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 出差准备
“……呃。”
看着眼前如同小山包一般堆积起来的衣服，陆潜陷入一种怀疑人生的状态，满眼疑惑迟迟找不到答案。
怎么办？
前往冰天雪地的城市需要准备什么行李？滑雪场度假需要准备什么装备？面对零下天气的室外工作需要准备什么装备？
陆潜，全部一无所知。
经过一番探寻和考察，最终陆潜选中了位于兰川西北方位的冬季滑雪胜地野鬃。
站在地球的高度，纵览位于两汪海洋之间的这片大陆，正北方卧着一条沉睡的巨龙山脉，横跨整个大陆，沿着山脉两侧又延伸出一条又一条小山脉，蜿蜒穿行在茂密繁盛的森林之间，衍生出一个又一个小村庄。
有些，得益于地理优势，渐渐发展成为大城市；有些，稍显偏远，则如同世外桃源一般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
野鬃，就是后者。
坐落在两条狭长山脉交错环抱的窠臼之中，在长恒与江潮两县交界处，浅间山麓的广阔区域就在野鬃的视野范围内铺陈开来，正是因为山脉与森林宛若野马鬃毛一般得名。
最早则是因为小城正前方以拥月之姿揽着一汪翡翠绿的湖泊而闻名，吸引着热爱自然的人们前来远足探险，但后来却在严严寒冬发现这里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气候优势，慢慢发展成为滑雪胜地。
不过，因为交通不便，即使是自驾前往也需要花费诸多精力，距离最近的火车站也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江潮县，所以始终没有能够大红大紫。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避免了人潮汹涌、人头攒动的喧闹，反而是渐渐成为一个秘密花园般的特别存在，冬天的大部分客人都是资深滑雪爱好者或者中产阶级度假人群，形成了专属于野鬃的独特气质。
为了保护滑雪的地理环境，野鬃并没有大兴土木，目前只有两家度假村以及不到十家传统民宿提供住宿服务，每年雪季都需要早早提前预定，否则住宿房间很快就会一抢而空，如果还是想要前往野鬃滑雪，当天往返就是唯一选择了。
对于“游客”剧组来说，幸运的部分在于，今年的雪季已经接近尾声，人山人海的旺季已经度过了最高峰，这对于剧组的拍摄工作来说无疑是好事；但不幸的部分也在于雪季没有剩下多少时间，剧组必须抓紧时间展开拍摄。
经过商议，剧组承包下一座度假村完成电影的全部拍摄——但不会驱赶度假村现有的住客，而是以商议的形式，看看住客是否愿意出镜，充当群众演员。
如果愿意的话，自然最好；但如果不愿意也没有问题，只需要他们签署保密协议，那么剧组就会代替他们支付一部分房费，然后度假村还会给予额外折扣，然后配合剧组的拍摄时间，避开拍摄现场即可。
本来，度假村并不太情愿，毕竟这样的拍摄可能会干扰到客人的作息时间，对于度假村的声誉是有负面影响的，但得知导演是陆潜之后，度假村马上就转换了态度，非常积极地配合，最终达成了合作协议——
就好像电影“闪灵”的拍摄地点一样，那个度假村后来成为无数影迷的朝圣目的地，真正达到一夜千金的高度。
如果“游客”能够成为又一部“突袭”，那么可以想象，度假村接下来的名望势必会达到一个全新高度。
接下来，陆潜就即将前往野鬃开启工作，却在整理行李的时候遇到难题。
在以前的时空里，陆潜是南方人，出身江南水乡，不要说滑雪了，就连白雪皑皑的景象都没有看过几次，他就是典型的那种“哇！下雪了！居然下雪了！快看快看！”的南方人，看到下雪就会大惊小怪的那种。
来到这里就更是如此，兰川四季如春，一年到头气温低于二十度的日子屈指可数，最多就是添加一件风衣，这就足以应付所有天气状况了，现在却突然需要前往冰天雪地里居住一个月两个月完成拍摄？
陆潜有些懵。
其实，此前出差前往不同滑雪场考察，陆潜是体验过一番寒冬威力的，但因为出差时间没有持续太长，一件羽绒服就应付了大部分状况；现在则需要打包一个月生活的行李，脑袋有些超负荷运转。
没有真正在冰寒环境里生活过，确实很难想象自己会遇到什么状况。
而且野鬃坐落在山沟沟里，随时都有大雪封山的可能，遇到特殊情况，也不是“有钱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
看着眼前散落在床铺之上的衣服，陆潜不知道应该从何入手，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一点帮忙。
“叩叩，阿潜。”
“叩叩，阿潜。”
“叩叩，阿潜。”
门口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不需要开门就已经能够从声响之中判断出来，林汉洲应该就是唯一可能。
陆潜扬声呼唤到，“进来，大门没锁。”
但是，没有开门的声音。
停顿一下，敲门声又再次传来。
“叩叩，阿潜。”
“叩叩，阿潜。”
“叩叩，阿潜。”
陆潜哑然失笑，只能亲自跑过去开门，果然就看到了站在门口乖巧等待着的林汉洲，笑容无奈地上扬起来。
“汉洲，不是告诉你，直接进来就可以了吗？”
这显然不是陆潜第一次这样告诉林汉洲了，但林汉洲依旧非常认真地摇摇头。
“不行，妈妈说，进门前必须敲门，然后等待主人前来开门。”
在林汉洲形成认知之后，他就有强迫症，很难很难改掉自己的习惯，但其实这也是好事，否则他贸贸然闯入陌生人家中导致警车出动的话，解释起来又非常繁琐困难。
想到这里，陆潜也就放弃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但这是我家，我是阿潜，没有关系的”，干脆就顺其自然。
“进来吧，你怎么突然过来？爸爸呢？爸爸的情况还好吗？”
面对陆潜的提问，林汉洲完全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屋子里，熟练地在电视机前坐下，然后在旁边堆积如山的录像带里翻找着，全心全意地沉浸其中琢磨着录像带，仿佛陆潜根本不存在一般。
显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被无视的陆潜也只能摸摸鼻子，关上房间门，然后再林汉洲旁边盘腿坐下来。
“你今天想看什么电影？来，我和你一起挑选。”
286 心之所向
不久前，林汉洲的父亲遭遇车祸意外，尽管捡回一条命，却需要漫长时间的复健和恢复才能够下地行走，目前也暂时无从得知是否还会引发后遗症，唯一能够庆幸的就是“还活着”。
最近，他一直在家里休养，不幸之中的幸运就是，他能够抽出更多时间陪伴照顾林汉洲，倒是少了一些担忧；只是，家庭重担就这样沉甸甸地落在林汉洲母亲的肩上。
这次，林汉洲意外地成为“突袭”剪辑师，陆潜自己掏腰包支付了税金，然后支付了整整二十万酬劳。
这笔钱，对林家很重要；但林汉洲母亲并没有拿出来使用，而是以林汉洲的名义开了一个单独的户头，这笔钱一分不扣地全部存进去，希望能够成为林汉洲未来生活的一点保障。
“毕竟，我们不能照顾他一辈子。”
当卓玉英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潜却只是感到一阵心酸。
他们担心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自己出事的话，林汉洲就失去保护伞，那么他是不是转眼就会被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生吞活剥？
他们都是普通小市民，没有什么大智大慧，不知道应该如何解决难题，只是坚强地挺直腰杆为林汉洲支撑起一小方天空，不敢生病不敢疲倦不敢懈怠也不敢倒下。
可是，陆潜又能够做什么呢？
转头看向正在专心致志挑选电影的林汉洲，陆潜微微有些出神——
最近一段时间，林汉洲出去闲逛的次数有了明显的减少，更多时候都是待在陆潜的公寓里，翻看那些经典老电影，非常专注非常投入，陆潜的录像带收藏至少也有五百部以上，但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而且，有些意外的是，林汉洲有意无意地，对于那些剪辑出色的电影情有独钟，总是反反复复欣赏那些奇思妙想的剪辑点选择；但认真想想，却又不算意外，也许林汉洲在剪辑方面确实拥有独特天赋。
如果——只是假设，如果林汉洲能够成为一名专业剪辑师的话？
还记得吗？
其实林汉洲父母一直希望他能够融入社会，至少寻找到一份求生的工作，但至今为止已经失败了数次。
不是林汉洲不够努力，而是当代社会总是太急躁太陌生，面面相对的时候也总是保持警惕保持攻击，这也使得其他人缺少一份包容和理解，甚至持续不断地恶意攻击林汉洲，每次尝试都以林汉洲的受伤告终。
可是，剪辑师工作却不同，这是一份“独立完成”的艺术创作工作，唯一需要应付的就是导演和制片人。
当然，如果遇到强势霸道的导演和制片人，那么剪辑师同样也会被逼疯的；但如果陆潜为林汉洲有选择地安排一些工作，特别是他自己执导的作品，等待林汉洲慢慢适应工作强度之后，再慢慢安排其他导演作品的剪辑工作，问题是否就迎刃而解了呢？
也许，这确实是一个方法。
想到这里，陆潜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汉洲？”
林汉洲没有回应。
“汉洲？”
陆潜依旧保持耐心。
“汉洲？”
终于，林汉洲抬起头看向陆潜了，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林汉洲也跟着模仿，展露出一个笑容的弧度。
“汉洲，你想要和我一起去拍摄电影吗？我是说，你可以在拍摄现场观看电影的拍摄进程，镜头是如何调度、画面是如何构成、情节是如何连贯的？”
剪辑师，整体来说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需要前往拍摄现场，他需要知道导演对整部电影的构想，同时也需要和导演进行沟通。
一种则倾向于独自工作，他拒绝导演参与到自己的工作里，往往将自己关在剪辑室里，大量观看导演的拍摄素材，然后根据自己的灵感来完成剪辑串联。
当然，事无绝对，上述两种方式都只是趋势，很难做到百分百的纯粹，只是剪辑师对于剪辑工作有着不同理解罢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剪辑师是需要阅读画面、阅读镜头、阅读表演的一项特殊工作。
林汉洲当前的水平，一切都只是懵懵懂懂，对电影一无所知，仅仅只是依靠天赋灵感驱动身体里的热情，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贪婪地观看经典电影，从那些画面里汲取灵感。
如果林汉洲能够前往拍摄现场观看整个拍摄过程，就如同拆开电视机结构原理一般，他就能够对电影有着更进一步的理解。
但是，陆潜不太确定……
话音才落，陆潜就可以看到林汉洲的眼睛里迸发出一抹光亮，宛若初升的太阳撕裂黑夜洒落下来的第一缕晨曦般，清澈而透亮，如此纯粹又如此绚烂。
不等陆潜继续说话，林汉洲就已经一骨碌站起来，绕着房间转圈圈。
“我要拍电影了，我要拍电影了，我要拍电影了……”
张开双臂如同滑翔机一般在房间里持续不断地打转，嘴角的笑容如同鲜花般盛开，轻盈的脚步击打着心脏跳动的旋律，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明亮起来，仿佛每个细胞都跟着翩翩起舞一般。
陆潜想说，暂时不要着急，他还需要询问一下林汉洲父母的意见，毕竟林汉洲还从来都不曾离开过兰川；而且前往野鬃的话，林汉洲的日常和安全又应该如何安排，陆潜需要投入导演工作也不可能天天照顾他。
更重要的是，这样冒险的举动是否可行，也还是需要打上一个问号。
可是，看着林汉洲满屋子飞奔的模样，话语就这样停在了舌尖，不忍心打断这样美好而幸福的时刻。
梦想，总是如此，拥有一种强大而炙热的能量，足以点亮整个世界，哪怕是人人都以为生活在另外一个维度的林汉洲也依旧怀抱着一颗赤子之心，如此简单又如此纯粹，浓烈而炙热地让陆潜也能够深深感受到。
不由自主地，陆潜的肩头就微微沉了下来，感受到林汉洲梦想的重量——
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也不仅仅是苏子一的、陈慕的、纪叙的，还有林汉洲的，他们都拥有一个梦想，一个喜爱电影并且想要通过电影造梦的梦想，一个用大银幕光芒点亮无数观众灵魂色彩的梦想。
笑容，就这样轻盈地爬上嘴角和眉梢，然后耳膜之上传来血液汩汩沸腾的声响，令人沉醉又令人沉溺。
287 陌生挑战
“叩叩。”
敲门声在走廊里轻轻回荡，很快就可以听到门板后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回应声。
“谁呀？”
“是我，陆潜。”
伴随着咿呀的开门声，卓玉英的脸孔就出现在眼前，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容，但脸色稍稍显得有些憔悴。
“卓阿姨，你在家呀，今天没有上班吗？”陆潜有些意外，他对时间日期没有特别注意，也不确定今天是周末还是平日，但陆潜马上就发现卓玉英的脸色不太好，“卓阿姨，你是不是生病了？额头上出了那么多汗。”
卓玉英连忙抬手擦了擦额头，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一点小感冒。”简单遮掩过去，随即就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汉洲又麻烦你了？”
看着卓玉英习惯性道歉的模样，陆潜有些心酸，却也没有安慰卓玉英，而是微笑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汉洲偶尔麻烦我一下，也没有问题。”
不等卓玉英再继续说什么，陆潜就接着说道，“汉洲现在正在我家看电影，他很好，你也知道他专注在一件事情的时候，其他什么情况都无法干扰到他。”
卓玉英稍稍放心了一些。
“玉英，是谁呀？”
屋子里传来一个浑浊沙哑的声音，如同烟雾缠绕墨绿色森林深处传来的声音一般，浓浓的雾霭将阳光全部都阻拦在外，无法穿透。
卓玉英转头看了回去，“是阿潜。”
陆潜也顺势呼喊了一声，“林叔叔。”
然后就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推着轮椅出来的林长阳，略显笨拙地朝着门口靠近，声音稍稍放松些许打起了招呼。
“阿潜呀，进来进来，怎么就站在门口呢？”
卓玉英今天的反应神经似乎稍稍有些慢，此时林长阳提醒之后才反应过来，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看我这记性，快，快进来。”
目送着卓玉英慌慌张张转身进入房间的背影，然后陆潜就看到了林长阳。
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整个人打理得非常清楚，全然没有任何颓丧的模样，甚至还能够感受到勃勃生机，只有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才能够从表情和话语的细节里捕捉到些许挥之不去的沉重和烦恼。
“……这只是在家使用的，医院复健的时候，我都是驻拐杖的，但回到家里，拐杖简直就是破坏王。”
林长阳察觉到陆潜的视线，不自觉地解释起轮椅的功用，似乎不希望陆潜投来同情的目光。
陆潜也跟着展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林叔叔肯定能行的。”
小小的恭维了一句，让林长阳稍稍安心些许，然后陆潜就顺势呼唤着卓玉英，“我有点事情想要征求你们的同意，准确来说，应该是需要你们的帮忙。”
卓玉英手脚麻利地已经煮上热水了，但还是离开厨房，热心肠地说道，“阿潜，你说，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事情是这样的，还记得上次汉洲帮忙我就完成电影剪辑的工作吗？其实，汉洲非常具有天赋和潜力，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正在筹备的全新作品，也想要邀请汉洲继续负责剪辑工作。”
陆潜非常诚恳，林长阳夫妇交换了一个视线，显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长阳小心翼翼地说道，“阿潜，你确定吗？汉洲没有在帮倒忙吗？”
可以听得出来，林长阳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即使他们已经收到林汉洲担任剪辑师的酬劳，也依旧很难相信林汉洲真的具备这项才能，唯恐是因为自己太过渴望林汉洲能够找到一份工作而异想天开幻想出来的梦境。
“当然没有，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前往电影院看看‘突袭’这部电影，其实它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血腥。”
“突袭”上映，他们当然知道，但他们的日常生活就已经忙碌到没有喘息空间，哪里还有时间观看电影呢？而且林汉洲担任的是剪辑师，又不会出镜，哪怕他们观看了电影，估计也很难看出一个所以然来。
所以，至今为止，他们都没有观看过“突袭”。
“至少，你们应该相信我不会拿自己的作品开玩笑。”
陆潜又补充了一句，林长阳和卓玉英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患得患失的情绪从眉梢和指尖的细节微微渗透出来。
“我想着，这次前往野鬃拍摄新作品，让汉洲也跟着我一起去，在现场看看电影拍摄的过程，更进一步了解电影的原理，这对他的剪辑师工作都有帮助。”
“也许，未来不仅仅是我的作品，汉洲还能够成为其他作品的剪辑师。”
平实的一句话，似乎没有什么恢弘蓝图，但对于林长阳夫妇来说、却是他们苦苦挣扎求而不得的梦想。
卓玉英有些失态，慌张地转过身去，看不到表情，只是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正在努力掩饰的情绪。
林长阳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却发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陆潜，许久许久，然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阿潜，谢谢”，但这就是全部了，脑海里汹涌的情绪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
陆潜知道，他全部都知道。
于是，他对着林长阳露出一个笑容，“林叔叔，卓阿姨，你们应该感谢自己，因为你们始终相信着汉洲，没有放弃。”
卓玉英竭尽全力咬紧牙关，却终究没有控制住情绪，“我们汉洲也能够过上正常生活……他和其他孩子一样……都一样……”
然后呜咽的哭声就在喉咙里深深滚动着，仿佛受尽了委屈，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宣泄，只是如同孩子一般号啕大哭。
哭得令人心酸。
他们等待这一天真的等待太久太久了，即使经历了“突袭”的事情，他们也依旧不敢轻易相信林汉洲真的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次满怀希望却又全部破灭的打击，以至于变得无比谨慎。
“突袭”上映，他们全然没有察觉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在他们的生活里，一切都没有变化，他们依旧需要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量，一步一步地前行，林长阳的复健、卓玉英的繁忙，每天每天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现在。
仿佛，他们终于能够抓住这一缕希望了，他们终于能够相信这次尝试不会受伤了，他们终于能够在漫长黑暗的尽头相信那一抹微弱的光亮就是曙光即将来临的标志了——
他们，真的可以这样相信，对吧？
闷闷的哭声和压抑的情绪在涌动着，连带着陆潜的鼻头也跟着微微酸涩起来。
288 收拾行装
空气，微微有些沉闷，闷得难受。
林长阳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镇定，“玉英，这是好事，这是好事，我们应该感谢阿潜才对，这是好事……”
他有些词穷，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卓玉英也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脸颊上的狼狈，然后才重新转过身来，“对，对对，这是好事。”
“汉洲终于可以出去看看了，不要再继续被困在这里，一辈子抬起头望过去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笼子，他终于可以出去看看世界多么大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再次掉落下来，卓玉英连忙擦拭干净，笑容又更加灿烂了一些。
“可是，他跟着你前往野鬃，你一直需要工作，没有时间照顾他，怎么办？”
卓玉英想起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从小到大，林汉洲还从来都不曾离开过他们两夫妻身边，这次不仅需要离开兰川，而且还要前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停留那么久，仅仅只是想象一下，卓玉英的心脏就无法控制地收缩起来。
陆潜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也是我正在考虑的事情，不如这样，林叔叔跟着汉洲一起前往野鬃？”
卓玉英看向了丈夫，却不想林长阳也回头看向了她。
“玉英，汉洲长大了，我们迟早都需要学会放手。”
卓玉英一下就明白林长阳的意思，不由有些着急，“可是，这是不是太仓促了？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林长阳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道，“我们一直希望汉洲能够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我们也要学会放手，让他自己在工作场合学会适应社会，我们尝试了那么多次，却始终没有成功，现在终于又有机会了，而且还有阿潜在，你觉得还有更好的机会吗？”
卓玉英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能够反驳，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我是担心汉洲影响阿潜的工作，那怎么办？”
林长阳看了陆潜一眼，“那也许就说明汉洲也不适合这份工作，阿潜就直接派人把汉洲送回兰川吧。”
反正他们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失望了。
陆潜想了想，他不能保证任何事，毕竟这对林汉洲来说是第一次，如果说他不担心的话肯定是假话，但认真琢磨一下。
“汉洲在观看电影的时候总是特别专注，也许在剧组片场，他也会保持好奇心，虽然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照顾他，但我可以派一位助理跟着他，一旦出现任何状况，我也能够第一时间知晓。”
“如果你们愿意跟着过去的话，那当然也没有问题。”
卓玉英有些犹豫，终究还是不舍。
但林长阳却知道陆潜已经做出诸多让步了，他们不能要求更多，“玉英，我们不是以前就说好了吗？不管是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学会随时放手的准备，毕竟留给汉洲的机会着实不多了。”
卓玉英闭上了眼睛，深呼吸，再次深呼吸，声音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阿潜，那汉洲就麻烦你了。”
陆潜很想开一个玩笑化解一下气氛，但意识到此时此刻终究还是不适合，又吞咽了下去，结果就看到林长阳正在打量自己的表情，他不由挠了挠头，老实地说道。
“我想要开玩笑让大家轻松一点，但应该不太合适。”
诚实的话语让林长阳和卓玉英都没有能够忍住，双双欢快地笑出了声，悲伤而苦涩的气氛也就重新轻松起来。
卓玉英笑盈盈地对着陆潜说道，“想开玩笑就开，叔叔阿姨现在也不敢轻易反驳你了。”说完还挤眉弄眼地朝着陆潜做一个“暗示”，狠狠打趣了陆潜一番，这顿时就让气氛越发轻松起来。
陆潜也就顺势说道，“正好，我现在有些事情需要阿姨帮忙。我正在收拾行李，但着实不知道应该携带什么东西前往野鬃，不知道阿姨是否能够帮帮忙。”
“啊，对！”卓玉英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汉洲也从来没有去过北方，我们也应该为他准备一些厚厚的冬装才行。”
话音还没有落下，卓玉英就走上前拍了拍陆潜的手臂。
“走走走，阿姨过去检查一下你的装备，然后看看应该添加什么，我们等会就去商场把相关装备都补齐。”
不容陆潜再说什么，卓玉英就拉着陆潜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陆潜只来得及背负着林长阳挥手示意一下，然后两个人就已经离开了家门。
屋子转眼就安静下来，林长阳可以清晰地听到灶台上渐渐煮开的沸水声，不由无奈地摇摇头。
“也不让阿潜喝杯水再走。”
这厢，卓玉英就已经跟着陆潜进入家门，一眼就可以看到盘腿坐在地上的林汉洲，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注意到外界的任何动静。
“汉洲，看电视不要那么近，位置坐远一些。”
卓玉英絮絮叨叨地劝阻到，但林汉洲充耳不闻，甚至就连回头都没有，卓玉英也早就习惯了林汉洲投入一件事就与世界隔离的状态，干脆自己上前，抱着林汉洲往后拉远了一些距离，然后才站起身来。
“阿潜，你的行李……”
话语只说了一半，然后就可以看到卧室床铺上堪比垃圾场的壮观景象，不需要陆潜的回答就已经找到了答案。
但如此混乱对于卓玉英来说，却根本不是问题，她卷起袖子就直接走了过去。
“阿潜，你们在野鬃需要待多久？”
“室外多一些还是室内多一些？”
“需要进入雪地里户外拍摄吗？”
“滑雪呢？你不需要亲自上阵吧？”
“你们剧组待在哪儿？度假村还是民宿？”
“记者呢？你需要上镜吗？”
“拍摄的时候，你需要经常走动吗？我是说，导演的运动量大吗？还是你们坐在原地指挥就好？”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且最神奇的是，即使在提问，卓玉英的动作也没有停留下来，看似简单没有规律的动作却不经意间就将衣服和行李分门别类，似乎还在沟通阶段，没有多少时间，整个垃圾场就已经逐渐清晰起来。
这让陆潜不由开始怀疑人生——
原来整理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吗？那么自己为什么好像猫咪玩线球一样，转着转着就把自己缠绕进去了？
他们做的是同一件事吗？亦或者说，妈妈们总是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任何复杂的事情到了她们手中就变得简单起来？
289 滑雪胜地
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出去，无边无际的白色让整个世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在地平线的远端可以看到一抹郁郁葱葱的绿色星星点点地涂抹开来，然后清澈的浅蓝色就朝着天空的方向泼洒开去，在纯色的反衬下越显透彻。
隐隐约约地，能够在远处小山坳的角落里捕捉到一片惊心动魄的翡翠绿，如此纯粹又如此透亮地点缀在漫天漫地的白色中央，不经意间又透露出些许神秘，让人忍不住揣测着宛若琥珀般的翠绿底下是否隐藏着另外一个骑着扫帚使用魔法的世界。
即使是站在室内，也依旧忍不住因为眼前的美景而惊叹。
果然，不愧是度假胜地也是滑雪胜地，宛若隐藏在世界尽头的秘境一般，远离人类世界秘密地盛开绽放。
然而，此时此刻正在会议室里聚集的众人却没有心思打量窗外的世界，一个个端正姿态地坐在原地，窸窸窣窣的琐碎声响在空气里涌动着，氤氲蒸腾的热浪让双颊飞上两朵红晕，心跳撞击胸膛的声响堪比擂鼓。
曾远文偷偷摸摸地在裤子上擦拭着自己的掌心，湿漉漉的热汗暴露出内心的忐忑，混杂着焦虑和喜悦、紧张和幸福的情绪持续不断地在忽上忽下地翻涌着，他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要呕吐出来一般。
咿呀。
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众人的视线纷纷投射过去，一个个蓄势待发，但随后发现来人是一位女性，显然不是导演，于是紧绷的神经又稍稍放松下来。
曾远文看到来人，却流露出意外的惊喜——
黎文贞！
居然是黎文贞！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不经意碰撞在一起，然后双双流露出喜色，对于两个人都成功进入剧组的事实感到开心而亲切，有种共患难战友的独特情谊。
但此时显然不是寒暄问候的最好时机，黎文贞在会议桌旁边找了一个空位落座，礼貌地向周围其他演员打招呼。
曾远文也收回了视线，不知道黎文贞最终饰演的是什么角色，但他现在也不是担心黎文贞的时候，低头看看自己的身材，有些懊恼——
时间还是太短了。
从接到陆潜的电话到今天抵达野鬃，头尾还不到三周时间，尽管曾远文已经非常专心也非常投入地展开健身，隐隐约约已经能够看到一些线条，但距离棱角分明的腹肌胸肌什么的还是差得很远很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体重又下降了五公斤左右。
曾远文对自己非常不满，导演因为信任才将男主角的重担交给他，然而他却没有做到完美。
特别是阅读剧本之后，曾远文才明白这部作品的真正意图，还有导演要求自己健身的原因。
但是——
曾远文低头看着自己几乎平坦但仍然存在些许赘肉的肚子，不由轻叹一口气，如果是以前，他低头能够看到自己的脚趾，这就足够开心了，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开心的余地。
咿呀。
会议室大门再次被推开，曾远文紧张得抬起头来，然后一眼就能够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猛地一下就站立起来。
吱吱吱。
咯咯咯。
椅子在地毯之上闷闷滑动的生涩响动陆陆续续传来，在场的演员们全部站立起来，气氛稍稍有些紧张又有些雀跃——
陆潜！
来人正是陆潜。
一件深蓝色麻花毛衣搭配一条墨黑色休闲西装裤，踩着一双白色滑板鞋，简洁大方的装束却因为修长的身形而透露出一股干练儒雅的气质，清朗的面容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宛若冬日里洒落下来的一道暖阳。
难怪当初能够成为偶像歌手，确实是能够凭借外貌吃饭的水准。
“没有必要起立，这又不是公司会议，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每次到公司开会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头疼，所以为了避免今天剧本朗读会的时候我昏昏欲睡，不如就让我们省略这些步骤吧。”
一个小小的玩笑，让演员们纷纷轻笑出声。
但还是可以明显感觉到，演员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笑声都放不开手脚。
陆潜也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在会议桌前落座，直接切入主题。
“相信大家都已经阅读过完整剧本，应该知道我们这次拍摄的电影稍稍不同，台词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传递途径，除此之外，表演也非常重要。”
“所以，今天第一次剧本朗读会，我们先来讨论看看大家对自己的角色理解——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的生活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对未来对现在有什么想法，又或者是对婚姻对爱情对社会关系有什么想法。”
“任何事，任何观点，能够帮助角色融入故事的想法，全部都可以畅所欲言。”
“游客”剧组，现在进入剧组之后，演员们就知道“雪崩”只是一个障眼法，电影的真正名字是“游客”，拥有台词的演员并不多，一共就十位，其中还包括两位儿童演员，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所以整体容量和“解除好友”是差不多的。
角色少的好处在于，容易掌控；但同时也意味着棱角和脉络需要更加分明，每个角色都需要言之有物，能够契合主题契合故事，真正融入故事并且对于折射出故事主题有帮助。
而且，“游客”的电影主题本来就比较特别，这也意味着出现的每一对情侣关系，都非常重要。
所以，陆潜希望通过剧本朗读会让所有演员进入状态。
然而，陆潜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却是一片沉默，演员们面面相觑地互相打探着彼此，却没有人敢于率先开口。
这让陆潜轻笑起来。
“看来，我这个混世大魔王的外号已经传出去了。“
自我打趣的话语让气氛稍稍轻松下来。
“放心，你们应该畅所欲言，哪怕说错了也没有关系，这也是我们剧本朗读会的意义，通过交流来确定正确的思路，所以，即使是自己不成熟的想法也可以抛出来。”
“当然，除非是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想法，所以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诠释角色，那就太糟糕了。”
前一秒还笑容满面，下一秒就面无表情，整个气氛瞬间就凝固起来，仿佛能够清晰感受到一场风暴正在会议室里酝酿，以至于演员们更加不敢轻易直视陆潜的眼睛。
几乎就要窒息。
290 角色定位
一秒如沐春风，一秒凛冽寒冬，轻描淡写之中传递出来的情感变化，刹那间就让会议室越发冷峻起来，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曾远文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厉害，快速跳动的心脏几乎就要冲破嗓子眼，但他还是高高举起了右手，然后全场所有视线就全部投射过来。
“我是曾远文，在电影里饰演马文。”
曾远文壮着胆子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在场唯一一个和陆潜合作过的演员，他知道导演并不是凶神恶煞、残暴血腥的性格，而是细心严谨、专注投入的风格，剧本朗读会对于演员们理解角色、理解导演意图有着重要作用。
他需要做出示范。
其实，曾远文非常不适应成为瞩目焦点。
即使成为演员多年，他也始终是配角，始终是陪衬主角的绿叶，哪怕在剧组里也不例外，因为体型的关系，似乎就不具备攻击力，很少很少人们的瞩目视线会全部落在他的身上，他始终都游离在焦点之外。
如果突然之间就把他丢到聚光灯底下，他反而会无所适从。
此时就是如此。
当自我介绍说出口的时候，就可以敏锐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又带了些许打量，因为他们都意识到这就是男主角了，似乎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够担任陆潜新作的男主角一般。
这让曾远文非常紧张。
但曾远文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必须挺直腰杆，表现完美，他绝对不能让导演为难，如果此时露怯的话，恐怕到晚餐的时候，整个剧组都会流传着关于导演的流言蜚语，他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曾远文稍稍镇定些许。
“在我看来，马文是一位成功的男人，拥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一份稳定的高薪工作，拥有人人羡慕的完美生活，他是骄傲的也是自信的，拥有一种指点江山的傲气。”
“所以，当雪崩来临时，他抛妻弃子独自逃生的举动出现之后，他的反应是逃避，甚至篡改了自己的记忆，完全否认自己曾经做出那样的事情，因为这就是他维护自己尊严的唯一办法，以至于在妻子步步紧逼的质问之中，一步一步陷入崩溃。”
步步紧逼？
黎文贞的眉头微蹙起来，她有着不同意见：
如果不是马文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事实，陶丽又怎么可能一步又一步地逼迫呢？
其实陶丽也想要息事宁人，避免戳破马文的自尊心，但看着马文始终在否认事实，她又应该作何感想？
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开口，毕竟她不熟悉陆潜的风格习惯；而且，这是所有演员的首次碰面，曾远文又是唯一一位曾经和陆潜合作过的演员，她是否应该为曾远文保留一些面子呢？
想到这里，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吞咽了下去，继续专注地看着曾远文。
然后耳边就传来陆潜询问的声音。
“那么，他们的婚姻状况如何呢？”
曾远文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因为他没有考虑到这部分，回答就有些支支吾吾，“他们婚姻看起来很好，也许……也许和所有伴侣一样有着矛盾，但他们始终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陶丽，你觉得呢？”陆潜并没有直接回应曾远文，也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把话语权抛给了电影的女主角。
众人都在寻找“陶丽”，现场只有三位成年女演员，视线就在每个人身上轻轻掠过。
黎文贞沉吟了片刻，“我觉得他们的婚姻已经触礁。”
曾远文的眼睛微微一亮，黎文贞居然扮演女主角陶丽，有些意外，但认真想想，却又没有那么意外，更重要的是，他马上就摒除了杂念，思绪跟着黎文贞的话语进入情境。
“刚刚……马文说，陶丽在步步紧逼，但我们需要注意一个事实，马文独自逃生的时候，抛弃的不仅仅是两个孩子，还有陶丽，作为枕边人，就这样被抛弃，陶丽又应该如何想？”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陶丽希望马文能够承认错误，但马文显然一直在否认事实，又继续在陶丽的伤口撒盐，所以陶丽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保护自己而展开攻击。”
所以，黎文贞认为他们的婚姻其实已经出现裂缝，早在这次滑雪之前，而这场雪崩，则暴露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曾远文从来没有从这个视角切入思考问题，最重要的是，没有从夫妻婚姻关系的角度展开深入思考，他不由细细琢磨起来。
陆潜撇了曾远文一眼，注意到曾远文深思的表情，他也就没有再询问曾远文，而是对着黎文贞反驳道。
“对，也不对。”
黎文贞却展现出了自己的棱角，“导演，我认为我的剖析是正确的，你不是女人，你无法体会女人所面临的困境。”
就这样直言不讳地顶撞了陆潜，其他演员们都有些窒息。
“即使在危机状况下，陶丽也依旧死死守护住了两个孩子，她不期待着丈夫能够拯救他们，但至少应该陪伴他们一起面对困难，然而马文却就这样逃跑了，对于陶丽来说，就如同一记耳光般甩在脸上。”
“问题就在于，陶丽为了掩护丈夫的面子，她又不能直接戳破，而是一贯地隐忍。这就是你们男人的视角，希望我们女人隐忍隐忍再隐忍，结果呢？我们隐忍的结果就是在生死关头被抛弃。”
“而男人又如何呢？不要说一句抱歉了，甚至就连坦然承认事实都不愿意。”
噼里啪啦地一阵疾风骤雨，黎文贞强势而坚定地传递出自己的想法，全然没有顾忌导演，笃定地表明立场。
周围的演员都不由屏住呼吸，唯恐下一秒就被台风尾甩到。
但陆潜作为当事人却是满脸云淡风轻，没有解释自己的想法——
不止是男人和女人很难理解彼此的位置，哪怕拿掉年龄、性别、种族、文化等等差异，两个纯粹的普通人，彼此之间的想法也必然不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过往自己的故事以及自己的困境，在不同的观念和思考方式之下，自然更会衍生出无数种想法。
这也是剧本朗读会的作用。
陆潜希望每个人发表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彼此交流彼此碰撞，然后提炼出他们需要在电影里展现出来的一个小侧面，让电影形成高度统一。
陆潜不仅不会生气，反而欣赏黎文贞的直接，他需要演员们的畅所欲言。
291 深入剖析
“你的剖析是正确的，但不是全面的。”
陆潜的一句回应就让黎文贞愣住了——
其实，话语刚刚说出口的时候，黎文贞就后悔了，自己又冲动了，脑海里的所有想法全部不管不顾地倾倒出来，这显然是非常愚蠢也非常粗鲁的行为；但还没有来得及懊恼，陆潜的话语就又将黎文贞拉了回来，进一步拉拽着她进入思想碰撞的漩涡里。
“马文和陶丽的婚姻出问题了吗？当然。”
“但他们的婚姻破裂了吗？没有。”
“马文依旧爱着陶丽，陶丽也依旧爱着马文，没有什么第三者，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马文独自逃生的时候，陶丽会更加失望更加伤心，因为自己深爱的人就这样自私地转身了……”
黎文贞认真想了想，条件反射地就想要张口反驳，但话语却停顿下来，因为她发现陆潜是正确的。
“同样，马文也更加自责更加懊恼，因为他辜负了自己所爱之人。”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要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拯救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但他没有，他输给了自己的本能，他暴露了自己的懦弱和胆小。”
“所以，马文的失望，是因为深爱着陶丽，同时也是因为自己的‘英雄’形象崩塌了，他的尴尬和恐惧促使他否认事实。”
“正是在如此关系下，马文和陶丽才会出现了争论的拉扯，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依旧深爱着；同时，也因为依旧爱着彼此，所以才会想要掩饰自己的完美。”
情侣们还在约会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在彼此面前展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化妆、打扮等等都是基本套路，避免放屁、剔牙、挖鼻孔等等粗俗举动则是一种礼貌性地呈现，其中部分原因是因为展示太过私密的部分略显羞涩，还有部分原因则是因为相爱。
当爱情浓烈燃烧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完美的。
然而，进入婚姻之后，那些美好的皮囊却一层一层揭开，显露出真实的样子，不仅因为真实往往是丑陋的，也因为真实往往意味着和以前的“完美”有着天差地别，所以爱情就这样渐渐幻灭。
其中不可忽视的部分原因就是，维护“完美形象”需要耗费太多精力，而婚姻生活的朝夕相处让彼此没有了这样的力气，这也是爱情渐渐转变成为亲情的表示。
但是，如果置身于婚姻之中，依旧怀抱着浓烈的情感，依旧希望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依旧希望维护自己的完美形象，很大程度上，也就说明“爱情”依旧存在着，还没有彻彻底底转变为另外一种情感。
从如此角度来分析，曾远文的想法误打误撞，反而是正确的，而黎文贞的想法就略显片面了。
但曾远文却没有沾沾自喜，“可是导演，你刚才说，陶丽的想法也有部分是正确的，我们的婚姻确实出现问题了？”
陆潜眼底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曾远文对于角色和剧情的敏锐触感，这一直是陆潜非常欣赏的一个优点。
从话语的细节就能够看得出来，曾远文和黎文贞都已经进入了角色状态。
“关于这点，你们可以展开讨论，我刚刚已经给出提示了。”
剧本讨论会上，陆潜不希望自己成为主角，演员们才应该是畅所欲言的主体，因为他需要演员们真正进入角色并且理解情境，而不是由他简单粗暴的填鸭式教育塞满他们的脑子。
沉默，悄然弥漫，但这次不再是尴尬生涩，而是陷入沉思的困惑。
曾远文迟疑片刻，“导演，你是说马文的‘英雄’形象吗？”
话匣子打开之后，想法也就滔滔不绝地涌现出来。
“在家庭关系里，马文是扮演顶梁柱的角色，这一点就和社会刻板印象的惯性思维一样，男人就需要负责家庭生计，男人就需要承担经济重任，哪怕这份重担可能制造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让男人崩溃，但他们依旧理所当然地承担起来。”
“等等，导演，我们需要深入解析到性别在社会结构里的角色吗？”
曾远文马上就意识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本质问题，但陆潜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展露一个浅浅的笑容，鼓励曾远文继续说下去。
曾远文感受到陆潜的目光温度，得到了勇气，说话的语气又稍稍自信了些许。
“马文承担起了这份责任，而且做得非常不错，在家庭里，‘父亲’这个角色所代表的权威和力量就得到进一步确立。”
“所以，马文是骄傲的，甚至是傲慢的，他爱着妻子和孩子，就好像自己拥有宽广胸怀包容整个家庭一般，但在内心深处，他真正最爱的还是自己……”
这句话才说出来，曾远文脑海里“轰”地一声明白了过来——
这场雪崩，真正揭开的恰恰是马文的道貌岸然。
表面上，他认为自己是成功的男人，将自己定位为“为了家庭而付出一切”的形象，但雪崩揭露的现实却是他的自私自利、狂妄自大。
真正让马文崩溃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那个伟大的父亲伟大的丈夫，他并不是那个超级英雄。
马文所否认的，是自己的自私和自恋，也是自己的虚伪和谎言。
这些细节的区别，顿时就让马文整个角色的层次变得丰富错杂起来，同时也让中产阶级道貌岸然的虚伪形象浮出水面——
平时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但终究只是掩饰自恋和傲慢的面具，骨子里的高高在上透露出一种对弱者的怜悯和施舍，然而残酷的现实是，他们也只是一群普通人而已，包括在精致的衣服和妆容里面并不会改变灵魂的颜色。
轰！
曾远文脑海里的思绪翻涌，数不胜数的灵感持续迸发。
与此同时，黎文贞也完全跟上了思路，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浅显，没有深入故事的核心。
如果只是按照黎文贞的理解，那么电影的核心应该是探讨婚姻，“爱与不爱”，但按照曾远文的深入剖析思考下去，电影就能够在婚姻问题基础上增加经济结构和社会地位所带来的复杂性，甚至能够深入探寻一个群体的问题。
不由自主地，黎文贞就想起曾远文刚刚的那句话：
他们应该深入解析性别在社会结构里扮演的角色吗？
292 畅所欲言
“等等，导演，我也是有工作的，对吧？我不是家庭主妇，我和马文一样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职场生活，我也是一个独立自主的职场女性，对吧？”
渐渐地，黎文贞也跟上思路，随即就意识到一个关键：
马文并不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经济支柱，陶丽也同样拥有收入。
“按道理来说，我们应该是平等的，但显然，我的收入没有马文那么高，尽管我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尽管我的工作能力也非常出色，但我总是无法成为管理层，所以我的收入就始终比不上马文。”
“但我也知道，马文做得很好，我也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得最好。”
“所以，我努力维护马文的体面，在朋友面前、在亲戚面前，扮演着妻子的角色，并且不断告诉自己，我是一个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需要包容也需要隐忍，我需要维护属于我们的安定。”
“但显然，在马文的心目中，我们都是可以抛弃的，我是，孩子们也是，我们都是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牺牲品，我们在那些英雄故事里都是没有性格没有棱角甚至没有选择权利的炮灰。”
“我想着，也许至少我能够听到马文的一声抱歉，那么我还是愿意继续维护我们家庭的完整，但没有想到马文否认了所有事实。”
噼里啪啦，行云流水，黎文贞也有些停不下来。
从这里就能够看得出来，不管如何，马文的思考落脚点始终是自己，而陶丽的思考落脚点始终是家庭，这也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之一。
话语说出口之后，黎文贞很快就意识到，其实电影根本就不需要探讨“性别在社会结构里扮演的角色”，因为导演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性别、经济、权力等等标签融入角色里，然后借助一场雪崩对婚姻关系对情侣关系的冲击，进而引发观众的思考。
也就是说，电影不需要如同说教一般反反复复强调性别，自然而然就能够在观众的脑海里埋下一枚思考的种子。
高！实在是高！
难怪曾远文刚刚询问陆潜那个问题的时候，陆潜没有给予回答，因为正确答案是，电影的确在讨论这件事，但电影真正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陆潜不会在电影里直接露骨地讨论，而是将讨论空间留给观众。
想到这里，黎文贞就抬起头看向陆潜，提出了一个疑问，“导演，所以陶丽才会两次在朋友面前扮演受害者吗？”
“但我的问题就在于，我本来就是受害者了，为什么还要表演？”
“游客”剧本最巧妙也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马文和陶丽夫妻的事情，因为性别以及社会地位的错位而失去了内部解决的机会，于是就展示在充当公众的朋友面前，第一次只是让马文有些尴尬，但第二次却让倾听整个事故的情侣也发生争吵——
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会怎么做？
更进一步地，再将相同的问题抛给观众，正在欣赏这部电影的观众们，又会如何选择？是否有人敢于说真话，还是有人会像马文一样嘴巴上不断强调自己肯定不会却心怀鬼胎地不确定自己的真实想法？
“中产阶级道貌岸然的面具”，就会出现在每一位观众的脸颊上。
通过这样的方式，陆潜将思考的空间留给观众，关于婚姻、关于性别、关于道貌岸然、关于本能反应等等等等。
自然而然地，马文和陶丽在朋友面前的“表演”就非常重要了，因为我他们的表演很大程度上就在影射观众的反应——
观众们是否会“表演”给自己的伴侣看呢？
陆潜非常喜欢黎文贞提出的问题，他稍稍调整坐姿，抛出自己的想法。
“在我看来，这种表演是具有两个层面含义的。”
“其一，是女人的表演欲。因为她们往往被认为是弱小的一方，她们迎合大众的刻板印象，表演出自己的脆弱和无辜，然后通过这样的方式达到目的，就好像变色龙一样，她们具有这样一种本能的反应。”
简称，绿茶。
但陆潜如此直接地说出来，在场的女人都有些不自在。
黎文贞想要呵斥陆潜的刻板印象，他怎么可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怎么能够这样污蔑女性的形象，然而冷静下想想，却又发现的确是一种普遍现场——
如果一位女性非常强势地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么即使她是正确的，也可能遭遇围攻；但如果一位女性懂得示弱，那么即使她的观点不太站得住脚隐忍往往能够得到支持。
这不是绝对，但的确是一种现象。
那么，这是否可以理解为“适者生存”的自我调整呢？现象背后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
如果放在电影里，则又是对这种社会现象的一种折射。
黎文贞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开口。
陆潜稍稍等待了片刻，确定没有人发表意见之后才继续说道。
“其二，则是一种自我感动。”
“显然陶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首先她是被马文抛弃的弃子，独自一个人守护着家庭；其次她是被遗忘在角落的女人，为了家庭和睦而忍气吞声；再次她是被社会排挤到边缘的弱势群体，没有人在乎她的声音。”
“所以，陶丽陷入一种自怨自艾的窠臼里，她需要通过这种表演来博取同情，但在外人眼中，她却是中产阶级，衣食无忧、幸福美满的女人，拥有其他人所拥有的一切，然而这些对陶丽来说都是一种枷锁，她不幸福。”
“她需要更加夸张更加直接地表演出自己的脆弱和易碎。”
从女人出发落脚于阶级，这无疑又再次将电影主题进一步深化提高，再次展现出陆潜对于角色和社会背景的巧妙融合。
黎文贞听着，稍稍有些不舒服，“导演，这些工作必须由女性角色来完成吗？”
总觉得好像在嘲讽一般。
陆潜没有正面回答，“你应该换一个角度想，这不是由女性角色来完成，而是社会现象的一个展示，当你开始思考这件事是否恰当的时候，又或者感觉到刺痛的时候，也就说明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稍稍停顿一下，陆潜话锋一转，环顾一圈，流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所以，我们讨论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有人提起剧本第一幕的细节吗？如果是这样，我可是有点失望。”
剧本第一幕？第一幕怎么了？导演怎么突然转移了话题？
293 丝丝入扣
剧本第一幕？第一幕怎么了？导演为什么要转移话题？他们明明正在讨论女性角色的相关设定问题，为什么导演左右而言他？
黎文贞稍稍有些急切，“导演，我们正在讨论为什么女人必须表演的问题。”
陆潜轻轻颌首，“对，我正在讨论第一幕的问题。”
黎文贞：……
她可以骂粗口吗？但看着导演的笑容，粗口就只能在喉咙处打转，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导演！”
曾远文马上醒悟过来。
“你是说第一幕，我们拍摄合照的时候吗？摄影师要求我们表现得亲密一些，但显然，陶丽和孩子们是非常亲密的，但我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摄影师要求陶丽和我靠近的时候，陶丽也有些不耐。”
“所以，这就是暗示吗？我们的婚姻已经貌合神离？”
细节。
其实陆潜已经将所有细节隐藏在剧本里，从台词到神情再到整个脉络，一切错综复杂的真相都隐藏其中，那么，演员们是否认真阅读剧本了呢？
哗！
演员们纷纷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个个都在努力回忆着自己阅读的剧本内容。
陆潜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貌合神离，暂时还没有到这样的程度，还记得我说的吗？其实内心深处，马文和陶丽依旧爱着彼此，因为相爱而始终怀抱期待，但又因为太过靠近彼此而失去了拥抱彼此的热情，这是婚姻最复杂的地方。”
“但婚姻不是我们探讨的重点，中产阶级才是。”
“我想说的是表演。”
黎文贞看了过来，果然看到陆潜也看了她一眼，话语还在继续下去。
“虽然马文和陶丽的婚姻有着自己的问题，但为了维护外人眼中光鲜亮丽的模样，其实两个人都在表演，他们在携手表演着恩爱夫妇的戏码，马文在表演家庭英雄的角色，陶丽在表演体贴温柔又独立自主的女主人角色。”
“尽管他们内心深处都清楚地知道婚姻出现了问题，但又刻意无视，努力维持着中产阶级光鲜亮丽的表象。”
陆潜停顿了一下，视线在黎文贞和曾远文之间来回转移，希望他们能够好好消化这些内容，而后才接着说道。
“表演，对于中产阶级来说是生活必备技能，他们都努力表演外人眼中的完美形象，掩饰表象底下的问题。”
“陶丽真的那么痛不欲生吗？也许三分真七分假。”
“马文真的那么悔不当初吗？也许七分真三分假。”
“谎言和虚伪，这是维持婚姻的必备要素，就和爱情、责任、金钱一样，否则这段婚姻早就已经结束。”
“你们的任务就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和诠释，将这种错综复杂的感觉呈现出来，表演出一种表演的感觉，这需要两层表演，第一层是我的要求，第二层是你们的理解。”
从字面文本来看，一切都是有痕迹和脉络可循的，但是现实生活却未必如此，毕竟情感总是错杂的、一言难尽的，所以后半部分就需要交给演员们的理解和诠释。
沉默，思绪汹涌。
一直到曾远文率先打破了沉默，“导演，所以你才安排这样的结局吗？”
在故事的最后，马文和陶丽似乎又重新找回了恩爱，恢复平常，当他们搭乘大巴离开野鬃的时候，却遭遇非常陡峭的山路，车技不过关的司机被卡在一个弯道口，持续前进倒车前进倒车得反复着。
一整个大巴的客人都受到惊吓。
陶丽被恐慌击败，咄咄逼人的姿态让司机越发慌张，然后她丢下了孩子和马文，不管不顾地要求下车，一直到下车冷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独自落荒而逃了。
相似的处境，相同的选择，然后陶丽的那些道德谴责那些悲愤交加，刹那间就被全部戳破。
陆潜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露出一个笑容，“永远不要考验人性。”
众人：……
为什么他们觉得眼前如沐春风的导演看起来就如同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魔鬼呢？
“导演……”
董霄潮小心翼翼地举起右手，察觉到所有演员的视线全部投射过来，又紧张地收了回去，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那……那这样的话，你还说他们爱着彼此吗？这，这真的是相爱吗？”
你来我往的讨论着实太高端太汹涌，董霄潮全然跟不上节奏，也不敢轻易插嘴，但此时此刻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吐槽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陆潜却是欢快地笑了起来，耸了耸肩，“这就是我需要你们思考的。”
董霄潮将在电影里饰演马文的好友，也是陆潜本来希望曾远文出演的角色，他和自己交往不久的女友一起出现，却遇到马文和陶丽抛出的一个道德困境，他们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展开了讨论乃至于争吵。
“如果是你们，你们会如何处理？你们又会如何看待这段关系这段婚姻？你们认为他们是用爱来维系彼此还是商业合作的方式进行下去？你们对中产阶级光鲜亮丽的生活又有一个什么感受？”
“这是你们需要思考的。”
“因为通过你们，电影需要让大银幕前的观众也深入思考这件事。”
这才是终极目的，如果电影播放结束之后，前来观看电影的情侣可能冷静下来重新审视爱情和婚姻关系，特别是中产阶级的完美生活形象，那么就是陆潜的成功。
董霄潮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感叹，“……牛！”
那张开的嘴巴可以塞进一枚鸡蛋。
陆潜抿了抿嘴角，“所以，现在就轮到你们发表意见了，撇开剧本也不能完全撇开剧本，你们又对这件事怎么看呢？”
那兴致勃勃的模样似乎正在预示着，剧本朗读会，这才刚开始呢。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叫做撇开剧本又不要撇开剧本？导演这说话就好像绕口令一般，确定不是在装高深吗？
黎文贞正想要吐槽导演，结果董霄潮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发表意见了，“我觉得这就是人之常情……”
“什么叫做人之常情？底线，做人应该有底线的……”
“底线和本能能相提并论吗？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希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进行批判，但现实生活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你是说道德不重要吗？”
叽叽喳喳的声响顿时炸裂开来，经历前面一番头脑风暴的狂轰乱炸，显然每个人都有着无数想法观点想要发表，根本就顾不上陆潜还在旁边，一个两个就这样争执了起来。
294 连环会议
叽叽喳喳。
叽叽喳喳。
剧本朗读会，绝对热闹非凡，每个人都在畅所欲言，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也许是为了在陆潜面前展示自己，也许是真心实意地被激发出了火气，以至于整个讨论氛围持续升温，空气几乎就要被点燃。
“……确定没事吗？”
纪叙看着眼前如同屠宰场一般满眼狼藉的景象，下巴几乎就要脱臼。
陆潜反而是从争论之中神隐，静静旁观。
“没事，他们会恢复过来的。”
明明吵架到面红耳赤恨不得张牙舞爪撕破对方脸皮，却在一声“开拍”号令过后又不得不进入表演状态，紧密地完成工作，彼此之间暗潮涌动的尴尬和生涩势必对于表演产生无法忽视的影响，或尴尬或疏离或浮夸或僵硬，哪怕不动声色地完全自然也依旧能够感受到气场的涌动。
这也恰恰是陆潜所需要的氛围。
如果有必要的话，陆潜希望演员们每天晚上都争论一次。
纪叙：……
纪叙用一种见鬼的表情上下打量陆潜，然后认认真真地说道，“还好我们是朋友。”难怪剧组工作人员总是暗暗称呼陆潜为“魔鬼”。
但不得不承认，陆潜对于调教演员确实有着独特的触感。
“解除好友”，对夏颖佳使用心理暗示的方法做出引导；“突袭”，对管舟使用鼓励的方式激发潜在能力，并且通过摄影和调度来回避弱点。
现在到了“游客”，又通过头脑风暴的方式巧妙地营造出演员之间又剑拔弩张又亲密融洽的怪异氛围。
尽管拍摄电影和中产阶级是两回事，但娱乐产业和中产阶级拥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需要携手维护光鲜亮丽的模样，永远融洽永远和谐永远幸福永远灿烂，仿佛现实生活的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都不存在一般。
即使私底下恨不得亲手掐死对方，但聚光灯亮起，每个人都需要带上面具，占据笑容，娱乐大众。
从如此角度切入“游客”的话，又别有一番乐趣，以至于纪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种期待的“罪恶快感”，忍不住摩拳擦掌地想要欣赏这一出“好戏”。
其实，“游客”开拍之前，纪叙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担忧的，他更希望陆潜能够接手“疾速追杀”系列的拍摄工作，整个层层推进、节节攀升的系列版图非常适合陆潜的发挥，同时也需要陆潜的全局掌控。
相较而言，转入心理惊悚和角力的“游客”则显得有些冒险——最重要的是，估计票房也很难大卖特卖。
不过，纪叙现在稍稍有些明白陆潜的想法了。
但是，纪叙还是有着其他担心，毕竟作为制片人，发现问题并且解决问题，这是他的工作，一旦他彻底安心下来，剧组的运转就可能放慢脚步乃至于暴露问题，所以他需要时时刻刻提前考虑一些问题。
“稍后下午两点的制作会议，你没有问题吧？”
“哈，当然没有，你没有发现，我在这里多么轻松，旁观吃瓜就好。难怪那些家庭主妇们总是喜欢看狗血撕逼大戏，这确实是有点恶趣味。”
“……”
纪叙，满头黑线。
这厢，“游客”剧组已经抵达野鬃，准备正式开拍。
那厢，“人类清除计划”和“疾速追杀”的前期准备工作也已经进入尾声，不出意外的话，“人类清除计划”也很快就可以开机了，而作为制片人，陆潜依旧需要把控电影的发展方向，这也是大门影业和蓝鲸影业签署合作协议的重要条款之一。
也正是因为如此，纪叙才跟随着陆潜来到野鬃。
纪叙扮演的角色就是远程监督两个剧组的拍摄工作，一旦出现任何问题或者是任何需要商议的课题，他都能够第一时间转告陆潜，并且在不影响“游客”拍摄进度的前提之下，以最快速度解决问题，确保两个剧组在不同城市的拍摄工作都不会耽误。
同时也能够在第一线确保“游客”的拍摄问题得到解决。
稍后，下午两点，“人类清除计划”就即将进行最后一次制作会议，不是讨论那些细致末梢的琐碎小事，而是江排风和陆潜针对电影的影像风格和角色细节展开讨论，只要陆潜认为可行，那么电影马上就可以正式进组了。
无疑，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会议。
但陆潜并不担心。
像江排风这样的行活导演，最大的特点就是“稳”，也许他们缺少一点天马行空的灵感和才华横溢的天赋，但他们总是能够在要求范围内完成一份标准答卷，至少在平均标准以上。
简单来说，哪怕不是八十分，至少也有七十分。
“人类清除计划”的拍摄工作，陆潜是真心不担心，相较而言，“疾速追杀”的工作则需要花费更多心思才行。
看着心情愉悦的陆潜，纪叙有些犹豫，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提醒陆潜，“人类清除计划”制作会议的后面，还有“游客”的拍摄会议，在正式投入拍摄之前，各个部门各个环节需要完成沟通，确保风格统一。
陆潜最痛恨的就是一个又一个会议。
在陆潜看来，会议就是纸上谈兵、闭门造车，围绕着会议桌卖弄嘴皮子，但真正投入实战就会发现，根本是另外一个模样，然后又不得不推翻此前会议的所有讨论，摸着石头过河。
如果可以，还是希望卷起袖子直接上阵，遇到问题的话再现场磨合寻求解决办法，但“游客”的情况稍稍特殊一点。
一来需要考虑天气情况，特别是雪季的结束时间；二来需要考虑度假村状况，拍摄时间拍摄地点需要度假村的配合，尽可能不影响其他客人的假期，也不影响剧组的拍摄。
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需要抓紧时间，制作会议扮演的就是提前规划、全景布局的角色，这是不可缺少的环节。
想了想，纪叙还是没有提醒陆潜，他的心情也隐隐跃跃欲试起来，期待着看到陆潜被会议折磨的模样，仅仅只是脑补一下陆潜黑眼圈耷拉到下巴、一头短发如同鸟巢一般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果然！
一个会议结束，然后又一个会议开始，陆潜满脸错愕的表情，让纪叙完全幸灾乐祸，然后目送着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乖乖认命的陆潜进入会议室，纪叙这才跳着轻快的脚步跟了上去——
可以的话，他当场就会来一段月球漫步。
295 切入方式
“……这样太过了！”
“我们可以调色，将滤镜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为什么不行？”
“因为滤镜的选择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仅刻板而且肤浅！完全毁掉了电影本身自带的清冷和高傲！陆潜！你应该更聪明的！”
“这是我的电影，应该按照我的想法拍摄！”
“这也是我的电影！你以为这样的摄影公开出去，我的名声就不会受损吗？”
汩汩。
汩汩！
空气正在燃烧，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仿佛能够清晰地听到血液汩汩沸腾的声响，以至于心神也跟着紧绷起来，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屏住呼吸，竭尽全力隐藏自己的存在。
纪叙有些哭笑不得，他算计到了一件事，但没有算计到另一件事——
陈慕。
其实，“突袭”拍摄工作结束之后，陈慕和纪叙、白诚都稍稍缓解下来，哪怕不是私底下约出去喝酒的朋友，但至少在片场相遇的时候已经不再剑拔弩张，但陆潜除外。
准确来说，陈慕依旧不喜欢陆潜，陈慕也依旧拒绝和陆潜“握手言和”，所以两个人依旧是水火不容的存在。
陈慕愿意再次为“游客”掌镜，纪叙非常非常意外，他还以为激将法能够上当一次，肯定就不会上当第二次。
但显然，纪叙判断错了。
下午的制作会议，陆潜显得有些烦躁。
上午的剧本朗读会进行了将近四个小时，下午“人类清除计划”的制作会议又进行了三个小时，然后“游客”的拍摄日常安排就已经占据会议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等到正式进入制作讨论环节的时候，窗外夜幕已经降临，甚至晚饭时间都已经过了。
不要说陆潜了，即使是纪叙也觉得脑子就要爆炸了，然后，冲突就这样发生了。
在“游客”这部电影，陆潜希望呈现出一种极简且机械的风格，从摄影角度来说，构图和对焦就需要做出改变。
陆潜要求尽可能采用中景来完成拍摄，将演员们放置在一个框架里，就如同出现在画框或者电视屏幕里的场景，而且整个框架需要稍稍大一些，有意识地让演员显得渺小，甚至是被巨大框架压迫的。
然后再通过一些特写和近景的切入，制造出一种跟随镜头钻入演员毛孔之中窥探表情的细节和脑海里真实想法。
这样的视觉效果需要具有压迫感和侵略性，却又必须保持平稳和机械，悄无声息地影响观众的观影感受。
对于摄影组来说，这无疑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因为他们需要在每个场景寻找准确的拍摄点：
一是拉开距离的中景，二是形成框架的景别。
为此，陈慕和陆潜展开了刺刀见红的争论。
陈慕认为陆潜过于苛刻地要求摄影组来完成构图，那是因为陆潜不具备通过画面讲述故事的能力。
陆潜则认为陈慕完全没有理解“游客”整个剧本整个故事传递出来的信息，如此肤浅地对摄影做出鲁莽判断，这无疑是愚蠢且狂妄的。
你来我往的争论，最终还是陆潜说服了陈慕，那些看似机械式的构图，本身就是电影传达信息的组成方式之一，每一个场景都和剧本丝丝入扣地完美契合。
但随后陆潜提出的滤镜问题，就遭受到陈慕的强烈反对——
按照陆潜的构想，他希望电影能够叠加一层蓝色滤镜，制造出疏离冷冽的视觉效果，进一步增强冰天雪地的观感，悄无声息地为马文和陶丽的关系做出暗示。
但陈慕认为如此手法非常廉价也非常俗套。
滤镜，对于电影来说也格外重要。
简单举例，为什么有的导演拿起智能手机就能够拍摄出一部具有电影质感的作品，但普通人用同款手机乃至于专业摄像机却拍摄不出任何质感的画面呢？
构图和光线，这是至关重要的钥匙；另外就是滤镜。
在恐怖电影里，红色滤镜曾经红极一时，因为它能够带来一种复古而浓烈的色彩效果，特别是在铅黄电影里被广泛使用——
所谓“铅黄电影”并不是指滤镜，而是源自于意大利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铅黄色封面的惊悚恐怖神秘小说而衍生出来的恐怖电影，血腥、妖艳、诡异、华丽等等关键词都是它的标签，浓墨重彩的滤镜常常是首选。
而另外一类惊悚电影里，蓝色滤镜则非常普遍，因为蓝色往往能够制造出一种冰冷疏离的视觉效果，“咒怨”、“潜伏”、“招魂”等等都是如此。
一个正确的优秀的滤镜，能够通过颜色传递出不同的心理感受，这对电影来说是很重要的。
不过，滤镜往往需要后期调整，顶级的调色师也是非常稀少的。
“游客”稍稍特别一些，因为拍摄环境就是漫天漫地的白色，为了后期调色方便，他们在拍摄的时候就需要做好构想，通过灯光和摄影做出一定配合，这才能够避免后期调色的失真。
在陆潜的脑海画面里，就好像“海边的曼彻斯特”一样，“游客”以蓝色滤镜来呈现出弥漫的疏离和冷漠，这是非常恰当的呈现方式——
当然，蓝色也有很多种，到底应该使用哪一种来呈现，还应该慢慢讨论。
没有想到，陈慕的反对如此强烈又如此凶猛。
在陈慕看来，蓝色滤镜是“愚蠢”的选择，不仅俗套而且笨拙，相较于剧本的高明与深刻，滤镜的选择就好像大学生练手习作的构想一般，彻彻底底毁掉电影自身的质感，拉低电影的档次，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
绝对！
然后，双方就这样陷入僵持状态。
如果是平时，陆潜绝对不可能如此简单粗暴又如此直截了当地展开争辩，但现在大脑陷入一团乱麻的状态，而且饥肠辘辘的肚子抗议声也在持续不断地干扰判断，然后事情的发展就渐渐脱离了掌控。
老实说，纪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陆潜如此失态的模样了，至少“时间管理大师”事件爆发以来就没有了。
然而，陈慕也是寸步不让，全然没有因为此前的争辩无功而返就丢掉信心，依旧坚定不移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人几乎就要窒息。
砰！
猛地，白诚就毫无预警地站了起来，刹那间全场视线全部投射过去，却看到白诚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
“……晚餐时间到了！”
296 晚餐时间
一来一往，寸步不让。
纪叙看着眼前一触即发的场面，太阳穴隐隐作痛，血管几乎就要炸裂。
虽然旁观吃瓜有着一种恶趣味，但一不小心就被台风尾扫到牵连其中，那也是措手不及，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即使是他这个制作人也不敢轻易介入其中。
剑拔弩张、鸦雀无声的对峙让整个会议室几乎就要窒息，就连平时直言不讳、敢说敢做的苏子一也保持着沉默，视线偷偷摸摸地在陆潜和陈慕之间移动。
然后——
白诚那白白胖胖的身体就猛地站了起来，因为体积明显，轻而易举就将所有视线吸引了过来。
白诚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灼热视线，话语稍稍停顿了一下，但终究还是饥饿占据了上风。
“……晚餐时间到了。”
白诚是认真的。
“我打听过了，今晚主菜是红烧蹄膀和冬瓜老鸭汤，另外厨师还专门准备了一道不同风味的腐乳空心菜和酱牛肉……”
说着说着，白诚口水就要流出来了，不由吞咽了两口唾沫，这才避免口水直接从嘴角滑落，然后他还抬手擦了擦嘴角，眼睛不由自主就放光起来，全然无视了针锋相对的陆潜和陈慕。
“如果再晚一点，主食就要凉了，你们忍心辜负大厨师辛辛苦苦的工作吗？”
那痛心疾首的模样几乎就要猛男落泪了，但问题就在于，白诚不是表演，拳拳真心从字里行就能够深深感受到，以至于会议室现场的工作人员都满脸愕然——
这是发生了什么？
纪叙察觉到气氛脉络的断裂，也不看陆潜和陈慕的表情，当机立断地说道，“吃饭。我们先到餐厅用餐，等晚饭结束之后再继续会议，即使拍摄工作再重要，也不能低血糖吧，否则大脑运转速度就要跟不上了。”
按道理，制片人发话了，肯定就没问题了。
此次“游客”剧组的工作人员稍稍有些变化，一小部分人前往“人类清除计划”剧组，一小部分人前往“疾速追杀”剧组，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人跟着陆潜来到了野鬃，归根结底“游客”的风格类型还是不同的。
那些首次加入剧组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准备起身了，结果却发现那些跟随陆潜从“解除好友”、“突袭”一路过来的工作人员根本一动不动，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就可以发现，所有人都在看陆潜的脸色。
包括纪叙。
苏子一看看这又看看那，眼前的情况着实太好笑了，“扑哧”一下差点就要直接笑出声来，嘴角才刚刚泄漏一点声音就马上低下头来，将脑袋隐藏在阴影里，逃避视线，结果却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视线余光偷偷摸摸地抬起头一打量。
赫。
苏子一马上就看到陆潜那双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后背脊梁骨的皮肤顿时一紧，连忙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端坐起来。
空气，又微微一凝，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陆潜可能要大发雷霆的时候，然后陆潜就重重地拍案而起。
“晚餐时间，四十五分钟之后继续会议。”
说完，陆潜就大步大步地转身离开会议室，此时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渐渐松弛下来。
纪叙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三步作两步地追了上去。
苏子一用手肘顶了顶白诚，挤眉弄眼地暗示着，“不错，机智哦。”
白诚满脸困惑，“什么机智？阿一，走，吃饭。”
不等苏子一再说什么，白诚也已经离开了座位，那迫不及待的背影全然看不到体重的影响，健步如飞的姿态就透露出他的真心，蹦蹦跳跳的脚步就好像小鹿斑比一般，他从来不知道白诚可以如此灵活。
苏子一：……
“游客”剧组和度假村展开全方位合作，他们向剧组开放了自助餐厅的使用权限，这些费用已经全部包含在场地租赁费用之中，并且确保剧组工作人员的一日三餐以及午后零食，这也能够看出度假村方面的诚意。
此时，时间稍稍有些晚，晚餐高峰期已过，自助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就连“游客”剧组的演员组也都已经用餐完毕。
“……阿潜，现在是吃饭时间，你就暂时放松放松，那些事情也不需要急在这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必须解决的。”
纪叙能够察觉得出来，陆潜在用餐的时候依旧心不在焉，可能塞进嘴巴里的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厨师看到的话，一定会非常伤心食物没有得到认可。
啪。
就在纪叙准备再说一些什么的时候，一个餐盘就摆放在眼前，顺着双手往上看，然后就可以看见陈慕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庞。
“陈慕……”
纪叙呼唤了一声，不管什么事情，等晚饭结束之后再说，但陈慕根本就没有理会纪叙，径直看向陆潜，自顾自地说道。
“如果你以为我是为了抬杠而抬杠，那就太看低我了。”
陈慕在对面坐了下来，用汤匙勺了一大口饭塞入嘴巴里。
“就事论事，蓝色滤镜的选择不是不可以，正如你所说，这就是这一类型电影可能选择的标准滤镜，也许我们可以选择冰蓝色的滤镜，不会太夸张却又能够传递出镜头语言。”
经过稍稍的打断，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缓和许多，尽管陈慕现在低垂着脑袋，没有直视陆潜的眼睛，但至少话语能够心平气和地阐述出来，这让问题看起来有解决的迹象。
“但是，这样的滤镜就太偷懒也太俗套了，我认为你的惰性影响了判断。”
“你准备用一个机械式的构图方式来呈现出环境对角色的压力，进而从视觉效果层面对观众进行压迫，然而滤镜却选择千篇一律的蓝色，这就好像一切都是可以预测的，简单、俗套、刻板、不思进取。”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你希望电影能够如同手术刀一般切入中产阶级的生活，那么蓝色滤镜所带来的画面质感和视觉冲击力，就显得远远不够。”
“你需要打开眼界。”
“你应该不止如此才对。”
这句话才刚刚说出来，陈慕自己就不由愣了愣，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认可了陆潜？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认为陆潜应该拥有更多才华和潜力？
但是，认真想想，当初陆潜愿意敞开心胸亲自找上门，付诸信任，选择他来完成“突袭”的摄影工作，仅仅是这一个举动就已经证明了陆潜的眼界，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对陆潜的看法就已经悄然改变。
297 虚心学习
“你应该不止如此才对。”
这句话，应该如何理解？
是说陆潜应该拥有更加宽广的心胸，坦然接纳不同意见；还是说陆潜应该拥有更大胆也更独特的拍摄灵感，敢于打破框架做出不同尝试？
也许，二者兼有之。
其实，在陈慕出现之前，陆潜并没有在发呆也没有在愤怒，而是在思考。
离开会议室相对封闭狭窄的环境，脱离会议室针锋相对的气氛，陆潜就慢慢找回了冷静，没有再放任情绪在大脑里横冲直撞地挤压着，重新为思考腾出了空间。
然后，陆潜就认真思考陈慕的话语——
蓝色滤镜，真的太俗套了吗？
在任何一个创作领域里，“套路”一直都是一把双刃剑，旧瓶装新酒可能陷入自我重复的俗套窠臼里，却也同样可能老树开新花地展现出不同特质，就如同时尚界的复古风潮一般，很难简单地判断套路是好是坏。
以蓝色滤镜来呈现冰冷、悲伤、凛冽的画面效果，这是心理惊悚电影非常普遍也格外常规的操作手段。
但问题就在于，它适合“游客”吗？对于陆潜脑海里构建的理想效果来说，它符合预期吗？
不由自主地，陆潜就想起“海边的曼彻斯特”这部电影。
当年，“海边的曼彻斯特”上映之后收获无数好评，在颁奖季更是一路高歌猛进地收获了大量奖项认可，然而，这部作品被称赞为“剧本电影”、“演员电影”，却不是一部“导演电影”。
什么意思？
电影的优秀，体现在剧本上，体现在表演上，但导演在作品里是缺失的。
所以，后来“海边的曼彻斯特”在奥斯卡上赢得了最佳原创剧本和最佳男主角两座小金人，却没有能够在导演层面得到更多肯定。
肯尼斯-罗纳根（Keh-Lan）从进入电影行业开始就是一名编剧，而且职业生涯一路在编剧领域得到诸多认可，“你可以信赖我”、“纽约黑帮”、“玛格丽特”等等全部都是剧本方面收获诸多认可的作品。
然而，在导演位置上，他一共交出了三部作品，“你可以信赖我”、“玛格丽特”、“海边的曼彻斯特”，但三部作品在导演层面的短板都是显而易见的，他对于空间的运用、色调的营造、镜头的调度方面都缺少一点点触感，特别是节奏控制方面和镜头取舍方面的不足，限制了成品的质量。
“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一部好电影吗？是。
但是电影在导演层面却暴露出诸多短板。
“海边的曼彻斯特”就选择了蓝色滤镜，整部电影的色调都偏浅蓝色。
那么“游客”呢？
陆潜希望在“游客”这部电影里呈现出一种机械的、疏离的、僵硬的却又荒诞的、黑色的、诡异的幽默效果，不是令人捧腹大笑的类型，却是让人想笑又不确定是否应该笑的类型，那么蓝色滤镜确实就显得太过简单了。
难道，陆潜真的有些偷懒？毕竟他们在画面构图、镜头调度、灯光设计方面已经花费了太多太多时间和精力。
但如果不采用蓝色滤镜，那么应该使用什么滤镜呢？
整个野鬃都被白雪覆盖，这也意味着白色是主体，而且阳光反射特别严重，如果采用太过浓墨重彩的滤镜，电影的现实感就可能被打破。
蓝色滤镜之外，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
陆潜也在思考，陆潜也在反省。
然后，陈慕就出现了。
看着眼前低头回避自己视线的陈慕，陆潜嘴角的笑容就轻轻上扬起来。
“那么你的建议是？”
陈慕完全没有预料到陆潜的反应，猛地抬起头望过去，非常意外陆潜居然就愿意开放可能性倾听意见了？
“刚刚在会议室里，你只顾反对蓝色滤镜了，却从来没有提出更好的选项。”
“那是因为你的耳朵那么硬，根本就听不进去任何意见，所以我才需要竭力反驳。”
一来，一往。
陆潜说一句，陈慕就要顶一句。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争执起来，但这次陈慕还是克制住了情绪，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再继续抬杠下去。
“黄色滤镜。”
什么？
陆潜非常非常意外陈慕的选择，这绝对是一个打破常规的想象。
人们对色彩的联想，虽然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存在差异，但同时也拥有相当程度的共性，无论是摄影还是设计，影像和画面传递出来的色调都能够带给人们相对统一的情感意象，这无疑是创作过程中必须考虑的因素。
其中，黄色就如同太阳一般，源自于人类对自然的普遍印象，所以黄色往往能够传达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豁然开朗、明快愉悦，体现出青春阳光的形象气质，比如希望、比如活力、比如能量、比如愉悦等等。
黄色是色彩中明亮度最高的色相，在拍摄影像的时候，大部分时候都作为提亮画面的首选，明亮的色调就能够赋予画面更多活力，比如盛夏阳光，比如向日葵花田，比如黄色裙摆等等，往往作为积极正面的元素来使用。
当然，由于黄色过于明亮，性格非常不稳定，稍稍参杂一些其他色彩就可能失去原本面貌，不同的色调也就表达出不同的情感基调，柠檬黄显得鲜活明快、橙黄显得温暖轻松、古铜黄则显得复古怀旧。
显而易见的，黄色是一种跳跃的、活泼的、明亮的色调。
但是，“游客”选择黄色滤镜？
确定吗？
因为太过大胆太过冒险也太过意外，陆潜反而是冷静下来，没有反驳陈慕，而是细细地研究琢磨起来。
反而是纪叙被狠狠吓了一跳，“陈慕，你疯了吗？”
陈慕瞥了纪叙一眼，满脸无语地说道，“在陆潜面前，我可不敢说自己是一个疯子，你忘记刚刚讨论画面构图和镜头走位的时候了吗？”
纪叙：……
陈慕没有搭理纪叙，而是转头看向陆潜，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当然不是柠檬黄或者奶油黄这样的明亮色调，而是介于麦秆和铬黄之间的暗色调，却又能够为画面增加一抹暖意。”
“是的，你没有听错，我想要让镜头看起来温暖。”
反其道而行之地制造反差吗？
“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了野鬃的整个环境，除了白色之外，最突出的就是蓝色和绿色，我认为我们可以充分发挥地理环境的因素，让镜头画面呈现出不同的质感。”
298 色调搭配
陈慕，真的在胡说八道吗？
显然不是。
“高明度的黄色和白色搭配，整体画面就会显得非常干净非常通透，甚至能够感觉整个镜头经过水洗一样，但因为画面过于明亮，看起来非常吃力，一般需要适当地加入一些暗色进行调和。”
“这时候，我们就可以通过地毯、桌子、走廊以及光线交错的阴影来形成对比，制造出画面上半部分特别清凉、下半部分又特别厚重的视觉对比效果，进一步凸显出整个画面构图的落差。”
陈慕不需要进一步深入解释，纪叙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在今晚“游客”的制作会议上，陆潜强调了画面构图的重要性，而且陆潜和陈慕也为此产生了第一轮争吵。
在陆潜的构想里，通过硬朗的线条和光线的明暗来凸显出人物被困在环境里的效果，以此来暗示角色都被困在自己的面具底下，道貌岸然的中产阶级形象束缚宛若枷锁一般，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
甚至少数镜头应该刻意制造出形状大小的鲜明对比——
比如说人物正在交谈，却只占据画面底部的三分之一，而正上方三分之二全部都是背景画面的空镜，但人物的台词对话依旧在进行，观众看不到他们的表情细节，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谈，然后通过画面去揣测那种情感的涌动。
反常规地打破视觉效果来制造荒谬感。
现在看来，陈慕对陆潜的拍摄意图已经完全理解并且掌握，然后根据画面构图的效果来构建色调的运用。
黄色和白色的搭配来凸显出画面的通透，然后又通过其他深色调和阴影的存在来进一步凸显出效果。
如果只是单纯用蓝色滤镜，那么整体画面的确能够显得清冷而疏离，但色调却没有层次；但通过黄色滤镜来一层一层过滤出画面信息的层次，这显然是非常高明也非常复杂的做法。
而且，陈慕的话语还没有结束。
“室内戏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充分利用度假村的色调搭配来凸显出这种效果；而室外戏的时候则可以稍稍改变。”
“我们应该利用天空和湖泊的蓝色来引发冲突，用黄色来唤醒蓝色的凉意和忧郁，进一步加深整个环境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明明置身于户外，张开双臂就能够拥抱天空，然而来自家庭来自身份来自社会的压力依旧存在。”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稍稍在树林的部分增加一些蓝色滤镜，有意识地改变绿色的清新和活力，让整个环境的绿色进入暗绿或者深绿的状态，进而与天空、湖泊形成冲击感。”
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纪叙对陈慕有些刮目相看。
虽然以前大学的时候，人人都说陈慕是天才，在摄影方面确实拥有独特触感，但纪叙始终没有直观感受，以至于陆潜主动邀请陈慕担任“突袭”摄像师的时候，他还有些困惑，“有如此麻烦的必要吗”。
然而今天，纪叙却终于能够明白陆潜对陈慕的欣赏了——
不是因为一个滤镜而已，而是因为陈慕能够理解陆潜对画面对镜头的要求，并且根据自己的解读又诠释碰撞出火花，然后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就好像苏子一和陆潜的合作一样，不过，苏子一的情况又稍稍不同，苏子一总是能够完美诠释陆潜的要求，但很少很少能够打破陆潜的思想框架带来更多灵感；而陈慕身上，却拥有这种火花四射的碰撞感。
“突袭”是如此，接下来的“游客”，看起来也是如此。
那么，陆潜是什么想法呢？
陈慕的话语暂时到一段落，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潜。
但陆潜没有说话，只是陷入沉思。
陈慕有些焦虑，他宁愿陆潜不管不顾地就往外抛想法，即使是争吵，两个人的思想也在持续碰撞，只有这样才能够让灵感保持井喷状态。
沉默？
沉默是一种消极对抗的行为，就好像对着山谷呼喊，期待着回音，结果却只有一片安静，那是非常令人不安的。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陈慕准备对着陆潜破口大骂的时候，陆潜终于开口了。
“抱歉。”
什么抱歉？
“抱歉，我显然没有打开自己的想法，忽略了更多可能性，你的想法是正确的，比蓝色滤镜更加适合，抱歉我刚刚无视你的建议。”
陈慕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愣，然后凶神恶煞地吐槽回去，“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你这样，那我变成了什么？”
关于画面构图争论的时候，最后陈慕被陆潜说服，但陈慕就没有道歉。
纪叙悄悄低垂脑袋，掩饰着嘴角上扬起来的弧度。
陆潜眼底也浮现出一抹笑容，只是耸了耸肩，但这一个动作却让陈慕越发窘迫起来，然后陆潜也不等陈慕开口，就直接转移了话题。
“如果这样的话，我认为我们其他部分也需要做出调整。”
“一方面是度假村的内部装潢，应该增加黄褐、白色、铬黄、暗黄、米色等等色调的运用，白诚可能需要做一些局部调整，特别是桌子、茶壶、地毯这些。”
“另一方面则是演员的穿着，应该以蓝色、黄色、灰色、黑色等等为主，根据不同场景的构图来调整这些穿着，相对应地，配角登场的时候，穿着的色调也需要跟着做出改变。”
陈慕提出了一个想法，而陆潜的发散思维则传递到整部电影的高度。
在色彩搭配层面，法国导演埃里克-侯麦（Erier）无疑是大师，在他的电影里，色彩的运用和搭配总是能够传递出更多情绪的冲击，堪比一副油画。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室内还是户外，他总是能够找到最特别又最恰当的场景，完成构图并且呈现色彩，从场景到服装全方位地展现出纯粹的视觉享受。
在这方面，陆潜确实缺少了一点点灵感，此前两部电影也完全无关，但现在依旧不迟，也许他们可以从“游客”开始探索研究，进一步呈现出电影艺术。
为什么布景师、服装师、造型师、发型师等等角色在电影里也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却很少很少有观众能够看出来呢？
原因很简单：导演。
主要还是因为爆米花电影越来越没有所谓的“电影感”，这些细节所带来的感官效果迷失在电脑特效的狂轰乱炸之中，观众们自然也就没有了感受；但如果导演能够从细节入手，电影感就能够带来独特而美妙的观影体验。
陆潜跃跃欲试。
299 冰天雪地
“滋滋滋，滋滋滋……”
“陈慕，现在画面效果看起来如何？我这里测试效果刚刚好。”
“可以再稍稍明亮一点吗？上半部分的光线还是稍稍暗了一些，我希望整个光线的渐变光谱再明显一些。”
“你稍等一下，我们调整一下反光板的角度……”
呼呼，寒风冽冽，风起云涌。
此时，“游客”剧组正在野鬃难易度中等的雪道山顶，准备电影开机以来的第一场戏。
考虑到天气和季节因素的客观存在，陆潜决定先进行户外拍摄，在能见度和光亮度足够的时候完成滑雪戏份。
“游客”的故事主体是发生在度假村里的，室内对话戏份占据绝大部分，但前后有六场戏是滑雪的内容，而且每一次滑雪的戏份都蕴含着戏剧冲突和情感转折，对于整个故事的推动都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综合考虑过后，电影就没有办法按照时间顺序拍摄，滑雪戏份需要率先完成，然后再回到室内完成其他拍摄。
也正是因为如此，电影开机就在山顶，而且第一场戏选择户外六场戏份之中最简单的一场，希望能够在平稳之中开局，为整部电影的拍摄工作奠定一个顺利的好兆头。
不过，户外实地拍摄的戏份需要考虑的因素是多方位的，即使是最简单的一场戏也并不简单。
就和“突袭”等待蓝色时刻的戏份一样，他们需要等待自然光，然后根据摄影要求，调整光线，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在自然光基础上打造出导演脑海里的画面，整个拍摄难度比起摄影棚来说是呈现几何倍数增长的——
而且，制作成本消耗也不可避免地上涨。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DiCaprio）主演的“荒野猎人”就是如此，这部为他赢得奥斯卡影帝的作品，全程都在雪林之中自然拍摄，整个剧组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等光”，当然还有暴雪停止的日子。
最终，电影制作成本高达一亿三千五百万美元，而且是在几乎没有太多电脑特效的情况下。
“游客”的拍摄难度比起“荒野猎人”来说也就是洒洒水而已，但滑雪场的户外拍摄需要投入的工作还是客观存在。
今天，野鬃当地的日出时间是七点四十二分，剧组从七点就抵达山顶开始设置装备，并且在日出之后就一直在“等光”、调光，但因为厚重的雾气萦绕山谷，太阳始终没有能够完全显露，确实为剧组制造了诸多困难。
这样的事情，就是需要看老天爷的脸色，除了耐心等待之外，别无他法。
转眼，七点半就已经到了十点半，太阳终于悄悄地露出了小脸，苏子一和陈慕又是带领工作团队一阵繁忙，眼看着就已经马上要十一点了，调光工作也还是没有结束。
呼呼，又是一阵寒风吹过，但此时已经感受不到太多寒冷，一方面是因为厚厚的积雪还没有到融化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寒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站在户外时间太长，神经麻木，感知力下降。
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吸了一下鼻水。
“导演，好了。”
陈慕确认了摄像机镜头的所有细节，终于向陆潜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陆潜转头看向剧务，示意他让一直在休息所避风的演员们出来待机，自己则来到监视器后面，细细打量了一番画面，看了看构图和光线，然后拿起对讲机。
“机位水平线稍稍调整一下。”
第一场戏，其实是一个固定的长镜头，并不需要走位和调度，一旦开拍的话，陈慕就可以放松下来。
但“游客”这部电影的特别之处就在于，陆潜对摄像机走位调度提出了近乎变态的严格要求——
一切走位，全部都必须保持完全水平线。
什么意思？
也就是横移的时候，必须和地面保持水平；纵移的时候，必须和墙壁保持垂直；推深或者拉远的时候，必须和拍摄主题保持垂直。
不仅如此，就连摄像机的运动路线和移动轨道，也全部都是直线，保持一种机械感。
与“突袭”的镜头运动对比一下就能够看出区别了，其实大部分时候镜头移动都需要保持在水平线上，否则很容易造成视觉上的突兀感，但实际拍摄却不可能百分百严格执行这样的拍摄方式，手持摄影的晃动感自然不用多说，即使是轨道摄影也可能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设置不同的运镜线路。
而这一次，陆潜则专门提出了如此要求。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简单来说，陆潜希望通过这样一种运动方式形成无形的框架，并且在构图的时候，无时无刻地制造出线条枷锁的视觉效果。
最初，陆潜还考虑过如同“罗马”这部电影一般，每次摄像机移动的时候都遵循从左往右横移的规律，制造出一种“画卷徐徐展开”的效果，将故事娓娓道来；但后来陆潜自己否认了这种方案，因为机械化太明显，反而就没有了真实感。
当然，陆潜并不打算整部电影都保持这样的机械感，而是在特定场景之中突出这样的效果——
什么场景使用，则需要搭配剧本食用，也就是说，每当展现出中产阶级“表演状态”的戏份，就采用如此拍摄方式；每当他们打破框架流露出真实的戏份，框架也会跟着被打乱。
这些细节，大部分观众都看不出来，即使是资深影迷也很难发现，除非专门拉片，一帧一帧地进行分析；但这些细节，却能够悄无声息地传递出感观的暗示，悄无声息地改变观众情感判断。
所以陆潜提出了如此要求，陈慕也毫不避讳地怒斥陆潜“变态”，然而骂骂咧咧归一码，实际操作还是规规矩矩地按照陆潜的要求来。
“……我居然动用到了水平仪。”
陈慕也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天，毕竟摄影师的工作就是为电影画面注入生命和活力，现在却需要抽离这些，以机械化的方式展现出僵硬感。
有些荒谬，但认真想想，陈慕认为陆潜是天才。
陈慕正在调整水平线的时候，演员们就已经抵达拍摄现场，放眼望去，不需要言语就能够看出是一家人：
父亲和儿子，深蓝色滑雪服；母亲和女儿，鹅黄色滑雪服。尽管相同的颜色还是有着些许细微的色差，但四个人熙熙攘攘地站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