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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玖拾陆     威武不能娶txt下载     威武不能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章 下意识

    蒋慕渊迈进御书房时,两个小内侍刚刚撤去了灯罩,四周一下子亮堂起来。

    灯光下,圣上脸上的倦容一览无遗。

    许是刚刚才从噩梦中惊醒的缘故,圣上这会儿看着比下午时更加疲乏,连呼吸都没有完全平复。

    擦了汗的帕子丢在一旁,湿漉漉的额发粘在圣上的鬓角。

    明明角落摆了冰盆,但圣上依旧出了不少汗。

    “舅舅……”蒋慕渊唤了声。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过来,见蒋慕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此刻的仪容委实狼狈了些。

    按了按酸痛的肩,圣上坐直了些,道:“梦到了糟心事儿,不妨事。”

    蒋慕渊道:“龙体要紧,舅舅,不如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总这样不是一回事儿。”

    圣上斜斜看向了韩公公。

    “您别怪韩公公,我也是正巧碰上,”蒋慕渊道,“御书房里里外外就这么些地方……”

    圣上哼了一声,他岂会不知道这里里外外有无数的眼线。

    倒不是各个要害他,皇太后关心他,嫔妃们争宠,皇子们夺权,一些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消息,自然会通过底下人漏出去。

    便是现在坐在他跟前、明明白白示意他御书房里有各处线人的蒋慕渊,也会有几个老实开口的眼线。

    从上到下,心知肚明,圣上也懒得管那些。

    可此刻,他脑海里想到的是孙睿。

    梦中那个叫他胆寒又愤怒的三儿子,会如何往他的御书房里伸手?

    孙睿买通了谁,又拉拢了谁,让他们给递了些什么样的消息……

    一旦开始质疑,心中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窜,圣上用力按住了茶盏,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蒋慕渊暗悄悄观察着圣上的反应,以他对圣上的了解来判断,圣上的噩梦必然有些文章,可惜,梦境这种东西,除了当事人,旁人摸不到窥不着。

    试探一般,蒋慕渊又道:“您要真不想请御医来,不如请燕清真人来算上一签?外头都说他解签素来准确。”

    圣上摸着胡子没有说话。

    韩公公琢磨着圣上的心思,敲着边鼓:“圣上,您前两日不还看了图纸,说有些地方想与真人探讨探讨……”

    圣上这才缓缓点了点头:“那就依阿渊的。”

    外头伺候的小内侍小跑着去请人了。

    圣上稳了稳心神,道:“阿渊是有什么事儿寻朕?”

    蒋慕渊哪里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不过就是个由头,他先前也准备好了,张口与圣上说了些战局调度安排,如今大军都压在与蜀地的对局上,南陵那儿持续僵局,余将军麾下大部分兵士调往两湖,余下那么些人手,进是进不得了,退亦不可能退……

    面对正事,圣上被孙睿刺激的心神总算全收了回来,他站起身来看着地图,一面与蒋慕渊讨论,手指一面在地图上划过。

    两人说了一刻钟,燕清真人到了。

    圣上清了清嗓子,道:“明儿再论吧,你是回府陪你媳妇儿孩子去,还是留在宫里陪朕用晚膳?”

    蒋慕渊敛眉,他自是牵挂顾云锦和哥儿,他更知道,圣上不可能留他听真人解签,他一味留下,反倒会让圣上惊讶。

    “与您讨论了一番,我冒了不少新的想法,一时间还不够成熟,我回去再仔细理理,”蒋慕渊笑道,“着实是晚了,再不回去,要吵着哥儿睡觉了。”

    圣上嗤得笑了声:“有甚关系,他现在一天到晚不都是在睡觉?”

    蒋慕渊笑着告退,眼帘一抬一落,面上丝毫不显,与进到御书房的燕清真人互相见了礼,便不疾不徐退出去了。

    他也没叫小内侍引路,自个儿熟门熟路往宫外走。

    刚刚只那么一瞬,但蒋慕渊看得很清楚,圣上的指尖最后落的地方,就是全安观的所在。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那是圣上下意识点出来的。

    不管彼此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和孙睿、孙、燕清真人瞎掰扯出来的东西,是真的掰扯到了圣上的心里。

    圣上就这么指着地图上比指甲盖还小的一块地方,他应该已经点了无数次了吧。

    此刻御书房里,圣上回身看向燕清真人,他一连串动作随意极了,因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刚刚手指点在了何处。

    韩公公把图纸取了来,在大案上打开。

    圣上轻轻抚摸着图纸,道:“真人的图,画的可真是太妙了,朕看得久了,闭上眼睛,就觉得那连片的大殿楼宇就在朕的跟前。朕就在这大殿外来来回回地转,真真是一股子仙气!”

    燕清真人谦虚着应了一句。

    圣上又道:“朕这几日在想,真人只给朕描述过三清殿内里的模样,其他各处都还模糊着,真人可否再多画几张图纸,让朕里外都能看明白?”

    “遵命,”燕清真人说完,看着圣上的面容,道,“您看起来很疲惫,您召见贫道,不止是为了说养心宫的图纸吧?”

    圣上眯了眯眼睛:“真人给朕解个签?”

    燕清真人深深看了圣上一眼,突的笑了:“不如贫道给圣上解个梦?”

    话音一落,圣上的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他想问是谁给燕清道长递了消息,话到嘴边,又被真人赶在了前头。

    燕清真人道:“贫道擅长卜卦、解签、解梦,圣上您是否受梦境所困,贫道还是看得出来的。”

    “哦?”圣上挑了挑眉,意味深长,“既然是真人的长处,不如真人算一算,朕受什么梦境所困。”

    燕清真人面色不改,他一挥拂尘,道:“圣上,道家解梦亦有章法,没有丝毫提点凭空解梦,贫道没有那样的能力,不过,圣上若真要贫道解,贫道就大胆猜一猜。”

    圣上摊开一手,示意燕清道长随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刚才是强人所难,会有那么一问,是他想弄明白,道长是真的靠本事看出他噩梦缠身,还是听了谁的话来探虚实。

    最最关键的,是圣上抗拒被人看穿心中所思所想,他的那些梦境,岂能说与人听?

    解梦都不行!

    燕清真人闭着眼,一副沉吟模样,半晌,他终是开口:“与您想要敕造养心宫有关。”

    圣上倏地瞪大了眼睛。

第九百零一章 根本

    若是蒋慕渊在这儿,他就会发现,圣上此刻的面色比之前提及孙睿出生时还要阴沉数倍。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粉饰太平的从容和毫不在乎就碎裂开,只余下愕然和慌乱。

    甚至连顺德帝自己都想不到,他会慌得无法掩饰。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从小就以皇位继承人的身份被养育长大,登基又余二十年,所谓帝皇之术,不说炉火纯青,也不是个一惊一乍都写在脸上的愣头青。

    可偏偏,这一刻,圣上没有稳住。

    燕清真人的话如一柄剑直刺心脏。

    圣上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只能以手做拳、抵在唇边,重重咳嗽两声作为掩饰:“那依真人看,朕为何要建养心宫?”

    燕清真人见圣上如此反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轻轻笑了笑:“贫道当时就说过,您想要替贵妃娘娘祈福,在西山上敕造养心宫,可贵妃娘娘的福报撑不起西山近百道馆的百年香火,如今贫道再添一句,您就是把养心宫建在破败的全安观上,贵妃娘娘依旧撑不住。您这几年心心念念敕造养心宫,其实并非是为了娘娘吧?”

    圣上紧紧抿着唇。

    小内侍们早就被屏退了,如今在里头的只有燕清真人和韩公公,这让圣上放心不少。

    他看着燕清真人,道:“不是为了贵妃,又是为了什么?”

    真人脸上的笑容淡了,道:“为了您自己,为了您眼中的江山社稷,为了挣脱那些让您极不舒服的梦境。”

    圣上不说话,他的肩膀微微颤着,良久,发出一声闷笑,而后是大笑。

    笑得他几乎岔了气。

    韩公公的心里雷声阵阵,他顾不上琢磨圣上与燕清道长的话,眼下也不适合他琢磨。

    就像是有一根红线拦在他跟前一样,他一迈过去,顶下的铡刀就落下来,要了他的性命。

    韩公公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替圣上添了茶水,又替他顺气。

    好在,圣上没有深究,他笑完了,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冲燕清真人摆了摆手:“真人这就算错了,朕的江山,岂能托付在一座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起来的行宫上?

    不过,真人的话倒是让朕舒缓了心情,朕开心多了,想来今夜能睡个好觉。”

    燕清真人并不纠结圣上的口头逞强,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答案,圣上如此说,他便顺着杆子如此下,又应了一遍会绘制新的图纸之后,真人退了出来。

    虽未至满月,今儿月光亦十分皎洁,他回到居住的宫室,站在天井下抬头观月。

    伺候的小内侍远远看着,只觉得这一位仙风道骨,是个世外高人,燕清真人自己明白,他已经入了这浊世,而世人的想法再有千奇百怪,也有万变不离其宗之处。

    燕清真人叹了声,原本是他想浅了,那一位才是对的。

    宁国公府里,蒋慕渊运气不错,回来时正好遇上哥儿醒着,小孩子刚吃过奶,眼睛半睁着,要睡不睡的模样。

    奶娘虽是刚上任的,但已经把主子们的性情习惯弄明白了不少,听说,小公爷连夫人怀孕时的大小事儿都跟大夫、稳婆、嬷嬷们打听得十分清楚,可见他不是个甩手掌柜爹。

    这会儿一看,哥儿被蒋慕渊抱着,钟嬷嬷正在边上指点他如何拍奶嗝。

    蒋慕渊学得小心又仔细,他会抱孩子,可抱别人家的逗趣和养自己家的宝贝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些琐事儿,他不觉得麻烦,反而十分得趣。

    哥儿太小了,奶嗝也是轻轻的,但蒋慕渊听见了,眉梢唇角都是笑意,顾云锦一直看着他们父子,脸上全是笑容。

    丫鬟嬷嬷们亦弯了眼,奶娘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亦笑了起来。

    她心里暖极了,这么和善的主子,身边也都是良善人,她来当哥儿的奶娘,不止体面,而且愉悦,她说什么也要把差事当好了。

    明儿要给哥儿洗三,亲朋们要登门来探望,顾云锦必然疲惫,蒋慕渊便没有多留,让她早早歇了。

    翌日一早,最先到的不是某家亲友,反而是一小盒子礼物。

    蒋慕渊打开看了一眼,里头装着一只香囊。

    蒋仕煜过来,以眼神询问。

    “云锦说屋里总闻到些许血腥气,她不喜欢,我请真人调了些香料,给她挂在帐上。”蒋慕渊解释道。

    蒋仕煜拍了拍蒋慕渊的肩,道:“先收起来,一会儿还有不少长辈过来,别怠慢了。”

    父子两人对话简单,可蒋仕煜已然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只香囊,只是眼下状况不适合细说。

    蒋慕渊亦清楚,他再细细闻了闻香囊味道,便把东西交给了听风。

    香囊里,放了苏合香。

    他以前与真人商量过,若如他猜想,就放苏合香,若他猜错了,就不放。

    如此看来,他是猜对了圣上执念养心宫的理由了。

    这个疑惑,蒋慕渊存在心里很久了。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昨儿赶巧,燕清真人借着解梦的由头问了,也问到了结果。

    想来,圣上是被噩梦动摇了,要不然,也不会让真人试出答案来。

    蒋慕渊相信圣上是爱虞贵妃的,后宫那么多女人,谁也比不了虞贵妃在圣上心里的分量。

    尊贵如帝皇,为心爱的妃子敕造宫殿,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天家也是人,爱恨情仇,谁能抛却身后?

    前世,朝野内外动荡时,圣上依旧没有放下养心宫,他想建,说什么也想建,要不是户部实在拨不出银子,孙睿又带头拦着,圣上还要给养心宫添砖加瓦。

    蒋慕渊也是被前世圣上对虞贵妃的深情给唬着了,毕竟圣上好几次提出要把贵妃晋成皇贵妃,因而他才忽略了根本。

    人与人是有不同,但蒋慕渊清楚,在江山风雨飘零和虞贵妃之间,圣上只会选前者,他爱皇位胜过爱虞贵妃。

    圣上不会仅仅因为爱,而在国库吃紧时把银子扔向养心宫,除非,在圣上眼中,养心宫意味了他的江山。

    蒋慕渊虽无法掌握圣上到底梦到了什么,但梦里必然有那么一段是与养心宫有关的,养心宫能解他的噩梦,能安他的心神。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圣上本无意进攻南陵,却被他们几个的话术给“骗”入了局。

    明明圣上多多少少能抓到漏洞,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个坑里,把养心宫的选址定在了全安观。

    全安观的香火已经败了,但他的江山,他还想挣扎。

第九百零二章 洗三

    宁国公府的小公子洗三,自是热闹非凡。

    一辆辆马车往国公府去,外头的人瞧见了,纷纷议论着,连洗三都如此,等摆满月宴、百日宴的时候,越发不得了了。

    毕竟,今儿个来的都是姻亲挚友,还没有全来。

    蒋慕渊自个儿不当值,孙祈他们却都在文英殿里。

    殿下们只让人捎了洗三礼来,真等摆大宴时,少不得来吃一杯酒。

    身在后院的顾云锦看不到前头热闹,但也能够想象得到。

    顾家人来得早,围着哥儿看个不停。

    单氏是其中最为感慨的,说起来,顾家在京里的这些亲人里,也只有她记得顾云锦刚出生时的模样。

    或者说,便是算上顾云锦那些哥哥姐姐们,当时都是半大不小的,哪里会有印象。

    “可真像我们云锦,”单氏的声音有些哽咽,与钟嬷嬷道,“那张小嘴,跟云锦那时候一个样,一撇一嘟,我都知道他要干什么,沈妈妈,你说呢?”

    沈嬷嬷一双眼睛早就红了。

    按说,她便是跟着主子们来了国公府,这会儿也是与其他的嬷嬷们一道说话吃酒,不好来顾云锦跟前的。

    可顾云锦念着她,十月怀胎的大半时候都是沈嬷嬷看顾吃喝,所以一定要让她来抱一抱哥儿。

    沈嬷嬷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一面跟自己说要举止稳当,莫要丢了将军府颜面,一面又实在难以压住心中情绪,只堪堪忍住了泪花。

    “大太太说得是,真的和夫人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沈嬷嬷挤出笑容来,“当时的小娃儿现在都当了娘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呀……”

    可惜,老爷、苏氏太太都没有看到,田老太太也没有……

    这半截话,她当然不好说出口。

    钟嬷嬷明白人,一听就通透了,不由亦是感慨。

    这种情绪,只有忠心耿耿伺候了主子十几二十年的老仆才会有,就像钟嬷嬷一样,打蒋慕渊出生就带着他,看着呱呱坠地的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这样的经历,如何不感叹呢?

    因着向嬷嬷在这儿伺候过数月,钟嬷嬷与她十分熟悉,她揽着向嬷嬷的背,轻声道:“这不都熬出来了嘛,老姐姐,你顾好身子,还能再看到盛哥儿、我们哥儿成亲、当父亲呢。”

    向嬷嬷忙不迭点头。

    四房遭遇过很多起伏,她与顾云锦之间亦有磕绊,将军府又翻天覆地了一回,但就像钟嬷嬷说的,都熬出来了。

    他们这一房有盛哥儿,顾云锦婚后的幸福都是真真切切的,这好日子,都在前头。

    几位嫂嫂都是做了母亲的,少不得与顾云锦说些育儿经,皆是小孩子成长之中的细碎小事儿,可无论是听的人还是讲的人,都津津有味。

    待顾云思、徐令意来了,就越发热闹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林琬闹了个脸红,只能跑出去寻寿安说话。

    寿安陪着蒋氏族里的几个姐妹,蒋慕蕊见林琬寻过来,便与寿安道:“你照顾客人要紧,我们自家姐妹,不用作陪。”

    彼此见了礼,蒋家两个小的凑在一块咬耳朵,她们以前见过林琬,说程三奶奶比在闺中时气色都好。

    蒋慕蕊也认得林琬,闻言深以为然:“与婆家人处得好,自然气色就好呀,她娘家就宠她,如此一比,婆家更上一层楼了。”

    都是亲近的堂姐妹,年纪亦相仿,将门又素来爽快,说话也就直白多了。

    “谁不想嫁个好婆家呢,”一人笑着道,“也不知道郡主会许给谁家,京里那么多公候伯府,好的都要说光了呢。”

    蒋慕蕊抬眼看着寿安的背影,道:“国公府上下都宠着她,听说连宫里都喜欢她,当然会说个顶顶好的。”

    她原本想过,国公府里人丁少,只寿安一个姑娘,即便生母不喜欢她,也有长公主护着。

    只是,比起父母健在的幸福,总是不足的。

    伯父、伯母始终不是亲生爹娘呀,亲生的可以造作,但缺了那层血缘,寿安说话做事就不能随性。

    待嫂嫂进门,万一处不拢,要让步的只可能是寿安。

    还好,那些都是她瞎操心,寿安与顾云锦处得好,蒋慕蕊亲眼见到过,当时长松了一口气。

    可蒋慕蕊到底还是个胡乱操心的脾气,她近些时日操心的是,府里添了哥儿了,所有人都护着哥儿去了,会不会就冷落寿安了。

    身边嬷嬷劝过她,说压根不是一辈人,哥儿和郡主互相碍不着,蒋慕蕊听进去了,但道理是道理,心态是心态,她只能一遍遍给自己说道理,又想着寿安过几年会嫁人,是要离开国公府的。

    其实,不想也还行,一想起来,她比几个妹妹们都担心寿安嫁得不如意。

    世间的好儿郎是不少,他们蒋家就能数出好几个来,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更多,外头传言、话本子,她听得多,看得多了。

    寿安当然不晓得蒋慕蕊为她操透了心,她在笑着听林琬说话。

    等知道了林琬是为何躲出来的,寿安挽着林琬笑得停不下来:“那你呢?是不是一边不好意思,一边羡慕?”

    林琬轻轻捶了寿安一下。

    时辰到了,邓嬷嬷抱着哥儿洗三,嘴里念叨着约定俗成的吉祥话,天井里满满都是观礼的人,兴冲冲地互相道着喜。

    蒋慕渊看着自家儿子,越看越是欢喜,那份得意劲儿,叫孙恪羡慕极了。

    永王妃压着声儿打趣道:“你赶紧也当了爹爹,就不用羡慕阿渊了。”

    孙恪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眼不远处与寿安交谈的符佩清,道:“您催催我就行了,别与她说,今儿阿渊媳妇她们已经把晋之媳妇给说红脸了……”

    永王妃啼笑皆非,人家媳妇子们说笑,怎么这个臭小子什么都知道,真真不像话!

    再者,宠媳妇就宠嘛,她又不拦着,怎么还不信她了。

    永王妃佯装不满:“我是那等不讲理的婆婆?”

    “您不是,”孙恪忙道,“您最是讲理了,我知道,您和父王现在看清儿比看我都顺眼。”

    “知道就好。”永王妃乐了。

    既懂事,又能让孙恪懂些事的儿媳妇,能不顺眼嘛。

第九百零三章 将来

    国公府与将军府关系融洽,娘家人来探望顾云锦亦方便,因而洗三之后,顾家便先一步告辞,好叫顾云锦多些时间与好姐妹们说话。

    徐氏十分不舍,柔声交代着:“我没有坐过月子,没有经验能教给你,你一定要听嬷嬷们的话,好好养着。”

    顾云锦笑着把胳膊伸到徐氏跟前:“您看,我又白又圆,一看就是吃好睡好了。”

    徐氏拿她没办法,嗔了一眼,便走了。

    顾云思和徐令意多留了会儿,但家里还有一个小的要照顾,看时间差不多了,也告辞了。

    倒是林琬,多陪了顾云锦一会儿。

    看林琬抱着哥儿逗趣,顾云锦道:“你先前怎么被笑话跑了?明明脸皮子不比我薄。”

    林琬笑眼弯弯:“我怎的不跑?我又不知道怎么带孩子。”

    顾云锦探着头,道:“他给你寄家书了吗?”

    这个他,当然是指程晋之。

    林琬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是开心。

    成亲不过半年,丈夫出征打仗,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都会有些不舒坦,何况林琬对程晋之,根本就是拿得起、放不下。

    可她决定嫁到肃宁伯府之前就想清楚了,打仗又不是对着日历选黄道吉日,谁知道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就像顾云锦,回门那日收到北地城破的消息,设身处地想想,林琬都觉得心痛不已,她与程晋之这样的,已经极好了。

    再者,林琬与程家上下相处极好,哪怕丈夫不在京里,她在府中亦舒心畅快。

    最最重要的,是林琬信他,亦懂他抱负,她就在京里等着,等他凯旋而归,就像前一回等他从北境回京一样。

    “你以前跟我说过,当时小公爷去了两湖,中秋时候,你们一个看京里的月亮,一个看两湖的月亮,”林琬的眼里满是笑意,水润润的,“他出发之前,我也这么告诉过他,我会与他一起观明月,即便隔了山水,也是同一个月亮。”

    顾云锦亦忍不住笑了,打心眼里笑出来。

    她想,她这一辈子真好,能有几个闺中姐妹分享婚姻生活里的甜蜜,那是多么叫人欢欣的一件事儿呀。

    这远比只一个人过得舒心幸福多了。

    想象一下,在几十年后,她们已经是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林琬笑话说“他眼神不行了都找不到玉兔在哪儿了”,顾云思说“他手有些抖了画山水都飘”,徐令意讲“他鼻子不灵了衣裳换了香料都不知道”,而自己嘈“他年纪大了舞枪也不怕闪了腰”,那真是,太有意思了。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她和蒋慕渊还要做很多事情。

    要收复南陵,平定蜀地,不让朝廷大乱,断断不能让圣上把皇位传到孙手上。

    傍晚时分,热闹了一天的宁国公府又静了下来。

    蒋慕渊把香囊的意思告诉了蒋仕煜,宁国公背着手,沉默了好一阵。

    良久,蒋仕煜才压着声音道:“这里头有一个问题,圣上既然为了江山社稷而执意敕造养心宫,那他是一心想救朝廷、想让孙家天下传下去的,而他又把皇位给了七殿下……”

    蒋慕渊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这明显是一处矛盾,而矛盾的答案就是圣上的真正理由。

    只为江山,孙睿继位远比孙合适,退一万步说,就算把皇位给孙祈,给孙宣,给浑然不想当皇帝的孙淼、孙骆,都比给孙像话。

    圣上想建养心宫很多年了,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想把皇位给孙睿了。

    那么,像今世一般,早些培养孙祈、孙宣,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偏偏,前世圣上压根没有那么做,他拿孙睿当幌子,把其他儿子养得不知朝事、没有臂膀,逼死蒋慕渊,就是为了传位孙。

    那就意味着,在圣上的心里,只有孙能承继大统,传孙家天下。

    是什么让圣上如此笃信?

    应当就是他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梦境了吧。

    梦里,江山需要养心宫,梦里,孙才是继承人,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前世种种。

    今生其实也一样,虽然圣上让众皇子入了文英殿,可说白了,他心中所属的还是孙。

    正如傅太师琢磨出来的那样,太子,要立早就立了,一直不立,就是不满为长的孙祈,不满能力最好的孙睿。

    “因为梦境,毁了江山……”一时之间,蒋慕渊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蒋仕煜倒是平静些。

    几千年来,多少皇朝覆灭,虽各有各的理由,但匪夷所思的也枚不胜举。

    有炼丹炼傻炼中毒的,也有被心魔所困孤家寡人谁也不信谁也不听的,如顺德帝这般,被稀奇古怪的梦境折腾也不是多难理解的了。

    可理解顺德帝的举动是一回事,认同又是另一回事。

    蒋仕煜决计无法认同,蒋家世代为孙家抛头颅,最后呢,在那个前世里,他的儿子被顺德帝逼死孤城。

    如今,他不止有儿子,他还有那么可爱的长孙子,以后,还会再有孙子、孙女,他和安阳努努力,别说四代同堂,指不定能活到五代同堂呢。

    他不能让蒋家再走到那一步,孙家江山要顺利传递,他们蒋氏一门也要活下去。

    “蜀地战事不能拖,就如你所说,像从前一般拖上四五年,整个朝廷都会被拖垮。”蒋仕煜沉声道。

    一旦拖垮了,再想稳下来,就太难了。

    地图挂在墙上,父子两人分析了许久。

    其实,进攻也好,防卫也罢,各种路线、想法在之前的军议上都推演过无数次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委实冒不出新的思路来。

    蒋仕煜的面色有些沉重。

    蒋慕渊看着地图,道:“我先前与您说过,蜀地那儿我安了个人手,先前让人给他传过信,只是这个人手到底如何用,我还没有考虑好。”

    内应一职,不好做,一旦出了纰漏,人死在蜀地,外头救都救不到。

    蒋慕渊要对方出力,但也不至于做些不顾人死活的安排,他希望对方能够好好的活下来。

    蒋仕煜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还不到必须要动的时候。”

请假条

    这是一个被大姨妈打倒了的96,无奈挂个假条。

第九百零四章 可爱

    东厢房里,灯光只微微地亮。

    顾云锦半躺着,看着睡在身边的哥儿。

    邓嬷嬷她们都说她年轻,身体底子又是练过的,哥儿出生时没有折腾她,顾云锦今儿个就差不多都缓过来了。

    虽说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的人,难免有些疲,但说了太多趣事,思路很是亢奋,她精神极好。

    这份多出来的精神头,全叫顾云锦放在了儿子身上。

    这小小的孩子,看着比刚落地时白净些了,今儿个眼睛睁的也比之前大了……

    当了母亲了,对自己生出来的这个小东西,真真是看哪儿都喜欢极了。

    她舍不得把视线离开他,又怕光线亮了刺着孩子睡觉,就只余了那淡淡的光,让她自个儿看得清楚。

    蒋慕渊进来的时候,顾云锦差不多一瞬不瞬看了大半个时辰了。

    闻声,她抬起头,对蒋慕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么一动,先前压着的半侧胳膊一阵发麻,她险些哎呦唤出声,念着哥儿,又全咽了下去,只眉宇都皱了起来。

    蒋慕渊看在眼里,无声笑了。

    多可爱,他的媳妇儿,他的儿子,一举一动,可爱到了他的心尖上。

    蒋慕渊上前扶稳了顾云锦,轻轻给她按压发麻的胳膊。

    顾云锦用气声道:“怎的这会儿才回?”

    洗三有洗三的安排,姻亲好友们登门、离开都有时辰,按说不会有人特别迟了。

    若是耽搁住了,必定是有要紧事。

    而蒋慕渊的要紧事儿,都是朝事、战事,顾云锦怎么会不挂心。

    蒋慕渊没有想过要瞒着顾云锦,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两人一道理一理,很多时候能避免一叶障目,有不少细枝末节的事儿,本来是想不起来的了,几句不经意的话,兴许就能突然抓到了那么一个点。

    只是眼下不合适,一屋子人呢。

    蒋慕渊没有急着说,也用气声答着:“与父亲多说了会儿,还顾不上用晚饭。”

    小厨房里温着吃食,顾云锦一示意,念夏就去安排了,很快开始摆桌。

    刚打开食盒,突然,哥儿哇得一声哭了,念夏唬了一跳,还当是自己动作大惊搅了哥儿,转头一看,顾云锦正摸哥儿。

    “尿了。”顾云锦笑着道。

    奶娘急忙把哥儿抱回去收拾。

    孩子醒了,夫妻两人也就不用压着声儿说话了。

    蒋慕渊用饭快,顾云锦与他絮絮说今儿屋里的趣事,还没有说多少呢,那厢就搁了筷子。

    顾云锦看他漱口,擦手,一桩桩的,麻利却不粗鲁,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弯了眼。

    有时候,她会回忆从前,刚刚抵京的她为什么会觉得只有书香世家的慢条斯理才是优雅的呢?

    明明,他们这些将门子弟,快而有条不紊,也能很好看。

    没有谁天生就是急性子,也不是什么顾前不顾后,而是,对于打战来说,时间是一切,行军对敌,谁有工夫慢吞吞地整理仪容、吃喝行进?

    当时是真的瞎了眼啊……

    现在一双清明眼,看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无论动还是静,都赏心悦目到挪不开眼。

    欢喜极了。

    这份欢喜自然与她看哥儿是不一样的滋味,但都沉甸甸的,填满了她的心。

    蒋慕渊一转身就对上了顾云锦晶亮的眸子,那里头欢喜分明、爱意浓浓,不需要什么话语,只看这双眼睛,就能明白顾云锦的情意。

    他把手中的帕子扔回盆里,交代钟嬷嬷道:“哥儿收拾了就先睡吧。”

    钟嬷嬷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当即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把地方留给他们夫妻说贴己话,忍着笑,自己也退了出来。

    小夫妻两个,真真是好感情,一言一语都甜蜜地不行。

    也不仅仅如此,钟嬷嬷想,小公爷夫妇即便是成了老夫老妻,肯定也是一样的。

    就像长公主夫妇一样。

    几十年如一日,真是好啊。

    屋里,蒋慕渊在床沿坐下,一只手自然地与顾云锦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亦很自然地替她按压双腿。

    这是顾云锦怀孕时留下来的习惯了。

    虽然她已经不会再因为孩子的存在而双腿水肿,但蒋慕渊还没有改过来。

    “刚说到哪儿呢?”蒋慕渊问了句。

    顾云锦先前在说徐令意。

    今儿人多,徐令意就没有带自家哥儿过来,别看那孩子才过了百日,却是个人来疯,闹着呢。

    徐令意还说了些纪致诚的事儿。

    纪致诚有心外放,但哥儿实在太小,经不起舟车劳顿,便听了家里意思,先在翰林院历练一段时日,也免得从监生直接进了官场,毫无实际经验,处事不够周全。

    徐令意挺满意纪致诚的状况的,他的踏实和进取实实在在,全看的见。

    顾云锦愿意听徐令意分享这些,她们之间说话也不用多费心思,旁人家的,许还要应对着家长里短背后是否还有“夫人交道”,可徐令意不是那样的性子,也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纪致诚的路,自有纪尚书安排,徐令意无需来顾云锦这儿做周旋。

    少了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所有的分享让人格外舒坦。

    夜色越发浓了,不当值的丫鬟婆子们都早早歇了,外头静悄悄的。

    蒋慕渊这时候才把燕清真人送香囊来的事儿告诉了顾云锦。

    顾云锦抿着唇,许久才无奈着摇了摇头,叹道:“这个答案,我们想来尚且五味杂陈,三殿下若有一日知道,都不知会如何感概。”

    不是简单的偏爱,仅仅是在梦里面,孙才是能承继江山的人选。

    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说了太多的话,顾云锦的疲乏终是胜过了精神头,眼皮子撑不住了。

    蒋慕渊见状,哄道:“睡吧。”

    顾云锦模模糊糊的,没有松开蒋慕渊的手,入睡前,喃道:“圣上会给哥儿取个什么名?也从梦里来?”

    蒋慕渊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柔声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安顿好顾云锦,蒋慕渊吹了灯退出来,守夜的念夏这才轻手轻脚进去。

    蒋慕渊站在廊下,远处有更鼓声朦朦胧胧地传过来,他想,他也很想知道,圣上会取个什么字。

第九百零五章 自天祐之

    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圣上还未歇息,倒不是有多少折子堆着要批,而是他不想早早入睡。

    睡了也不踏实,更不安生,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梦在等着他。

    那些梦境,是他不能言说的恐惧,让他胆战心惊。

    尤其是,昨晚燕清真人直至红心的一番话,一直压在圣上的心上。

    哪怕他当场就“从容”地否决了,可到了寂静的深夜,梦里的一幕幕又会冲出来包裹住他。

    本想随便去哪个妃嫔宫中留宿,好歹身边有个大活人,但圣上更怕在梦中吐露只言片语,被人窥视到内心。

    所以,昨夜他睁着眼睛到了二更天,挡不住睡意入梦,最后又惊醒过来……

    那个梦,顺德帝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了,他还记得每一次的挣扎。

    梦里的他,已经很老了。

    山河动荡,民不聊生,所有的人在骂着昏君无道,骂苍天无眼,几千几万人的声音响彻在他耳边,震得他浑身颤抖。

    最初,他传位给了孙睿,传给了他培养了几十年的儿子,可他的骂名并未消失,满天下的人还是骂他,孙家的江山亡了。

    后来,再进入那么梦中,他尝试着把皇位给其他人,孙祈、孙宣、孙淼……

    甚至是没有模样、没有名字的,他至今都根本没边没影的儿子,什么皇十二子、皇十三子、皇十四子……

    最后的结果还是一个样。

    只有传给孙,才是唯一不一样的。

    他不用长久背着骂名,不会几十年后被人从皇陵里挖出来,这个天下,还是姓孙。

    在昨夜之前,顺德帝最后一次做那个梦时,梦里出现了一个得道高人。

    那人立在高山上,一派仙风道骨模样,仿若下一刻就会登天而去。

    顺德帝问他:“孙家江山若要传承,是不是只能是孙继位?”

    高人道:“你在百年鼎盛香火之上建一座养心宫,就是答案了。”

    留下这句话,高人不见了,而这个梦,圣上数年都没有梦到过。

    他想,梦不见,是答案已经有了。

    圣上选了西山,西山就是香火百年鼎盛之地,可终究未建成就塌了,之后,他的敕造是有心无力,朝廷如此局面,他无法一意孤行。

    再后来,孙与他说了南陵的全安观。

    那儿败落了,但在那之前,全安观的鼎盛无处可及。

    合适的地方,合适的“孙”提及,圣上岂会不听?

    这是他的江山,是孙家的江山!

    昨夜,圣上再一次梦见了久违的梦境,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高人,可是,对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那手持拂尘的样子,隐约有燕清真人的影子。

    还未等圣上看清楚,孙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三十五年”……

    圣上是活生生被数数的声音吓醒的。

    吓到哪怕过了一天了,他也不想睡。

    边上,韩公公到底担心圣上身体,见他一动不动坐了那么久,终是忍不住开口:“夜很沉了……”

    闻声圣上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看了眼摊在桌上的纸,又看了眼砚台里快要干了的墨。

    “蒋家这一代,该是‘承’字辈了吧?”圣上的声音喑哑。

    韩公公道:“是。”

    圣上提了笔,没有让韩公公重新研墨,就着发粘的墨汁,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拿去裱了。”

    说完,他丢下笔,起身往寝宫去。

    韩公公赶忙招呼了个小内侍来,自个儿又匆匆跟上圣上,只来得及扫了一眼。

    墨太干了,笔毛都叉开,看着很不流畅。

    翌日,蒋仕煜带着蒋慕渊入了御书房,从韩公公手里接过了纸轴。

    圣上端坐在大案后头,脸色看着并不好,许是这几日委实太过疲惫,他的声音都哑了。

    “朕挑到了三更过半,才挑了个满意的。”圣上道。

    蒋仕煜打开来,上头是个“”字,蒋慕渊就站在边上,也瞧见了。

    圣上不疾不徐,道:“《易经》里写,‘自天之、吉无不利’,朕的外甥孙儿,朕护佑着,一生只有吉,无不利。”

    蒋仕煜手捧着,与蒋慕渊一道行大礼谢了圣上赐名。

    父子两人离开御书房,一个出宫去,一个往文英殿。

    临到岔路口,蒋仕煜停下步子,道:“蒋承,哥儿,你母亲想来挺喜欢这名字的。”

    蒋慕渊笑了笑,颔首道:“是,叫着顺口。”

    再多余的话,谁也没有说。

    蒋慕渊目送父亲离开,他知道父亲没有说的话,因为他们两个想的是一样的。

    “管蔡为戮,周公王。”

    周武王病故后,他的两个弟弟管叔、蔡叔反叛,周公辅佐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杀了管叔、流放蔡叔,最后在周成王成人之后归还朝政。

    只看这一层,或许会以为圣上心中已经有了选择,他选了孙淼,因为蒋慕渊太偏着孙栩了。

    圣上给了他为孙淼打压其他皇子的权利,只要记得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让长大成人的孙栩继位。

    可蒋慕渊太了解圣上了,前世今生,圣上的心结都被他猜了八九不离十了,蒋慕渊怎么会相信,圣上会把将来押在如今不到两岁的孙栩头上?

    圣上的心意,永远是孙。

    而圣上的意思,也明明白白。

    他不管蒋慕渊怎么想,不管蒋承未来怎么养,他要蒋家三代时时刻刻记着,无论他们一家选了谁、站了谁、辅佐谁,这个天下,永远姓孙!

    这是孙家的天下,是顺德帝选出来的继承人的天下。

    蒋家跟着圣上的意愿走,便是“自天之、吉无不利”。

    这是圣上的提醒,也是警告。

    蒋慕渊迈进文英殿,孙祈等人少不得向他打听昨儿洗三的事儿,又问哥儿得了什么名字。

    他道:“承,圣上说‘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所有人都赞着是个好名字。

    蒋慕渊跟着一块笑,目光从孙身上划过,笑意里的寒意亦是一闪而过。

    他不可能真的顺遂了圣上的心意,这个天下绝对不能落到孙手里。

    他的儿子,天家不,他自己。

    他重活一辈子,不就是为此吗?

第九百零六章 风骨

    如此喜事,自是少不得说道几句。

    傅太师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盏,垂着眼皮子慢慢抿着。

    若不是他多少知道圣上的心意,他这会儿也会觉得“承”是个好名字。

    可偏偏,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蒋慕渊之前说的那些话,傅太师全听进去了,作为三朝元老,他岂会不希望朝政稳固、传承顺利?

    在他这个位子上,最怕的就是一着不慎,傅家那么多年的基业都砸在里头,他这把年纪死了也就死了,可子孙们怎么办?

    这一年多他催着圣上立储,已经品出味道来了,他前回明晃晃把“立三殿下”说到圣上跟前,圣上给了他一堆话来搪塞。

    圣上无心立长、也不愿意立贤,傅太师即便无法掌握圣上真正属意谁,但他清楚,这个不占着长、也不最为贤的人要承继大统,必然是一片腥风血雨。

    彼时,傅家选谁?

    君为天,可若天不贤,他为了忠诚全盘接下,真的能保傅家吗?

    哪怕保住了一时,又能保住多久?

    即便真的保下了血脉和所谓的风光,能保得住名声、保得住风骨吗?

    过些年,他去了地下,见到列祖列宗时,他能不能问心无愧?

    这些日子,傅太师一直在琢磨这些,甚至私下里与另两位三公敲边鼓着说了几句。

    能登三公之位,冯、曹两家亦是根基深厚,这些全是几代人辛苦经营来的,谁也不想毁在自己手上。

    本以为,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只是没想到,临到了这把年纪,竟是如此的操心。

    权利跟前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可言,蒋慕渊是圣上的亲外甥,圣上今日都如此“警示”,而傅家只是朝臣。

    傅太师缓缓抬起眼,看了几位殿下一眼,真抛开了孙祈和孙睿,余下的这些里头,到底有哪一个,是既顺了圣上的心意、又让傅家不失前程亦不失风骨的……

    这不就是没有嘛!

    真有那么一个,圣上立储就行了。

    趁着殿下年纪还轻,其他皇子们的羽翼也未丰满,把人定下来,他们这些老臣还使得上劲儿,好好指导、培养个十几二十年的,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圣上不这么做,要么是他属意的那一位资质委实太差,性格又偏得根本不肯听他们这帮老古板指挥,要么就是像八殿下、九殿下那样还在榻子上爬……

    如果真的能在榻子上爬出个有本事的来,那也勉强能算了皆大欢喜,毕竟,以傅太师来看,让几位殿下有了争位的心和路子,就已然对传承大业不稳当了。

    他放下了茶盏,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年人思虑中,他也确实要再多想一想。

    傅太师正思索着,边上一位老大人唤他,道:“您家的曾孙女儿抓周,小公爷夫人是赶不上了。”

    提起自家念姐儿,傅太师的脸上有了笑容。

    一转眼,就一年了。

    以顾云思和顾云锦的亲密劲儿,傅家本可以把姐儿抓周多拖一个月,等顾云锦出了月子好来观礼,可惜,傅敏芝一直喊着不看到姐儿抓周就不出阁,江南霍家那儿真心求娶,愣是从顾云思孕中等到了今年。

    婚期早就合了,彼时压根没想到日子会撞上,傅太师这会儿哪有脸再去说改期,只能如此了。

    念姐儿抓周,亲友们围了一圈,顾云锦自个儿去不了,寿安倒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姐儿二话不说,抓了一支竹笔。

    大伙儿说着吉祥话,傅太师看着姐儿手中的笔,深吸了一口气。

    君子当如竹啊,气节、风骨,才是传承的根本。

    他们念姐儿都知道的事儿,他这把年纪了,却想不转呢。

    寿安回了国公府,把念姐儿抓周的状况描绘给顾云锦听,说完,轻轻在哥儿手上点了点:“我们哥儿以后会抓什么呢?”

    顾云锦忍俊不禁。

    她自然也看到了圣上赐名的那纸轴。

    名字背后的意思,顾云锦一开始没有全部领会,还是隔了两天,突然想起来的,彼时心境,自是无比复杂。

    可正如蒋慕渊说的那样,这份庇,天家不给,他们做父母的自己给。

    临近七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军报日日送抵京城,战事状况,一如这天气一般。

    先是一直龟缩防御的董之望和孙璧突然出兵了,许是觉得余将军麾下主力都被肃宁伯调去支援蜀地战事,南陵想要搏一把,趁着夜色突然开了城门,想冲击朝廷的前沿驻军。

    孙璧此举确实出乎了余将军的意料,但老将带兵,最是知道战场上什么再是反常的举动都有可能发生,这种情理之中的状况也不算耗无防备,只是叫敌人冲了个先手,战损比预计中的大一些。

    不过,孙璧奇袭未成,损失更大,尤其是士气上的打击沉重,哪怕孙璧和董之望要继续严守,南陵民间和官场,必然会越发动摇。

    “不出三月,南陵该平了。”曹太保面露笑容。

    文英殿里,众人亦是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场战打了很久了,以朝廷如今状况,越早结束越好。

    转日,又有军报送抵,这一次来自肃宁伯。

    朝廷和蜀地的军队依旧僵持在霞关下,几次邀战,蜀地守将皆不应,而朝廷数次进攻,都吃了地势的亏。

    蜀地显然也不满足于僵持,料定朝廷兵力捉襟见肘,在前夜再一次从水路而下想打夷陵,两军水船在长江上布阵,杀了个漫天火光,足足打了四个时辰,最后鸣金收兵。

    不过,大战之中,段保戚一刀砍下了敌军副将的头颅,肃宁伯把此时战事定为小胜。

    打仗便是如此,英雄都需要宣扬,这不仅仅是对功绩的表彰,而且是为了提振士气,能在僵持之中取得能吹嘘的成果,对普通兵士、对老百姓们而言,都能叫他们意气飞扬。

    消息一到,圣上难得给了成国公好脸色,这位前两年进宫不是挨骂就是认罚的老公爷,总算能扬眉吐气一番。

    成国公十分谦虚,他自己就是战场上打出来的,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儿,领了赏赐,表了忠心,也就不管外头其他人吹嘘什么了。

    他这两年学会的,就是低调些。

第九百零七章 默契

    接连的好消息让京里的气氛都比先前轻松了些。

    中元过后,方氏从湖心观回来,见到了哥儿。

    顾云锦刚刚出了月子,她休养得好,整个人都很有精神。

    方氏平素再不喜在府里走动,也过来看了看孩子,给了见面礼。

    顾云锦与这位婶娘其实说不上什么话,倒不是她嘴不巧,而是看得出来,方氏不喜欢与她拉家常,她们之间更适合平淡的、面子上的往来,那就无需勉强。

    不过,顾云锦也看得出方氏是喜欢哥儿的。

    哥儿白白净净的,眼睛特别亮,对谁都嘟着嘴,越发显得圆乎乎的,很是招人疼爱。

    方氏抱了一会儿,眉宇里透着浅浅的温柔。

    可她的话还是很少,把孩子交给奶娘,平静地说了几句贺喜的话,也就告辞了。

    洪嬷嬷看在眼里,待回了屋子,才道:“您总说心如止水,但奴婢看得出来,您今儿还是很高兴的,您很喜欢哥儿。”

    方氏头也没有抬,道:“哥儿是个有福气的,会投胎。”

    洪嬷嬷被噎着了,知道劝说无用,只能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落雨,顾云锦等了个晴天,带着哥儿进宫拜见皇太后。

    慈心宫里,皇太后抱着哥儿喜笑颜开,向嬷嬷等人一连串的好话,逗得皇太后心花怒放。

    皇太后问了不少月子里的事情,底下人的嬷嬷其实都来回过,但她要听顾云锦说,事无巨细,关切极了。

    正如她先前说过的那样,因为皇家身份,她很遗憾地没有看到猴子模样的哥儿,也不能去看孩子洗三,她只能靠这些关心来弥补遗憾。

    一整个下午,慈心宫里笑声不断。

    哥儿醒的时候,也跟着一块咧着嘴笑。

    夏日的天暗得迟,西洋钟响了,外头还很亮。

    顾云锦估摸着文英殿散值的时间,她与蒋慕渊说好了,等他散值后过来,他们一块回府去。

    只是,这一日终究等得有些迟。

    皇太后亦在嘀咕,交代人去打听打听,小曾公公亲自去了一趟,才晓得今儿军务繁忙,蒋慕渊这会儿不在文英殿,而在御书房。

    “忙起来没个准的,”皇太后道,“莫要理会他们,我们先摆桌用膳。”

    顾云锦陪着皇太后用,刚吃到一半,外头通传说蒋慕渊来了。

    珠娘赶紧添了副碗筷。

    顾云锦转头看去,一对上蒋慕渊的视线,心不由就是一沉。

    蒋慕渊的情绪并不好,嘴紧紧抿着,很是沉重。

    他似是压根不想瞒着人,也就没有装出无事的模样来,皇太后看在眼里,便道:“先用膳,用过了再说。”

    这顿晚饭,其实是食不知味。

    皇太后这把年纪,晚膳用得不多,怕不克化,但见蒋慕渊和顾云锦虽然都有心事,却没有耽搁用饭,她的心不由宽了宽。

    是了,天大的事儿也比不过吃喝,吃得进去才是最要紧的。

    待撤了桌,收拾妥当了,在皇太后的示意下,蒋慕渊才斟酌着说了状况。

    不说也是瞒不住的,军报送来,一会儿就会各处报了。

    “前头强攻霞关,霞关打下来了,”蒋慕渊顿了顿,声音颤着,“却,找不到晋之的踪迹……”

    顾云锦的呼吸倏地顿了一拍,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蒋慕渊放在膝盖上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双手交叠,她才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蒋慕渊的手也是颤着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顾念这儿是慈心宫,终究还是都先咽下了。

    皇太后到底“见多识广”,脸色微变,很快又稳住了:“肃宁伯家的老三?现在是个什么说法?”

    “是,”蒋慕渊应了声,“霞关难打,战局激烈,目前是还没寻着,之后……”

    “没寻着就是活着!”皇太后道,“战死就是战死,遗体又不会挪地方,在那儿就是那儿,既然清扫战场时没有寻见,必定有生机,要哀家说,这消息传回来,程家都不会放弃,阿渊你先丧气又是做什么?”

    蒋慕渊认真听了,道:“您说得是。”

    顾云锦多少明白蒋慕渊的想法,毕竟,前世时,程晋之就是战死在了蜀地,如今生死不明,又如何叫“知情人”不揪心?

    可顾云锦也只猜对了一半,蒋慕渊如此沉沉的另一个理由,直到他们出了宫之后,他才提起来。

    “我要去蜀地了。”蒋慕渊道。

    他自知贪心了,他放不下朝廷百姓,他也放不下儿女情长。

    当初胡同起火,他亦是把救火放在了第一位,只让听风去护一护顾云锦,当然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在里面,可这一次,他还是要离开刚出月子的顾云锦和哥儿,奔赴战场。

    顾云锦侧了侧身子,把脑袋靠在蒋慕渊的肩膀上。

    他的未尽之言,她全懂,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满意,因为,她爱的蒋慕渊就是这样一个把家国都放在心上的人呐,她对他最初的敬佩和仰慕亦是如此而来。

    “何时出发?”顾云锦问道。

    蒋慕渊轻轻笑了笑,虽有程晋之的生死压在心头,但这一刻,他还是笑了。

    顾云锦懂他,亦如他也懂顾云锦,他们之间,无需用那么多的话语去解释轻重,他们有这样的默契。

    “后日,”蒋慕渊道,“后日一早就走。”

    心有默契,但到了夜深人静时,蒋慕渊抱着顾云锦,还是说了不少。

    感受到是一回事儿,但感受到了又听到了,心里会更暖。

    顾云锦依着蒋慕渊,道:“皇太后说得不无道理,晋之必定有生机,从前是从前,现在的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命运也一定能改。”

    她记得很清楚,岭北的那场初雪里,她和蒋慕渊在白云观说了许多。

    提及马革裹尸的程晋之,蒋慕渊彼时的言语里的遗憾和痛心依旧在顾云锦的耳边,她也知道,今生,数月前程晋之出征时,蒋慕渊亦是颇为担忧。

    新的一生,他们两个一直在努力扭转前世的不如意,自然也不想再有这桩遗憾事。

    “他一定还活着!”顾云锦一字一字道。

第九百零八章 锋芒

    蒋慕渊拥着顾云锦。

    身子挨着身子,呼吸可闻,连彼此的心跳声都那么的清晰。

    他前世从未拥有过她,他亦不曾这样听过她的心跳,短暂的相遇过后,余下的不过黄土一杯,以及湖心观里的一块灵牌,仅此而已。

    不似此时,不似今生。

    这辈子是截然不同的,他做了无数的努力来改变命数,自然当有不同的结局。

    蒋慕渊不可能阻拦程晋之去蜀地建功立业,将门子弟,只因贪生怕死而拒绝踏上战场,那还不如一个等死的病秧子。

    当时,程晋之壮烈战死,走得明明白白,而现在,军报上写着的仅仅还是失踪。

    “你说得是,”蒋慕渊的脑海里浮现着战报的内容,道,“他能活下来。”

    翌日是大朝会。

    因着程晋之失踪,以前从未列席的程言之亦入了大殿。

    上下官员各有各的路子,有些昨儿就收到消息了,有些不知情的,看到“眼生”的程言之,左右一打听,也晓得前线领军的大将军的儿子不见了。

    这事儿,嘴上再是宽慰也不得劲儿,与肃宁伯府上相熟的,也都是客气地见了礼,不好多说一句话。

    程言之神情严肃,精神看着倒还不错。

    军务是大朝会上的要事。

    霞关之战打得太惨烈坎坷,虽是占领了霞关,但朝廷兵士伤亡惨重,可以说,霞关是拿将士们的血推下来的。

    如此局面压在头顶上,各个衙门的脸上都不好看。

    御史、给事中们,能沾着些边的,都要出来说上几句,明知兵力不足却还要强攻,今日状况,是不是肃宁伯过于托大?

    “后续调度并没有完全到位,从他处借调的兵力并未适应蜀地状况,还在持续操练中,前头进攻何不再等一等?”

    “粮草、军备的运输亦受了中原地区接连阴雨的影响,这是准备不足!”

    “蜀地难打,围困便是,南陵谋划多年都在围困之下渐渐失去了还手之力,我们若是选择围着蜀地,耗上一两年,他们自取灭亡!”

    ……

    这是越说越没边了。

    蒋慕渊听不下去,也不想去分辨每一句话都是哪个纸上谈兵的官员说的,他只冷冷笑了声。

    突兀的笑声让争论声霎时止住了,蒋慕渊的视线从大殿内胡乱指点的人员身上划过,道:“还不是孙璧和董之望还留着命,乔靖才敢有样学样?而若是乔靖没有反,前些时日,孙璧会冲出死守的南陵城妄图偷袭?”

    有官员因为蒋慕渊的话而缩了缩脖子,不再出言辨论,亦有胆子大的,不惧落到前回甄议一般的“下场”,梗着脖子要说一说。

    “小公爷的意思是,南陵战事推进不利才给了蜀地野心?说起来,南陵委实打太久了。”

    蒋慕渊道:“怎的?余将军的领兵能力比不上各位了?肃宁伯托大,谨慎如众位怎的不请缨出战?南陵、蜀地是什么状况,各位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胡乱批评,要是知道还如此评判,那只能说,众位对战事一窍不通,还是莫要指手画脚了。”

    几句话一出,底下面色各异,甚至有不少人,迟疑着互相交换眼色。

    今儿的宁小公爷,态度不对劲儿啊……

    到底是与程晋之交好,好友失踪,急得他丝毫不顾官场颜面了。

    一时间,大殿内有些静。

    孙睿上下打量了蒋慕渊两眼,他的想法与其他人不同,眼前的蒋慕渊,让孙睿觉得颇为熟悉。

    这才是前世承继了爵位、权倾朝野的蒋慕渊,朝堂之上,说一不二、手段雷霆的蒋慕渊。

    前回蒋慕渊骂甄议,举了不少例子,看着是骂得直白,其实转了不少弯,也把夫妻间的相处拿出来打趣,有那些趣事在前头,可算是对甄议口下留情了。

    不似这回,一个软钉子都没有,句句劈头盖脑,就差更直白来一句“外行人赶紧滚蛋”了。

    思及此处,孙睿又悄悄看圣上,圣上面无表情。

    “那依小公爷的意思,霞关战局如此惨烈,肃宁伯一点过错都没有喽?”

    蒋慕渊道:“没有什么战争,是不靠着人命去堆的,不尽快逼下霞关,震慑蜀地叛军,他们只会更猖狂,会不停地顺水冲击下游,彼时受难的不是吃着军粮的将士,而是两湖千千万刚刚从洪灾里爬起来的百姓!”

    保兵力还是保百姓,时期不同、局面不同,各人心里的平衡都不同,但这些心思决计是不能明晃晃说出来的,因而,蒋慕渊这话就反驳不得。

    半晌,有人道:“霞关是入蜀的咽喉,硬打下来亦是功劳一件,只是,打仗是打仗,救援是救援,小公爷,下官说句难听的,若是图救援程晋之而再继续增兵,那不是良策。”

    说话的是个老御史了,年纪很大,声音有些颤,却直指了中心。

    失去挚友固然伤心,可霞关流了那么多血,谁家亲友不痛?如今之计,持续进攻还说得通,为救援程晋之而把兵力用在搜寻霞关一带的山林里,就太过浪费了。

    蒋慕渊抿了抿唇。

    他知道,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程晋之没有生机了,余下的小部分里,大抵也就是报着个美好的愿望。

    在战场上,失踪再生还,可能性很小。

    何况是霞关那样的天堑,程晋之失踪,若是摔落了悬崖,能寻到遗体都是运气好,若是受伤落在敌军手中……

    蜀地要是没人认出他的身份来,也许能勉强混在俘兵里艰难缓口气,就看能不能撑过伤情,若是叫人认出他是肃宁伯的三子,乔靖断断不可能拿他来跟肃宁伯讨价还价。

    肃宁伯是什么人?当年坑杀东异战俘,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他不怕背骂名,更不怕背儿子的命。

    乔靖只会杀了程晋之,把人头悬在阵前,如此而已。

    老御史也是就事论事,并非胡乱指挥,蒋慕渊的口气亦客气了些。

    “战场上孰轻孰重,肃宁伯分得清,我亦分得清。”蒋慕渊道。

第九百零九章 一直都信

    龙椅上,圣上清了清嗓子。

    蜀地后续怎么打,昨儿在御书房里,已经商量了个大概了,今儿朝会上论一论,不是用来改主意的,而是为了让言官们闭嘴。

    作为圣上,不能不给御史们议事的机会,这就需要蒋慕渊站出来张口辩驳,最后圣上来收个尾。

    只是圣上自己都没有想到,今儿的蒋慕渊会是这么的锋芒毕露。

    今日的蒋慕渊,与每每在御书房里喊着“舅舅”与他胡搅蛮缠的青年,终究有了变化。

    都说成家立业,男人一旦当了父亲,就都有些不同了。

    而且,蒋慕渊还年轻。

    圣上是看着蒋慕渊长大的,他知道,再历练些时日,蒋慕渊会比现在更了不得。

    他偏过头,与韩公公交代了几句。

    韩公公领了命,当即扯着嗓子宣布蒋慕渊与程礼之再点精兵增援肃宁伯。

    话音一落,朝臣们皆是神色沉重。

    精兵,这时候哪儿还有精兵,精兵早就都调去打蜀地的,现在去挑,矮子里拔高个。

    增援一加,后续军需粮草的调度亦要调整,就国库的状况,牙缝都要挤干净了。

    别看南陵被判了最多还有两三个月的命,可战事一日不结束,一日不知道会出什么变化。

    只是圣上发了话了,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下了朝,各处衙门忙得不可开交,蒋慕渊与程礼之亦是忙碌不已。

    说是第二天启程,但这一日就都不打算回府,安排各种事宜。

    孙恪心里记挂,亦不想耽误两人时间,只在城门口放了一坛酒,各饮一杯,当做送行。

    蒋慕渊一口饮了,拍了拍孙恪的肩膀,道:“我能把晋之带回来。”

    孙恪啧了声:“我前几年在清平园还埋了一坛酒……”

    只半截话,但几人都懂,待程晋之回来了,取坛饮酒、不醉不归。

    孙恪给蒋慕渊和程礼之送行,城门一带不少人都看见了,加之各处传言,都证实了程晋之在战场上失踪了。

    东街上,不少往来百姓都很低落,就跟别提素香楼里的小二和常客们了。

    尤其是经常出入雅间招待孙恪几人的小二、东家,都与程晋之相熟,不到一年前,他们还人挤人的看程晋之娶亲,怎么就……

    边上铺子的掌柜娘子坐在大堂里,眼睛泛着红:“三公子出征前还特特来我们铺子里,说三奶奶最喜欢我们家的香露,让我每隔半月往府里送一趟,我前些天才送去,三奶奶可高兴了,这往后……”

    “肃宁伯里怕是闷着呢。”

    “肃宁伯府什么大风大浪没尝过?你看,伯爷不是二话不说,又召大儿子出征了吗?”

    “我听说,肃宁伯坚持如此,他送回来的折子上说,他誓破蜀地,他能损一个儿子,就不惧损三个儿子!”

    一时间,众人自是感叹肃宁伯忠义,心中热血滚滚,也就有人叹道:“乔蕴要是没死,也不会打这一仗……”

    “话不能这么说,乔靖一早有反心。”

    “有反心也是被逼的!勤勤恳恳守了那么多年的蜀地,朝廷说召子弟进京就进京,这不是不信他嘛!谁的心不冷!”

    这话其实颇为颠倒,蜀地起兵状况,大伙儿先前也议论了不少,有人想与说着话的辩一辩,哪知道那人根本不理,扔下酒钱就走了。

    可这些话语慢慢还是散了开去,有清楚关节的想解释,但更多的是听一句便信一句的,把蜀地反叛扣到了孙宣的举措上。

    孙宣哪里不知道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左不过就这么几个兄弟,谁能见着他好?

    抓着机会落井下石,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偏偏今日局面,他强出头反倒是不好,只能听几位先生的话,隐忍下来。

    倒是陶昭仪,气得在宫里摔了两个花瓶。

    西林胡同里,林柳氏坐着轿子出门,正巧遇上了秦夫人。

    秦夫人忙问:“去伯府看姑娘呀?”

    林柳氏点了点头。

    秦夫人张了张嘴,心里一堆话。

    程家来求亲时,她就觉得林家应得太痛快了,不是程晋之不好,而是怕将来有个万一。

    没想到,才这么些时日……

    秦夫人很是后悔,当时她就不该说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乌鸦嘴招来的。

    林琬是她看着长大的,多好一姑娘,秦夫人打心眼里不希望她人生艰难,她纠结了一会儿,道:“没事儿的,我就觉得姑爷肯定没事儿的,会回来的。

    西山上的香火灵验,你若是想寻人一道去拜拜,记得跟我说,我与你去。”

    林柳氏冲她点了点头。

    都是一条胡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虽也有磕磕绊绊的时候,但出了事儿,这份心意还是真切的。

    肃宁伯府里,气氛没有那么糟糕。

    正如外头说的,大风大浪尝得多了,底气也足些。

    或者说,连她们这些“过来人”都慌了乱了,又怎么能安抚嫁进来不足一年的林琬呢。

    此时最揪心的是林琬,最没有经验的也是她。

    为了叫林琬不被压倒,府里仔细与她说了霞关战局,把军报里的内容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她听,给她分析程晋之的生机。

    府里的“平静”也让林柳氏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些,她暗暗给自个儿打气,她是来给女儿鼓劲儿的,不是添乱的。

    林琬看着有些疲乏,这也难免,林柳氏揪心,上前把女儿拥在怀里。

    深吸了几口气,林琬没有哭,也没说自个儿“没事”,毕竟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信。

    她只是不声不响地靠着林柳氏。

    林柳氏顺着她的背,半晌,柔声道:“琬儿,你怕吗?”

    林琬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没有说谎:“怕,很怕。”

    怎么会不怕呢。

    消息传到府里,林琬整个人都懵了,这过了两天了,都还不能去细想。

    林柳氏的动作没有停,又问:“那你信他吗?”

    林琬颔首,语气坚定极了:“信,一直都信。”

    林柳氏把眼泪强忍了下去。

    这就是她的女儿啊,通透又坚韧,胆大也执着。

    鼓劲儿,只这两句就够了。

第九百一十章 心结

    盛夏,酷暑与暴雨交叠,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人心生烦闷。

    宫里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军报。

    霞关战场已然打扫完毕,收缴的军需物资的数量一一上报,蜀地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妄图再冲出来,两军几次交手,最后都拉开了。

    毕竟,霞关这地方就是这样,轻易进不去,也轻易出不来,想在彼此有所防备的时候啃下来,都是拿命堆。

    朝廷的兵士经过此战也是元气大伤,近来以调整为主,亦要等一等后方的军粮运输。

    一折子接着一折子,条理分明。

    却是没有哪一句,提到了程晋之的下落。

    文英殿中,没有哪个特特提出来一句,可心里都知道,程晋之凶多吉少。

    虽然,将心比心,大伙儿都要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寻着遗体就不等于人不在了,可霞关战事那种状况,再也寻不着了也不奇怪。

    程晋之若是身体无恙,以他的能耐,岂会迟迟不归?

    他最初即便活着,必然也是身上有大伤,而人要活命,总要有水有吃的,一个伤重之人,如何在蜀地的山林里活下来?

    这一日,又是一份军报,写着蒋慕渊与程礼之已经带着人马赶到了肃宁伯的驻地。

    孙撑着腮帮子,歪着头看孙骆手里的折子,啧了声:“行军打仗不是单打独斗,他一人能改变的极少,阿渊也是,道理他都懂,就是心里放不下。”

    孙骆道:“他与程家那小子交好,与自家兄弟无二,但凡有一丝机会,也想救一救,哪怕救不着了,仇也要报。”

    边上的孙祈听了半句,原是没有往心里去,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便接了话,道:“兄弟情深,七弟你彼时伤重,三弟抬也把你抬回来了,如今想来,当时是真险啊,要不是正好有一队人马准备偷袭封口关遇上了你们,你们两个可就真落到孙璧手里了。”

    孙祈一面说,一面留心着的孙的神色。

    兄弟手足之情,有为对方两肋插刀的,也有插对方两刀的,就好似他们在座的这一众兄弟,论彼此感情,内心里恐怕还不及对孙恪和蒋慕渊的信任来得多。

    若说原来,孙祈觉得孙睿和孙一母同胞,关系会比他们其他人紧密,但如今应是不同了,刘婕妤和龚先生说得对,孙伤了,哪怕孙睿尽力,彼此之间也断不可能会毫无嫌隙,不止是孙对孙睿,虞贵妃对孙睿亦会有心结。

    这是人性,整年整日生活在“皇家无亲情”的处境里,他们对人性看得更透,也反噬得越多。

    孙祈自认很难从孙睿的面上窥出端倪来,他就只看孙,果不其然,孙的脸上闪过了一些不自然,对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孙睿,又很快挪开了。

    孙舔了下嘴唇,孙祈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夜的大火,追兵就在身后,而他的命,根本不握在自己手中。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梦,若无救援,他是不是会被孙睿扔在林子里?

    反正,局势反过来,孙一定会扔下孙睿。

    孙干巴巴笑了笑,嘴上道:“是啊,若不是皇兄,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孙睿睨了眼孙,似笑非笑。

    他知道孙是什么人,也知道孙祈这么说的缘由,他并不点破,只绕了过去。

    正如他清楚蒋慕渊,蒋慕渊记仇是真记仇,前世程晋之死在蜀地,蒋慕渊费了四五年,把蜀地上上下下都打穿了。

    “寻不到程晋之,阿渊能把蜀地翻过来。”孙睿道。

    他说得笃定,语气里却又有那么一点羡慕,这无意之中流露的心思让孙睿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

    看,别家义兄弟能为对方豁出命去,而他嫡嫡亲的弟弟,却要他的命。

    孙心里很不舒坦,似乎是发泄一般,他说话不讲究起来:“哪里去寻?真落下了山谷,骨头都剩不下,要我说,还不如落到乔靖手里,命保不住,好歹打下蜀地了,阿渊还能把他带回来。生死有个明数,也省的家里长长久久记挂,连摆不摆牌位都吃不准。”

    几句话,说得文英殿里落针可闻。

    众位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做声。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吧,但这么难听的话,谁能直白说呢?

    孙却不管,整个人靠坐在椅子上,略略活动了一下肩关节。

    很不舒服,尤其是近来又热又潮,这胳膊没比冬天舒坦多少。

    他抿着唇,暗暗骂夏太医“庸医”。

    待散值了,孙宣去看望陶昭仪,行至一半,突的落了雨,虽备了伞,还是淋湿了大半。

    陶昭仪近来情绪不好,见他淋了雨,少不得又要怪天怪地。

    孙宣打岔,道:“今儿文英殿里,我听了听,静阳宫那对兄弟怕是都有心结。”

    陶昭仪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忙问了经过,又道:“母妃原就想,那虞氏本就得宠,又有三个儿子,彼此照应,比你一个人强太多了,他们内里若是乱了,真是再好不过。”

    “孙祈定也瞧出些端倪,才会这么与孙说,”孙宣安慰一般握住了陶昭仪的手,“母妃,您千万莫急,他们一年两年安稳,断不会五年六年还安稳,孙祈比我着急,他不会让静阳宫齐心的。”

    “母妃是担心你……”陶昭仪叹道。

    皇位之争,孙宣本就没有优势,她娘家也提供不了什么。

    召封王、总兵等子嗣进京,这是双刃剑,孙宣一早清楚,只不过这一招恰好落在圣上的心坎上,为了讨圣上喜欢,孙宣才这么提了。

    如今出了差池,罪过也都由孙宣背。

    外头那么多的不满,说到底不过是有人落井下石,借机打压孙宣,陶昭仪岂会不心焦?

    “那也要弄明白,到底是大殿下还是三殿下……”陶昭仪急急道,“都说二殿下、四殿下不争不抢的,可谁能保证呢,此一时彼一时,哪怕从前无心,如今……”

    孙宣冲她摆了摆手:“谁都一样,母妃,我现在轻易动不得,收复蜀地若是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后头事儿还多着呢。”

第九百一十一章 霞关

    孙宣清楚如今局面对他不利,此时他若再有不合适的举动,被人抓着了鞭子,恐越发难以起势。

    那么一来,皇位之争,他就彻底落在其他人后头了。

    这些时日,不管心里多么着急,他都知道不能乱,更是不能内乱。

    孙宣能管住自己,可他担心陶昭仪。

    陶昭仪在后宫多年,能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是愣头青,可母妃太看重他了,关心则乱,指不定就上了别人的当。

    孙宣费了好些口舌来安抚陶昭仪,让她务必冷静小心,莫要着了别人的道。

    总归是多做多错,眼下,不做反而更好。

    “至于前头战事,”孙宣笑了笑,“我们除了盼着将士们早早凯旋而归,并无其他法子,那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地方。肃宁伯打过很多仗,若连他都啃不动乔靖,这满朝上下,谁也不行了。”

    陶昭仪长叹了一口气:“肃宁伯府祖上便军功赫赫,伯爷有东异战功,此番再打下蜀地,程家晋为公府也不是不可能。原本,这样的人物该是我们极力拉拢的,可若是程晋之回不来……”

    肃宁伯不胜,孙宣麻烦大了,但要是胜了,这样的人不为己方所用,又不知道会站到谁的身后去……

    孙宣道:“您可千万别这么想,外头的老百姓弄不清蜀地状况、被人牵着鼻子走,肃宁伯府定不会那样。

    若我不是个能扶得起的,他们不会选我;可要是我有足够的能力取信百官,肃宁伯也不会因为程晋之的生死而弃了我。”

    陶昭仪听进去了,重重点了点头。

    孙宣又道:“就近日的军报来看,若无意外,孙璧和董之望撑不了太久了,一旦南陵收复,孙祈极有可能要做一番文章,涨一涨名望。

    他要出风头,就会惹上孙睿。

    母妃,我们隔山观虎斗,只管让他们先争去,不用去掺合。

    至于父皇那儿,您就跟从前似的送点心送汤水,正事儿一句不问也一句不说,我们这点儿心思,哪里能在父皇面前搬弄?”

    陶昭仪看着自个儿儿子,道:“你说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母妃相信,你最终能得百官、百姓信赖,能获你父皇期待。”

    母子两人达成了共识,也叫孙睿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京城,因着落雨,天色几乎全暗了,而霞关上,天边还缀着些晚霞。

    呼吸之中,浓郁的血腥气并未散尽,交战的两军已经鸣金收兵,兵士们正在打扫战场。

    蒋慕渊抹了一把脸,拭去了血污,之后还有军议,他也就随意抹了抹,根本顾不上收拾仔细。

    程礼之和程言之的状况也同样,说不上有多么狼狈,但也不再是京中勋贵世家的翩翩公子模样。

    蒋慕渊抵达霞关已经有几天了,几乎每一日,两军都会围绕这重中之重之地打上一阵,朝廷想往前推进,蜀地想重新把霞关握在手里,你来我往着,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肃宁伯把心思都扑在了用兵上,他自然无比担心程晋之,但他作为一军主帅,决不能把那些痛心模样展现人前。

    他是主心骨,他的心定,军心才定。

    底下这一个个兵,哪个不是谁家的儿子?他要拼劲全力让更多的儿子活下来,回到父母身边去,这是他的职责。

    而打仗,牺牲在所难免,总有人会倒在战场上,他的儿子也会,肃宁伯会把儿子带上战场,也就有准备。

    程礼之倒是一直在打听弟弟的下落。

    那场战事太惨烈了,程礼之自己受了伤,也杀红了眼,刀起刀落时,顾好自己的命、顾好自己带的这一小队人的命,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心神,根本顾不上全程关注程晋之。

    因此,打下霞关之后,他根本不知道程晋之是何时不见了的。

    程晋之那一支又是先锋,冲在最前面,伤亡最重,活下来的那几个不是没看清,就是伤重说不了话。

    蒋慕渊三人正要入大帐,惊雨快步跑了过来:“几位爷,那小将醒了。”

    几人闻言,赶紧与肃宁伯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军医帐篷去。

    惊雨说的小将是当日与程晋之一队冲击霞关的先锋,身中数箭,伤势极重。

    军中条件不好,原想把人挪到后方去救治,又怕一路颠簸加重伤情,就留在霞关养着。

    军医什么法子都想了,说什么也要把这人从鬼门关拖回来,毕竟,最有可能知道程晋之状况的就是他们这一队的人了。

    拼了那么久,今儿总算是醒了,拖回来了。

    那小将醒了,却还无法开口说话,只靠微微颔首和摇头还和几人沟通。

    蒋慕渊问了几句,才算是清楚了程晋之的状况。

    这小将亲眼看到程晋之中箭坠马,他想救,自己又挨了敌人数箭,之后的状况他就不知道了。

    几人退出来,沉默了一阵,蒋慕渊先开了口:“勉强算一个好消息。”

    他们都分析过,以霞关地势,程晋之若伤重落入山间,这些日子过去了,想要活命几乎没有可能。

    依小将说法,程晋之当时的位子极其靠近霞关,他即便坠马也不太可能摔下山,而战场上没有发现他的遗体,他极有可能是在敌军败退之时被他们俘虏带走。

    “乔靖没有派人来耀武扬威,他们应该根本没有认出三弟。”程言之道。

    “斥候也没有收到俘虏被坑杀的消息,只要他自己撑住伤势……”程礼之重重握住了拳,“我们攻得凶一些,他只要撑住,撑到我们到……”

    程晋之的伤必然不轻,否则以他的能耐,即便坠马也断不至于被俘,他近身搏杀的能力极为卓越,都是战场上的那一套,根本不是玩闹的花架子。

    大军推进,根本不是数日子,说不好哪天能胜,何况,这几日拉扯,兵士们都已尽力。

    为了救援程晋之就不管不顾地一味进攻,别说蒋慕渊了,肃宁伯第一个不答应。

    而伤重之下,程晋之能挺多久?

    蒋慕渊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先弄清楚俘虏都被带到哪儿去了。”

    一条路不通,定会有第二条路。

第九百一十二章 学生王琅

    近来多雨,也不记得是从哪一场夜雨之后,暑气全消,再不见踪影,只余下秋日的爽快。

    眼瞅着就是中秋了。

    蜀地,保宁府首府,城中不见中秋临近的欢愉,反而十分沉闷。

    因着霞关失守,从前头退回来的兵士大部分入了保宁,镇南将军更是带着兵士入城驻守,坚决不让朝廷再从这儿夺一城一关。

    老百姓都怕当兵的,尤其是战时。

    保宁衙门被临时征用做了乔靖驻地,一众衙役换成了亲兵,府衙边上连探头探脑的人都没了。

    便是讨饭的,都不敢从外头过。

    守备的兵士一脸严肃,看得出情绪紧张。

    之前几次顺水而下都没有在两湖占着便宜,反而损失不少,这让乔靖上火了好一阵,近来霞关的拉锯又吃了亏,消息传回来,几个副将都黑了脸,府衙官员们都战战兢兢的。

    乔靖倒没发怒,可就是这么山雨欲来的气息,更让人恐慌。

    一顶轿子落在了府衙对侧,轿帘一掀,下来一书生装扮的男子,他转过头看着守备森严的衙门,面不改色。

    亲兵们自然注意到了他,很是意外有书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避都不避,反倒是朝着他们走过来。

    长枪一挥,亲兵们拦了路。

    那书生在枪前停下,拱手行礼:“学生王琅,求见乔大将军。”

    亲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问号。

    这人是谁?哪里来的?谁的学生?瞎凑什么热闹?

    当兵的和读书人不是一条路,他们看不上文绉绉的穷秀才,可面前这年轻人衣冠整齐、模样俊秀,虽不如武人精干,但也没有穷书生的酸气。

    看着是正经念过书,会念书的。

    王琅见他们犹豫,又道:“学生曾请季同知指点过文章。”

    亲兵们互相打了个眼色,有一人去叫季同知了,毕竟,乔靖可怕,季同知一个文官,谁吓唬谁还不知道呢。

    季同知很快就出来了,一见王琅,他脸色一沉:“贤侄怎么来了?”

    王琅与季同知并不亲厚,他们一家迁回保宁府,他虽走不了仕途了,但身上功名未革,少不得要来衙门记一笔,季同知与王甫安打过些交道,不说关系好坏,王甫安都在牢里等死了,季同知本着能抬一手是一手的想法,让王家落了户籍,又给王琅介绍了学堂先生的活计。

    王琅道:“大人,我想见见乔大将军,望大人引见。”

    季同知猜不到他目的,又觉得他一个书生掺合什么打仗事情,起先并不答应,见王琅坚决,终是松了口。

    “你可想好了,”季同知上下打量王琅,道,“大将军起兵就再无退路,你若是要劝他放下兵权,你就别进去了,去了就是送死。”

    王琅理了理衣摆,笑了:“为何要劝?”

    后衙,乔靖听说来了个教书先生,亦是莫名其妙,但他多少给季同知面子,让王琅进来。

    季同知简单与乔靖说了王家状况。

    乔靖挑眉:“哦?他老子污蔑上峰入狱,那可真不是个东西!没点儿本事,怎么能跟上头对着干呢?”

    边上副将忙附和了几声,赞乔靖通天能耐,一出手就气势不同。

    乔靖懒得听他们拍马屁,只问王琅:“你想说什么?”

    王琅拱手,弯了腰行了一礼:“想谋个军务,搏个前程,学生寒窗十余载,不想只做个教书的先生。”

    乔靖没有说话,只打量着王琅。

    几个副将显然不同意:“你念的那点儿书能懂打仗吗?军务给你干,你又能干什么?教那些当兵的念三字经?你是京城人士,你现在来投诚,谁信你?”

    王琅抬起头,目光锐利:“我原是不来的,行军打仗,谁成谁亡,与我何干?

    我来,是因为蒋慕渊来了。

    若不是他蒋慕渊,今年杏榜之上,岂会没有我王琅的名字!

    他来了,我一腔恨意,如何能消?”

    乔靖吹了声口哨,道:“你既然有心,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回去收拾收拾,一个时辰后,本将军带你去一个地方。”

    王琅面上丝毫没有惧意,也不问要去哪里,带着骨子读书人的傲气,行了礼走了。

    “大将军,您真信他?”副将问。

    “不信,”乔靖哼了声,“不信也可以用一用,不行就杀了。”

    王琅出了府衙,轿子坐回了自家小院。

    王夫人有庄子在城郊,城中置了个小院方便王琅去学堂教书,近来不太平,王夫人与金安雅也搬回了城里,而王玟在年初时就说亲嫁了。

    王琅收拾了包袱,转身要走,还未出门,就被王夫人拦下了。

    “你是个什么打算?”王夫人压着声儿道,“你去衙门了?你见那反贼做什么?”

    “母亲慎言,”王琅道,“我也就是谋个出路。”

    王夫人紧紧抓着王琅的胳膊,瞪着他道:“你可别做糊涂事情!你明明不是糊涂人!”

    “总不能一辈子教书。”王琅道。

    “你疯了啊!”王夫人急得眼睛都红了,伸手要去夺王琅的行囊,“母亲知道你心有不甘,可你父亲是咎由自取,你难道要步他后尘?”

    王琅抿了抿唇,没有急着与王夫人争抢,抬眸看了眼闻声出来、一脸紧张的金安雅。

    过了会儿,他才抬起手,拍了拍王夫人的肩膀,安慰道:“母亲,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放心,十年寒窗,我不想白念,也断不会白念,先生们讲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王夫人愣住了。

    金安雅上前来,扶住了她,与王琅道:“王家的家底都被你拿去买你父亲的命了,我带来的那点陪嫁,买不起你的命,你自己惜命。”

    话难听,关心倒都是真的。

    王琅如今也适应了金安雅说话做事的性情,笑了笑,领了这份关心,带着行囊去了府衙。

    乔靖说要带王琅去个地方,事实上,是由一副将把王琅带去了城外驻军之地,把他推进了军医帐子,让他看里头重伤的兵士。

    断手断脚,伤情严重,一股子血腥气。

    有个断了腿的没熬住,军医指挥着人手要把遗体搬出去。

    副将哈哈大笑着把那根断腿扔到王琅怀里:“去帮忙啊!”

第九百一十三章 分你一颗

    中秋,依着习惯,顾云锦随安阳长公主一道至慈心宫拜见皇太后,哥儿一天一个样,皇太后抱在怀里都不愿松手。

    乐成公主不太喜欢小娃儿,尤其是男孩子。

    从小到大,宫里添男丁伴随着无数欢喜忧愁,无论哪一种都不属于谢皇后。

    做为中宫,她仿若就是个局外人,该给的赏赐一样样给出去,看着是笑眯眯的,但乐成公主想,母后定然是不高兴的。

    谁能笑得出来?

    哪个女人能笑得出来?

    经历了几次,公主也有了心结,哪怕是不相干的哥儿,她都无法亲近起来。

    即便,她还挺喜欢顾云锦的,也会替顾云锦高兴。

    中秋宴席,表面上一切和顺,许是因着战事,皇太后也没有如去岁一般提出去园子里走动消食。

    顾云锦告辞时,皇太后握着她的手,道:“明儿程家四娘进宫来磕头,哀家招了琬儿丫头一块,你也过来,陪她说说话。”

    程四娘是年初时说的亲,夫家与肃宁伯府沾亲,两家关系融洽,婚事敲定顺利,推进得也快,原是定了九月出阁的,没想到出了如今状况。

    程晋之下落不明,府里喜事办还是不办,颇为叫人为难。

    还是肃宁伯夫人拍了板,除非确定人不在了,否则一切不改。

    他们若是此刻犹豫不决,岂不就是已经认定程晋之回不来了吗?

    她信自己儿子。

    当然,外头也有不少人把这场婚事定为“冲喜”的。

    夫家是金陵世家,程四娘要从京里发亲,吉日在前,这一过中秋也就要启程了。

    皇太后给添了妆,因而她明日要来谢恩。

    顾云锦听了,自是应下。

    翌日,肃宁伯夫人盛装领着女儿、儿媳妇入宫,以此表达伯府坚毅之心。

    顾云锦与她们前后脚抵达,彼此问了安。

    训导、谢恩,一切都有章程,皇太后对肃宁伯府素来很有好感,在那些规矩外,也与伯夫人说了不少家常话。

    程四娘也算远嫁了,伯府要做的准备极多,皇太后没有多留,让伯夫人带着程四娘先回府,只特特留了林琬。

    皇太后也不劝什么,就听顾云锦说故事,向嬷嬷与一众宫女内侍搭台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不已。

    林琬弯着眼睛,笑到了慈心宫摆晚膳。

    皇太后担心夜路不好走,也就没有留膳。

    直到林琬告退,皇太后才握住了她的手,把半蹲下去的人扶住了。

    “哀家记得,前回也是在慈心宫,”皇太后直视林琬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与哀家说,你虽出身书香,但你是将门媳妇。”

    林琬怔了怔,明白了皇太后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我是。”

    “好孩子,”皇太后取了一颗糖来,放在林琬的掌心,“分你一颗。”

    林琬看着糖果,感伤根本泛不上来,只想笑了。

    她想,皇太后就是皇太后呢。

    这些时日以来,各种安慰的话语,好些人都与林琬说过。

    林琬其实没有那么脆弱,怕自是怕的,但心里的那股子信念一直没有断过。

    只是很多时候,思绪不由自己控制,一个人呆着时,即便不是故意的,思路也会往他处飘。

    倒也不一定是在想不好的事儿,更多的是思念,想程晋之想得慌,不晓得他在做什么,伤势如何,养得怎么样,一旦开始想了,思路拉都拉不回来。

    若是有人在边上与她说些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不起来那些,倒是心态极其平和。

    只是,府里近来亦忙碌,林琬倒是靠着准备程四娘的婚事转移心神,但伯府里忙中不乱、有条不紊的,她亦不好强插手,妯娌姑子都在按部就班做事情,她们愿意来陪着她,林琬也怕太过麻烦。

    她仅仅是寻个伴转移心神,对方却会因顾忌她而小心翼翼。

    皇太后经历的事情多了,即便不问,也能晓得林琬的状况,因而今日才留着她们说话,热热闹闹的,不叫她一人胡思乱想。

    到最后,也不忘点拨她一句。

    只这一句,顶得上无数句了。

    出了慈心宫,习习凉风迎面而来,带着桂花香气。

    顾云锦与林琬并肩而行,笑着道:“闺中有闺中的乐趣,这样的好天气,换作先前,我准邀郡主去马场了。是了,你学会骑马了吗?”

    林琬摇了摇头:“就是个半吊子,他才教了我几次,我还没有学会。”

    顾云锦悄悄睨了林琬一眼,她提骑马是想让林琬有些事儿做,也没有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及程晋之。

    林琬顿了脚步,直白道:“不用那么小心,你总要让我有一处说道的吧?

    说他的好,说他的不好,眼下状况,有好些话我与四娘她们都不方便说,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说了也没劲儿。

    就只有你知我与他不少事,你不听,我难道对着树桩去说吗?”

    顾云锦莞尔。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林琬道,“骑马多有意思,你把郡主‘借’我,我与她一道骑马去。”

    顾云锦忙道:“那我呢?不与我一块?”

    林琬指了指小小的襁褓:“你有个小尾巴。”

    两人笑个不停。

    十六的月亮比昨儿还圆,天还半亮着,它就悬在了一旁。

    “月色可真漂亮,”林琬驻足,看着圆月迟迟没有挪开视线,“我想,他一定也在看月亮,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的蜀地,王琅重新被带回了保宁城。

    黑布蒙了他的眼,被两三人推进了马车里,一路颠簸着行了不知道多久,又被拽下了车,推挪着前进。

    直至一股子寒气扑鼻而来,黑布才被取下。

    王琅眯着眼适应光线,看清了面前状况。

    前头是个牢房,不知道是保宁附近那座小县衙的,陈旧不堪,站在外头都觉得里面臭气熏天。

    要不是在军医大帐被“折磨”了几天,他能直接一口吐出来。

    而他的身后,是皎洁无暇的月光。

    前与后,是浑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王琅突然意识到,今儿是八月十六了。

    文人墨客极其喜欢着笔的中秋佳节,到底是被他抛到了脑后,若不是正好看到了月亮,压根想不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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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不能娶介绍:
新书《踏枝》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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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将门出身的顾云锦一心慕书香,哪怕把自己拧成了蕙质兰心、温柔贤淑的款儿,还是别庄病故的命。
再睁眼,一切从头来!威武不能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威武不能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威武不能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