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章 下意识
蒋慕渊迈进御书房时,两个小内侍刚刚撤去了灯罩,四周一下子亮堂起来。
灯光下,圣上脸上的倦容一览无遗。
许是刚刚才从噩梦中惊醒的缘故,圣上这会儿看着比下午时更加疲乏,连呼吸都没有完全平复。
擦了汗的帕子丢在一旁,湿漉漉的额发粘在圣上的鬓角。
明明角落摆了冰盆,但圣上依旧出了不少汗。
“舅舅……”蒋慕渊唤了声。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过来,见蒋慕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此刻的仪容委实狼狈了些。
按了按酸痛的肩,圣上坐直了些,道:“梦到了糟心事儿,不妨事。”
蒋慕渊道:“龙体要紧,舅舅,不如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总这样不是一回事儿。”
圣上斜斜看向了韩公公。
“您别怪韩公公,我也是正巧碰上,”蒋慕渊道,“御书房里里外外就这么些地方……”
圣上哼了一声,他岂会不知道这里里外外有无数的眼线。
倒不是各个要害他,皇太后关心他,嫔妃们争宠,皇子们夺权,一些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消息,自然会通过底下人漏出去。
便是现在坐在他跟前、明明白白示意他御书房里有各处线人的蒋慕渊,也会有几个老实开口的眼线。
从上到下,心知肚明,圣上也懒得管那些。
可此刻,他脑海里想到的是孙睿。
梦中那个叫他胆寒又愤怒的三儿子,会如何往他的御书房里伸手?
孙睿买通了谁,又拉拢了谁,让他们给递了些什么样的消息……
一旦开始质疑,心中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窜,圣上用力按住了茶盏,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蒋慕渊暗悄悄观察着圣上的反应,以他对圣上的了解来判断,圣上的噩梦必然有些文章,可惜,梦境这种东西,除了当事人,旁人摸不到窥不着。
试探一般,蒋慕渊又道:“您要真不想请御医来,不如请燕清真人来算上一签?外头都说他解签素来准确。”
圣上摸着胡子没有说话。
韩公公琢磨着圣上的心思,敲着边鼓:“圣上,您前两日不还看了图纸,说有些地方想与真人探讨探讨……”
圣上这才缓缓点了点头:“那就依阿渊的。”
外头伺候的小内侍小跑着去请人了。
圣上稳了稳心神,道:“阿渊是有什么事儿寻朕?”
蒋慕渊哪里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不过就是个由头,他先前也准备好了,张口与圣上说了些战局调度安排,如今大军都压在与蜀地的对局上,南陵那儿持续僵局,余将军麾下大部分兵士调往两湖,余下那么些人手,进是进不得了,退亦不可能退……
面对正事,圣上被孙睿刺激的心神总算全收了回来,他站起身来看着地图,一面与蒋慕渊讨论,手指一面在地图上划过。
两人说了一刻钟,燕清真人到了。
圣上清了清嗓子,道:“明儿再论吧,你是回府陪你媳妇儿孩子去,还是留在宫里陪朕用晚膳?”
蒋慕渊敛眉,他自是牵挂顾云锦和哥儿,他更知道,圣上不可能留他听真人解签,他一味留下,反倒会让圣上惊讶。
“与您讨论了一番,我冒了不少新的想法,一时间还不够成熟,我回去再仔细理理,”蒋慕渊笑道,“着实是晚了,再不回去,要吵着哥儿睡觉了。”
圣上嗤得笑了声:“有甚关系,他现在一天到晚不都是在睡觉?”
蒋慕渊笑着告退,眼帘一抬一落,面上丝毫不显,与进到御书房的燕清真人互相见了礼,便不疾不徐退出去了。
他也没叫小内侍引路,自个儿熟门熟路往宫外走。
刚刚只那么一瞬,但蒋慕渊看得很清楚,圣上的指尖最后落的地方,就是全安观的所在。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那是圣上下意识点出来的。
不管彼此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和孙睿、孙、燕清真人瞎掰扯出来的东西,是真的掰扯到了圣上的心里。
圣上就这么指着地图上比指甲盖还小的一块地方,他应该已经点了无数次了吧。
此刻御书房里,圣上回身看向燕清真人,他一连串动作随意极了,因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刚刚手指点在了何处。
韩公公把图纸取了来,在大案上打开。
圣上轻轻抚摸着图纸,道:“真人的图,画的可真是太妙了,朕看得久了,闭上眼睛,就觉得那连片的大殿楼宇就在朕的跟前。朕就在这大殿外来来回回地转,真真是一股子仙气!”
燕清真人谦虚着应了一句。
圣上又道:“朕这几日在想,真人只给朕描述过三清殿内里的模样,其他各处都还模糊着,真人可否再多画几张图纸,让朕里外都能看明白?”
“遵命,”燕清真人说完,看着圣上的面容,道,“您看起来很疲惫,您召见贫道,不止是为了说养心宫的图纸吧?”
圣上眯了眯眼睛:“真人给朕解个签?”
燕清真人深深看了圣上一眼,突的笑了:“不如贫道给圣上解个梦?”
话音一落,圣上的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他想问是谁给燕清道长递了消息,话到嘴边,又被真人赶在了前头。
燕清真人道:“贫道擅长卜卦、解签、解梦,圣上您是否受梦境所困,贫道还是看得出来的。”
“哦?”圣上挑了挑眉,意味深长,“既然是真人的长处,不如真人算一算,朕受什么梦境所困。”
燕清真人面色不改,他一挥拂尘,道:“圣上,道家解梦亦有章法,没有丝毫提点凭空解梦,贫道没有那样的能力,不过,圣上若真要贫道解,贫道就大胆猜一猜。”
圣上摊开一手,示意燕清道长随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刚才是强人所难,会有那么一问,是他想弄明白,道长是真的靠本事看出他噩梦缠身,还是听了谁的话来探虚实。
最最关键的,是圣上抗拒被人看穿心中所思所想,他的那些梦境,岂能说与人听?
解梦都不行!
燕清真人闭着眼,一副沉吟模样,半晌,他终是开口:“与您想要敕造养心宫有关。”
圣上倏地瞪大了眼睛。
第九百零一章 根本
若是蒋慕渊在这儿,他就会发现,圣上此刻的面色比之前提及孙睿出生时还要阴沉数倍。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粉饰太平的从容和毫不在乎就碎裂开,只余下愕然和慌乱。
甚至连顺德帝自己都想不到,他会慌得无法掩饰。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从小就以皇位继承人的身份被养育长大,登基又余二十年,所谓帝皇之术,不说炉火纯青,也不是个一惊一乍都写在脸上的愣头青。
可偏偏,这一刻,圣上没有稳住。
燕清真人的话如一柄剑直刺心脏。
圣上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只能以手做拳、抵在唇边,重重咳嗽两声作为掩饰:“那依真人看,朕为何要建养心宫?”
燕清真人见圣上如此反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轻轻笑了笑:“贫道当时就说过,您想要替贵妃娘娘祈福,在西山上敕造养心宫,可贵妃娘娘的福报撑不起西山近百道馆的百年香火,如今贫道再添一句,您就是把养心宫建在破败的全安观上,贵妃娘娘依旧撑不住。您这几年心心念念敕造养心宫,其实并非是为了娘娘吧?”
圣上紧紧抿着唇。
小内侍们早就被屏退了,如今在里头的只有燕清真人和韩公公,这让圣上放心不少。
他看着燕清真人,道:“不是为了贵妃,又是为了什么?”
真人脸上的笑容淡了,道:“为了您自己,为了您眼中的江山社稷,为了挣脱那些让您极不舒服的梦境。”
圣上不说话,他的肩膀微微颤着,良久,发出一声闷笑,而后是大笑。
笑得他几乎岔了气。
韩公公的心里雷声阵阵,他顾不上琢磨圣上与燕清道长的话,眼下也不适合他琢磨。
就像是有一根红线拦在他跟前一样,他一迈过去,顶下的铡刀就落下来,要了他的性命。
韩公公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替圣上添了茶水,又替他顺气。
好在,圣上没有深究,他笑完了,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冲燕清真人摆了摆手:“真人这就算错了,朕的江山,岂能托付在一座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起来的行宫上?
不过,真人的话倒是让朕舒缓了心情,朕开心多了,想来今夜能睡个好觉。”
燕清真人并不纠结圣上的口头逞强,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答案,圣上如此说,他便顺着杆子如此下,又应了一遍会绘制新的图纸之后,真人退了出来。
虽未至满月,今儿月光亦十分皎洁,他回到居住的宫室,站在天井下抬头观月。
伺候的小内侍远远看着,只觉得这一位仙风道骨,是个世外高人,燕清真人自己明白,他已经入了这浊世,而世人的想法再有千奇百怪,也有万变不离其宗之处。
燕清真人叹了声,原本是他想浅了,那一位才是对的。
宁国公府里,蒋慕渊运气不错,回来时正好遇上哥儿醒着,小孩子刚吃过奶,眼睛半睁着,要睡不睡的模样。
奶娘虽是刚上任的,但已经把主子们的性情习惯弄明白了不少,听说,小公爷连夫人怀孕时的大小事儿都跟大夫、稳婆、嬷嬷们打听得十分清楚,可见他不是个甩手掌柜爹。
这会儿一看,哥儿被蒋慕渊抱着,钟嬷嬷正在边上指点他如何拍奶嗝。
蒋慕渊学得小心又仔细,他会抱孩子,可抱别人家的逗趣和养自己家的宝贝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些琐事儿,他不觉得麻烦,反而十分得趣。
哥儿太小了,奶嗝也是轻轻的,但蒋慕渊听见了,眉梢唇角都是笑意,顾云锦一直看着他们父子,脸上全是笑容。
丫鬟嬷嬷们亦弯了眼,奶娘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亦笑了起来。
她心里暖极了,这么和善的主子,身边也都是良善人,她来当哥儿的奶娘,不止体面,而且愉悦,她说什么也要把差事当好了。
明儿要给哥儿洗三,亲朋们要登门来探望,顾云锦必然疲惫,蒋慕渊便没有多留,让她早早歇了。
翌日一早,最先到的不是某家亲友,反而是一小盒子礼物。
蒋慕渊打开看了一眼,里头装着一只香囊。
蒋仕煜过来,以眼神询问。
“云锦说屋里总闻到些许血腥气,她不喜欢,我请真人调了些香料,给她挂在帐上。”蒋慕渊解释道。
蒋仕煜拍了拍蒋慕渊的肩,道:“先收起来,一会儿还有不少长辈过来,别怠慢了。”
父子两人对话简单,可蒋仕煜已然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只香囊,只是眼下状况不适合细说。
蒋慕渊亦清楚,他再细细闻了闻香囊味道,便把东西交给了听风。
香囊里,放了苏合香。
他以前与真人商量过,若如他猜想,就放苏合香,若他猜错了,就不放。
如此看来,他是猜对了圣上执念养心宫的理由了。
这个疑惑,蒋慕渊存在心里很久了。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昨儿赶巧,燕清真人借着解梦的由头问了,也问到了结果。
想来,圣上是被噩梦动摇了,要不然,也不会让真人试出答案来。
蒋慕渊相信圣上是爱虞贵妃的,后宫那么多女人,谁也比不了虞贵妃在圣上心里的分量。
尊贵如帝皇,为心爱的妃子敕造宫殿,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天家也是人,爱恨情仇,谁能抛却身后?
前世,朝野内外动荡时,圣上依旧没有放下养心宫,他想建,说什么也想建,要不是户部实在拨不出银子,孙睿又带头拦着,圣上还要给养心宫添砖加瓦。
蒋慕渊也是被前世圣上对虞贵妃的深情给唬着了,毕竟圣上好几次提出要把贵妃晋成皇贵妃,因而他才忽略了根本。
人与人是有不同,但蒋慕渊清楚,在江山风雨飘零和虞贵妃之间,圣上只会选前者,他爱皇位胜过爱虞贵妃。
圣上不会仅仅因为爱,而在国库吃紧时把银子扔向养心宫,除非,在圣上眼中,养心宫意味了他的江山。
蒋慕渊虽无法掌握圣上到底梦到了什么,但梦里必然有那么一段是与养心宫有关的,养心宫能解他的噩梦,能安他的心神。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圣上本无意进攻南陵,却被他们几个的话术给“骗”入了局。
明明圣上多多少少能抓到漏洞,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个坑里,把养心宫的选址定在了全安观。
全安观的香火已经败了,但他的江山,他还想挣扎。
第九百零二章 洗三
宁国公府的小公子洗三,自是热闹非凡。
一辆辆马车往国公府去,外头的人瞧见了,纷纷议论着,连洗三都如此,等摆满月宴、百日宴的时候,越发不得了了。
毕竟,今儿个来的都是姻亲挚友,还没有全来。
蒋慕渊自个儿不当值,孙祈他们却都在文英殿里。
殿下们只让人捎了洗三礼来,真等摆大宴时,少不得来吃一杯酒。
身在后院的顾云锦看不到前头热闹,但也能够想象得到。
顾家人来得早,围着哥儿看个不停。
单氏是其中最为感慨的,说起来,顾家在京里的这些亲人里,也只有她记得顾云锦刚出生时的模样。
或者说,便是算上顾云锦那些哥哥姐姐们,当时都是半大不小的,哪里会有印象。
“可真像我们云锦,”单氏的声音有些哽咽,与钟嬷嬷道,“那张小嘴,跟云锦那时候一个样,一撇一嘟,我都知道他要干什么,沈妈妈,你说呢?”
沈嬷嬷一双眼睛早就红了。
按说,她便是跟着主子们来了国公府,这会儿也是与其他的嬷嬷们一道说话吃酒,不好来顾云锦跟前的。
可顾云锦念着她,十月怀胎的大半时候都是沈嬷嬷看顾吃喝,所以一定要让她来抱一抱哥儿。
沈嬷嬷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一面跟自己说要举止稳当,莫要丢了将军府颜面,一面又实在难以压住心中情绪,只堪堪忍住了泪花。
“大太太说得是,真的和夫人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沈嬷嬷挤出笑容来,“当时的小娃儿现在都当了娘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呀……”
可惜,老爷、苏氏太太都没有看到,田老太太也没有……
这半截话,她当然不好说出口。
钟嬷嬷明白人,一听就通透了,不由亦是感慨。
这种情绪,只有忠心耿耿伺候了主子十几二十年的老仆才会有,就像钟嬷嬷一样,打蒋慕渊出生就带着他,看着呱呱坠地的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这样的经历,如何不感叹呢?
因着向嬷嬷在这儿伺候过数月,钟嬷嬷与她十分熟悉,她揽着向嬷嬷的背,轻声道:“这不都熬出来了嘛,老姐姐,你顾好身子,还能再看到盛哥儿、我们哥儿成亲、当父亲呢。”
向嬷嬷忙不迭点头。
四房遭遇过很多起伏,她与顾云锦之间亦有磕绊,将军府又翻天覆地了一回,但就像钟嬷嬷说的,都熬出来了。
他们这一房有盛哥儿,顾云锦婚后的幸福都是真真切切的,这好日子,都在前头。
几位嫂嫂都是做了母亲的,少不得与顾云锦说些育儿经,皆是小孩子成长之中的细碎小事儿,可无论是听的人还是讲的人,都津津有味。
待顾云思、徐令意来了,就越发热闹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林琬闹了个脸红,只能跑出去寻寿安说话。
寿安陪着蒋氏族里的几个姐妹,蒋慕蕊见林琬寻过来,便与寿安道:“你照顾客人要紧,我们自家姐妹,不用作陪。”
彼此见了礼,蒋家两个小的凑在一块咬耳朵,她们以前见过林琬,说程三奶奶比在闺中时气色都好。
蒋慕蕊也认得林琬,闻言深以为然:“与婆家人处得好,自然气色就好呀,她娘家就宠她,如此一比,婆家更上一层楼了。”
都是亲近的堂姐妹,年纪亦相仿,将门又素来爽快,说话也就直白多了。
“谁不想嫁个好婆家呢,”一人笑着道,“也不知道郡主会许给谁家,京里那么多公候伯府,好的都要说光了呢。”
蒋慕蕊抬眼看着寿安的背影,道:“国公府上下都宠着她,听说连宫里都喜欢她,当然会说个顶顶好的。”
她原本想过,国公府里人丁少,只寿安一个姑娘,即便生母不喜欢她,也有长公主护着。
只是,比起父母健在的幸福,总是不足的。
伯父、伯母始终不是亲生爹娘呀,亲生的可以造作,但缺了那层血缘,寿安说话做事就不能随性。
待嫂嫂进门,万一处不拢,要让步的只可能是寿安。
还好,那些都是她瞎操心,寿安与顾云锦处得好,蒋慕蕊亲眼见到过,当时长松了一口气。
可蒋慕蕊到底还是个胡乱操心的脾气,她近些时日操心的是,府里添了哥儿了,所有人都护着哥儿去了,会不会就冷落寿安了。
身边嬷嬷劝过她,说压根不是一辈人,哥儿和郡主互相碍不着,蒋慕蕊听进去了,但道理是道理,心态是心态,她只能一遍遍给自己说道理,又想着寿安过几年会嫁人,是要离开国公府的。
其实,不想也还行,一想起来,她比几个妹妹们都担心寿安嫁得不如意。
世间的好儿郎是不少,他们蒋家就能数出好几个来,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更多,外头传言、话本子,她听得多,看得多了。
寿安当然不晓得蒋慕蕊为她操透了心,她在笑着听林琬说话。
等知道了林琬是为何躲出来的,寿安挽着林琬笑得停不下来:“那你呢?是不是一边不好意思,一边羡慕?”
林琬轻轻捶了寿安一下。
时辰到了,邓嬷嬷抱着哥儿洗三,嘴里念叨着约定俗成的吉祥话,天井里满满都是观礼的人,兴冲冲地互相道着喜。
蒋慕渊看着自家儿子,越看越是欢喜,那份得意劲儿,叫孙恪羡慕极了。
永王妃压着声儿打趣道:“你赶紧也当了爹爹,就不用羡慕阿渊了。”
孙恪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眼不远处与寿安交谈的符佩清,道:“您催催我就行了,别与她说,今儿阿渊媳妇她们已经把晋之媳妇给说红脸了……”
永王妃啼笑皆非,人家媳妇子们说笑,怎么这个臭小子什么都知道,真真不像话!
再者,宠媳妇就宠嘛,她又不拦着,怎么还不信她了。
永王妃佯装不满:“我是那等不讲理的婆婆?”
“您不是,”孙恪忙道,“您最是讲理了,我知道,您和父王现在看清儿比看我都顺眼。”
“知道就好。”永王妃乐了。
既懂事,又能让孙恪懂些事的儿媳妇,能不顺眼嘛。
第九百零三章 将来
国公府与将军府关系融洽,娘家人来探望顾云锦亦方便,因而洗三之后,顾家便先一步告辞,好叫顾云锦多些时间与好姐妹们说话。
徐氏十分不舍,柔声交代着:“我没有坐过月子,没有经验能教给你,你一定要听嬷嬷们的话,好好养着。”
顾云锦笑着把胳膊伸到徐氏跟前:“您看,我又白又圆,一看就是吃好睡好了。”
徐氏拿她没办法,嗔了一眼,便走了。
顾云思和徐令意多留了会儿,但家里还有一个小的要照顾,看时间差不多了,也告辞了。
倒是林琬,多陪了顾云锦一会儿。
看林琬抱着哥儿逗趣,顾云锦道:“你先前怎么被笑话跑了?明明脸皮子不比我薄。”
林琬笑眼弯弯:“我怎的不跑?我又不知道怎么带孩子。”
顾云锦探着头,道:“他给你寄家书了吗?”
这个他,当然是指程晋之。
林琬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是开心。
成亲不过半年,丈夫出征打仗,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都会有些不舒坦,何况林琬对程晋之,根本就是拿得起、放不下。
可她决定嫁到肃宁伯府之前就想清楚了,打仗又不是对着日历选黄道吉日,谁知道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就像顾云锦,回门那日收到北地城破的消息,设身处地想想,林琬都觉得心痛不已,她与程晋之这样的,已经极好了。
再者,林琬与程家上下相处极好,哪怕丈夫不在京里,她在府中亦舒心畅快。
最最重要的,是林琬信他,亦懂他抱负,她就在京里等着,等他凯旋而归,就像前一回等他从北境回京一样。
“你以前跟我说过,当时小公爷去了两湖,中秋时候,你们一个看京里的月亮,一个看两湖的月亮,”林琬的眼里满是笑意,水润润的,“他出发之前,我也这么告诉过他,我会与他一起观明月,即便隔了山水,也是同一个月亮。”
顾云锦亦忍不住笑了,打心眼里笑出来。
她想,她这一辈子真好,能有几个闺中姐妹分享婚姻生活里的甜蜜,那是多么叫人欢欣的一件事儿呀。
这远比只一个人过得舒心幸福多了。
想象一下,在几十年后,她们已经是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林琬笑话说“他眼神不行了都找不到玉兔在哪儿了”,顾云思说“他手有些抖了画山水都飘”,徐令意讲“他鼻子不灵了衣裳换了香料都不知道”,而自己嘈“他年纪大了舞枪也不怕闪了腰”,那真是,太有意思了。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她和蒋慕渊还要做很多事情。
要收复南陵,平定蜀地,不让朝廷大乱,断断不能让圣上把皇位传到孙手上。
傍晚时分,热闹了一天的宁国公府又静了下来。
蒋慕渊把香囊的意思告诉了蒋仕煜,宁国公背着手,沉默了好一阵。
良久,蒋仕煜才压着声音道:“这里头有一个问题,圣上既然为了江山社稷而执意敕造养心宫,那他是一心想救朝廷、想让孙家天下传下去的,而他又把皇位给了七殿下……”
蒋慕渊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这明显是一处矛盾,而矛盾的答案就是圣上的真正理由。
只为江山,孙睿继位远比孙合适,退一万步说,就算把皇位给孙祈,给孙宣,给浑然不想当皇帝的孙淼、孙骆,都比给孙像话。
圣上想建养心宫很多年了,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想把皇位给孙睿了。
那么,像今世一般,早些培养孙祈、孙宣,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偏偏,前世圣上压根没有那么做,他拿孙睿当幌子,把其他儿子养得不知朝事、没有臂膀,逼死蒋慕渊,就是为了传位孙。
那就意味着,在圣上的心里,只有孙能承继大统,传孙家天下。
是什么让圣上如此笃信?
应当就是他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梦境了吧。
梦里,江山需要养心宫,梦里,孙才是继承人,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前世种种。
今生其实也一样,虽然圣上让众皇子入了文英殿,可说白了,他心中所属的还是孙。
正如傅太师琢磨出来的那样,太子,要立早就立了,一直不立,就是不满为长的孙祈,不满能力最好的孙睿。
“因为梦境,毁了江山……”一时之间,蒋慕渊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蒋仕煜倒是平静些。
几千年来,多少皇朝覆灭,虽各有各的理由,但匪夷所思的也枚不胜举。
有炼丹炼傻炼中毒的,也有被心魔所困孤家寡人谁也不信谁也不听的,如顺德帝这般,被稀奇古怪的梦境折腾也不是多难理解的了。
可理解顺德帝的举动是一回事,认同又是另一回事。
蒋仕煜决计无法认同,蒋家世代为孙家抛头颅,最后呢,在那个前世里,他的儿子被顺德帝逼死孤城。
如今,他不止有儿子,他还有那么可爱的长孙子,以后,还会再有孙子、孙女,他和安阳努努力,别说四代同堂,指不定能活到五代同堂呢。
他不能让蒋家再走到那一步,孙家江山要顺利传递,他们蒋氏一门也要活下去。
“蜀地战事不能拖,就如你所说,像从前一般拖上四五年,整个朝廷都会被拖垮。”蒋仕煜沉声道。
一旦拖垮了,再想稳下来,就太难了。
地图挂在墙上,父子两人分析了许久。
其实,进攻也好,防卫也罢,各种路线、想法在之前的军议上都推演过无数次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委实冒不出新的思路来。
蒋仕煜的面色有些沉重。
蒋慕渊看着地图,道:“我先前与您说过,蜀地那儿我安了个人手,先前让人给他传过信,只是这个人手到底如何用,我还没有考虑好。”
内应一职,不好做,一旦出了纰漏,人死在蜀地,外头救都救不到。
蒋慕渊要对方出力,但也不至于做些不顾人死活的安排,他希望对方能够好好的活下来。
蒋仕煜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还不到必须要动的时候。”
请假条
这是一个被大姨妈打倒了的96,无奈挂个假条。
第九百零四章 可爱
东厢房里,灯光只微微地亮。
顾云锦半躺着,看着睡在身边的哥儿。
邓嬷嬷她们都说她年轻,身体底子又是练过的,哥儿出生时没有折腾她,顾云锦今儿个就差不多都缓过来了。
虽说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的人,难免有些疲,但说了太多趣事,思路很是亢奋,她精神极好。
这份多出来的精神头,全叫顾云锦放在了儿子身上。
这小小的孩子,看着比刚落地时白净些了,今儿个眼睛睁的也比之前大了……
当了母亲了,对自己生出来的这个小东西,真真是看哪儿都喜欢极了。
她舍不得把视线离开他,又怕光线亮了刺着孩子睡觉,就只余了那淡淡的光,让她自个儿看得清楚。
蒋慕渊进来的时候,顾云锦差不多一瞬不瞬看了大半个时辰了。
闻声,她抬起头,对蒋慕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么一动,先前压着的半侧胳膊一阵发麻,她险些哎呦唤出声,念着哥儿,又全咽了下去,只眉宇都皱了起来。
蒋慕渊看在眼里,无声笑了。
多可爱,他的媳妇儿,他的儿子,一举一动,可爱到了他的心尖上。
蒋慕渊上前扶稳了顾云锦,轻轻给她按压发麻的胳膊。
顾云锦用气声道:“怎的这会儿才回?”
洗三有洗三的安排,姻亲好友们登门、离开都有时辰,按说不会有人特别迟了。
若是耽搁住了,必定是有要紧事。
而蒋慕渊的要紧事儿,都是朝事、战事,顾云锦怎么会不挂心。
蒋慕渊没有想过要瞒着顾云锦,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两人一道理一理,很多时候能避免一叶障目,有不少细枝末节的事儿,本来是想不起来的了,几句不经意的话,兴许就能突然抓到了那么一个点。
只是眼下不合适,一屋子人呢。
蒋慕渊没有急着说,也用气声答着:“与父亲多说了会儿,还顾不上用晚饭。”
小厨房里温着吃食,顾云锦一示意,念夏就去安排了,很快开始摆桌。
刚打开食盒,突然,哥儿哇得一声哭了,念夏唬了一跳,还当是自己动作大惊搅了哥儿,转头一看,顾云锦正摸哥儿。
“尿了。”顾云锦笑着道。
奶娘急忙把哥儿抱回去收拾。
孩子醒了,夫妻两人也就不用压着声儿说话了。
蒋慕渊用饭快,顾云锦与他絮絮说今儿屋里的趣事,还没有说多少呢,那厢就搁了筷子。
顾云锦看他漱口,擦手,一桩桩的,麻利却不粗鲁,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弯了眼。
有时候,她会回忆从前,刚刚抵京的她为什么会觉得只有书香世家的慢条斯理才是优雅的呢?
明明,他们这些将门子弟,快而有条不紊,也能很好看。
没有谁天生就是急性子,也不是什么顾前不顾后,而是,对于打战来说,时间是一切,行军对敌,谁有工夫慢吞吞地整理仪容、吃喝行进?
当时是真的瞎了眼啊……
现在一双清明眼,看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无论动还是静,都赏心悦目到挪不开眼。
欢喜极了。
这份欢喜自然与她看哥儿是不一样的滋味,但都沉甸甸的,填满了她的心。
蒋慕渊一转身就对上了顾云锦晶亮的眸子,那里头欢喜分明、爱意浓浓,不需要什么话语,只看这双眼睛,就能明白顾云锦的情意。
他把手中的帕子扔回盆里,交代钟嬷嬷道:“哥儿收拾了就先睡吧。”
钟嬷嬷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当即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把地方留给他们夫妻说贴己话,忍着笑,自己也退了出来。
小夫妻两个,真真是好感情,一言一语都甜蜜地不行。
也不仅仅如此,钟嬷嬷想,小公爷夫妇即便是成了老夫老妻,肯定也是一样的。
就像长公主夫妇一样。
几十年如一日,真是好啊。
屋里,蒋慕渊在床沿坐下,一只手自然地与顾云锦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亦很自然地替她按压双腿。
这是顾云锦怀孕时留下来的习惯了。
虽然她已经不会再因为孩子的存在而双腿水肿,但蒋慕渊还没有改过来。
“刚说到哪儿呢?”蒋慕渊问了句。
顾云锦先前在说徐令意。
今儿人多,徐令意就没有带自家哥儿过来,别看那孩子才过了百日,却是个人来疯,闹着呢。
徐令意还说了些纪致诚的事儿。
纪致诚有心外放,但哥儿实在太小,经不起舟车劳顿,便听了家里意思,先在翰林院历练一段时日,也免得从监生直接进了官场,毫无实际经验,处事不够周全。
徐令意挺满意纪致诚的状况的,他的踏实和进取实实在在,全看的见。
顾云锦愿意听徐令意分享这些,她们之间说话也不用多费心思,旁人家的,许还要应对着家长里短背后是否还有“夫人交道”,可徐令意不是那样的性子,也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纪致诚的路,自有纪尚书安排,徐令意无需来顾云锦这儿做周旋。
少了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所有的分享让人格外舒坦。
夜色越发浓了,不当值的丫鬟婆子们都早早歇了,外头静悄悄的。
蒋慕渊这时候才把燕清真人送香囊来的事儿告诉了顾云锦。
顾云锦抿着唇,许久才无奈着摇了摇头,叹道:“这个答案,我们想来尚且五味杂陈,三殿下若有一日知道,都不知会如何感概。”
不是简单的偏爱,仅仅是在梦里面,孙才是能承继江山的人选。
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说了太多的话,顾云锦的疲乏终是胜过了精神头,眼皮子撑不住了。
蒋慕渊见状,哄道:“睡吧。”
顾云锦模模糊糊的,没有松开蒋慕渊的手,入睡前,喃道:“圣上会给哥儿取个什么名?也从梦里来?”
蒋慕渊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柔声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安顿好顾云锦,蒋慕渊吹了灯退出来,守夜的念夏这才轻手轻脚进去。
蒋慕渊站在廊下,远处有更鼓声朦朦胧胧地传过来,他想,他也很想知道,圣上会取个什么字。
第九百零五章 自天祐之
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圣上还未歇息,倒不是有多少折子堆着要批,而是他不想早早入睡。
睡了也不踏实,更不安生,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梦在等着他。
那些梦境,是他不能言说的恐惧,让他胆战心惊。
尤其是,昨晚燕清真人直至红心的一番话,一直压在圣上的心上。
哪怕他当场就“从容”地否决了,可到了寂静的深夜,梦里的一幕幕又会冲出来包裹住他。
本想随便去哪个妃嫔宫中留宿,好歹身边有个大活人,但圣上更怕在梦中吐露只言片语,被人窥视到内心。
所以,昨夜他睁着眼睛到了二更天,挡不住睡意入梦,最后又惊醒过来……
那个梦,顺德帝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了,他还记得每一次的挣扎。
梦里的他,已经很老了。
山河动荡,民不聊生,所有的人在骂着昏君无道,骂苍天无眼,几千几万人的声音响彻在他耳边,震得他浑身颤抖。
最初,他传位给了孙睿,传给了他培养了几十年的儿子,可他的骂名并未消失,满天下的人还是骂他,孙家的江山亡了。
后来,再进入那么梦中,他尝试着把皇位给其他人,孙祈、孙宣、孙淼……
甚至是没有模样、没有名字的,他至今都根本没边没影的儿子,什么皇十二子、皇十三子、皇十四子……
最后的结果还是一个样。
只有传给孙,才是唯一不一样的。
他不用长久背着骂名,不会几十年后被人从皇陵里挖出来,这个天下,还是姓孙。
在昨夜之前,顺德帝最后一次做那个梦时,梦里出现了一个得道高人。
那人立在高山上,一派仙风道骨模样,仿若下一刻就会登天而去。
顺德帝问他:“孙家江山若要传承,是不是只能是孙继位?”
高人道:“你在百年鼎盛香火之上建一座养心宫,就是答案了。”
留下这句话,高人不见了,而这个梦,圣上数年都没有梦到过。
他想,梦不见,是答案已经有了。
圣上选了西山,西山就是香火百年鼎盛之地,可终究未建成就塌了,之后,他的敕造是有心无力,朝廷如此局面,他无法一意孤行。
再后来,孙与他说了南陵的全安观。
那儿败落了,但在那之前,全安观的鼎盛无处可及。
合适的地方,合适的“孙”提及,圣上岂会不听?
这是他的江山,是孙家的江山!
昨夜,圣上再一次梦见了久违的梦境,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高人,可是,对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那手持拂尘的样子,隐约有燕清真人的影子。
还未等圣上看清楚,孙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三十五年”……
圣上是活生生被数数的声音吓醒的。
吓到哪怕过了一天了,他也不想睡。
边上,韩公公到底担心圣上身体,见他一动不动坐了那么久,终是忍不住开口:“夜很沉了……”
闻声圣上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看了眼摊在桌上的纸,又看了眼砚台里快要干了的墨。
“蒋家这一代,该是‘承’字辈了吧?”圣上的声音喑哑。
韩公公道:“是。”
圣上提了笔,没有让韩公公重新研墨,就着发粘的墨汁,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拿去裱了。”
说完,他丢下笔,起身往寝宫去。
韩公公赶忙招呼了个小内侍来,自个儿又匆匆跟上圣上,只来得及扫了一眼。
墨太干了,笔毛都叉开,看着很不流畅。
翌日,蒋仕煜带着蒋慕渊入了御书房,从韩公公手里接过了纸轴。
圣上端坐在大案后头,脸色看着并不好,许是这几日委实太过疲惫,他的声音都哑了。
“朕挑到了三更过半,才挑了个满意的。”圣上道。
蒋仕煜打开来,上头是个“”字,蒋慕渊就站在边上,也瞧见了。
圣上不疾不徐,道:“《易经》里写,‘自天之、吉无不利’,朕的外甥孙儿,朕护佑着,一生只有吉,无不利。”
蒋仕煜手捧着,与蒋慕渊一道行大礼谢了圣上赐名。
父子两人离开御书房,一个出宫去,一个往文英殿。
临到岔路口,蒋仕煜停下步子,道:“蒋承,哥儿,你母亲想来挺喜欢这名字的。”
蒋慕渊笑了笑,颔首道:“是,叫着顺口。”
再多余的话,谁也没有说。
蒋慕渊目送父亲离开,他知道父亲没有说的话,因为他们两个想的是一样的。
“管蔡为戮,周公王。”
周武王病故后,他的两个弟弟管叔、蔡叔反叛,周公辅佐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杀了管叔、流放蔡叔,最后在周成王成人之后归还朝政。
只看这一层,或许会以为圣上心中已经有了选择,他选了孙淼,因为蒋慕渊太偏着孙栩了。
圣上给了他为孙淼打压其他皇子的权利,只要记得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让长大成人的孙栩继位。
可蒋慕渊太了解圣上了,前世今生,圣上的心结都被他猜了八九不离十了,蒋慕渊怎么会相信,圣上会把将来押在如今不到两岁的孙栩头上?
圣上的心意,永远是孙。
而圣上的意思,也明明白白。
他不管蒋慕渊怎么想,不管蒋承未来怎么养,他要蒋家三代时时刻刻记着,无论他们一家选了谁、站了谁、辅佐谁,这个天下,永远姓孙!
这是孙家的天下,是顺德帝选出来的继承人的天下。
蒋家跟着圣上的意愿走,便是“自天之、吉无不利”。
这是圣上的提醒,也是警告。
蒋慕渊迈进文英殿,孙祈等人少不得向他打听昨儿洗三的事儿,又问哥儿得了什么名字。
他道:“承,圣上说‘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所有人都赞着是个好名字。
蒋慕渊跟着一块笑,目光从孙身上划过,笑意里的寒意亦是一闪而过。
他不可能真的顺遂了圣上的心意,这个天下绝对不能落到孙手里。
他的儿子,天家不,他自己。
他重活一辈子,不就是为此吗?
第九百零六章 风骨
如此喜事,自是少不得说道几句。
傅太师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盏,垂着眼皮子慢慢抿着。
若不是他多少知道圣上的心意,他这会儿也会觉得“承”是个好名字。
可偏偏,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蒋慕渊之前说的那些话,傅太师全听进去了,作为三朝元老,他岂会不希望朝政稳固、传承顺利?
在他这个位子上,最怕的就是一着不慎,傅家那么多年的基业都砸在里头,他这把年纪死了也就死了,可子孙们怎么办?
这一年多他催着圣上立储,已经品出味道来了,他前回明晃晃把“立三殿下”说到圣上跟前,圣上给了他一堆话来搪塞。
圣上无心立长、也不愿意立贤,傅太师即便无法掌握圣上真正属意谁,但他清楚,这个不占着长、也不最为贤的人要承继大统,必然是一片腥风血雨。
彼时,傅家选谁?
君为天,可若天不贤,他为了忠诚全盘接下,真的能保傅家吗?
哪怕保住了一时,又能保住多久?
即便真的保下了血脉和所谓的风光,能保得住名声、保得住风骨吗?
过些年,他去了地下,见到列祖列宗时,他能不能问心无愧?
这些日子,傅太师一直在琢磨这些,甚至私下里与另两位三公敲边鼓着说了几句。
能登三公之位,冯、曹两家亦是根基深厚,这些全是几代人辛苦经营来的,谁也不想毁在自己手上。
本以为,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只是没想到,临到了这把年纪,竟是如此的操心。
权利跟前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可言,蒋慕渊是圣上的亲外甥,圣上今日都如此“警示”,而傅家只是朝臣。
傅太师缓缓抬起眼,看了几位殿下一眼,真抛开了孙祈和孙睿,余下的这些里头,到底有哪一个,是既顺了圣上的心意、又让傅家不失前程亦不失风骨的……
这不就是没有嘛!
真有那么一个,圣上立储就行了。
趁着殿下年纪还轻,其他皇子们的羽翼也未丰满,把人定下来,他们这些老臣还使得上劲儿,好好指导、培养个十几二十年的,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圣上不这么做,要么是他属意的那一位资质委实太差,性格又偏得根本不肯听他们这帮老古板指挥,要么就是像八殿下、九殿下那样还在榻子上爬……
如果真的能在榻子上爬出个有本事的来,那也勉强能算了皆大欢喜,毕竟,以傅太师来看,让几位殿下有了争位的心和路子,就已然对传承大业不稳当了。
他放下了茶盏,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年人思虑中,他也确实要再多想一想。
傅太师正思索着,边上一位老大人唤他,道:“您家的曾孙女儿抓周,小公爷夫人是赶不上了。”
提起自家念姐儿,傅太师的脸上有了笑容。
一转眼,就一年了。
以顾云思和顾云锦的亲密劲儿,傅家本可以把姐儿抓周多拖一个月,等顾云锦出了月子好来观礼,可惜,傅敏芝一直喊着不看到姐儿抓周就不出阁,江南霍家那儿真心求娶,愣是从顾云思孕中等到了今年。
婚期早就合了,彼时压根没想到日子会撞上,傅太师这会儿哪有脸再去说改期,只能如此了。
念姐儿抓周,亲友们围了一圈,顾云锦自个儿去不了,寿安倒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姐儿二话不说,抓了一支竹笔。
大伙儿说着吉祥话,傅太师看着姐儿手中的笔,深吸了一口气。
君子当如竹啊,气节、风骨,才是传承的根本。
他们念姐儿都知道的事儿,他这把年纪了,却想不转呢。
寿安回了国公府,把念姐儿抓周的状况描绘给顾云锦听,说完,轻轻在哥儿手上点了点:“我们哥儿以后会抓什么呢?”
顾云锦忍俊不禁。
她自然也看到了圣上赐名的那纸轴。
名字背后的意思,顾云锦一开始没有全部领会,还是隔了两天,突然想起来的,彼时心境,自是无比复杂。
可正如蒋慕渊说的那样,这份庇,天家不给,他们做父母的自己给。
临近七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军报日日送抵京城,战事状况,一如这天气一般。
先是一直龟缩防御的董之望和孙璧突然出兵了,许是觉得余将军麾下主力都被肃宁伯调去支援蜀地战事,南陵想要搏一把,趁着夜色突然开了城门,想冲击朝廷的前沿驻军。
孙璧此举确实出乎了余将军的意料,但老将带兵,最是知道战场上什么再是反常的举动都有可能发生,这种情理之中的状况也不算耗无防备,只是叫敌人冲了个先手,战损比预计中的大一些。
不过,孙璧奇袭未成,损失更大,尤其是士气上的打击沉重,哪怕孙璧和董之望要继续严守,南陵民间和官场,必然会越发动摇。
“不出三月,南陵该平了。”曹太保面露笑容。
文英殿里,众人亦是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场战打了很久了,以朝廷如今状况,越早结束越好。
转日,又有军报送抵,这一次来自肃宁伯。
朝廷和蜀地的军队依旧僵持在霞关下,几次邀战,蜀地守将皆不应,而朝廷数次进攻,都吃了地势的亏。
蜀地显然也不满足于僵持,料定朝廷兵力捉襟见肘,在前夜再一次从水路而下想打夷陵,两军水船在长江上布阵,杀了个漫天火光,足足打了四个时辰,最后鸣金收兵。
不过,大战之中,段保戚一刀砍下了敌军副将的头颅,肃宁伯把此时战事定为小胜。
打仗便是如此,英雄都需要宣扬,这不仅仅是对功绩的表彰,而且是为了提振士气,能在僵持之中取得能吹嘘的成果,对普通兵士、对老百姓们而言,都能叫他们意气飞扬。
消息一到,圣上难得给了成国公好脸色,这位前两年进宫不是挨骂就是认罚的老公爷,总算能扬眉吐气一番。
成国公十分谦虚,他自己就是战场上打出来的,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儿,领了赏赐,表了忠心,也就不管外头其他人吹嘘什么了。
他这两年学会的,就是低调些。
第九百零七章 默契
接连的好消息让京里的气氛都比先前轻松了些。
中元过后,方氏从湖心观回来,见到了哥儿。
顾云锦刚刚出了月子,她休养得好,整个人都很有精神。
方氏平素再不喜在府里走动,也过来看了看孩子,给了见面礼。
顾云锦与这位婶娘其实说不上什么话,倒不是她嘴不巧,而是看得出来,方氏不喜欢与她拉家常,她们之间更适合平淡的、面子上的往来,那就无需勉强。
不过,顾云锦也看得出方氏是喜欢哥儿的。
哥儿白白净净的,眼睛特别亮,对谁都嘟着嘴,越发显得圆乎乎的,很是招人疼爱。
方氏抱了一会儿,眉宇里透着浅浅的温柔。
可她的话还是很少,把孩子交给奶娘,平静地说了几句贺喜的话,也就告辞了。
洪嬷嬷看在眼里,待回了屋子,才道:“您总说心如止水,但奴婢看得出来,您今儿还是很高兴的,您很喜欢哥儿。”
方氏头也没有抬,道:“哥儿是个有福气的,会投胎。”
洪嬷嬷被噎着了,知道劝说无用,只能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落雨,顾云锦等了个晴天,带着哥儿进宫拜见皇太后。
慈心宫里,皇太后抱着哥儿喜笑颜开,向嬷嬷等人一连串的好话,逗得皇太后心花怒放。
皇太后问了不少月子里的事情,底下人的嬷嬷其实都来回过,但她要听顾云锦说,事无巨细,关切极了。
正如她先前说过的那样,因为皇家身份,她很遗憾地没有看到猴子模样的哥儿,也不能去看孩子洗三,她只能靠这些关心来弥补遗憾。
一整个下午,慈心宫里笑声不断。
哥儿醒的时候,也跟着一块咧着嘴笑。
夏日的天暗得迟,西洋钟响了,外头还很亮。
顾云锦估摸着文英殿散值的时间,她与蒋慕渊说好了,等他散值后过来,他们一块回府去。
只是,这一日终究等得有些迟。
皇太后亦在嘀咕,交代人去打听打听,小曾公公亲自去了一趟,才晓得今儿军务繁忙,蒋慕渊这会儿不在文英殿,而在御书房。
“忙起来没个准的,”皇太后道,“莫要理会他们,我们先摆桌用膳。”
顾云锦陪着皇太后用,刚吃到一半,外头通传说蒋慕渊来了。
珠娘赶紧添了副碗筷。
顾云锦转头看去,一对上蒋慕渊的视线,心不由就是一沉。
蒋慕渊的情绪并不好,嘴紧紧抿着,很是沉重。
他似是压根不想瞒着人,也就没有装出无事的模样来,皇太后看在眼里,便道:“先用膳,用过了再说。”
这顿晚饭,其实是食不知味。
皇太后这把年纪,晚膳用得不多,怕不克化,但见蒋慕渊和顾云锦虽然都有心事,却没有耽搁用饭,她的心不由宽了宽。
是了,天大的事儿也比不过吃喝,吃得进去才是最要紧的。
待撤了桌,收拾妥当了,在皇太后的示意下,蒋慕渊才斟酌着说了状况。
不说也是瞒不住的,军报送来,一会儿就会各处报了。
“前头强攻霞关,霞关打下来了,”蒋慕渊顿了顿,声音颤着,“却,找不到晋之的踪迹……”
顾云锦的呼吸倏地顿了一拍,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蒋慕渊放在膝盖上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双手交叠,她才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蒋慕渊的手也是颤着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顾念这儿是慈心宫,终究还是都先咽下了。
皇太后到底“见多识广”,脸色微变,很快又稳住了:“肃宁伯家的老三?现在是个什么说法?”
“是,”蒋慕渊应了声,“霞关难打,战局激烈,目前是还没寻着,之后……”
“没寻着就是活着!”皇太后道,“战死就是战死,遗体又不会挪地方,在那儿就是那儿,既然清扫战场时没有寻见,必定有生机,要哀家说,这消息传回来,程家都不会放弃,阿渊你先丧气又是做什么?”
蒋慕渊认真听了,道:“您说得是。”
顾云锦多少明白蒋慕渊的想法,毕竟,前世时,程晋之就是战死在了蜀地,如今生死不明,又如何叫“知情人”不揪心?
可顾云锦也只猜对了一半,蒋慕渊如此沉沉的另一个理由,直到他们出了宫之后,他才提起来。
“我要去蜀地了。”蒋慕渊道。
他自知贪心了,他放不下朝廷百姓,他也放不下儿女情长。
当初胡同起火,他亦是把救火放在了第一位,只让听风去护一护顾云锦,当然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在里面,可这一次,他还是要离开刚出月子的顾云锦和哥儿,奔赴战场。
顾云锦侧了侧身子,把脑袋靠在蒋慕渊的肩膀上。
他的未尽之言,她全懂,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满意,因为,她爱的蒋慕渊就是这样一个把家国都放在心上的人呐,她对他最初的敬佩和仰慕亦是如此而来。
“何时出发?”顾云锦问道。
蒋慕渊轻轻笑了笑,虽有程晋之的生死压在心头,但这一刻,他还是笑了。
顾云锦懂他,亦如他也懂顾云锦,他们之间,无需用那么多的话语去解释轻重,他们有这样的默契。
“后日,”蒋慕渊道,“后日一早就走。”
心有默契,但到了夜深人静时,蒋慕渊抱着顾云锦,还是说了不少。
感受到是一回事儿,但感受到了又听到了,心里会更暖。
顾云锦依着蒋慕渊,道:“皇太后说得不无道理,晋之必定有生机,从前是从前,现在的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命运也一定能改。”
她记得很清楚,岭北的那场初雪里,她和蒋慕渊在白云观说了许多。
提及马革裹尸的程晋之,蒋慕渊彼时的言语里的遗憾和痛心依旧在顾云锦的耳边,她也知道,今生,数月前程晋之出征时,蒋慕渊亦是颇为担忧。
新的一生,他们两个一直在努力扭转前世的不如意,自然也不想再有这桩遗憾事。
“他一定还活着!”顾云锦一字一字道。
第九百零八章 锋芒
蒋慕渊拥着顾云锦。
身子挨着身子,呼吸可闻,连彼此的心跳声都那么的清晰。
他前世从未拥有过她,他亦不曾这样听过她的心跳,短暂的相遇过后,余下的不过黄土一杯,以及湖心观里的一块灵牌,仅此而已。
不似此时,不似今生。
这辈子是截然不同的,他做了无数的努力来改变命数,自然当有不同的结局。
蒋慕渊不可能阻拦程晋之去蜀地建功立业,将门子弟,只因贪生怕死而拒绝踏上战场,那还不如一个等死的病秧子。
当时,程晋之壮烈战死,走得明明白白,而现在,军报上写着的仅仅还是失踪。
“你说得是,”蒋慕渊的脑海里浮现着战报的内容,道,“他能活下来。”
翌日是大朝会。
因着程晋之失踪,以前从未列席的程言之亦入了大殿。
上下官员各有各的路子,有些昨儿就收到消息了,有些不知情的,看到“眼生”的程言之,左右一打听,也晓得前线领军的大将军的儿子不见了。
这事儿,嘴上再是宽慰也不得劲儿,与肃宁伯府上相熟的,也都是客气地见了礼,不好多说一句话。
程言之神情严肃,精神看着倒还不错。
军务是大朝会上的要事。
霞关之战打得太惨烈坎坷,虽是占领了霞关,但朝廷兵士伤亡惨重,可以说,霞关是拿将士们的血推下来的。
如此局面压在头顶上,各个衙门的脸上都不好看。
御史、给事中们,能沾着些边的,都要出来说上几句,明知兵力不足却还要强攻,今日状况,是不是肃宁伯过于托大?
“后续调度并没有完全到位,从他处借调的兵力并未适应蜀地状况,还在持续操练中,前头进攻何不再等一等?”
“粮草、军备的运输亦受了中原地区接连阴雨的影响,这是准备不足!”
“蜀地难打,围困便是,南陵谋划多年都在围困之下渐渐失去了还手之力,我们若是选择围着蜀地,耗上一两年,他们自取灭亡!”
……
这是越说越没边了。
蒋慕渊听不下去,也不想去分辨每一句话都是哪个纸上谈兵的官员说的,他只冷冷笑了声。
突兀的笑声让争论声霎时止住了,蒋慕渊的视线从大殿内胡乱指点的人员身上划过,道:“还不是孙璧和董之望还留着命,乔靖才敢有样学样?而若是乔靖没有反,前些时日,孙璧会冲出死守的南陵城妄图偷袭?”
有官员因为蒋慕渊的话而缩了缩脖子,不再出言辨论,亦有胆子大的,不惧落到前回甄议一般的“下场”,梗着脖子要说一说。
“小公爷的意思是,南陵战事推进不利才给了蜀地野心?说起来,南陵委实打太久了。”
蒋慕渊道:“怎的?余将军的领兵能力比不上各位了?肃宁伯托大,谨慎如众位怎的不请缨出战?南陵、蜀地是什么状况,各位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胡乱批评,要是知道还如此评判,那只能说,众位对战事一窍不通,还是莫要指手画脚了。”
几句话一出,底下面色各异,甚至有不少人,迟疑着互相交换眼色。
今儿的宁小公爷,态度不对劲儿啊……
到底是与程晋之交好,好友失踪,急得他丝毫不顾官场颜面了。
一时间,大殿内有些静。
孙睿上下打量了蒋慕渊两眼,他的想法与其他人不同,眼前的蒋慕渊,让孙睿觉得颇为熟悉。
这才是前世承继了爵位、权倾朝野的蒋慕渊,朝堂之上,说一不二、手段雷霆的蒋慕渊。
前回蒋慕渊骂甄议,举了不少例子,看着是骂得直白,其实转了不少弯,也把夫妻间的相处拿出来打趣,有那些趣事在前头,可算是对甄议口下留情了。
不似这回,一个软钉子都没有,句句劈头盖脑,就差更直白来一句“外行人赶紧滚蛋”了。
思及此处,孙睿又悄悄看圣上,圣上面无表情。
“那依小公爷的意思,霞关战局如此惨烈,肃宁伯一点过错都没有喽?”
蒋慕渊道:“没有什么战争,是不靠着人命去堆的,不尽快逼下霞关,震慑蜀地叛军,他们只会更猖狂,会不停地顺水冲击下游,彼时受难的不是吃着军粮的将士,而是两湖千千万刚刚从洪灾里爬起来的百姓!”
保兵力还是保百姓,时期不同、局面不同,各人心里的平衡都不同,但这些心思决计是不能明晃晃说出来的,因而,蒋慕渊这话就反驳不得。
半晌,有人道:“霞关是入蜀的咽喉,硬打下来亦是功劳一件,只是,打仗是打仗,救援是救援,小公爷,下官说句难听的,若是图救援程晋之而再继续增兵,那不是良策。”
说话的是个老御史了,年纪很大,声音有些颤,却直指了中心。
失去挚友固然伤心,可霞关流了那么多血,谁家亲友不痛?如今之计,持续进攻还说得通,为救援程晋之而把兵力用在搜寻霞关一带的山林里,就太过浪费了。
蒋慕渊抿了抿唇。
他知道,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程晋之没有生机了,余下的小部分里,大抵也就是报着个美好的愿望。
在战场上,失踪再生还,可能性很小。
何况是霞关那样的天堑,程晋之失踪,若是摔落了悬崖,能寻到遗体都是运气好,若是受伤落在敌军手中……
蜀地要是没人认出他的身份来,也许能勉强混在俘兵里艰难缓口气,就看能不能撑过伤情,若是叫人认出他是肃宁伯的三子,乔靖断断不可能拿他来跟肃宁伯讨价还价。
肃宁伯是什么人?当年坑杀东异战俘,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他不怕背骂名,更不怕背儿子的命。
乔靖只会杀了程晋之,把人头悬在阵前,如此而已。
老御史也是就事论事,并非胡乱指挥,蒋慕渊的口气亦客气了些。
“战场上孰轻孰重,肃宁伯分得清,我亦分得清。”蒋慕渊道。
第九百零九章 一直都信
龙椅上,圣上清了清嗓子。
蜀地后续怎么打,昨儿在御书房里,已经商量了个大概了,今儿朝会上论一论,不是用来改主意的,而是为了让言官们闭嘴。
作为圣上,不能不给御史们议事的机会,这就需要蒋慕渊站出来张口辩驳,最后圣上来收个尾。
只是圣上自己都没有想到,今儿的蒋慕渊会是这么的锋芒毕露。
今日的蒋慕渊,与每每在御书房里喊着“舅舅”与他胡搅蛮缠的青年,终究有了变化。
都说成家立业,男人一旦当了父亲,就都有些不同了。
而且,蒋慕渊还年轻。
圣上是看着蒋慕渊长大的,他知道,再历练些时日,蒋慕渊会比现在更了不得。
他偏过头,与韩公公交代了几句。
韩公公领了命,当即扯着嗓子宣布蒋慕渊与程礼之再点精兵增援肃宁伯。
话音一落,朝臣们皆是神色沉重。
精兵,这时候哪儿还有精兵,精兵早就都调去打蜀地的,现在去挑,矮子里拔高个。
增援一加,后续军需粮草的调度亦要调整,就国库的状况,牙缝都要挤干净了。
别看南陵被判了最多还有两三个月的命,可战事一日不结束,一日不知道会出什么变化。
只是圣上发了话了,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下了朝,各处衙门忙得不可开交,蒋慕渊与程礼之亦是忙碌不已。
说是第二天启程,但这一日就都不打算回府,安排各种事宜。
孙恪心里记挂,亦不想耽误两人时间,只在城门口放了一坛酒,各饮一杯,当做送行。
蒋慕渊一口饮了,拍了拍孙恪的肩膀,道:“我能把晋之带回来。”
孙恪啧了声:“我前几年在清平园还埋了一坛酒……”
只半截话,但几人都懂,待程晋之回来了,取坛饮酒、不醉不归。
孙恪给蒋慕渊和程礼之送行,城门一带不少人都看见了,加之各处传言,都证实了程晋之在战场上失踪了。
东街上,不少往来百姓都很低落,就跟别提素香楼里的小二和常客们了。
尤其是经常出入雅间招待孙恪几人的小二、东家,都与程晋之相熟,不到一年前,他们还人挤人的看程晋之娶亲,怎么就……
边上铺子的掌柜娘子坐在大堂里,眼睛泛着红:“三公子出征前还特特来我们铺子里,说三奶奶最喜欢我们家的香露,让我每隔半月往府里送一趟,我前些天才送去,三奶奶可高兴了,这往后……”
“肃宁伯里怕是闷着呢。”
“肃宁伯府什么大风大浪没尝过?你看,伯爷不是二话不说,又召大儿子出征了吗?”
“我听说,肃宁伯坚持如此,他送回来的折子上说,他誓破蜀地,他能损一个儿子,就不惧损三个儿子!”
一时间,众人自是感叹肃宁伯忠义,心中热血滚滚,也就有人叹道:“乔蕴要是没死,也不会打这一仗……”
“话不能这么说,乔靖一早有反心。”
“有反心也是被逼的!勤勤恳恳守了那么多年的蜀地,朝廷说召子弟进京就进京,这不是不信他嘛!谁的心不冷!”
这话其实颇为颠倒,蜀地起兵状况,大伙儿先前也议论了不少,有人想与说着话的辩一辩,哪知道那人根本不理,扔下酒钱就走了。
可这些话语慢慢还是散了开去,有清楚关节的想解释,但更多的是听一句便信一句的,把蜀地反叛扣到了孙宣的举措上。
孙宣哪里不知道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左不过就这么几个兄弟,谁能见着他好?
抓着机会落井下石,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偏偏今日局面,他强出头反倒是不好,只能听几位先生的话,隐忍下来。
倒是陶昭仪,气得在宫里摔了两个花瓶。
西林胡同里,林柳氏坐着轿子出门,正巧遇上了秦夫人。
秦夫人忙问:“去伯府看姑娘呀?”
林柳氏点了点头。
秦夫人张了张嘴,心里一堆话。
程家来求亲时,她就觉得林家应得太痛快了,不是程晋之不好,而是怕将来有个万一。
没想到,才这么些时日……
秦夫人很是后悔,当时她就不该说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乌鸦嘴招来的。
林琬是她看着长大的,多好一姑娘,秦夫人打心眼里不希望她人生艰难,她纠结了一会儿,道:“没事儿的,我就觉得姑爷肯定没事儿的,会回来的。
西山上的香火灵验,你若是想寻人一道去拜拜,记得跟我说,我与你去。”
林柳氏冲她点了点头。
都是一条胡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虽也有磕磕绊绊的时候,但出了事儿,这份心意还是真切的。
肃宁伯府里,气氛没有那么糟糕。
正如外头说的,大风大浪尝得多了,底气也足些。
或者说,连她们这些“过来人”都慌了乱了,又怎么能安抚嫁进来不足一年的林琬呢。
此时最揪心的是林琬,最没有经验的也是她。
为了叫林琬不被压倒,府里仔细与她说了霞关战局,把军报里的内容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她听,给她分析程晋之的生机。
府里的“平静”也让林柳氏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些,她暗暗给自个儿打气,她是来给女儿鼓劲儿的,不是添乱的。
林琬看着有些疲乏,这也难免,林柳氏揪心,上前把女儿拥在怀里。
深吸了几口气,林琬没有哭,也没说自个儿“没事”,毕竟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信。
她只是不声不响地靠着林柳氏。
林柳氏顺着她的背,半晌,柔声道:“琬儿,你怕吗?”
林琬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没有说谎:“怕,很怕。”
怎么会不怕呢。
消息传到府里,林琬整个人都懵了,这过了两天了,都还不能去细想。
林柳氏的动作没有停,又问:“那你信他吗?”
林琬颔首,语气坚定极了:“信,一直都信。”
林柳氏把眼泪强忍了下去。
这就是她的女儿啊,通透又坚韧,胆大也执着。
鼓劲儿,只这两句就够了。
第九百一十章 心结
盛夏,酷暑与暴雨交叠,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人心生烦闷。
宫里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军报。
霞关战场已然打扫完毕,收缴的军需物资的数量一一上报,蜀地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妄图再冲出来,两军几次交手,最后都拉开了。
毕竟,霞关这地方就是这样,轻易进不去,也轻易出不来,想在彼此有所防备的时候啃下来,都是拿命堆。
朝廷的兵士经过此战也是元气大伤,近来以调整为主,亦要等一等后方的军粮运输。
一折子接着一折子,条理分明。
却是没有哪一句,提到了程晋之的下落。
文英殿中,没有哪个特特提出来一句,可心里都知道,程晋之凶多吉少。
虽然,将心比心,大伙儿都要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寻着遗体就不等于人不在了,可霞关战事那种状况,再也寻不着了也不奇怪。
程晋之若是身体无恙,以他的能耐,岂会迟迟不归?
他最初即便活着,必然也是身上有大伤,而人要活命,总要有水有吃的,一个伤重之人,如何在蜀地的山林里活下来?
这一日,又是一份军报,写着蒋慕渊与程礼之已经带着人马赶到了肃宁伯的驻地。
孙撑着腮帮子,歪着头看孙骆手里的折子,啧了声:“行军打仗不是单打独斗,他一人能改变的极少,阿渊也是,道理他都懂,就是心里放不下。”
孙骆道:“他与程家那小子交好,与自家兄弟无二,但凡有一丝机会,也想救一救,哪怕救不着了,仇也要报。”
边上的孙祈听了半句,原是没有往心里去,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便接了话,道:“兄弟情深,七弟你彼时伤重,三弟抬也把你抬回来了,如今想来,当时是真险啊,要不是正好有一队人马准备偷袭封口关遇上了你们,你们两个可就真落到孙璧手里了。”
孙祈一面说,一面留心着的孙的神色。
兄弟手足之情,有为对方两肋插刀的,也有插对方两刀的,就好似他们在座的这一众兄弟,论彼此感情,内心里恐怕还不及对孙恪和蒋慕渊的信任来得多。
若说原来,孙祈觉得孙睿和孙一母同胞,关系会比他们其他人紧密,但如今应是不同了,刘婕妤和龚先生说得对,孙伤了,哪怕孙睿尽力,彼此之间也断不可能会毫无嫌隙,不止是孙对孙睿,虞贵妃对孙睿亦会有心结。
这是人性,整年整日生活在“皇家无亲情”的处境里,他们对人性看得更透,也反噬得越多。
孙祈自认很难从孙睿的面上窥出端倪来,他就只看孙,果不其然,孙的脸上闪过了一些不自然,对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孙睿,又很快挪开了。
孙舔了下嘴唇,孙祈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夜的大火,追兵就在身后,而他的命,根本不握在自己手中。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梦,若无救援,他是不是会被孙睿扔在林子里?
反正,局势反过来,孙一定会扔下孙睿。
孙干巴巴笑了笑,嘴上道:“是啊,若不是皇兄,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孙睿睨了眼孙,似笑非笑。
他知道孙是什么人,也知道孙祈这么说的缘由,他并不点破,只绕了过去。
正如他清楚蒋慕渊,蒋慕渊记仇是真记仇,前世程晋之死在蜀地,蒋慕渊费了四五年,把蜀地上上下下都打穿了。
“寻不到程晋之,阿渊能把蜀地翻过来。”孙睿道。
他说得笃定,语气里却又有那么一点羡慕,这无意之中流露的心思让孙睿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
看,别家义兄弟能为对方豁出命去,而他嫡嫡亲的弟弟,却要他的命。
孙心里很不舒坦,似乎是发泄一般,他说话不讲究起来:“哪里去寻?真落下了山谷,骨头都剩不下,要我说,还不如落到乔靖手里,命保不住,好歹打下蜀地了,阿渊还能把他带回来。生死有个明数,也省的家里长长久久记挂,连摆不摆牌位都吃不准。”
几句话,说得文英殿里落针可闻。
众位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做声。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吧,但这么难听的话,谁能直白说呢?
孙却不管,整个人靠坐在椅子上,略略活动了一下肩关节。
很不舒服,尤其是近来又热又潮,这胳膊没比冬天舒坦多少。
他抿着唇,暗暗骂夏太医“庸医”。
待散值了,孙宣去看望陶昭仪,行至一半,突的落了雨,虽备了伞,还是淋湿了大半。
陶昭仪近来情绪不好,见他淋了雨,少不得又要怪天怪地。
孙宣打岔,道:“今儿文英殿里,我听了听,静阳宫那对兄弟怕是都有心结。”
陶昭仪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忙问了经过,又道:“母妃原就想,那虞氏本就得宠,又有三个儿子,彼此照应,比你一个人强太多了,他们内里若是乱了,真是再好不过。”
“孙祈定也瞧出些端倪,才会这么与孙说,”孙宣安慰一般握住了陶昭仪的手,“母妃,您千万莫急,他们一年两年安稳,断不会五年六年还安稳,孙祈比我着急,他不会让静阳宫齐心的。”
“母妃是担心你……”陶昭仪叹道。
皇位之争,孙宣本就没有优势,她娘家也提供不了什么。
召封王、总兵等子嗣进京,这是双刃剑,孙宣一早清楚,只不过这一招恰好落在圣上的心坎上,为了讨圣上喜欢,孙宣才这么提了。
如今出了差池,罪过也都由孙宣背。
外头那么多的不满,说到底不过是有人落井下石,借机打压孙宣,陶昭仪岂会不心焦?
“那也要弄明白,到底是大殿下还是三殿下……”陶昭仪急急道,“都说二殿下、四殿下不争不抢的,可谁能保证呢,此一时彼一时,哪怕从前无心,如今……”
孙宣冲她摆了摆手:“谁都一样,母妃,我现在轻易动不得,收复蜀地若是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后头事儿还多着呢。”
第九百一十一章 霞关
孙宣清楚如今局面对他不利,此时他若再有不合适的举动,被人抓着了鞭子,恐越发难以起势。
那么一来,皇位之争,他就彻底落在其他人后头了。
这些时日,不管心里多么着急,他都知道不能乱,更是不能内乱。
孙宣能管住自己,可他担心陶昭仪。
陶昭仪在后宫多年,能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是愣头青,可母妃太看重他了,关心则乱,指不定就上了别人的当。
孙宣费了好些口舌来安抚陶昭仪,让她务必冷静小心,莫要着了别人的道。
总归是多做多错,眼下,不做反而更好。
“至于前头战事,”孙宣笑了笑,“我们除了盼着将士们早早凯旋而归,并无其他法子,那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地方。肃宁伯打过很多仗,若连他都啃不动乔靖,这满朝上下,谁也不行了。”
陶昭仪长叹了一口气:“肃宁伯府祖上便军功赫赫,伯爷有东异战功,此番再打下蜀地,程家晋为公府也不是不可能。原本,这样的人物该是我们极力拉拢的,可若是程晋之回不来……”
肃宁伯不胜,孙宣麻烦大了,但要是胜了,这样的人不为己方所用,又不知道会站到谁的身后去……
孙宣道:“您可千万别这么想,外头的老百姓弄不清蜀地状况、被人牵着鼻子走,肃宁伯府定不会那样。
若我不是个能扶得起的,他们不会选我;可要是我有足够的能力取信百官,肃宁伯也不会因为程晋之的生死而弃了我。”
陶昭仪听进去了,重重点了点头。
孙宣又道:“就近日的军报来看,若无意外,孙璧和董之望撑不了太久了,一旦南陵收复,孙祈极有可能要做一番文章,涨一涨名望。
他要出风头,就会惹上孙睿。
母妃,我们隔山观虎斗,只管让他们先争去,不用去掺合。
至于父皇那儿,您就跟从前似的送点心送汤水,正事儿一句不问也一句不说,我们这点儿心思,哪里能在父皇面前搬弄?”
陶昭仪看着自个儿儿子,道:“你说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母妃相信,你最终能得百官、百姓信赖,能获你父皇期待。”
母子两人达成了共识,也叫孙睿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京城,因着落雨,天色几乎全暗了,而霞关上,天边还缀着些晚霞。
呼吸之中,浓郁的血腥气并未散尽,交战的两军已经鸣金收兵,兵士们正在打扫战场。
蒋慕渊抹了一把脸,拭去了血污,之后还有军议,他也就随意抹了抹,根本顾不上收拾仔细。
程礼之和程言之的状况也同样,说不上有多么狼狈,但也不再是京中勋贵世家的翩翩公子模样。
蒋慕渊抵达霞关已经有几天了,几乎每一日,两军都会围绕这重中之重之地打上一阵,朝廷想往前推进,蜀地想重新把霞关握在手里,你来我往着,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肃宁伯把心思都扑在了用兵上,他自然无比担心程晋之,但他作为一军主帅,决不能把那些痛心模样展现人前。
他是主心骨,他的心定,军心才定。
底下这一个个兵,哪个不是谁家的儿子?他要拼劲全力让更多的儿子活下来,回到父母身边去,这是他的职责。
而打仗,牺牲在所难免,总有人会倒在战场上,他的儿子也会,肃宁伯会把儿子带上战场,也就有准备。
程礼之倒是一直在打听弟弟的下落。
那场战事太惨烈了,程礼之自己受了伤,也杀红了眼,刀起刀落时,顾好自己的命、顾好自己带的这一小队人的命,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心神,根本顾不上全程关注程晋之。
因此,打下霞关之后,他根本不知道程晋之是何时不见了的。
程晋之那一支又是先锋,冲在最前面,伤亡最重,活下来的那几个不是没看清,就是伤重说不了话。
蒋慕渊三人正要入大帐,惊雨快步跑了过来:“几位爷,那小将醒了。”
几人闻言,赶紧与肃宁伯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军医帐篷去。
惊雨说的小将是当日与程晋之一队冲击霞关的先锋,身中数箭,伤势极重。
军中条件不好,原想把人挪到后方去救治,又怕一路颠簸加重伤情,就留在霞关养着。
军医什么法子都想了,说什么也要把这人从鬼门关拖回来,毕竟,最有可能知道程晋之状况的就是他们这一队的人了。
拼了那么久,今儿总算是醒了,拖回来了。
那小将醒了,却还无法开口说话,只靠微微颔首和摇头还和几人沟通。
蒋慕渊问了几句,才算是清楚了程晋之的状况。
这小将亲眼看到程晋之中箭坠马,他想救,自己又挨了敌人数箭,之后的状况他就不知道了。
几人退出来,沉默了一阵,蒋慕渊先开了口:“勉强算一个好消息。”
他们都分析过,以霞关地势,程晋之若伤重落入山间,这些日子过去了,想要活命几乎没有可能。
依小将说法,程晋之当时的位子极其靠近霞关,他即便坠马也不太可能摔下山,而战场上没有发现他的遗体,他极有可能是在敌军败退之时被他们俘虏带走。
“乔靖没有派人来耀武扬威,他们应该根本没有认出三弟。”程言之道。
“斥候也没有收到俘虏被坑杀的消息,只要他自己撑住伤势……”程礼之重重握住了拳,“我们攻得凶一些,他只要撑住,撑到我们到……”
程晋之的伤必然不轻,否则以他的能耐,即便坠马也断不至于被俘,他近身搏杀的能力极为卓越,都是战场上的那一套,根本不是玩闹的花架子。
大军推进,根本不是数日子,说不好哪天能胜,何况,这几日拉扯,兵士们都已尽力。
为了救援程晋之就不管不顾地一味进攻,别说蒋慕渊了,肃宁伯第一个不答应。
而伤重之下,程晋之能挺多久?
蒋慕渊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先弄清楚俘虏都被带到哪儿去了。”
一条路不通,定会有第二条路。
第九百一十二章 学生王琅
近来多雨,也不记得是从哪一场夜雨之后,暑气全消,再不见踪影,只余下秋日的爽快。
眼瞅着就是中秋了。
蜀地,保宁府首府,城中不见中秋临近的欢愉,反而十分沉闷。
因着霞关失守,从前头退回来的兵士大部分入了保宁,镇南将军更是带着兵士入城驻守,坚决不让朝廷再从这儿夺一城一关。
老百姓都怕当兵的,尤其是战时。
保宁衙门被临时征用做了乔靖驻地,一众衙役换成了亲兵,府衙边上连探头探脑的人都没了。
便是讨饭的,都不敢从外头过。
守备的兵士一脸严肃,看得出情绪紧张。
之前几次顺水而下都没有在两湖占着便宜,反而损失不少,这让乔靖上火了好一阵,近来霞关的拉锯又吃了亏,消息传回来,几个副将都黑了脸,府衙官员们都战战兢兢的。
乔靖倒没发怒,可就是这么山雨欲来的气息,更让人恐慌。
一顶轿子落在了府衙对侧,轿帘一掀,下来一书生装扮的男子,他转过头看着守备森严的衙门,面不改色。
亲兵们自然注意到了他,很是意外有书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避都不避,反倒是朝着他们走过来。
长枪一挥,亲兵们拦了路。
那书生在枪前停下,拱手行礼:“学生王琅,求见乔大将军。”
亲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问号。
这人是谁?哪里来的?谁的学生?瞎凑什么热闹?
当兵的和读书人不是一条路,他们看不上文绉绉的穷秀才,可面前这年轻人衣冠整齐、模样俊秀,虽不如武人精干,但也没有穷书生的酸气。
看着是正经念过书,会念书的。
王琅见他们犹豫,又道:“学生曾请季同知指点过文章。”
亲兵们互相打了个眼色,有一人去叫季同知了,毕竟,乔靖可怕,季同知一个文官,谁吓唬谁还不知道呢。
季同知很快就出来了,一见王琅,他脸色一沉:“贤侄怎么来了?”
王琅与季同知并不亲厚,他们一家迁回保宁府,他虽走不了仕途了,但身上功名未革,少不得要来衙门记一笔,季同知与王甫安打过些交道,不说关系好坏,王甫安都在牢里等死了,季同知本着能抬一手是一手的想法,让王家落了户籍,又给王琅介绍了学堂先生的活计。
王琅道:“大人,我想见见乔大将军,望大人引见。”
季同知猜不到他目的,又觉得他一个书生掺合什么打仗事情,起先并不答应,见王琅坚决,终是松了口。
“你可想好了,”季同知上下打量王琅,道,“大将军起兵就再无退路,你若是要劝他放下兵权,你就别进去了,去了就是送死。”
王琅理了理衣摆,笑了:“为何要劝?”
后衙,乔靖听说来了个教书先生,亦是莫名其妙,但他多少给季同知面子,让王琅进来。
季同知简单与乔靖说了王家状况。
乔靖挑眉:“哦?他老子污蔑上峰入狱,那可真不是个东西!没点儿本事,怎么能跟上头对着干呢?”
边上副将忙附和了几声,赞乔靖通天能耐,一出手就气势不同。
乔靖懒得听他们拍马屁,只问王琅:“你想说什么?”
王琅拱手,弯了腰行了一礼:“想谋个军务,搏个前程,学生寒窗十余载,不想只做个教书的先生。”
乔靖没有说话,只打量着王琅。
几个副将显然不同意:“你念的那点儿书能懂打仗吗?军务给你干,你又能干什么?教那些当兵的念三字经?你是京城人士,你现在来投诚,谁信你?”
王琅抬起头,目光锐利:“我原是不来的,行军打仗,谁成谁亡,与我何干?
我来,是因为蒋慕渊来了。
若不是他蒋慕渊,今年杏榜之上,岂会没有我王琅的名字!
他来了,我一腔恨意,如何能消?”
乔靖吹了声口哨,道:“你既然有心,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回去收拾收拾,一个时辰后,本将军带你去一个地方。”
王琅面上丝毫没有惧意,也不问要去哪里,带着骨子读书人的傲气,行了礼走了。
“大将军,您真信他?”副将问。
“不信,”乔靖哼了声,“不信也可以用一用,不行就杀了。”
王琅出了府衙,轿子坐回了自家小院。
王夫人有庄子在城郊,城中置了个小院方便王琅去学堂教书,近来不太平,王夫人与金安雅也搬回了城里,而王玟在年初时就说亲嫁了。
王琅收拾了包袱,转身要走,还未出门,就被王夫人拦下了。
“你是个什么打算?”王夫人压着声儿道,“你去衙门了?你见那反贼做什么?”
“母亲慎言,”王琅道,“我也就是谋个出路。”
王夫人紧紧抓着王琅的胳膊,瞪着他道:“你可别做糊涂事情!你明明不是糊涂人!”
“总不能一辈子教书。”王琅道。
“你疯了啊!”王夫人急得眼睛都红了,伸手要去夺王琅的行囊,“母亲知道你心有不甘,可你父亲是咎由自取,你难道要步他后尘?”
王琅抿了抿唇,没有急着与王夫人争抢,抬眸看了眼闻声出来、一脸紧张的金安雅。
过了会儿,他才抬起手,拍了拍王夫人的肩膀,安慰道:“母亲,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放心,十年寒窗,我不想白念,也断不会白念,先生们讲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王夫人愣住了。
金安雅上前来,扶住了她,与王琅道:“王家的家底都被你拿去买你父亲的命了,我带来的那点陪嫁,买不起你的命,你自己惜命。”
话难听,关心倒都是真的。
王琅如今也适应了金安雅说话做事的性情,笑了笑,领了这份关心,带着行囊去了府衙。
乔靖说要带王琅去个地方,事实上,是由一副将把王琅带去了城外驻军之地,把他推进了军医帐子,让他看里头重伤的兵士。
断手断脚,伤情严重,一股子血腥气。
有个断了腿的没熬住,军医指挥着人手要把遗体搬出去。
副将哈哈大笑着把那根断腿扔到王琅怀里:“去帮忙啊!”
第九百一十三章 分你一颗
中秋,依着习惯,顾云锦随安阳长公主一道至慈心宫拜见皇太后,哥儿一天一个样,皇太后抱在怀里都不愿松手。
乐成公主不太喜欢小娃儿,尤其是男孩子。
从小到大,宫里添男丁伴随着无数欢喜忧愁,无论哪一种都不属于谢皇后。
做为中宫,她仿若就是个局外人,该给的赏赐一样样给出去,看着是笑眯眯的,但乐成公主想,母后定然是不高兴的。
谁能笑得出来?
哪个女人能笑得出来?
经历了几次,公主也有了心结,哪怕是不相干的哥儿,她都无法亲近起来。
即便,她还挺喜欢顾云锦的,也会替顾云锦高兴。
中秋宴席,表面上一切和顺,许是因着战事,皇太后也没有如去岁一般提出去园子里走动消食。
顾云锦告辞时,皇太后握着她的手,道:“明儿程家四娘进宫来磕头,哀家招了琬儿丫头一块,你也过来,陪她说说话。”
程四娘是年初时说的亲,夫家与肃宁伯府沾亲,两家关系融洽,婚事敲定顺利,推进得也快,原是定了九月出阁的,没想到出了如今状况。
程晋之下落不明,府里喜事办还是不办,颇为叫人为难。
还是肃宁伯夫人拍了板,除非确定人不在了,否则一切不改。
他们若是此刻犹豫不决,岂不就是已经认定程晋之回不来了吗?
她信自己儿子。
当然,外头也有不少人把这场婚事定为“冲喜”的。
夫家是金陵世家,程四娘要从京里发亲,吉日在前,这一过中秋也就要启程了。
皇太后给添了妆,因而她明日要来谢恩。
顾云锦听了,自是应下。
翌日,肃宁伯夫人盛装领着女儿、儿媳妇入宫,以此表达伯府坚毅之心。
顾云锦与她们前后脚抵达,彼此问了安。
训导、谢恩,一切都有章程,皇太后对肃宁伯府素来很有好感,在那些规矩外,也与伯夫人说了不少家常话。
程四娘也算远嫁了,伯府要做的准备极多,皇太后没有多留,让伯夫人带着程四娘先回府,只特特留了林琬。
皇太后也不劝什么,就听顾云锦说故事,向嬷嬷与一众宫女内侍搭台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不已。
林琬弯着眼睛,笑到了慈心宫摆晚膳。
皇太后担心夜路不好走,也就没有留膳。
直到林琬告退,皇太后才握住了她的手,把半蹲下去的人扶住了。
“哀家记得,前回也是在慈心宫,”皇太后直视林琬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与哀家说,你虽出身书香,但你是将门媳妇。”
林琬怔了怔,明白了皇太后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我是。”
“好孩子,”皇太后取了一颗糖来,放在林琬的掌心,“分你一颗。”
林琬看着糖果,感伤根本泛不上来,只想笑了。
她想,皇太后就是皇太后呢。
这些时日以来,各种安慰的话语,好些人都与林琬说过。
林琬其实没有那么脆弱,怕自是怕的,但心里的那股子信念一直没有断过。
只是很多时候,思绪不由自己控制,一个人呆着时,即便不是故意的,思路也会往他处飘。
倒也不一定是在想不好的事儿,更多的是思念,想程晋之想得慌,不晓得他在做什么,伤势如何,养得怎么样,一旦开始想了,思路拉都拉不回来。
若是有人在边上与她说些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不起来那些,倒是心态极其平和。
只是,府里近来亦忙碌,林琬倒是靠着准备程四娘的婚事转移心神,但伯府里忙中不乱、有条不紊的,她亦不好强插手,妯娌姑子都在按部就班做事情,她们愿意来陪着她,林琬也怕太过麻烦。
她仅仅是寻个伴转移心神,对方却会因顾忌她而小心翼翼。
皇太后经历的事情多了,即便不问,也能晓得林琬的状况,因而今日才留着她们说话,热热闹闹的,不叫她一人胡思乱想。
到最后,也不忘点拨她一句。
只这一句,顶得上无数句了。
出了慈心宫,习习凉风迎面而来,带着桂花香气。
顾云锦与林琬并肩而行,笑着道:“闺中有闺中的乐趣,这样的好天气,换作先前,我准邀郡主去马场了。是了,你学会骑马了吗?”
林琬摇了摇头:“就是个半吊子,他才教了我几次,我还没有学会。”
顾云锦悄悄睨了林琬一眼,她提骑马是想让林琬有些事儿做,也没有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及程晋之。
林琬顿了脚步,直白道:“不用那么小心,你总要让我有一处说道的吧?
说他的好,说他的不好,眼下状况,有好些话我与四娘她们都不方便说,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说了也没劲儿。
就只有你知我与他不少事,你不听,我难道对着树桩去说吗?”
顾云锦莞尔。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林琬道,“骑马多有意思,你把郡主‘借’我,我与她一道骑马去。”
顾云锦忙道:“那我呢?不与我一块?”
林琬指了指小小的襁褓:“你有个小尾巴。”
两人笑个不停。
十六的月亮比昨儿还圆,天还半亮着,它就悬在了一旁。
“月色可真漂亮,”林琬驻足,看着圆月迟迟没有挪开视线,“我想,他一定也在看月亮,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的蜀地,王琅重新被带回了保宁城。
黑布蒙了他的眼,被两三人推进了马车里,一路颠簸着行了不知道多久,又被拽下了车,推挪着前进。
直至一股子寒气扑鼻而来,黑布才被取下。
王琅眯着眼适应光线,看清了面前状况。
前头是个牢房,不知道是保宁附近那座小县衙的,陈旧不堪,站在外头都觉得里面臭气熏天。
要不是在军医大帐被“折磨”了几天,他能直接一口吐出来。
而他的身后,是皎洁无暇的月光。
前与后,是浑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王琅突然意识到,今儿是八月十六了。
文人墨客极其喜欢着笔的中秋佳节,到底是被他抛到了脑后,若不是正好看到了月亮,压根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