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疑惑
马车进了北三胡同,在顾家小院外停下。
吴氏让人把东西一样样往院子里搬。
徐氏听见动静,快步出来,看着被抬进来的插屏,她的眼睛霎时间红了。
她刚出生时石氏就没了,闵老太太嫁进来,把原配留下来的东西都收进了库房,徐氏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接触过亲娘的嫁妆。
只偶有那么两回,趁着整理库房、晾晒器皿的机会,徐氏远远看过两眼。
那也看不真切。
明明近距离看是头一回,徐氏也有感觉,这就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满满都是亲切感。
徐氏体弱,手上也没力气,就没有上前妨碍婆子们做事,只站住一边,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小心”、“小心”。
等三样东西都放好了,徐氏才颤着手轻柔触碰,那又喜又悲的样子让翠竹都险些哭出来。
吴氏性子爽直,原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还是被徐氏给勾出了泪花。
她听顾云锦说过石氏留了多少东西,哪怕徐氏从前嘴上不说,眼下吴氏也能明白对方的心情。
“一定要都拿回来!”吴氏咬着牙跟顾云锦道,“为了太太,绝不让他们占那等便宜。”
顾云锦抿唇,没有出声,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这世上能让徐氏打心眼里开怀的事儿并不多,顾云锦想尽力去做好。
夜里,她在厢房里住下了。
这间本就是给她准备的屋子,哪怕平日里不住,也收拾得干净。
因她回府,白日里被褥还晒过,暖洋洋的。
顾云锦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明明这么舒服自在的屋子,她从前怎么就打心眼里的嫌弃呢?
一觉睡到天明,顾家的祭祀就开始了。
顾云锦跪在供桌前,向祖宗大人们磕了头,又絮絮叨叨跟父母说话,讲她的那十年,讲她如今的感悟。
她每回都能说上许久,众人都习惯了,没有谁催她。
正清明那天,抚冬回了一趟侍郎府。
抚冬前几日就替顾云锦打听了,只是一时间没有问出来,这趟回去,总算有了收获。
晚上闭起门,抚冬低声道:“听奴婢的哥哥说,德隆典当行的东家姓叶,外头多传他是江南叶家人,但也有些流言,说和江南没关系,是地道的京里的皇亲。”
支着腮帮子,顾云锦自有计较。
江南叶家,百年的老商号了,儿孙多,生意大,她从前听过这家名号。
可顾云锦不觉得是他们家。
叶家无心仕途,只有几个子弟捐过官,没在官场掀起风浪过。
京城不比江南,外乡商客又无官场背景,是不可能撑起如德隆这样的典当行的。
皇亲国戚的说法,还像回事。
“哪家皇亲姓叶?”顾云锦一时想不起来。
抚冬和念夏凑一块,嘀嘀咕咕了会儿,终是想起一家来:“平远侯府的老侯爷夫人姓叶。”
顾云锦对不上号。
抚冬眼睛一亮,解释道:“就是永王爷的岳母。”
这么一说,顾云锦明白了。
若德隆典当行真的是平远侯府的产业,又背靠永王府,那在京中典当行业里,就可以说是横着走了。
贾妇人能从这家里头拿到消息,她背后之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能和王府、侯府往来的,肯定不是寻常人了。
半夜里顾云锦惊梦,一头大汗地醒来,被子里都有些潮了。
一瞬间,顾云锦想起了在岭北的日子,那时也是如此,体虚得夜里盗汗。
思及此处,她猛得又想到了蒋慕渊,从冬雪之中执伞而立,到柳絮绵绵里临空而下。
是了,蒋慕渊与永王府的小王爷熟悉。
他们是一道长大的表兄弟,经常一起聚,而小王爷作为老侯爷夫人的亲外孙,从德隆拿些东西根本不在话下。
这么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那天她从典当行出来,程晋之就知道她身份了,因而才能早做安排,在窄巷里安排人手。
蒋慕渊出手助她,程晋之也自知理亏,口上几句歉意怕轻了,晓得她在德隆无功而返,便帮她一回,算是赔礼了。
看似串起来了,顾云锦又生出别的疑惑来。
怎么会让贾妇人来传话呢?
她去典当行前的三天,贾妇人就搬过来了,这就不是想赔礼后才安排的人。
那贾妇人住到北三胡同来,是巧合吗?
想到一半,顾云锦困意泛起,沉沉睡了。
第二天下午,贾妇人来寻顾云锦。
她热情地跟徐氏、吴氏打了招呼,和顾云锦两人站住墙根下,低声说话。
“姑娘要打听的几样东西,多有门路了,那人当得散,寻了好些当铺才找出来,”贾妇人道,“还是一样的,拿钱就能把东西和当票拿回来,只有那玉扳指寻不到,没有其他特点,不好找。”
顾云锦明白其中辛劳,能有如此收获已经不容易了,她道了谢。
“姑娘要都赎回来吗?”贾妇人问道。
“不急于现在,”顾云锦有自己的主意,“只希望他们都收在铺子里,暂且别卖给他人,我晚些时候去赎。”
贾妇人一怔,犹豫了会儿,想到顾云锦性子直接,还是开口问了:“姑娘是现银还没凑齐吗?”
顾云锦笑了起来:“我跟大娘坦言过我囊中羞涩,真要借银子,我不会跟大娘客气的,是我另有想法。”
见她说得坦荡,贾妇人也笑了。
虽然有了点翠簪子的下落,但顾云锦不可能去闵老太太跟前开口就是“我从当铺里问出来石瑛偷东西典当”,这样太傻了,反而会让人怀疑上她。
顾云锦压着声儿跟贾妇人说了自己的安排,贾妇人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会交代好各处,不说漏嘴。
顾云锦也和徐氏、吴氏交了底。
徐氏听闻母亲的嫁妆被人偷卖,悲愤极了,顾云锦一遍遍替她顺气才让徐氏平缓了些。
底下人也耳提面命了一番。
顾云锦唱戏唱全套,等祭祖结束后,她和贾妇人去了德隆典当行。
有贾妇人带路,里头的司理客客气气地带她们进了雅间,取了那只点翠簪子来。
顾云锦仔细看了看,做工精细,很是好看。
这样的上等货,被石瑛拿出来低价死当,真是暴殄天物!
顾云锦把簪子放回锦盒里,东西已经看过了,现在她要回仙鹤堂里算账了。
第四十七章 举手之劳
当票收到荷包里,顾云锦戴好帷帽,出了雅间。
隔壁隐约有对话声,大抵是有客人在商量买卖,虽说声音不重,但也零星能听见几个词。
顾云锦无意窥听旁人事情,就没有驻足,往楼梯口去。
迎面走来一少年人,顾云锦当他也是客,微微颔首,侧身示意对方先行。
那人却在她跟前几步站住了,拱手道:“顾姑娘,在下程晋之。”
念夏一听这名字,当即往前迈了半步,挡在顾云锦身前,一脸防备地看着他,动作快得顾云锦想拦都没拦住。
顾云锦不担心程晋之再掀她帷帽,虽然她对他的了解只在蒋慕渊曾经说过的三五事情上,但以小窥大,程晋之不是那等不依不饶的性子。
程晋之这回心思坦荡,被念夏这般小心防备,更是觉得前回做的事情不地道了。
他以手做拳,轻咳了声,赧然道:“我是来给姑娘赔礼的,上回是姑娘不计较,我却不能当没有那桩事,是我唐突失礼,给姑娘赔罪。”
这几句话说得诚意十足,拱手行礼也半点不含糊。
上回程晋之站在窗后,隔了些距离,顾云锦没有看清他的模样,这会儿细细一打量,只觉得五官俊气、眼神清澈。
顾云锦问他:“程三公子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特特来赔礼?”
程晋之答得大方:“我刚才就在楼上,听司理说姑娘来了,就下楼来了。”
顾云锦心思一动,故意道:“三公子客气了,你帮了我这回,我还要谢谢你呢。”
“我似是没帮姑娘什么忙。”程晋之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他的神色不似作假,顾云锦又偏过头看向贾妇人,贾妇人比她晚几步出来,见他们几人堵在走廊上,就没有贸然上前。
顾云锦打量她模样,她一脸平和,好像并不认得程晋之。
见此,顾云锦笑着道:“不是程三公子,那大抵是小公爷了。”
贾妇人看了顾云锦一眼,又低下了头,虽然飞快,但眼中的愕然还是让顾云锦给捕捉到了。
看来,贾妇人背后的是蒋慕渊了。
没有向程晋之解释,对方亦没有多问,顾云锦施了一礼,和贾妇人一道出了典当行。
谁也没说话,等走到了岔路口,顾云锦才顿住脚步,低声道:“大娘,让你帮我一把的是小公爷吧?是我自个儿猜的,不算大娘多嘴。”
贾妇人哭笑不得,越发觉得顾云锦有趣,没有点头应下,却也没有否认:“举手之劳。”
谜底揭开了,顾云锦的心也落下了。
贾妇人说过对方只是好心,并无歹意,顾云锦也承了那人的情,但好奇使然,她总会猜测那人身份。
她前两天猜到与窄巷里拦她有关,今日碰见程晋之,干脆套话问了问,弄明白了就踏实了。
虽然顾云锦也不清楚贾妇人为何会搬到北三胡同,又要做些什么,但既然那背后之人是蒋慕渊,她就无需担心他这次的“举手之劳”,更不用怕往后还有什么算计等着她。
她不仅认得现在的蒋慕渊,也见过十年后的他,更听过无数与他相关的事情。
朝廷战事频发,外敌、内乱,蒋慕渊领军杀阵多年,百姓之中有许多他的故事,说他忠勇果敢、一心为这江山拼搏,她去了岭北后,也在附近的庄子上见过从外乡逃战乱来的灾民,他们提及蒋慕渊时,眼中满满都是崇敬,也有老人说过,若非蒋慕渊及时带兵赶到、镇压乱军,只怕他们一整个镇子的人都逃不出来了。
顾云锦彼时空闲,念夏便打听了许多故事来告诉她。
念夏原是想着多问些顾云齐打仗去过的地方的事儿,哪知道那些外乡人张口闭口先说蒋慕渊,到最后没问到多少与顾云齐相关的,一溜儿都是蒋慕渊的事迹。
征战间那般勤恳、受百姓爱戴的人,在十年前的现在,肯定也不会跟她一个姑娘家过不去。
贾妇人说是举手之劳,那定然是那般了。
顾云锦边想边走,等进了青柳胡同,她才加快了脚步,穿过垂花门,一掀帷帽,露出来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清雨堂里,杨氏歪在榻子上小憩。
邵嬷嬷快步进来,道:“太太,表姑娘回来了,直直就往仙鹤堂去了,看那脸色似是憋着一肚子气,奴婢半道上遇见她,跟她说话,她连个眼神都没给奴婢,等下仙鹤堂里怕是要闹起来。”
杨氏眼皮子都没抬,这个清明,为了供奉石氏的事儿,闵老太太挑三拣四没少折腾她,弄得她劳心又劳肺。
顾云锦要跟闵老太太闹,她看戏都来不及,才不会去当什么和事老呢。
再说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和一个小心眼的粗鄙老婆子,又一屋子丫鬟仆妇,能闹成什么样?是顾云锦敢打闵老太太还是老太太敢打顾云锦?一个都不敢,有什么好紧张的。
邵嬷嬷见杨氏半点不上心,急道:“太太,咱们二姑娘现在在仙鹤堂呢!”
杨氏腾地就坐起来了,催着画竹给她重新梳头,心里急得不行。
前两天徐令婕说话不小心,闵老太太无处宣泄郁气,正好拿徐令婕开刀,罚她这两天下午都去仙鹤堂里抄书。
杨氏太知道徐令婕的脾气了,顾云锦闹起来,就徐令婕那张嘴,肯定要掺合的,估计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
外头风声未消,闵老太太不敢打顾云锦,但肯定敢打亲孙女。
杨氏心急火燎的,简单收缀了,就往仙鹤堂里赶。
前脚刚迈进去,后脚就听见正屋里传来一声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闵老太太中气十足的“你说什么混账话!”
杨氏不禁浑身一颤,仿佛叫那瓷片儿划到了脚背似的,她脚步一踉跄,堪堪稳住身形,三步并两步穿过天井,不等小丫鬟通禀,一把掀开帘子迈了进去。
她还未顾得上看清屋里状况,就听顾云锦哼了声,语气讥讽。
“我刚才是问老太太,徐家经商多年,二舅舅掌着生意,按说侍郎府是不缺钱的,怎么到了您这儿,手头拮据得三十两都凑不出了,要去典当行里凑银子了呢?”
杨氏的脑袋嗡了一声,顾云锦的每一个字里都是嘲弄,那股子不屑都冲着天去了,可杨氏没听明白这说的是哪门子事。
什么拮据,什么典当行,什么凑银子?
“云锦,”杨氏下意识地道,“老太太不会去典当东西的,毕竟……”
一开口,杨氏就晓得坏了,赶紧住了嘴。
边上的徐令婕却是个直脾气,没听出母亲的欲言又止,张口就接了下去:“毕竟祖母没银子了,从来都是直接问母亲讨的。”
第四十八章 发难
扑哧,顾云锦没绷著脸,笑出了声。
从前她似乎是听说过几句传言,那时候不关心这些,听了一回就过去了,也没想过是真是假。
没想到,这一次从徐令婕口里说了出来,顾云锦不用细细分辨了,只看杨氏那牙疼的样子,就晓得此事非虚。
顾云锦越想越好笑,反正已经笑出声了,她也不会硬要憋回去,眉眼弯弯看着闵老太太,问道:“府里能有什么开销呀?老太太您平时不出门、不采买、也不宴客,每月的例银、逢年过节的红包,攒一攒,一年也有不少了,怎么还跟大舅娘要银子呢?”
闵老太太的脸色铁青,之前的茶盏早已经被她砸了,这下想再砸东西,手边都没有趁手的。
她沉沉瞪着顾云锦,若小丫头片子是讥笑她,那也就罢了,偏偏顾云锦眼中的笑意灿然,一副真心愉悦的模样,反倒是更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不是讥讽低看,而是正儿八经觉得此事好笑,当做了一出笑话。
闵老太太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刚刚她怎么没把茶盏往顾云锦脸上砸?
不是长得好看吗?不是江南苏家出美人吗?砸个稀巴烂才好!
杨氏苦着一张脸,暗悄悄给徐令婕比划,让她千万别再开口了,免得引火烧身,还无处说理去。
徐令婕撅着嘴,别扭了会儿,才微微点头,算是应下了。
杨氏松了一口气,再看闵老太太和顾云锦面色,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轻咳一声,杨氏试探着道:“云锦,事情总能说明白的,你莫要急,把来龙去脉讲清楚,若是这会儿还理不顺,那就等等,明儿一早再来说。”
等明天一早,她绝对不来仙鹤堂,也不让徐令婕来,闵老太太和顾云锦要吵翻天,随她们去。
顾云锦自然不肯来日再议,收了笑容,道:“北三胡同里,前几天搬来了一位大娘,婆家听说是南方做生意了,我看她那打扮,家底是不差的。
今日上午,大娘来寻我们太太,说是在德隆典当行里看到一根簪子,她家姑娘明年要出嫁,她想替女儿收几样好东西。
那簪子是点翠的,她金银见过不少,好点翠少见,怕看走了眼,想让太太帮着参谋参谋。”
一面说,顾云锦一面扫了石瑛一眼。
果不其然,听到德隆典当行和点翠簪子,石瑛下意识地咬住了唇,惊讶不已。
顾云锦又道:“太太身体不好,哪怕是德隆这么近的地方,她操劳了一个清明,也挨不住。
再说了,我们将军府里的女人大大咧咧的,戴的首饰少有那么精贵的,太太出阁前,老太太也没带她看过什么好货色,真论起来,太太的眼光还没我好呢,我这四年间,二姐姐都教了我不少。”
提及这一段,徐令婕眼睛一亮,一副“孺子可教”、没有辜负她的一片苦心的样子。
闵老太太的脸却比锅底还黑了,顾云锦无论说什么事情,都不忘损她一番,翻来覆去讲她从前苛待徐氏。
“我就跟大娘去德隆看了,”顾云锦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这一看真是惊着我了,那点翠簪子,镶了红珊瑚,蝴蝶模样,我之前点石氏老太太的陪嫁时,单子上少了四样东西,其中就有这么一根点翠簪!
我当时问石瑛,她说那四样东西小,指不定落到哪儿去了,我听着有理,就没有再问,哪知道不过十来天,我竟然在典当行里见着了!
别说什么凑巧,也别说不是同一样东西,我问了德隆的司理,也见过收簪子的朝奉,人家一五一十告诉我的,说来当簪子的人不肯透露身份,他们怕簪子来路不正,又不想错过好东西,犹豫着收下的,因此都记着那人的模样。
我听人家比划,嘿,还是个熟人嘞!人家说的分明就是石瑛!”
石瑛大骇,猛得抬头,急切道:“表姑娘莫要胡说,簪子不见了,您心里着急,也不能血口喷人的。东西都在库房里,奴婢怎么会去当铺呢?没有的事儿?”
“你自个儿是不会去,老太太让你去,你能不去吗?我就不懂了,那么好的一根簪子,才三十两,老太太的手头可真紧。”顾云锦道。
贾妇人在当铺里收东西时发现的簪子,这番说辞,是顾云锦跟她商量好的,也不会让侍郎府里的人疑心。
石瑛监守自盗不假,但顾云锦清楚闵老太太的脾气,老太太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若直直冲着石瑛去,老太太肯定死死护着,结果会和从前一模一样,纯粹的搅稀泥了。
所以,顾云锦只向闵老太太发难了。
闵老太太被顾云锦说懵了,疑惑地看向石瑛。
杨氏硬着头皮,道:“确定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你从未见过她的簪子,内宅里的丫鬟举止又相近,当铺里说的未必是石瑛。”
顾云锦道:“是与不是,看了东西就知道了,贾家大娘买下了,东西就在北三胡同,大舅娘只要让府里曾见过石氏老太太的老人们去看看,总有人认得清的。”
杨氏讪讪:“都三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也是,”顾云锦一把扣住了杨氏的手腕,“我向德隆借了当票来,上头有清清楚楚的手印,让石瑛按一个比一比,是她不是她,一目了然。仙鹤堂里缺不缺银子,别说是我,哪怕是大舅娘都不好管的,可老太太,您再缺钱,您当您自个儿的嫁妆呀,您动石氏老太太的东西,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册子上记着的少了四样,我劳烦大娘去打听了,满京城那么多当铺,您说翻得出来还是翻不出来?”
闵老太太被顾云锦说得面红耳赤,一肚子憋屈:“我当你今日发什么疯,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些东西,扔在库房里吃灰的货色,弄得我多稀罕一样。”
顾云锦轻笑了声:“您不稀罕,您拿出去当呢!还是拿去了德隆,您不知道德隆是什么来历吗?您不在乎我们太太,您总该为大舅舅考虑。”
提起徐砚,闵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杨氏已经听懂了。
身子微微晃了晃,杨氏恨不得掰开闵老太太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这已经不是手头紧不紧的问题了,而是填房私自让人典当原配的陪嫁,京里的那些流言眼瞅着要坐实了。
德隆背靠皇亲,这消息只要在官场勋贵之间留出一两句来,那徐砚就惨了。
有前头被参的那一桩,现在是雪上加霜?
不,那是在伤口上再一次刺了刀子,狠狠的,血流一地。
第四十九章 砸鞋
杨氏心神不宁,反手扣住顾云锦的手,才堪堪稳住情绪。
这事儿不能这么结了,绝对不能如此。
“当票呢?”杨氏颤着声问顾云锦,“当票让我瞧瞧。”
顾云锦一副关切模样,道:“大舅娘,当票是我问德隆借来的,之后要一模一样还回去,您可别手一抖给弄坏了。我好说歹说,人家才肯借的,我就是拿回来跟石瑛的手印比一比。”
石瑛两个字,顾云锦说得重了两分,落在杨氏耳朵里,一时间茅塞顿开。
是了!
并非是闵老太太让身边丫鬟当了原配的嫁妆,而是该死的石瑛监守自盗,偷拿了东西出去的。
必须是这样,一定要是这样!
宁可让外头说侍郎府不会管教丫鬟,说闵老太太看不住身边人,叫人笑话他们徐家被底下人搬了库房,也断断不能是填房卖原配的东西。
前者是惹人笑话,后者是被戳着脊背指指点点,两害相较取其轻,杨家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年纪轻轻的徐砚扶到侍郎的位子上,绝对不能损在这儿。
“比手印而已,我又不撕不揉的,一定完璧归赵。”杨氏打定了主意,道。
闵老太太气得要命,她根本没当过石氏的嫁妆,被顾云锦诬陷一通不算,还指桑骂槐地暗示她会撕了当票,她哼道:“当铺有当铺的规矩,德隆是大铺子,京里数得上号的,你一个普通姑娘家,怎么能把留档的当票拿回来?你诓谁呢?”
顾云锦从荷包里取出当票,递给杨氏:“诓没诓,我都拿回来了。”
杨氏捏在手里一瞧,眼神锐利,铺号红印清清楚楚,就是德隆的,绝非作假。
虽然杨氏也好奇顾云锦如何能说通德隆,但她此刻没那个闲心去问,只朝着闵老太太点点头:“老太太,是真的,不如先让石瑛来比一比。”
“比什么!”闵老太太喝道,“我有没有让她去当过簪子,我难道不清楚吗?为了那几册子东西瞎编乱造,就算在府里养了四年,眼皮子还是一样浅。”
杨氏气闷极了,要不是做媳妇的不好直接顶撞婆婆,她都想一嘴回过去了。
就闵老太太这样的,还嫌弃别人眼皮子浅?
就算顾云锦揪着死物不放,也是在给自个儿、给顾云齐谋划,东西进了北三胡同,往后都是顾家兄妹的了。
老太太那眼皮子深的,反倒是要坑了儿子的官运前程。
若是深浅就是这么分的,杨氏宁可做个眼皮子浅的,有什么好处先捞了,也别拖人后腿。
可是,这些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得。
杨氏闷得心肝疼,这一瞬她特别懂徐令婕的口无遮拦,要忍下这一肚子话,委实强人所难。
忽然间,袖口中的帕子被抽走了,杨氏一愣,顺着看去,就见顾云锦把那帕子摊在了桌上。
“云锦……”杨氏疑惑。
顾云锦没理会,只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碎瓷片,三两步到了石瑛跟前,一把抓起对方的右手拇指,拿瓷片重重一划。
动作干净利索,血瞬间泌了出来。
石瑛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云锦:“表、表姑娘……”
顾云锦似笑非笑看着她,道:“那天寻不到东西,你三言两语圆过去的时候,是不是很得意?
你一定想着,没凭没据的谁也拿捏不了你,府里见过石氏老太太簪子的人没几个了,东西进了德隆,人家讲规矩,不会传出来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就是得了这样的运气,亲眼见了簪子,拿到了当票。”
石瑛的身子颤颤,指尖那么一道口子,血流得不多,可她就是觉得痛,沿着指节手臂一路痛到了心肝肺。
顾云锦说得一点也没错,彼时有多暗自得意,现在石瑛就有多狼狈慌张。
她以为顾云锦没实证,顾云锦拿出了当票。
她以为有闵老太太护着,杨氏都不敢逼着她按手印,却没想,顾云锦二话不说直接划破了她的手指。
石瑛哆哆嗦嗦想把手抽回去,顾云锦抓得死死的,两厢角力,也许是她心虚,她根本拽不过顾云锦。
顾云锦把石瑛拖到了桌边,压着她的拇指在帕子上按下,留下清晰的印子,这才把石瑛推开。
石瑛一个踉跄,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一下子没站稳,重重摔坐在地上,掌心扶地,正好按在一块瓷片上,痛得她惨叫出声。
而顾云锦只淡淡扫了一眼,就把帕子和当票拿给杨氏比对。
闵老太太想看却看不着,就只能端着,一腔火气冲顾云锦去:“你这又是什么道理?一个姑娘家,拿瓷片划丫鬟的手?明儿个我让人给你把匕首、再给你刀枪棍棒,好不好啊?”
顾云锦弯着眼笑了:“您说我一个姑娘不该亲自动丫鬟,可石瑛姐姐毕竟是老太太您身边,我多少也要顾忌着些脸面不是?
我手劲儿小,划一下也就这么个口子,我要让念夏来,这一瓷片下去,石瑛姐姐的拇指说不定都断了。
二姐姐屋里那刁奴杜嬷嬷,现在走路还不利索呢。
您要是看不上我这么小心翼翼,我把念夏叫进来?”
“混账!”闵老太太气得直拍几子,“牙尖嘴利,逞口舌威风,哪个教的?”
顾云锦讶异道:“将门都是挥拳头的,读书人才舌战,我在府里念了四年的书,勉强入门,要是不能逞口舌威风,那我下回还是挥拳头吧。”
越说越不像话,闵老太太再也耐不住,几子上没有顺手的东西了,她撑着罗汉床弯下腰去,从地上拿起一只鞋子来,迎面朝顾云锦砸去。
顾云锦看得清楚,侧身躲开,那鞋子便砸中了桌子的花瓶,晃荡一声,瓶子哐当落地,碎得七零八落。
杨氏余光瞥见鞋子飞过去,几乎要喷出血来。
她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婆母!
她能忍婆母出身、学识、手段、人脉,但她受不了闵老太太的因小失大、眼界浅薄。
砸鞋子这等行径,满京城的,哪户官家老太太能做得出来?
死死咬着后槽牙,杨氏盯着那猩红的血印子,道:“是同一个印子,石瑛,你从实交代,你是怎么监守自盗、这些年到底拿了府里多少东西,如实说!”
第五十章 狮子大开口
石瑛被杨氏这么一吼,浑身一个哆嗦,根本顾不上手上的伤,求救一般看向闵老太太。
闵老太太见不得身边人被杨氏这般为难,道:“交代什么?这就定了罪了?衙门里都没这么断案的!你说了不算!”
杨氏只觉得血气冲脑,眼前都发黑了。
还衙门断案呢,闵老太太知道京城衙门的石狮子朝着哪儿的吗?
她扶着桌面站稳了,再没给闵老太太留颜面,直接道:“我说了不算,那等老太爷、老爷回府了,再来算算吗?
也是,这事情迟早要让爷们解决的。
把当票给德隆送回去时,老太太您以为要再添多少银子去堵人家的嘴?
司理、朝奉、票台、折货,但凡是经手了的,哪个不要塞够了好处,免得人家说一两句出去的。
清明刚过,府里给石氏老太太大办的消息还没传出去,却要换成了您当了她的陪嫁,这一个清明真是白忙乎了。”
一番话说得闵老太太面红耳赤,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气顾云锦、杨氏冤枉她,气她们没大没小跟她顶嘴,最最气的,是徐驰、徐砚白白给石氏的牌位磕头了。
哪怕是应允了那个挽回名声的法子,闵老太太心里还是很不畅快的。
每天闭上眼睛,做梦都想跟石氏大打一架,她并未见过石氏模样,梦里的那一位就是照着徐慧的五官想出来的。
可无论多恨多不情愿,今年都大办了,都让她的儿子给石氏跪下了。
闵老太太只想做做样子就罢,偏偏府里一个个顶真得紧,徐老太爷不发话,徐驰、徐砚讲规矩了,她不跟儿子生气,只痛骂石氏。
为了徐砚的前程,闵老太太都忍下来了,但眼前,好处没看到,又生出变化。
磕了白磕,比磕头还让闵老太太怨愤。
“我说了,我没让人当她那点东西,”闵老太太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都带着火气,“我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吃饱了没事做我让人拿出去当!
府里有多少银子我不清楚吗?徐家不缺银钱,我看那些东西不顺眼,我砸了扔了,做什么要去当?
还真真假假手印,我看就是这小丫头片子说瞎话,要弄出点事情来!
你看看她那张嘴,像话吗?”
顾云锦没说话,提着茶壶往手中的帕子上倒了些水,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等把沾到了血迹都擦干净了,她才惋惜地淡淡叹了一口气。
她还挺喜欢这块帕子的,早知道今天要动手,她就不带这块了,这下弄脏了呢。
闵老太太还一个劲儿地说东骂西的,顾云锦丝毫不怕,她在岭北那几年,一本正经端架子、骂人都不带脏字的官家老太太,她半个都没见过,但张口骂街、撸着袖子干架,别说是砸鞋子了,拿着刀子就冲出去的农妇,她见多了。
跟那些妇人相比,闵老太太实在算不上什么。
杨氏也不管闵老太太说什么,她以恶意揣度对方,无论老太太怎么辩解,杨氏都不信。
她只盯着石瑛。
杨氏扫了一眼屋里人,这也就是在仙鹤堂了,她没带几个人,要是在她的地盘上,早把石瑛拖出去了。
上前扣住石瑛的下颚,逼着她抬起头来,杨氏冷声道:“老太太说她不知情,嘴硬没好处,不想挨板子,就赶紧说!”
“奴、奴婢……”石瑛的声音抖得厉害。
杨氏手上用了力气:“是你监守自盗,对吗?”
除了这个答案,杨氏不接受其他解释,她也不能让别的理由从石瑛嘴里冒出来。
让徐砚稳稳当当坐在侍郎的位子上,这对她、对杨家都太重要了,杨氏决不允许再生变故。
石瑛痛得眼泪直流,思绪有一瞬的恍惚,下一刻又清明起来。
“是、是奴婢偷偷拿出去的,老太太一点也不知道,奴婢都是背着老太太做的,都是奴婢一个人的错,”石瑛边说边哭,“奴婢贪财,做了错事,请太太责罚。”
杨氏提着的心落下去了,她并不在乎事情到底如何、石瑛说得是真是假,只要把闵老太太摘出去就行了。
顾云锦却上上下下打量着石瑛,她神色虽悲戚痛苦,但在杨氏不注意的时候,石瑛的唇角有一闪而过的冷笑。
见此,顾云锦想,应该给石瑛鼓掌,夸一夸她分析利弊的迅速和准确。
就像她要清查库房的时候一样,石瑛很快就想出了应对的法子,现在也是,最初的惊慌之后,石瑛已然做了选择。
府里上下,会保石瑛的只有闵老太太,石瑛绝不能把老太太拖下水,和老太太对质,那是自寻死路。
认了罪,挨了罚,石瑛肯定会被杨氏赶出府去,但杨氏为了脸面,不会宣扬石瑛做了什么,反而会想方设法瞒得紧紧的。
反正石瑛年纪也差不多了,说是不留了放出府去,也能说得圆。
石瑛又深知闵老太太的性子,今日这一桩,老太太一定会记恨顾云锦没事找事,她不会轻信什么运气、巧合,她只会想,这都是顾云锦在兴风作浪,又或是小丫头片子没那个本事,是杨氏在用这把刀子借机发难。
等事情了了,石瑛到老太太跟前哭诉一番,老太太自会信了她的忠心耿耿,忍辱负重。
死局里找活路,这蹊径辟得还真不错。
顾云锦想明白了,却不会拆穿,把石瑛这个弄浑水的清出去了,她还怎么浑水摸鱼。
等杨氏让人把石瑛拖下去了,顾云锦才出声唤她:“大舅娘,那簪子既然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总不好流落到别人手里吧?”
杨氏揉了揉眉心,道:“是该拿回来。”
“邻居大娘买了去,我还要说好话去赎回来,”顾云锦摊手到杨氏跟前,“大舅娘,要五十两。”
杨氏一愣。
闵老太太先跳了起来:“当票上才三十两!”
顾云锦笑眯眯看向她:“闵家也是做生意的,老太太难道不懂买进卖出的规矩?”
“狮子大开口!”闵老太太骂道。
顾云锦笑意更深了:“大开口的是德隆,我晓得您手头紧,就直接跟大舅娘要了,免得您再问大舅娘讨一回。”
杨氏听那么两人你来我往,看起来闵老太太又想砸东西了,她不禁捂着胸口在椅子上坐下,暗暗骂道:“一个讨债的,一个讨命的!”
第五十一章 吃人的妖怪
讨债的笑眼盈盈,讨命的骂骂咧咧。
杨氏靠着椅背,垂着眼匀气。
她不是没见过脾气差的老妇人,杨家里头,亦有厉害的伯娘婶子,从前老祖宗还在的时候,那骂起人来,也是一口一个唾沫钉,一字字骂得晚辈抬不起头来。
可她们骂得有理有据,占着规矩,捏着分寸,是教训,也是提点,哪怕是下脸面,边上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闵老太太呢?
她这哪儿是下别人的脸?她是反过头来被顾云锦一个晚辈逼得口不择言了,没有里子更没有面子。
老太太不要体面,杨氏还要的。
这会儿不是做甩手掌柜的时候,杨氏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沉沉扫了一眼屋里的丫鬟婆子,道:“石瑛犯了大错,往后就不会在老太太这儿伺候了,新的人手没填补之前,你们都多上些心。水琼,先把地上收拾了。”
水琼一直站在角落里,刚才那番动静,吓得她半点声音都不敢出,听见杨氏唤她,她一个激灵,赶忙应了。
地上砸了个茶盏、又碎了个花瓶,碎片飞溅开,一时不好收拢。
水琼受了惊,一个没留心,瓷片刮破了手指尖,她痛得缩回来,指尖含在嘴里,不敢呼痛、也不敢躲懒。
杨氏看在眼里,没多为难她,示意其他婆子也搭把手,免得一会儿徐老太爷回来了,一脚踩在碎片上,那才麻烦了。
见有婆子收闵老太太砸出来的那只鞋子,杨氏憋在胸口里的气又一阵阵往上涌。
别人砸东西,是震慑,是威仪,到了老太太这儿,连泄愤都泄得不对路数,跟那奔流的江河似的,不顺着水道,反而决了堤口,一股脑儿冲向了两侧的良田。
继续在仙鹤堂里待着,杨氏怕自个儿脾气上来了跟闵老太太不好收场,便起身道:“老太太,我先带令婕和云锦回去了,德隆典当行的状况,我也要再多问云锦几句,还要挪银子。”
闵老太太皱着眉头,她不满意杨氏对她左右的人指手画脚,可一听杨氏提及银子,到底还是泄了气,挥了挥手。
杨氏管住自个儿的嘴,却慌身边两个小炮仗,徐令婕嘴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顾云锦不声不响的,一炸起来连屋顶都要掀了去,她一手拖着一个,强硬地把她们拽出了仙鹤堂。
等离得远远的了,杨氏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徐令婕早就憋不住话了:“母亲,怎么处置那石瑛?打出去吗?”
“回去再说!”杨氏瞪了一眼,见徐令婕还想继续说,她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跟顾云锦道,“我的儿,你今日也累了吧?舅娘是打不起精神来了,我们明儿再细细说这事儿?
你不用担心那簪子,舅娘今晚上就给你备好银票,明天你来清雨堂里取,咱们说完了,你就拿着银票去跟人赎。”
顾云锦见好就收,道:“舅娘面色不好,回去多歇歇吧,那大娘就住在隔壁,不会走的,再说我还托她打听其他三样东西的下落呢。”
杨氏干笑,别说三样,就算三十样,徐家都有钱赎回来,可这不是钱的事情,是丢人呐!
顾云锦回了兰苑,仙鹤堂里的事情早就传回来了,几个粗使婆子见了她,表情各异。
陈嬷嬷跟念夏熟悉些,等顾云锦和抚冬进了屋,她凑上来问念夏道:“仙鹤堂里真的动上手了,还闹出血了?”
念夏轻笑道:“瓷片划的手,老太太砸了东西。”
陈嬷嬷转了转眼珠子:“可她们都说,是我们姑娘朝石瑛……”
“做错了事,总要挨罚的,”念夏打断了陈嬷嬷的话,“总比挨一顿板子强吧?”
石瑛是个没说亲的丫鬟,当着众人的面挨板子,那就太惨了。
“也是!”陈嬷嬷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不过,几个老婆子念叨我们姑娘嘞,说她太厉害了,出手就伤了人。”
念夏扑哧笑出了声:“妈妈,这还在侍郎府里头,就说我们姑娘打伤丫鬟,要是再你一言我一语地传出去,传到了外头,怕是要说姑娘是会吃人的妖怪了。”
“呸呸呸!”陈嬷嬷笑骂着捶了念夏两下,“妖怪?这世上还有我们姑娘这么好看的妖怪?我晓得你意思,我不会再跟别人说道了。”
杨氏牵着徐令婕进了清雨堂。
见女儿有些闷,杨氏不由问了声:“怎么了?叫那些血迹吓着了?”
“不是,”徐令婕顿了顿,道,“我只是没想到云锦说动手就动手。”
杨氏一想起仙鹤堂里的场面就直皱眉,“她说话做事没个轻重,不瞻前不顾后,想一茬是一茬的,今日要不是我在,你看看她还能不能收场,老太太肯定要撕了她!
就她那小身板,老太太身边那两个嬷嬷一人架住一边,她不是活活就要吃亏了吗?
这么鲁莽的脾气,以后再这么行事,没人给她兜着,你看她会吃多大的亏!
你可别学她!”
徐令婕一愣,学顾云锦?那怎么可能!从来都只有顾云锦学她的。
“不学的!”徐令婕沉声道,“我只是没想到她今天这么冲动。”
不止徐令婕没想到,轻风苑里也是大眼瞪小眼。
消息传过来时,魏氏和徐令意一左一右坐在窗边的木炕上,一个打络子,一个临帖。
魏氏把络子放在一边,讶异道:“老太太让石瑛偷偷当了前头那一位的嫁妆,还被顾云锦抓到了?石瑛被大嫂处置了?”
“是这么说的,”张嬷嬷道,“起先里头吵得厉害,院子里的都听见了,后来大太太去了,又热闹了一通才平歇,沈嬷嬷离开前,对仙鹤堂里里外外耳提面命的,不许她们胡乱说话,那意思就是不再提私当的事儿了。”
杨氏下了封口令,要不是张嬷嬷和仙鹤堂里的一个婆子称姐道妹的,早就打听好了,晚一步去那就迟了。
张嬷嬷又道:“石瑛被带出屋子时,手上好多血,据说是表姑娘弄的。”
徐令意搁了笔,睨了张嬷嬷一眼:“云锦还有这本事了?”
“别管她本事不本事的,”魏氏重重哼了声,“我就等着过了清明,外头能说府里几句好话,哪想到,老太太又生出些事情来!”
第五十二章 不撒鹰
徐令意的眉头皱了皱。
自打前回王家起了反悔的意思,她就想过,这门亲事大抵是不成了的,是徐驰和魏氏不甘心,去仙鹤堂里闹了一场,想让徐砚出马回转一番。
可惜,就是这么不巧,徐砚自个儿都当着整个工部衙门的面,吃了一通排头。
哪怕徐砚应下了去问问王家,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徐令意已然是不抱希望了。
至于趁着清明挽回些徐家的名声,那说白了是闵老太太和北三胡同的较量,把希望押在这上头,还不如早些拉倒算了。
徐令意不看好这场戏,魏氏却还存了最后的念想,做女儿的不忍心打破母亲的这点奢念,徐令意便没有说穿过。
时至今日,再回过头去看,仙鹤堂里又闹出了事儿,前几天的“辛劳”又要打水漂了。
真传些消息出去,就算清明时、石氏老太太的供桌摆在了青柳胡同口,叩拜时引了邻居们都出来看,那也不及这一桩厉害。
魏氏越想越替徐令意委屈,红着眼睛怪了闵老太太几句,抬头见女儿一脸忧思模样,她赶忙闭了嘴。
她不能往徐令意的伤口上撒盐,她一人难过就行了。
勉强挤出笑容来,魏氏柔声宽慰道:“你别多想,哪怕是为了你伯父,你伯母都不会让人去外头乱说话的,甭管石瑛做了什么,总归是瞒得死死的。
王大人那里是没给准话,但没应不也就是没拒绝吗?那王琅未说亲,等再过些时日,让你伯父仔细问问人家意思。”
徐令意挑眉,她还真没介意这亲事成不成的,而是在琢磨顾云锦。
顾云锦这一个月来,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前回徐令意瞧她在仙鹤堂外吓唬徐令婕,这次她竟当着闵老太太的面动了石瑛,这个“动”并非逞口舌之勇,而是闹出了血的。
可惜当时没在仙鹤堂里,没瞧见顾云锦发威的样子,徐令意是真的好奇极了。
魏氏见她心不在焉,又顺着安抚几句。
徐令意回过神来,道:“母亲才莫要多想,王家既然没那个意思,又何必上赶着一遍遍去问呢?他们看不上我们而已,我不想叫人看低了。”
几句话说得魏氏心疼不已,只能暗悄悄又把惹是生非的徐令婕和火上浇油的闵老太太抱怨了一通。
翌日一早,顾云锦就去了清雨堂。
杨氏似是一夜没睡安稳,眼下一片青,正让画竹拿粉一点点往上遮。
“来了?”杨氏的声音有些哑,“就为了老太太跟石瑛的事儿,舅娘跟你舅舅说了一晚上。”
顾云锦闻言就笑了,她哪里不知道杨氏的意思,杨氏说得明明白白的,是要她承情。
“辛苦大舅娘了,”顾云锦故意装糊涂,“这事儿清清楚楚的,舅舅是个明白人,舅娘跟他一说,他肯定就明白了,大舅娘如何处置石瑛,舅舅都不会拦着的。”
杨氏嗤笑一声,也不晓得是在笑顾云锦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笑她不懂母子、夫妻之间的关系,笑过了,又颇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昨夜跟徐砚说事时,杨氏自认语气克制、讲述也不偏不倚的,从来龙去脉说到了个中利弊,但徐砚从始至终都不信闵老太太会那么糊涂。
是石瑛监守自盗,还是闵老太太惹出来的祸事,这一点杨氏并不敢十成十的断言,哪怕她不拿好意揣度老太太,但没有实证,就不能定论。
可闵老太太的前科太多了,就为了跟个早已经埋在地里的女人置气,老太太做过的不得当的事儿,杨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饶是如此,徐砚都不认为他母亲是个糊涂蛋,甚至在杨氏讲述时,下意识地给闵老太太寻开脱的理由。
杨氏说了会儿,看穿了之后也就累了,干脆闭了嘴。
说什么男人娶了媳妇忘了娘,徐砚但凡肯多听她几句,再多结交一些同僚,过几年的官途也一定会比现在好。
想到这些,杨氏就不由嫉妒让徐驰言听计从的魏氏。
同样是兄弟俩,怎么就天差地别了呢!
“你只管把石瑛交给我处置,”杨氏示意顾云锦上前,道,“多少还要留几分颜面,其中原因,事关你舅舅,不用我多说你也是明白的。我让人备好银票了,你拿去赎簪子吧,其他几样东西若有下落,再来问我拿钱。”
顾云锦接过银票,收到了荷包里:“大舅娘,您别怪我讲话不好听。老太太对石氏老太太的心结太久了,那些东西摆在库房里,长久不见光,没有石瑛也会有别人。总不能我十天半个月就开库房点一回吧?”
杨氏拍了拍顾云锦的手背,她岂会不知顾云锦就盯着那些陪嫁了,原本她能作壁上观,但其中要牵扯徐砚,杨氏就不得不替顾云锦拿主意了。
一屋子死物,偏生出这些事来,要杨氏说,赶紧都拉到北三胡同里,免得多生事端。
“我再跟老太太商量商量。”杨氏叹气道。
顾云锦的脸上有了笑容,道:“大舅娘出马,准能成的,我先回北三胡同去,石瑛是府里的丫鬟,怎么处置当然是您说了算,我昨儿是气坏了,原不该我动手的。”
杨氏的唇角一抽,几乎气得笑出来。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了颗枣子?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要是她不能从闵老太太手里把东西挖出来,顾云锦又要跳起来打这个伤那个了?
气坏了就动手,是不是气坏了还要往外头再说道些什么?
一想到顾云锦要把石瑛做的事情宣扬出去,杨氏的头都痛了,只能宽慰自个儿,徐砚待顾云锦算亲厚的了,做外甥女的没有那般坑自家舅舅的。
顾云锦笑盈盈出了侍郎府,坐轿子回北三胡同。
对石瑛的处置,顾云锦并不着急。
杨昔豫和石瑛的那点儿破事还没揭开呢,这就把石瑛打发得远远的了,万一杨昔豫不再跟石瑛往来,那可怎么办?
这并非杞人忧天,从前事发时,杨氏就追问过他,杨昔豫的意思是石瑛颇受闵老太太信任,能拿到不少好处。
没有了好处,极有可能就断了。
揪不到杨昔豫的小辫子,哪怕顾云锦带着石氏老太太的嫁妆回了北三胡同,她都怕被他给烦死。
为了清净日子,必须一巴掌拍倒。
第五十三章 讨银子去
顾云锦下了轿,一眼就看见了贾妇人门外树下停了一顶轿子。
轿帘朴素,没有城里车马行的标记,一个轿夫守在边上,看他衣着打扮,干净整齐,神色之中亦不见脚夫们的疲惫,顾云锦想,这应当是哪家自个儿备的轿子了。
果不其然,等进了顾家,绕过影壁,她就在天井里遇见了生面孔。
药箱放在脚边,刚刚弱冠的少年坐在石凳上,桌上铺开了笔墨纸砚,他一面听老者说话,一面把药方记下来。
那鹤发老者精神不错,眼神囧囧,说话不快,极有条理。
吴氏见了顾云锦,迎上来道:“这是贾家大娘请的告老的太医,姓乌,刚给太太诊了脉。”
顾云锦抬眸看向贾妇人。
前回提及太医,顾云锦打定了厚着脸皮也要去求一求的主意,却没有想到,贾妇人并非随口一说,而且比她预想得要快得多。
这才几日,太医就登门了。
药童写好方子,乌太医拿过来检查了一番,这才朝吴氏招了招手,仔仔细细给她讲日常服药和静养时要注意的地方。
顾云锦也凑上去听,那真真是事无巨细,但凡能想到的都关照到了。
吴氏丝毫不嫌烦,听得认真,有疑惑处又多问了几句,得了详细的解答。
“太医,”顾云锦琢磨着问了句,“太太的身子能养回来吗?若是养不好,往后会如何?”
这话粗粗一听,似是不愿意多个累赘似的,乌太医抬头看她,对上顾云锦那满满关切和紧张的目光,才恍然是他想歪了。
“肺里不好,现在看来还不要紧,长久下去就受罪了,久咳不止,夜里难眠,人一旦睡不踏实,那各种各样的病都要跟着来了,”乌太医直言道,“不过,用对方子,养起来就还来得及。”
顾云锦长长松了一口气。
从前徐氏的病情被耽搁,与先后几个医婆大夫开的方子不对症亦有关系,乌太医一语成谶,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既然能看懂病症,那方子肯定可行。
乌太医没有久坐,留下方子就告辞了。
贾妇人见顾云锦一脸感激的样子,道:“乌太医每半个月来给我开一次方子,我们两家比邻,他串个门也方便。”
顾云锦颔首,跟着贾妇人去了贾家,将银票递给她:“大娘收下吧。”
赎簪子是蒋慕渊安排好的,德隆三十两收的,还是三十两卖,一分银子都没有多收。
贾妇人看着票面上多出来的二十两,没有跟顾云锦客气:“另几样东西应当也快有着落了,多余的我先收着,应当足够了。”
“辛苦大娘了。”顾云锦道。
这感激是真感激,哪怕贾妇人说什么“举手之劳”,但顾云锦知道自己轻重,只为窄巷里那一桩,蒋慕渊的赔礼委实重了些。
心中谢意,顾云锦是可以托贾妇人转达,可想到程晋之特特来向她道歉,她又把话都咽了下去。
赔礼要亲自当面赔,道谢亦是如此的。
下回遇见蒋慕渊的时候,她该好好跟他说声“谢谢”。
顾云锦拿着簪子回到顾家院子里,药已经炖上了。
她把点翠簪子交给徐氏,徐氏反复端详着簪子,眼睛通红,强忍着没落泪。
“全靠贾家大姐帮忙,”徐氏握着顾云锦的手,道,“又是去典当行里奔波,又是请太医来看诊,我们欠了她好大的人情呢。”
顾云锦笑着宽慰徐氏,让她莫要往心里去。
徐氏问起了府里状况,顾云锦也不瞒她,等吴氏进来后,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吴氏听得目瞪口呆,徐氏则连连摇头,叹道:“都半百的年纪了,却比从前更折腾人了。”
对闵老太太的性子,徐氏一言难尽,平日里也不爱说长道短,但她接触老太太时间长,经历过对方从普通商户填房到官家老太太的身份转变,原本以为老太太一年比一年端得住了,没曾想,到了这个岁数,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难理解。
从前日子顺风顺水,水涨船高,老太太没有多少糟心事,自然不闹,这阵子连番受气,无处宣泄,骨子里的不讲理就都泛上来了。
“别与她冲撞,万一吃亏了,多不值当。”徐氏关心道。
顾云锦嘴上应归应,心里自有明镜,她与闵老太太冲突,肯定要做好不吃亏的准备的。
屋外药香浓了,顾云锦吸了吸鼻子,突然间生出了一个念头。
既然贾妇人是蒋慕渊的人手,那她所说的“老爷曾帮过乌太医一把”,恐怕就不可信了。
退一步说,乌太医当真看贾老爷的面子应允给贾妇人看诊,那也该是贾妇人去乌家,而非太医来北三胡同。
能让乌太医每半个月一顶轿子走一趟的,大抵还是蒋慕渊吧?
贾妇人替蒋慕渊做事,必定能干精明知分寸,没有蒋慕渊点头,她如何能让乌太医捎带给徐氏看诊?而偏偏,贾妇人头一回来顾家,就主动提及了太医之事……
如果簪子是赔罪,是举手之劳,那太医呢?
难道也是举手之劳?
那蒋慕渊的手劲可真够大的。
顾云锦不由抬手按了按眉心,下回除了道谢,她是不是该多问几句?
三天后,顾云锦和念夏、抚冬正在兰苑里蹲马步,一个小丫鬟匆匆来禀,说是吴氏来了。
吴氏脚步飞快,走到顾云锦身边,从袖中取出了三张纸给她。
顾云锦低头一瞧,正是镯子、玉佩和耳坠的当票,除了那玉扳指,其他的都找齐了。
“大娘一送来,我就来了,”吴氏眉梢一扬,“这回看看她们还有什么戏可唱!”
吴氏的神情亦如今日的春风,顾云锦不由笑了起来,指尖轻轻一弹当票,道:“我们先去清雨堂,赎这三样东西的银子还没着落呢。”
“说得不错!”吴氏笑弯了眼,理了理因赶路而有些松散下来的额发,“走,我们讨银子去。”
清雨堂里,杨氏得了信,转头透过窗子看着雄赳赳气昂昂走进院子的姑嫂俩,心中忍不住哀呼一声:这讨债的又来了!
第五十四章 不高兴
两厢见了礼,顾云锦开门见山,把三张当票摊在了杨氏面前:“舅娘还要再比一比手印吗?”
杨氏那天仔细看过石瑛的手印,脑海里多少有些印象,此刻一看,似是对的上的。
“证据有了,你们要不要跟我一道去审她?”杨氏问道。
顾云锦眼珠子一转,笑了起来:“前回就说了,审人还要舅娘出面,我和嫂嫂毕竟不是徐家人,不好去凑那个热闹。舅娘心里有数,事情亦是一清二楚的,石瑛认了一回了,这些肯定也会认下的。”
杨氏讪讪笑了笑,石瑛必须要认,不认不行,打一顿都要让她认。
这两姑嫂能不插手最好,免得又生是非,杨氏心里跟明镜一样,道:“赎回来要多少银子?”
顾云锦看向吴氏。
吴氏一摊手,一脸无辜道:“上回那簪子是隔壁大娘经手的,她给了德隆多少,我们就给多少,这次三样东西,她只帮着打听了去向,借了当票回来,拿多少赎,三家典当行也没给个准信。
舅娘您知道的,云锦不懂买卖,我娘家也是**子,我没学过生意,嫁进顾家之后,手上没铺子要打理,真真是一窍不通。
我厚着脸跟您讨个主意,舅娘觉得我们拿多少银子去跟人家谈价格合适啊?”
杨氏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给吴氏气笑的。
这番话说得恭谨有理,却分明没安半点好心。
一口一个不懂要讨主意,根本就是把难题又丢了回来。
当票总额共二十五两,给得少了,拿去那邻家大娘跟前,平白让人笑话,丢的是徐家的脸,给得多了,就被两个讨债鬼给坑了。
不止如此,吴氏还顺便翻旧账,指责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在徐氏出嫁时,没给她陪嫁庄子铺子。
杨氏暗暗憋着气,在斤斤计较和花钱消灾中,没多犹豫就选了后者。
磨来磨去能磨出多少几两来?她才不是闵老太太那等眼皮子浅薄之人。
“那就还是五十两吧,凑上之前的,总共百两,我也好记些,翻个倍,典当行应该会答应,”杨氏拍了板,心里闪过另一个念头,试探着问道,“你没打理过铺子庄子?那现在你们这一房生意是谁在管?云锦亲娘也没留东西下来?”
顾云锦下意识抿唇。
这几个问题涉及了北三胡同跟将军府之间的亲疏了。
不管实情如何,顾云锦都不想让杨氏看穿,她还是一只小狐狸,可缺不了将军府的虎威。
吴氏亦是个机灵的,答道:“生意都由将军府里管着呢,回京城时,我们爷下定决心要从军的,云锦又还小,太太身体不好,实在顾不上那些,就还是交给公中,每年分钱就是了。
我嫁进来之后,还是依着这规矩,我没有那个本事,就不乱插手了。
况且,那些庄子铺子都不在京城,平日里不好打点,年里奉帐又千山万水的,就没让他们舍近求远了。
太太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回京时一并交托了。
母亲那儿的确有苏家不少陪嫁,多数在江南,亦是考虑远近,由苏家几个舅舅看着,等云锦出阁时,兄妹再分一分。
舅娘,我这真是越说越脸红了,全靠家里长辈扶持照顾,我这个做媳妇的一点本事都没有。
不如往后我跟舅娘学学怎么打理铺子庄子?舅娘别推托,可一定要教我。”
顾云锦在一旁听着,垂着眸子硬忍着,才没扑哧笑出声。
杨氏原想打听情况,哪晓得扑通砸过来一个烫手的山芋,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含糊应道:“有长辈扶持照顾是福气,你能晓得有多大本事做多少事儿,是个聪明拎得清的。”
吴氏也不是真心想跟杨氏学,就是拐着弯堵杨氏的嘴罢了,因而见好就收,把银票拿好了
五十两银子,徐家不当大事儿,北三胡同里还是很稀罕的。
银子不嫌多,吴氏惦记着徐氏看病的诊金,虽说沾了贾妇人的光,但怎么能一点银子都不给乌太医呢?
做人呐,脸皮能厚的时候一定要厚,但该薄的时候也绝对要薄。
一桩事了,吴氏起身告辞,刚走到帘子边,突得顿住了脚步,转身与杨氏道:“舅娘,赎回来的东西就都收在我们太太那儿了。
我多嘴一句,太太知道石氏老太太的东西被当了,心里郁郁,哭了好几回了,身体一直好不起来。
前几天换了个大夫来看诊,说是心情畅快最要紧。
您知道她的性子一直淡淡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样能让她高兴起来。”
吴氏“不知道”,杨氏是一清二楚的。
正着说反着说,说来说去,不就是讨嫁妆嘛!
杨氏直接看向顾云锦,道:“我的儿,那天舅娘跟你说了,这事儿会跟老太太去商量的,成不成,还要老太太点头,舅娘一定尽力而为,但总要些时间不是。”
顾云锦一副没明白杨氏在说什么的模样,脸上只余关切:“不如我搬回北三胡同住,多个人说话,多个人解闷。”
闻言,杨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顾云锦打心眼里不喜欢徐氏,那是整个侍郎府都晓得的,就她这张嘴,还回去给徐氏解闷?去添堵还差不多。
杨氏半点不信顾云锦说的,却绝不能应下让她回去住。
外头流言蜚语没止住,徐家还背着照顾表亲沽名钓誉的名声,这个当口让顾云锦搬回北三胡同,侍郎府还要脸不要脸了?
活生生一个大姑娘,真拎着小包袱出府再也不来了,徐家总不能去北三胡同绑人吧?
明知顾云锦这招名为以退为进,杨氏却只能哄着劝着,半点办法都没有。
“我的儿啊!”杨氏一把握住顾云锦的手,把她牵到怀里,“你在兰苑住得好好的,就别劳师动众的了,北三胡同才多大呀,等那一耳房的东西送回去,还要腾地方收,你不就住得紧巴巴了吗?你听舅娘的,舅娘给你安排好。”
顾云锦弯着眼睛直笑:“是不够宽敞,我那厢房还要挪半间出来呢,想来太太看见那些东西,比对着我高兴。”
杨氏面上跟着哈哈笑,心里直滴血。
行行行,你们一个个都高兴了,反正就她倒霉,自个儿不高兴,还要去跟闵老太太扯嘴皮,更不高兴了!
第五十五章 这事儿真逗
吴氏要走,顾云锦起身相送。
姑嫂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着话。
吴氏嗓子清亮,没有特地压低声音,那话语就从窗外传了进来。
“云锦,真不跟嫂嫂回去呀?咱们那院子地方是不大,但也不至于住不下呀,你说得也在理,多个人解闷嘛。”
杨氏正饮茶平气,突然听见这句话,一口水险些呛到嗓子眼里。
咳咳咳——
这吴氏,走都要走了,怎么还尽添乱呢!
杨氏一面捂着帕子咳,一面朝画梅摆手,话说得磕磕绊绊的:“你、你去送云齐、他媳妇,把云锦给我、叫回来!”
画梅没领会,还是邵嬷嬷反应快,丢下一句“照顾太太”,她一溜烟就追出去了。
杨氏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嗓子痛得火辣辣的。
她隐隐有些后怕,得亏窗户开着,她正好就听见了,若是没注意,顾云锦刚应得好好的,转头真被吴氏给说服了,两人欢欢喜喜回北三胡同,那杨氏真的是追之不及了。
到那时候,还有什么以退为进?
顾云锦搬出去了,徐家难道还敢再扣着石氏老太太的东西跟她做交换吗?
怕是要欢欢喜喜送去,还要说尽好话,哪怕是台上面唱得再风平浪静、两相欢喜,旁人都只会乐呵呵地当其中故事颇多呢。
这青柳胡同和北三胡同的左右邻居们又不是瞎的聋的了,嘴巴长在人家脸上,看戏的只管热闹,怎么生是非就怎么说呗。
徐家丢不起这个脸,杨氏也断断不能让徐砚丢脸,她如今能做的就是稳住顾云锦。
“舅娘,邵妈妈说您寻我。”顾云锦从外头进来。
杨氏热情地招呼顾云锦坐下,这四年间,她从未看这个外甥女这般欢喜过,简直眼珠子一样,恨不能就此绑在腰带上,免得一转身,顾云锦就回北三胡同去了。
她巴不得满京城都看到她待顾云锦疼爱如亲闺女,而不是什么沽名钓誉。
“我琢磨着审石瑛时你也跟我一道去吧,自家人哪有什么徐家丫鬟顾家婆子的规矩,你别推,就当帮大姑姐去听的,回头她问起来,你也好跟她说说来龙去脉。”杨氏柔声哄道。
顾云锦弯着眼睛直笑,她哪里不晓得杨氏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怕她一声不吭离开侍郎府呗。
虽然她还挺想回去的,但后顾之忧没解决,还不能一走了之。
眼下是几样事情堆在一块,杨氏有些晕头转向,没有琢磨明白罢了,等冷静下来一想,指不定三五天的,一会儿让徐令婕去串门,一会儿让杨昔豫去献殷勤,一波接着一波,顾云锦总不能拿着扫帚将人打出来吧。
要再添些事儿,让他们没心思再打她的主意,否则日子真不安生。
顾云锦顺着杨氏的意思点了点头:“舅娘说的也在理,我就陪您走一趟。”
石瑛被拘在宅子西边穿堂旁的一间小屋子里,杨氏让人看着她,等候发落。
顾云锦跟着杨氏过去,走到半途,才知道被人截胡了,前一刻,闵老太太身边的戴嬷嬷领着两个粗壮婆子,把石瑛给提去仙鹤堂了。
杨氏的脸色沉沉,定是闵老太太晓得吴氏登门了,不想让她们为难石瑛,这才赶在前头带走了人。
顾云锦上下打量那个报信的婆子,奇道:“妈妈就没拦住?我看你也不体弱呀。”
婆子身宽体胖,往跟前一站,像堵墙似的,她脸上发红,道:“奴婢没那个本事,不敢拦仙鹤堂的人。”
顾云锦打趣道:“那妈妈还没念夏胆儿大呢。”
一听这话,婆子的心都抽了抽。
这能比吗?
顾云锦当着闵老太太的面都敢动手了,底下的丫鬟难道会不听指挥,不指哪打哪?
只要杨氏敢发话,那她也敢动手啊。
活了半辈子了,得了一句“还没个小丫鬟厉害”,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杨氏没心思听她们说话,牵着顾云锦转身就往仙鹤堂去。
前脚刚迈进去,后脚杨氏就止住了想要通传的丫鬟,站在庑廊下听里头说话动静。
石瑛哭得梨花带雨的,正说着什么,顾云锦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也没听明白。
跟着杨氏进了屋,石瑛的哭声霎时间停了,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一般。
闵老太太恶狠狠瞪过来:“不吭不响地进来,做贼呐!”
杨氏把三张当票放在桌上,很想问一问这家里到底谁是贼,但闵老太太这人,软的不一定吃,硬的却肯定谈不拢,杨氏只能暂且压着火气:“除了玉扳指,其他的东西都寻出来了,石瑛,还有什么话讲?”
石瑛缩了缩脖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顾云锦。
前回拿出德隆的当票就已经很让人意外了,怎么连这三张都翻出来了?京城这么多典当行,为什么顾云锦轻轻松松就能寻出来?
疑惑归疑惑,石瑛嘴上还是道:“太太,奴婢都认下,是奴婢监守自盗,都是奴婢的错,跟我们老太太是半点不相干的。”
闵老太太绷着一张脸,问杨氏道:“你要怎么处置石瑛?”
“岁数差不多了,该出府了……”杨氏面无表情。
“要我说,就别来什么打啊罚的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闵老太太一怔,似是没听明白杨氏的话,“你说什么?放出府去?”
“是,就放出府。”杨氏重复了一遍。
闵老太太神色怪异极了,她深信石瑛无辜,全是顾云锦惹出来的是非,故意陷害她们的,她本以为要费不少口舌才能让杨氏放过石瑛,还准备了一堆说辞,哪知道杨氏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一堆话憋在胸口,真不是滋味。
杨氏见她不信,也想给顾云锦解释一番,便道:“老太太,如今这状况,我能不松口吗?
让外头说您没管好底下人,让人当了府里东西,传出去了多不好听,都是为了名声着想。
真打一顿,把人送回她老子娘身边,还不知道要添多少口舌。”
闵老太太眯了眯眼睛,杨氏一改前几天强硬的态度,又好说话起来了,这让老太太心神大定,也多了些想法。
“既是要名声,石瑛是我身边的,还没说亲就放出去,别人会说我不喜欢她了,这可不行。”闵老太太抿茶,道,“你给相看相看,有没有合适的家生子……”
顾云锦笑眯眯站在一边,眼看着杨氏面上勉强撑起来的平和一点点龟裂,处置个偷盗,还要管上婚配了,这事儿真逗!
逗得顾云锦差点想问问闵老太太“要不要包生儿子呀”。
“老太太!”杨氏打断打了老太太的话,“做错了事不用受罚,还不用操心以后,这么好的事情,我怕仙鹤堂里一个个有样学样!这样吧,石氏老太太的东西不如就送去北三胡同,免得一个个都惦记着。”
闵老太太的目光骤然一紧,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我说得没错吧?闹出这些来,图的就是那一屋子的死物!送去北三胡同?也不怕庙小装不下!”
第五十六章 心疼
“本就是死物,老太太做什么紧攥着不肯放?”顾云锦睨闵老太太,也不管对方那几乎要吃人一样的眼神,支着腮帮子就笑了,“庙是小庙,装不下压坍了也是北三胡同的事儿,您操心做什么呀?”
闵老太太恶狠狠瞪她。
杨氏怕老太太故技重施要砸东西,沉声道:“老太太,为了老爷的前程,那点儿东西算得上什么?”
“前程!”闵老太太拍着几子,抬声道,“要不是我心疼儿子,这小丫头片子能在这儿大放厥词?能在仙鹤堂里动手?我每回都让着她,是她得寸进尺!”
杨氏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顾云锦身上。
顾云锦没有恼,亦没有反驳,反而是格外认同一般地重重点了点头。
她是大放厥词了,她是得寸进尺了,那又怎么样?
闵老太太连砸个鞋都砸不准,还能扑过来撕了她?
“舅娘,”顾云锦唤杨氏,“本来我走这一趟,就是给了我东西我坐马车拉回去,不给我嘛,我一个小包袱走几步也回家了,既然老太太不肯,就别费那个口舌了,我现在回兰苑收拾收拾,还能赶上北三胡同吃晚饭呢。”
杨氏一口子堵在嗓子眼里,真是最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哪怕晓得这火上浇油的话不能全信,可还是不敢赌一个万一。
有那么一瞬,杨氏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咬牙切齿地让闵老太太别再添乱了,一半春风细雨地去哄心肝宝贝顾云锦。
“滚滚滚!赶紧滚!”闵老太太顺着杆子下来,“滚回北三胡同去!”
顾云锦腾地站起身来,抬脚就往外头走。
“闭嘴!”杨氏黑着脸冲闵老太太大喊了一声,转头扑过去抱住顾云锦,“我的儿啊!你就当是心疼心疼舅娘吧!”
这一下力气大,顾云锦险些没站稳,扶着桌沿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氏。
前世今生,顾云锦清楚杨氏打心眼里看不上闵老太太,但印象之中,杨氏似是从未吼过老太太。
婆媳身份有别,杨氏多敷衍,却不敢随意撒脾气。
这一吼,不单单是把顾云锦吼愣了,屋里其他人也怔住了。
杨氏顾不上其他,只反复安抚顾云锦:“来之前答应舅娘了的,怎么又说要走了呢?你是懂事孩子,知道舅娘不是不尽心,而是……”
顾云锦还在回味杨氏朝老太太发飙,听了她一通好话,不禁打了个寒噤。
肉麻过后,留下的就是讥讽了。
心疼?
她若心疼杨氏,那谁心疼她?谁心疼从前那个在杨家连混日子都混不了、在岭北的冬天里病故的她呢?
她一点也不心疼杨氏,她只心疼她自己。
闵老太太此刻才回过神来,骂道:“杨氏!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还有没有规矩了!”
杨氏深深吸气,刚要说话,就听得外头一连串脚步声,应是有人来了。
很快,帘子挑起,杨氏看着跑进来的徐令婕,后槽牙酸疼不已。
明明吩咐了人手看好徐令婕,不让她来蹚浑水,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杨氏的思绪转得飞快,一把将顾云锦推到徐令婕怀里,道:“云锦说要搬回北三胡同,我正劝呢,令婕你来得正好,帮我一道劝劝,在兰苑住得好好的,做什么搬回去呢!”
徐令婕是来报信的,突然被杨氏一提,心思就全落在了顾云锦身上:“干嘛呀!你又不喜欢北三胡同。”
顾云锦的目光落在闵老太太身上,侧着脸跟徐令婕道:“老太太让我滚回去呗。”
“什么?”一听这话,徐令婕几乎跳起来了,“祖母,您真不打算让父亲好好当官了呀?”
闵老太太啐了一口:“胡说!”
“那您知道今天整个工部衙门把我们徐家当笑话看吗?”徐令婕哼笑一声,“父亲刚使人来说今晚不回来用饭了,我细问了两句才知道,那王家都蹬鼻子上脸地欺负人了!”
王家欺负人?徐家成了笑话?
杨氏和闵老太太都消停了。
徐令婕道:“之前是父亲去问时一直拖着没给准信,工部里也有人晓得这事儿在商议,今天中午,那王甫安突然说王琅的婚事已经定了,两家八字都合了,就等着月底放小定。人家得意洋洋的,就跟压根没有我们徐家什么事情一样!”
“跟哪家定了?”杨氏急急问道。
“太常寺卿金大人的孙女。”徐令婕满满都是不屑。
闵老太太瞪大了眼睛,气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早就在合八字,做什么不给准话?”
“您说呢?”杨氏气极反笑,“明明是他们王家先相中的令意,因着流言蜚语而改了主意,改了就改了,可他王家做事欺人太甚!老太太您看看,就因为流言、就因为被参了本,连区区员外郎都敢跳到老爷跟前来了。这要是再闹大些,别说六部衙门了,连小吏们都敢不把徐家当回事儿了!”
闵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徐砚当年高中,因着杨家引路,初进官场时也没受过什么气,后来青云直上,官越做越大,面子也越来越大,不说比他官小的,哪怕是大员们,彼此相见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哪里遇见过跟王甫安这样的。
一想到徐砚今日委屈,闵老太太就心疼得要命。
她看向顾云锦,心情极为复杂,暗骂顾云锦惹来了风言风语的同时,也知道不能让顾云锦走了。
可放下姿态去拉拢顾云锦,闵老太太也是绝对不干的。
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令婕,消息准确吗?”
“准呀,”徐令婕道,“不信等月底,看看人家放不放小定。”
闵老太太哼哼唧唧不说话了。
杨氏看在眼里,气恼地揉了揉脑袋,收拾起了烂摊子:“老爷有外头的事情要操心,府里其他事,就别给他添堵了,老太太您说是吧?
反正库房刚清点过,明日一早我就让人来搬东西,光明正大送去北三胡同,往后再有人说闲话,老爷解释起来也不至于空空无话。
事情宜早不宜迟,既然王家不行,令意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
杨氏说完,不等闵老太太发话,一手牵着顾云锦,一手牵着徐令婕,转身就往外头走。
闵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张口想拒绝,转念想到徐砚,又只能全部咽下去。
胸口几个起伏,老太太终究气不过,一挥手,几子上的东西哐当全挥到了地上,碎了。
第五十七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恼怒归恼怒,杨氏再不高兴,事情还是要按部就班的来。
回了清雨堂,顾不上缓一口气,杨氏就让邵嬷嬷去把石瑛提了来,又让徐令婕带顾云锦去跨院里说话解闷。
徐令婕走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可见杨氏面色不虞,还是应下了。
顾云锦该说的说了,该诓的也诓了,自然是杨氏说什么就是什么,免得急功近利,把杨氏逼急了,反倒又生麻烦。
东跨院里,葱青手脚麻利上了点心。
徐令婕还记挂着徐令意的婚事,絮絮叨叨跟顾云锦抱怨王家做事过分。
顾云锦咬着绿豆糕,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了会儿,不由好笑地问她:“二姐姐不是看不上那王大人家吗?怎么这般义愤填膺?”
“就是看不上才生气!”徐令婕撇嘴,“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儿女说亲虽然不是买卖,但也要讲究仁义啊,哪有像他们家这样,自个儿毁了亲事,还弄得我们徐家面上无光的?”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看她,这几句话,真要挑起来毛病不少,最起码的一点,把两家试探议亲搁置了的事儿弄得工部衙门里都晓得了的,并非是王家,而是耐不住了私下去问的徐砚。
衙门上上下下多精明呀,又不是瞎了聋了,问了几次,哪怕徐砚再谨慎,总有被人琢磨出来的时候。
至于王家毁约的源头,大抵还是要落在外面那些流言蜚语的头上。
毕竟,上辈子没有生出流言,徐令意是稳稳当当和王琅完婚了的。
可徐令婕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王家这回做的是不上道了些。
既然和别家在合八字了,早早就该给徐砚一个准信,而不是打马虎眼蒙着徐家,等合完了又宣扬得整个六部衙门都晓得了。
这不单单是徐砚脸上无光,也彻底连累了徐令意。
徐令意已经及笄了,耽搁了数月不说,因着这回风波,接下去几个月里也未必能有合适的人家坐下来谈,一来一去,耗了一年两年的……
顾云锦摇了摇头,等轻风苑里得了信,魏氏怕是要喷出一口血来。
徐令婕说完了王家,又说起了闵老太太和石瑛。
“祖母怎么那般糊涂?不管是她让石瑛去的,还是纵得石瑛不知分寸了,她就没想过利弊吗?以前吧,我也没觉得祖母难处啊……”徐令意说话有些犹豫,不管她的嘴再怎么快怎么厉,到底是说长辈是非,用词上还是斟酌了的,“前回砸鞋子,这回又这么闹,把母亲都逼急了……”
顾云锦浅浅笑了笑,却没有搭腔。
从前闵老太太的确不这样,顾云锦去岭北之前,徐家里头还是和睦的,起码表面上和和气气,没有谁跟谁撕破了脸。
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个“利”字。
没有损到根本上的利益,婆媳三人彼此看不顺,却不会真的闹大了,口头上几句交锋,转天也就歇了,不至于死揪着不放。
可今生不同,顾云锦煽风点火生出来的事情损到了根本上——徐砚的仕途。
眼下不至于让徐砚摔一个大跟头,若流言不止,甚至添砖加瓦多些佐证,那徐砚的官运就不好了。
杨氏急,魏氏急,闵老太太也急得厉害。
若非如此,她怎能应下给石氏大办呢?
顾云锦一面擦手,一面想,过日子就是一面照妖镜,一旦起起伏伏,什么妖魔鬼怪都要显形。
闵老太太就是这几十年太顺风顺水了,突然风波大起,她就稳不住性子,不该说的、不该做的都出来了。
要是从前就多些波折,老太太一准能练就一手砸鞋子的绝活,断断不会砸偏了。
不过,前头路还长,老太太还有机会的,至于练好了往谁的脸上砸,那就不关顾云锦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肯定已经离开徐家了。
这么一想,顾云锦扑哧就笑出了声。
徐令婕不满意地睨她:“你笑什么呢?”
话音落下,还没等顾云锦回答,院子里就传来邵嬷嬷训人的声音。
徐令婕腾的站起身来,快步往外头走:“应该是把石瑛提来了,我偷偷去看看。”
顾云锦亦跟了上去。
石瑛跪在正屋前的天井里,杨氏站在庑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偷看的两人没有上前,就站在跨院的月洞门下,稍稍探出头去,就能把外头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顾云锦快速张望了一眼,院子里除了邵嬷嬷、画梅、画竹,并两个压住石瑛的粗使婆子,再无其他仆妇了,应当是回了各自屋子,不许听、不许看。
邵嬷嬷冷声道:“还有一枚玉扳指,你当去哪家典当行了?自个儿交代,免得府里多费人手。”
石瑛咬着唇没吱声。
“事到如今还硬骨头?”邵嬷嬷嗤笑一声,上前捏住了石瑛的下颚,“怎么?还盼着老太太来救你不成?”
石瑛痛得倒吸气,却是甩不开三个婆子,只能涨红了眼睛,一字一字道:“为什么要老太太来救?太太是要把奴婢放出府去,又不是要打要罚奴婢。”
这话是看准了杨氏拿她没其他办法,只能以放出府来和稀泥,不能真的收拾她。
杨氏最恨的也就是这一点,打不得罚不得,回头还要送出府去,她咽不下这口气又能如何?
只能硬撑着。
就跟对上顾云锦是一样的。
不对,也不一样,石瑛是难缠的小鬼,顾云锦根本就是莲花台上的菩萨,她只能一天三炷香给供着。
这日子真糟心!
石瑛绕老绕去,愣是不说玉扳指的下落,看向杨氏的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挑衅。
徐令婕气得差点就冲出去了,硬生生忍下来,死死扣着顾云锦的手,咬牙切齿地骂石瑛:“她那是什么眼神?真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看她小人得意的模样!”
顾云锦的视线一直落在石瑛身上,她从石瑛的眼神里读出些别的味道来。
得意是得意的,但最得意的并非是杨氏拿她没辙,而是杨氏不知道她和杨昔豫有染。
这个秘密,让石瑛在对上杨氏时,不由就添了几分快意。
顾云锦想,要是揭开来了,到底是杨氏上前撕了石瑛,还是画梅扑过去撕了石瑛,亦或是石瑛跳起来和画梅打成一团?
那场面,光想想就真够厉害了的。
左胸口扑通扑通直跳嘞。
只是,顾云锦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按说其他东西都被找出来了,罪名确凿,石瑛抵赖不掉的,那她为何还咬死着不肯说出玉扳指的下落?
那枚玉扳指,到底被她当哪儿去了?
第五十八章 如出一辙
徐令婕憋着气,眼睛里冒着火,死死盯着石瑛。
“偏偏就是在这个当口上,不然哪里轮得到她小人得志!”徐令婕牙痒痒的。
石瑛是家生子,犯了偷盗的错处,打一顿都是轻的,只要不闹出人命,衙门里都不会管。
可眼下徐家正是要名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徐砚又要被参一本了。
杨氏投鼠忌器,连处罚都用不上劲儿。
别说杨氏憋屈,徐令婕也替她母亲糟心。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能不能换个由头处置她?”徐令婕喃喃,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顾云锦。
顾云锦就琢磨玉扳指,突然听了这么两句,脑海里闪过一些念头,只是太过零碎,一时之间没有品清楚。
庑廊下的杨氏也在思忖着,她的余光瞥见了月洞门下的徐令婕和顾云锦,心头重重一沉。
她不愿意就此放过石瑛。
即便是从严处置了,在风口浪尖上,闵老太太还能为了个丫鬟跟她闹翻天不成?
就算老太太要闹,还有徐老太爷和徐砚、徐驰两兄弟呢。
老太太可不会冲着丈夫、儿子大呼小叫。
况且,杨氏也想杀鸡儆猴。
她想告诉顾云锦,若是自以为有筹码就可以为所欲为,自作聪明过了头,是要吃苦头的。
眼下顾云锦还算聪明,晓得见好就收,但万一她见石瑛步步紧逼还全身而退得手,天知道会不会又生出什么心思来。
毕竟,石瑛是个小喽啰,顾云锦才是真正轻不得重不得的那一个。
可不能让石瑛给顾云锦开窍了。
杨氏眯了眯眼睛,拇指指腹碾过手中的戒指,道:“不肯说,那府里就慢慢查吧。邵嬷嬷,先把人关起来,什么时候查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出来,多添几个人手,仙鹤堂里想要人,打起来都不能放!
之前当东西得来的银子,去向弄弄清楚,该追的都追回来,石瑛嘴硬,就问她老子娘去。”
一听要问家里人拿钱,石瑛眼底的得意还未来得及散尽,就露出几分愣怔来。
再想到杨氏要扣着她的人,石瑛不由叫道:“不是放出府去吗?”
“你急什么?急着嫁人?”邵嬷嬷讥讽地啐了一口,“连亲都没定下,心急火燎的多难看啊。老太太不是让太太帮你相看相看吗?我倒是有个好人选。”
邵嬷嬷转身看向杨氏,道:“太太就是心善,舍不得下狠手,要奴婢说,这么个死不悔改的东西,跟她客气什么?李子庄上好些庄户缺媳妇呢,随便挑一个都是粗胳膊粗腰的,敢不听话,自有男人打死她!”
石瑛瞪大了眼睛:“送去庄子上?”
她隐隐有些慌了,本以为有闵老太太撑腰,杨氏不敢做过分了,这会儿听邵嬷嬷一说,她真怕杨氏不管不顾豁出去。
刚刚杨氏都说了“打起来都不能放”,恐怕真的不会在意闵老太太的意思。
李子庄离京城有半个月的路途,是徐家的庄子,哪怕石瑛在里头把府里事情胡乱说道,也远远传不到京城。
杨氏很满意邵嬷嬷说的这番话,微微颔首道:“妈妈提醒我了,总归是嫁人,配庄户也没什么不好,正好磨一磨她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毛病。”
说完,杨氏的目光斜斜睨了顾云锦一眼,意在提醒。
顾云锦紧抿着唇,收在袖口里的手攥得紧紧的。
不听话,又挡了路,转头送去庄子上,这个主意真是太简单利索有效了。
杨氏不愧是姓杨的,邵嬷嬷也不愧是杨家挑出来的,这思路和杨家人如出一辙。
顾云锦在岭北的庄子里病故,石瑛若被送去李子庄,结局可想而知。
这么一想,顾云锦就觉得杨氏对她的警告索然无味,掺杂着之前的几分讨好,真真是齁得厉害。
石瑛被带出去了。
徐令婕没在忍耐,几步到了杨氏跟前:“母亲就该如此!反正祖母顾不上她了。”
杨氏看着慢慢走过来的顾云锦,见小丫头神色郁郁,似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让杨氏有了几分笑意:“伺候了老太太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总念着她过去的那些好,没舍得下狠手。她若晓事些,我也不想做得太绝了。”
顾云锦没忍住,轻哼了声。
这是什么意思?
先敲打一顿,在给个甜枣?
呵,她想的没错,杨氏一旦冷静思考了,她威胁杨氏的那些由头,就有机可乘了。
杨氏要歇息会儿,顾云锦没心思和徐令婕打马虎眼,便先回了兰苑。
下午时,王琅另订下了金家千金的事儿终是传到了魏氏耳朵里,听说她急匆匆就赶到清雨堂里和杨氏哭了一场。
顾云锦听念夏说了,没特特上心,她一门心思琢磨,杨氏下不下狠手,她不晓得,但她必须下狠手,不然只有被杨氏烦的份。
徐令婕说的话还在耳边。
“别的法子?换个由头?”顾云锦嚼着这两个词,沉心许久,终是把刚才一闪而过的想法给补全了。
从前,她在杨昔豫手上见过一只玉扳指。
那玉扳指平平无奇,用料只是中上,算不得上等货色。
顾云锦和杨昔豫离心,压根不管他吃什么用什么,是徐令婕来杨家看她时说“表兄怎么不用个好的,这扳指带出去都不够凑门面的”。
当着徐令婕的面,顾云锦没说什么,等送了客,转头和念夏嘀咕“不晓得是哪个相好送的”。
念夏晓得顾云锦没往心里去,便不安慰什么。
她们主仆不在意,偏生有人要生事。
妯娌不晓得从哪儿得知了徐令婕说的这一茬,打听了一番告诉顾云锦,杨昔豫早就有这么一枚玉扳指了,只是他很少戴而已,最初见的那一回是在他侄儿的满月宴上,因着东西太普通,他母亲还说道了几句,怕戴出来给客人笑话。
杨昔豫顾左右而言他,没有说玉扳指的来历。
顾云锦猜,那来历怕是见不得光。
算算日子,满月宴已过,杨昔豫已经有那玉扳指了。
依顾云锦的眼光,那玉扳指不会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老太太那一屋子陪嫁,她都仔细看过,用料都是上好的,不至于有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但,管他呢,府里谁都说不上石氏老太太留下来的没有特色的玉扳指到底长什么样。
她往石瑛身上推,杨昔豫有本事就把真实来历交代出来,反正无论是哪儿来的,只要杨昔豫难以交代就行了。
张嘴讲故事,就看谁编的像了。
第五十九章 真真假假
顾云锦蹲马步蹲得心不在焉。
抚冬看出来了,以目光询问念夏。
念夏悄悄睨顾云锦,冲抚冬摆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抚冬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悟了,自家姑娘跟齐六奶奶出兰苑时还精神奕奕的,等回来就这么个神情,一准是仙鹤堂和清雨堂里又闹了。
顾云锦其实没琢磨那你来我往的争锋相对,她只是一个劲儿在回忆,从前见过的杨昔豫手上的玉扳指是否有特征,哪怕是极小的也行。
可惜,彼时她真不爱搭理杨昔豫,有关他的事情多是听旁人说起,哪怕亲眼瞧过,时隔多年,也就只记个大概,细节处实在太过模糊。
她有些头痛。
编故事嘛,真真假假混在一块,突出真处,带过假处,才能骗得了人。
若是一击不中,反过头来叫杨昔豫全身而退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石瑛被关了一天,只得了一个粗馒头、两口水,夜里连跟蜡烛都没有,一床破棉絮让她打发一夜。
思量眼下状况,她心中几分恼怒几分后悔,恼的是杨氏的咄咄逼人,悔的是她小瞧了顾云锦。
敢朝石氏老太太的陪嫁下手,石瑛不是个胆小的人,她只是没料到,闵老太太在对上杨氏时竟然那般势弱。
平日里谈及两个儿媳妇时,老太太言语之中透着高傲和不屑,一副做婆婆的拿捏儿媳妇是天经地义且毫不费力的样子,哪知道真的剑拔弩张了,老太太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前几年隐约的略占上风,如今看来,其实是杨氏不跟闵老太太计较太多的缘故。
指望老太太能护住自己,石瑛想,她到底还是天真了。
毕竟,闵老太太最看重的是儿子,跟徐砚相比,别说她这么个丫鬟,老太太自个儿的脸面都能撇开去。
闭着门骂一通,老太太也不愿意真闹得满京城皆知,让徐砚的前程受阻。
但最最出乎石瑛预料的是杨氏的态度。
杨氏分析利弊自有她的一套,石瑛本以为对方气归气,多少还会给老太太留几分薄面,事情和稀泥地解决了就好,可偏偏,杨氏要打定主意拿她开刀了。
真被送去庄子上,那麻烦就大了。
她才不要去做庄家妇,那日子比她这一天的待遇还不如,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银子,难道要便宜了别人不成?
石瑛低头看了看手掌,拇指尖上的伤口愈合了,却还能看到那狠狠一划的痕迹,忆起顾云锦彼时的迅速,石瑛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一下子,真真是比她掌心压上碎片血肉模糊的惨状还要痛。
咬紧后槽牙,石瑛的眼神阴沉极了。
她暗暗想,这一些都是顾云锦弄出来的,是她看中了那些嫁妆,是她要点库房,是她把当票一张张翻出来,也肯定是她兴风作浪、挑起了杨氏的怒火。
呵——
她不好过,顾云锦也别想好过了。
倒霉也要拉个垫背的!
是了,还有杨昔豫呢。
石瑛听徐令婕身边的丫鬟提过,顾云锦为了给杨昔豫备礼物,还跟徐令婕讨过主意,两个姑娘凑在一块,徐令婕笑话顾云锦对表兄有心,顾云锦红着脸却从未反驳过,其心思可窥一斑。
思及此处,石瑛忍不住嗤笑一声。
顾云锦搁在心上的豫表兄,实则跟自个儿拉拉扯扯的,石瑛给过杨昔豫一些好处,但也没真叫对方占了大便宜去,反倒是他还要掏心思来巴结自个儿。
这么一比,石瑛心里舒坦多了。
她平稳了情绪,又前前后后推敲了一通,起身拍了拍门板,对外头守着的婆子道:“妈妈,我要见太太,我有话跟太太说。”
看守的婆子正无精打采的,听见声音,啐了一口:“怎么着?这就想投诚了?我当你是个硬骨头,没想到一晚上就挨不住了。我劝你呐,到太太跟前老老实实说话,兴许太太心善,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杨氏心善?
石瑛呕得要命。
一个连主子屋子都进不去的粗使婆子,居然还有脸对着她指手画脚的,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石瑛真想问问她,在这儿说杨氏好话,能传到杨氏耳朵里,能得杨氏几分信任?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石瑛嘴上应得好好的。
石瑛想见杨氏,杨氏这会儿却没时间管她。
带着一众人手,杨氏正在仙鹤堂里指挥着搬运石氏老太太的嫁妆,听人来报信,只淡淡点了点头,打算再晾一晾石瑛。
后罩房前,众人小心翼翼怕磕着东西,又不敢发出大声响,免得惹了老太太不快。
闵老太太就在正屋里,昨夜被知道来龙去脉的徐老太爷瞪了大半个时辰,她就消停多了,眼不见为净,由着杨氏开库房,只让戴嬷嬷来看着。
顾云锦站在一旁,与杨氏道:“舅娘,我先跟车回北三胡同,嫂嫂那儿人手不足,这么多东西,要收拾好久了。”
“都是粗活,怎么能让你跟云齐媳妇动手的,”杨氏笑眯眯的,牵着顾云锦的手,道,“我跟你一道去,好些日子没见过大姑姐了,正好去瞧瞧她,人手我带过去,收拾妥当了,我们再回来。”
顾云锦心里明镜一般,杨氏是防着她走了就不回,话里话外让她多掂量些,既然收了这么多枣子了,就乖乖的,省的抡起棒子来,谁都不好看。
“我听舅娘的。”顾云锦道。
这话让杨氏十分受用,眼看着马车一辆辆装齐全了,便出发了。
前后数辆马车进了北三胡同,引得邻居们都多看了几眼,杨氏带着顾云锦进了院子,自有婆子去跟人说道。
“是我们府里前头那位原配老太太的东西,当年她家也是富商,陪嫁不少的。”
“怎么会现在送来?不瞒大姐说,从前我们姑太太是远嫁,这么多好东西怕磕磕碰碰的,就留在京城没带去,等搬回来了也没顾着折腾这些,总归是放在库房里的,谁收着不是收着嘛。”
“这不是今年五十整嘛,清明时侍郎府和这儿都大办了,姑太太说她亲娘托梦来,想把东西拿到亲女儿身边。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府里这两天就清点曝晒给送来了。”
“你说托梦是真是假呀?这肯定是真的了,这种话还能说假的呀?”
不消多时,大半个胡同都知道了,至于信不信,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毕竟,之前那些传言还没消失呢。
贾妇人坐在罗汉床上绣花,底下婆子打听了来,细细跟她说道。
“托梦?”贾妇人嗤了声,“这故事说得可真不错,我要是不认得顾姑娘,都要信了她舅娘的邪了。”
第六十章 多了一味
杨氏满面笑容地走进了小院,在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这几日的烦闷和郁气,见徐氏迎出来,她赶忙加快步子上前,伸手一扶,道:“我听说大姑姐身子不适,今日好些了吗?”
徐氏见那一样样东西鱼贯着往院子里搬,当下定了心神,一门心思应付杨氏。
“还是老样子,只能养着。”徐氏浅浅笑了笑,引着杨氏往里走,免得她们几个站在这儿,挡着搬东西的人。
杨氏道:“我听说又换了个大夫?不是前回那医婆了?”
“是啊,新换了一个。”徐氏随口应了。
杨氏抿唇,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自个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之前那些流言蜚语,杨氏左思右想,怕是和那医婆脱不了干系,那个大嘴巴,编排了那么多说辞,惹了多少是非,杨氏一想起来就巴不得拿针缝了那张嘴。
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杨氏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大嘴巴了。
她大张旗鼓地给北三胡同送了这么多东西来,恨不能几句话的工夫都宣扬出去,结果,那大嘴巴医婆不来了。
杨氏暗暗叹气,只能指望左右邻居们多说道说道了。
托梦这一说法,虽不能抵消全部留言,好歹让人雾里看花,不能一股脑儿全说侍郎府的不是了。
杨氏一面想,一面问道:“换了哪家的大夫?医术如何?”
徐氏让翠竹添了茶,仔细斟酌了一番,道:“是个老大夫,有一家邻居请了他,看着说不错,就介绍给我了。我才换的方子,好坏一时也说不上。”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徐氏并不想透露乌太医的身份。
京里好大夫不少,但够的上太医院的,实在凤毛麟角,谁家不想有一个靠得住又有本事的大夫呢?
徐氏几乎不出门,但侍郎府和杨家的事儿,她多多少少还是听说了些的。
不说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杨家那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身体都欠妥,常年用着药,若杨氏晓得她有门路,张口请她帮忙,那徐氏就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了。
徐氏知道自个儿是沾了贾妇人的光,再得寸进尺,那就是她厚脸皮了。
再者,她分得清亲疏。
若杨氏是真心待她、待北三胡同,对方有需要的时候,徐氏即便厚着脸,能帮的肯定帮,但现在,她一点儿都不愿意与杨氏亲近。
前回教唆徐令婕推顾云锦下水的账,徐氏还记着呢!
虽然她本事不足,不能替顾云锦把这账讨回来,却也不会为了今日这几句和风细雨就昏了头。
石氏老太太的嫁妆能搬进北三胡同,是顾云锦费了心费了力,逼得杨氏在她们和闵老太太之前寻了个平衡,而不是杨氏的示好。
这些道理,徐氏拎得清。
杨氏倒是没和徐氏想到一块去,她也压根想不到这新的大夫有那样的来历。
“邻居介绍的?那就是相熟的,也挺好。”杨氏笑了。
认识的就好,在胡同里各家走动多了,能听不少话,应该多多少少也会往其他家里多说几句的。
杨氏应完,端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视线迅速地扫了一圈院子。
她从前几乎都没有踏足过这里,现今想来,到底是疏忽了,若是之前走动多些,逢年过节来露个脸,城中起流言的时候,也不会落得被动到反驳不出一句话来的地步了。
以前是太顾忌闵老太太,又觉得徐氏这个软柿子生不出风浪,她看管着顾云锦就行了,现在,是时候改一改了。
这会儿也还来得及。
思及此处,杨氏笑容越发和煦:“你这儿地方不大,收拾得倒是整齐,我瞧廊下那几盆花快开了,等过几天,肯定更好看。是了,你是个喜欢花的,我过两天让人挑几盆送来。”
吴氏忙着清点东西,回头瞧见春风一般的杨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凑到顾云锦身边,压着声儿跟她咬耳朵:“我都没顾上问,舅娘怎么亲自来了?还讨好我们太太,今天的太阳是要从东边下山了吧。”
顾云锦莞尔,道:“怕我拿到了东西就不回去了,来盯着我呢,顺便来唱个戏。”
吴氏扑哧笑出了声:“那戏精彩,你是没听见,那几个婆子就差敲锣打鼓了。”
顾云锦听吴氏把外头那几句故事说全了,在心里给杨氏鼓了鼓掌,托梦,多好的理头啊。
好到不借过来用,都暴殄天物的地步了。
顾云锦把吴氏往角落里拉了几步,附耳说了一番。
吴氏听完,笑歪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能竖着个大拇指表意思。
等喘过气来,吴氏咧着嘴道:“这故事我喜欢。”
“框架就在这儿了,我再润色润色,就把戏台搬到大舅娘跟前去,”顾云锦眯着眼睛笑,又来回想了一番,重重点头道,“这故事嘛,我也挺喜欢的。”
姑嫂两人笑作一团。
等东西都收拾妥当了,杨氏也不急着走,要留下来用午饭。
厨房里平日只准备徐氏和吴氏的用量,突然添了杨氏和顾云锦,菜色就不够看了。
杨氏不让厨房里多费心,让邵嬷嬷取了银子,打发了人手去铺子里买些徐氏能吃的清口热食,又照着顾云锦的口味切了几盘肉菜,一桌子摆开,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虽说徐氏、吴氏私心都不愿意跟杨氏坐下来用来,但都不是糟蹋食物的性子,也不会在吃食上跟自个儿过不去,这顿饭也算是主客尽欢。
顾云锦擦了嘴,笑盈盈道:“太太今日的胃口似是比前几日好些了。”
徐氏道:“大抵是天气暖,这几天能多用些了。”
随着吴氏出了屋子,顾云锦道:“我琢磨着是方子好用。”
“你当那是灵丹妙药,几天就好了呀?太医说了要慢慢养,急不来的,”提及药方,吴氏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和谨慎,略一沉思,到底没瞒着顾云锦,拉她进了自个儿屋里,关上门,低声道,“药童送来的药比方子上的多了一味。”
“多了一味?”顾云锦挑眉。
“就添在最后放进去煮的小药包里,之前没拆开过,就没发现,昨儿药包有些松,沈嬷嬷重新绑带子的时候才看出来的,”吴氏叹息道,“是紫河车。”
紫河车补气、养血,对徐氏的久咳不止也有功效,用在药里并无不妥。
“这东西贵,只吃一月两月的是不要紧,若是长久用,要费不少银子的,京里的药铺也不是家家都齐备这个,”吴氏道,“乌太医不肯多收诊金,药钱我是按着方子照市价给的,我就琢磨着,会不会怕我们长久用不够银子,特特不提了,就白送了?”
顾云锦垂着眸子。
她没跟吴氏细说过贾妇人是替蒋慕渊做事的,这世上哪有白送的事儿,掏银子的举手之劳,大抵也是蒋慕渊出力了。
顾云锦揉了揉眉心,她挺想问问蒋慕渊,她们北三胡同看起来有这么缺银子吗?
唔……
赎簪子的钱还是跟贾妇人借的,这么一想,好像真的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