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东武县,清河崔氏祖宅,一个下人在二道门处,通传禀报以后,得到准许进入内宅。
下人匆匆进了最后一进院子的内堂,来到屋里,北边的床榻上,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闭目养神,看样子,恐怕最多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儿了。
老头眼睛都没睁开,只听得急步进来的脚步声,放在榻里头的右手,悄悄地的在腿边,轻轻点击着,不急不慢……
进来的奴仆,小心翼翼的来到榻前三步处站定,小声禀报;
“启禀大族长,长安城里,大族老派人回来老宅看望大族长,已经在二门处侯着,请教大族长,是否放他进来相见?”
榻上的老头,慢慢的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眼,依旧茫然无神,沙哑老迈的声音,就像两块木板互相摩擦着,发出来的动静,吱吱的刺激着听众的耳膜;
“老三回来了?”
“回大族长的话,未有回来,只是派了下人,回来看望大族长。”
“哦……就派个下人回来呀,老三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按说我不想见,那就不用见的。
总算他是咱们大房正宗里的第一族老,也罢,给他这个脸面就是,我还能活几天……
往后,还要靠着他们那些族老,能人,扶持新族长的,去吧……叫他进来相见便是。”
这下人哪敢接这种话茬子,这种话题只要接上一句,恐怕……明日就要被争斗大族长位置的那两方势力,打个半死不活,发卖出去了……
那下人的头,已经底的不能再底了,继续小心翼翼的说话;
“是,小人这就去放他进来。”
“去吧,进来见见,也好快些打发出去,老夫今日困乏的厉害,可没有功夫陪下人耗费的。”
“是。”
看着到退出去的下人,老头挪着半身不遂的身子,似乎是想要翻个身,屋里伺候的十几个侍女,丫鬟,赶紧上前伺候。
老头看着其中两个带头的一等侍女,嘴角轻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这上来扶着他翻身的两个侍女,年纪就在二十上下。
对伺候将死之人,还是经验不足的,总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伺候才好?
其她的低等侍女,看着两人又是手忙脚乱,干着急,也不敢上手搀扶。
两个一等侍女领头,看看也躲不过去,只能再次硬着头皮,将老头翻了个身。
许是用力过猛了些,刚被两女扭过身子的老头,轱辘一下就被翻成个脸朝下,趴在床榻上。
惊的那将死的老头,魂飞魄散,还以为如何了呢,只听见这老头,慌乱的叫喊了出声;
“哎……呀,七娘救……我。”
老头被翻了个脸朝下,呼救的声音也有些发闷,不过还是能叫屋里的人听清楚的……
老头榻后的角落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绫罗绸缎一身,脸上的气质雍容华贵,躺在后头的小榻上闭目养神。
小榻旁边站着六个三四十岁上下,十分高大,且健壮结实的中年妇人,和两个穿着一等侍女装,四十多岁的婆子。
一群人都是精神抖擞,尤其是那六个三四十岁的,身体很是结实高大,尽显北方人得彪悍。
自从那个下人进来禀报,闭目养神的贵妇人,立马睁开眼睛,旁边两个管事的婆子,赶紧指挥几个老侍女,将小榻上的贵妇人,搀扶着坐了起来。
看着下人出去,这锦绣华服的贵妇,就直接下了榻,六个三四十岁的老侍女,立马站出来两个,蹲下身子,去给贵妇人伺候着穿鞋。
一群主仆往大族长的榻边走去,还没有走到榻边,就听见榻上老头的呼唤,七娘救我,锦绣华服的贵妇人,直接爆喝一声;
“放肆。”
两个字像打雷一样,充分说明这贵人的脾气,是何等的暴躁,洪亮的胸腔发音,显示这四五十的贵妇人,身体状态是如何的康健……
榻边伺候的一群侍女,听到族长哎呦一声出口,立马心里揪了起来,再听到呼唤七娘,一群侍女吓得赶紧起开,远离床榻。
众人眼角的余光,看见那群婆子过来,一群人争先恐后的,躲开床榻远远的,以证明自己没有刻薄大族长……
随着贵妇的一声怒斥,六个健壮妇人,立马窜出来两个身材高大的,
三两步就夸了过去,抓住两个身份最高的年轻侍女,也就是伺候老头翻身的那两个,二话不说一个大嘴巴就抽了过去。
顷刻之间,两个年轻的一等侍女就肿了半边脸,一丝血痕顺着两个美人儿的嘴角,就流了出来……
两个年轻的一等侍女,连犟嘴都不敢,也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迹,赶紧弯腰行礼;
“七娘子饶命,奴婢知错了。”
“七娘子恕罪,奴婢真的没有任何刻薄大族长的地方,奴婢就是正常的给大族长翻个身子……”
那锦绣华服的贵妇,本来也没当个事,刚走到榻边,正要弯腰查看榻上的大族长,
听到这解释的话,立马扭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正在解释的侍女,无情的声音叫人听了,像是三九天住在冰窖里头;
“你要和我老婆子抬杠犟嘴?”
那正在解释的一等侍女旁边,先前打她一巴掌的健壮妇人,立马大喝出声,吐沫横飞;
“贱蹄子……”
“啪”
又狠狠地抽了那犟嘴侍女一巴掌,老侍女还不解气,指着地上的年轻一等侍女严厉的骂道;
“真是胆大包天,你是活腻歪了,还是吃多了撑的,敢顶我家娘子的嘴……”
老侍女这次可不是方才了,这妇人用尽了力气,一巴掌就把那解释犟嘴的年轻侍女,抽倒在地。
那个说七娘饶命,奴婢知错的侍女,低着头规规矩矩的站着,嘴角漏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看都不看地上挨打的同伴一眼。
年轻貌美的侍女,被四十出头的妇人,打倒在地上,也顾不得疼痛,轱辘一下翻个身。
爬起来就赶紧跪的端端正正,被彻底打肿了的脸嘴,发出来的声音,多少有些含糊不清;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的,请七娘子法外施恩,娘子明鉴,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娘子顶嘴的,七娘子饶命啊……”
看到求饶的侍女,被打的顺嘴流血,贵妇人这才平息了怒火,指着身边两个健壮的妇人吩咐;
“伺候族长翻身,仔细一些,下手要有个轻重,若是毛手毛脚的刻薄大族长,老身立时就能要了你们的命去。”
“是,娘子。”
两个健妇,小心的搀扶着榻上的老头,翻身朝外重新躺下,奄奄一息的老头,大口出了气息,这才又缓慢的闭上了眼睛,屋里总算是回归了平静。
那贵妇人轻轻的坐在了族长的榻上,给榻上那奄奄一息的老头,紧了紧被褥,这才坐正身子吩咐;
“把她犟嘴的事儿,记到大族长起居要事薄上,再有下次仗二十,第三次出现,直接仗毙,也不用发卖出去,我崔氏正宗,可不缺那几个卖丫头的银钱使用。”
旁边两个同样四十多岁的婆子,其中一个站出来福了一礼;
“是,奴婢这就前去登记。”
答应了一声之后,这婆子扭着结实混圆的大屁股离开,出了里屋门外。
长安城崔氏大族老崔跃平派来的下人,刚刚进来,看着屋里的阵势,那下人很是聪明,一语不发,只垂手肃立在门边的位置,耐心等待着召唤。
榻上的老头,悄悄的伸出一只手,挠了挠坐在身边那锦绣华服的妇人屁股,连着挠了十九下。
锦衣贵妇,不动声色的斜了旁边剩下那个婆子一眼,不言不语,那婆子立马会意,蹲了个福礼;
“启禀娘子,奴婢以为,现在的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就这伺候人的差事都学不好,
谁知道还会犯些什么错处,不如,还调奴婢手下那群人进来伺候,才能妥当,请娘子明断。”
锦衣贵妇点了点头说道;
“确实如此,年轻人没个轻重,办不好差事不说,做错了还要胡乱犟嘴,真是和咱们当年差了太远,
看看如今这祖宅的规矩,都成什么样子了,长此以往下去,不要多久,我崔氏的规矩,都要被忘在脑后干干净净。”
那婆子看着自己的话被赞同,笑着继续说道;
“正是如此,娘子您掌管这后院内宅多年了,都不曾出过什么乱子,如今,郎君们虽说是孝顺大族长,可送进来后院这些伺候的,太也放肆,
这贱蹄子竟敢和娘子您顶嘴,是可忍孰不可忍,奴婢以为,今日的事情,应当严厉处置,
否则,还会有人冒出来,不把娘子放在眼里的,若是不趁着她们犯错杀一儆百,日后……”
那地上还跪着的年轻貌美小侍女,听到要严厉处置,立马吓得魂飞天外,再听说杀一儆百,心里都是凉嗖嗖的,匍匐着跪了上来,哭着求饶;
“七娘子饶命,奴婢进来后院伺候方止半年多,实在不知后院的规矩,无意冒犯娘子,奴婢也知道错了,请娘子饶命啊……”
地上的侍女也不敢大声哭泣,无声的眼泪,哗哗的直流……
锦衣贵妇人长叹了一口气;
“罢啦,她从大郎君屋里过来,打杀在后院,老婆子也不好交代,方才我也说过,再顶嘴仗二十。
我老婆子虽然不是男人身,却也言出法随,就绕过她这一次罢。”
那建议严厉处置的婆子,恭敬的答应下来;
“遵命,奴婢不再多说就是。”
地上的侍女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也是浑身冒汗,赶紧道谢;
“多谢七娘子法外施恩,谢娘子饶命。”
“起来吧,以后当差的时候,仔细一些就是。”
“是,奴婢知道错了,七娘子的教训,奴婢一定谨记在心。”
“能记住就好,记住了依照你现在一等侍女的身份,往后的大半辈子,必定是荣华富贵,记不住,你早晚要去乱葬岗上就寝的。
当年我们伺候当差的时候,哪有你们如今这般懒散模样,那些年我们一个字儿都不敢乱说出来的。
站起规矩,两个时辰都不带挪动一下,你看看我老婆子带出来的这些,哪个不是活的潇洒无比?
当差的时候多用点心,家主自然看在心里头,静想着糊弄,把人都当傻子不成?
我老婆子也不迷糊,大郎君,二郎君都是孝心一片,才送你们过来后院,如此就赶你们回去,恐怕你们也是活不过几日的,唉!”
另一个挨打的侍女赶紧回道;
“七娘子厚道,这是大房老宅人人皆知的事情,还请娘子再施恩情,不要将我等赶出后院,奴婢等人都要记着恩情一辈子的。”
十几个侍女包括刚从地上爬起来那个,全部都福了一礼。
“罢啦罢啦,我老婆子越老越狠不下心了,不赶你们走便是,我也不想做那些坏性命的事儿……
真把你们赶回去,哼哼,还不把你们活生生的断送了,老婆子什么不懂?心里明镜一样的。
我掌了快三十年的权,伺候家主三十二年,还是生了庶子的,这内宅后院里头,什么样的稀罕事儿没见过?
都给你们后头带个话,他们在别处怎么做事,老婆子也管不着,更懒得去多嘴,但是,这清河崔氏的正宗大房后院里,
可是老身的天下,就是前头那几个屋里的妾室,也不敢小看老身一眼,老身娘家人伺候了二十八代崔氏正宗的大族长,
其中有十三代家主的乳娘,全部是出在老身的娘家门里,别看我阿娘今年八十了,就是那些个族老,也要对我阿娘礼让三分的。
老身当年可是大族长看过日子,收进房的正经妾室,还抬了良籍,可不是那通房的丫头,更不是没有靠山的无根浮萍,可以随便叫人捏巴。
便是当家的大妇,当年在世的时候,我也是伺候的勤恳踏实,问心无愧。
主母当年,将这后院交与我手,我一直是用心料理,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些年,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来招惹我,所以,老婆子也乐得落个清净。
今日我再重申一次,离开我这后院,怎么折腾与老身无关,但是进来祖宅的后院,
不论你是什么风云人物,背后有哪个族老,郎君支持,都得规规矩矩,即便是那些郎君来了内宅,也得给我爬下安安生生的。
否则,老身这铁心七娘的名头,也不是白叫了几十年的,就是嫡子,庶子,在我这后院犯规,老婆子也敢执行崔氏家法,将其打杀在这内宅里头,都听清楚没有?”
一群年轻的侍女,赶紧都开口答应;“听清楚了。”
贵妇人想了想又再开口;
“你们太不懂规矩了,下手也没个轻重,若是再留这屋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大族长伺候走了。
今日起,还是在外屋伺候着吧,有事了自然会叫你们进来,还是老婆子的人马进来当差,才能放心踏实的。”
一群侍女看着结局,并不是赶走自己,只是在隔开一面墙壁的外屋伺候,都是皆大欢喜。
“好了,好了,都下去吧,免得我瞅着碍眼。”
一群侍女鱼贯而出,内屋里只留下这锦绣华服的贵人,六个结实的健妇,和一个管事的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