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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边郡箭手     颠覆晚金txt下载     颠覆晚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章 天地何所依(上)

    “秋后亭皋木叶稀,山前关塞雁南飞;晓云散去山腰瘦,宿雨采时水面肥。吾老矣,久亡机,沙鸥相对不惊飞;柳溪父老应怜我,荒却城南旧钓矶。”

    ——王寂,金亡不仕

    “郎君,你答应过不杀我的。”

    白六坐倒在地上,他没有对抗高俊的勇气。

    高俊屏气凝神,长矛的枪尖在白六的胸前缓缓移动,似乎是打算寻找一个突破口,再凶残的噬咬进去,高俊感觉到了长矛的怒气,知道它迫不及待了。

    何志也扶起程审年,郭延嗣给他接上了左臂,右手腕的包扎很困难,失血很多,延嗣的脸越来越凝重。

    但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高俊的枪尖上,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身体其他部分的存在,两只手似乎已经控制不住长矛,高俊相信,只要自己松手,那支长矛就会自己冲进去,把白六刺一个透心凉。

    时间在过去,高俊并没有动作,终于,虚弱的程审年开口了。

    “郎,郎君,放他走吧,你答应过他。”

    高俊的枪尖缓缓放下。

    “不错,我答应过你,所以你可以走。不要想着去投靠你的大官了,你走吧。”

    白六掩饰不住眼睛里的惊诧,他往后挪动着,然后翻过身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山下逃去。

    高俊收回长矛,也来看程审年的伤势,他气息很微弱,似乎片刻间就要晕厥。

    “伤势很重,但是没有伤及要害,只要调理得当,就能活下去。”郭延嗣重新处理了白六后背的伤口,程审年身上有两处刀伤,都是他的至爱亲朋、结义兄弟留下的,面对这个人,高俊突然没了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求,求扶我起来。”程审年努力的抬头,何志也连忙扶他坐起来,但是程审年左手支撑着,努力想要站起。

    “程先生,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不,我要,要为大春兄弟,下葬。”程审年的双腿摇摇晃晃,根本不可能支撑,他努力一蹬,站了起来,随后就向身后倒去,郭延嗣和何志也连忙左右撑住。

    “几位,求,求……”程审年突然声嘶力竭得痛哭起来,僧虔也像是被传染一样,埋着头,发出了低沉的咽哭。高俊三个人手忙脚乱的,赶忙照顾这三个人。

    程审年无力的捂着脸,痛苦的泪水双双滑落。“余,余束发以来,以恢复,呃,为己任……常思,常思效刘制置、辛幼安故事,呜呜,不想……如今,人,人望断绝,义军尽墨,天,天地之间,无所依……”程审年说不下去了,用仅有的左手抠着地上的泥土,伏地大哭起来。

    僧虔抓着手里的刀鞘,好似要把它捏断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十六入军,在行伍十一年,大小三十战,南家、塔塔尔、寇盗,没能攒下半点功劳,所幸唐括大哥提携,才做了中都路西南巡检使手下的马军,为何如今又……又……”

    高俊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他现在更清晰猛烈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恨的世道。高俊猛力的把长枪往地上一戳,大声说道: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一面旗帜啊!”

    “你程审年,为义军殚精竭虑,可是义军还是腐化了,因为不可能了,河北不会再有反金复宋的机会了,这机会让临安的没卵子皇帝都断送了!”

    “你僧虔,难道秉公执法、为国效力错了吗?但是就是被阴谋推到了这里,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峨冠博带、服紫佩金、朝堂奏对、肥马轻裘的衮衮诸公,他们把这个国家败坏了!”

    “还有你郭三郎,本来是可以无忧无虑的当你的弓手,领四斗米的,但是就因为上司的一点小心思,就不得不逃离边堡,从头到尾你做错了什么?其实什么都没做!”

    程审年和僧虔都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义正言辞的高俊,这给了高俊信心,以前不能说,也说不太明白的道理今天清晰起来了,这让他心情舒畅了许多。

    “我告诉你们,现在北方黑鞑正在蠢蠢欲动,年底之前铁木真就会南下中原,到那时生灵涂炭,大厦倾崩,金、西夏覆巢难免,而南宋也不能独完。”

    几个人都非常吃惊,何志也吃惊的是高俊竟然敢把这件事说出来,而另外三人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预测,从年初起,“黑鞑南侵”就成了大家都知道,但是不敢明说的事情,而高俊这么直白的捅开窗户纸,在这种情形下竟有不小的说服力。

    “你是说……黑鞑会南下,再造靖康情形?”程审年问。

    “不只是靖康年那么便宜了,这将是华夏的浩劫。”

    “这样的时候以前也有过,一百年前,宋金交兵,有些人软弱了,有些人没有屈服;有些人进步了,有些人冥顽不化;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好人受难,岳飞百战威名,曝于南北,最终下场如何?审年,这就是南宋不能恢复的原因啊,别说什么奸佞蒙蔽圣主的话,能让奸佞这般惬意的主子本身就不是圣主!”

    “金朝的表现好一些,力求改革的派别占了上风,但是一百年过去后,你们还有这样的风气吗?眼下金朝的局面是‘三耗两虚’,河耗、军耗、官耗侵吞国家财富,文臣武将但求无过,求神拜佛,士子沉迷于孔门禅,不问国家大事,黑鞑真的南侵,你们怎生抵挡?”

    僧虔“腾”地站了起来,想要反驳高俊,但是一时找不到话,只好把“吊民伐罪”之类的词又含混重复了一遍。

    “哟,忠心护国啊。”高俊现在完全不怕僧虔了,他轻蔑的看着僧虔。

    “你现在算什么?你是个逃犯了!你的国家已经把你抛弃了!他还会抛弃很多和你一样恪尽职守、忠心效力的人。”

    程审年没有像僧虔那么激动,他若有所思,又问:“那我们该如何做。”

    高俊有点激动地抬起头来,眼神似乎穿越了眼前的平原,俯瞰着整片大地。

    “在国家板荡、华夏陆沉之际,真正的仁人志士才会傲立出来,大家才知道谁为善,谁为恶。疾风知劲草,和平年间忠奸莫辨,大难之下才会激浊扬清。以前的糊涂日子到头了,以后的日子你们要毫发不爽的做出选择!”

    “我等可以抛弃朝廷,但绝不可抛弃天下;临安官家、大兴道家都可以抛弃,唯有天下生民不可抛弃。靖康年以来,天下的忠臣义士已经伤心的够多了,该是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这就是我说的新的旗帜,南宋小朝廷、女真人都扛不起这样的旗帜,这些始终生活在梦中的朝廷早就该被百姓抛弃了,他们活该被抛弃,就像他们怎么抛弃百姓一样。而真正有抱负的人、被生活逼迫的无法生活的人就应该去寻找一面新的旗帜。”

    高俊一时哽咽,不知如何继续,而何志也一直观察着大家的反应,郭延嗣被完全的震撼了,他一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似乎接受了高俊的观点;程审年则是若有所思,很想把高俊的言辞与自己的理念有所结合;僧虔看上去纠结极了,似乎还割舍不下。

    “这面旗帜究竟是什么?”还是程审年提问的。

    “不知道。”高俊回答的干脆利落。“只有真到了那个时代,我们才会知道生民所求,现在的我们还不知道。我只知道,未来一段时间,好人的日子将会不好过,很多人会因此而堕落,最终是邪不压正呢,还是魔高一丈呢,就要依靠我们。”

    郭延嗣开口了:“高郎君,咱们能办这么大的事儿吗,你说的,呃,其实我听得挺有道理的,可是这天下,咱们管得了吗。”

    “你已经没有选择了。”高俊用关心的脸色望着郭延嗣。“郭三郎,练习弓箭不容易,打六年仗更不容易,但是如今这个天下轻松把你这个数年苦战的弓手变成了个没根脚的人,你说,要是真到了大乱之世,你又会变成什么?枉死街头吗?要是不去管这个天下,不去改变这个世道,那你的结果就是这样,所以你别无选择,唯有与这个天下抗争!”

    整整一刻钟,众人无话。

    终于,郭延嗣站起来。“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身本事,就用来帮衬高郎君吧。”

    僧虔别过脸不想说话,但是郭延嗣过来招呼他。终于,僧虔还是站了起来,答应先一起走。

    程审年还是在思考,高俊也不管他,把脸偏了过去,望着山脚,那一百名金军士兵仍然在等候着。但是,从树林的边界闪出一个人影,是白六,径直向金军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家伙最终还是接收招安了,可恨。”僧虔还是放不下自己的职责。

    高俊就那么直直的看着,白六跑到那个骑着枣红马的谋克面前,指手画脚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谋克听着,然后招招手,金军开始收兵,士卒们牵过战马,整理器械甲仗,看上去秩序不错。

    就在这时,谋克突然拨马回身就是一刀,白六的人头高高飞了起来,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看见脖子上喷溅的血柱。白六的身子就那么僵直着,直到血柱喷完,才倒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 天地何所依(下)

    白六死了,被轻易的抛弃了,甚至于他的死不能激起高俊等人的任何反应,几个人就这么淡淡地站在山上。

    白六必然会死,因为他根本不相信高俊,也不相信自己,他相信的是权力。更可悲的是,他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权力

    也许是白六的死冲淡了大家心里的震惊,终于,程审年费力地站了起来,想要给彭大春做一个坟墓,他只能用左手慢慢的拾掇彭大春的尸身,为他合上双眼,地上的土太硬,又没有合适的器具,根本不可能挖一个墓穴,程审年茫然的看着四周,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现在看上去却苍老的似乎就要没入余晖之中。

    高俊走了挺远才找到一块湿润的泥土地,招呼大家过来帮忙,一行人奋力了一个上午,终于挖出了个小小的坑,恰恰仅够容身之用。大春的遗体被放了进去,郭延嗣和高俊慢慢培土,堆出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何志也找来一块白色的石头,程审年小心翼翼的捧着,慢慢放在坟包前。

    程审年已经不能写字了,他把一根树枝递给高俊,让高俊写点什么当做祭文,高俊略微思索,当即刷刷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靖康以来,北方陷于胡尘凡八十六年,此人未尝一日为亡国奴也。”

    程审年又哭了,刚才是绝望的痛泪,现在则是激动地眼泪,为彭大春,也为自己。

    “起来……”尽管不太合适,但是高俊还是低声唱了出来,何志也激动地附和着,声音越来越高,郭延嗣他们惊异的看着高俊二人,到最后,高俊仰望天空,用最大的力气,澎湃的感情喷薄而出。

    “就,一定要实现!”

    …

    术甲通看到地上的血迹后更加揣揣,这意味着更多的变数。

    这是昨夜僧虔逃脱的地方,被他砍翻的人尚且横尸林中,兵器、火把扔得到处都是,术甲通的人马已经拖拖拉拉走散了,前面后面差的老远。

    “儿郎们,仔细搜索,莫要放过!”靖安民赶了上来,吩咐庄户们四散寻找白六人马的踪迹,眼下,在上山的各路人马当中,只有靖安民的人还保持着队形,能够听从号令。

    已经到了鸡鸣山北麓,还没有抓到白六的尾巴,那么很可能白六已经离开鸡鸣山了,这意味着术甲通的全面失败。

    蒲察阿虎绷着脸,看着保甲们互相吆喝着,用木矛慢慢探路,一点一点寻找,但是成果仅限于找到个别熄灭的火把,或者几根刀枪,丝毫没有白六或者温迪罕僧虔的踪迹。

    “郎君,怕是白六已经带着残部逃走了。”靖安民虽然没有官身,但却是一方豪强,自然可以越过诸位县尉、公使,直接向术甲通禀告情况。他欲言又止,想说眼下前后拖成这么长的队伍,按照目前队伍的情况,如果是白六的疲兵之计,一旦被突然袭击,怕是首尾不能相顾了。

    “白六是要往山北去,让大家都往那搜索。”术甲通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毕竟是在武卫军当中服务的,经常出一些治安、警戒的差。他敏感的发现,靖安民部的状态要比其他所有人都好,不但没有疲态,发现的东西也是最多的。因此眼下只能把搜索的任务委托给他。

    术甲通不得不承认,靖安民是个有能力的人,但随即他又在心里感叹,大金鼎立中原,四方安泰,纵然韬略在胸又有何用?靖安民最后也不过是一介乡野匹夫而已。想要步步高升,还是要和朝堂诸公搭上关系啊。

    当然,这点心思术甲通不会表现出来。得到命令,靖安民招呼马豹过来,逐一吩咐给他听了,马豹即刻喊了十几个庄客,分散开往北寻找道路。

    靖安民亲自带了七八个亲近的随从,和术甲通打了招呼,跟在马豹带的那十几个斥候后面压阵,而术甲通,蒲察阿虎留在这里收拢人马。

    “戎门,我且跟着去吧。”蒲察阿虎可不愿意在这里等,他越来越讨厌阴鸷的术甲通。要是能跟靖安民走一趟倒也能畅快许多。术甲通答应了,蒲察阿虎赶忙挎上弓箭,抓起佩刀一溜烟跟着走了。

    马豹穿的还是那件暗红色短衣,手里倒提着一把长朴刀,上面搭了三个钮,走了好一段路,到了晌午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庄客突然叫喊起来。

    “快看!这又有死人。”

    “大惊小怪。”马豹骂着走了过去,无非是三具尸体而已,一个中箭,两个中刀。

    不过片刻,蒲察阿虎也赶了过来,查看尸体之后却有点疑惑。

    “这里已经离山下不算太远了,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而已,这回是谁杀的人呢?”

    靖安民片刻后也赶过来,眼看这种情况,挥手下令庄客们分散搜索。

    蒲察阿虎仔细地看了一下,终于发现了一处草木被压倒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被拖走了,蒲察阿虎心里疑惑,也忘记了招呼靖安民一声,沿着这条路就走了过去。

    高俊等人收拾了行装,程审年谢过高俊等人的帮助,执意要离开,高俊不由得喟叹,自己还是收拢不了人心,几个人还在话别。

    僧虔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左顾右盼,突然,他拔刀出鞘,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察觉的郭延嗣也卸下弓箭,四下扫视。

    不远处响起了莎莎的声音,有人踩着倒伏的青草和落地的树枝,深一脚浅一脚的过来了。五个人面面相觑,有点慌乱的分散躲进了树林中。

    蒲察阿虎,挎着弓箭,带着佩刀,走过了何志也和僧虔的藏身之处,所幸没有发现。

    离高俊越来越近了,他四下张望。

    高俊心里万分煎熬,一旦自己被发现,僧虔和程审年必然不能幸免,下场就是死路一条。

    “高俊!”蒲察阿虎突然小小的叫了一声,作势就要抽刀。

    就在这时,僧虔从地上一跃而起,蒲察阿虎来不及回头张望,僧虔就靠近到身后,一掌劈到蒲察阿虎后肩,后者立刻一软,晕倒在地。

    “怎么回事儿?”不远处,靖安民等人听到响声,急急抄起武器,一股脑奔向这边。

    山林间,突然刀剑光芒亮起,十几个人突然出现,将高俊一干人围住。

    “是安民兄?”高俊颇为惊讶。

    “是高俊兄弟?刀枪放下。”靖安民颇为激动,上前拍打高俊的肩膀。

    “高俊兄弟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居然完璧而出,郭延嗣兄弟和何先生也真是义气深重,能在贼巢穴救兄弟回来。唉呀,这两位是谁?”

    僧虔有点尴尬,倒是程审年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的回答:

    “我就是程审年,涿州义军的首领。”

    靖安民片刻之间还没能理解涿州义军是什么,僧虔也暗声回答:“某温迪罕僧虔,就是术甲通追寻的要犯。”

    靖安民抖了一下,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高俊,不是愤怒,不是欣赏,而是不理解。

    “快!保护安民哥哥!”马豹叫了一声,一众庄客庄客又拿起刀枪,靠近前逼住了几人,枪尖几乎都要靠到高俊脸上。

    “不,不必。”靖安民挥手斥退众人,但是马豹不依不饶,架好朴刀,对准僧虔。

    “慢着。”高俊也制住了要反击的郭延嗣和僧虔,对方人多势众,又是早有准备,加上靖安民可不是泛泛之辈,让早已疲惫的僧虔和郭延嗣上阵,胜算决然不多。何况眼下没太多时间了,高俊也只能拼一把。

    “安民兄能相信兄弟吗?”

    “呃,按理我是相信高俊兄弟的,可……”

    “这两位都是好人,僧虔是被冤枉的。”高俊已经没时间调和自干金靖安民和缓则程审年的分歧了,眼下只能赌一把,看过去几天的相处能不能让靖安民相信自己。

    “安民兄如若信得过我,就请高抬贵手,如若不然,就将我等全部擒住,引颈就戮,并无怨言。”

    靖安民为难的看着。“蒲察郎君被你们击晕在此,要我怎么交代呢?”

    高俊的心像是被人抓着,万分痛苦,只能低沉的说:“那就全凭靖公处置了。”马豹就要上来揪住高俊。

    “且慢!”程审年突然站了出来。“我自有解决的办法。”

    所有人都愣住了,马豹也僵住了动作,都看着程审年。

    “程先生,事到如今,你又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高俊浮出苦涩的表情:“在场的每一个人,既然都是身不由己,那就让我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吧,安民兄,你知道,我不是不敢拔刀的人。”

    “是啊,已经没有解决的办法了。”靖安民看着高俊,表情看不出悲喜。

    程审年笑着闭上眼睛。“说到底无非是害怕被追究而已,我知道高郎君和靖安民头领各有各的前程,还需要一个清白之身。可我没有关系,自从我参加抗金起义开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们所害怕的正是我所期望的,你们唯恐不及的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袭击温迪罕僧虔的是我,潜伏在这山中的是我,击晕这个女真人的也是我,只要我死,你们什么都好解释。”

    “程审年!你在说什么傻话?”高俊一惊。

    程审年并没有言语,而是向南方深深施礼。

    “不好!快住手!”高俊一下子明白了,伸手要去拦住程审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匕首狠狠地捅进腹中,没想到一只手也可以有这么大的力气。

    “审年!审年!”高俊、何志也等人赶紧扶住了程审年,郭延嗣就要查验伤势。

    “没,没用的,我知道……”程审年的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涿州义军……在,在鸡鸣山全没,我,我本就义不能,不能独存。”

    “审年……”高俊泪流满面,抓紧程审年的左手,靖安民也不禁动容。

    “死,死后,请乱刀斩之,定,定能解释。”程审年这句话实际上是对靖安民说的。

    “高,高郎君,这块玉佩,你,拿着,有缘,有缘得知何用。”程审年指指腰间的玉佩,微微一笑,头一歪,溘然而逝。

    高俊收起玉佩,抹净泪水,此时他突然感觉心如止水,天地之间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东西,因为本就逃脱不了,一切的要义在于勇敢的站在恐怖面前。穿越以来的十天的日子里,他想逃的时候太多了,而现在他已经不想逃了。

    轻轻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高俊的手按住刀鞘,又站在靖安民面前,站在马豹和成十数百的敌人面前。

    何志也、郭延嗣、僧虔也都站起来,他们并肩站在高俊身边。

    “不知靖公可交待否?”

    “高郎君果然并非一般人,行事别具一格!”靖安民脸上是复杂的表情,大手一挥。“都让开,让郎君走!”

    高俊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淡淡拱手,收回了长矛和直刀,打了个手势,四个人并成一列,平静的迈开步子,从保甲当中离开。

    逃兵高俊,穿着白色的盘领袍子,提着长矛,挂着佩刀;逃犯僧虔,手执长刀;流民郭延嗣,弓箭在身、短刀在腰;逃兵何志也,侧握短刀。四个人迈着一样的步伐,脸色看不出悲喜。

    “这……”马豹还想说话,但是人们已经分开站在两旁,四个人在两侧数十名保甲、庄客之间穿过,在刀枪之间穿过,消失在山林里。

    靖安民遥望着高军的背影,喃喃自语。

    “高郎君,少见啊。”

    一行人,消失在天际。

尾声

    蒲察阿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自己正躺在一个简易的担架上,两个保甲抬着。略微抬眼,树林中都是人,已经点起了明晃晃的火把。

    “蒲察郎君,你醒了。”靖安民就站在担架旁,显得颇为高兴。“今夜还会连夜搜山,郎君要不要先回德兴县养伤?”

    阿虎招呼担架停下,翻身下来,两条腿还有点软,打了一个趔趄。他用手猛力的揉搓着脸,就像刚刚睡醒的人一样,切实的触感让他浑身的感觉重新恢复了起来。现在他觉得浑身的关节都痛,耳朵边上有些潮湿,听不太清楚声音,嘴里又干又苦,还有点恶心,脊柱好像也快断了,这感觉相当不受用——就像高俊当初那样。

    他就这么沉默地站着,靖安民安静地等在他背后。

    缓了好一会儿,阿虎终于感觉好受些了,这才发觉靖安民还在等待,连忙告罪,询问来术甲通的位置,便深一脚浅一脚的赶来。

    术甲通把那隐蔽的山谷里的几栋房子当做了指挥部,和各县的几位县尉、巡检围坐在一起,桌上估计是白六留下的茶具。

    “阿虎,你醒了?”仅仅一天时间,术甲通的脸色就变得十分憔悴,两眼通红,嘴唇干裂,明显是焦急所致。蒲察阿虎微微吃了一惊,僵硬的点了点头。

    “靖安民说你是被白六的手下、贼首程审年击昏,你当时还记得点什么?”

    蒲察阿虎僵硬的拧过脖子,看着屋子的角落。“我并未看到什么,只觉得脑后重击了一下,就眼前一黑。”

    术甲通听后点点头,并未作何表态,倒是蒲察阿虎又接了一句。

    “戎门,我想明天一早回德兴府休息一下。”

    术甲通捏起了面前的茶杯,呆了片刻,又将茶杯放下,低声说了句:“自然可以。”

    “多谢戎门。”蒲察阿虎施礼退下,走出屋外,看着山间的点点火光,突然感觉十分疲惫。

    第二天,蒲察阿虎自己一个人下了山,路很难走,但阿虎走的很快,好像怕有人追上来一样,到了山下,那里早就有德兴县的人接应,搭了辆牛车回到德兴,阿虎躺在牛车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几天来胸中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

    快到德兴府城外,阿虎,突然看到几个一个熟悉的身影:淡蓝色的裙子,是小冷!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怕是自己看错了。

    小冷也看见了蒲察阿虎,急忙跑了过来,她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明显一夜没睡。

    “郎君,奴婢全凭吩咐。”

    “啊?”阿虎困惑不已,这是怎么了?

    “郎君宽厚,愿意放奴婢的姐妹为良人,奴婢从此听候吩咐。”

    蒲察阿虎这才听明白了,不由得觉得好气好笑。

    “我说放良,自然是把你们全都放良,难不成还单独留下你一个?放良后你继续跟在我身边就是了。”

    小冷没有抬头看蒲察阿虎,反而低了更多一点。

    “奴婢已经发誓,一辈子守贞。”

    “啊?”

    “郎君放奴婢为良,奴婢断无跟随郎君的道理,倘若不放,自然悉听尊便。只是请求郎君大恩,放免奴婢的姐妹!”

    蒲察阿虎心里觉得很堵,那是一种想发火却没有对象的憋闷,他没有回答小冷的话,僵直的躺回牛车上,催促车夫快点前进。

    小冷依旧在原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看不清表情。

    …

    几天后,一篇呈文炮制出来,涿州巨匪白六一伙丧心病狂,流窜至德兴府,截杀行省令史完颜宣。得本府诸司、招讨司节下军人共同努力,匪徒剿灭无遗,贼渠白六在宣德授首,以下头目数人皆以伏诛。署名的有德兴府判、推官、录事司判官、都军司都指挥使、州都巡检;德兴、缙山、妫川三县的主簿、县尉;沽河巡检;西北路招讨司下小坦舌堡寨使等等。

    行省令史被杀不是小事,相关奏报都送到了金朝皇帝的手里,很快得到了批复,完颜宣追迁一官,为修武校尉,遣中使慰问家属,德兴府诸司得到上谕嘉奖。此外,行省也收到了这方面的报告,左右司郎中张翰做主,支出二十贯钱慰问完颜宣家,派遣公使勘覆核实,奖励府内厘务官、军职官。

    报告没有提到僧虔和私盐案的事,自然也没提到术甲通三人,此时,意气消沉的术甲通正带着蒲察阿虎、奥屯白撒二人,处在返回中都的路上。

    被捕的白六余党,名义上被德兴府安抚,送回涿州,复为百姓。白六的人头悬在德兴府,以儆效尤。

    死去的白六贼寇都被送到了义寮,扔到了郊外㬠尸台上,唯有程审年,靖安民将他的尸身装殓好,专门打了一副上好的棺材,厚厚安葬了,家里人感到奇怪。

    小冷、陆娘一行人还住在妫川馆驿里面,她们现在的身份还是完颜宣的奴婢,需要蒲察阿虎运作一下,出钱将其放良。蒲察阿虎临走之前,给馆驿留下了两块银铤,要驿人好好照顾这几个人,驿人自然是千恩万谢无所不应,心里面暗暗为这个年轻人的奢侈而吃惊。

    当然,这都是后话。

    在那个喋血鸡鸣山的下午,高俊一行人穿过密密山林,踏上了宣德州的土地。从那个莫名的穿越开始,刚好过去了十天,已经是八月二日,高俊和何志也终于抛却了过去的一切包袱,投身于这个时代。

    “看!”

    何志也指着不远处,在低矮的灌木之间,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是一条小溪,似乎还有荞麦的芬芳。

    几个人都停了下来,这个平时看来再寻常不过的景色,此刻竟然在心中点起了一小团柔情的火花,好像连续几日的拼杀都是值得的。

    谁也不说话,小溪缓缓流淌,萋萋芳草,暗暗花香。

    最后,还是高俊率先长长感叹,继续向北走去,一行人又缓缓行进。

    “你们真的还要去北方,回到军队?”郭延嗣还是有些奇怪,从军队里逃出来的不知多少,逃出来又想回去的着实不多。

    “没错,我们还要在军队里发展力量。”何志也回答,他对高俊的计划已经基本了解了。

    郭延嗣微微垂下眼睑,考虑了一小会儿,就抬起头。“我倒是信任高郎君,也可以去北方,反正我就是当弓手的,直接去应募兵就是了。”

    僧虔一直不怎么说话,还是郭延嗣拉住了他。

    “温迪罕郎君,你也一起来好了,反正到了北方也没人认得你,你现在要是回中都路,还能去哪儿呢?”

    僧虔没有说话,看着小溪,突然掏出了自己的腰牌,走到水边。

    “咚”的一声,一小块水花,涟漪荡漾开来,被流水抖碎,悲伤的皱纹布满了水面。中都路西南巡检使辖下马军温迪罕僧虔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亡命的温迪罕僧虔。

    何志也轻轻拍拍僧虔的肩膀,让他回来,大家都知道这滋味不好受。

    一行人继续向北,走在广袤的平原上,身后是巍峨的燕山山脉,左右是大片的农田和草场,面前是不可触及的地平线,青蓝色的暮色和暗色的大地贴合在远方,那里是终点。

    终于,僧虔说话了:“高俊,何志也,你俩究竟是什么人,这些军国大事,你们怎么可能知道?”

    高俊其实挺想笑的,但是内心里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看着僧虔底气不足的脸,他甚至连回答的欲望都没有,他只是看看僧虔,就把脸偏了过去。

    “这场仗会那么惨吗?会怎么样?”僧虔继续追问。

    高俊看着脚下的土地,微微摇头。

    “我也说不上来。”

    四个前途未知的人继续向北走去,高俊说得对,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知道一旦开战,就是死亡、难民、饥饿、流亡,大兵所过之处,百姓流离失所。

    但是他们还没见识过屠城、毁田、决堤,虽然这些东西眼看就要来了。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括军需,税吏们拿走一切能拿走的东西;没见过屠杀之后,无数的蛆爬满了地面;也没见过冬季在山地行军的部队,走多少路就会有多少尸体;他们还没见识过屠城,没见识过挤满了穷人的寺庙,而骑兵们有计划地在外面放火,直到把所有人熏死。

    他们还没听说过关于如何屠杀市民、摧毁城墙、屠村取食、撒盐毁田;他们还不知道掘开黄河大堤,淹死数万人,只为了得到一夕安枕的计划;他们还不知道守城军兵有把城内的老弱妇孺整千整万活活烧死熬油的油锅……他们还不了解很多事,他们习惯一个虽然充满瑕疵但是宁静的社会,还不知道有些人会把吃奶的孩子投到火里,不知道如何成千成万的杀死城市的居民,不知道片刻之间就会有数十万人倒在几座山头大小的地方,不知道长时间的饥饿,人们会用人肉和芹泥为食,也不知道战争能延长多少时间……

    在他们迈向北方的时候,的确很多事还不知道。

    第一卷完

第一章 金莲川(上)

    “马者军旅所用,牛者农耕之资,杀牛有禁,马亦何殊,其令禁之。”

    ——马、牛是古代重要的军事、经济资源,而括马括牛也是金朝的暴政之一

    “看,那就是蒙兀人的骑兵。”

    孙庭趴在高高的草丛间,给旁边的周小儿指着,远处是一大片青绿色的丘陵,两匹健壮的白色战马实在是再显眼不过,那两名骑手穿着棕色的皮甲,轻盈的兜了个圈子,就径直向自己的方向奔来。

    “别动。”孙庭按住了要起身的周小儿,发觉他吓得发抖,低声骂道:“站起来就被看到了,他们骑马,你往哪儿跑?老实待着吧。”

    “他……他们过来了。”周小儿牙齿都打颤。孙庭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孩子才十五岁,为了给家里省口粮食,虚报了十七应募射粮军,才募上不久就开拔到草原上对付黑鞑,还是太小了。想到这,孙庭的口气也温和了许多。

    “别怕,隔了这么远,他们根本看不到我们。蒙兀人侦查的时候都这样,装样子往某个方向一冲,结果伏兵以为被发现了,站起来就跑,被他们追杀。蒙兀人打猎赶狼的时候就喜欢这个法子。”

    周小儿战战兢兢的看着远处的那两个骑手,果不其然,他们只是冲刺了一小段距离后,就勒住战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记好了,金莲川、凉陉,发现黑鞑骑兵五百多。”

    周小儿从怀里掏出一小截炭和一卷敕黄纸,先是画了个抽象的马,在后面划了五个竖道。

    “在特满群牧所,黑鞑放养战马三千多匹。”

    周小儿又画了匹马,想了想,给第一匹马背上加了一道,表示骑兵,然后再第二匹马后面画了三个竖道。

    两个人这么记了半天,远处的两名骑手也已经消失在远方,孙庭仔细看了四周,招一招手。“来。”

    周小儿仔细地收好纸笔,跟着孙庭跑到斜坡下面,不住地左右张望。孙庭却目不斜视,带着周小儿绕过几座丘陵,终于发现了他们事先栓好的战马。

    骑上马,周小儿大大舒了口气,两个人小路小跑,很快到了安全地带。

    “队正,听说蒙兀人都能黏在马上,在马上吃饭、睡觉,这可能吗?”

    “别说蒙兀人,打三五年仗的老兵都能。”

    “那我也能?我就是在队伍里学会的骑马。”

    孙庭不由得好笑,轻轻靠近了周小儿,一把把他从马上拽了下来。

    “瞧瞧你,屁股撅的老大,脚下一点根都没有,骑马上了战场就要让人家薅下来。”孙庭轻轻一揽,勒住了周小儿的马,兜过来看着灰头土脸的周小儿。

    周小儿疼的呲牙列嘴,只能忍着痛拍拍屁股站起来,看了下记下的纸笔都在,赶忙抱着笼头再翻身上马,孙庭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直想笑。

    “现在会骑马的后生不多喽。”孙庭心里暗想。“上次括马以来,三品官家里也只准留马一匹,眼下除了我们陕西边将,再没有哪些地方能经常看见马了。”

    两个人保持着速度,在快要天黑的时候跑回了营地,立刻有两名阿里喜上来牵了马,孙庭也不言语,带着周小儿就进了牙帐。

    孙庭所隶属的营地,是金军主力设在东面的分营地,位于宣德州和龙门县之间,防止蒙兀人的包抄袭击,这营地里包括两千行省兵、山东的四个猛安的客军共计五千人、陕西各军五千人、北方分番更戍军两千人,以及两百中都威捷军,以行省左翼都统纥石烈鹤寿为主将,眼下,各支部队的将领都挤在牙帐,商议军情。

    就在前几天,得知乌沙堡战败的消息之后,金军整体后撤,主力从抚州撤退到宣德州周围,重心放在地形便利、山河相间的野狐岭。

    蒙兀人的战术很简单,一路偏师袭击西京大同,牵制住西京留守纥石烈执中,而主力由铁木真亲自率领,集中力量击破金界壕的一点,进而摧毁整个界壕防线,果不其然,随着乌沙堡战败,金军全面收缩,只在桓、抚、昌州留下极少的部队。

    放弃抚州,对金朝来说几近于不可接受,抚州是位于桓州西北路招讨司与丰州西南路招讨司之间,管辖着相当长一段金代长城——界壕防线,虽然居民只有一万户左右,却先设为州,后来升为节镇,由镇宁军节度使管理,在边防体系里面是重要的环节。

    抚州有麻达葛山,当年,金世宗前往北方避暑,返回路经此山时听到了嫡长孙、日后的金章宗完颜璟出生的消息,就以此山为刚刚出生的金章宗起名。

    最重要的是,桓、丰、抚、净各州散布着金朝七个群牧所中的五个,放牧着金朝大部分战马。而金军在撤退时,既没有带走马匹,也没能毁掉避免资敌。眼下,十数万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成了蒙古人的战利品。

    但是,金军上下的气氛并不悲观,根据消息,蒙兀人攻打桓州遭遇了惨重的伤亡,由于没有攻城器械,蒙兀人甚至想出了“倒土跑马上城”这样奇笨无比的策略:大量的骑兵每人携带一袋子沙土,冒着箭雨跑到桓州城下,把土倒在地面上慢慢堆高,直到骑兵可以沿着这个土坡跑到城墙上!

    金人可以嘲笑蒙兀将领的愚蠢固执,可以嘲笑黑鞑各部落的落后贫穷,但是忽略了这种战术表现出来的毅力、勇气和良好的纪律,这才是军队战无不胜的根本保证。至于那些蒙兀人缺乏的东西,很快就会从金朝身上得到的。

    石抹明安正端坐在牙帐的客席,手里拿着周小儿画的那一卷图纸。而主座上坐的是纥石烈鹤寿,下面的各个将领之中,分别是山东四个猛安的亲管猛安、亲管谋克、陕西各军的提控、指挥使、正将、分番更戍军的亲管猛安、谋克、以及一位威捷军钤辖,大家都在看着这位行省派来了解情况的契丹将军。眼下行省首战失利,丢了一大串地方,大家心里清楚,怕是独吉思忠这个行省也快干到头了。

    石抹明安没有理会大家质询的目光,眼睛只看着这卷黄纸,询问孙庭:

    “你是说,在金莲川发现五百蒙兀骑兵?”

    “回将军,正是如此,这五百人大都穿盔戴甲,怕是蒙兀人的精锐。”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孙庭的上司,陕西第六边将正将急忙问:“那景明宫可还好?”

    所谓景明宫,是金朝皇帝夏季的避暑行宫,就位于金莲川。

    “蒙兀人太多,不敢靠近看,但是远处望见黑烟滚滚。”

    人们的声音更大了,但是石抹明安还是没听见一样。

    “三千匹马?你是怎么数的?”

    “回将军,蒙兀人把十匹马吃的草料压成一捆,二十捆压成一垛,一早上用了十五垛草料,属下数了数,感觉差不太离。”

    石抹明安点点头,表示自己问完了。

    “这马是咱们的。”一名分番更戍军的亲管猛安悲痛的说:“特满群牧有战马两万匹、羊四万只、骆驼六百头,全让蒙兀人抢去了。”

    人们沉默下来,心里都不大痛快。商议了情况,却也不能有所动作,只能派出更多的骑兵侦查,等待蒙兀人的动作。

    议完事,天已经黑了,牙帐外面点起了火把,石抹明安与诸位军将道别,表示会将情况一一禀告行省独吉平章,率先离开。剩下的人出门前不免你推我让,倒是押剌谋克的纥石烈端抖抖衣服,在四位亲管猛安之前走出营帐。

    原因在于,纥石烈端虽然只是谋克的指挥官,却是正牌的谋克勃极烈,不是什么亲管谋克。

第二章 金莲川(下)

    所谓勃极烈,就是女真语“官长”之意(与后来满清的“贝勒”同源),当年金太祖设立猛安谋克制度,各级长官均称勃极烈。但是,随着汉化改革,设立了类似中原的官僚制度,这些位高权重的勃极烈们往往在中央朝廷担任官职,而另一方面,出于强化统治的需要,大量猛安谋克迁移到了中原各地,这些单位不能一日无人管理,所以“亲管猛安”、“亲管谋克”突出起来,作为勃极烈的代理人在猛安谋克中实施管理,他们地位自然要比真正的勃极烈低。

    当然,也有一些没有担任其他官职的勃极烈,自己留在所辖的猛安谋克内,就比如纥石烈端。正牌的董事长地位当然高于职业经理人,这个五十多岁的精明老头毫不客气的走在了四名亲管猛安前面。门外跟随的挞马连忙牵马来,出了辕门,扶着纥石烈端上马,一路小跑跟在马后,回到押剌谋克的营区。

    “瑟瑟!”策马回到自己谋克的营地,几名侍从七手八脚的把纥石烈端接了下来,替他收好衣服,早有人牵过马去,另有几名侍从急急打开牙帐的帘子,前呼后拥的送纥石烈端进去。

    虽说是军旅之中,但是牙帐内桌椅、胡床、笔墨、佛龛一应俱全,纥石烈端半躺在胡床上,一个侍从端着茶盘侍立一旁,另外两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厮端上食盘,里面是炙烤的羊肉和两枚胡麻饼。

    谋克勃极烈从五品,可以拥有三十五名“从己人力”作为侍从,这种做派也是理所当然,至少纥石烈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从他出生以来,见到的官员无不是这种模样,而且从八岁起,他就知道自己将会接替父亲成为新一任勃极烈,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今晚胃口不好,纥石烈端进来就半躺着休息,也不说话,小厮不敢撤下去,只能端着盘子僵立着。

    就在小厮手酸之际,门帘掀起来,纥石烈端的司吏走了进来,向纥石烈端鞠躬作揖。“明府,大郎来了。”

    “哦。”纥石烈端摆摆手,示意将晚饭撤下去,两名小厮如蒙大赦,赶紧退出牙帐,纥石烈端的儿子纥石烈师起随即走了进来,他个子很矮,穿着青色交领长衫,腰悬玉佩,挂着银妆刀,脖子以下都是标准的汉人打扮。

    看到长子,纥石烈端的神情立马就变得慈爱了很多,招呼儿子在近旁坐下,问到

    “阿儿,今日营中可有什么事来?”

    “父亲,营里无事,岗哨、刁斗、觇骑都各尽其责,并无差池。”

    纥石烈端点点头,又问:“现在营房内还有多少柴禾?”

    “大约两百斤吧,还不够。”

    “都是从附近居民买的吗?”

    “都是,军卒操练辛苦,没让他们自己砍柴。”

    纥石烈端不满意的撅起胡子。“还辛苦,怕是赌钱辛苦。兴陵皇帝在位的时候,国家军人法度森严,营地内严禁平民出入买卖,柴禾都是儿郎辈自行樵采,那才是行伍,现如今你们这一辈,都是长在蜜罐里,不知道国家艰难的样子。”

    “父亲教训的是。”

    “明天带几个寨的儿郎,去左近的大青山砍柴!柴刀没被卖去换酒喝吧?”

    师起连忙表示军卒们还不敢倒卖军需,纥石烈端点点头,语重心长的对师孟说:“阿儿,不要嫌麻烦,为父是希望你在这场仗里面积攒军功,好顶替为父的职位。”

    “咱们纥石烈一氏乃是女真的大氏族,自世祖皇帝的时候就跟随前后,太祖武元皇帝起兵讨贼,纥石烈一族倾力相随,才得了如今的局面。咱们山东的东平吕氏、曲阜孔氏都是大氏族吧,那就是数百年的积累,你们兄弟三人如果能小心侍奉道家,为国分忧,再过百年,纥石烈氏也是中国的一等名门。”

    “现如今,国家内能世袭的职位,最好的莫过于猛安谋克。积攒军功,才有机会高迁。五年前泰和年间的战事你赶不上,如今这场仗时机刚好,好好带领儿郎辈,多带几个人头做军功!”纥石烈端用力的拍拍师孟的肩膀作为鼓励,师起自然连连答应。

    说罢了话,纥石烈端的兴致也好了不少,吩咐上饭食,父子俩一同用餐。几个侍从慌里慌张,把热过的羊肉和饼子端上来,又要多添几个菜,纥石烈端摇手说不用,加点分量就很好,少不得又要把兴陵皇帝在位的旧事说一遍,师起只有点头的份儿,羊肉只是用火烤过,盐都没加,入口腻得很。但是在父亲面前,师起哪里敢摆谱,低头咀嚼着一口生黏的羊油。

    “吃吧,可劲儿吃,打仗嘛,就得吃点好的。”老纥石烈看着儿子,心里也很高兴,拿起胡麻饼咬了一口,叹了口气,心里又感叹。

    “我是真的老了,要看年轻儿郎们的了。”

    这么一想,胃口又坏了不少,放下饼,看着儿子,不免又浮起了父母特有的担忧。

    “对了,”师起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逃走的阿里喜高俊、书手何志也今天又回来了,还带了两个人。”

    “高俊……”纥石烈端摩挲着额头,努力的回忆。“这是当年咱们家驱口收养的那个小子吧,这次出征前被签充阿里喜的。”

    “对,就是他,被咱家驱口高老儿收养的,他爹死了之后给咱家帮工。这次出征前人手不够,把他签军了;那个何志也,是西京的书生,流落这里,被募来当书手,一个月前两人一块逃跑了。”师起强行把嘴里黏黏腻腻的羊肉咽进去,要来了漱口水,纥石烈端皱皱眉。

    “没想到一个月过去,他俩又回来了,还带来两个人,说是募军的。”

    纥石烈端从胡床上坐起来,眉毛抖动着。“倒是有脸回来,明天一早,砍头。”

    师起有点惊讶,劝慰纥石烈端:“父亲,大河闹灾,咱们家驱口少了不少,不能再杀。再说了,回来了还被斩首,军法哪有这么严的……”

    不说最后一句还好,师起一说,纥石烈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顿时牙帐内跪倒了一片。

    “兴陵皇帝在位的时候军法就是这样!明早,杀头!”

    此刻,还对自己即将到来的下场惘然无知的高俊、何志也二人还在营地西南角的一座帐篷内,消化刚刚了解的自己这副身躯的身世。刚才郭延嗣和僧虔被安排去见募军的寨使去了,终于就剩下两个人,可以谈谈这个问题。

    “咱俩都属于无父无母的,这很好,要不然一对肯定穿帮。”何志也比划着。“你爹叫高老儿,你娘叫李六婶儿,家里没别的孩子,就你一个。我就更简单了,西京府书生一个,没一个人知道我的底细,以后自己慢慢瞎掰就行了。”

    高俊有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刚才来看望两人的人多的让他头痛。当然,与其说这是因为两个人人缘好,不如说是大家都想来看看是什么样的蠢货会在好不容易逃走之后又回来,不过这也好,在他们七嘴八舌的对话之中,两个人起码了解了自己是什么来历。

    当然,也免不了被奚落一番,大家纷纷猜测他们为什么回来,有说没钱的,也有说两人被沿途官吏截住了,还有的挤眉弄眼,说着点不三不四的理由,拿俩个人取乐。

    不过,嘲笑他俩什么的都有,还就真没有嘲笑两人当逃兵的。

第三章 大青山(上)

    “朕熟金国用兵始末,自撵罕、斡离不等在时,军政极严,不用赏典,止用威胁其下而人自畏服。今赏格如此之重,必是人不用命也。”

    ——完颜雍即位后发布赏赐军队的命令,赵构看后如是说

    “高俊!”何志也不耐烦的拍拍高俊,后者才从沉思中反应过来,随即又陷入委顿。

    “你这是怎么了?”

    “志也,我原本的计划是回到军队,重建原本的社会关系,争取搜罗一些人才,之后在蒙古进攻前浑水摸鱼,离开这里。但是有三点我确实考虑的不周到,第一,低估了将领对逃兵的反感程度,虽然咱们刚回来,情况就传达了蒲辇和十人长,但现在没有一个军官表态说既往不咎;第二,对咱们自身社会地位的高估,我原本以为,作为阿里喜也有可能在谋克里有些交情,没想到是签充来的驱口,驱口啊,就是农奴;第三,我原本计划在蒙古进攻的时候浑水摸鱼,找点人才,但是金军的这个状态,看不到值得摸的鱼啊。”

    何志也笑了,他一向如此,起身走到高俊身后,用手劈着他的肩膀。

    “原来你也紧张啊!放心,你是精神绷得太紧了,所以胡思乱想,现在的情况算不上好,但也没那么糟,难不成明天一早就杀了咱俩?来来来,放松放松,主要是这里没有工具,要不然给你做个针灸好了,超级灵……我说这个中医黑有什么关系啊!”

    两人正在争论中医是否进行过科学论证时,帐篷外面突然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俊哥,小俊哥在吗?”是个少年的声音,最多不过十二三岁。

    “是谁?”高俊扭头,心想此人为何不进来。

    “我是小七儿啊,小俊哥,你快跑吧,老爷要派人来杀你的头了!”

    “你说什么?”高俊一头雾水,什么老爷?哪个老爷?金代就有老爷的说法了?

    “大郎把你回来的事儿告诉老爷了,老爷可生气了,说要明天一早当众砍头呢。”帐篷外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不说了,我赶紧回去了。”

    高俊还没反应,何志也倒是没有说话,立马弯腰捡起兵器和干粮袋——这是来的路上买的装杂物的小布袋——撩起帘子就要出去,就在这时,高俊抓住他的胳膊。

    “高俊,一起玩命也可以,但你总得说句话吧,怎么个玩法?”何志也试了两下没挣开,有点无奈的和高俊抱怨。

    “志也,咱们现在跑路倒是还有可能,但是郭延嗣和僧虔可还在募军的寨使那里,难道咱们到寨使面前把他俩拽走?要是把他们两个单独留在这里,那岂不是让他俩送死吗?”

    何志也也软了下来,焦急的看着中军牙帐,几个侍从进进出出,怕是正在准备,须臾之后就要来执法了。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刀尖挑了起来,三个酒气熏天的军士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身高起码在一米八五左右,身材极为健硕,但是面色昏黄,留着乱七八糟的胡须,脏兮兮的,他正在挑衅的看着高俊。身后的两个人矮小不少,还不如高俊二人,其中一个鸡胸鸠面,让人总能联系起动物园里面的长臂猿,另一个是不折不扣的矮冬瓜,这二人都没看高俊二人,眼睛满屋子打量,在寻找吃喝的东西。

    “高小崽子,你和这个穷措大喝了什么迷魂汤,还跑回来了?”

    高俊觉得这种欢迎语太无理了一些,知道来者不善,干脆摆起了架子,这还是跟靖安民学的。

    “呦呵?敢和你爹比划了?”领头的那个嘿嘿笑着,牵动着脸上的肌肉,显得十分难看,高俊顿时有点心慌。

    “大哥,这架势,怕是跟哪个野娘们学的吧!”那只长臂猿猥琐的笑着,露出一排大黄牙。

    “大哥!干他!”矮冬瓜拍着手,也抢身过来,要对付何志也。

    高俊明白了,这是来挑刺儿寻仇的,不知道以前是高俊得罪了这个人,还是这个人一直欺负高俊,看情况,应该是后者。

    “嚯啊!”那个大哥大喝一声,挥动双臂直接冲了上来,高俊看得明白,此人并无章法,步伐散乱,并不是善战之辈,打架的技巧还不如21世纪的街头青年。但是身材上的差距是弥补不了,高俊躲过大个子的友情一拳,抢过路来窜到他身后,奔着长臂猿就去了。

    那人没想到高俊居然冲着自己来了,甚至都没想到高俊敢还手,面门上直直挨了一拳,打的眼冒金星,鼻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就在此时,矮冬瓜也遭到了何志也的暴击,后者虽然没在靖安民那里讨过一招半式,但是很有一颗敢战之心,满心以为他会继续乖乖挨打的矮冬瓜被踢中腹部,倒地大声呻吟起来。趁着这个机会,高俊二人拔腿便跑。大个子叫骂着跟了出来,营区灯火很多,高俊的白袍子根本躲不住。捂着脸的长臂猿和疼的跳脚的矮冬瓜尖叫着,给大哥指引方向。

    士兵们被吵醒,干脆出来看热闹。高俊一看只有大个子在追,倒也不怕了,拉住何志也,两个人反身对抗。

    那个大个子还在骂骂咧咧,他的肺部不能兼顾奔跑的氧气和不断发声,此人看上去已经是气喘吁吁,有些昏头了。他没发觉自己的处境,照着高俊就是一拳,自然被高俊闪过,大个子勃然大怒,追着高俊连出两拳,都打了个空,却没发觉自己光顾着追高俊,何志也已经绕到背后,对着腿弯就是一脚。

    “哎——”大个子猝不及防,直接单膝跪倒在地,高俊瞅准机会,一脚踢到他的脸上,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栽倒在地上。

    “好!”围观的士兵们轰然叫好,看来这位大个子人缘实在是够差的。

    长臂猿和矮冬瓜奔了过来,“大哥大哥”叫个不停,把他们大哥扶起来,那个大个子站起来,大吼一声,甩开长臂猿和矮冬瓜,又冲了上去。

    正在营帐里休息的纥石烈端听到外面的叫好声,疑惑的翻身起来,左右侍从麻利的给披上衣服,端来热水。

    “外面是什么情况,怎么有人喧哗闹事?”片刻后,侍从查探回来,禀告纥石烈端,外面有人斗殴闹事。

    “啪!”水碗砸了个粉碎,纥石烈端激动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反了!真是无法无天了!拿下这几个人,叫刀斧手来!”

    此时外面叫好声震天响,起码一两百人从帐篷里走出来,看着发飙的大个子追打高俊和何志也,而深谙21世纪扶老太太秘诀的两人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还击,还做出点惊慌逃窜的样子。

    伍长、十人长、二十人长们试图弹压军士们,但是毫无效果,大家看得正过瘾。

    当纥石烈端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副沸反盈天的景象,气的直打哆嗦。

    “父亲……”师起也从自己的帐篷爬了出来,看见老纥石烈的样子,不由得又羞又急,既害怕父亲气出什么好歹来,又怕他迁怒自己。

    谋克勃极烈的副手、被称为蒲辇的乌古论老僧也跑了出来,此人虽然名字叫老僧,却是个精明强干的中年人的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看得出来身体强健有力,看见眼前鸡飞狗跳的景象,也呆住了。

    高俊两个人自然是装作一路哀求的样子,严格履行有礼有节的标准,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但是愤怒的大个子就不是如此了,眼看着追不上,开始四下找兵器。

第四章 大青山(下)

    “拿下!都拿下!斩了!敲后脑敲死!”纥石烈端捂着胸口,声嘶力竭地怒吼。

    侍从们立刻动手,挤开人群,拿住了长臂猿和矮冬瓜,但是大个子是个混不吝,一脚踹开侍从,就要厮打。人群里的乌古论老僧坐不住了,走出来大骂。

    一脸凶相的大个子看到老僧,立马就缩了下来,垂头丧气的听老僧训斥,还挨了几巴掌,怒气冲天的老僧连踢带打的把他拽到纥石烈端面前,一脚踹跪。

    “明府,是属下训诫不严,请重重责罚。”

    “邰乐!罗必达!范德孟!又是你们三个!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以前寄下的帐今天一起算,父亲,这等人就该重打军棍,以儆效尤。”师起也站了出来,狠狠数落了这三个人,回头向纥石烈端请示。

    高俊和何志也也被抓(没有反抗)了起来,押到纥石烈端面前。高俊还有点懵,这到底是要砍头还是打军棍?情况变化有点突然。

    纥石烈端的表情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他愤愤的看着下面的五个人,最后抛下一句“都打三十军棍,明天押到大青山上砍柴,砍不完一百斤不许下山!”,就转身回了牙帐。师起和乌古论老僧赶紧跟了上去。

    高俊一开始还担心三十军棍下来落个终身残疾,但是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把他架上刑床,像小姑娘打羽毛球那样在屁股上轻轻点了十几下就算交了差。刚被抬下来,两个人就被十几号脸都乐出花来的人围住了。

    “高俊,高俊,真有你的。”一个三十多的瘦高个含糊不清的说:“连邰乐都敢打,真行。”

    “就是。”另外一个小胡须靠近了来,高俊认出这是刚才喊好喊的最凶的一个。“高俊跑野了,长本事了,哈哈!”

    “高大郎,你不怕报复吗?”有个看上去年级比较大的军士皱着眉头,低声说:“他可是挺记仇呢。”

    高俊迷迷糊糊的被众人裹胁着回到帐篷,一众人又闹起来,欢笑不止,高俊和何志也的脑袋算是留下用来砍柴了。

    就在两个兵士提议拿骰子出来玩的时候,帐篷的帘子又被掀开,一把直刀走了进来,看到这把直刀,一众兵士都慌忙行礼,口称见过十人长。

    这个十人长穿着白色的女真盘领长袍,腰带扎得老高,上面挂着一把直刀,看上去金光闪闪,瞎子在黑夜里也应该一目了然。他颇有威严的哄散了笑容不止的众人,意味深长的看着高俊,用一种轻视的口气问

    “那两个募军来的,是你俩带来的?”

    “是。”高俊可不再想惹什么麻烦,老老实实的低头回答。

    “哼!”隔着几尺远,高俊都能感觉到鼻子哼出的冷气,腰刀在帐篷里转了一圈,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僧虔和郭延嗣晃晃悠悠地回来了,看上去非常疲惫,何志也问他们什么情况,两个人却都不肯细说,只是称已经募军,做了营地里的擐甲阿里喜,就说太累,准备睡觉了。何志也心里觉得不对,但也无可奈何,四个人铺好了毡布,倒在上面呼呼大睡起来。

    辽、金、西夏的军制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固定的战兵和辅兵结合的编制,辽军出征时,契丹贵族子弟们披甲上马,自己准备携带两个辅兵,分别是守营铺家丁和打柴草家丁;西夏军则是点集的正兵带着一名负赡兵,组成一“抄”;金朝军制也大同小异,由一名正军带着一名阿里喜,阿里喜又名贴军。

    理论上来说,高俊、郭延嗣、僧虔都是阿里喜,没有共同一帐的道理,应该各自跟随自己的正军去。但是,高俊是师起的若干名阿里喜之一,还没有头脸到可以住在师起的帐篷里;郭延嗣和僧虔并没有自己的正军可以跟随。至于何志也,募来的书手向来是自行解决住宿问题的,他旁敲侧击了半天也没打听出来自己原来睡在哪。

    所以,四个人干脆独自占了一个帐篷,这个帐篷的主人前不久也成了逃兵,留下的东西都被其他帐篷的人分了,只留下分不掉的帐篷,被回来的高俊他们占掉,倒是没人有意见。

    高俊还不太敏感,倒是何志也率先发觉,金军的编制已经名存实亡,猛安谋克户不愿意参军,猛安谋克只能花钱募军,原来成分单一的女真军队也出现了不少汉人。至于一个正军带一个贴军的制度,恐怕早已经见鬼去了。

    第二天,高俊和何志也一人被发了一把柴刀,结队去附近的大青山砍柴。

    大青山就位于营地的东南角,事实上,整座营地都可以当做是在山脚下。虽然山的名字叫的不小,但是却不是什么高峰,山势低缓,有不少郁郁葱葱的树木,辽西一直到西京路以北的地区,号称平地松林八百里,草原上也有着一片一片的树林。

    高俊仔细看了一下,山上林间还有一座木制的高台,看来是瞭望之用,高俊点点头,如果连这种东西都没有,他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立马逃出金营。

    何志也没注意看大青山,倒是一直在和周围的人攀谈,很快就和一群人打成一片,这次伐木的队伍约合四十多人,由十几个手执长枪的军士护卫着,后面还赶着几辆大车,一辆放着军士的铠甲,另外几辆是空着的,估计用来装柴禾。

    四周空旷无比,原本都说蒙古军队的觇骑已经靠近到了金军边缘,甚至能看清金军每天的炊饭,但是高俊极力远望,也看不到蒙古人的一丝踪迹。

    倒是这十几个长枪军士吸引了高俊的注意,和砍柴的军士相比,他们身体更健硕,有几个能和高俊比肩,虽然没有穿铠甲,但是一身土黄色短打看上去倒也利落,大部分把头盔扔在了车上,露出女真人的两条长辫子;有几个罩着女真片甲头盔,看上去比较警觉。

    相比而言,砍柴的队伍瘦小不少,穿的五花八门,有的是汉人的发髻,有的是女真式的辫子,还有人绾着奇特的锥髻——将前额剃光,脑后的头发做一顶小小的发髻,看上去是汉式衣冠和女真蕹发的混合产物。

    高俊并不了解金朝的“头发政策”,事实上,金朝的发型比起满清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军队、官员和女真贵族的汉奴,初期都是要蕹发左衽的。而黄河以南的土地划归伪楚伪齐,暂时没有实行蕹发。而黄河故道以北实行“蕹发左衽”的政策,被坚持推广。

    金熙宗初年,计划全国蕹发,但是前线的军事行动连连失利,所以一直没有强力贯彻。海陵王即位之后,于天德二年发布命令,河南汉民可以自由选择发型,不再坚持剃发,但是河北的蕹发令始终没有取消。

    金世宗时代开始,头发工作的重心由要求汉人蕹发转向防止女真人束发,大定二十七年,金世宗下令,“禁女直人不得改称汉姓、学南人衣装,犯者抵罪。”可女真束发之风依旧逐渐蔓延。

    尽管如此,蕹发左衽还是有很大的效果的,宋朝楼钥出使金朝,记载“男子髡顶,月辄三四髡,不然亦间养余发,作椎髻于顶上,包以罗巾,号曰‘蹋鸱’”,这是对河南地区的记载,可见即使没有强制措施,剃发的人也非常多,所谓上行下效,就是如此。

    高俊正寻思着,队伍已经开到大青山,望着手里的柴刀,他这才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他不会砍树啊!

第五章 东头村(上)

    派来砍柴的都是阿里喜,本来就是各个女真家庭的驱口,和平时期在女真奴隶主家庭干活,打仗了就要签充贴军,在军队里继续干活。砍柴这种事儿,在家乡何止干了百遍,早就烂熟于心,到了大青山,便喊起号子,操起斧头,大干起来。

    高俊站在那里,感到手脚发麻,他在学校的时候有个黑龙江林区的室友,经常讲过去伐木的事情,这玩意儿处理不好是会死人的。他想先看看何志也在干什么,没想到那位已经有说有笑的和别人围在树边挥起了斧子。

    “还真是适应力顽强啊。”高俊心里吐槽了一句,索性厚着脸皮,先看着别人干,反正那十几个长枪军士已经跑到瞭望楼上和他们兄弟喝酒聊天去了。

    高俊发现,这些贴军都是在用斧子砍树,工具里面似乎并没有锯,心里有点好奇的他走到大车前面查看,果然,车里只有斧子、凿子和锛,都是比较粗大的铁器,制作也都很粗糙,很多斧子是重新贴刃的。

    “高大郎,发什么呆啊,魔怔了?”人民群众发现这等投机分子的眼神就是敏锐,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年轻人叫了起来,大家哄笑起来,大部分人对昨天晚上高俊踢到邰乐脸上那一脚记忆犹新。邰乐这人仗着自己是乌古论老僧的外甥,经常仗势欺人,打他一顿,出了一口恶气。

    “那个……我昨晚厮打,把胳膊扭伤了。”高俊现编了个理由,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昨晚不是说五个人都要上山砍柴吗?怎么就剩我们两个了?”

    “高大郎你还当真啊。”还是那个灰衣短打笑着说:“邰乐是蒲辇的外甥,难不成还能真的过来砍柴?估计现在正在哪浪荡呢。”

    “老僧这个笑面虎,我一见他啊,心里就发毛——看好了”另一个人说着,放倒了一棵树,另外几个人拿着锛子和凿子上前,准备就地将原木加工成柴禾,再用车运回去。

    “嘿,你们听说没有,老僧现在在行省那里活动,想要当咱们的百户。”“住嘴,胡说什么,干活。”

    所谓百户,就是谋克,百户是汉语称呼,看样子乌古论老僧和纥石烈端是有矛盾的,已经对本谋克有些了解的高俊心里思量。

    “高大郎干不了活,他要是弄不来柴禾是要被打军棍的,干脆咱们都帮他干点吧!”还是那个灰衣短打提议,大家轰然允喏,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此时,在营地里,蒲辇乌古论老僧还在训斥自己的外甥邰乐。

    邰乐平素胃口极好,走一步横肉乱颤,但是现在只能委屈巴巴的蜷在帐篷的角落。

    “不是我说你,当年你娘去世的时候,委托我好好照顾你,我这些年对你还算照顾吧?”

    邰乐不说话,老僧又高声问了一遍,邰乐只好点点头,说了句“照顾。”

    “没让你受过什么气吧?”

    邰乐委屈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点点头,“没有。”

    老僧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印象里,那个乌黑头发的少女似乎还在自己面前,真的就在面前,他都已经看到了那笑弯的的眼睛,像月牙一样漂亮。

    可是妹妹居然爱上了汉人。

    蕃汉不准通婚,是大金的制度,身为猛安谋克户,原本只能和女真人嫁娶,允许和契丹人通婚也只是当时刚刚下的命令。妹妹爱上汉人,对当时的家里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老僧还记得,一向温和的父亲抄起木棍,对着妹妹劈头盖脸的疯打,他护住妹妹,要阻挡父亲,可父亲自己停住了,仿佛彻底苍老。

    他还记得父亲去世前的遗言:“我太娇惯你们了。”

    妹妹就是不嫁人,无论谁来说媒,一律不见,老僧差不多把山东西路数得上号的女真青年男子都找来了,她就是不同意。

    直到明昌二年,金章宗采纳尚书省“若令递相婚姻,实国家长久安宁之计”的建议,放宽女真人婚姻的限制,允许蕃汉通婚。老僧一直觉得,是妹妹的诚心感动了道家的龙心。

    没多久,日子就定好了,妹妹恐怕也是全山东第一个嫁给汉人的女真人。

    那天,大家都喝多了,老僧醉眼朦胧的想和新郎交代几句知心的话,却看见新郎和另一个女人从柴房出来。

    就像猛安谋克户不能容忍女人嫁给一个汉人一样,很多汉人家庭也不愿意接受女真儿媳,不一样的是,妹妹一直苦苦坚持,而那个人早就服软了。

    一个月后,妹妹回到了家里,冬天的时候,生下了邰乐。

    老僧流泪了,记忆在这里变的破碎,他看见了邻里的闲言碎语,看见了当街欺负邰乐的孩子,看见了日复一日憔悴的妹妹,临终前泪流满面的脸。

    “舅,舅舅?”邰乐有点紧张,好几次,老僧训斥他的时候自己就会哭起来。

    “好了,你走吧。”老僧背过脸去,邰乐如释重负,忙不迭的离开了帐篷,老僧终于开始肆意释放眼泪。

    “我太娇惯你们了。”

    “我怎么能不娇惯呢?”

    这故事如果让高俊听到,应该也会挺感动,但是眼下他迷路了。

    大家愿意帮助自己伐木,这实在是再好不过,进度比高俊想象的更快,他和那个灰衣短打聊起来,得知对方叫潘正,也是驱口,派来当贴军的,但是和高俊不是一个村子,以前并不认识。

    “这附近还有人家吗?”

    “多得是。”潘正放下斧子,给高俊指路。“往那边走,山后有个村子,叫东头村,再往前走是军士营子,是以前永屯军屯垦的地方。”

    “谢了。”高俊把正在学砍树的何志也拽了过来。

    “拿钱。”

    何志也掏出一个小布袋儿,拿出一小串小平钱递给高俊,是八十足陌的一百文钱。这些钱都是在宣德的典当行换来的。

    “你要钱干什么?”

    “买点吃的犒赏大家。”

    “一百文钱,刚好够买只兔子的,去吧。”

    “一百文钱一只兔子?”

    “《江苑公杂谈》说的北宋物价,不是我编的。”

    “行吧,我去村子里看看,买点什么给大家。”

    “我可要提醒你,中国古代农村使用金属货币的机会是很少的,你这样估计买不到什么。”

    “再说吧,志也,你盯紧点,看看大家干得怎么样。”

    “嘿,替你干活,你还要监工啊。”

    高俊凑近了一点,低声对志也说:“伐木不是个轻松活,帮别人干更是如此,到时候干得多干得少的不一样,大家心里面不平衡的时候,咱们必须要站出来指出这一点,这样有机会树立地位。领导的权威来自于能够带领大家解决困难,不过目前得先有困难才行。”

    何志也用一种极度鄙夷的目光打量着高俊,低声说了句:“走路小心点,可别一步路不到,迷了路,被狼吃了。”

    “去你的吧。”高俊笑着给了何志也一拳,拿着钱朝山后走去,不过半个小时,果然迷路了。

第六章 东头村(下)

    “方圆几里的小山头也能迷路啊,我还真是个人才。”高俊懊恼的辨认着方向,丛林层层叠叠,虽然不是遮天蔽日,看清方向也有点困难。

    “喂,你这厮干什么呢?”突然在背后响起的声音把高俊吓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那是个壮年军士,穿的是一件很旧的短袍,右手按在直刀上,颇为警惕的看着高俊。

    “你是谁?”高俊一看对方是汉人,放心了不少。

    “看不出来吗?我是蕃汉西军边将的队正。”那男子打量着高俊。“你是山东来的客军?”

    高俊虽然不太明白“蕃汉西军队正”是什么玩意儿,但是明白了对方应该是金军,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确实是山东军队。

    “呵,你们山东兵啊,这怎么得了。”那位队正明显对高俊没能认出自己的军服而感到不满,高俊心中也实在是无奈,满打满算我到金朝也没有两周啊。不过看上去这位队正倒是挺精明强干的,高俊眉头一皱,心想这位或许能是条“鱼”。

    “请教队正尊姓大名。”高俊很是恭敬的施礼。

    “哦,某叫孙庭。”那队正正是昨天在金莲川侦查的孙庭,来回辛苦了几天,今日终于能告假,出来买酒喝。

    “某是高俊,山东西路移马河猛安押剌谋克,家里行首。”高俊干脆利落自报家门。“队正是陕西哪里人?”

    “临洮路的第四边将,离怀羌不远。”孙庭说着,忍不住抱怨一句。“算了,你也不知道怀羌在哪里。”

    “怀羌?离吐蕃庄浪、青宜可各部也不远了。”高俊当年也是在论坛和人一起复盘过宋神宗五路伐夏形势的,对于西北的地理烂熟于胸,怀羌的位置自然明白不过,此县位于陕西五路中的临洮路(宋代叫熙秦路)的积石州,正位于金、西夏、吐蕃的交界处,距离南宋北界也不太远,可谓四战之地。

    而边将则是自王安石变法以来,在西北设立的兵农一体的屯垦防御组织,被金朝原封不动的继承,用来进行西夏、吐蕃的边境警备工作。这些边民深受异族侵略之苦,但也因此养成了习武的风气,为王安石所推崇而设立边将,经略西夏。金朝建立后,这群人大部分倒是觉得跟赵家打西夏和跟完颜家打西夏没什么大区别,继续坚守西疆。而另一部分则和西军一道回中原保卫南宋,多有战绩。

    这些人防止夏军或者流贼入寇,有时候也要协助招抚吐蕃,援助亲金的结什角等部落。

    “你还知道庄浪?”孙庭这下子可是颇为惊讶,仔细打量着高俊。“这伙人马搅扰的咱们兄弟四时难安,前几年才被击破。”

    “那现在河湟一带还有什么吐蕃部落吗?”高俊继续追问,眼下了解一下四方形势总是好的,尤其是吐蕃,自唐朝末年,吐蕃王朝崩溃以后,逻些城的某些人出于某种信仰大量毁坏某信仰之前的吐蕃历史档案,再加上青海一带的吐蕃部族再未能归属逻些城王系,所以有关宋代吐蕃的记录着实不多。

    “多得是,但是亲近咱们的少了。”孙庭明显也高兴了不少。“高大郎还是的通晓天下事的人啊,对了,你要干什么来着?去东头村买酒啊,好说好说,这酒我请了,咱俩好好聊聊。”

    有孙庭带路,情况就好多了,两个人取路慢慢下山,一路上,孙庭开始介绍吐蕃的情况。要说起来,孙庭是祖上八辈就在陕西的老土著,家里历代和吐蕃、党项、回鹘诸部作战捐躯的人祠牌一个灵案摆不下,自然对这些部族心怀恶感,极力唾骂。

    高俊点点头,陕西边民之苦,中原难以想象,本来为汉族原始股东之一的关陇如今成了危然边陲,高俊心里不免颇感难过。

    “西夏最近是不是动作频繁?”高俊突然想起来。1207年西夏已经沦为了蒙古的附庸国。已经着手准备和蒙古一道入侵金朝了,在这期间,西夏还和南宋的蜀帅安丙联系过,一度合兵进攻秦州,但最终因为双方各怀心思而落败。

    “不错,也不知怎么的,今年年初开始,西国的急角子、区脱穿梭不断,边境的几个监军司军马频频调动,还有小股的夏军偷偷越境钞略村庄,窥探城池。”

    高俊没有说话,知道西夏恐怕已经下定决心和蒙古联合了,这可是个坏消息。

    西夏的抗蒙战争跨度达23年,1205年蒙古人灭亡克烈之后首次进攻西夏,这次进攻其实并不激烈,西夏也装模作样的还击。真正的战斗发生在1207年,蒙军进逼中兴府的北方门户克夷门,西夏军轻敌出击,惨遭全歼,向金朝求救,而金朝皇帝,也就是如今在位的完颜永济却要坐山观虎斗,西夏不得不臣服于蒙古。

    随后西夏军开始报复袖手旁观的金朝,频繁派军袭击金朝,支援蒙古。然而西夏军的实力还是太弱,遭到了完颜合达等人的有力还击,损失数万,精锐丧失。直到1225年,金朝和西夏才达成早就该达成的抗蒙联盟。

    1225年,蒙军发动了灭夏之战,首先在西夏东面的银州、积石州虚晃一枪,然后主力从西夏西端的沙州(敦煌)出击,沿河西走廊进军。这场突袭失败了,沙州守军拒绝投降,但是西夏军没有集结军队,而是右厢各州军守军固城自保,故而蒙军得以各个击破,虽然沙州、黑水军司、肃州、甘州守军都奋力抵抗,还是被逐一击败并遭屠城,河西走廊最后一座城市西凉府不战而降,蒙军抵达中兴府城下,西夏灭亡。

    正在考虑着蒙古与西夏的联盟有哪些破解可能性,孙庭一指前面:“看,那就是东头村。”

    尽管做了不少心理准备,高俊还是为东头村的破败惊呆了,这个所谓的“村子”完全是废墟嘛。

    可以看出来,东头村原来也只有二十几构房子,个别人过得可能还过得去,有牛棚和院子,草草的结成几排几列,构建出一条发育期的村里小道。但是如今,房子都已经变成了废墟,倒塌的木棚下面,几个老人蜷身躺在里面。

    “这,这是个村子?”高俊感觉中东难民营都比这个强出几倍来。

    孙庭怪模怪样的看着高俊,奇怪的问:“高大郎第一次来东头村吗?”

    “是,是。”高俊心想这种地方一辈子来一次也就够了。“这种地方能有酒卖?”

    “东头村原本是永屯军的屯驻场所,前些年废弃了,眼下被桓、昌等州的流民占据了。这些人没有地,只能靠打柴、酿酒卖给军士换点吃食。”孙庭掏出两个饼,高俊一样就认出来这是僧虔的同款产品——粗粝划嗓子,吃多了还烧心的杂粮饼子。

    “这两块饼够换一瓶村酪酒的了。”孙庭掂量着,就要进村。

    “我这有一百文钱,不知道能换多少酒?”高俊掏出了自己的钱,孙庭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

    “高大郎你可真有意思,居然还拿钱到村里买东西。”说罢也不客气,从高俊手里拿过那一小串钱啧啧赞叹,说真是好钱真是好钱。

    高俊无奈的任由孙庭看着,他也听说过,宋代陕西地区经济情况远不如河南,甚至于市井交易不能用铜钱,而是以川绢、干姜作为媒介。搞不好孙庭都不怎么见过铜钱。

    事实上,孙庭不但不怎么见过铜钱,甚至都不大把铜钱当做钱,随意的丢回给高俊,高俊不由得怀疑要是拿一串铜钱和一包干姜在孙庭面前,他会毫不犹疑的选择干姜。

    两个人迈步走进村里,高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村里的人都蓬头垢面、形如枯槁,只有一双跟着高俊二人游走的眼睛证明不是死尸,几个孩子瘦的手指像香蕉皮,高俊只觉得脊背发凉,孙庭倒是不介意,直接走进村子最中间半垮塌的房屋前,朗声叫“云丫头!买酒来!”

    “哎!”一声女声应了,这声音倒是有些中气,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从倒塌的裂缝中爬了出来,果然比外面的老人们健康不少。

第七章 西军营(上)

    “使民争利,定强者得,弱者失,至压损人民,何不命官拆俵散乎?”

    ——靖康之际,一位金朝使臣对开封府命令百姓自行在万岁山樵采的命令非常不以为然

    “两张饼子,要瓶酒,酒要筛过的。”孙庭把两张饼往地上一扔,小女孩急忙抓起来,缩回废墟里。过了片刻,她又钻出来,孙庭从怀里拿出一个粗砂瓶子,那女孩接了,回到废墟,过了许久,高俊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出了情况,她才又钻出来,高高的举起酒瓶。

    孙庭没有说话,俯身接过了瓶子,轻轻晃了晃,表示满意。这才回头问高俊“大郎,咱们到哪里饮酒?”

    高俊显得有点为难,自己还要买四十个人的酒,但是无论怎么看这个小村子都拿不出来啊,孙庭一问,他只好支支吾吾与孙庭说了。

    孙庭的表情更加奇怪了:“那你自己没带瓶子来?”

    高俊点点头,心想我怎么知道这个时代怎么买酒啊,以前聊天吹牛的时候团练使和兵马钤辖就是小官了,这么细节的问题根本没关心过。嗯,何志也是看过一点社会史的,就算如此,他肯定也没有和南宋时代的人进行货币交易的经验。

    不想孙庭脸上十分纠结,说这个村子的“奸商”经常在酒里面掺水,他早就看不惯了,高俊兄弟如果来找麻烦,确实是情理之中,但是毕竟这里的人都是桓、昌、抚三州逃难的居民,已经是漂泊无依,高大郎还请手下留情好了。

    高俊更加窘迫了,表示自己绝无此意如何,只是想花点钱买瓶装酒而已。

    孙庭悠悠的叹了口气,表情有点古怪的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老妪。“高大郎,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那个老太太也是瘦的皮包骨头,躺在一座倒塌的牛棚里,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高俊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就是云丫头她妈!”

    “什么?”高俊吃惊不已,云丫头虽然也很瘦弱,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而这个老太太就是地地道道的难民样子了,活像是从棺材里重新抠出来的。

    “云丫头她妈带着兄妹三人逃到这里,粮食不够吃了,云丫头他哥哥到山上打柴,卖进军营;粮食还是不够,云丫头去偷点荞麦酿酒;可是粮食还是不够,他们就只好把妈妈赶出去,让她饿死在外面。要是粮食还不够的话,他们还得把七岁的妹妹也扔出去。”

    高俊顿时感到一股浑浊的热血直冲脑际,身上的汗毛根根炸立,眼前阵阵发黑,眼眶充血,视野也变得无比狭窄,盯着那栋废墟,牙齿咬的咯咯响。孙庭没注意高俊的反应,还在继续说着。

    “高大郎,按理说你们山东这些年也未必太平,难不成还没看过这样的景象?国家艰难啊,哪里还有用钱买得到的瓶装酒?不说别的,云丫头拿了一百文钱进城,不一会就不知道死在哪儿了——诶,诶,高大郎你干什么?”

    高俊不受控制一样,摇摇晃晃的走到那座塌败的房子面前,一脚踹了上去,倒塌的木架发出痛苦的扭曲声,整栋废墟摇摇欲坠,里面传来了两个女孩子的尖叫声。

    “高大郎,高大郎,你可别这么干。”孙庭措手不及,这时才意识到高俊想干什么,赶紧拉住了他。

    “高大郎,你要是把这破架子踹倒了,他们一家全都得死。听我说,这破房子里是他们用来换粮食的酒,眼下东头村三十几口人都盯着那几瓮酒,你要是把他们揪出来,当场就要被其他灾民打死的。”

    高俊只觉得脑子一阵一阵的发晕,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被孙庭匆匆忙忙的拉出了村子,一路上,所有的饥民都在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高俊。出了村,高俊感到一阵阵恶心,跪在地上干呕。

    “高大郎是善人啊。”孙庭这句话不知道是称赞还是嘲讽。

    两人拎着一瓶酒,走上了回去的道路,高俊忍不住又问。

    “眼下咱们营地的行省兵、陕西边将、山东客军几万人,如果真的买酒,不至于连三十几号人都喂不饱吧?”

    “唉,眼下三州逃难的百姓也不下数万人,为各军做活谋生的不知道多少,这还是在灾民里面募军后的。再说了,眼下各军供给也困难啊,陕西、山东的客军还好,分番更戍军也闹起了饥荒,现在自顾不暇,哪来的粮食买酒吃。”

    高俊点点头,两个人并排回去,高俊心里暗暗担心,不知道何志也那边搞成了什么样子。

    “哎,对,就这样放,嗯,你们两个拿着锛子,先去帮忙刨木头,对,先不用小斧子,劈柴的人已经挺多了……”何志也正在派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高俊,后者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士在一起,正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贴军们有一个特点:尽管他们依旧处于小农经济之中,但是由于相当的自主权利被剥夺,经常处于集体劳动的状态,所以能够服从命令听指挥。以往,驱军们都是各自为自己的正军干活,没有计划,相当盲目。这次一群贴军在没有各自的正军指挥的情况下上山,干了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抓瞎的状态。

    何志也正是把握了这个时机,主动站出来为大家安排活计,确定分工,虽然有些人将信将疑,大部分人干的谈不上起劲,但是却没有人提出异议,都默默地各自干安排的活去了。

    一方面,昨晚何志也和高俊的举动确实大出风头,再者,何志也毕竟是书手,虽然是“下九流”,但是在一众贴军眼里已经是“识文断字,见识不凡”了。

    除此之外,潘正的积极配合作用巨大,何志也敏感的发觉,潘正似乎在一部分贴军里人缘不错,也有些威望,这群人大概有八九个,都前后围着潘正转悠。

    “志也,真有你的。”高俊还没走到跟前,就忍不住嚷嚷起来,何志也促狭的笑了笑,伸出手来。

    “酒肉呢?”

    “没买到。”

    “你呀,幸亏我还没夸下海口呢。”

    “对了,这位是陕西边将的孙庭孙队正。”孙庭和何志也互相见过礼,高俊在后面暗暗记住姿势。

    “何先生把这群贴军指挥的不错。”孙庭也是管着十几个人的队正,果然内行看门道。

    “一般吧。”何志也心里想我在学校大几倍的社团也管过,这几十号人还是小意思。“其实大家并不是十分积极,主要是有人分配伙计就肯干而已。”

    “非也非也,这几十个人安排的恰到好处,没有一个人歇着,没有一处活断了,何先生很会拿捏。”孙庭也不吝惜夸奖之词,连连点头。

    眼看着夕阳西下,在瞭望塔上喝酒谈天的长枪甲士们也懒洋洋的取回长枪衣帽,吆喝着收工,已经打好的柴禾扔到车上,没加工的原地放着,来日再干,一众人抹抹汗水,你呼我唤的回营去。

    高俊也编了一天的草绳,双手都红肿起来,看着天边的晚霞,一天的不快心情也一扫而光,干一天活之后返回的时刻果然最让人开心——分为谁干活——高俊忍不住高唱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何志也往边上靠了靠,不想参加高俊的尬演,但是孙庭和其他贴军们倒是很有兴致的听着,虽说“打靶”是什么事不太了解,但也听出了歌曲的大致意思,这种不是散乐也不是诸宫调的歌曲又引发了一阵笑声,但是随即,就有好几个声音应和起来。

    当天晚上,高俊发现那一百文钱丢了。

第八章 西军营(下)

    “潘二郎,咱们今晚还去听高大郎、何先生讲东西吗?”

    “干嘛不去?”

    “西二村的白五设下了赌局,我们想去寻点乐子呢。”

    “就知道赌!今晚谁也不许去赌钱,都跟我去高大郎那里。”

    几个青年低了声,跟着还在怒气中的潘正,去了高俊的帐篷,没多一会,帐篷里就有了七八号人,外面又围了十几号。

    高俊和何志也看过的古代兵书也不少,什么《太白阴经》啊、《纪效新书》啊,都对军营生活制定了相当严酷的规定,“私语”、“擅宿他伙”、“说乡情”都是可以斩首的罪名。但是进入金军的第一天,高俊就意识到,对于现在的金军来说,军规就是狗屁不如,两个人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险些被砍头的事情,堂而皇之的讲起课来,那个挂着金直刀的十人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看着人来的差不多了,何志也盘腿坐在中间,缓缓开口:

    “三国归晋之后,乃是西晋的司马皇帝做了江山,叫司马炎,他儿子是个蠢货……”

    砍柴那天回来以后,高俊和何志也考虑了一下,认为目前最大的优势在于两个人的知识文化,何志也虽然毛笔字写的水平不高,但是也可以应付贴军们的需求。两个人在帐篷里持续了一晚上,终于敲定出了个讲课方案,以历史、地理知识为主,以相声一般讲故事的表达为主要表现方式,向贴军们灌输一些文化知识。

    效果好的惊人,四五天之后,人数大致稳定下来,每天晚上都有二十多人在这里听两个人讲课。

    扣除逃兵之后,押剌谋克营地里现在有猛安谋克正军(包括纥石烈端这些军官)182人,贴军214人,此外还有招募来的擐甲贴军87人,共计483人。换句话说,高俊已经吸引了相当于全谋克5%的人员,这也是两人预估的不被纥石烈端等人察觉的最大值。

    连续四五天,来听课的人兴趣越来越大,高俊开始试着教识字,虽然对古人的接受能力做了不少预估,但现实还是让高俊大受打击,就连简单的一二三都不能让人理解。

    大家倒是很轻松的划出了三道,并且表示这个念三没问题,但是造句“三个鸡子”的时候,大家纷纷表示反对。

    “鸡子是圆的,怎么能是这么三道呢?”潘正理直气壮的反驳高俊。

    “呃,这个,唔,你看,三根筷子,这是三个,对不对,三个鸡子,也是三个,是吧,嗯,你要把‘三’这个概念从具象的筷子和鸡子里面剥离,抽取出抽象的‘三’,这才是两者之间的共性,而这个字就是表示这种共性的,呃,你明白吗?”

    “啊?我,唔,高大郎真有文化,我辈不能比,呵呵,呵呵……”

    高俊及时的闭了嘴,对于已经成年的潘正等人来说,文字是一个神圣、神奇、神秘的系统,他们完全无法将其与自己已经度过的几十年现实生活联系起来。很快,争论的方向变成了三碗大米饭和三碗粟米饭的三字怎么区别,在识字课变成绘画课之前,高俊只能叫停了教学。

    尽管学写字不太成功,潘正对于高俊、何志也依旧很是敬佩,帮着高俊领了粮米,应付差事,将二人在不熟悉的金营里面遇到的问题一一协助解决,颇为勤快。

    “潘正以前吃过邰乐、罗必达、范德孟三个人的亏,特别痛恨这三人,高大郎你们痛打邰乐,为他出了一口恶气,所以潘正对你们死心塌地。”

    虽然不觉得打一次人就能让潘正死心塌地,但是对于潘正的帮助,高俊还是十分受用,两个人借机了解了不少谋克里的暗流,也了解了纥石烈端、师起、乌古论老僧几个人的龃龉。当得知乌古论老僧很宠爱外甥邰乐,并且可能对高俊二人展开报复的时候,两个人还是不免担心,尤其是最近僧虔总是神出鬼没,更加剧了二人的忧虑。

    应募擐甲贴军以来,郭延嗣还好,每日自行操练,还和其他的弓手们打成了一片,僧虔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

    这几天,高俊和何志也白天也没闲着,高俊一面用木矛练着靖安民指点的长枪,一面从营地里的其他军士那里讨教些招式。而何志也成了纥石烈端“柴禾自给”计划的重要负责人,每天带着贴军们砍柴。

    从早上开始,首先热身,进行半个营区的折回跑,约合两公里,然后做延展、拉伸运动,之后开始上肢锻炼,用自制的杠铃,下午还要进行枪术训练,刺、劈、挑、防每个动作一百遍,晚上,两个人一起做仰卧起坐和深蹲。

    这么一番锻炼的直接结果是——两个人饿了。

    完颜阿骨打创立的猛安谋克制度要求军士自备粮糗,故而理论上来说,高俊二人要自带粮食进行战争。但是,金朝早在靖康年间就不能这样打仗了,也必须要求地方协助提供粮食。但是,女真军事贵族怎么可能承认金军堕落了,猛安谋克制度不堪维持了呢?所以金朝始终没有取消自备粮糗的规定,也始终装作金军能够粮食自给的样子。

    但是,肚子是骗不了人的,无论金朝君臣营造怎样的错觉,粮食不足的金军只能依靠“征发”、“括粟”来维持军需,故而每逢战争,军队所在之处必然一片糜烂。

    眼下,高俊领来的就是从北京、西京各路百姓那里括来的粮食,每日二升粟米,而何志也作为书手,只有一升半,尤其是盐的摄入也不足。这么练了四天,两个人顿时有了身体被掏空的感觉。

    故而这一日,高俊和何志也没有练习,趁着砍柴的时机开了小差,把场地交给潘正,两个人一块去找孙庭看看,那一天分别时,孙庭说了今日又得假期,可以找他。

    金军的营地类似三角花的形状,中间是两千行省兵和两百威捷军,山东军位于正南,与东北方向的陕西边将夹着大青山,而西北方向则是分番更戍军的营地,他们的驻地围绕着胡土白堡,这和小坦舌堡一样,是金界壕的边堡之一。

    而高俊二人所在的,是山东军四个猛安中的移马河猛安,在移马河猛安下面的押剌谋克。这次前来的山东四个猛安是移马河猛安、遥落河猛安、胡剌温猛安和三屯猛安,每个都携带了两到三个谋克的兵力,共计战兵两千,贴军三千。

    金朝在大定年间共计有220个猛安,如果每个猛安能够派出一千人,就足有22万可战之兵,但是如今的猛安谋克早已经是空底子。高俊远瞰四个猛安的军营,不住地摇头。

    四个猛安外围挖了一道浅浅的拒马坑,有稀稀拉拉的巡哨,倒是各猛安、各谋克之间修建了高栅深坑,各自圈起一小片地方,各自之间泾渭分明。

    由于猛安谋克是点集来的军人,所以很少有统一配发的东西,军营也没有统一的规划,正军们带着自己的贴军随便扎个营帐就是自己的帐篷,旁边拴上自己的战马和骡子,看上去好像后来的自由市场。

    “金军这样子,怕是要不战自溃啊。”高俊忍不住吐槽,何志也看得没有高俊那么明白,但也感觉出金军阵地的杂乱无章。

    倒是翻过山,陕西边将的营地让人眼前一亮。

    西军的拒马、木栅、弩台、望楼一应俱全,游奕、地听前后巡逻,可谓旗鼓皆备、刁斗森严。

    “是什么人?”游奕看见高俊二人靠近,策马而来,大声喝问。

第九章 华东庄(上)

    “汉人勇。”

    ——金世宗询问老将夹谷清臣汉人与西夏人哪个更为勇敢,清臣当即如是回答,

    并进一步解释认为,北宋对西夏的失利是驭军不当,陕西汉人远胜党项

    “在下山东西路东平府移马河猛安,押剌谋克贴军高俊、谋克书手何志也,求见陕西军第四边将队正孙庭。”

    “我不晓得什么孙庭,有文书、令牌也无?”游奕显然是个软硬不吃的人,伸手索要凭信。

    文书倒是好说,解下来递上去就是了,但是两人哪来的令牌?“呃,我们是因为私事来找孙庭孙队正的,并没有谋克的凭信。”

    “哼!”那游奕在马上接过来文书扫了一眼,听闻高俊二人没有令牌,很不客气地将令牌扔了回去。“军中岂有私事!”说罢打马便走。

    高俊和何志也面面相觑,看样子进入西军的军营是难了。

    “倒是很有细柳营的风范。”高俊不由得感叹起汉景帝、周亚夫的故事来。

    “别给自己贴金了。”何志也忍不住奚落高俊。“你也想当汉景帝?”

    高俊笑着摆摆手,两个人远远看着西军营,门口岗哨刀出鞘、弓上弦,不欢迎任何意外来客。

    “两位是要找孙庭队正?”不远处,一个少年怯生生的走近了几步,低声询问。

    “正是。”高俊刚才没注意到这个孩子,现在才发现他似乎也是陕西边将的人。

    “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叫去!”这孩子高兴地点点头,飞奔着往西军营跑去,游奕又策马过来对了口令,挥手放他进去了。那孩子看样子对此事很是热情。

    不一会儿,孙庭和那个少年一起走了出来,一路上的岗哨、游奕都有盘查,严格程度让高俊心里暗自称赞。

    “高大郎!何先生!你们今日果然来了。”等到看清了高俊,孙庭竟然一路小跑的过来,拉住了高俊和何志也。“走,咱们喝两杯。”

    “别,别。”一说起喝酒,高俊就想起那天在东头村看到的灾民,连连摇头,表示绝对不去东头村。

    “嫌弃那的酒不好?那咱们去西头村,还有兴十五村、华东庄、关外村,都有私酒卖。”

    “这几个村……应该挺富裕的吧?”

    “没错,都是原本就在此地的村子,没有流民。”孙庭拉住身后那个少年。“周小儿也可以喝点酒了,哦,对了,这是我们边将营地里的射粮军,叫周小儿。”

    周小儿虽然十五岁,但是长得黑黑瘦瘦的,个子也不高,高俊二人错误的套用了21世纪的标准,以为他才十二岁左右,笑眯眯的问弟弟好。搞得周小儿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突然想到听别人说过军营里个别人的恶嗜,惊慌的躲到了孙庭身后。

    高俊倒也不介意,和孙庭边走边聊,话题自然转到了西军营的防御。

    “我们这是背靠大青山的偃月营,那是弦面的门。”孙庭显然很为自己的营地满意,给高俊指点了不少东西,但是太过深入的问题却也是闭口不谈。但是已经了解的东西已经让高俊啧啧称奇,军事果然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论坛的键盘侠们,老夫如今真正看到了古代军营的样子,你们这帮弱鸡来战啊。

    “孙队正觉得此战能胜否?”说来说去,高俊转回了关键话题。

    孙庭不安的瞥了高俊一眼。“这等大事不合咱们说吧?”

    高俊倒是直言直语:“我觉得此战要吃亏!行省兵逡巡不进,坐视三州沦陷,数万匹战马资敌。眼下十数万兵马云集宣德,却不敢行动,每日消耗粮草无数,西京、北京各路苦不堪言,不到年底,就要不战自溃。”

    孙庭看着高俊,突然笑了起来:“高大郎是个明白人,但是光盯着咱们的不足,却忘了黑鞑的弊病。想来高大郎在山东,未曾见过黑鞑。”

    “我是山东人,没见过黑鞑,你是陕西人,就见过不曾?”高俊很是不服气。

    “高大郎莫要不服气,我还真就见过。泰和年间南家来犯,道陵皇帝差遣我等南征,以乣军为先锋,所以见过黑鞑行军打仗的法子。”

    “哦?”高俊听说过金朝雇佣草原民族为乣军,驱使他们为金朝作战,难不成铁木真也干过这种活?

    “黑鞑各部倒是十分悍勇,短兵交战之际敢于冲锋向前,但是黑鞑铁器不足,军士缺少重甲,临阵对敌常常吃亏;黑鞑驻营缺乏章法,游奕虽多也是无用;黑鞑弓箭弱小,没有弩具,对射容易吃亏;此外,最要命的是黑鞑军队散漫,不听号令,为了争抢战利品还会拔刀相向,缺乏粮食,只靠掠夺,并非是中国的敌手。”

    高俊心里苦笑,你说的这些都是老黄历了,铁木真称汗之后重编了蒙古为九十五个万户,制定法律以统率之。收买铁器、耕种粮食(克鲁伦河一带是可以种地的),革新战法,联络汪古、胡里改的部落,已经有了和金朝掰腕子的实力。

    野狐岭之战,金朝胜了还好说,失败之后,就等于是为蒙古这台已经构造完成的战争机器运输了一大批动力和原料,让他即时满负荷开工。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嘴上还是要附和孙队正见解不烦,几个人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华东庄。

    有了东头村做铺垫,华东庄看上去就让高俊舒服多了,这个村子有还算坚固的木头房舍,大部分家庭都有院子,里面饲养了鸡和狗,儿童们虽然也是脏兮兮的,但是看上去都充满活力,女人们在伺弄家畜、栽培菜蔬,个别院子的栅栏外居然还种了花。

    时近中午,已经有不少妇女要赶往地头给丈夫送饭,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村里一枝花”,裹着好看的头巾,看到远道而来的高俊等人羞涩的躲开。

    西京、北京各路在辽代大力开发,金代成为近畿地区,再加上此时北方水资源还没有后来那么恶劣,这些地区可谓家给人足。

    “地里的农活还没结束吗,已经八月了。”何志也丝毫不尴尬,望着远处最漂亮的姑娘喊了起来。姑娘们尖叫起来,嬉笑着捂着脸跑远了。

    “刚刚收获完荞麦,还要积攒一下柴禾,估计都去割茅草了。”孙庭笑着解释,三个人一道进了村,眼下的农村还有跟陌生人打招呼的习惯,孙庭带着二人跟村里坐着的几个老人行了礼,然后就去买酒。

    哪怕是21世纪的那种乡村小卖部,现在也是不存在的,孙庭熟门熟路的带高俊拐进一户人家,女主人正在喂猪,看见生人进门也不慌张,只是问了句“郎君们干什么?”声音挺温柔,微微有点粗。

    “何大嫂,我们买酒。”孙庭从身上掏出来一个小袋子,那女子接过,掂了掂。

    “是大豆吗?”

    “对。”

    “你们等着,我去盛酒,你们要在屋里面喝还是出去喝。”

    “出去,我们到村口去。”

    “小心点,瓶子莫打碎了。”

    孙庭舒手接过瓶子,三个人出了门,高俊问:“孙队正,你和这位大姐很熟悉?”

    “呃,来买过一次酒,她应该不记得我吧。”

    高俊叹了口气,人与人的关系还可以这么信任啊。

    三个人坐在村口,何志也和高俊少不得客气两句,让孙队正坏钞如何如何,孙燕姿哈哈一乐,把酒瓶一放。

    “难得有说得上话的,客气什么,喝了就是。”

    三个人正在把酒言欢之际,村子的那头却响起了不和谐的喧闹声,三个人急忙起身,惊讶的看见了东头村的云丫头,破衣烂衫,脸上都是伤口,被两个村妇拽着,一步步奔进村子里来。

第十章 华东庄(下)

    “乡亲们!乡亲们!偷咱们粮食的小贼子抓到了!”那两个村妇还没到村里就大喊起来,引起一阵鸡飞狗跳,各家的女主人都跑了出来,围住了云丫头。

    “我跟你们说,刚刚送完饭,我看着地里面撅着的是谁呢,凑近一看,诶,这小畜生还在那翻腾呢,抓了个现行。”

    “小畜生没人教的东西,手里攥的是什么!”有几个人用力的掰开云丫头的手指,里面是荞麦粒,现在证据确凿了,云丫头松开了手,差不多要瘫倒在地,看样子是认命了。

    “我家的粮囤肯定也是这个小贼子偷的,打,打死她!”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声嘶力竭地控诉云丫头的罪行,累积起来差不多有几十石粮食了,有些人还意犹未尽。

    “呦吼,云丫头栽了,偷粮食造孽啊。”孙庭对云丫头的处境丝毫没有同情,在任何时代,偷窃粮食都不是容易被原谅的事。

    尽管高俊看到了云丫头他们兄妹三个抛弃母亲的事,但是现在的情景还是让他不忍心细看,一群人开始商量要对云丫头怎么上刑了,有人主张留一个全尸,吊在村口警告其他贼子,但是另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左右的年轻妇人反对,说这么小的贼子挂上去不吓人,反而让贼子把咱们华东庄看轻了。

    卖酒的何大嫂也在其中,此刻她也显得十分凶戾,叫着白家妹子所言极是,不如就拿根棍子,将这小贼子押到后面敲杀了,随便哪里一埋,事情就算办妥。几十个村妇一致通过,就吵吵着要找棍子。

    就在此时,云丫头突然扭头狠狠咬住了一个村妇,那妇人一直用手揪着她,惊得“哎呦”一声,松了手。云丫头就像是条穿山甲一样从人群里拱出一条缝来,一溜烟儿已经钻了出来,撒腿就跑。吓了一跳的妇女们赶紧追了上去。

    两宋时期,所谓裹脚还只在一部分上层女子和青楼女性当中流行,程度也远远没有明朝以降那么变态,村妇们跑起来也不慢,眼看就要追上。

    云丫头发了狠,连续两次变换方向,晃倒了好几个追着的人,然后慌不择路,尽力往高俊这边儿过来,高俊清清楚楚的看到她涨红的脸、几近窒息的表情和已经错乱的脚步,她已经使尽全力,再跑几步可能就会倒毙路上。

    高俊想管又不知道怎么管,偷窃让人憎恨,但是这么打死一个人和他的价值观不符,还在迟疑间,何志也已经一跃而上,拽住云丫头的胳膊,轻轻把她控制起来。

    云丫头气喘吁吁,根本无力挣扎,连再咬一口的气力也没有了。

    “嘿嘿嘿嘿。”何志也发出了一串极度令人肉麻的奸笑声,用高俊所能想象的最猥琐的动作摸了云丫头的胸部一把。“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正好。”

    追上了的村妇们全都傻了眼,谁也不敢上前言语,还是卖酒的何大嫂率先认出了高俊一行人,赶忙上前施礼。

    “郎君,这是我们抓到的偷东西的贼子。”

    “哦?”何志也用西门庆一样的姿态打量着何大嫂。“那你们要怎么对付她呢?一棍子敲死?”

    “郎君,这小贼子偷了我们好多荞麦,还有大豆和粟子……”

    “那不如交给我吧。”何志也油腔滑调的说着,伸手摸了摸云丫头的脸,嘴里不停的说:“丑了点,不比正经人家的姑娘,凑合用吧。”

    村妇们窃窃私语起来,讲道理,这可是国家军士,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但是就这么放过这个小贼,大家心里也不乐意。

    “何志也,你干什么?”高俊站到何志也身后,低声询问。

    “先把这小姑娘带走再说,总不能就这么被打死了。”高俊这才注意,何志也已经在冒汗了。

    “郎君,这小贼是我们捉到的,郎君想要带走,那就把她偷的东西补足了就行。”

    “她偷了多少?”何志也随口问了一句。

    何大嫂的眼珠转了三圈,高俊情知不好,还没插嘴,大嫂已经说话了:“两石!”

    “哦。”何志也随口应了,还没意识到两石粮食是什么概念。

    “那是我家丢的,她们的还没算。”

    “好,嗯?两石!”何志也这才反应了来。“怎么可能这么多?”

    “千真万确!可能还不止呢!”村妇们又吵起来,何志也这下是手足无措了,无论张嘴想说什么,都被顶了回去。

    正当何大嫂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场把云丫头拽过来了的时候,孙庭站了起来,怒骂一声:“聒噪什么!”,声若洪钟,直接让一众村妇当即熄了火。

    “两石?你个嘴里长疮的婆娘,你家现在有没有两石粮食都说不准!今天你们是许也好,不许也好,我们要走了!”说罢,孙庭拉了高俊一把,如梦初醒的两个人忙不迭的跟着孙庭跑出了村子,一众村妇议论了半天,只能恨恨作罢。

    出了村子,孙庭笑笑,对何志也说:“何先生还是少年心性。”

    “哪里哪里。”何志也刚想谦虚一下,说几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类的话,孙庭又来了一句,直接惊呆了何志也。

    “那边有个树林,先生自去就好。”

    这句话是不是太奇怪了?何志也干笑两声,就要辩解,孙庭又说一句:“没想到云丫头偷了这么多粮食,打死都是活该的,还多亏何先生了。”

    何志也只觉得手臂一沉,云丫头已经晕了过去。

    高俊心里波涛翻覆,偷一些粮食,在高俊和何志也眼里,和在孙庭和村妇眼里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对于前者来说,这只是手脚不干净而已,而对于后者来说,这是不能弥补的重罪。

    “不是,那个,呃……”高俊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天色不早,我也得回营了。”孙庭还以为高俊二人害羞,当即就要告辞。

    “孙队正这次来,我们也没聊些什么……”

    “不不,要说这次,高郎君对于军阵的见解已经是了不起,只是还未临阵而已。下次叨扰,你我再把酒言欢,谈说兵机!”孙庭挥挥手,径自取道回营去了。高俊二人看着云丫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要不然把她送回东头村吧。”高俊提议,何志也点点头。

    云丫头很轻,两个人轮流背着,很快就能看到东头村了,何志也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看着一地萧然,也不禁愕然。

    就在这时,云丫头醒了,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吼叫,何志也连忙松手,云丫头从他背上跳下来,往村里跑去。

    “快走吧!别再偷东西了!”何志也远远喊了一声。

    云丫头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何志也和高俊,高俊突然觉得云丫头的眼睛其实挺有灵气,随即,她又头也不回的跑了回去,站在山脚的高俊和何志也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当夜,何志也又讲了一节课,僧虔回来后倒头就睡,郭延嗣也休息了,定铺之后,营帐内都是大梦沉沉,何志也一个人坐在营帐外面,看着远处牙帐模糊的轮廓,犹自出神。

    高俊钻出了营帐,有点睡眼朦胧的含糊问着“怎么还不睡啊。”

    “我今天猥亵了一个人。”何志也伸出自己的手,仔细端详着。“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我都觉得很恶心。”

    “我还叫她别再偷东西,真是可笑啊。”何志也垂下了头,高俊这下才清醒了。

    “没关系,我们赚一笔钱买点粮食吧,补偿村民,接济灾民。”

    “哦?你已经有计划了吗?”

    “不错,你看看这个……”

    ……

    “这么说,你是要在军队经商?”

第十一章 胡山堡(上)

    “大陵河东古莫州,居人小屋如蜗牛。屋边向外何所有,唯见白沙累累堆山丘。车行沙中如倒拽,风惊沙流失前辙。马蹄半跛牛领穿,三步停鞭五步歇。鸡声人语无四邻,晚风萧萧愁杀人。人有祷,沙应神。辽东老兵非使臣,何必埋却双行轮。”

    ——诗人周昂说边塞之苦

    这几天,押剌谋克的贴军们都窃窃私语,说着“合作社”的事儿。

    “咱们东营的市场有以下几个部分:行省兵、山东猛安谋克、分番更戍军、陕西边将、地方农民、三州灾民和游走商人。行省兵水深,边将戒备森严,咱们没办法做生意,其他部分就需要咱们试试了。眼下分番更戍军粮食、柴禾全都稀缺,但是还有些人力;山东军缺柴禾,军官们还握着大量粮食;地方的农民们也是什么都缺,富于人力;而商人们则从军官手里买来粮食,四处售卖,获取利润。”

    这一情况是高俊、何志也走访调查得到的,为了摸清情况,他俩把郭延嗣、潘正拉了起来,走遍了几个村落,得出了这般结论。

    原本高俊以为农民们手里应该有不少粮食,但是后来才发现,农民们大都财产极少,手边有点钱都花掉,这和高俊对小农们的印象截然相反,究其原因,还是“物力钱”的原因。

    物力钱是金朝四个主要税种(农业税、物力钱、榷税、杂税)之一,起源于王安石变法,应该算是一种财产税,根据农民们财产的多少征收,财产包括且不限制为房屋、银钱、粮食、车船等等,在这种高财产税的影响下,农民们居然很少有什么积攒。

    当然,大家肯定都藏了不少应急之资,但是税吏都查不出来的东西,高俊也没抱任何指望。在这种物力钱的限制下,尽管也有富裕农民,但是谁也不会家财外露的。

    所以,眼下能指望的还是军队本身,而高俊的计划,是从砍柴开始的。

    纥石烈端的“柴禾自给”计划眼下真正的执行人就是何志也,伐木场眼下离不开他,每天都有三十到五十名贴军在这里打柴,一天能打出柴禾两千斤以上,按照三十斤一担计算,每天出产七十担。

    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几天,过年的柴也砍出来了。

    所以,两个人找到潘正,打算扣下一批柴禾,当然,还要和可靠的贴军们说,这是为了增加“福利”。

    感叹于这时代的道德水平,潘正直接表示何先生早该这么干了,还用不着给什么福利,七十担柴,何先生可以留下三十担。

    何志也吓了一跳,说留这么多会不会露馅?

    潘正笑了,说何先生还是太小心,如今谁不会趁机发笔小财,几十担柴也不算什么。

    于是乎,三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当天就藏下了十担柴,到其他谋克去卖了。

    反正是无本生意,把换来的粮食、布匹低价出售给军营附近出没的商人,全部换成银钱。

    各猛安谋克的长官们手里克扣了不少粮饷,正愁没地方销赃,拜托商人们牵线搭桥,历经了五天的折腾之后,高俊终于从遥落河猛安的一位亲管谋克那里买来了五百斤粮食。

    这位亲管谋克是这个谋克的勃极烈的儿子,据说因为策论进士屡试不中,才终于答应了他爹做个亲管,虽说考试成绩差了点,克扣军需的本领倒也不差,开战四个月,自己已经藏匿了上千斤粮食。

    粮食虽多,保管不容易,虽说眼下大家都吃得饱肚子,但是已经有不少军兵偷偷瞟着粮仓窃窃私语,索性这次卖掉一半,也算是有交代。

    五百斤粮食,刚听到的时候高俊很是欢呼雀跃了一下,随即才回过味儿来,所谓五百斤也不过是几麻袋的量,实在没必要太开心。

    但是这五天提心吊胆的日子让高俊的贼心又长了不少,潘正当即叫了三四个熟悉的贴军,几个人趁夜把粮食出了库,五十斤一袋,一人背起一两袋,准备卖给分番更戍军们。

    分番更戍军的营地位于主营的西北方向,是个两千人的小营地。这里原本就是和平时期一批分番更戍军的营地,东营选址的时候,干脆就选在了这里,省去了不少建设的功夫。这个营地的核心是胡土白堡,也是一座边堡,眼下,这支更戍军的两位猛安都住在这里。

    两位猛安的心情都非常差,因为眼下的粮荒相当严重。

    从七月起,粮食就有了青黄不接的趋势,但是行省给的粮食却越来越少。但也不能怪行省,实在是两位的假账报的有点多,本来就是万丈悬崖走钢丝,七月末,因为三州退军,临时又从分番更戍军抽调了五千斛粟米,终于把分番更戍军的粮食账簿压垮了。

    眼下,分番更戍军两千人,每日需粟米三千七百多升,另有军马四百匹,需大豆四百斤、马料八百束。大豆不足还可以让军士们多割一点茅草顶一下,士兵们吃不饱就是真的吃不饱了,已经下令军士口俸减半,恰巧可以支撑到下一批军粮运来,但是眼下风传西京路转运司上表称转运艰难,下个月军粮乞缓十天,这就要了两位猛安的老命了。

    正当两人在胡土白山堡里急的团团转的时候,高俊正在拜见一位亲管谋克阿速立马。

    同样是亲管谋克,山东军的和分番更戍军的从衣着上就可以看出生活水平的巨大差距,这位亲管谋克阿速立马四十来岁,精瘦,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眼睛里勉强聚出一点神气,好歹没丢了谋克官的面子。高俊自然没说自己是山东路的贴军,而自称是西京来的商人,想要卖点粮食。

    “你们果然肯卖粮?”阿速立马捻着胡子,心里颇为激动,来军营的商人多是收购粮食,还不怎么见卖粮的。但是生活经验告诉他,事出反常必有诈。

    “五百斤粮食就在外面,明府可以直接点验。”

    “大胆!”阿速立马大喝一声,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几案。“行省三番五次下令征发,一应余粮尽皆从征,你等竟敢囤货居奇,左右,拿下!”

    虽然声音挺大,但是左右并没有动手,高俊的贼胆这几天也肥了不少,一下子就看出了阿速立马的小心思。虽说如此,亲管谋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早已洞穿一切的高俊也得装作惶恐的样子,表示自己还有余粮,愿意一并出售。

    阿速立马也只是想试探一下,听说还有余粮,果然就心里思量起来。眼下军中十分缺粮,军卒每日食粮不足操练之用,果然有粮卖的话,无论是自己留下还是转手卖给他人都算有利可图。想到这儿,阿速立马活络起来,开始安抚高俊,商谈价钱。

    女真人出自深山,本来就有囤聚财货、羡慕商人的风气,来到中原后,尽管也高唱“以农为本”,但是女真贵胄经商或者与商人勾结乃是常态。阿速立马上了谈判桌,业务非常熟练地和高俊讨价还价,倒也少了一番惺惺作态让高俊瞎猜。

    大概谈了一个小时,到了在外面等候的何志也等人的最高限度,两个人才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达成了最终协议:粟米价每斤二十文钱,也可以按照人头折算,给一斤粟米,谋克出一个人为高俊帮工。阿速手下别的不多,闲着的劳动力当真不少,两人一拍即合,直接敲定了协议。

第十二章 胡山堡(下)

    又忙了两天,高俊和何志也给打柴的贴军们发下了第一批奖励:每二人一瓶村酪酒,半斤粟米。何志也出面说情,让大家得了一日假期。

    说起来,这是高度的剥削,在五天里,平均每人都为他们打了三十斤以上的柴禾,总数接近四千斤,全部都被高俊昧下来卖掉了。

    不过,贴军们倒是没有任何意见,毕竟过来帮忙干活的分番更戍军连这一点点奖励都没有,一天两餐都得自备,柴禾倒是可以白烧。在工作中,何志也居中调度,安排大家的工作;高俊联系买家,发展人脉;潘正是大家最讨厌的监工的角色,据说,就连烧饭的柴禾都是他一根一根量好的。

    这天,陕西边将的孙庭队正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早早的告了假,移步往大青山去。

    靠近伐木场,孙庭越来越惊奇,这个巨大的伐木场里面,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出了错综复杂的道路,原木、树皮、木方、柴禾堆得井然有序,眼下虽然没有一个人,但是仅凭这些车辙鞋印,他都可以想象干活时候热火朝天的样子。

    “高郎君、何先生果然胸中有道行。”孙庭暗自称赞。

    “是孙队正吗?”不远处传来高俊的声音,孙庭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高郎君,还是那件穿着女真盘领长袍,似乎刚刚洗过,很是干净,手里提着五条鳊鱼,用柳条穿着。看见孙庭,连忙快跑了几步。

    “孙队正快请,我们正等着你呢。”高俊招呼着孙庭,两人走到伐木场边上,这里用木头搭了个棚子,何志也正在烧火,潘正择菜,郭延嗣打了两瓶酒,刚刚回来。

    “好大的架势啊。”孙庭笑着,也撸起袖子帮忙。鱼被何志也清腮去鳞,侧腹划上三刀,塞进去点葱花,抹上盐,用火烤的色泽金红,外皮酥脆。那边,高俊也煮好了蘑菇青菜汤,切好了干肉。

    菜都做好了,几位先赞美了何志也的手艺一番,各自开动,吃的不亦乐乎。高俊怕孙庭是陕西人,吃不惯烤鱼,特意为他准备了干肉,但是孙庭乐了,表示自己常年当游骑、斥候,这些东西吃的多了。何先生做的菜如此诱人,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抱着烤鱼大嚼起来。

    吃罢餐饭,几个人少不了谈天说地,讨教身手,孙庭对郭延嗣的箭术赞叹不已,而是用长棍的时候,孙庭一个人逼住了高俊、潘正两个,也轻松击败了郭延嗣。

    正在几个人比划联系之际,一个与潘正熟悉的贴军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隔着老远大喊:“潘二郎!高大郎!不好了,乌古论老僧那个笑面虎要检查柴禾的账!”

    高俊惊讶的合不拢嘴。“他现在来查账?”

    “对,对!”那人上气不接下气。“老僧说了,何先生克扣柴禾,已经有了证据,邰乐三人围住了柴房,扣了账簿,准备抓何先生呢。”

    几个人面色铁青,即使是几个人没有扣押,乌古论老僧想要挑刺也是容易得很,更何况几个人确实藏下了四千斤柴禾呢?

    “要不赶紧逃跑?”郭延嗣有点担心。

    “不行,咱们还是得回去,不能让其他弟兄们替咱们顶罪。”高俊下了决定,拎起了木矛,潘正赞许的点点头,也收拾了东西,孙庭也表示愿意陪高郎君走一遭,几个人捡了下山的路,急急忙忙赶回押剌谋克的营地。

    乌古论老僧带了几个亲近的军士,站在高俊的帐篷前,刚才几个军士进去搜了一遍,找到了何志也记下的柴炭账,乌古论老僧正在翻验。

    但是何志也的账是用复式记账法做的,对于账簿的理解仅限于一条条记录收支的乌古论老僧看本时代的账簿都吃力,何志也的账对他来说就是天书一般,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正在探索之间,只听身旁的军士禀告:“蒲辇,何志也来了。”

    乌古论老僧有点诧异,看着飞奔而来、气喘吁吁的何志也等人,心里暗自揣度:莫不是这几个人胸有成竹?

    正寻思间,何志也已经恭敬地给自己行礼了,眼看对手到场,老僧也不客气,一挥手,“拿下!”

    “蒲辇这是什么意思?”何志也、高俊和潘正立马就被邰乐带人摁住,这个大个子使足了力气,高俊差点叫出声来。

    “本官风闻,你们三人沆瀣一气,克扣军士柴禾,出售牟利。”乌古论老僧把看不懂的账簿轻轻一扔,恫吓高俊三人。

    高俊的大脑飞速的思考着:其实乌古论老僧说的没错,自己确实克扣了柴草,但是所有的克扣都是在伐木场完成的,绝对不会体现在账簿上(其实也不完全,体现就是这几天的收获变少了),所以乌古论老僧其实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捕风捉影。

    如果是这样情况就更糟了,如果确有证据,事情还能转圜,没有证据,就是乌古论老僧存心要为难自己了!

    高俊还没理出头绪,潘正已经叫了起来:“蒲辇可有证据?我等不服,不服!”潘正和邰乐三人积怨很深,摁着他的“长臂猿”罗必达见状立马凶狠地动手,将潘正摁倒在地,狠狠给了一下子。

    “证据就是这账簿!”乌古论老僧轻轻一点,就要下令羁押三人。

    就在这时,一名骑手飞奔进山东军的军营,手里擎着令牌,飞马越过岗哨,直奔牙帐。

    乌古论老僧也吃了一惊,那人越过老僧等人,穿过押剌谋克的营地,一直到整个中军的牙帐,不过片刻,牙帐的大鼓猛烈的敲了起来,金鼓齐鸣,低沉的牛角号呜呜响起。急脚子从中军四散分出,大声号令。

    “都统有令!山东军集结!到小鹰原迎敌!”

    伍长和十人长们惊讶的从各自的帐篷里面钻了出来,敲起钹、柝,集结本队人马。

    整个营地瞬间炸了锅,军官们飞快的跑向各自的营区招呼部队集结,正军们吆喝着贴军准备盔甲战马,而贴军们手忙脚乱地准备出征。

    正军们慌乱的扣上头盔,让贴军帮忙牵来军马,催促着快快准备好。

    老僧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狠下心,吩咐邰乐:“把他们押下去,关起来,你们三个看着!”

    邰乐应了一声,几个人就要把高俊等人押下去。

    “慢!”旁边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高俊扭头一看,竟然是那个金直刀的十人长。

    “蒲辇,潘正是我的贴军,你把他扣了,要我如何备战?”

    “他克扣柴禾,要抵罪!”

    “蒲辇,潘正只是个小小的贴军,哪来的权力扣押柴禾,怕是蒲辇误看了。”

    “温敦杰!你什么意思!”

    十人长并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指使手下的几个正军上前拦住邰乐等人,高俊惊讶的发现,作为谋克的副手,乌古论老僧面对这个金直刀十人长温敦杰竟然有些底气不足。

    但是乌古论老僧也不会轻易放人,双方正在僵持时,远远地,纥石烈端和石抹明安打马而来。

    “老僧,你在磨蹭什么!”纥石烈端很不满意。“没听到军令吗?”

    “是。”乌古论老僧惶恐的低头施礼,邰乐等人害怕纥石烈端,全都住了手,站立一旁,高俊三人趁机挣脱,也站到一边。

    石抹明安作为行省派来的监军使者,对山东军的准备显然非常不以为然,他用鞭稍指着高俊的帐篷:“这个正军是谁?怎么没有动静?”

    “这……”乌古论老僧想解释这是个逃兵的帐篷,现在被四个贴军住下了,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要是在行省使者面前坦诚本谋克有逃兵,纥石烈端非得杀了自己不可。

    “是谁?”

    “是属下。”高俊突然站了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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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2919/ 第一时间欣赏颠覆晚金最新章节! 作者:边郡箭手所写的《颠覆晚金》为转载作品,颠覆晚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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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晚金介绍:
公元1211年,这是还沉浸在四方战功自我麻醉中的金朝大安三年;
是尚在舔舐开禧北伐惨败伤口的南宋嘉定四年;
是已经沦为了蒙古附庸的西夏皇建二年;
是在一片古佛青灯中昏昏然的大理天开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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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年最重要的是蒙古太祖六年!宿命啊,很快,那个人的皮鞭将会拷打整个世界,鲜血注定要浸透欧亚大陆。然而,不屈的怨灵将两个年轻人送来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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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改变天下的宿命,要么死在宿命的洪流前!”颠覆晚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颠覆晚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颠覆晚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