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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不能娶全文阅读

作者:玖拾陆     威武不能娶txt下载     威武不能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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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醒了

    顾云锦是被冻醒的。

    她打了个哆嗦,蜷缩着身子,心想,不愧是岭北的冬天,刚落了初雪,就冷成了这样,让她这个病入膏肓、弥留之际的人都冻清醒了。

    真是造孽!

    要死就赶紧死了,早死也好早投胎,苟延残喘有个什么意思?

    她一心等死,连眼皮子都懒得睁。

    模模糊糊的,顾云锦听见了说话声。

    这算是回光返照?

    她三天前都返过一回了,让卧床数月的她去了庄子不远的道观,拜了拜吕祖。

    从没听说过,回光返照还能有第二回的。

    “念夏。”顾云锦唤了声,就这么两个字,她的嗓子就烧得慌。

    看来,还是离死不远了。

    很快,脚步声匆匆而来,念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几分激动几分小心:“姑娘醒了?醒了就好,可急死奴婢了。”

    闻声,顾云锦才缓缓抬起了眼帘,视线落在念夏身上,她一下子就懵了。

    眼前的人分明是念夏,却又不一样。

    念夏早几年就嫁人了,梳着最普通的妇人头,守寡后越发一身清汤寡水,等主仆两人被送到岭北,粗布麻衣的,叫二十六岁的念夏跟庄子里四十岁的妇人一般。

    可现在,顾云锦看到的念夏,那张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刚想说话,又冻得直打颤。

    念夏赶忙替她掖被角:“厨房里备了姜汤,奴婢这就去取来,您赶紧喝了暖暖身子。”

    “我怎么了?”顾云锦迟疑着问道。

    念夏的脸色白了白:“姑娘落水了呀,您别是冻糊涂了吧?”

    落水?

    从小到大,顾云锦只落过一回水。

    那年她才十四岁,还是住在徐侍郎府的表姑娘。

    顾云锦猛得坐了起来,越过念夏的肩膀,一眼就瞧见了那张空谷幽兰的插屏。

    她闺中爱兰,最喜欢这插屏,住的院子也叫兰苑。

    顾云锦靠在念夏身上,前一刻她还在等着投胎,再睁眼就回到了十年前?

    她该哭,还是该笑?

    她也不知道。

    顾云锦重新躺回去,搂着锦被想,既然投个好胎是没戏了,那这一回就活得长久些。

    也活得痛快些。

    念夏前脚刚出内室,画梅后脚就进来了。

    “表姑娘可算是醒了!”画梅堆着笑,一屁股在床沿边坐下,“您这一落水呀,可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惊动了,夫人急得不得了,满心都记挂着您,只是今日府里有客,夫人实在走不开,就让奴婢过来了。

    您醒了就好,夫人说了,只要您平平安安的,什么事情都不打紧……”

    顾云锦直勾勾看着画梅,没打断那张絮絮叨叨的嘴。

    她是徐家的表姑娘不假,但顾云锦与徐家并不是血亲。

    顾云锦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生母早亡,父亲续弦徐氏,顾云锦与继母的关系可谓是一塌糊涂。

    她十岁那年,祖父战死,父亲病故,将军府里翻了天,根本没有他们四房的立足之地了,无可奈何之下,顾云锦和嫡兄跟着继母入京,投靠徐氏的娘家。

    说是投靠,徐氏也没搬回侍郎府,而是在不远的北三胡同里买了个小宅子。

    顾云锦晓得徐氏的想法。

    徐氏的亲娘也早早就没了,如今府里的老太太闵氏是徐氏的继母,两个弟弟亦是继母生的。

    闵老太太数十年如一日地看徐氏不顺眼,徐氏要依着娘家吃饭立足,自不敢再到闵老太太跟前露面,怕老太太看着她就来气,平白起争端。

    徐氏不往侍郎府里来,顾云锦倒是一月里有两旬住在兰苑里。

    彼时她年幼,只想与徐氏拧着来,徐氏与娘家有矛盾,她就与侍郎府往来,总归是膈应死继母拉倒。

    再者,她长在将门,见多了舞刀弄枪,最烦武人粗鄙,而徐家书香,姐姐们温婉和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开口就透着墨香。

    她是真心喜欢这儿……

    顾云锦攥紧了被褥里的手,眼底滑过一丝讥讽。

    整整十年,若说她比从前长进了些什么,那就是明白了一点:真心未必能换来真心。

    她对侍郎府的喜欢,在那十年里,全被辜负了。

    “画梅,”顾云锦睨了她一眼,道,“我落水了,舅娘有让人往北三胡同里带话吗?”

    这冷不丁的开口,让画梅一下子怔住了。

    顾云锦是客居,刚入京那会儿,还带着将门里那股子大大咧咧的脾气,时间久了,待人接物就温和细腻许多,平素里见了她,一口一个“画梅姑娘”,客气得不得了,何时这般冷冰冰的?

    再者,顾云锦与徐氏不睦,不把北三胡同挂在嘴边,突得听她提起来,画梅都有些回不过神。

    她不由仔细看了看顾云锦的面色。

    毕竟在冷水里泡了一回,又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顾云锦的脸色廖白,嘴唇都没多少血气,看起来病怏怏的。

    多余的,画梅没看出来,只能讪讪笑了笑,道:“今儿个宴客呢,府里人手都忙不过来,夫人倒是吩咐过了,奴婢琢磨着应当有人手去传话了。”

    顾云锦抿唇。

    她才莫名其妙地回到十年前,整个脑子还混沌着,但她依旧记得,那年落水,直到三天后的月末,北三胡同里才来人看她,且丝毫不晓得她落水的事情。

    彼时顾云锦与徐氏水火不容,自然是以恶意揣度徐氏,认为是徐氏故意的,等人走了,还气得一整天吃不下东西。

    可她活过那十年,现在她不会再那么想徐氏了。

    她落魄之后,依旧关心她、待她好的,只有卧病不起的徐氏和刀子嘴豆腐心的嫂嫂了。

    北三胡同里,是绝不会明知她落水,还没半点表示的。

    顾云锦想好好理一理思绪,就不愿意与画梅多费口舌,便道:“既然人手不够,不如画梅你走一趟呗。”

    闻言,画梅眉梢一扬。

    让她跑腿?

    她可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凭什么给一个表姑娘做跑腿的?

    本来就是靠着徐家吃饭的,顾云锦拿得哪门子的乔?

    心里再不满,画梅嘴上也不能直直刺顾云锦,她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表姑娘,夫人那里还等着奴婢做事呢。”

    “你这么忙的呀?”顾云锦歪着脑袋看她,见画梅点头,她撇了撇嘴,“那你刚才在门口和念夏东拉西扯什么?有这个工夫,不如走一趟北三胡同。”

第二章 疑惑

    画梅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置气一般道:“表姑娘说得是,奴婢这就去北三胡同替您把姑太太请来。”

    顾云锦挥了挥手,一副催着画梅去的模样。

    一看她这般,画梅越发不高兴了,咬着唇便出去了。

    念夏端着姜汤进来,险些撞到画梅,她急着赔礼,哪知道画梅扔了她一个眼刀子,扭着腰儿走得飞快。

    “姑娘,”念夏绕过插屏,苦着脸道,“您与画梅姑娘说什么了?她气冲冲走了的,她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您得罪她做什么?”

    顾云锦接了姜汤过来。

    她从前很怕喝姜汤,可闭眼睁眼前的半年里,她整日吃药,活生生就是个药罐子,那些苦味道喝多了,连姜汤都顺口许多。

    顾云锦小口饮尽,念夏把空碗放在几子上,刚掏出帕子想替顾云锦擦嘴,就见她家姑娘极其麻利地拿手背抹了抹嘴。

    念夏呆呆看了看帕子,又看向顾云锦。

    顾云锦也看到那帕子了,不禁有些头痛。

    她以前跟姐姐们学着做文雅人,漱了口都拿帕子慢慢按着擦拭,等到被赶去了岭北,粗茶淡饭,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喝了茶拿手一抹嘴就行了。

    她习惯成自然,却叫念夏莫名了。

    顾云锦挪开了视线,赶忙转开了话题:“我哪有得罪她,不过是让她跑个腿罢了。就几句话的事儿,她难道还要去大舅娘那儿说我的不是?她也就是仗着邵嬷嬷,才在府里横着。”

    徐府之中,打理中馈的正是顾云锦的大舅娘杨氏。

    徐家早年是商贾之家,徐氏的生母过世之后,填房闵氏进门,一连生了两个儿子。

    长子徐砚是个念书的料,十七岁中举,杨氏榜下择婿,挑中了这位年纪轻轻的举人。

    杨家数代为官,泰山大人铺路,徐砚考中进士之后,一路青云,如今为工部侍郎,一举把徐家带入了官场。

    真要说起来,徐家有今日,全靠杨家指路。

    杨氏有那么一个得力的娘家,在徐家自然是挺直了腰板,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是高人一等。

    邵嬷嬷是杨氏的奶娘,在闵老太太跟前说话都是端着架子的,画梅是她的侄孙女,在一众仆妇之中,亦是鼻孔朝天。

    念夏从来不敢招惹画梅,哪怕心里气得要命,面上也都是供着画梅的。

    因为她家姑娘说过,做人要温和,不许夹棍带棒的,既然在徐家住着,舅娘姐姐们待她亲厚,就该知恩。

    念夏是从镇北将军府里跟来的,她晓得她身上的粗鄙不受顾云锦喜欢,姑娘改,她也改,一定不能让顾云锦烦了她。

    只是,顾云锦刚刚说的这几句话,怎么和之前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念夏心底愈发疑惑了。

    顾云锦的心思不在念夏身上,道:“我要再睡会儿,你去外间守着,北三胡同来人了,你就叫我起来,要是半个时辰之后还没见人来,你就让人去催。”

    念夏连声应了,伺候顾云锦躺下,替她整理了被角,才转身退出去。

    顾云锦直挺挺躺着,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虽然和念夏、画梅都说了话,她也亲眼看到了这屋子里的样子,可她心里还是没有底。

    她怎么就回到从前了?

    再睡一觉,会不会又回到临死前,然后就死在岭北了?

    顾云锦没有答案,她把双手叠在胸口,那一下又一下重重的心跳声,渐渐让她平复下来。

    她是活着的,起码这一刻她活着,且身体无恙。

    虽然落水昏迷,但她年纪轻,吐出了水,逼走了寒气,就没什么大碍。

    对顾云锦来说,落水是十年前的事情,可对这具身体而言,不过一个多时辰之前。

    这会儿静下来了,落水时的无助和惶恐从心底里渐渐涌出,突然就包裹住了她。

    三月的池水还冰冷冰冷的,激得她的四肢一下子就抽住了,她不会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本能地想把脑袋探出水面呼吸……

    隐约的,她听见了呼救声,她拼命睁大眼睛,岸上那一双双惊愕、疑惑、莫名的眼睛闪过,最后化作了一双乌黑的、带着几分关切的眸子。

    顾云锦猛然睁开了眼睛,盯着幔帐喘气。

    徐家池子不大,但也算不得小。

    顾云锦记得,她是在靠近后院的这一侧落水的,离前头宴客的地方隔了一整个池子,不说对面的人能不能看清她的模样,反正她是不可能看到那些人的眼睛的。

    但要说是她凭空想出来的……

    顾云锦觉得不像,尤其是最后的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真真切切的,她应当是真的瞧见了。

    徐徐吐了一口气,顾云锦琢磨着,她连重活一回的事儿都经历着,看到些不可能看到的画面,又有什么说不通的?

    只是,那双眼睛是谁的?

    只凭眼睛,她认不出对方,可又有些儿眼熟,她应该认识那人。

    顾云锦皱着眉头回忆了一番,还是没有想明白,但她知道,这次落水在她的一辈子里,是绕不过的一件大事了。

    十四岁的年纪,正是要说亲的时候。

    这日徐家宴客,徐家几个公子做东,来了不少同龄好友。

    顾云锦噗通一落水,哪怕隔着池子,没人看明白她的狼狈样子,但也背了个坏名声。

    杨氏红着眼眶安抚了她许久,说什么身体最要紧,只要没伤着呛着,就比什么都强,又叫她莫要担心往后,外头人不知她性子人品,自家人是清清楚楚的,婚事就更不用操心了。

    “与其嫁给外头不知根知底的受气,不如舅娘回娘家去说一声,让你嫁给昔豫,不也挺合你心意的吗?”

    隔了十年,顾云锦还记得这句话。

    杨昔豫是杨氏的亲侄儿,也在徐家住着,听徐家请的先生讲课。

    从前的顾云锦喜欢读书人浓浓的书卷气,也喜欢温柔的杨昔豫,犹豫再三,终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她嫁入了杨家,前半年还算不错,等对方明白镇北将军府真的没把顾云锦摆在心上,再往后就全是糟心事了。

    直到杨昔豫高中,杨家就起了另结一门好亲的念头,把顾云锦害得药石无医,只能在岭北庄子里等死。

    这条路,顾云锦是绝不会再走一趟了。

    杨氏算计了她一回,若是今生再与她提这桩婚事,顾云锦一定会忍不住给杨氏一拳头,再告诉杨氏,是她的女儿徐令婕把自个儿推下水的。

    想要拿捏她?她还想让杨氏给她个说法呢!

    反正,这会儿还早,杨氏并不知道镇北将军府压根就没把四房当回事儿。

    要是杨氏知道,她应该也不会让杨昔豫娶顾云锦了。

第三章 话本

    徐老太爷没什么兄弟姐妹,膝下两个儿子,而这两儿子也不是能散出一把叶子的,各自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就都没动静了。

    徐府新入官场,人丁不算兴旺,徐老太爷嘴上不说,心里十分遗憾。

    他自认能教出个侍郎儿子,也一定能教出进士孙子,因而对两个孙儿的功课抓得十分紧。

    徐老太爷望孙成龙,请了京中有名的先生来徐家坐堂讲课。

    前些年,徐砚和徐老太爷提了,把姻亲家的孩子接到侍郎府里,与孩子们一道念书,既能彼此增进,又能显得热闹些。

    徐老太爷应了,现如今住在府里的,一个是杨昔豫,一个是顾云锦的二舅娘魏氏的侄子魏游。

    正因为有表亲家入府的先例,徐老太爷要让顾云锦住在府里,闵老太太哼哼唧唧了几天,不甘不愿地答应了。

    要顾云锦说,这其中根源,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她与徐氏不合。

    闵老太太对顾云锦的是烦,对徐氏的就是恨,只要让徐氏不痛快,闵老太太还是乐意的。

    这些事儿,当年顾云锦还在闺中时是没有细想过的。

    直到在杨家过了心酸日子,才明白其中关节。

    杨氏善待她,只因她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罢了,杨昔豫也是一样的。

    从前,顾云锦应该是“喜欢”杨昔豫的。

    她在闺中时,除了徐家的两位哥哥,也就跟杨昔豫与魏游熟悉些,其余的京城子弟,只偶尔打过照面,能认得人而已。

    相较于随性的魏游,温和周到的杨昔豫如一缕春风,叫人从心底里暖起来。

    逢年过节时称心如意的礼物,说话时的柔声细语,一举一动都是顾云锦最中意的书卷儒雅,让从幼时就见多了武门粗鄙的顾云锦欣喜。

    徐令婕告诉她,这就是思慕之情了。

    顾云锦满头雾水,徐令婕寻了一堆才子佳人的话本给她,那些话本,这会儿应当是收在床头的小屉里吧……

    这么一想,顾云锦翻身坐了起来,从小屉里寻出了一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庖得薄如纸的木片镂空雕了兰花,用香料熏了花香,制成了书签。

    顾云锦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她翻开书签夹着的那页,正讲到莺莺回信约张生月下相会,顾云锦撇了撇嘴,原来她落水之前是在看这些东西呀。

    手指捏着书签翻了翻,当时徐令婕没少跟她说杨昔豫的事儿,她听得多了,渐渐也想得多了,在出嫁之时,顾云锦是真的一腔欢喜之情,满心满意都是嫁得如意郎君。

    结果这一片真心都喂了狼狗了!

    温柔的春风吹向了别人,留给她的是彻骨的寒风,顾云锦从此对杨昔豫避之不及,病怏怏地收拾行囊滚去岭北时,解脱多余伤心。

    有一回,念夏犹犹豫豫问她,是不是对杨昔豫没什么感情?

    但凡是付出了痴心,哪个女人能跟她这样。

    顾云锦不知道答案。

    她的生母去得早,父亲续弦,她不喜欢徐氏,在将军府里时也不喜欢别人在她跟前提起徐氏来,所以父亲与两位妻子是如何相处的,顾云锦都不了解。

    等进了京城,兄长顾云齐去了军营,留下嫂嫂照顾家里,顾云锦对兄嫂的关系也不明白。

    她真正接触过的,抛开上了年纪的徐老太爷与闵老太太,就是徐家里头的徐砚与杨氏夫妇、徐驰与魏氏夫妇,再添上嫁进杨家之后,杨家的那几对夫妻。

    要顾云锦说,似乎也跟她和杨昔豫没什么差别。

    话本上说的情深意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顾云锦一直都当是书里写写的罢了。

    突然叫念夏问起来,顾云锦根本答不上来,半晌之后,只含糊地回了一句:“天下夫妻不都那样嘛!”

    念夏是新婚守寡的,对感情的事儿,跟顾云锦半斤八两。

    这个话题没半点意思,后来两人都不说了。

    倒是前世临死前,顾云锦想起了生母在时说过的“同心之锁”、“结发之情”,但到底缥缈了些,对顾云锦而言,与话本里的故事是一样的。

    把书签话本都收起来,顾云锦抱着被子想,既然回到了这里,她就断不会再听徐令婕的胡言乱语了。

    反正上辈子,直到顾云锦去岭北前,她也没觉得徐令婕的婚后生活比她过得“明白”。

    年节里遇上了,徐令婕总是哀哀戚戚的,抱怨这个那个。

    顾云锦说她爱折腾不知足,徐令婕反驳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顾云锦对徐令婕的经文没兴趣,她这辈子只想过些舒心日子。

    对了,顺便再跟徐令婕算算账,哄着她去了池水边,又好端端地推她落水,虽然没多久就被捞起来了,但这门子账,还是要算明白的。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眼皮子沉沉,顾云锦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暗了许多。

    顾云锦撩了帘子,喊道:“念夏。”

    念夏快步进来,脸上的气愤没有收起来,道:“姑娘,奴婢照着您的意思,北三胡同里没来人,奴婢就使人去催了,结果他们倒好,推三阻四的,跟断了腿似的。不过,奴婢跟陈嬷嬷说好了,让她去带句话。”

    陈嬷嬷是兰苑里的粗使婆子,今夜不当差,正好要出府回家去。

    顾云锦缓缓点了点头,道:“什么时辰了?”

    念夏刚要说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动静挺大,像是一窝蜂来了一群人。

    来人径直进了屋子,珠帘晃动,杨氏打头从插屏后绕进来。

    与顾云锦四目相对,杨氏一挥帕子,哀声道:“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杨氏一面哭,一面在床沿坐下,一把将顾云锦搂进了怀里。

    顾云锦没挣,睨了站在一旁的画梅一眼,不冷不热与杨氏道:“大舅娘,画梅来的时候我就醒了,看看天色,我醒了有快两个时辰了吧,算起来比我晕的时间还长些呢。”

    杨氏一怔,哭声都断了,暗悄悄打量顾云锦。

    顾云锦在她跟前,素来乖巧懂事,从没有这么刺咧咧地说过话。

    可这话只是不中听,算不上多么夹棍带棒的,杨氏想她落水了心里不痛快,赶忙安抚道:“我的儿,府里今日有客,大舅娘脱不开身啊,心里一直挂着你,这不是刚送走了客人,就来瞧你了嘛!”

    “我知道大舅娘记挂着我呢,”顾云锦眉眼一挑,看向画梅,“不像北三胡同里,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画梅说了去传话的,这会儿都不见人,可见是不管我死活。”

    画梅突得对上顾云锦那双乌黑的眼睛,没来由地头皮一麻,讪讪笑了笑。

    顾云锦抬声道:“画梅,你去了没有呀?”

    “没……”一个字刚出口,画梅就被杨氏甩过来的眼刀子给吓了一跳,赶忙改口道,“怎么会没有去呀,北三胡同离侍郎府才这么点儿路,表姑娘催着奴婢去,奴婢早就去了。”

    顾云锦抿着嘴笑了笑。

    一派胡言呢!

第四章 谎言

    “北三胡同里怎么说的?”顾云锦追着问了一句。

    画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压根没去过,哪里能答得出来?

    只是,话都说出去了,她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掰:“奴婢见了齐六奶奶,一听姑娘落水,齐六奶奶就有些慌,与身边人商量着来看表姑娘。

    哪知道下一刻,沈妈妈寻出来了,说是姑太太身子不爽利,让齐六奶奶赶紧去瞧瞧。

    齐六奶奶一听,就只好去姑太太那儿了,她让奴婢与表姑娘说,您既然醒了就好好安养着,等她得了空就来看您。”

    顾云齐在将军府的一众兄弟之间行六,徐府里提到他就称“齐六爷”,画梅口中的齐六奶奶就是顾云锦的嫂嫂吴氏。

    谎话开头难,一旦开了口,后头倒也顺下来了。

    画梅说完,重重点了点头,一副事情正是如此的模样。

    她心里还暗暗有些窃喜,顾云锦与徐氏不睦,对听徐氏话的吴氏自然也有意见,添上个对徐氏忠心耿耿的沈妈妈,这个故事落在顾云锦的耳朵里,就会成了“吴氏原想来瞧她,半途叫徐氏没事找事的阻止了”,便是顾云锦面上不显露,心里肯定会气坏的。

    想到之前顾云锦对她的那几句冷言冷语,画梅越发得意。

    气着吧气着吧!

    一个在徐府里讨生活的表姑娘,外头好好坏坏的,不还是她们这些人说了算嘛!

    “得了空?”顾云锦皱眉,“我竟不知嫂嫂如此忙碌,就这么几步路,都不来瞧瞧我。”

    “我的儿,”杨氏搂紧了顾云锦,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宽慰道,“你嫂嫂要当家,肯定忙碌些,你莫要与她置气。

    你好端端受了回罪,舅娘真是心疼得不得了,可怜见的。

    你听舅娘话,一会儿舅娘再让医婆来给你开些安神、驱寒的方子,虽说是春天了,但池水冰冷的,你千万不能仗着年纪轻还不当回事。

    身体无碍,那比什么都强。”

    杨氏絮絮说着关心的话,顾云锦没有打断她,靠在她怀中,抬着眸子看她。

    要顾云锦说,杨氏的五官生得和善,只看她的脸,就会叫人生出些亲近来。

    饶是此刻顾云锦晓得杨氏内心里的弯弯绕绕,但还是没法从语气里寻出杨氏半点的不自然来,甚至杨氏的眼角都是泛着红的,一副为顾云锦揪心的样子。

    这般的情真意切,也难怪从前顾云锦从未对杨氏起过疑心。

    平素里,杨氏待她委实太好了。

    顾云锦的生母死得早,她又不喜欢徐氏,如此温柔的杨氏与母亲的形象叠在了一块,叫失恃又失怙的顾云锦依赖极了。

    算起来,这是唯一“待她好”的女性长辈了吧?

    二舅娘魏氏的关心透着些许谨慎和疏离,不似杨氏这般直接了当。

    顾云锦默默想,杨氏做戏的本事是真的不错,该展现关怀的时候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与数年后对她嫌弃又鄙夷的杨氏,就跟浑然不同的两个人一样。

    “我的儿,舅娘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怎么也没些反应?是不是落水吓着了?”杨氏的眼底满满都是关切,“你可别吓舅娘。”

    顾云锦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无事,舅娘的话我也都听进去了。”

    虽然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

    就杨氏刚才那几句话,表面上听起来是为了顾云锦好,也在为吴氏说话,但这正是杨氏吃透了顾云锦的性子。

    杨氏从不跟她说徐氏不好,哪怕这继母继女的关系已经一塌糊涂了,杨氏也不做落人口实的事儿。

    可偏偏那些话,落在当年跟徐氏不睦的顾云锦耳朵里,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眼下,顾云锦是不听杨氏那一套的。

    她从杨氏的怀里出来,道:“舅娘说得不对,您是府上宴客,来的都是各府的金贵人,您做东,自然走不脱身。

    北三胡同里才多少人,多少事?我嫂嫂能有什么忙不脱的?

    画梅都去带话了,她们岂会不晓得我晕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是不管我罢了。”

    杨氏的怀中空落落的,连心都跟着沉了下去。

    顾云锦话里话外依旧在埋怨北三胡同,按说杨氏该觉得满意,可她总品出些不得劲儿的滋味来。

    这小妮子,怎么喝了几口池水,嘴里出来的就都成了冰锥子了?

    疑惑归疑惑,杨氏嘴上还是道:“不说那些了,先让医婆过来,画梅,快使人去请。”

    画梅应下,转身出去,刚迈出屋门,想寻个兰苑里的婆子去请医婆,一抬头就见几人匆匆进了兰苑。

    打头的正是吴氏。

    画梅愣在了原地,她压根没去北三胡同,也不许底下人去跑腿,吴氏怎么就来了?

    这可不行!

    等吴氏进去与顾云锦一说,她刚才的那些谎话岂不是都要拆穿了?

    可画梅又不能拦吴氏,她一个激灵,转身沿着庑廊往东厢去,反正只要不当面对峙,总能抹过去的。

    画梅还没走出几步,吴氏就直直穿过天井,一把拉住了她。

    “画梅姑娘,”吴氏急切道,“我听说我们云锦落水了?人呢?还好吗?你这是刚从她屋里出来?快引我进去瞧瞧她。”

    吴氏一连问了一串,画梅还没回过神来,就叫她一把拽着进了顾云锦的屋子。

    顾云锦正听杨氏说那些没意思的话,突得听见吴氏声音,暗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来了,她等得都快烦死了。

    “嫂嫂,”顾云锦抬声唤她,“北三胡同里忙完了?这个点儿来瞧我,要不要等医婆给我诊了脉,再让她跟你回胡同里给太太请了平安脉呀?”

    吴氏怔了怔。

    刚才陈嬷嬷去北三胡同里传话,说得那叫一个惨啊!

    她说顾云锦浑身湿透被抬回了兰苑,一张小脸惨白得没点儿血气,好不容易醒来,急切想找顾家人,画梅嘴上应得好好的,压根就不帮着来带话。

    顾云锦伤心极了,念夏求了好些个人,都没有哪个肯应的,亏得她今儿个要出府,才能把里头的情况带出来,要不然,顾云锦怕是要一个人哭死了。

    只这么几句话,徐氏心急如焚,偏偏身子是真不好,又怕她来了,反倒引得顾云锦置气,就催着让吴氏来了。

    吴氏虽然不满小姑子,但也见不得她受罪,半点没耽搁就来了。

    哪知道一进来,当面就是一顿数落话,她有心告诉顾云锦,并非是她们不来,而是徐府里不想叫她们来,可当着杨氏的面,这话还是不好出口的。

    吴氏笑了笑,道:“家里不忙的,刚听人说你落水了,我就赶来了。”

    “刚听说?”顾云锦眉梢一挑,指着画梅道,“画梅,你不是说两个时辰前就去北三胡同里跟嫂嫂说了我落水了,嫂嫂想来,又被太太叫回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画梅的脸色霎时间青了。

    她不傻,她看明白了。

    顾云锦这哪是在问她呀,根本就是心知肚明,故意使人找了吴氏来,就为了当面与她对峙。

    偏偏她小瞧顾云锦,刚还编了一番话骗她。

    现在可好了,顾云锦挖了一个坑,就等着吴氏在她屁股上踹一脚,让她摔进坑里去了!

第五章 她骗我

    “两个时辰前?”吴氏上下打量着画梅,道,“我怎么不记得姑娘寻过我呀?”

    画梅支支吾吾的:“您贵人多忘……”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顾云锦的一声嗤笑给打断了。

    “画梅,北三胡同十天半个月都没有客,我嫂嫂能有多忙啊,”顾云锦的目光从画梅身上挪到了杨氏身上,道,“大舅娘才是贵人哩,日日忙得脚不沾地,隔了两个时辰才能顾到我,嫂嫂又空闲又年轻,怎么连今儿个见没见过你,都能忘了呀?”

    顾云锦的声音不重,语速却偏快。

    从前,徐令婕告诉她,说话跟倒豆子一样的不是好习惯,一来旁人听不清,二来显得不稳重,讲规矩的姑娘们说话,都是轻声细语,说一句想三句。

    顾云锦听进去了,硬压着自个儿的语速,做一个温柔的小女子。

    可等去了岭北,平日里没外人,顾云锦的说话对象一般都只有念夏,偶尔与给她们烧菜做饭的庄户娘子说些事情,那娘子嗓门比雷大,倒豆子也比寻常人倒得快,顾云锦跟她一道生活了一些时日,不知不觉的,被硬压缓了的语速又快了起来。

    毕竟岭北那地方,秋天就冷得要命了,一桌子菜才端上来都要赶紧扒拉进嘴巴里,不然没一会儿就凉透了。

    连吃饭都不讲究了,谁还顾得上说话时慢条斯理的?

    突然回到十年前,顾云锦自个儿没觉得这么说话有什么不对劲的,落在杨氏耳朵里就忍不住心生疑惑了。

    昨儿个那个笑不露齿、娇娇柔柔的顾云锦去哪儿了?

    眼前这个,模样还是这个模样,怎么性子就拧了这么多?

    落一回水,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变化?这话语间的棍棒都往人身上砸了。

    吴氏又空闲又年轻,敢情她杨氏就是个劳碌命的老女人了?

    杨氏心里不是滋味,甚至忘记了她和吴氏本就差了一辈。

    这厢杨氏在琢磨顾云锦的语气语态,那厢画梅可就顾不上细细品味了。

    之前顾云锦问她的时候,她原本是要说实话的,是杨氏一个眼刀子让她把真话憋了回去,最后编出了谎言来。

    画梅心虚,一个劲儿瞧杨氏,偏偏杨氏只顾琢磨顾云锦,压根没瞧见她,画梅只好又去看邵嬷嬷。

    邵嬷嬷是杨氏的奶娘,连闵老太太都要给她几分体面,她见侄孙女急得不行,到底还是没不管她,清了清嗓子,道:“表姑娘,这会儿还冷得慌吗?不是说了请大夫吗?大夫怎么还没来?画梅,赶紧去瞧瞧!”

    画梅如获大赦,转身就要往外头去。

    “去瞧什么?”顾云锦抬声道,“让画梅去请,再请两个时辰?那还不如明日再来呢!”

    “瞧您说的……”画梅讪讪,一面说,一面往后退,“奴婢这就去请……”

    她急着出去,刚一扭身就险些和吴氏撞了满怀。

    吴氏扣着她的手腕,道:“不敢劳烦姑娘,叫念夏去就行了。”

    念夏看了顾云锦一眼,见她不反对,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画梅急坏了,又去看邵嬷嬷。

    “画梅,你骗我,”顾云锦说完,也不管画梅那通红的脸,直直看着杨氏,“大舅娘,她骗我!”

    杨氏的喉头滚了滚:“云锦……”

    “她骗我,还编排我嫂嫂。”顾云锦重复道。

    杨氏叠在锦被上的手悄悄攥紧了,暗暗骂了画梅几句。

    真是不会办事,连哄顾云锦都叫她哄出了差池来!

    至于顾云锦,更是不知所谓!

    一个主子姑娘,跟一个奴才较劲,也不怕坠了身份!

    所以说,舞刀弄枪的人家能教出什么得体的姑娘来?在徐家跟着徐令婕学规矩,一样是败絮其中!

    这里头的芯子,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这些腹诽,顾云锦自然不晓得,杨氏心里骂得欢,脸上依旧是关切的笑容,可若是顾云锦晓得了,她肯定会忍不住翻一个白眼。

    阿斗怎么了?扶得起来扶不起来,那都是刘玄德的亲儿子。

    投胎是门本事,可惜顾云锦在此门上的造诣一般,阎王爷还不让她再入此门修行,直接把她仍回了十年前。

    顾云锦在岭北等死的时候,一心都是投个好胎,不求富贵权重,只求父母长安,现如今没戏了,睁开眼还要听杨氏说些有的没的糊弄人的废话,越听越心烦,越看越不满意。

    顾云锦哼道:“她骗我,她当着您的面还来骗我呢!这您要是不在,她岂不是要把我当猴儿耍了?”

    杨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顾云锦这么不依不饶,跟只猴儿有什么区别?

    不对,猴儿能被“朝三暮四”糊弄,顾云锦是油米不进。

    杨氏气归气,嘴上却还是要顺着顾云锦,她重新把顾云锦搂紧怀里,哄道:“我的儿!你可别气坏了身体,这奴才不懂事,欺负你,舅娘罚她,狠狠罚她!”

    杨氏心肝宝贝一通叫,末了瞪了画梅一眼:“还站在这儿做什么?滚出去跪着!”

    画梅唯唯诺诺要出去。

    “还是算了。”顾云锦撇着嘴道。

    画梅的脚步立刻顿住了,低垂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讽笑意,她可是杨氏身边最体面的大丫鬟了,顾云锦想拿捏她?到头来还不是没那个胆子?一个在徐家谋生的表姑娘,拿乔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下一秒,顾云锦的话就让画梅笑不出来了。

    顾云锦说:“这才开春,天暗了后外头多冷呐,画梅就在屋里跪着吧,小惩大诫,往后可不许再骗我了。”

    画梅的眼底满满都是惊愕,她的身子瑟瑟发抖,不是怕的,而是气的。

    杨氏和邵嬷嬷都没有再帮她说话,她知道自个儿这次都逃不过了。

    虽然只是跪一会儿,身体不受罪,但她的心里头……

    她甚至已经听见了那几个平素跟她别苗头的下贱蹄子的暗笑声了。

    可画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咬着牙,不甘不愿地跪下去。

    杨氏抿着唇,笑容也有些僵,顾云锦罚的是画梅,但打的是她的脸。

    原本让画梅出去,外头乌起码黑的,画梅转身就走了也没人管,她就在屋里坐着,院子里哪个不要命的敢当着她的面进来跟顾云锦说画梅走了?

    等她也回去了,顾云锦就算晓得画梅不跪,能追到她院子里找画梅吗?

    在杨氏眼里,顾云锦就是小孩子家家被人骗了发脾气,回头哄一哄,给颗糖吃,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可现在……

    顾云锦才不管杨氏怎么想的,她就是想罚画梅,反正铁定会开罪杨氏了,那她才不让画梅蒙混过关呢。

    至于杨氏,顾云锦晓得,杨氏再咬牙切齿,眼下也只能哄她。

    顾云锦背后那个压根没把四房放在眼里的镇北将军府,这会儿还能让她狐假虎威。

    能用时且用着吧,等过几年,她这只狐狸就要现了原形了。

    思及此处,顾云锦不禁叹了一口气。

第六章 做主

    画梅往那儿一跪,屋里气氛尴尬,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动静,使得顾云锦的这一声叹突兀极了。

    杨氏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劝解顾云锦,当即寻到了机会,脸上重新挂上了和煦的笑容:“我的儿,小小年纪,怎么还叹上气了?莫学那悲春伤秋的那一套,心里有什么不舒坦的,只管与舅娘讲,舅娘与你做主。”

    “您当然要与我做主,”顾云锦坐直些,冲吴氏抿唇笑了笑,道,“您若不给我撑腰,不还有我嫂嫂吗?”

    闻言,杨氏睨了吴氏一眼,笑着道:“你就是咱们的心肝肝,哪个不与你做主了?”

    话音落了,杨氏就在打量顾云锦的反应。

    顾云锦向来不喜欢吴氏,也不稀罕吴氏把她搁在心上,杨氏估摸着她听了这话,哪怕不甩吴氏脸色,眉宇之间也肯定会透出些不快来。

    杨氏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吴氏贸然上门,叫顾云锦抓着机会一通发作,生生伤了她的颜面,杨氏恨不能让吴氏立马滚蛋。

    可杨氏左瞧右瞧,愣是没有从顾云锦的眼睛里看出些排斥情绪来。

    顾云锦的眼睛清澈,不见丝毫阴郁,樱唇浅浅抿着,透着女儿家的娇俏。

    这和杨氏设想得不同,但她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道:“画梅那拎不清的奴才,你罚也罚了,训也训了,就别再往心里去了,你见了她烦,回头舅娘不让她到你跟前来晃。”

    画梅垂着头,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她当然晓得杨氏并非真心疼爱顾云锦,不过是捧几句而已,但这几句话落在耳朵里,还是让画梅难过极了。

    饶是极力忍耐着,画梅的身子还是微微发颤。

    顾云锦看出来了,道:“没往心里去呢。舅娘您也别那么说画梅,她是一时糊涂才会骗我,罚过就行了,她肯定会吸取教训的,往后该来兰苑还是要来。

    再说了,画梅是邵嬷嬷的侄孙女,有邵嬷嬷指点她规矩,哪里还会有第二次呀?

    舅娘,您总该信邵嬷嬷的,是吧?”

    说完,顾云锦也不等杨氏反应,含笑与邵嬷嬷道:“嬷嬷你说呢?画梅呢?没有下一次了哦。”

    杨氏掐紧了手心才忍住没有倒吸凉气。

    好一个顾云锦,棒子是她打的,还要抢了枣子去当好人?

    她这是当好人吗?这是拿着一把枣子想把人噎死!

    杨氏听得懂,顾云锦话里话外挑拨自个儿跟邵嬷嬷、画梅的关系,虽然杨氏相信她们不会轻易上了顾云锦的当,但这口气,就是不顺极了。

    邵嬷嬷的笑容比哭好不了多少:“表姑娘说得是,画梅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表姑娘给奴婢这张老脸几分体面,奴婢回头肯定好好教导她,断断不会让她再做错事情了。”

    画梅气得直哆嗦,梗着脖子不肯说话,被邵嬷嬷暗悄悄在胳膊上拧了一下,痛得险些叫出声,她喘着气,不甘不愿道:“表姑娘,是奴婢做错了,您大人大量,就……”

    后半截话没说话,顾云锦就已经不听她说了,这让画梅更加恼恨,在心里把顾云锦骂了一通。

    念夏引着医婆进来,见画梅跪在那儿,不由唬了一跳。

    乖乖呦,谁让她跪的?

    不会是自家姑娘吧?姑娘之前挂在嘴边的“与人为善”都去哪儿了?吃了?还是被池水给淹了?

    念夏摸不清,只能有事说事:“姑娘,医婆来了。”

    顾云锦对自个儿身体有数,从前就没因为落水而落下病根,这回应当也无碍,但她还是把手腕搁在了医婆的迎枕上。

    医婆仔细诊了诊,道:“受了寒,驱了就好了,好在姑娘没喝几口池水。”

    听了这话,吴氏安心许多,也就有心思去琢磨顾云锦了。

    从她赶到兰苑到现在,时候不长,但吴氏总觉得,今天的顾云锦有些怪。

    以前,顾云锦对徐氏不客气,对自己也爱答不理的,但对徐家人、尤其是杨氏,一向都是敬重依赖的,怎么今儿个一反常态,把对徐氏的态度安在了杨氏身上了?

    从前还挑个目标,现如今是见谁就刺谁了?

    吴氏在犯嘀咕,杨氏也一样。

    勉强压着心中情绪,杨氏吩咐医婆道:“不止要驱寒,她还受惊了,再添些宁神的药材。”

    顾云锦道:“舅娘,不是该宁神,您把二姐姐叫来,让她告诉我,我到底哪儿得罪她了,要把我推下水去?她不跟我说明白,我喝多少药都睡不踏实。”

    顾云锦是叫徐令婕推下去的?

    吴氏清了清嗓子:“舅娘,这……”

    杨氏一阵头痛,道:“兴许是小孩子打闹……”

    “再是打闹,也没有打到水里去的!”吴氏沉着脸,道,“舅娘,府上替我们照顾云锦,我们感激极了,要是云锦淘气,自个儿失足落水,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跟您要说法,可若是推下水去的,您看……”

    看看看,看什么看!杨氏后槽牙痛极,再看到医婆那圆溜溜的眼睛,这口气就更憋得慌了。

    徐家入官场不久,哪怕徐砚爬得再快,徐家也是新贵。

    府里就这么几口人,就没有供奉过大夫医婆,有些状况都是去城里医馆请人的。

    出入各府,嘴巴紧归紧,但杨氏也不敢保证医婆不会去外头乱说话。

    万一传出去,外头都说徐家姑娘推了表姑娘下水,那可怎么是好?

    她敢肯定顾云锦是故意的,先前一个劲儿地揪着画梅不放,专门等到医婆上门,才把徐令婕的事情说出来。

    杨氏皱着眉头,道:“你们姐妹素来亲近,你做了什么能让她气得对你动手的事情了?”

    顾云锦不意外杨氏会有此应对,憋着嘴,道:“您问我啊?我还想让她来告诉我呢!

    做得对做得不对,就该当面说出来,跟画梅这事儿一样,我觉得她做得不对,我就直接说了,她挨了罚,知道错在哪儿,以后就不会再犯了。

    二姐姐一句话没有,就这么推我下水,我自问没有得罪过她的地方。

    她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您可要给我做主,让她给我道歉!”

    杨氏闻言几乎仰倒,还把画梅拉出来说事?还要让徐令婕道歉?顾云锦这是兴师问罪问出瘾来了?!

第七章 耍人玩

    哪怕是心里把顾云锦骂了个狗血淋头,杨氏面上还是堆着笑的:“好好好,我的儿,你说什么都好。先让医婆把方子开了,叫人抓了药来,泡药煎药还要一两个时辰呢,你睡前要喝的,可不能耽搁了。”

    说完,杨氏朝邵嬷嬷使了个眼色。

    邵嬷嬷会意,赶忙与医婆道:“对屋里备着笔墨。”

    顾云锦没有阻拦她。

    杨氏存心不让医婆听,寻了个稳稳当当的理由,顾云锦心里透亮,她只是朝那医婆抿唇笑了笑:“那就劳烦了。”

    医婆抬眼对上个甜甜的笑容,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她虽有心听故事,却也不能赖着不走,只好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去了,一面走,一面暗暗嘀咕:这些官家里头就是乌七八糟的事儿多,这么好看的表姑娘却被推下水去,推她的那个肯定长得不怎么样!

    直到提笔写了方子,医婆还记得顾云锦的笑容。

    真真是好看呀!

    她给各府看诊,见过的奶奶姑娘们也海了去了,跟顾云锦这般好看的,还真没有。

    尤其是笑起来时唇角那两个小梨涡,简直要把人的魂都吸进去。

    哎!木秀于林!

    顾云锦自然不晓得医婆那些想法,她与杨氏道:“方子去开了,舅娘快去请二姐姐吧。”

    没了不相干的人,杨氏略略心安,清了清嗓子,道:“今儿个不早了,不如明日再叫她来。舅娘不瞒你说,你这一落水,你姐姐也吓坏了,早早就睡了。”

    “她吓坏了?”顾云锦挑眉,见杨氏点头,她撇着嘴笑了,“她做什么吓着了?怕我淹死了成了水鬼,半夜里向她索命吗?我这不是没死嘛。”

    “呸呸呸!”杨氏紧紧蹙眉,一副慈母模样,“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东西!可不许把那些话再挂在嘴边了,不吉利的。”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她可不是稚子小儿,算的什么童言无忌?

    杨氏打算盘,她也有小九九。

    顾云锦看向念夏,冲她悄悄努了努嘴。

    念夏一脸为难,目光在杨氏和吴氏身上转了转,到底是拗不过顾云锦,心一横,转头出去了。

    杨氏瞅见她动作,忙道:“做什么去?”

    “奴婢给姑娘抓药、泡药、煎药去。”念夏说完,一溜烟跑了。

    搬起的石头砸在了自个儿脚上,杨氏听见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她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的。

    顾云锦笑过了,也就正色起来,道:“舅娘,时候不早了,我与嫂嫂说几句,也免得耽搁她回去的工夫。您只管放心,我身子无碍,二姐姐吓着了,您去看看她吧。都是自家姐妹,她要赔礼,改明儿也是一样的。我可舍不得把她大晚上的从被窝里拽起来。”

    杨氏怔住了。

    顾云锦说得这是什么话?

    前两句喊着要徐令婕来道歉的是她,现在摆出一副温和模样好言好语的也是她。

    既然没想让徐令婕过来,顾云锦给念夏递什么眼色?

    杨氏才不信顾云锦会让念夏去抓药、泡药、煎药呢。

    这死丫头片子,根本就是耍着人玩!

    杨氏一面暗骂,一面道:“好孩子,舅娘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你们姑嫂好好说会儿话,舅娘先回去了,明儿个再来瞧你。”

    顾云锦装模作样点点头,赶在杨氏之前与画梅道:“你也起来吧。”

    画梅低垂着头,眼中含恨,顾云锦真是太讨厌了,好人坏人都想做,简直是气死了。

    吴氏送了杨氏出去。

    顾云锦挪了挪身后的引枕,靠得舒坦些。

    她不傻,也没指望今夜能让徐令婕过来。

    杨氏只是没打算跟她撕破脸,不是真的好拿捏,念夏便是到了徐令婕屋里,也请不动人的。

    退一步说,徐令婕来了,难道大晚上的,她要跟徐令婕两个“你推我了”、“我没推你”、“你骗人”、“你胡说”的扯皮吗?

    徐令婕只是推了她,又不是在她背上拍了一个黑巴掌印子,顾云锦才懒得跟徐令婕像四五岁的小娃儿一样吵嘴呢。

    况且也吵不出个花样来。

    顾云锦就是心里不痛快,话里话外让杨氏添堵,看着杨氏想骂她却只能笑的样子,她就舒坦了。

    等吴氏再进来,一眼就瞧见顾云锦半躺在床上。

    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都收了,小姑娘没什么精神,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云锦,”吴氏搬了绣墩在床边坐下,“是不是身子还不舒坦?”

    顾云锦抬眸看着吴氏。

    吴氏也在打量顾云锦,对于这个小姑子,她一向忍让多些。

    北三胡同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人家了。

    原配生的姑娘、填房进门的太太、丈夫不在京中的奶奶,三个没半点血缘关系的人凑在一起过日子,实在是让吴氏一言难尽。

    若是顾云齐在京里,作为亲兄长,还能管一管顾云锦,但只吴氏当家,就没法子了。

    再说了,顾云锦几乎都是住在侍郎府,吴氏一个月也难得见她几回。

    让吴氏舒心的是,她与徐氏的婆媳相处极为融洽,虽说顾云锦为此不满她,但吴氏一早就想好了,小姑子难伺候,也轮不道她伺候,等过几年嫁出去了,也就好了。

    可想是这么想的,瞧见顾云锦这个样子,吴氏还是心疼的。

    顾云锦先开了口,问道:“嫂嫂,太太没来呀?”

    吴氏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太太前几日身子就不爽快,一吹风就咳嗽,但她很挂念你,听说你落水了,她自个儿不能来,催着我来瞧你。”

    “太太不舒服?”这么一说,顾云锦隐约有些印象。

    她那年被送去岭北前,最后一回见吴氏,嫂嫂就说过徐氏的这个病,平日里都还好,一到春天,见风就咳嗽。

    徐氏的身子本就不好,整一季都这么折腾,很是受罪。

    吴氏以为顾云锦不信,忙道:“真不是嫂嫂诓你,一得了信,我就赶来了。陈嬷嬷跟我们说,府里不许叫我们晓得你落水的事情,压根不让人来。”

    顾云锦颔首,道:“我心里有数的。今日府里来了不少客人,我落水了,她想拿名声拿捏我呢。”

    吴氏的脸白了白。

    姑娘家名声要紧,尤其是顾云锦来年就及笄了,顾家又是那么个状况,说亲本就不容易,再添上这么一桩,就越发艰难了。

    “叫很多人瞧见了?”吴氏问道。

    顾云锦撇嘴,道:“男客们跟我们隔了一整个池子呢,除了晓得我落水了,什么也瞧不见的。徐令婕又不要我的命,推我下去喝了几口水,就有嬷嬷把我捞起来了。”

    “那也不好听……”吴氏叹道。

    顾云锦坐起来,附耳与吴氏道:“是不好听,但不还有徐令婕吗?我看那医婆很想听故事呢。”

    吴氏的心里咯噔一声,绷着脸看顾云锦:“你是要……你今日把舅娘气得够呛了,还要把人往死里得罪?”

    “嫂嫂你怕她呀?”顾云锦撅着嘴道,“她们娘俩算计我嘞。”

    吴氏的眉心突突跳了跳,嘴巴一快:“我怕她个屁!”

    顾云锦咯咯直笑,支着腮帮子道:“我也不怕呀。”

第八章 不知所谓

    吴氏愣怔着。

    刚刚是她嘴快,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倒不是她会怕杨氏,而是她用词粗鲁了。

    吴氏的娘家不比镇北将军府功高,她的父亲只是一名参将,前些年入了顾老将军的眼,便定了儿女亲家。

    说白了,吴氏一样是武门出身。

    吴氏自个儿没觉得不好,但顾云锦喜欢文雅人,不喜那些粗话脏话,加之进了京城,跟徐家那些读书人打交道,吴氏也收敛了许多。

    今晚姑嫂两人难得能心平气和说几句话,吴氏不愿意因一时口快,而惹了顾云锦。

    却不想,顾云锦笑得极其开心。

    顾云锦一双杏眼,眸子漆黑,看起来娇憨,笑的时候,双眼弯成月牙,叫人看在眼中,心情也愉悦几分。

    见她的笑容不似作伪,吴氏的心落了地,略一思忖,道:“云锦,不是嫂嫂要涨他人士气,但你在侍郎府里住着,仰她鼻息,你真把人得罪恨了,回头吃亏的是你啊。”

    顾云锦笑意不减,问道:“嫂嫂,我回北三胡同,我们会饿死吗?”

    “怎么可能!”吴氏赶忙道,“你是想回胡同里住?你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改明儿我来接你。”

    北三胡同里日子只是不似侍郎府里精细,但要说饿肚子,是断断不可能的。

    顾云锦思忖了一番,低声道:“我暂且不回去住,我就在这儿吃他们的喝他们的。大舅娘可不敢赶我出去,我想住就住,想走自个儿会走,那老太太拿走了太太多少东西,还不许我掏点回来?”

    提起这一桩,吴氏也是一腔的火气,替徐氏憋屈极了。

    徐家早年经商,生意做得挺大的,徐氏的生母石氏也是富商人家出身,当年嫁进徐府时,陪嫁丰厚。

    等石氏没了,填房闵氏进门,借口徐氏彼时年幼,那些家底私房全该由继母看管着。

    为了说服徐老太爷,闵老太太那时候说得好好的,等徐氏长大嫁人了,石氏留下来的陪嫁就归还给她。

    结果,等徐氏要嫁去镇北将军府里了,那些东西一样都没吐出来。

    一个是早就死了的原配,一个是给他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的填房,此一时彼一时,徐老太爷哪里还会记得答应过徐氏的事儿?

    最终,徐老太爷自掏腰包,给徐氏添了些妆,但再添,也就那么丁点东西。

    徐氏到了镇北将军府里时,听说险些叫妯娌们给笑话死。

    前几年徐氏带着顾云锦兄妹回京,彼时要在京里立足,就没再去说过陪嫁的事情,等顾云齐娶亲了,徐氏借着要置办婚礼的由头,又来讨了一回,当然是没占着半点便宜。

    石家那儿,倒是想替徐氏出头,可是,一来石氏过世后,两家疏远许多,二来如今的徐家不再是当年的徐家,石氏这等商贾在侍郎府里讨不到好,也就只能认了。

    现如今,北三胡同里不缺吃喝,徐氏顾及在侍郎府里生活的顾云锦,那些身外之物,也就看淡了。

    可吴氏每每想起来,总觉得憋气,这会儿听顾云锦一说,不由认同极了。

    明面上顾云锦吃喝徐家的,可真要算起账来,顾云锦几年的嚼用还不及闵老太太吞走的百分之一呢。

    “行,嫂嫂听你的,你自个儿拿捏着。”吴氏道。

    顾云锦看了眼自个儿的小身板,笑容里透了几分无奈。

    要顾云锦说,闵老太太是真是不知所谓!

    将军府粗鄙,女人们都骑马练武,不管怎么闹,从头到尾也没动过苏氏与徐氏的陪嫁,徐氏带着他们兄妹回京,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并带回来了的。

    徐家自诩书香,念的是圣贤书,做出来的事情比镇北将军府里笑露齿、行摆裙、一言不合敢撸袖子的婶娘们还不如。

    毕竟,石氏只有徐氏这么一个女儿,所有的东西本就该给了徐氏的,结果最后都叫闵老太太拿去补贴两个儿子了。

    而北三胡同里,顾云齐成亲后,他们生母苏氏留下来的陪嫁就分了分,大头到了吴氏手里,小头依旧是徐氏拿着,等顾云锦出嫁时一并给她。

    顾云锦心里明白,徐氏没生出过吞银子的心思。

    前世她大婚时,除了分下来的那一份,兄嫂又另外补了她一份,徐氏从她自个儿的陪嫁里也拿了不少给她,加上镇北将军府不甘不愿送来的随礼,她彼时的嫁妆册子也算丰厚了。

    姑嫂两人说了会子话,眼看着夜深了,吴氏起身告辞。

    “你身子无碍,我也就放心了,”吴氏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她们不怀好意,你就当心些,有什么事儿只管与嫂嫂来说,嫂嫂别的本事没有,让你吃喝不愁还是可以的。”

    顾云锦应了。

    念夏送了吴氏出去,再进来之后,一脸纠结地看着顾云锦。

    她之前去徐令婕那里转了一圈,对方的屋子早黑了,一副已经睡下的样子,念夏可不敢把徐令婕拖起来,便转道去抓药。

    等她回到顾云锦跟前,就听见她们姑嫂在说什么怕不怕的。

    念夏不敢插嘴,站在一旁越听越不踏实,这会儿没了其他人,她犹犹豫豫着,试探地问道:“奴婢怎么瞧着姑娘今儿个不太一样啊?”

    顾云锦抬起眼帘看她:“哪儿不一样了?”

    “姑娘总说与人为善,您刚一直揪着画梅姑娘不放;您说讲话要柔声细语,可您说得又急又快;您说大太太和二姑娘待您极好,可您如今似是不太喜欢她们,而且,奴婢从未见过您和六奶奶能说那么久的话……您这一落水,整个人都变了。”念夏越说越觉得怪,讪讪笑了笑。

    顾云锦明白了。

    对顾云锦而言,几个时辰前她在岭北等死,一睁眼回到这里,她的言语性子是十年后的她,但对念夏而言,却与白天大不相同了。

    但她没有办法再做十年前的顾云锦了。

    彼时慕书香,硬生生把自己的性子拧了,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她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别扭的模样。

    可那终究不是她呀。

    无论她怎么学,她骨子里依旧不是那样的女子。

    在岭北时,顾云锦想通了道理,不再压抑自个儿,她并非是变了,而是做回了自己。

    “念夏,”顾云锦招了招手,让她走到身前,问道,“那你喜欢这样的我,还是落水前的我?你呢?你跟着我从将军府出来,你是想跟在将军府一样随心,还是拘着自个儿?”

    念夏没直接答,她拧眉小声问:“姑娘您呢?您是继续这样,还是再……”

    “就这样了,”顾云锦直白道,“不想再跟她们学弯弯绕绕那一套了!”

    “奴婢跟您一样!”念夏立刻应和,“哎呦,那别别扭扭的,一点不得劲儿,可折腾死奴婢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她就晓得,这一个也是跟着她走了弯路,被憋惨了的。

第九章 身份

    念夏心思浅,见顾云锦不是说笑逗她玩的,悬着的心也落下来了。

    她是顾家的家生子,也是家里的老来女。

    念夏的爹爹跟着顾老将军进过军营,做些跑腿的活计,认了些字,他一心上战场打外敌,却伤了腿,只能回到将军府里。

    好在念夏刚刚出生,她前头是三个光屁股的小子,老爹添了个水嫩嫩的女儿,一下子抚平了伤腿的痛楚,把念夏当宝贝一样宠着。

    要不是府里嬷嬷来挑人时,满口答应是送去姑娘身边,能读书认字,她家里才舍不得让她进府做事。

    念夏与顾云锦年纪相仿,要她说,这个姑娘也不难伺候,在将军府那段日子,念夏还是很舒心的。

    直到来了京城。

    最初时吃食不习惯,顾云锦又听了徐令婕那一套,讲究书香人家姑娘的文雅,念夏再是别扭,也只能跟着扭了。

    她改掉了说话时的口音,不叫人听出她们是外来人,又学那些细碎规矩,就怕顾云锦不喜欢她。

    前阵子,念夏隐隐都感觉到,顾云锦亲近抚冬胜过了她,这叫她提心吊胆极了。

    这会儿得了顾云锦一句准话,念夏露出笑容来,斟酌着道:“姑娘,其实不管您是什么样的性子,您自个儿舒坦最要紧,只是、奴婢只是说,奴婢怕是学不了画梅姑娘那样,您别嫌弃奴婢。”

    “你学她做什么?”顾云锦撅着嘴笑了,“学她欺上瞒下?还是捧高踩低?”

    念夏摸了摸鼻尖,这两样,她铁定学不会。

    顾云锦抱紧了引枕,想起往后事情,叹道:“她就不是个好的!她要是为难你,你别虚她,该刺就刺过去。她自个儿都一屁股糊涂债,她敢告状,就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念夏眨了眨眼睛,想问那画梅到底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事情捏在顾云锦手里,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还是咽下去了。

    她家姑娘说有把柄,肯定错不了。

    “姑娘,”念夏坚定地点了点头,“往后您要教训画梅那样不长眼的,您只管让奴婢去。”

    顾云锦瞅她:“你去了要怎样?”

    “说她,说不过还能打她呢!”念夏道,“奴婢拳头可厉害了。”

    顾云锦忍俊不禁:“那你看我这拳头呢?”

    念夏看向顾云锦的手。

    小手白嫩,五指纤长,指甲盖修得圆圆的,这样的手,下棋弹琴倒是好看,动起手来,怕是没什么力气。

    顾云锦只看念夏那纠结的模样,就知道对方的想法了,她笑了一通,道:“等过几天,我跟着你练练,小身板连打架都输,多没劲儿。”

    念夏有些懵:“您真想亲自动手呀?”

    “我不能动手呀?”顾云锦睨她。

    念夏摇了摇头,迟疑道:“您不是说,主子跟做奴才的计较,是自坠身份吗?”

    顾云锦不笑了,她简直想踹过去的自己一脚,当时她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自矜身份?

    若不能叫人从心底里敬畏,再端着架子坐在上位,也会在背后叫人看不起、说闲话。

    有刁的,当面就指桑骂槐地不给脸了。

    从前顾云锦在杨家里头,尝过了这等滋味,她是明媒正娶,也是一个笑话。

    “我们是什么人家?”顾云锦看着念夏的眼睛,道,“我们是将门,上了战场,有什么将军士卒之分?

    我祖父挥长枪杀敌时,难道还要先算算,‘这个马上的是将军,与我名号相当,我能与他一较高下,那个是没名没姓的小兵,我不能杀他,不然失了身份’,打仗要是这么打,那还像样吗?

    既然是敌人,管你是主将喽啰,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念夏怔怔,顾云锦这话有道理,但她又隐约觉得哪儿不太对,有些矛盾之处,可她想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想了。

    总归她是姑娘的丫鬟,姑娘指东她就往东吧。

    等汤药好了,顾云锦一饮而尽,下意识地又拿手背擦嘴。

    念夏这回不再惊讶,收拾了药碗,打水伺候顾云锦梳洗后,吹灯落帐。

    顾云锦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赶在徐老太爷出府之前,去了仙鹤堂。

    仙鹤堂是闵老太太的住处,顾云锦平时极少过来,刚进去,正巧遇见来请安的徐令婕、与魏氏生的大姑娘徐令意。

    徐令意冲顾云锦露了个笑容,徐令婕眉心微蹙,转过身不理她。

    徐老太爷朝顾云锦招了招手:“没大碍吧?昨儿个本想去看你,但你嫂嫂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暗悄悄瞥了闵老太太一眼。

    顾云锦看在眼中,心里也明白。

    徐老太爷对徐氏心存愧疚,哪怕顾云锦不是徐氏亲生的,老太爷待她也算亲厚,当然是相较而言。

    昨日徐老太爷大抵是真想去看看她的,只是闵老太太拦着,叫他打了退堂鼓。

    顾云锦福身道:“外祖父,我是没什么事儿,倒是二姐姐,听说昨日吓坏了呢。”

    屋里的目光都落在了徐令婕身上,她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睡了一觉,好些了。”

    “我就不懂了,”顾云锦走到徐令婕身前,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你推我下水的时候没怕,怎么我醒了,你反倒是怕上了?”

    徐令婕的脸色白了白,梗着脖子道:“你别胡说!你自己没站稳摔下去的,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顾云锦早知道她不会认了,也懒得跟她扯皮,嗤笑一声,道:“是哦,我没站稳嘞,定是那池子里有淹死鬼,要找人抵命,把我拖下去了。二姐姐,你往后在池边走,千万小心些,别被拖下去了。”

    徐令婕打了个寒颤,顾云锦的声音瘆得她心慌。

    顾云锦此刻自然不能把她拖出去扔下水,但这几句话,还是让徐令婕背后一片凉。

    尤其是顾云锦的这双大眼睛,漆黑不见底,徐令婕抿紧了牙关,她提醒自个儿千万记住,不能去池边走了,谁知道哪一天会遭了顾云锦的黑手。

    “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闵老太太拍着几子,道,“明儿个让道士进府作法,好不好啊?昏了头了!”

第十章 胆小鬼

    顾云锦才不管闵老太太说什么呢,她只是淡淡地看了徐老太爷一眼。

    徐老太爷摸着玉扳指,一副揪心又无奈的样子。

    顾云锦暗暗叹气,徐老太爷的这个样子,叫徐氏看见了,还不晓得多伤心。

    “昨日嫂嫂来,说太太这几日病了,我今日回去瞧瞧她。”顾云锦道。

    顾云锦要去看徐氏?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各人各心思,只徐老太爷松了口气,挥手道:“去吧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顾云锦刚出了仙鹤堂,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她转头看去,见是徐令婕追了出来,不由挑了挑眉。

    “你去看姑母?”徐令婕追了几步,略有些气喘,“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赶着投胎去。”

    顾云锦似笑非笑:“我赶着投好胎,地府不收我啊。”

    话音一落,徐令婕的脸色又白了,她想起刚刚在屋里的那个阴测测的眼神,饶是站在阳光下,都叫她脖颈发凉。

    “胡说什么呢,就那么一会儿,喝了几口水,哪里能死了?”徐令婕讪讪,“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你可别再说那些渗人的话了,不好的。”

    顾云锦没忍住,嗤笑出声。

    她说的其实是没死在岭北、反而一朝回到十年前,但徐令婕不晓得,以为她说的是落水没死。

    只不过,推人落水那等不好的事儿,徐令婕都做了,竟然还怕她说些不好听的。

    “可我看见临死的样子了呀,”顾云锦压低了声音,附耳过去吓唬徐令婕,“真的,魂儿都飞起来了……”

    一通瞎掰乱造,吓得本就心虚的徐令婕双腿直打哆嗦。

    顾云锦笑道:“你别怕呀,莫不是你真担心我推你下水吧?”

    徐令婕瞪着眼睛,没吱声。

    “幼稚!”顾云锦撇了撇嘴,“我才不会用这么无聊的法子对付你呢!你推我一回,我再推你一回,没丁点意思,小孩子把戏。”

    徐令婕呼吸一窒。

    虽然她只比顾云锦大几个月,但两人相处,她一直都是当姐姐的那一个。

    她教顾云锦规矩,让她改了那些粗鄙气息,顾云锦从前听话,徐令婕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叫徐令婕满意极了。

    可现在,顾云锦竟然说她“幼稚”?说是“小孩子把戏”?

    徐令婕一股子堵在胸口,咬牙道:“你现在这样子,太粗鲁了!尽逞口上威风!”

    顾云锦快速伸出手,三指扣住徐令婕的下颚,看着对方光洁的脸蛋,道:“是逞口上威风呀,我若耍起手上功夫,我怕姐姐这张娇滴滴的脸蛋受不住呀。这要是一拳头砸在你脸上,啧,会不会流鼻血?”

    察觉到徐令婕的身子僵住了,顾云锦松开了她。

    这就吓着了?真没意思。

    说得好听是柔弱细腻,说得不好听就是胆小如鼠,就这样的胆子,还想行恶?

    顾云锦没再理徐令婕,带着念夏离开。

    等走得远了,念夏才出口戳穿:“姑娘,不是奴婢小瞧您,您那一拳头下去,肯定不会流鼻血。”

    顾云锦脚下一顿,心酸道:“你就不能让我威风威风?”

    念夏的眼睛晶晶亮:“那您是挺威风的,二姑娘都被您吓傻了。”

    顾云锦笑弯了眼。

    另一厢,直到顾云锦走得没影了,徐令婕才回过神来。

    徐令意在不远处把刚才的动静都看在眼中,她不疾不徐走上前,道:“真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没有推她,你别信她胡说!”徐令婕唬了一跳,抬声道。

    徐令意哪里看不出她在虚张声势,不由笑得温柔:“池边也不算湿滑,你既然没推她,那肯定是有淹死鬼了,它好不容易寻了个抵命的,你又喊着把云锦救起来,坏了它的好事。你千万当心些,别被它拖走了。”

    徐令婕的小脸惨白,声音都带颤:“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徐令婕一转身就跑了。

    徐令意的笑意渐渐淡了,只留下一丝讥讽。

    胆小鬼!

    她暗暗道。

    侍郎府到北三胡同,慢慢走路也就不到两刻钟。

    轿子平稳,顾云锦眯着眼歇了歇,等穿出侍郎府所在的青柳胡同,进入东街,她挑开帘子,往外头看去。

    自从那年离京,顾云锦有三年多没见过城市繁华了,就这么看东街上的铺子商户,都叫她生出些感慨来。

    “念夏,”顾云锦唤了声,道,“前头经过素香楼时停一停。”

    念夏笑道:“姑娘想吃他家的点心?”

    顾云锦是想极了。

    岭北的庄子里哪有什么好吃的?一年到头,难得开顿荤腥,她们主仆两人身无长物,想自己掏银子去吃些好的都不行。

    昨日醒来,因她是“病人”,杨氏不许她吃油腻之物,只让人熬了粥,备了些清口小菜。

    而因着闵老太太的规矩,徐府早上都是不开荤的,这会儿闻着街头摊子的油香气,顾云锦馋得不行。

    她的嘴巴,真的是淡死了!

    素香楼的点心,就是她的心头好。

    用料足、放油多,一口下去,香得不得了。

    “多买些,要分太太和嫂嫂,还要带回兰苑收起来。”顾云锦叮嘱道。

    她倒不担心杨氏这几日都不给她开荤,真吃不上,她就去跟徐令婕拼一桌子,徐令婕难道还敢赶她出来?

    只不过,苦哈哈的日子过多了,总要家里有粮,才能心里不慌。

    轿子落在素香楼外头,念夏进去买点心,顾云锦闻着香气等候。

    素香楼人来人往,虽不是用饭的时候,但也热闹非凡。

    “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前几日回京了,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得了皇上一堆赏赐,我兄弟守宫门,他说那赏赐光用车拉,就好几车呢。”

    “人家是皇上的亲外甥,赏多少都不奇怪!你们也不想想小公爷的亲娘是谁,安阳长公主啊!最受先帝爷喜欢的了。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儿子,皇上能不器重?”

    “可我听说,昨日徐侍郎府宴客,小公爷去徐家了,徐家祖坟冒烟了吧?怎么就入了小公爷的眼了?”

    外头的交谈声传入轿内,顾云锦起先听着还不上心,直到听到了这儿,她一个激灵坐直了。

    徐家什么时候抱上这么一根大腿了?怎么她十年前、十年后都不知道呢?

第十一章 他来过

    宁国公是开朝时封的,世袭罔替,到如今已经传了八代了,代代军功显赫。

    这一代的国公爷蒋仕煜尚了安阳长公主,宁国公府从勋贵成了皇亲,无论是先帝爷在的时候,还是今上登基之后,国公府风光远胜从前。

    小公爷十四岁就跟着父亲叔伯上战场,许是年纪轻轻手上就沾过血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同龄的少年人阴沉些。

    从前,顾云锦是不大欣赏这一位的。

    她对将门之人排斥,哪怕小公爷文武双全,在顾云锦看来,还是个莽的。

    矮子里出来的高个,相对而言罢了。

    虽然,顾云锦从前在京中时,见过小公爷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说过的话也不足百句,但先入为主的印象就这么刻在了脑海里。

    可平心而论,顾云锦是敬佩小公爷的。

    她只是不喜武人鲁气,不过她毕竟出身将门,听祖父、父亲说过百姓疾苦、战场残酷,见过寡居的长辈,对于一腔热血远赴军营的人,她心中自有崇敬。

    顾云齐去投军的时候,顾云锦也没扯后腿,只泪眼汪汪送他离京。

    吴氏曾说过,顾云锦这就是又矛盾又矫情。

    顾云锦嗤之以鼻,她慕书香、喜欢书卷气,和她敬佩兵士,哪儿就又矛盾了又矫情了?

    等顾云锦在杨家起伏,从牛角尖里脱身出来,再回想吴氏的话,她不得不说,嫂嫂说对了半句。

    她不矛盾,但她矫情了。

    “姑娘,”念夏抱着食盒出来,笑盈盈道,“您现在要不要尝一个?”

    别说是一个了,便是五个,顾云锦都能一口子吃下去。

    只是这会儿她有些心不在焉。

    在岭北时,顾云锦是见过小公爷的,或者说,她见过宁国公。

    那时,小公爷已经继承了爵位,而他的父亲成了老公爷。

    老公爷年轻时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年纪大了,就吃不消战事了,干脆把爵位给了儿子,自个儿在京中安养。

    真算起来,对顾云锦来说,那一次偶遇,离现在也就三四天而已。

    她当时已经是等死的人了,回光返照,整个人清明,甚至可以下地走动。

    顾云锦让念夏备了车,主仆两人去了不远的道观,她信三清,她想临死前去跟天尊说说话,求天尊让她下辈子投个好胎,再活得长命些,不要再跟这辈子似的,就二十四岁,连三十都没撑到。

    离开时,她见到了小公爷。

    小公爷远赴北疆,途径这道观,就进来歇歇脚。

    彼时两人都很意外,他乡遇旧人,虽不是故知,但也玄妙。

    顾云锦甚至暗悄悄想过,这是不是天尊在暗示她,她下辈子能跟小公爷这样含着金勺落地,显贵一生?

    哪里知道,才过了三天,就被扔回了十年前。

    她还是她,显赫权贵梦跟她没任何关系。

    说白了,顾云锦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外人,就是小公爷了。

    这会儿突然听见他的名号,顾云锦还颇有几分感慨。

    只是,徐家这又是怎么回事?

    侍郎的官位不算低,以徐砚的资历,他算是爬得快的了,但在官宦满地的京城,一个侍郎实在不够看。

    徐家入官场不过十几年,别说是宁国公府了,其他侯府、伯府,徐家都没套上近乎。

    反倒是杨家那儿,凭着些旧黄历,人脉宽广些,但也广不到宁国公府。

    徐砚到底是怎么抱上一根这么粗的大腿的?

    顾云锦想不明白,问念夏道:“昨日府里设宴,宁国公小公爷来了?”

    念夏瞪大了眼睛:“奴婢不晓得,等回府之后,奴婢去打听打听?”

    顾云锦点了点头,但她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小公爷应当是来了的。

    昨日梦境里,她梦到的那双乌黑的、带着几分关切的眼睛,分明就是小公爷的。

    在道观相遇时,小公爷的左眼有旧伤,疤痕不长,从眼角到颧骨,细细的一条。

    而梦中的那双眼睛不带伤痕。

    也正是因此差异,前几天才见过一面的人,顾云锦昨日并没有想起来。

    轿子继续往北三胡同去。

    顾云锦咬着水晶油包,她对徐家是有不满,但也没琢磨过要把徐家弄得身败名裂,可若是徐家抱住了这根大腿,往后越发飞黄腾达了,那还真的,叫人老不爽了!

    北三胡同细长,住的多是外乡生意人,各家手上还算宽裕,整个胡同并不杂乱。

    吴氏出来迎她,见她吃完水晶油包还吮了下手指尖,不由暗暗发笑,真真是个小孩子,但她能有胃口,可见身体并无大碍,这叫吴氏放心许多。

    屋门推开,沈嬷嬷快步出来,直走到顾云锦跟前,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姑娘,昨儿个受苦了。”

    顾云锦的鼻尖霎时就酸了。

    沈嬷嬷是顾云锦的生母苏氏提拔提来的。

    苏氏还在的时候,沈嬷嬷就是心腹之人,顾云锦幼年格外信赖沈嬷嬷。

    等徐氏进门,沈嬷嬷便跟了徐氏做事,回京时,她亦跟着,不曾离开。

    顾云锦从前恨过沈嬷嬷,认为她背弃旧主,叫徐氏给收买了。

    恨屋及乌,顾云锦把沈嬷嬷对她的关心彻底当成了驴肝肺。

    在嫁去杨家之前,沈嬷嬷曾经不顾主仆、劈头盖脑骂过顾云锦一通。

    “分明厌恶太太,分明巴不得太太蹬腿闭眼了,却与太太的娘家人亲近,甚至要嫁去太太的弟妹的娘家,姑娘若真看不惯太太,就彻底与太太的亲戚们断了来往,若不然,就别日日仇视太太,又要依着太太的亲戚生活。便是立牌坊,也不是这么立的。”

    这话是骂得极难听了,顾云锦彼时钻了牛角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毕竟按顾云锦想的,徐氏与侍郎府的关系,只怕比她跟徐氏之间的关系还差呢。

    闵老太太厌恶徐氏,为了膈应徐氏,才让顾云锦在徐家生活,杨氏让她嫁给杨昔豫,看上的是她这个人,并不是徐氏的缘由。

    等到顾云锦想明白了的时候,她已经见不着沈嬷嬷了。

    她在杨家“染病”,沈嬷嬷来杨家评理,杨家怎么会理一个仆妇,把人赶出来后,竟然还闷棍打了沈嬷嬷一通。

    沈嬷嬷这个年纪了,哪里扛得住,拖了半个月就没了。

    顾云锦越想越难过,扑到沈嬷嬷怀里,紧紧抱着她。

    沈嬷嬷见不得顾云锦红眼睛,一面给她顺气,一面哑声道:“我们姑娘受罪了受罪了,不哭了,哪儿不爽快,就跟嬷嬷说,嬷嬷给你揉揉。”

    顾云锦吸了吸鼻子:“哪都不爽快,心里最不爽快……”

第十二章 转性

    沈嬷嬷的眼睛骤然朦胧了。

    一时之间,她都来不及慢慢想,自家姑娘有多少年没这么跟她说过话了。

    这么亲昵、依赖,跟小时候似的。

    那时候顾云锦还那么小,说话软糯跟撒娇似的,叫身边伺候的人疼得不得了。

    沈嬷嬷虽是苏氏身边的,但对顾云锦,亦是恨不能捧在手心里。

    可等苏氏过世,徐氏进门之后,顾云锦就再也不愿意与她亲近了。

    沈嬷嬷不是不明白顾云锦,可她就是个仆妇,正房太太没了,老爷娶填房,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她起先对徐氏也有防备,但相处下来,沈嬷嬷认为,徐氏是个良善人,是很想做好继母这个角色的。

    只是顾云锦不给机会。

    沈嬷嬷琢磨着,许是顾云锦太小了,等长大了就懂事了,她耐心等着,却在等待中与顾云锦越来越疏远。

    这会儿顾云锦扑在她怀里哭,这幅撒娇样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又想起昨日吴氏回来与她们说的那几句话,沈嬷嬷忍不住了,搂着顾云锦,一面哭,一面道:“好姑娘,咱们不哭了,这么好看的脸,一哭就花了,一会儿嬷嬷给你蒸米团子吃……”

    顾云锦扑哧就笑了,眼睛里的泪水还簌簌往下落。

    她打小喜欢米团子,小时候哭了,沈嬷嬷都是这么劝她的。

    一转眼都这么久了,这些年她不跟沈嬷嬷亲,沈嬷嬷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一急起来,就还和从前一样。

    顾云锦抹了抹泪水,道:“就吃米团子,我可想了。”

    沈嬷嬷又是喜又是疼,连连应声,让顾云锦先进屋里,她亲自去打水来给姑娘净面。

    顾云锦吸了吸鼻子,一面收眼泪,一面打量院子。

    这宅子只一进,亏得家里人少,也住得开。

    进门是影壁,绕过来就是这个小院子,正对着的北屋是徐氏住的,东厢是吴氏与顾云齐的屋子,西厢是顾云锦的。

    今日阳光好,院子里支了架子晒被褥,角落里几盆花骨朵,眼看着也快开了,顾云锦看了两眼,心中满满都是亲切。

    她看向站在正屋外的翠竹:“太太在屋里吧?”

    翠竹缓缓点了点头。

    她是徐氏的陪嫁,刚刚一直在观察顾云锦。

    昨日吴氏回来说顾云锦想透彻了,徐氏满心欢喜,可翠竹有自己的担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顾云锦不喜徐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其根源是误会什么的,说开了也就过去了,可偏偏是两人彼此的身份,继母与继女,这层关系是绝不可能改变的。

    这根刺横在这儿,翠竹不相信顾云锦会突然就想转过来了。

    莫不是有求于太太,才会故意如此吧。

    翠竹猜测着,试探着道:“姑娘,太太身子骨不大好,昨儿听说姑娘落水,太太急得不行,连夜里用饭都没有胃口。”

    顾云锦叹道:“是我不好,让太太担心了,不过我也没什么大碍,等下太太见我生龙活虎了,应当也能放心了。”

    翠竹愣住了,隔了会儿,疑惑地看向念夏。

    念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翠竹打了帘子请了顾云锦进去,自个儿拉了念夏到了一旁,低声道:“姑娘当真转性了?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定是冷言冷语的一句‘太太吃不下是太太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我眼睛一闭上都能想出那、那模样来。”

    毕竟是说主子闲话,凉薄二字,翠竹没有出口。

    念夏也感觉到姑娘变了,但她心思纯粹些,比起之前那弯弯绕绕的,念夏更喜欢昨儿个直来直往的姑娘。

    以前为了笑不露齿,顾云锦连笑起来都不爽快,早上那个说要一拳头打徐令婕的顾云锦,简直让念夏挪不开眼睛。

    “昨天姑娘醒来,画梅……”念夏拽着翠竹嘀嘀咕咕,把顾云锦醒来后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翠竹听得目瞪口呆。

    她是徐家出来的,知道画梅那张扬性子,她还比画梅长了几岁,可彼时才八九岁的画梅可从来没给姐姐们留过颜面。

    这几年仗着杨氏器重,画梅肯定越发霸道,顾云锦能让画梅吃亏,这让翠竹压根没想到。

    “姑娘这是扫大太太的脸面啊。”翠竹咋舌。

    念夏道:“二姑娘能推我们姑娘,做什么与她们客气,姑娘说了,想住就在徐家住,不想住她就回来,有太太和奶奶在,她才不怕徐家轰她。”

    闻言,翠竹下意识地往里头看了一眼,暗暗想,姑娘还真的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这样也好,四房上下就这么几个人了,能一条心,比什么都强。

    顾云锦进了屋,对她来说,徐氏的屋子格外陌生,她从前极少来。

    因着是寡居,里头很素净,陈设简单,一块绣了青竹的帘子隔断了内室。

    顾云锦撩了帘子进去,就对上了徐氏的目光,她忙道:“太太。”

    “快坐下,先净了面。”徐氏有些紧张,顾云锦主动与她问安的次数,她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徐氏心中喜悦,但她也听见顾云锦在外头哭,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与她说话,好在吴氏很快也进来了,让徐氏松了一口气。

    趁着沈嬷嬷给顾云锦抹脸的工夫,徐氏打量顾云锦,对方神色中没有排斥和隐忍,这让她又安心了些。

    顾云锦也在打量徐氏。

    虽是填房,但徐氏其实与苏氏是同龄的,她嫁到镇北将军府时,已经二十六七了。

    这个年纪的新嫁娘,放眼全朝,也是凤毛麟角。

    顾云锦晓得,这都是闵老太太坑出来的。

    徐氏及笄前后,原本是该说亲的,闵老太太借口徐砚要科考,她分不出心来好好替徐氏相看,要先顾着徐砚的事儿。

    徐砚争气,中了秀才,闵老太太高兴了,给徐氏挑了个门当户对的商贾之家。

    男方长辈去世,婚期未定,徐砚却更晋一步,成了举人,又叫杨氏榜下择婿,就这么一步,徐家的将来豁然开朗。

    闵老太太看不上商贾女婿了,徐家眼看要飞黄腾达,怎么能有这样的姻亲?

    她想方设法退了亲,徐氏的名声却被连累了,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住了。

    也正因为这一桩旧事,顾云锦看徐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徐砚春闱中榜那年,徐氏二十二岁,闵老太太说,既然已经这个年纪了,那也没什么好急的,就等看造化了。

    最后这造化就落到了镇北将军府头上。

    虽是填房,但也是徐家高攀,况且徐氏的年纪摆在那儿了,但顾家琢磨着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毕竟原配留下来一儿一女,若是填房还是个心性未定的娇气姑娘,怎么能教养儿女?比顾云齐大四五岁的继母,那和兄妹也差不多了。

    眼下,顾云锦看着卧病在床、虚弱的徐氏,心里颇为感慨。

    闵老太太委实太黑心了,跟那老婆子一比,徐氏这个继母算是极好的了。

第十三章 嫌弃

    顾云锦擦了脸,又抹了些香膏。

    沈嬷嬷拿了镜子给她看,道:“这么漂亮的脸,眼睛却肿了,多可惜啊,姑娘下回不哭了啊。”

    顾云锦仔细看着镜中人的模样。

    她脸色不错,看着就是十四岁姑娘家的俏丽和精神,与前几日她从镜中看到的截然不同。

    彼时那般死气沉沉,双颊凹陷,病容惨淡。

    顾云锦揉了揉脸,道:“嬷嬷该给太太照照,我怎么瞧着太太又瘦了呢。”

    话题落到了徐氏身上,她赶忙道:“我这是老毛病了,一到开春就这样,过些日子就好了,反倒是你,身子真的无碍?”

    顾云锦起身,挪到床边坐下,道:“就是吃了几口水,不碍事的。”

    徐氏怔了怔。

    顾云锦何曾与她这般贴近过?

    从前都是恨不得离她整个屋子远的。

    徐氏又是惊又是喜,略坐直了身子,柔声道:“你嫂嫂说是令婕推你下水的,是真的吗?”

    “是她,”顾云锦拧眉,道,“当时池边就只有我、二姐姐跟她身边的杜嬷嬷,我背后叫人推了一把,不是她还能有谁?杜嬷嬷没那个胆子的。”

    徐氏的脸色沉了下来。

    哪怕不是徐令婕亲自动手的,肯定也是杜嬷嬷了。

    杜嬷嬷一个仆从,没有徐令婕的命令,能去动顾云锦?

    徐氏只觉得胸口憋着一股子气,道:“他们与我不睦也就罢了,何必欺负你?

    他们想让京里人晓得他们良善,不仅看顾着媳妇娘家的哥儿们,还照顾女婿家的姑娘,既如此,好好顾着就是了,偏偏又要做这种阴损事情。

    说到底,是我没用,在徐家就说不上话,嫁出来了越发不行了。

    在将军府里护不好你们兄妹,回了京城又叫他们这般待你……”

    徐氏越说越难过,等说完了,才意识到不该这么与顾云锦说,只因顾云锦今日和气,她一时没忍住,才……

    顾云锦拍了拍徐氏的肩膀,面上也没有高兴或是不高兴的。

    她最后那几年也想明白了,徐氏不是待他们不好,而是她能力有限。

    徐氏幼年失母,徐老太爷又偏心儿子,徐氏没有与闵老太太硬着来的本事,也不像杨氏那般会耍心机手段,她一点也不厉害,但她在尽她所能的照顾他们兄妹。

    “太太别这么说……”顾云锦劝道。

    “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他们这么欺负人,总该给个说法,”徐氏说完,犹豫再三,还是斟酌着问了,“你跟令婕相处也有四年了,之前也没什么矛盾,她怎么就推你下水了?”

    徐氏极其疑惑。

    两个孩子一起,争吵斗嘴什么的,徐氏也能理解,只是,谁家斗嘴,能把人往水里推的?

    徐令婕和顾云锦今年是十四岁,不是四岁,都是知道分寸的年纪了。

    顾云锦抿唇,想到徐令婕推她的理由,她心里就腾腾冒火。

    徐氏见她脸黑了,以为她误解了自个儿意思,忙小心翼翼解释道:“云锦,我不是质疑你,而是想弄明白事情,一是一、二是二的说完了,我才能去要说法。”

    “能要来什么说法呀?护得紧呢,”顾云锦挤出笑容来,“我有法子对付她,您别担心。”

    安抚一般握着徐氏的手,顾云锦扭头与吴氏道:“嫂嫂去请昨日那医婆来给太太看看身子。”

    吴氏没领会,可见顾云锦胸有成竹模样,还是应了,使人去医馆请人。

    顾云锦理着思绪,说了昨日经过。

    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但她依然记得很清楚。

    府里宴客,请的都是与徐家兄弟相熟的少年人,没有请女客。

    徐令婕没有同龄的姑娘家要应酬,就叫了顾云锦去她屋里剪窗花。

    杜嬷嬷从前头来,说客人们在作诗比文,很是热闹。

    徐令婕好奇客人们的文采,杜嬷嬷哪里说得上所以然来,只说池对岸热闹,时不时有拍掌叫好声,想来是出色的,又说杨昔豫刚刚作诗,也得了连番掌心。

    顾云锦彼时对这位温和文雅的表兄有些好感,徐令婕叫她一道偷偷去前头看看,她没忍住心中好奇,就跟着去了。

    没有带其他丫鬟婆子,只让杜嬷嬷跟着,两人走小道到了池边。

    对岸笑声一片,顾云锦正瞪大眼睛想看清那三五成群的人影,后背就挨了徐令婕的一巴掌。

    “我跟她哪有什么不和睦的地方,其实就是大舅娘的意思,”顾云锦道,“昨日嫂嫂来之前,大舅娘话里话外都是‘我落水,叫这么多人看见,坏了名声’,又是什么‘自家人不嫌弃’,就差把杨昔豫的名字挂在嘴上了。”

    徐氏脸上一阵白,什么叫坏了名声?什么叫自家人不嫌弃?

    闵老太太和杨氏果真是亲婆媳,连手段都是一个样的,当年给她退亲,坏了她的名声,她那八年只能待在屋子里,出门都抬不起头来。

    现在又来祸害顾云锦,不嫌弃,又稀罕他们的不嫌弃!

    吴氏听得气结,抬声道:“昨日我进府时你怎么就不跟我说,我若晓得了,我当场就撕了她!

    她这不是有病嘛!她坏了你名声,再让你嫁到杨家去,她这是跟她娘家有仇,还是跟她侄儿有仇啊!

    看不上我们,还赶着跟我们做亲家?”

    顾云锦嗤笑,道:“嫂嫂,您别看她杨家如今还风光,里头是个什么样儿,外人哪儿明白呀。

    杨家早不是大舅中举中进士时的杨家了,只看着老太爷们一个个告老,新的谁顶上去了?

    她杨家要还跟从前一样,定是供着好先生呢,哪儿还会让杨昔豫到徐家来念书?

    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看这十年里能不能翻身了。

    我们再落魄,我也是将军府的姑娘,大舅娘又不知道我们和府里闹成什么样了,能得将军府做姻亲,也算体面呀。

    我若是好名声,大舅娘怎么十拿九稳地让我进杨家?

    她晓得太太说不动我,她又拿捏不了将军府,就只能从我这儿下手了。”

    其实,昨日杨氏还没来得及说那些的,只不过是顾云锦晓得她打算而已。

    杨家里头的状况,也是等她嫁过去之后才弄明白的。

    她当时也无所谓杨家高走还是低落,只想着好好过日子,哪里想到,杨昔豫中了进士,杨家有了起势的机会,就迫不及待地想踹了她。

    徐氏和吴氏气得不行,直到外头说医婆来了,才缓和了脸色,请了人进来。

第十四章 哑巴亏

    医婆进了内室,抬头就对上了顾云锦那甜甜的笑容,她眼前一亮:“这不是昨儿个侍郎府的姑娘吗?身子好些了吗?”

    “是我,”顾云锦笑道,“昨日辛苦了,我没事的,您给我们太太瞧瞧。”

    顾云锦让出了位子,起身往外头走,经过吴氏身边时,她捏了捏吴氏的手掌心。

    吴氏一个激灵,晓得顾云锦的心思了。

    帘子摆动,顾云锦出去了。

    医婆替徐氏诊脉,道:“您咳嗽有些时日了?”

    徐氏颔首,刚要说话,就被吴氏抢了话头。

    “有七八天了,本来是好了些,昨日侍郎府说我们姑娘落水了,太太一着急,这咳嗽又厉害了,”吴氏摇了摇头,“姑娘也放心不下,今日没好好休息,大早的就来瞧太太,怕太太一直挂念她。”

    医婆皱着眉头,道:“您身体本就虚,就别思虑太重,放宽心才能养得好。哎,不过,都是父母心,姑娘落水了,能不急嘛!”

    “可不是!”吴氏气闷道,“又不是简单磕着碰着了,都呛了水晕过去了,侍郎府里还瞒着不肯来报,等我们姑娘醒了,求爷爷告姥姥的,才有个心善的妈妈来带了句话,不然我们都不知道她出事了。”

    医婆的眼珠子转了转,昨日在兰苑里,她亲耳听到顾云锦说是徐令婕推的,医婆好奇得不行,可又没法听到来龙去脉,这会儿见吴氏提及,不由问了一声:“还不许家里晓得?莫不是真跟姑娘说的,是叫侍郎府的姑娘给推了?”

    “还能有假呀!”吴氏道,“我们姑娘要拿这等话去诬赖他们?

    是,我们姑娘是借住他们府里的表姑娘,但也没有推人下水的道理呀。这要是不相干的人家也就算了,了不起上门去讨个说法,可偏偏又是姻亲,轻不的重不的。

    话又说回来,也就是我们顾念着姻亲,他家推人的时候,也没顾念啊。”

    医婆忙道:“可不是,推下水,这得多大的仇啊!”

    “哪儿有什么仇什么怨的,”吴氏叹息道,“真不喜欢我们姑娘,让我们接回来就好了,又要留着住,又要欺负人,这……”

    医婆连连点头。

    说了会子话,她给徐氏认真开了方子,又交代她安养的要点,这才收了诊金出去。

    顾云锦站在院子里看花,见了医婆,笑道:“您要走了?辛苦您了。”

    医婆被她那两个小梨涡笑得心都舒坦了,这姑娘实在是太好看了。

    不仅好看,还知礼,这样的姑娘,肯定懂事,寄住在侍郎府里,不会主动惹是生非的。

    她明白了,两个姑娘能有多大仇?肯定跟她昨儿个想的一样,徐侍郎的女儿见表妹长得好看,嫉妒人家。

    这真真是,又输了脸,又输了心!

    医婆从前听过侍郎府的姑太太带着继子继女回京的事儿,串在一块想想,越发觉得顾云锦可怜。

    她憋不住了,她一定要找老姐妹好好说道说道。

    送走了医婆,顾云锦和吴氏回到屋里。

    徐氏一脸忐忑,她看医婆那态度,就晓得这个人嘴巴不牢靠,定然会到处去说。

    吴氏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真,尤其是顾云锦住侍郎府的因由,并非是徐家硬要接了去,而是顾云锦自个儿要住的。

    到时候传到侍郎府那儿……

    徐氏抿着唇,她晓得府里态度,府里要脸要姿态,不可能嚷嚷说他们不欢迎顾云锦,不愿意叫她住。

    到时候,只能是吃哑巴亏。

    可顾云锦落水一事,根本无法坐实是徐令婕做的,她们也是一个哑巴亏。

    既如此,就让外头去传吧。

    徐令婕有杨氏心疼,难道顾云锦就没人疼了?

    大家都有苦说不出,好过就她们憋屈着,也算扯平了。

    思及此处,徐氏自然也不会说吴氏的信口开河了,只招呼两人坐下,道:“医婆刚刚说了,我的身子就是靠养着,只要好好调理,并没有大碍的,你们别担心我。

    倒是云锦,你说你住在府里是想多费他们些银子,其实,比起银子,我更看重你。

    你若在府里住得不开心,那就搬回来住,我们不跟他们算那笔糊涂账。”

    顾云锦莞尔,道:“我晓得,不会让自个儿不高兴的,我刚去看过西厢房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我就安心了,我随时都能回来的。”

    “每日里都收拾呢。对了,你说杨家打的那种主意,那肯定还有下一回的,你还是回来好,万一……”吴氏皱着眉头,“离那什么杨昔豫远一些。”

    顾云锦挑了挑眉梢。

    她可不怕杨昔豫,瞧着道貌岸然,实则乌七八糟,她有不少杨昔豫的把柄,回头理一理,对方怕是比她还慌呢。

    顾云锦在北三胡同用了午饭,把素香楼买的点心分了,又装了不少沈嬷嬷做的米团子,这才高高兴兴回了侍郎府。

    她前脚刚进门,后脚消息就到了清雨堂。

    杨氏眯着眼,道:“这就回来了?”

    邵嬷嬷颔首:“她跟姑太太一直处不拢,往常不也是这般,没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那她今日是去做什么?”杨氏撇嘴,“真好心地给徐慧请大夫去了?她能不把徐慧气死就不错了。”

    “这不是小孩子脾气嘛!”邵嬷嬷笑道,“小猴子翻不出您的手掌心,明明晓得吃亏了,也只能不咸不淡刺几句,不敢跟二姑娘闹,也不敢跟您闹,只能回去气气姑太太了。”

    这话杨氏听得舒心极了。

    一旁的画梅却不舒坦,顾云锦哪里是不咸不淡刺几句?她昨夜又是赔礼又是罚跪的,难道都是假的了?不仅受罪,还被几个小蹄子当面背后笑话,画梅一想起来就憋屈得慌。

    可杨氏高兴,她除了憋着,还能如何?

    珠帘挑起,画竹从外头进来,细长凤眼在画梅身上一转,满满都是嘲弄味道,而后才落在杨氏身上,她福身道:“太太,表姑娘来了,说这会儿二姑娘醒着,她要跟您和二姑娘说说昨日落水的事儿。”

    杨氏脸上的笑容蓦地消了,气道:“她还要来跟我讲道理了?好好好,让她进来,我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第十五章 刁奴

    无论杨氏心里憋着多少气,等顾云锦进来的时候,她还是换上了笑容。

    “我的儿,”杨氏亲切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个儿身边坐下,“我还以为你要在那儿吃了晚饭才回来呢,我瞧瞧,今日气色倒是不错。”

    “您什么时候见我在那儿待那么久的,”顾云锦没往罗汉床上坐,搬了把绣墩在下首坐了,“我还坐这儿吧,我再往您怀里窝着,回头二姐姐进来看见了,又该不高兴了。”

    徐令婕正挑着帘子进来,这话听了个全,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我什么时候不高兴了?”

    “你没不高兴,你推我做什么?”顾云锦眼神一挑,“我琢磨过了,你这里没有毛病,好端端的不会推我的,总该有个理由。你我无冤无仇,肯定是你对我的行事有气愤之处,可我也没哪儿得罪你了呀,是不是大舅娘总是‘我的儿’、‘我的儿’的叫我,你吃味了呀?”

    说这番话的时候,顾云锦那纤长如青葱的手指正指着她自个儿脑袋,徐令婕的火气蹭蹭往上冒,想扑上去折了她那细手指。

    什么叫做脑袋有毛病?

    她看顾云锦才是有毛病呢!

    尤其是后半截话,脸皮比墙上的白灰都厚了!

    杨氏整日“我的儿”,那就是叫得好听的,哪里把顾云锦放在心里了?

    徐令婕张口想骂她,说无论杨氏叫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爹娘全死、只一个继母的状况。

    可这种话徐令婕不能说,说一个字,杨氏就能收拾她。

    她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我没有推你!”

    杨氏悄悄瞪了徐令婕一眼,把话题转开了:“云锦,大姑姐身子还好吗?”

    “不好,病怏怏的,我瞧着不行,就让嫂嫂给太太请了医婆。”顾云锦顿了顿,突然又补了几句,“就昨日给我看诊的那个医婆,我瞅着她给我开的方子还不错,就找了她。”

    杨氏的笑容一僵。

    昨日那个,瞧着是圆脸和善面相,但那双眼睛,分明骨溜溜的,一心就想打听内宅事情,这种人,嘴巴都不见得多牢靠。

    顾云锦昨晚当着那医婆的面,说自个儿是被徐令婕推下水的,那今日有没有再胡说八道什么?

    杨氏心里想法颇多,犹豫道:“那个医婆,看起来一般呐……”

    “一般?”顾云锦挑眉,瞪着眼道,“她不是个好医婆,您还请她给我来看诊呀?我当是您总找她诊脉,相熟嘞,刚刚您不还说我今儿个气色不错嘛,这难道不是方子的功效?”

    杨氏被顾云锦几个问题追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她以前就知道顾云锦牙尖嘴利,但那些尖利都是冲着北三胡同去的,杨氏从来没体会过,而且,自打顾云锦跟着徐令婕学规矩之后,说话越发温和了,哪里有这么不给人台阶下的语气。

    下不来台,杨氏也只能硬撑着:“医婆看诊了,怎么说的?”

    顾云锦又笑了:“那儿屋子小,内室里一个嬷嬷一个丫鬟,再添我嫂嫂和医婆,我哪儿还有下脚的地方,我就没进去听了,不晓得她们说了什么。”

    “方子开了?”杨氏道。

    “开了呀,”顾云锦睨了徐令婕一眼,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眼神里,与杨氏道,“医婆出来跟我们说,太太就是心思重,心里憋着没发出来,就成了郁气,然后就病倒了。

    我觉得医婆的意思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说理就说理,吃亏了还憋着那是要憋出病来的。

    所以,大舅娘,我就来找您跟二姐姐说道理来了。”

    杨氏一口气闷住了,好嘛,还真要给她说出花样来了!

    那厢徐令婕已经跳起来了,动作幅度大,惊到了众人,这才没有察觉到杨氏那黑透了的脸色。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看徐令婕:“二姐姐,要文雅,别咋咋呼呼的呀,您给我当先生,怎么自个儿先乱套了?”

    徐令婕毕竟年纪小,不似杨氏那般沉得住,早上被顾云锦和徐令意接连吓唬了一通,这会儿又听顾云锦翻来覆去地寻麻烦,心中早就乱透了,只梗着脖子,道:“我没推你!”

    顾云锦朝她甩了甩手,一副大人教导小孩儿的模样:“杜嬷嬷呢?让杜嬷嬷来说说,你没推我,我是怎么下去的。”

    杨氏揉了揉眉心,让人叫了杜嬷嬷进来:“你给云锦好好说说,来龙去脉说明白了!”

    杜嬷嬷一个激灵,她晓得杨氏的意思,不管是哄是骗是编,反正要把顾云锦糊弄住了。

    可事实就是事实呀,池子边就这么几个人,顾云锦又不傻,怎么会弄不明白是失足还是被推?

    虽说无凭无据,咬死了不认,但……

    杜嬷嬷硬着头皮,道:“表姑娘,您当时走得离池边有些近,突然就掉下去了,奴婢离您有几步远,不知道……”

    “呵……”顾云锦嗤笑一声,打断了杜嬷嬷的话,“你离我远,那岂不就是二姐姐离我近?莫不是你这个刁奴,有胆做没胆认?你推我下水,让我误以为是二姐姐下手的?

    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二姐姐跟你又有什么冤仇?二姐姐是你主子,她苛责你了,罚你月俸了?你这是离间我跟二姐姐的关系!

    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

    二姐姐跟我那么好,她不会推我的,肯定是你!”

    顾云锦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杜嬷嬷,被“你啊我啊”地绕得头晕,根本不明白,前一刻顾云锦还在对徐令婕步步紧逼,怎么突然间就转头向她出击了呢。

    “不、不是……”

    “不是什么!”顾云锦抬声,又与徐令婕道,“二姐姐!你看看她,她离间我们!让我误会了你!她怎么这样呀!”

    徐令婕也懵着,下意识去看杨氏。

    杨氏的念头转得飞快。

    顾云锦这是缠上了,不给她一个交代,就闹得没完没了。

    杨氏不想让顾云锦对自己起疑心,干脆就顺着她的话,冷声问杜嬷嬷:“到底怎么回事!你故意的?还是失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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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将门出身的顾云锦一心慕书香,哪怕把自己拧成了蕙质兰心、温柔贤淑的款儿,还是别庄病故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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