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一章 消息灵
根据俘虏的说辞,又结合了一些手抄本上的记录,多多少少都有了进展。
韦沿看着最新描出来的地图,沉吟道:“还是不够……”
他们能看到地形地貌的变化,也知道这种变化依旧在继续,可韦沿也说不好,在他逃离了那片沙丘之后的这么多年里,这种变化进展了多少。
“若能问一问前几年走过关外的旅人就好了。”韦沿叹息。
顾云锦道:“先前有人介绍过几位,都是京畿一带的,已经捎信回京让人去打听了。”
韦沿放下了笔,想了想,道:“去打听的人可不懂西域呀,只怕都问不到点子上。”
这是实情。
当时顾云锦跟着朱氏去北地寻韦沿,不就是担心韦沿不肯离开北地,而朱氏无法问和记得面面俱到吗。
京畿那儿亦是如此,若是由韦沿或是顾云锦去想对方请教,效果更好。
“可这儿……”顾云锦略有些迟疑。
葛氏认真想了一番,道:“我这几日也在琢磨这些。
这场战事比我们预想的更持久,而我们几人来这里,最要紧的不是上阵杀敌,而是寻人,是安顿老太太他们的后事。
如今,能寻的都寻回来了,寻不到的,再勉强也无用。
不把狄人打退,也无法让老太太魂归故里。
我们在裕门关能做的都做了,该考虑下一步了。”
这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思索之中。
当时选择来裕门关,是为了给丈夫分忧,而现在,比起在裕门关等候,也许更应该回京去,把栋哥儿他们送到京中,让陈虎子回到父母身边。
韦沿道:“老头子以前认得几个京中的镖师和商人,就是不晓得他们如今还走一走西域,是否还住在京中。”
这事儿没有当即定下,所有人都要理一理。
北境的僵持不下,也化作了一封封军情快报,送到了御书房里。
圣上的脸色极其阴郁,被一帮大臣们吵得头痛,干脆打发他们去朝房里吵,自个儿摆驾慈心宫,去给皇太后问安。
朝事不顺,皇太后这儿,兴致也不高。
母子两人问了安,向嬷嬷给圣上奉茶。
“再过一阵就是寿安生辰了,安阳前日还来与哀家说这事儿呢,”皇太后靠着引枕,眯着眼睛道,“原本是及笄的好日子,可她自幼与阿渊亲近,又与云锦交好,眼下兄嫂都在北境,她这个及笄礼干脆就往后拖了。”
圣上颔首:“也是寻常的。”
“到底是个郡主,该有的风光还是要有的,可眼下不是风光的时候,外头说阿渊的那些话,连哀家都知道了,现在大办及笄礼,伤的是阿渊呐。”皇太后叹息了一声。
圣上听了这话,笑出了声:“您还不是听恪儿说的。”
“他们兄弟感情好。”皇太后道。
圣上一听“兄弟”两字就头痛,道:“他还真记挂阿渊,前一天在市井动手不算,第二天又来慈心宫里跟您说道,不就是怕朕因为流言去为难阿渊吗?
那些无凭无据的话,朕哪里会听,也就是他小人之心!”
皇太后哈哈大笑:“那圣上与他计较什么?”
“哪儿与他计较了,”圣上道,“他来您这儿表达他的兄弟情,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是闲得慌!整日里就知道听说书。”
皇太后笑得越发高兴了,笑过了,又叹息一声:“却是不晓得北境何时打完,阿渊何时能回来。”
“说不准……”圣上道。
小曾公公站在边上,看了看向嬷嬷,向嬷嬷拧着眉,冲他摇了摇头。
皇太后正好看到了,道:“别打眼神官司了,有什么话,谁给哀家听听。”
小曾公公便上前,躬身进言道:“战事一久,各处都压抑,奴才就想着是不是能有什么喜事儿振奋振奋的。
原想着郡主生辰在跟前了,及笄礼热闹一回,算是个好彩头。
可及笄礼拖住了,不晓得还有什么事儿能顶上……”
“冲喜啊……”皇太后眼珠子转了转,“倒也不是不行。”
世人讲究时运,若不然也不会有冲喜这样的说法。
小曾公公见皇太后意动,又补了一句:“您看,小王爷的婚事如何?人选定了、小定也放过了,就差算一个好日子亲迎了。”
圣上瞥了小曾公公一眼,不置可否。
皇太后倒是挺心动的,稍稍坐直了身子,与圣上道:“圣上不是说恪儿闲得慌吗?成亲了就不闲了。他自己挑的媳妇,一准能听话,叫他媳妇管着他,让他老实一阵,别整日就知道听说书。”
圣上笑了,不是高兴,是无奈。
他就言语里挑剔了孙恪一句,皇太后都要给她最宠的孙儿找场子。
“行吧,早娶晚娶都要娶,”圣上拍了拍腿,道,”朕让燕清真人算一算,看看哪个日子好就定哪个。”
皇太后有了上心的事儿,也不耽搁,下午请把永王夫妇两人叫到了慈心宫,与他们说了一番。
永王爷自问管不住也不想管那臭儿子了,正好交给儿媳妇去收拾,便没有异议。
永王妃也不唱反调,只说等开了春,把府里重新粉刷一遍,好欢欢喜喜娶儿媳妇。
暖阁里前脚刚在谈,后脚孙恪就闻讯赶来了。
永王爷瞪了儿子一眼,道:“闻着腥气的猫,就属你消息最灵。”
孙恪一个劲儿笑,待听说是小曾公公提议的,当即要给他封个大红封,慌得小曾公公寻了个由头就躲了。
燕清真人照例定了三个日子来给皇太后过目。
如此动静,没有过几日,京中便有传言,小王爷要完婚了。
而被围困住的山口关与鹤城,终是露出了一丝疲态,使节出了关隘,到了蒋慕渊军中。
那大汉人高马大,能说汉话,站在帐中神情自若。
蒋慕渊冷眼看着他,道:“来求和的?”
“当然不是,”大汉比他们每一个人都高大,看人颇有些居高临下的鄙夷之感,他笑了起来,笑得让所有人都不舒服,“镇北将军顾致沅的遗体在我们手中,不知道贵朝愿以多少粮草、军资来换呢?”
第六百零二章 不认
唰——
长剑出鞘。
一位副将怒目圆睁,把剑架在了使节肩头,他死死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那使节面不改色,浑然不在意横在他肩膀上的那把锋利长剑。
“再说一遍?是我的汉话说得不清楚吗?”他笑得越发得意,“那我就再重复一遍,镇北将军顾致沅的遗体在我们手中,不知道……”
使节还未说完,他肩膀上的剑就已经被挪开了。
蒋慕渊按住了那副将的手臂,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副将的眼中满满都是不甘心,但没有质疑蒋慕渊,他放下了长剑。
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无论这使节说的话有多糟心,都不能杀他。
副将背过身去骂了一声娘。
向威的神色虽凝重,但对此状况,其实心里是有所准备的。
顾云骞说过,顾致沅的遗体被狄人带走了。
这些时日一直记挂着,眼下狄人掏出了底牌,让向威在愤怒之余,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向威走到蒋慕渊身边,低声问道:“小公爷,这事儿……”
蒋慕渊定定看着使节,一言不发,看得这位都犯嘀咕了,他才道:“镇北将军的遗体当真在你们手上?”
“宁小公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使节扬眉,夸张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看边上所有人或愤怒或激动的神情,“将军的遗体不在我们手上,难道还在你们手上?”
蒋慕渊的唇角微微一扬,道:“既然你们带走了顾将军,为何现在才来谈条件?”
“小公爷这么说就没有意思了,”使节道,“要不是大军逼在城下,而我军粮草不够,我们也不想拿顾将军的遗体做文章。顾家是我们尊重的对手,我们也希望顾将军体面,有他该得的身后事。”
蒋慕渊冷笑:“体面?两个多月过去了,即便是冬日,如今还有什么体面?只怕是随意弄一具遗体来李代桃僵!”
“你!”使节瞪着蒋慕渊,“小公爷如此冷血冷情,就不怕士气大挫、军心离散吗?我听闻顾致沅的儿子也到了北境,如何安葬他们的父亲,顾家人一定很有想法。”
蒋慕渊嗤笑一声:“我也是顾家的晚辈,顾将军是我岳家大伯父,你们真要用一具遗体来诓我们吗?”
使节大笑数声,甩了袖子:“既如此,两军就对峙到底吧!看看是我们破釜沉舟守到援军到来,还是你们能叩开山口关大门!”
扔下这句话,使节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
蒋慕渊自是不会挽留他。
等使节一走,向威等人才各抒己见。
有骂北狄无耻之徒的,也有担心这事儿处理不好动摇军心的。
平心而论,朝廷不换回顾致沅的遗体,他们做将领的都不舒坦,何况兵士们呢。
向威与蒋慕渊道:“小公爷,不如先给他们几兄弟递个信。”
“递信是应该的,可我不认为狄人手中真的有遗体。”蒋慕渊道。
向威一愣:“为何如此想?”
蒋慕渊捻着手指,道:“他们拖太久了,两个多月,等我们就赎金扯皮完了,都要百日了,让我那几个舅哥一块来认,怕是都认不出顾将军了。
一具认不出身份的遗体,怎么可能从我们手上换得大量的粮草军资?
狄人若打算交易,就不该等到现在。”
向威拧眉,细细琢磨着蒋慕渊的话。
蒋慕渊从惊雨手中接过了茶盏,不疾不徐抿了一口,他看起来神色如常,但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无可奈何又痛心万分。
在顾云骞禀了消息之后,蒋慕渊就和顾家兄弟商议过应对方法。
其实也并非商议,而是顾家兄弟做出选择之后告诉他最后的结论。
顾云宴他们选择不认。
一具面目全非的遗体,即便真的是顾致沅,他们也不认。
顾家有顾家的骄傲,顾致沅也有他的骨气,他可以战死,但他绝不会希望自己的遗体成为狄人的工具。
战事残酷,换给狄人的粮草军需,转头就会化作利箭,扎进他们的身体里。
顾致沅一生都守着北地,又怎么会愿意他的遗体最终成了刺向自己人的兵器呢?
这个决断,必须是顾家人来作。
不能让父亲入土为安,自然是极其不孝之事,但顾云宴他们知道,用那样的交换来收殓顾致沅的遗体,才是违背了父亲一生的执着和付出,是大不孝。
蒋慕渊尊重顾家人的选择。
他前世到北境时与顾致沅打过交道,他念着顾云锦,又与顾云齐熟悉,但彼时的他们并不清楚四房离开北地的真相,对长房并不亲近。
因而蒋慕渊与顾致沅的那些交道也是公事上的,简单、直接,没有深交。
可仅仅只是那些交集,蒋慕渊也能明白顾致沅的性情。
但凡有一线可能,顾致沅都会自焚为灰烬,散在北境大地上,而不是被狄人利用。
这无疑是眼下最优的抉择了。
而为了稳定军心,从言辞上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坚决咬死狄人手中没有顾致沅的遗体。
一如蒋慕渊咬死顾家绝无通敌之事。
使节入帐又愤怒离去,这是无数兵士们亲眼瞧见的事儿,使节的来意也就传开了。
狄人是空口白话,蒋慕渊的坚定反驳一样的空口白话,哪怕兵士们想要相信,可谁也不知道顾致沅的遗体到底去了哪里。
那是他们的顾将军啊……
而顾家兄弟们得了讯息,使人来回,便是事先说过的“不认”。
前天的进军之中,顾云骞的胳膊上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只隔日要换药。
他进了军医营帐,刚坐下来,边上其他的伤病就全看过来了,七嘴八舌地问他状况。
“顾将军当真落在狄人手中了?”
顾云骞抿唇:“若是真的,狄人早就来提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你以前说过,看到狄人把顾将军的遗体带走了。”
顾云骞讪讪:“我晕过去之前,看到好些人追上去了,我看肯定抢下来了,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寻到……”
第六百零三章 俘虏我
顾云骞不认,说什么都不认。
心中再是沉重,这也是他们顾家人应该承担起来的重量。
大军依旧围困山口关与鹤城,没有半点松懈。
反倒是狄人大将上了关口城墙,在两军对峙之时,中气十足,高声道:“你们就不怕我把顾致沅挂在城墙上吗?”
顺风的声音传得格外远,激得人热血上涌,恨不能一箭把那大将给射下城墙。
顾云骞拉弓引箭,死死盯着那人身影,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以低射高,又是逆风,这个距离,他无法成功。
蒋慕渊神色凝重,即便他不在乎狄人的威胁,但要攻克这天险山口关,太难了。
如此又是几日僵持,而裕门关中的顾云锦等人,终是做出了决定。
回京城去。
顾云锦自然知道了狄人使节的事儿,可她的想法与兄弟们一样,比起风光大葬,她的大伯父更希望能大破北狄。
她给蒋慕渊写了信,让人送去了前线。
蒋慕渊坐在灯下看了,指尖轻抚过他熟悉的字迹,只觉得心暖极了。
顾云锦若是回京,便是隔着辽阔山野,可一如他要上阵杀敌,顾云锦一样有她想要去做、可以去做的事情。
她一笔一笔描绘的地图的复本平摊在他的桌案上,那么细致,足可见其用心。
他的妻子不是束在阁中的小娘子,她有她的能力,而蒋慕渊能做的,就是让她的能力发光发热。
蒋慕渊给顾云锦回了信,寥寥几行,却满满都是他的爱意。
收到回信的时候,顾云锦正在收拾行囊。
比起来裕门关时的轻装简行,如今只是那些旧书册就能装满半辆马车。
他们之中,有四个幼子,有韦沿这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也就无法像之前那般行快马,只能坐马车回去。
她看着那几行字。
他写,哪怕不是同一座城,也要记得抬头看十五的月光,与他一起看。
顾云锦把信按在胸口,弯着眼睛,带着无限思念,笑了。
启程之前,顾云锦等人去与肃宁伯告辞。
肃宁伯镇守在此处,心思却全在前线,对狄人的死守头痛不已,整日里排兵布阵,恨不能飞跃天险,杀进山口关去。
他是聪明人,如何猜不到顾致沅遗体的真假,但设身处地一想,对顾家的选择既理解也佩服。
作为朝廷钦点的大将军,他知道也必须装作不知道。
肃宁伯道:“夫人与林家那丫头交好,还请夫人带句话,我急着娶三儿媳妇进门,会快些结束这场战事,让臭小子回京完婚。”
顾云锦莞尔。
离开大帐时,她遇到了段保戚。
段保戚那夜受的伤已经无碍了,他请顾云锦带回一封家书。
翌日一早,顾云锦与嫂嫂们启程返京。
有百姓闻讯来送,通红着眼,道:“当真走了?那当真不是顾将军吗?”
顾云锦颔首:“真的不是的。”
垂下车帘子,她快速眨了眨眼睛,按捺住心头酸涩,把眼泪都逼了回去。
这个当口离开也好。
百姓兵士们都知道,他们给田老太太等人收敛、入葬,顾云锦和嫂嫂们离开了,也就是在表示,狄人要作交换的不是顾致沅的遗体。
二月的北方,虽是关内,也有许多积雪,马车不得不放缓速度。
好在几个孩子听话,并不一味吵闹,哪怕马车内空间狭小,挤得不畅快,也没有闹腾。
在他们离开的八天之后,前线打得格外激烈。
死耗终究是堵,堵鹤城的军粮先耗尽,而大雪未化,北狄的援军无法大量增援。
可突然之间,北境却变了天。
明明半个月前还飘着风雪,这几日却露了阳光。
向威熟悉北境,他说,去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恐怕今年的春天也会提前到来。
蒋慕渊不得不与向威、肃宁伯商议,佯攻山口关,重兵压向鹤城,逼狄人做出选择。
狄人或是救鹤城,山口关兵力减少,那顾云宴他们的增援赶至之后,拼死硬吃山口关。
若狄人不救,就打进鹤城,断了狄人的粮草。
至于驻军……
地形所限,山口关被狄人占据,他们就不能收复鹤城,打下来也要退出去。
但要是能烧了粮草,就能进一步逼迫狄人。
这场战事,向威领兵佯攻,而蒋慕渊进攻鹤城,厮杀声不绝于耳,呼吸之间全是血腥味。
云梯绳索,架起来又断了,断了再继续架。
传令兵穿过战场,通报两边进程。
狄人还在死守山口关,并未回援鹤城,似乎是不在乎此处状况。
蒋慕渊杀红了眼,却在偶然一个转身之间,发现鹤城的城门开了。
是攻克了,还是陷阱?
蒋慕渊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两个念头,可眼下局面,哪怕是狄人设伏,也要进去闯一闯。
顾云骞冲在最前面,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城门开启的,长枪扫开身侧狄人,他蒙头就要往城中去。
忽然之间,一人拦在他身前,顾云骞提枪就打。
兵器碰撞,那人却欺身上前,压在他耳边,低低唤了一声。
顾云骞愣住了,他从眼前这狄人模样的人的口中,听到了汉话,他叫的是他的名字——云骞。
身后攻击已至,那人替他挡过,又急促地唤了一遍。
顾云骞这才醒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长长的刀痕从额头斜着划过了鼻梁、脸颊,没入了脖子,他的嗓子没有受伤,声音还是顾云骞所熟悉的。
顾云骞几乎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云康哥……”
那日在北地留给他一瓶伤药、追着顾致沅离开、再无音讯的顾云康,现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却是如此局面。
顾云骞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可顾云康不给他机会。
顾云康快速地在他耳边道:“俘虏我!不要进城,里面什么都没有!”
抬头看了眼城墙,顾云骞有一瞬的犹豫,可他终究想起了顾云康的那句话。
“我与他不同。”
当日顾云妙信了,那他也信,信这一次。
顾云骞一咬牙,奔向了蒋慕渊。
“退兵!不能进城!”他大声喊道。
第六百零四章 不怕死,也惜命
顾云骞撕裂一般的嗓音,终究是被一片厮杀之声覆盖。
他没有半点停歇,一面挥舞着长枪扫开扑上来的狄人,一面向蒋慕渊那侧靠近。
嘴上更是不停地喊着“不能进城”。
为了行得更快,他长枪杵地,不顾胸腹处的旧伤,硬生生弹起,越过数人,又踩着狄人的肩膀借力,再次往前越。
如此反常的动作终是被蒋慕渊捕捉到,他认出那是顾云骞,便调转马头靠过去。
距离拉近,蒋慕渊听到了顾云骞一直喊着的话。
顾云骞赶到蒋慕渊的马下,手上应对着狄人的打击,嘴上快速道:“我遇到云康哥了,他说不要进城。”
蒋慕渊的心一震。
他朝顾云骞来的方向望去,终是在人群之中寻到了顾云康的身影。
其实并不难认。
其余狄人装束的兵士都在奋勇杀敌,只有那么一个身影以防御为主,甚至悄悄地给狄人使绊子。
蒋慕渊问道:“他怎么说的?”
顾云骞急切道:“说是城里什么都没有,让我们不要进城,让我俘虏他。”
闻言,蒋慕渊不由转头去看城墙,城门已经大开,但在他眼中,却化作了黑色的深渊。
他刚才就怀疑过,这会不会是狄人的瓮中捉鳖之策,如今发现顾云康的行踪,蒋慕渊更加谨慎起来。
“你先带他走,我们不进城,再坚持一刻,替向大人那边拖住狄人脚步!”蒋慕渊命道。
阵鼓声声,却不是进攻的指令,而是防御。
传令兵快马穿过战火,来往两处,带回来的讯息却是恐攻不破山口关。
蒋慕渊心一横,鸣金收兵。
鹤城外退兵,狄人也没有追出来,只开着城门,像是在嘲讽他们的胆怯。
蒋慕渊毫不理会,只命令兵士们带走俘虏,救助伤病,便先一步回到了大营之中。
寒雷上前来,想替蒋慕渊处理他胳膊上的伤口。
蒋慕渊并不介意,先寻了顾云骞与顾云康。
顾云康已经换下了狄人的装束,大冷的天里,光着膀子让军医替他治伤。
他的身上有大大小小无数伤痕,有些是陈年旧伤,有些是今日所伤,但最最可怖的是半新不旧的伤。
背上、胸口、腹部,他似乎没有好好养过,今日一战,这些旧伤又有不少裂开,血珠子往外渗,染红的绷带扔在了一旁。
这些伤口,瞧着不比顾云骞被救回来的时候轻。
军医拿着刀子,化开顾云康的背,割下来腐肉。
顾云康的额上冒着汗水,可见痛苦。
顾云骞皱着眉头,低声问道:“哥,你都没有好好治伤吗?”
顾云康咧着嘴,挤出笑容来,抬起还未包扎的手臂,掌心按在顾云骞头上:“我可不敢治。”
这话语调轻快,但其中意思,顾云骞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顾云康可以冒充狄人,混在鹤城之中,但他不会把后背交给狄人。
其余伤处,他自己就治了,可背上的,他够不着,只能由着伤口溃烂。
他不怕死,但他也惜命,绝不想稀里糊涂的死在狄人手中。
可顾云康的脸是彻彻底底毁了,也就是这张亲人见了都不能一眼认出来的模样,让他能混进敌军之中,而没有叫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因着顾云康不想伤自己人,他先前一切以防御为主,可混战之中,刀剑无眼,他又是重伤未全愈,一时间自是添了无数新伤。
军医处置得很小心,但毕竟是割肉疗伤,怎么可能不痛。
蒋慕渊蹲下来,道:“为何不让我们进城?”
这既是询问,也是分散顾云康的注意力。
顾云骞补了一句:“这是宁小公爷。”
“云锦的丈夫?”顾云康看着蒋慕渊,笑了笑,“云妙没有见着的人,我见着了……”
蒋慕渊敛眉:“云锦找到云妙了,那夜你与云妙的告别,云映在里头都听到了,也都说了。”
顾云康的眸子骤然一紧,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又缓缓松开。
他明白蒋慕渊的意思,是在告诉他当日所有状况他们都一清二楚了,包括顾致泽那不可饶恕的选择。
顾云康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伤口痛的,还是心里痛的,他定了定情绪,道:“鹤城里的剩下的军需都已经运去了山口关,狄人的计策是故意露出破绽,叫你们攻城得手,冲入城池之后,放火烧城。”
蒋慕渊神色一凝。
鹤城是北境的三座大城之一,城池大,建筑也多,一旦他们入城,必然分散开寻找狄人存储军粮之处。
一旦火起,哪怕只是浓烟滚滚,也会让将士们乱了阵脚。
即便寻了方向想要退出来,狄人也会在城墙之上、城门之外给予他们最大的打击。
顾云骞亦是后怕,忙道:“那云康哥你怎么会混进鹤城?你找到大伯父了吗?”
“这一桩也是要事!”顾云康与蒋慕渊道,“大伯父的遗体不在狄人手中,他们信口开河,想拿一具假的来骗。”
蒋慕渊与顾云骞交换了一个眼神。
饶是他们猜到了狄人的举动,可顾云康的话给了他们更多的信心。
“顾将军的遗体在何处?”蒋慕渊问道。
“鹤城东南一个叫兴里的小村子,我亲手埋的,”顾云康说完,与军医打了个招呼,探身把先前为了治伤从他脖子上解下来的一块碎玉交给两人看,“你们两人可能不认得,大哥认得的。”
顾致沅常年贴身戴一只玉虎,虎身已经碎了,顾云康拿出来的只余下虎头。
是不是顾致沅的遗物,也只有等顾云宴、顾云熙赶到才能辨认。
顾云康深吸了一口气,道:“当日在北地城内,我没有追上那个带走大伯父的狄人……”
战火硝烟之中,在北地守军节节败退之时,顾云康一人想要逆行而上,实在太过困难。
见狄人大军要退出北地,顾云康给顾云骞留了伤药后,扒了边上一个死去的狄人兵士的装束,快速装扮之后,一路跟在大军之后。
这一支军队奇袭了山口关,又攻向鹤城,与守军交战之时,顾云康瞅着了机会,潜到后方偷顾致沅的遗体。
第六百零五章 顾家儿郎
“鹤城眼看着要失守,我只能带着大伯父往东南逃,可惜力不支,倒在了兴里村外……”顾云康道。
他说得很简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言片语背后,是刀光剑影、性命相搏。
孤身面临守着顾致沅遗体的狄人,顾云康率先发难,夺得先机,但终究是一人血肉之躯,双拳难敌四手,杀得十分艰难。
此时回忆起来,顾云康也说不清楚当时的自己想了些什么,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大伯父落在狄人手中。
他杀出了一条血路。
带着前胸后背无数伤痕,愣是把顾致沅的遗体抢了回来。
可前方是嘶喊杀戮的山口关,他无处可去,只能往来路策马。
失血过多,终是撑不住,倒下了。
顾云骞皱着眉,他想,顾云康这身上脸上的伤,都是彼时留下的吧。
因着鹤城大战,兴里的村民能逃的都逃了。
小小的村子,看不到几个活人。
留下来的两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拿着木棍来打他。
也是顾云康命大,挨的是棍子,而不是刀枪,要不然,半口气都不剩了。
他迷迷糊糊地冲老人喊话,说他是朝廷兵士,做了斥候才会装扮成这样。
老人听他汉话流利,迟疑之后,没有打死他,但也不理会他,由着他自生自灭。
顾云康在雪地里昏了几个时辰,再醒来时,天已经渐渐暗了。
他咬着牙简单处理了伤口,又在村子边上寻了个平坦之处,挖了个坑把顾致沅埋下去。
看他在埋遗体,老人们过来搭了把手,问他:“这是哪一位将领?”
顾云康摇着头没有说,整理顾致沅遗容时,他把那碎得只剩下虎头的玉佩取下来,挂在了脖子上。
老人找了些吃食给他。
顾云康原打算休养两日便赶赴裕门关,可不曾想,狄人在鹤城驻军之后,接连几日派出兵士在附近抢夺粮食,也亏得这兴里村子有地窖,才叫他们躲了过去。
“当时我就想,我与其回裕门,不如潜入鹤城,”顾云康道,“也许在朝廷发兵之时,能有帮助。”
顾云康想了就做了,混入了抢夺粮食的狄人之中,顺利进了城。
他会说狄语,胡编乱造了身份,当时正巧有北狄增援从草原上赶来,两边融合,有几个生面孔根本不是事儿。
况且,他的脸毁了,越发好隐瞒了。
这两个多月,除了养伤之外,顾云康从狄人兵士们的闲话里得到了不少消息。
他知道朝廷出兵到了裕门关,知道他去了京城的兄弟们都回了北境,可他的消息递不出来。
等蒋慕渊进兵山口关,两军时不时交锋,战事不是在关隘之下就是在城池之外,顾云康作为鹤城守军,只能在城里着急,却出不去。
直到今日,他清楚狄人的策略,知道朝廷兵士绝对不能入城,便在城门打开之后与做诱饵的狄人一块冲出来,在人群中拼命寻找能传话的人。
顾云康本意是直直寻领兵的大将,战旗之下,总能寻到人的,哪怕说服对方、得到信任要费一番心思,但他必须做。
也许是命运眷顾,顾云康发现了顾云骞,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山口关下的战斗也已经结束了,向威带人退回营地,赶来增援的顾家兄弟也带兵退了回来。
听闻寻到了顾云康的踪影,顾家兄弟们奔到了军医帐外。
两厢一照面,不说好些年没有见过顾云康的顾云齐,连顾云宴和顾云熙都愣住了。
脸上伤痕可怖,可偏偏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熟悉。
“你……”顾云宴哽咽了一阵。
而顾云康没有等他说完,把虎头递了过去。
顾云宴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双手就抑制不住地发颤:“这是父亲的……”
顾云熙闻言也看过来,当即红了眼睛:“是那只玉虎……”
他记得,父亲十分喜欢这个配饰,总是拿在手上把玩,父亲想做北境土地上的猛虎,死死掐住狄人咽喉,不叫他们南下犯境。
可现在,父亲不在了,玉虎也碎了……
顾云康又把顾致沅的埋骨之地说了一遍。
顾云宴握着碎玉重重点头:“我知道兴里,我去接父亲回来,寻到了真正的遗体,狄人也无法拿假的来诓骗要挟了。”
先前,哪怕顾家坚持顾致沅的遗体不在狄人手中,但兵士之中,难免有些想法。
现在,能寻得真身,一切谎言就能破灭。
顾云宴和顾云熙点了人手,趁着狄人收拾战局的工夫,赶赴那小村子。
村子再小,也有几十间屋子,隔了两个多月,白雪层层叠叠,只靠顾云康的叙述,他们一时无法寻到。
听见动静,有胆大的村民老汉探头出来,见是自家兵将模样,出声问道:“将军们寻什么?”
顾云宴道:“破城那日,有个狄人装扮的青年在村子里埋了一具遗体……”
“是有埋,”老汉引着他们到了地方,“大致就在这一块。”
顾家两兄弟带着人一道动手,扒开了厚雪,寻了一块被翻过的土地,一点点挖开来,露出了里头模样。
时日久了,又是直接埋在土中,哪怕有白雪覆着,也已经面目全非。
只那身染了血的熟悉的铠甲,昭示着遗体的身份。
顾云宴和顾云熙跪在一旁,强忍着泪水却忍不住,重重磕了三个头,而后拿布包裹住顾致沅。
顾云熙拿着绳子,将布包绑在顾云宴身后。
老汉看他们动作,问道:“这到底是哪一位将领?”
顾云宴哽咽着道:“这是顾将军。”
老汉的身子晃了晃。
百姓们不懂军中事,只要是个领兵的,无论是将军、副将、参将,或是先锋,都会统称为将军。
可在北境之中,能被称为顾将军的只有那一位。
“那当时埋了顾将军的人呢……”老汉颤声道,“他说他是斥候……他不是狄人吧?要是狄人也不会埋顾将军……”
“不是狄人,”顾云宴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顾家儿郎。”
第六百零六章 该跪的
顾云宴的声音不重,可这几个字却像是石块一样,沉甸甸地落在心头。
老汉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他们当时打过那人几棍子,还好、还好没打死,最后还给了一口饭。
要不然,他们岂不是成了罪人了。
他上前一步,拦在要上马的众人跟前,哑声道:“替我与那人赔礼,我们当时打了他……”
顾云宴摇了摇头,道:“是我们该谢谢你们,给他吃食,让他养了几日的伤,留住了他的性命。”
老汉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看着那一小队人马踏雪离开。
扬起的雪沫子越来越远,湿润了老汉的眼睛,他蹲下身无声哭泣。
留住了性命,就是那人还活着,真好……
太好了……
顾云宴与顾云熙回到大营之时,营火通明。
兵士们知道他们去接顾将军了,看到顾云宴绑在身后的布团,眼睛润湿。
营口的守备上来牵过顾云宴的马绳,问道:“是将军吗?”
顾云宴颔首。
他走到大帐之前,得了讯息的蒋慕渊等人都迎了出来。
顾云熙帮顾云宴把布团解下,两人一块展开。
一路颠簸,遗体越发不成样子,只那身铠甲依旧,上头的血迹刺得人眼睛酸胀。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骤然冲上心田,明知道结局如此,可看到他们那威风赫赫的顾将军最后如此状况,还是叫人喘不过气来。
持枪而立的兵士难掩热泪,单膝跪地,垂下了头。
一人跪,引得众人跪。
顾云康推开了扶着他的顾云齐和顾云骞,亦跪下身去,神色肃然。
向威亦要跪下,余光瞥见整理铠甲下摆的蒋慕渊,他赶紧停下动作,过来拦了一把:“您跪不得。”
蒋慕渊按住了向威要扶他的手,垂着眼帘,道:“该跪的。
于公,我是皇亲,是圣上的外甥,顾家忠于朝廷,几代英烈守北境数十年,顾将军马革裹尸,战到了最后一刻,我替圣上敬英烈;
于私,我是顾家女婿,是晚辈,顾将军是我伯父,侄女婿跪伯父,又有什么跪不得的。”
说完,蒋慕渊单膝跪下,低头垂目。
向威终是没有再拦他,公私说到这份上,也就无需再拦了。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营地,伴着低低的马嘶声,送顾致沅一程。
顾致沅的遗体不会保存在前线,蒋慕渊与顾家兄弟们商议,等明日天明,便会由人送往裕门关,暂且与田老太太等人一并入葬,在战事结束之后,再移去北地。
向威等人起来,蒋慕渊请顾家人入帐,让惊雨与寒雷守在外头。
先前顾云宴和顾云熙去兴里时,顾云康和其他人说了许多狄人的事儿,也对之后的战事有了些想法。
他彼时潜入鹤城之中,因着有心打听,还真的从狄人口中探了不少情报,比抓来的俘虏们交代得都要清楚。
狄人当夜进攻北地之时,领兵的是都呼,此人阴毒心眼多。
这是蒋慕渊他们一早就知道的,可他们不知的是,这个都呼是安苏汗的亲信。
“都呼不看好奇袭北地,这计策是安苏汗的三儿子阿图步一力主张的,都呼被点为大将,背地里没少骂阿图步,他当时认为是阿图步想铲除异己,让他们来送死的,”顾云康道,“阿图步给了他们两个向导,奇袭时,都呼是想打一阵就撤兵,回去以此打击阿图步,没想到,北地破城了。
都呼带人打得迷迷糊糊的,又怕后头有诈,打下北地后不敢停留,转头就跑,听从向导的意见打了山口关和鹤城,又稀里糊涂地打赢了。
消息送回北狄,安苏汗大喜,封赏都呼无数。
都呼认为是阿图步故意给他建功的机会,意图拉拢他,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他也透了些投靠阿图步的意思。
这是上个月都呼吃醉酒时说出来的。”
毕竟是在军中,外头虽守着人,但顾云康说到与顾致泽相关的部分时都是点到为止,并不说破,以防意外。
顾云宴问:“奇袭裕门关的那一支呢?”
“都呼全然不知,都呼的想法就是坚持到开春,等北狄后续援军,他就一味死守,每日军粮配比都有份额,勉勉强强能坚持住,”顾云康道,“结果裕门关突然打了一仗,他还让人回去问安苏汗为何不提前知会,他也好配合一番。
结果回去一问,这根本不是安苏汗的计划,是阿独木背着安苏汗干的。”
阿独木是安苏汗的四儿子。
也就是说,之前俘虏交代的是实情。
顾云宴理了理思绪,道:“阿独木真的能越过安苏汗用兵?安苏汗是不是当真病重?”
顾云康道:“阿独木可以,都呼那意思是安苏汗先前最器重的是阿独木,给了他不少权利,都呼本来隐隐想投靠阿独木,但阿图步给了他更实际的好处。
而裕门关之后,安苏汗对阿独木很是失望,这让都呼更看好阿图步了。
安苏汗似乎真的病着,重不重就说不上了。”
顾云康扮作狄人,但他毕竟来路不明,只能装作一个不起眼的小兵,这样低矮的身份,想要靠近都呼太困难了。
也就是他胆大心细,想了不少办法,靠偷听,靠从别人嘴里挖掘,拼拼凑凑的,换来了这些情报。
可那两个向导如今在何处,那条穿过草原的行军道是怎么走的,他还没有挖出来。
顾云宴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极低:“那些传言到底是怎么来的?就是说顾家有安苏汗的儿子……”
顾云康的眸子暗了暗,道:“不知道。只是听说,北狄有些许传言,但刚有苗头就让安苏汗派人杀了,不许再传一个字。消息漏到都呼这儿,都呼都闭嘴不谈,底下有人听了风声嘀咕,都被都呼另寻了由头打了一顿鞭子,再之后,谁也不敢提了。”
正如他们先前猜测的一般,安苏汗那等锱铢必较的性格,是不会让奇耻大辱到处传扬的。
如今北狄局面,到底是如何造成的,谁也说不好。
第六百零七章 计策
蒋慕渊背着手站着地图,脑海之中不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孙睿。
他不是没有疑心过孙睿,先前那些事儿,就让蒋慕渊对孙睿有所防备。
只是他一直没有想明白,前世孙睿受尽圣上宠爱,奉命监国,圣上甚至立过诏书要在驾崩后传位给这个三儿子,那孙睿今生又在折腾什么。
一连串的事情,于公,两湖灾情严重,损得是国之根本;于私,不娶贾家女,又自断金培英这个臂膀。
虽说金培英把持两湖,弄得乌烟瘴气,但孙睿直接一刀切,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以蒋慕渊对孙睿的了解,对方不是个没有本事、手段的人,他有无数的法子让金培英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不敢叫苦,又不得不继续对虞家忠心耿耿。
孙睿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而同时,孙睿的手即便能伸到北地,难道能伸到北狄吗?
可若真是孙睿,他会如何利用那些传言,会以此重重打击顾家吗?
而且,听风送来的信上写过,孙睿在御书房里替蒋慕渊与顾家说过话,不管内里是否有其他意思,但明面上,那些话句句都是支持他的。
蒋慕渊在心中给孙睿印上了无数问号,却也没有实证盖棺定论。
孙睿的想法,蒋慕渊有好几种方向去解释,却无法有明确的偏向。
这一点,倒是与蒋慕渊在京中搅混水很相似。
“如何攻克山口关,你可有计策?”
顾云宴的声音把蒋慕渊从思绪里拉了出来,他不再看着地图,而是把目光落在顾云康身上。
顾云康道:“都呼要死守山口关,鹤城眼下对他而言毫无价值,地形缘由,鹤城就是山口关的囊中之物。
只要都呼守住山口关,鹤城让给我们,我们也不敢进驻。
山口关攻不破,可这里,有一条小道能绕至山口关后方。”
顾云康站起身来,手指点了点地图。
“这条路……”蒋慕渊拧眉,“不能行马,且此处是断崖。”
为了打下山口关,蒋慕渊等人自然做了无数准备,也细细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形,哪里是山道、哪里是断崖,都是一清二楚的。
顾云康说的这条路,的确能绕到后方,但山口关前后双城墙,修建得极高,而这处几乎垂直的断崖,兵士们便是借由绳梯都过不去。
“狄人的军粮屯在此处,”顾云康点了一下,又指断崖,“我们不用攻过去,崖边比城墙略高,人下不去,箭可以。”
蒋慕渊挑眉:“火攻?”
“是。”顾云康点头。
顾云熙咋舌:“狄人难道不知道这小道?他们屯粮时没有调查过附近山崖?”
顾云康扬眉:“屯不下了。”
先前,粮草几乎都屯在鹤城,都呼为了引敌进城,把所有的军需兵粮都挪到了山口关,可山口关地方有限,堆不下那么多兵士们小两个月的口粮,地方紧巴巴的。
如此一来,只能东搭了粮仓,西屯一些。
狄人知道有一处山道,可此处无法让人直攻山口关,且对方不知他们粮草具体储备的位置,也就不会来攻。
而顾云康因为搬运过粮草,对位置很清楚。
“我当时观察过,断崖离这堆粮草有一些距离,但借着风势,又占了一些高低差,只要臂力足够,火箭就能射过去,”顾云康道,“一定要臂力够的。”
火攻军粮,亦是奇袭,若一击不中,狄人必然加强戒备,再想以此突破,就没有希望了。
蒋慕渊让惊雨去请向威等人。
商议过后,蒋慕渊与顾云熙、顾云齐带一小队人马,跟着顾云康,趁夜色潜上山道,去崖上观察地形。
顾云骞抬头:“我也想去。”
顾云宴拦他:“你去做什么?你认了地形,改日进攻时,你能拉弓射箭?”
顾云骞抿着唇,没有再坚持。
他的长处原就不在弓术,若先前没有受伤,倒还可以搏一搏,但他伤到过胸腹,拉弓靠手臂,但要射的远,腹部的力量不可或缺,顾云骞能硬屏一口气,却无法硬撑着一箭接一箭地射出去。
山道不能行马,只靠双腿。
顾云康身上还有伤,最初还好,走到后半程,几乎是靠顾云熙和顾云齐架着上去的。
等到了崖边,他定定望着山口关。
他们没有点火,好在山口关里有营火,虽不足够明亮,但在知情况的顾云康的指点下,能叫他们辨别一番。
“主要是那一堆,风势若得力,那堆烧起来后能接连往南侧再烧过去,”顾云康又指了指另一侧,“那儿也有,但可能射不到。”
顾云康指了好几处,除了有七八成把握能得手的,其他分布也讲了一番。
他们没有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的能耐,但也想赌一次运气,兴许能有那乘风一箭,破空而去,点燃那一堆又一堆的粮草。
粮草存储需要干燥,哪怕是在冬日厚雪的山口关,狄人也会保证粮草不受潮,一旦沾上火星,便能烧开去,偏偏还极不好救。
边上的那些,就算烧不着,经过烟熏,也损得无法入口了。
要是都能烧起来,能断狄人一半多的口粮,能灭其威风、丧其军心、压其士气,能让他们突破山口关,让都呼不得不退兵。
确定了山口关内状况,一行人要赶在天明之前下山。
顾云康喘得厉害,脚步都很是踉跄。
顾云齐就在他边上,闻到了清晰的血腥气,就知道顾云康的伤口又渗血了。
“三哥,”顾云齐道,“等下让军医再来给你上些伤药吧。”
“不用,”顾云康咧嘴笑,“治好了伤,我还怎么去当斥候。”
顾云熙听见了,愕然转过头来:“三哥,你还要去?”
“只要火攻能成,都呼知道撑不到援兵抵达,他十之八九会退兵,”顾云康目光锐利,“我跟着他们走,只有如此,才能知道他们行军的路线。”
这是所有顾家人都想知道的答案,到底是哪一条路让狄人奇袭到北地城下,否则,死不瞑目。
第六百零八章 上箭
顾云齐皱眉,劝道:“你一身的伤,恐怕是有去无回,风险太大了,行军路线如何,云锦一直在整理地图,应当会有所进展收获,不一定要三哥以身犯险。”
顾云康道:“这哪里一样,战前推算战局,但战场上依旧风云变化,两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云锦终究没有走过关外,而我替她走了,带回来的消息也能补足她缺失的部分。”
话是如此说,但作为兄弟,心中依旧割舍不下。
顾云熙顿了脚步,沉声道:“我跟你一起去。”
“就你那半桶子只能听却说不顺的狄语?”顾云康笑得很随性,他抬起手拍了拍顾云熙的脸颊,“你这回杀了多少狄人?你这张脸他们都认得,还是说你要与我一样,先把脸毁了?”
顾云熙的话梗在了嗓子里。
顾云康却是浑然不在乎,语调依旧轻松:“你就算不怕吓着四弟妹,也该想想巧姐儿,你变张脸回去,巧姐儿不认识你了,你可就要哭死了。”
说得再是轻松愉悦,也阻挡不了其中的沉重。
顾云熙有再多的坚持,都说不出口了。
并不是他舍不掉这张皮相,他也能毁,可他的狄语实在是半吊子,他若跟着去,对顾云康而言,不止是累赘,更是随时会被拆穿的风险。
顾云齐也不说话,他离开北地好些年,这几年间也没有需要说狄语的时候,以前学的那些,早忘得七七八八了。
他的狄语,比顾云熙还不如。
一行人回到营中。
向威合衣小睡了一阵,得知他们回来,又赶紧过来帐中,商议到天明时。
而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顾云宴与顾云骞带着人手,送顾致沅回裕门关。
策马之时,东升的旭日撒在未化尽的雪地上,刺目极了。
马队快马加鞭,赶到裕门关下,收关口的兵士们迎了他们进去,待听闻是送顾将军回来时,兵士愕然愣在了原地。
肃宁伯闻讯赶了过来,他先前对顾家的选择早有判断,敬佩之余,更是对顾致沅的下落不明遗憾不已。
如今听了讯息,有那么一瞬,肃宁伯以为是顾家为了平息将士之间若有似无的传言而特特寻了一具遗体回来安顿军心,可他亲眼看着顾家兄弟的小心翼翼,他的心颤了一颤。
“这是顾将军吧……”肃宁伯上前,低声问道。
顾云宴沉重点头。
肃宁伯长长叹了一口气,悲痛之余,也是庆幸。
是真是假,他已经判断,遗体固然已经认不出模样了,但父子血亲之间的感情是骗不了人的,那么敬重、那么伤痛。
顾云骞去镇子买棺木,消息传来,百姓们陆陆续续都知道,顾将军寻着了。
棺木送入营地,顾云宴亲手收殓,一遍又一遍擦拭铠甲上的血迹。
兄弟两人亲自抬了棺木,穿过镇子,往田老太太等人的墓地去。
百姓们站在道路两侧,在长鸣的号角声中,或者哽咽、或是哭泣,目送这一程。
有百姓手快,家里还有余下的白布,缝了几朵绢花,越过人群,送到顾云宴跟前。
顾云宴道了声谢,接过来悬在胸口处。
挖土、入葬、竖碑,因着时间紧急,也没有工夫等工匠慢慢雕刻,顾云宴席地而坐,用匕首在石块上凿,顾云骞拿着铲子整理封土。
三根清香,徐徐袅袅,叫风一吹,又全散了。
安葬了顾致沅后,顾云宴他们又回前线去,肃宁伯手书折子,让人快马送往京城。
能寻到顾致沅的遗体,而不用受制于狄人,这对朝廷而言,无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休整几日之后,在一个无雪无月的深夜,向威、顾云熙带着一群臂力过人的兵士趁夜色上了山道,潜伏在崖边,再次确认了粮草的位置。
黎明前最后的黑夜,是一日之间守备最松散的时候。
向威算着时辰,在与蒋慕渊约定的时间之时,他大手一挥,声音压低却坚定:“上箭!”
这一批箭上绑着沾满了火油的麻布,在向威下令之时,齐齐射向粮草之处。
长箭破空而来的动静,惊动了守卫,可夜色之中,一时之间无法辨明发生了什么,只能迟疑着擂鼓。
先前第一批不点火,只是为了不提前暴露,让更多的沾了火油的羽箭能落到关内。
一旦火光起,狄人很容易就会发现他们的动作。
眼下,是时候点火了。
“上火箭!”断崖上的向威丝毫不给狄人反应的机会,他身形本就壮硕,臂力惊人,把火油箭点燃,搭箭扬弓。
弓弦震响,火箭如流星雨一般,撕开黑夜,坠向山口关内,落在干燥的粮草之上,霎时间烧了起来。
守军此刻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号角鼓声急促,催着还在睡觉的狄人爬起来救火抗敌。
那燃起来的粮草堆给了向威信心,他不住催促着兵士们张弓射箭,务必把先前射过去的那些未点燃的火油箭全部点燃。
与此同时,蒋慕渊带兵压到山口关前,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浓烟,大军齐齐冲向关口,要打狄人一个应接不暇。
山口关内,都呼衣衫不整,长发披散。
一面是不得不救的火情,一面是搭着绳索、云梯攻过来的大军,他又气又急,胸口起伏。
追过来递铠甲武器的兵士被都呼一把挥开,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断崖之上,那上头弓兵一排列一排,随着号令,火箭齐射,不停落入关内。
他目眦尽裂,从边上经过的兵士手中夺下长弓羽箭,对着崖上,几乎把长弓都拉断。
羽箭直直飞去,都呼臂力超人,这一箭逆空而上,射向正扬弓的向威。
向威瞄的是远处的粮仓,能不能射到那里,完全就看运气,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都呼的这一箭。
“小心!”
边上的顾云熙瞥见了,身体快于意识,他朝向威扑过去。
这一撞,撞开了向威,却也把顾云熙自己的侧后背面向了飞来的箭。
几乎是同时,噗的一声,长箭刺入肩膀。
第六百零九章 火袭
都呼力量极大,哪怕是冲天飞了那么远,这一箭依旧力道十足,深深扎入骨肉之中。
顾云熙闷哼一声,反手拔出羽箭,搭在弓上,大力拉开,射向都呼。
都呼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射过来的箭。
长箭从他脸边擦过,落在身后。
他的眉心跳了跳。
顾云熙看都不看都呼,一箭射出,又迅速从兵士手中取过一支火箭,调转方向,朝向威原本要烧的粮仓射去。
他被都呼伤了肩膀,虽拔出了箭,却并未止血,接连大力的两箭,更是让伤口处肌肉绷紧,随着他的动作,鲜血喷涌而出。
而这支火箭,如浴血的神鸟朱雀一般,鸣叫着破空而去,遥遥坠向远处。
下一瞬,火光冲天而起。
都呼亲眼看着这一箭,却无敌阻拦,他把手中的长弓狠狠摔在地上,咒骂冲口而出。
而崖上的顾云熙,也因这大力的一箭往后踉跄数步,坐倒在地,大口喘气。
这两箭,是平素的顾云熙力不所及的,只因被都呼所激,身体里所有的不甘、愤怒全部迸发出来,才能命中。
可这两箭也掏空了他的力气,双臂麻木,连鲜血直流都感受不到。
崩住的那口气泄了,顾云熙想,他此时是拿不稳弓箭了。
向威看在眼中,让兵士把顾云熙扶往后方,他重新指挥着弓兵阵放箭。
箭雨不断,点燃了所有他们能点燃的地方,直到所有的火箭都射完了,向威才整兵准备撤退。
顾云熙垂着双臂跟在后头,下山之前,他又看了一眼火海之中的山口关。
不知是火焰太刺目还是黑烟太熏人,他的眼睛模糊一片,恍惚间,仿若是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北地。
他的故土,他的旧宅,也曾如此笼在熊熊烈火之中。
而眼下,他点燃的依旧是他们北境的土地,为了把狄人赶出去。
下一次,他一定要点燃北狄的部落营帐,让安苏汗也尝尝大火连营的滋味!
山口关里的都呼已经顾不上断崖上的状况了,突如其来的火袭,彻底乱了狄人将士的军心,士气大挫,而蒋慕渊领兵,还在不住攻击关隘城门。
在守备跟不上的情况下,即便占据天险,山口关被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粮草军需的损失太严重了,就算死撑过了这一回,断粮之下,他们坚持不到化雪之时。
都呼当机立断,命令将士们不再救火,准备好开城门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回北狄去。
山口关下,厮杀声冲天。
在天边露出鱼肚白之时,都呼终于寻到一个突破口,带领手下冲了出去。
蒋慕渊调兵追击,逼得都呼不得不数次自断臂膀,留下一小队兵士阻拦追军。
顾云骞一骑当先,把拦路的狄人斩于马下,他不管身后的兵士能不能跟得上,只一味往前追。
天色已是半暗半明,一匹快马从侧边冲出,马上的人穿着狄人装束,追着前头的都呼而去。
顾云骞下意识地横枪握住长弓、搭箭之时,却看到了那人转过头来露出来的脸。
伤痕惨重,那是顾云康。
顾云骞的箭射不出去了,他动了动嘴,无声地问:“为什么?”
顾云康笑了起来,一如他从前那般灿然,他用口形道:“我必须去做。”
知道顾云骞会冲动、会不舍,因而顾云康让其他人都瞒着他,直到此刻相见,顾云骞才知顾云康要再次以身犯险。
担心吗?自是担心的。
可他明白“必须”的含义。
顾云骞勒住了马绳,缓缓放慢了速度,目送顾云康离开,在心中道一声“珍重”。
顾云康没有再回头看弟弟,他不断追赶着,他要跟上都呼的那些兵士,不能叫他们甩下,在扬鞭的同时,也要分辨行军的方向,尽可能的记住经过的每一处。
正如他告诉顾云骞的那样,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事情。
是他们的父亲,打开了北地城门,让这群豺狼冲进了城池。
北地、鹤城与许多小城镇,无数的百姓丧命在狄人的铁骑之下,守军们厮杀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如此血海深仇,必须要讨回来。
这是顾家的责任,更是他们二房的责任。
那么多骨肉血亲战死在那一晚,父亲的错无法挽回,顾云康只想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自己的生死,不是现在的他要考虑的事情。
雪地之上,顾云骞孤身停马,过了片刻,才有兵士们追上来,他冲他们摇了摇头:“追不上了。”
兵士们有些失望,但随着山口关方向传来的山呼海啸一般的胜利呼声,终是一点点放松下来,露出笑容,也跟着镇臂高呼起来。
终于,他们终于把狄人打了出去。
在一夜之间失去两座大城、一座关隘起,在百日之后,终于迎来胜利。
哪怕这一切还没有完全结束,北地、鹤城的重建,北境驻军防御的重新布置、安顿,还需要长久的时间,但他们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打扫战场,救治伤兵,收殓战友与敌军遗体,这是每一次战事结束之后都必须做的。
山口关下,兵士们积极救火,空气之中的焦味和血腥气混在一块,难闻得要命,却没有人捂住鼻子。
程晋之坐在地上,撕拉了一块内里衣料,包扎手上的胳膊。
他的胳膊挨了狄人一刀,血淋淋的,好在没有伤到筋骨。
他一面包扎,一面问边上的段保戚:“这味儿你闻着不冲?”
段保戚这在包伤腿,闻言道:“习惯了。”
“啧!”程晋之嗤笑一声,“你才打了几回,习惯得挺快的。”
段保戚是小半个月前从裕门关增援过来的,他扎紧了绷带,睨了程晋之一眼,复又笑出了声:“不管在京城耳濡目染的是什么,你我同样是头一次赴边关,半斤与八两。”
程晋之大笑起来。
顾云骞返回山口关,寻了顾云宴,哽声道:“云康哥追去了。”
顾云宴沉沉看着顾云骞,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字道:“我相信他能活着回来,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第六百一十章 私心
蒋慕渊与向威会合,驻军入了山口关。
狄人逃得匆忙,都未作整理,逃不出去的伤兵全部做了俘虏,而他们留下来的东西,有一些没有被大火焚毁,需要仔细整理。
传令兵回裕门关报信,蒋慕渊听底下人报着伤亡状况。
“小公爷,”向威听完,询问道,“北境收复,之后您和肃宁伯是要带兵返京,还是……”
如何调兵遣将,这要看圣上的意思,可眼前的这位是御书房里说得上话的,蒋慕渊若自己有想法,会与圣上提出来。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道:“不着急,狄人虽退,但北境防御依旧不稳,我怕他们在雪化之后卷土重来。”
这一点也是向威所担心的。
先前北地、鹤城失守,对北境布防的打击很是沉重,无数兵士折在里头,眼下的兵力,极大部分都是肃宁伯从京中带来的。
一旦这些人手抽走,北境兵力接不上,万一狄人杀个回马枪,那真是无处说理去。
向威是不希望蒋慕渊与肃宁伯立刻回京的。
听了蒋慕渊这话,也就吃了颗定心丸。
等稍稍空闲下来,蒋慕渊让惊雨备了纸墨,草拟奏折,禀明战况,也要说明眼下局势。
此次退了都呼之兵,并不表示狄人一定伤了元气,哪怕阿独木私自调兵,以至于在裕门关下折损数千骑兵,狄人依旧有再次动兵的可能。
北地陷落之后,他们急匆匆赶赴边境,为的也是在开春之前收复失地,以免雪化之后狄人大举南侵,到时候捉襟见肘,难以应对。
眼下,必须做好防御,不让狄人有机可乘。
当然,这些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蒋慕渊有自己的私心。
不管内情如何,不管蒋慕渊把水搅和得多么浑浊,北地失守,作为守将的顾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仅仅是收复失地,在致字辈都折损的今时今日,顾云宴的军功是不足以承继镇北将军的封号的。
顾家之中,任何一个兄弟的都不足够。
蒋慕渊太清楚这个将军封号对顾家人意味着什么,对顾云锦又意味着什么。
顾云锦以出身镇北将军府为荣,蒋慕渊想替她守住这份荣耀。
而顾家想要驻兵大权,就需要更多的功绩。
无论是阻拦狄人南侵也好,等顾云康回来后领路直冲草原深处也罢,顾家需要这个机会。
蒋慕渊能做的,就是在机会到来之前,给顾家争取最多的时间,做最多的准备。
胜利的消息传到裕门关时,守军爆发了热烈的呼声,肃宁伯站上城楼,望着远方,良久没有说话。
而镇子里,突然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一时都回不过来神。
待听到狄人退兵的消息,几乎都是愣怔着再把消息传给身边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裕门关。
欢呼声从一个一个角落响起,如此喜悦欢腾,可高呼过后,是难以压抑的伤痛。
有人蹲下身去,捂着脸放声痛哭。
眼泪在此刻比笑声更能感染人,百姓的眼睛都红了,或是放开了哭,或是背过身默默抹泪。
他们等到了收复失地,可有太多太多的亲人,没有看到这一幕。
军情快报一封封沿着官道快马入京城。
顾云锦一行是在行到明县附近时得知狄人退兵的。
一瞬间,她有些茫然不明真假,愣愣看着与他们报信的驿官。
驿官又道:“先前寻到顾将军遗体了,也是快马回报京中,不知道夫人得没得到讯息。”
顾云锦摇了摇头,反复咀嚼着驿官的话,直到朱氏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起来,才一点点有了实感。
当夜宿在明县,依旧是前回住过的小院子。
一安顿下来,朱氏欢天喜地的,高声道:“今儿个高兴,不如备些酒菜,一醉方休!”
这几个月压在心中的郁郁总要有个宣泄的口气,之前总不得劲儿,今日借机醉一场,也好收拾情绪。
葛氏这么一想便没有阻拦,让庞娘子去采买。
袁二笑着道:“交给我吧,明县我熟,我让人送来。”
顾云锦看了袁二两眼,他好似真的对明县极其熟悉,连对这小院子也熟门熟路的。
傍晚时,小胡子许七提着大大的两个食盒,又让手下人捧了两坛子酒,送到了小院门口。
袁二过去开门,让他们进来,低声嘱咐道:“动静小些,莫要惊扰了主子们。”
“袁哥一走那么多月,我们怪想的,”许七咧嘴笑,胡子跟着飞扬起来,“是哪几位主子在里头,我们能不能远远看两眼?
您不知道,施幺那混球前阵子让人送年礼来,还拿他狗爬一样的字写了封信,说京里如何如何好,主子如何如何厉害,说得兄弟们心痒痒的。
我们去不了京城,也不知道施幺说的主子是谁,能不能先悄悄瞧一眼院子里的,也好在施幺跟前挣个面子。”
袁二听了直乐,却依旧不许:“你们也别着急,今年事情多,人手都不够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五爷就调你们去京城了,到时候押着施幺带你们在京城里转转,吃他的喝他的,叫他心疼心疼,你们就解气了。”
几人笑出声来。
许七眉角飞扬:“当真能去京城?我们几个土包子也能长见识了?”
“到时候我给五爷说说,”袁二引着他们到厨房处搁下酒坛子,道,“行了,先回去吧。”
虽然没有瞧见主子的面,但得了袁二的许诺,这几人还是极高兴的,勾肩搭背要出去吃酒。
念夏过来取热水给几个哥儿梳洗,与许七等人迎面遇上,晓得他们是袁二叫来送吃食酒水的,便和和气气点了点头,进厨房做事去了。
反倒是许七等人,突然遇上了姑娘家,一个个涨红了脸,溜得飞快。
先前抱着酒坛子的两人早就跑得没影了,就许七站在院门外,不自在地与袁二告辞。
袁二见状,笑道:“你别扭个什么劲儿?你没见过姑娘家?”
“这怎么一样!”许七摸了摸胡子,道,“我没有见过主子身边的姐姐,怕冲撞了,惹主子不高兴。”
第六百一十一章 支持
袁二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人挺大方的,你倒是事多!”
“当真无碍?”许七问了,见袁二点头,不禁又大着胆子问,“袁哥,刚那姐姐叫什么名儿啊,长得可真好看。”
袁二险些叫唾沫呛着,抬手在许七后脑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你倒是个会惦记的!我跟你讲,你看她长得好看,我却要说人家武功厉害,你小子恐怕都打不过她。”
许七咋舌,他喜欢漂亮姑娘,却惹不起打架厉害的,当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惦记,一点也不惦记!”许七道,“打架厉害的姑娘,还是袁哥您与她对招吧。”
“这什么跟什么!”袁二看了眼跑走的许七,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他们这一行人,不说几个孩子,除了袁二与韦沿之外,全是女眷。
夜里她们吃酒,袁二与韦沿自然避开,两个人也不麻烦,各自搬了把杌子,坐在小厨房里,倒了一碗酒,并几样下酒菜。
他们能听见屋子那儿的动静。
朱氏欢喜万分,可这欢喜之下是家破人亡的悲痛,酒劲上来了,她笑过又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葛氏的眼睛也是红的,只是她情绪更内敛,哭归哭,却不出声。
顾云锦搂着朱氏,并不劝解,只一味引她说话,想让她尽快把心中情绪发泄出来。
朱氏一边哭,一边道:“狄人打出去了,老太太他们能回北地了吧,父亲也寻着了,能一并送回北地去,我也想回去,想去磕个头……”
顾云锦何尝不想安顿老太太的身后事呢。
可眼下他们已经走到了这儿,离京城不远了,带着孩子行路缓缓,再转头回北地,只怕还在半途上,所有的后事就都办妥了。
他们此刻是不前不后的,也只能尽快返京,依照计划整理资料与地图,为北疆将来的守卫添砖加瓦。
这些道理,朱氏自然也懂,就是心里难受。
尤其是朱家那么多人,她只寻到了她二哥,这会儿人还在城隍庙躺着,作为亲人,如何不痛心、不内疚。
朱氏哭累了,卓荣媳妇扶她回去歇息。
顾云锦此刻才发现,在她们都关注朱氏的时候,边上的顾云映已经不声不响地喝了大半坛子酒了。
顾云映醉得不轻,却还在继续添酒。
顾云锦赶忙拦她:“可不能再喝了。”
“六姐姐,我以后会怎么样呢……”顾云映被夺走了酒杯,就这么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顾云锦有一刻的不理解,但慢慢就琢磨出滋味来了。
她看着顾云映,暗暗叹了口气。
顾云映的眼神涣散着,没有焦点,不知道是因为醉,还是因为迷茫。
或者说,清醒的时候,顾云映是不会问这样的话的,她的心思太重了。
在知晓身世的那一刻,哪怕她已经坦然接受,也知道血缘不会改变她的心,可她还是会彷徨。
彷徨前路,彷徨将来。
顾云映自己的年纪,说小,不是浑然不知事的小孩,说大,也并未及笄,而三房留下来的三个哥儿太小了,进京由长房、四房的长辈照顾,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知道所有人都不会亏待他们,会从骨子里疼这几个失怙又失恃的孩子,可哥儿们的路,与她是不同的。
长辈对栋哥儿他们的宠爱是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艺,让他们与无数顾家儿郎一般,驰骋沙场。
顾云映是个姑娘,是个过几年就要及笄的姑娘,为了护着她,家里会替她说一门好亲,嫁在近前,万一遇着事儿了,娘家兄弟们替她出头。
可顾云映想过,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更想回到北地,回到父兄们生活拼搏过的地方,参与北地的重建,把在战火之中付之一炬的镇北将军府重新立起来。
这是她的心声,先前一直不敢吐露,也是怕叫嫂嫂、姐姐为难。
“云映,”顾云锦拦着顾云映的背,柔声道,“你将来想要做什么,那就做什么,我会支持你,也会替你说服家里人都支持你。”
一如蒋慕渊支持她一般。
能有一人懂你所想,知你心愿,并愿意替你铺开一条往想要的方向前行的道路,这对迷茫不前的人来太重要了。
无论是夫妻,还是姐妹,这样的存在,都弥足珍贵。
顾云锦感受到了,也想传递给她的亲人。
顾云映轻声笑了起来,睡过去之前,应了一声“好”。
施妈妈把顾云映抱回屋里去了,桌上只留下顾云锦与葛氏。
葛氏喝得不多,微红着眼问道:“你与云映说了什么?”
顾云锦说了自己的猜测。
葛氏愣了会儿,弯着眼睛笑得很温柔:“挺好的。”
席面散了,顾云锦还不困,坐在窗边看着天空,云层厚重,看不到月光,可她还是凝神看着。
念夏道:“今儿不似有风,怕是吹不散云。”
“我这儿看不着,兴许北境月光皎洁呢?”顾云锦笑了起来,“你先收拾,不用管我。”
闻言,念夏也不多劝,她是亲眼瞧过顾云锦画琼宫图的,哪里不知道观月是顾云锦与蒋慕渊之间的小乐子,寻了件斗篷给顾云锦披上挡寒气,她便收拾一桌子碗筷去了。
食盒拿回厨房里,念夏一迈进去就看到了袁二。
两张对摆着的小杌子,无人的那一边还搁着一只空酒碗。
念夏了然:“韦老回去歇了?”
袁二道:“老人家不胜酒力,就先回了。”
念夏拎起边上的酒坛子晃了晃,里头已经空了,她便道:“夫人那儿还剩一坛底,你还喝不喝?”
论酒量,袁二极好,刚那么点酒下去,并不觉得醉,想着明日启程,这酒不喝也是浪费,便道了声谢,起身随念夏去取酒坛。
他站在庑廊下,没有多等,布帘子一挑,透出屋里昏黄的油灯光。
念夏踩着灯光出来,把酒坛递给袁二,半张脸映在灯光之中,叫袁二猛得一怔,忽然就想到许七说的那句话了。
许七说念夏漂亮。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两口
兴许是念夏一直跟着顾云锦,袁二先前真不觉得这丫鬟的模样特别出挑,倒是家境叫人遗憾又可惜。
其实,念夏与葛氏、朱氏都是一样的,父母兄弟连尸骨都未找着,哪怕北地收复,依旧舍不断牵挂。
每个人表达情绪的方式亦是不同,朱氏哭得撕心裂肺,葛氏相对沉默,可念夏只是个丫鬟,她的情绪都只能自己品味。
而这一刻,映着那半边灯光,倒是真的衬得眼前的人夺目起来。
她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目光清透,提着那只剩下坛底的酒,道:“接着呀。”
袁二下意识地顺着念夏的话接了酒坛子,而后,这小丫鬟又转身回了屋里,很快,帘子又起了一个角,是叫念夏的肩膀给顶开的,而她又拿着先前没有一次性搬空的碗筷出来,径直往厨房去了。
袁二站在原地,看着念夏这一番举动,半晌,自个儿挠挠头笑了。
二八年纪的小姑娘,只要五官端正的,哪有不好看的。
也就是许七先头那混不吝的一句话,又添上他夜里吃的那些酒,虽没有醉,叫冷夜一冻,也跟着拎不清了。
袁二慢悠悠晃回了厨房,在原位坐下,添了新酒,捻了颗豆子在嘴里嚼。
念夏麻利地收拾着用过的碗筷盘子。
让他们暂住一晚是主家大方,没道理用过了东西还都留着不收缀干净。
袁二听着那瓷盘瓷碗叮叮当当的动静,听着是挺清脆的,但他清楚念夏手里有数,没有磕碰坏一丁点。
在认得念夏之前,如果有人跟袁二说,高门大院里姑娘、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能做好些粗活,他是不信的。
哪怕再没有见识,袁二跟着周五爷做事,也知道周府里头的规矩有多繁复,大丫鬟们做的都是精细活儿,手粗了伺候不好主子,粗活有专门的粗使婆子,洗碗刷筷是厨房的事儿,轮不到这些体面丫鬟动手。
可念夏不同,她什么都能做。
袁二见过念夏提着两大堆厚厚的书,也见过她提着水桶健步如飞,清早起来练功,那身法架势一看就是长年不松懈的。
就那手劲,就那招式套路,袁二傍晚时真没有吹嘘,比试起来,许七真打不过念夏。
可转念想想,夫人都是冲俘虏下刀子不眨眼的,这样的主仆,不可能精细到哪儿去。
将门姑娘,也不消那些精细。
只是,再不精细,为人子女,伤心事儿还是一样伤心的。
念夏已经洗完了,正把碗碟收回原处。
袁二唤了她一声,在念夏转过头来时,晃了晃酒坛子,问道:“你要不要喝一点?”
念夏一怔。
袁二道:“先前四奶奶哭得很伤心。”
念夏垂下了眼。
朱氏那番痛哭,也哭到了念夏的心里面,跟一把刀子似的,捅进去抽出来再捅进去。
念夏当时没有哭,就是红着眼站在一旁,其他人也没有失声痛哭,可这滋味到底有多痛,她们每一个人都能体会。
不是“感同身受”,而是自身确确实实的经历了、感受了。
念夏垂下肩膀,也没有矫情,拿了个碗,在之前韦沿的杌子上坐下:“就喝两口,还要伺候夫人的。”
袁二给她添了小半碗。
念夏拿起来,仰头就一口干了,然后直直看着袁二手中的酒坛子。
袁二再给添了,念夏依旧一口干,然后起身就洗碗去了。
这下袁二当真是忍不住笑了,这还是说两口就是两口,而且每一口都挺大,那小半碗,慢慢嘬能嘬两刻钟呢。
而且,这酒入口还挺烈的。
袁二在江南时听人说过各种花酿果酿,从名字到香气,清浅风雅,与那烟雨绵柔的江南十分相符,去了北境,见识到了边关女子的豪迈,连喝酒都与江南人不同。
这两口酒,对念夏来说怕是跟吃茶差不多,但她等下还要去夫人跟前,自然不能多饮。
袁二叫她吃酒,单纯就是想让她别把情绪憋着,便道:“狄人退兵了,离开的百姓陆陆续续会回北地去,人一多,兴许能有些故人的消息。”
念夏道:“当时都忙着逃命,慌还来不及呢,能有几个记得遇见了谁呢。”
袁二想起两湖水灾时的状况,又道:“衙门里也会清点,谁家还有几个人,是不是回故土。”
“我有准备,当时知道北地出事了,就想过大抵都不在了,”念夏知道袁二宽慰她,她领情,话匣子打开了,也就接着往下说,“我们家几代都给府里做事,我爹跟着几个老爷打过仗,我三个哥哥也习武,虽然还没有见过大场面,但也跟着杀过马贼、抓过狄人的奸细。
狄人打到北地,他们是绝对不可能退的,会死守到底。
我娘也一样,她不会抛下爹爹哥哥们走,她只会拿着棍子一并冲出去。
我也想好了,都过了那么久了,便是到了眼前,也是谁也不认得谁。
北地重建,必然要整理,所有战死的官兵、遇难的百姓,无法辨明身份的,都会一并收殓安葬,一块竖一个碑。
我到时候就去那块碑跟前磕头上香,反正他们总在那里面的,都在的……”
这话太沉了,沉得袁二这个想让念夏宣泄情绪的人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只能闷头抿了一口酒,低沉应了一个“是”。
反而是念夏自己笑了笑,没有纠结此处,转开了话题:“傍晚来送酒菜那三人,看着跟你都挺熟悉的。”
袁二道:“挺熟的,都是一道做事的兄弟,我们都是出身叶城附近的,以前也在明县待过一阵。”
念夏见过袁二替蒋慕渊传信,一会儿京城一会儿裕门,只当他就是跟着蒋慕渊做事的,闻言下意识问道:“都是跟着小公爷的?那三人也是?”
“不算吧,他们三个还不认得小公爷,”袁二想了想,道,“是我们主子随着小公爷。”
念夏还未问袁二的主子是谁,就见顾云锦走到厨房门口了,她便唤了声“夫人”。
第六百一十三章 善意
顾云锦是来寻念夏的,顺便醒醒酒,她喝得不多,可干坐着望出不来的月光,久了就有些昏昏沉沉,便干脆出来走走。
她刚过来,正好听见袁二这一句。
前回来时,蒋慕渊与她说过,这是叶城周五爷的宅子,石瑛是五爷的人处置的,而袁二说他们都是叶城附近出身。
这么一想,顾云锦问:“你们主子是不是周五爷?”
袁二起身,道:“是五爷。”
顾云锦笑道:“来回都在五爷这处叨扰,却还没有机会向他道谢,可惜我们还要赶路,不然就去叶城给五爷道了谢。”
袁二道:“夫人不用客气,况且五爷也不在叶城,年前在江南,之后大抵又要换个地方。”
“五爷喜欢四处游历?”顾云锦好奇。
袁二刚要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这几次替蒋慕渊往来两地,那日在营中,有一些事情,蒋慕渊交代给他时也是避着顾云锦的,想来官场上的那些提防、准备、猜疑,蒋慕渊并没有与顾云锦说细了。
既如此,袁二这个跑腿的人也不多嘴,能不能说、说到哪一步,那都是人家夫妻两个的事儿,他掺合不得,也不胡乱说话。
小公爷认为适合与夫人开口的时候,自会说的。
“五爷说,多走些地方能开眼界。”袁二这般道,这句也不是编的,而是周五爷的确讲过。
顾云锦颔首,与袁二聊了几句,她清醒多了,笑着与念夏道:“你忙你的,不用着急。”
念夏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哪儿还有要忙的事儿,便随着顾云锦回屋去。
经过袁二身边的时候,念夏停下脚步,朝他说了声“谢谢”。
谢他的那两口酒,谢他的开解。
并不是长篇大论的道理才是宽慰,善意才是。
顾云锦与念夏前后脚出去,袁二却被这声“谢谢”给钉在了原地。
厨房门开着,裹着外头的寒气流进来,袁二火气本就好,又吃了酒,这点儿寒意一点都不渗人。
他靠着门栏,抬起眼皮看了眼念夏的背影,看她们主仆两个一面走、一面说,看那布帘子撩起来,念夏又踩着那昏黄的灯光进去。
虽然比先前隔的远得多,但那副模样还在脑海里。
记忆犹新。
袁二重新坐回到杌子上,不疾不徐把余下的酒菜都吃了,又起身把碗筷都洗干净——他一个人打发时间吃了这么久,没道理再让人姑娘来收拾。
走出厨房时,袁二看到顾云锦屋里的油灯还点着,淡淡映出其中人影来。
他哈出一口气,腾起一片白雾,看了两眼,走回自个儿屋子,掏出火折子来点了灯。
火窜起来,照亮了半间屋子,袁二给罩了个罩子,让光线柔和了许多。
他又想到那被灯光映着的姑娘,真的很漂亮。
跟许七那张嘴没有关系。
至于许七问的那个问题,袁二解了长发,随手抓了抓。
他不止知道念夏现在的名字,还知道她轻易不与人道的曾经的名字。
她的父母兄长,都唤她“小妮儿”。
小妮儿……
这名字真讨喜。
可不是嘛,与他这种依着排行二三四往下数的不同,能被家里人叫作“小妮儿”的,是真招人喜欢的。
可惜,家里人都不在了……
另一厢,顾云锦在与念夏说事儿。
她其实挺意外的,原以为袁二是跟着蒋慕渊做事的,没想到是周五爷的人手。
那便是周五爷把自己的人都借给了蒋慕渊。
想起前回袁二打听赵同知的事儿,顾云锦猜想,大抵是蒋慕渊不想招人眼。
赵同知是孙睿侧妃的祖父,无论蒋慕渊打听赵同知什么,都算是在“招惹”孙睿。
再是表兄弟,这种打探恐怕都不会让孙睿舒服,蒋慕渊若不想惹麻烦,借用周五爷的人手倒是个好法子。
免得熟人对上熟人,叫孙睿知道了,添事儿。
顾云锦琢磨那些,与念夏说的倒不是这个。
她揉了揉念夏的脸颊:“我闻到你身上的酒味儿了。”
“夫人……”
“不是怪你吃酒,”顾云锦浅浅笑了笑,看着念夏道,“你心里其实也憋得慌,我晓得,都是血亲,哪里能割舍下的……”
念夏眼睛红了。
同样是善意,但袁二与顾云锦是不一样的。
袁二与她同样是给主子们做事的,虽然认得的时间不久,但身份上差不多,有些话反倒容易说。
顾云锦却是她家夫人,按说该是念夏事事关心夫人,叫夫人反过来担心她,是她失了分寸,可心里面,还是很暖很暖的。
她伺候顾云锦有小十年了,主仆日夜都在一块,比她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间都长了,往后还会更长。
顾云锦真情实意的关心,也意味着念夏这么多年的陪伴没有白费。
念夏突然有冲动好好与顾云锦说说自己的思念了。
她哽着声,道:“您知道的,自打那年进京起,奴婢就再没有回去看望过家里人。
当时年纪也不大,对分别没有那么大的感触,只知道奴婢是您的丫鬟,您去哪儿,奴婢就该跟着去哪儿。
这几年,虽然年礼都送了,银子也攒下来都捎回去了,可到底隔着那么远的路,只看往来报喜不报忧的家书,都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
银钱是都存着给哥哥们娶媳妇呢,还是买了好吃好喝的……
什么都不知道……
先前想过,不知道哪天就能回去看看家里人,却是迟了。
奴婢从来没有想过,那年匆匆进京时的分别,就是永别……”
念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落,扑在顾云锦膝盖上,压着声儿哭。
顾云锦被她招得难受,心说这小丫头是个倔的,伤心成这样了都没有放开来哭。
只是,分别就是毫无准备的永别,这滋味并不单单是念夏在品尝,他们所有人都一样。
前世,顾云锦没有把将军府的人搁在心上,府里也没有遇着事儿,她不痛不痒也不牵挂。
今生不一样,其他人且不提,她是真的想过严厉的田老太太,想过别扭的顾云妙,以至于那封存在记忆里的十岁的别离,都被岁月摩挲得温情起来。
第六百一十四章 倔丫头
顾云锦拍着念夏的背,她什么都没有说,与其用话语去安慰念夏,顾云锦觉得,不如让念夏哭出来更好。
偏这个倔丫头,不是个爱大哭的。
这一点,顾云锦一直知道。
顾云锦对念夏家里人的记忆很淡,真要回想,那也就是那年他们四房入京时来送了一回。
当日画面,太过遥远了,不管顾云锦怎么想,也就是在一片朦胧画面里的几个人像,五官身形都不清晰,只是,他们的身上笼着不舍与牵挂——最喜欢的小女儿要离开身边了,谁能舍得呢。
顾云锦想,自己忘了,念夏是断断不会忘的,虽然她不说。
前世,念夏没有回过北地。
彼时顾云锦别扭,给小妮儿改名为念夏,但她慕书香,对大大咧咧、一身武门气的念夏自然慢慢疏远。
几年过去,主仆两人的情谊甚至不及幼时在将军府里的亲近。
顾云锦嫁去杨家时,念夏陪嫁,这丫鬟太倔,贺氏与汪嬷嬷为难顾云锦,念夏顶在最前头,大大小小的亏吃了不少。
到底是一并长大的,顾云锦看不得念夏受罪,只是她彼时就那么点能耐,闹不过贺氏,还是与徐令婕提了之后,给念夏相看了一人家。
对方姓席,当过官家家仆,刚脱籍,算是良民,顾云锦觉得还不错,就把念夏嫁出去了。
念夏大抵也知道顾云锦为难,那两年里报喜不报忧,明明在婆家过得并不畅快,但来看望顾云锦时,一个字都不提。
后来,念夏的男人病死了,席家嫌弃她命硬克夫,骂骂咧咧要赶人走。
那家也是拎不清,骂了念夏骂顾云锦,骂了顾云锦还不忘埋汰杨家,话里话外都是杨家风水差,里头出来的人都带了煞气。
贺氏哪里能忍,对外撕那席家长舌,对内骂顾云锦自个儿死了亲娘死亲爹、还克得继母药罐子,带出来的丫鬟都是个克夫的。
顾云锦再是不爱跟贺氏起冲突,也拿着把剪子冲去贺氏跟前,问她信不信自己明儿就克死杨昔豫。
当日闹得再不好看,贺氏最终还是让了顾云锦一步,让她把念夏带回了杨家。
其中缘由,不过是为了杨家的名声。
顾云锦和念夏在府里住着,杨家都能太平,那怎么会是风水差呢?
当然,那之后,贺氏让杨昔豫绕着顾云锦走,顾云锦乐得自在,只是不了解那家子怎么敢在嘴上骂杨家。
席家只是不久前才从官家家奴里脱籍出来的普通百姓,而杨家是数代官家。
徐令婕给了她答案,席家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念夏的小姑子,偶然间入了大皇子孙祈的眼,收在了身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怕小姑子只是个没有上玉碟的侍妾,可席家都等着她生下一儿半女,凭此一步青云。
毕竟,家里人丁少,往后要扶持的也就是这么一个兄弟,不说多大的好处,捞一个小官的梦,还是会做的。
没想到,小官还没影,人先死了,席家哪里还能坐得住。
偏这时候,那席侍妾肚子有动静的,更是让席家愤怒时运不济,而也因为那肚子里的皇家血脉,贺氏再能撕,也不敢豁出去。
万一刺激到了那金贵的肚子,可就倒大霉了。
顾云锦知道了内情,后头也问过念夏,为何报喜不报忧。
念夏的答案也简单,她说,哪家没有麻烦事儿,席家出了那么一个姑娘,运势算好的,除了婆母说话难听,日子不算太糟心。
毕竟,在念夏看来,寻常人家里锅碗瓢盆间的嘴仗,比起顾云锦在杨家的尴尬,当真算不了什么。
至于后来都不提,是念夏怕顾云锦冲动。
兔子急了还咬人,念夏是真的担心顾云锦脾气上来了,提着菜刀烧火棍要冲去席家。
顾云锦记得当时她笑了。
可不是如此嘛。
她当时与杨家离心,她根本不管杨家的脸面,若是早知情了,真的就冲出去了。
也就是不清楚,直到贺氏骂到跟前才跳起来。
那些不高兴,念夏只静静掉过泪,不管顾云锦怎么说,她都不曾大哭。
后来,她们麻溜儿地去了岭北,庄子里的日子虽清苦,但胜在自在,欢笑反倒是比在京中那几年多些。
只是,念夏不曾回过北地。
那时候的顾云锦不念着北地,自然也就没有想到念夏的状况。
重活一世,再看往昔,顾云锦也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扑在她膝盖上闷声哭的念夏,前世在她病故之后,是不是有放声哭过?
埋了她之后,这倔丫头又去了何处?有没有回去看过父母兄弟?
分别既是永别。
顾云锦遗憾改变了念夏的命运。
她要在今后对这倔丫头好些、更好一些。
除了她,念夏已经没有亲人了。
只是,什么是好呢?
每个人想要的、想做的都是不一样的,想到顾云映那埋在深处的心思,顾云锦也想问问念夏对将来是怎么打算的。
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念夏失去亲人了,顾云锦那么一问,叫念夏以为连顾云锦都要抛下她了,只怕这小丫鬟夜里都睡不着觉了。
她还是别好心办坏事,先记着这一茬。
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与念夏说道。
这一夜,顾云锦本以为收到了北狄退兵的好消息,又吃了酒,能睡得沉一些,可到天亮时,顾云锦都歇得不踏实。
她梦里的依旧是北地,城门大开、一片烟火,笼罩了她的故土,也带走了她们的亲人……
睁开眼睛时,顾云锦很是恍惚,她当然不曾见过那场面,可梦里的一切都像真的,连呼吸之间的血腥气与焦味都很真实。
她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眉心。
顾云锦想,她梦见的,是顾云妙看到的画面吧。
被改变的生命轨迹的还有顾云妙啊……
她能弥补念夏,却弥补不了跟顾云妙一样死去的人。
顾云锦知道不该把两世所有的变化都担在自己身上,她自知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那又是谁,把今生变成如此局面?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不坑兄弟
京城的雪已经融了很多,皇城之中,也只有假山石上还能寻到一些白色的痕迹。
腊梅冷冽的花香也渐渐淡了,只那么一两株开得晚的,还有些许花蕊。
皇太后素来爱花,不拘品种,只要是当季开的好的,她都喜欢。
如今正是梅花谢了而杏花未开之时,连素来繁花锦簇的慈心宫都有些清冷了。
孙恪手执梅花枝进暖阁时,皇太后刚歇了午觉起来,靠着引枕与向嬷嬷说话。
小王爷上前问安。
皇太后听见孙恪声音就高兴,抬起眼看到他手中开得极好的腊梅,不由一愣:“从哪儿寻来的?这个时候还开得这么好看。”
孙恪得意洋洋地摇了摇脑袋,走到木炕边坐下,花枝凑近:“您再仔细看看。”
皇太后眯着眼睛,眸子亮了许多,抚掌笑道:“还真是腊梅!亲手做的?”
“可不是,忙乎了孙儿一上午呢!”孙恪笑着接过宫女碰上来的花瓶,把花枝一一插上,“我这手艺还不错吧?”
皇太后笑道:“远远瞧那一眼,都以为是真的呢。”
内侍宫女们也一阵恭维,夸孙恪的梅花巧夺天工。
孙恪指着花枝与皇太后道:“您看,这几朵是真的。”
祖孙两人说得欢快,向嬷嬷的视线落在了孙恪的手指上,她看到,小王爷的指尖发红,显然是被烫的。
这腊梅花,是树上剪下的真花枝,而真花蕊到底缺了些,要靠假的补上。
而假花需要融了红蜡烛,在蜡油未凝固时用手指捏成花瓣,固定在花枝上。
说起来不难,宫里的小丫鬟、老嬷嬷们都会这一套,可做这事儿要不怕烫手,一众皇亲国戚,会如此用心、亲自上手讨皇太后开心的,也只有小王爷了。
向嬷嬷服侍皇太后多年,见过了宫里的狡诈,也见过真心。
孙恪指尖的红印,皇太后也不是没有看到,她不会一遍遍说心疼,好好坏坏,都在她心里搁着。
皇太后那么多年最喜欢孙恪,可不仅仅是孙恪嘴甜,而是他用心。
正是这份孙儿对祖母的孝心,让向嬷嬷他们这些服侍的人也真心实意地愿意帮孙恪说话,吹耳边风。
向嬷嬷把目光从小王爷的指尖收回来,帮皇太后调整了靠枕,笑道:“奴婢听说,礼部那儿有条不紊准备着呢,今儿早朝后,圣上又叫了纪尚书去御书房说事儿,想来为的就是小王爷的婚事。”
孙恪不关心朝事,自然也不会去留心哪位臣子出入了御书房,听了向嬷嬷的话,当即扬了扬眉。
皇太后闻着淡淡的腊梅香气,笑道:“前回说冲一冲喜,圣上还迟迟疑疑的,现在倒是比哀家都上心了。”
“刚算了吉日,边关就有好消息传来,那肯定会上心的,”向嬷嬷道,“小王爷选的这小王妃,也是很合咱们顺德朝的。”
“皇祖母,我早说了这是个好主意。”孙恪道。
前回燕清真人算好了黄道吉日,使人送往永安府让符家挑日子。
礼部的使节出京城不久,裕门关就有快报送达京城,上头说寻到了镇北将军顾致沅的遗体。
这个消息,让那几日一直沉着脸的圣上在早朝上面色稍霁,朝臣们也松了一口气。
北境的前一封战报上,肃宁伯写了北狄来使以顾致沅的遗体做文章,折子一进御书房,圣上就摔了茶碗。
国库本就紧张,挤出银子给北境送军需粮草已经让户部头痛不已,若再从牙缝里扣出银钱去换顾致沅,这仗就不用打了。
况且,圣上明面上对北地失守发作不得,心里还是猜测顾家脱不了干系。
顾家造成了北境如此大的损失,还要朝廷花银子去赎顾致沅,圣上咽不下这口气,他憋得慌。
可,不能不赎。
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实在糟心。
现如今,顾致沅找着了,圣上不管那是真还是假,不用受制于北狄,这对朝廷而言就是个好消息。
若不是气氛不合适,圣上都要大笑三声了。
因着这一桩,圣上也觉得冲喜有些意思,反正北境那儿的进展,他只能看个军报,便干脆操心孙恪的婚事去了。
孙恪倒是想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把,说不止是算吉日,等请期完毕、符家定下日子,再等亲迎完婚之日,喜上添喜,必然还会有好消息,但话在嘴边转了转,还是把这份兴奋给压了下去。
他吹嘘不要紧,却不知道在前线的蒋慕渊是个什么状况,万一请期、亲迎都没有赢得大胜,那他岂不是把蒋慕渊给坑了吗?
看在蒋慕渊这次助他的份上,他投李报桃,说什么也不坑兄弟。
可心里的得意还是挡不住,在皇太后跟前就原形毕露了。
皇太后闻言,笑道:“哀家也想将士们早日班师回朝,你的婚期说早不早,说迟也不迟,差不多就是半年光景,你与阿渊关系好,喜酒总要与他留一盏的。”
“缺不了他的。”孙恪道。
祖孙两人说着话,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听着倒不是走路,而是小跑着过来的。
慈心宫里,上下都讲规矩,遇上急事快步走的有,小跑着的极其稀罕。
向嬷嬷出去看,刚一挑帘子,就见小曾公公进殿来,她道:“你何事这般匆忙?”
“大好事儿!”小曾公公脸上全是笑意,上前走到帘子旁,抬声与里头禀,“皇太后,裕门关刚送来了捷报!”
“捷报?”皇太后坐直了身子,传道,“你赶紧进来说话,是怎么一回事儿?”
虽是冬末,不及腊月里寒冷,但小曾公公在外头走了一圈,身上还有些寒意。
他没有上到近前,隔着大半间西暖阁与皇太后道:“小公爷领兵打下了山口关与鹤城,北狄大将都呼退兵往北逃窜,狄人退兵了!北境都收回来!”
小曾公公这一路走得急,气都没有顺,此刻说这么一番话,中间断了几次、音调起伏,倒有些慷慨激昂之感,听得人心头血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