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要交代的
本来是想以备注的形式写,不过要交代的太多了,还是单开一篇吧。
关于时代:最初假设是万历中期,1610年左右,在写的过程中情节需要,慢慢定位在万历末到天启年间,也就是1619~1626.当然,这个时间跨度不可能如实在文中体现,因为这样的话,主角们的年纪未免太大了,而且故事拖得时间也太久,不好交代。
主角的年龄:我假设冯梦龙30多岁,是建立在万历中期的基础上,如今既然改为末年,如果按实际来算,已经是50岁的人了,若茗不可能喜欢这么一个老头子,于是我选择无视史实,哈哈,幸好是小说家言,各位也不用认真计较。后文将出现的凌蒙初、汤显祖等人,都会选择文中需要的年龄,“歪曲”史实,各位不必当真,也不要跟我争辩这点,这样我会很头疼的,呵呵。
史实:现在已经写出的一部分,三言的成书以及刊印,应该是天启年间的事,但是为了故事需要,就改成万历末年的事。《二拍》同理。还有东林党争一系列,时间也会有相应改动。用tvb那句话,就是“本文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好了,该交代的都在这里了。临走再呼吁一下收藏和推荐。如果继续这样冷下去,作者的动力真要告了消乏了……
完本、新书以及其他
虽说一向打着很忙的招牌,当然的确也很忙,这本书终于还是完本了。最初落笔的时候,以为自己会一反常态,忽然弄出一个大多数人都感兴趣的本子,哪知道写着写着,再次证实了自己人气不旺的命,笑。
前一阵子说网上的结局会令人意想不到,谁想刚说了这话实体书那边就出了问题,还要押后,我想,既然这样,更应该把我心里确实想要的结局放到这里,让一直关心着这篇小文的读者们最先看到——话说到这里,我最担心的是或许等着这个结果的人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多。然而不管怎样,终于还是完本了。
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想到完本所隐含的曲终人散的意味,说实话,心中委实有许多不舍。这本书是我与亲们互动最多的一本,即使在最忙的5月,我也尽可能做到书评必回复,定期整理加精。通过书评,认识了许多可爱可喜的id,虽然只是纸上的片言只字,眼前仍然会浮现一张张素描头像:爽快直率的百歲、料事如神的gz、娇俏可爱的蔷薇、快人快语的黄金孔雀鱼、高来高去的野马、温婉斯文的霜冷、目光犀利的戎衣、端方可敬的董氏丫鬟……太多难忘的交流,此处不暇一一列举,只想告诉诸位,在意志消沉的时候,你们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不管今后能不能写出令你们满意的作品,我只希望因这本书建立的友谊不会因这本书的完结而画上句号。
这是我第一本女频包月小说,遗憾的是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本。关于将来的写作方向,我和编辑的想法并不一致,在实体书和电子书之间我犹豫不决。我的风格并不流行,也很难流行,在女频众多的备选书目中,我一直是备受冷落的那批,有时的确很令人丧气。然而若让我跟随潮流,信笔写去,又是万万不能。既然把文字放到了网上,不可能不与别人做比较,不可能不为自己的落拓神伤。我一直在矛盾,兴致来时翻看女频的畅销书,会下决心效颦一次,拯救不断下滑的人气,可一到落笔的时候,又发现本心所想的确很难改变。就这样在矛盾中不断选择,妥协又再推翻,始终是冷落的门庭——这也许真是命吧。
目前正在写的,是一个都市生活的文,深思熟虑之后动笔,编辑明确指出不合女频的时宜,然而仍执拗地写下去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努力向潮流靠拢,不过不是现在,趁着还不算太老,坚持心中所想,也是任性和不成熟的一个表征吧。这个文暂定名《神啊赐予我房子吧》(书号1353161,我做了链接),黑色幽默,励志的都市生活,平凡人的人间事,亲们有空可以去踩踩,砖头或是鲜花,一概笑纳。
言不尽意,然而也只想了这么多。希望每次打开这个链接,都能看到亲们的留言,那样,即使永远在流行榜做垫脚砖,我也是欢喜的。
新书《养女攻略》试读
楔子
沈历歪在舱内的竹躺椅上的,似乎已经睡熟了。小丫头偷眼瞧瞧,打扇的速度不由慢下来,抹了把汗,心里油然生出几分抱怨,这么大热天,游什么湖?太太也奇怪,眼见就临月的身子了,还亲自陪着出来,看的旁人心惊胆颤。
正在嘀咕,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姐,八九个月的身子了,万事小心些。老爷那里,老爷他……”后面半句话迟疑了许久,终究是没说。
是太太的心腹陪房宁妈妈,她自幼服侍太太,所以一直管太太叫“小姐”。小丫头慌忙坐直身子,耳边又传来太太姚淑宜压低了的声音:“他但凡是个省事的,我也不用巴巴地跟来。”
宁妈妈叹道:“回家吧。”
姚淑宜“嗯”了一声,脚步却一径朝外舱走来,小丫头慌里慌张刚起身,脚步声却又折了回去,模糊听见姚淑宜道:“罢了,由他去!”
姚淑宜去了许久,小丫头还在发怔,忽地一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沈历拿手里的泥金折扇敲了下扶手,似笑非笑看着她,船舱槅扇上镂空透雕的缠枝花在他额头投下一个疏朗的阴影。
小丫头嗫嚅着说:“老爷醒了,婢子去拿酸梅汤?”
沈历又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你去看看太太睡了没,要是睡了就叫银荷来给我篦头。”
小丫头蹑手蹑脚走过姚淑宜的舱门,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儿声响,唯有窗缝里透出绵长悠远的沉香味。
这次游湖,沈历只带了太太和少爷,为着太太大肚子,所以住在画船的一层,随行的仆妇倒在二层。小丫头刚踏上楼板,忽听下面一通乱嚷,跑出来时,只见姚淑宜和沈历站在船头,都是一脸急怒,少爷沈应嘉的奶哥哥万喜跪在地上磕头,没口子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沈应嘉的贴身小厮跪在万喜身后,抖得像筛子一般。
姚淑宜怒道:“无法无天的东西,谁许你们带着少爷乱走!是在哪里走散了的?”
万喜抖衣而颤:“只说在岸上逛逛,到林子跟前时东边来了一大队拿刀拿枪的官兵抓盐枭,小的几个拉住少爷往回走,哪想眼错不见就没了!”
沈历吓了一跳,怎么,盐枭居然进城了?上个月刚从清波镇盐枭手里买下四十引盐,难道他们反悔了?来不及多想,冲着万喜就是一脚,口里喊着:“万福,把人都叫上,上岸找少爷!”
姚淑宜脸色惨白:“盐枭,官兵,我的嘉儿……”一语未了,人已经软软倒下,宁妈妈慌忙去扶,哪想姚淑宜竟像抽去了骨头一般瘫成一团,倒把宁妈妈压在了身下。
沈历恨道:“添乱!”刚下船又听宁妈妈嘶声叫了起来:“小姐,小姐!”
沈历急回头看时,姚淑宜仍然紧闭双眼躺在甲板上,身下却有一滩水洇了出来。宁妈妈一道烟跑过来,低声说:“怕是要生了。”沈历撩衣跳上甲板,姚淑宜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气若游丝:“我没事,二胎好养,让万福去北门叫王婆子收生,你赶紧找嘉儿去。”
沈历走开几步,回头再看时,宁妈妈正指挥丫头婆子把姚淑宜往湘妃竹榻上抬,姚淑宜的脑袋歪在玉色纱挑线金丝锁边芍药枕上,髻上的金押发反射着日光,一时耀的他有些睁不开眼。
沈历在林边碰到了抓捕盐枭的官兵。领队的认出他是扬州城有名的盐商,很爽快地告诉他这次抓捕的是大盐枭唐九的家眷,几个老弱妇孺而已。沈历放下心来,细问了官兵并没有见过沈应嘉,便谢了领队一块银子,带着家人向树林深处搜去。
小半个时辰后,沈历在一处被灌木掩盖的狭小山洞里发现了沈应嘉。沈应嘉面朝里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沈历松一口气,跟着又怒起来,喝了一声:“混账东西,一天到晚混跑什么!让你娘老子在家担心!”
沈应嘉跳起来,笑嘻嘻地拽着他的手说:“爹,你看!”
沈历凑近一看,地上居然是一个大红妆花缎的襁褓,更令人吃惊的是,这襁褓里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沈历张口结舌:“哪儿来的?”沈应嘉兴高采烈:“我找到的!”
饶是惊诧,商人的机敏仍促使他第一时间吩咐:“万安,你们都出去,留一个在门口守着,其他回去给太太报信。”
几个下人并没看清地上的东西,不过少爷已经找到,人人都松一口气,很快撤出山洞。
沈历这才静下心细看这个婴儿。皮肤细嫩,胎发柔软,双目紧闭,小嘴微微翕张,看起来顶多一个月光景,此时正睡得熟,贴身穿着白绫袄,脖颈下扣一颗米珠串成的盘花扣,越衬得一张小脸粉妆玉琢。联想到刚才官兵的话,沈历本能地觉得是唐九的家眷,正要唤人进来,沈应嘉兴冲冲地一抬手:“我还找到了这个!”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沁出脂色的羊脂汉玉双凤佩,上绾着淡青色梅花络子,坠脚的是一只小小的黑珠儿线蝙蝠。饶是富甲一方的沈家,这样成色跟年头的汉玉家里也只有两三块。沈历沉思片刻,极不熟练地解开婴儿的襁褓,贴身衣服和襁褓之间还放着一个小巧的金累丝嵌珠项圈,那珠子都有莲子大小,另有一块绿汪汪的老坑翡翠牌,正面是阳刻的五福献寿,背面阴刻一个“瑶”字。这两件东西用一方绣工精细的湖色手帕包着,手帕一角用同色丝线绣了一个篆字“文”。
沈应嘉看看自己胸前挂的项圈,撅着嘴说:“没那个好看!”
沈应嘉戴的是个金镶蜜蜡项圈,少说也值一百两银子。沈历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唐九一个草莽,他的家眷有这么阔绰吗?况且这些东西样式华贵,出自世家,绝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莫非自己想错了,这孩子跟唐九无关?
沈历捏着那方帕子,一时沉吟起来,文,瑶,是名,是姓?乍然灵光一闪,慌忙将婴儿包好,命沈应嘉横抱在胸前,再解下外衫仔细将襁褓盖住,悄声吩咐道:“爹带你出去,你千万别做声,别让人看出来。”
初生婴儿虽没多大分量,但沈应嘉一个六岁的孩子,仍然觉得十分吃力,好在这个年纪的孩子玩心极重,眼看沈历一副遮遮掩掩不想人知道的模样,沈应嘉觉得自己亲身参与了大人的机密事件,顿时兴奋起来,即使两臂酸疼也顾不得了。
沈历又仔细检查一遍山洞,这才将沈应嘉抱在胸前,大踏步走出去。守在洞口的平安见状忙要接手,沈历微一摇头,自顾往前走了,一路上汗湿重衣,所幸那婴儿睡得很沉,一声也没吭。
姚淑宜羊水已经破了,头上身上全都是汗,因为是二胎,阵痛倒也不厉害,只是舱内门窗紧闭,闷得难受。王婆子还没有到,宁妈妈备好了热水剪刀,凑在耳边说:“小姐,实在不成我来接。”姚淑宜忍疼问道:“不是找着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忽听丫头隔窗叫了一声:“太太,老爷回来了!”
姚淑宜心头一宽,跟着又听一声:“老爷,不能进去!”
宁妈妈扶着姚淑宜刚抬起上半身,已见沈历抱着个包袱闯了进来。宁妈妈欲待要拦,又丢不下姚淑宜,只得硬着头皮喊了声:“老爷,产房见血污秽,男人进不得哟!”
沈历沉声道:“都出去!”
宁妈妈不由向姚淑宜看去,姚淑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两个打下手的婆子慌忙退下,宁妈妈仔细掖好了被卧,又将屏风拖到床前挡住姚淑宜,这才倒退着走出,拉上了房门。
沈历将包袱打开放在床前春凳上,压低声音说:“你看。”
姚淑宜料到事非寻常,所以不曾阻拦沈历,但看到婴儿还是十分错愕。挣扎着靠在迎枕上,沈历已将玉佩等物都递过来,又从袖子里抽出手帕,道:“你看看这些东西。”
姚淑宜书香门第出身,东西的好坏自然分得清,忍不住问:“哪里来的?”
“嘉儿在山洞里找到的。”指着手帕上的“文”字,“我怕是这孩子跟钱塘文家有瓜葛。”
“钱塘文家?不是已经抄了家发配岭南了吗?”姚淑宜越发惊奇,“怎么会?”
“没抄干净,二房里跑了几个。”沈历把玩着金项圈,“金丝拔得这么匀细,又是这么大的南珠,跟宫中之物也差不多少,寻常人家哪里有?再有这玉佩、翡翠牌,这手帕上更是绣个‘文’字。江南一带,除了文家,我想不出还有哪家全对的上。”
姚淑宜点点头,心里一点疑惑越来越大:“老爷把这孩子带进来……为什么?”
“太子薨后,东宫一直未定,几个皇子明争暗斗,文家就因为跟三皇子走得太近才被二皇子下了手。今上春秋已高,皇子们承继大统只是迟早。”沈历眼中透出猎手见到猎物的兴奋,“要是二皇子胜出就罢了,要是三皇子赢了,以文家这么多年的经营,还朝是一定的,如果这个孩子真跟文家有关联,到时候就是奇货可居。”
姚淑宜盯着丈夫,有些恍惚。这个男人被同行称作白面狐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一举一动透出的狡猾奸诈,真是既令人讨厌,又令人着迷。
沈历没注意她的神情,自顾自说着:“反正你要生了,正好趁机会混过去,对外面就说你生了俩。”
姚淑宜回过神来,本能地说了句:“不行!”
“怎么?”
“如果是文家的,你收留犯官之后,查出来岂不是罪过?如果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凭什么跟咱们的孩子相提并论?”
“妇人之见!”沈历不屑一顾,“一个人也不曾瞧见,怕谁查?如果我猜的不错,沈家的荣华富贵说不定还得靠她!”
“如果老爷猜错了呢?”
“多养一个孩子而已,又不是拿不出这钱!就这么定了!”沈历烦了,起身就向外走,一副不行也得行的模样。
姚淑宜咬紧了嘴唇,典型的沈历!找她不是和她商量,而是交代给她办,做妻子的,在他眼里跟下人有多少区别?好歹自己也是要生产的人,他口气里居然没一丝儿让步的意思!
宁妈妈第一个进来,看见襁褓大吃一惊,急忙向众婆子说:“你们去外头守着!”
姚淑宜目光微转:“打开,看看。”
宁妈妈心领意会,匆匆揭开看了一眼,低声道:“女孩。”
姚淑宜长出一口气,还好。
宁妈妈眼里闪过无数狐疑,却一个字也不曾提。寂静中婴儿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姚淑宜心烦意乱,斥道:“没人要的野东西,嚎什么!”
宁妈妈低声道:“怎么办?外面那么多耳朵。”
姚淑宜疲惫的闭上眼睛,两行泪滑了下来:“就说是我生的,此事你知我知。”
一 重逢Ⅰ
日影透过湘妃竹帘细细的缝隙投进来,高低疏密印在浅芸香色的帐幔上。林若茗端坐妆台前,对一面扭云纹珊瑚错金铜镜,漫不经心地描眉。
帘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丫头豆丁张皇失措的叫声一迭传进耳中:“小姐,小姐,不好了……”
紫藤花架下的绿鹦哥扑棱棱扇了几下翅膀,跟着学舌:“小姐,小姐……”
林若茗腕底微微一抖,入鬓的远山眉走了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豆丁一挑帘子闪身进来,一个劲儿大喘气:“小姐,不好了……”
“你这丫头,说了多少次了,一丁点事就大吵大嚷的,没一点女孩子模样,让人笑话。你看,被你这么一扰,我这眉毛都画走型了。”林若茗取过丝绵拭去旧妆,拈起螺子黛重新描画。
豆丁吐了吐舌头:“一着急就忘了。小姐,刚从前头得了一个信儿,王媒婆正张罗着给老爷娶妾呢!”
“什么!”螺子黛重重摔在妆台上,林若茗柳眉倒竖,“爹真是老糊涂了!”
豆丁又是一吐舌头:“还说我,小姐你现在不也没了淑女风范么!”
“死丫头!”她忍不住骂一句,“小姐心情不好,别添乱。”
豆丁笑笑,凑近了悄声说:“书房里伺候的林福私下跟我说的,老爷给了王媒婆一百两银子,让找一个十七八岁身家清白的女孩子,还给了张画,说越像画上的模样越好。我看老爷这回是动真格的,您怕是拦不住了。”
“胡说!”若茗俏脸一寒,“爹多大岁数了?家里五房姨太太还不够,三天两头找小老婆!还要不要这把老骨头了!我这就找他去!”
说着气冲冲往外走,豆丁一溜儿小跑跟着,不住地碎碎念:“小姐,裙摆拖着地了……小姐,钗子忘了簪了……小姐,老爷书房里好像有客呢……”
可惜林若茗已经听不见了。但见她脚下如飞,穿过架满紫藤的抄手游廊,转过蔷薇花墙,又穿进月洞门,绣鞋沾染了湿绿的青苔,害豆丁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失脚滑倒。
二门上伺候的小厮老远看见二小姐风风火火走来,打着呵欠想:“这家里的女眷就只有二小姐整天价往二门外跑,难为老爷脾气这么大的人也不管管——不过也是,二小姐还插手老爷生意上的事呢,没有儿子,没准儿老爷就把她当儿子养哪。”
直走到书房,林福垂手在外伺候,林若茗板着脸问:“老爷呢?”
“老爷在等着会客……”
“就是说书房现在没外人?”林若茗不等他回答,一掀帘子闯了进去,叫一声“爹!”
林云浦正把玩新收来的一本宋版《范成大集》,听见她的声音头也不抬道:“怎么不打招呼又来了?待会儿有客人,尽早回避吧。爹得了一本宋版好书,翻完了给你也瞧瞧。”
“爹,你是不是又准备纳妾?”
林云浦愕然抬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回答我,是不是?”
林云浦傲然道:“我的事,还用不着你管。”
“我怎么不管?你是我爹啊!”若茗急了,“您多大年纪了?明年就是五十大寿,怎么还有这般心思?五姨娘进门才两年,又娶?难道五房妾室还不够么?”
“胡闹!这是你做儿女的该说的话吗?不要因为近两年我纵着你,让你插手家里的生意你就大放厥词!我纳妾之事即使你大娘在世也管不着,何况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不快快退下!”
“我不走!”若茗倔强的一梗脖子,“爹,家里这五个姨娘还不够闹腾的吗,何苦这大把年纪还要生事?娘这些年对你千依百顺,难道您还不遂心?”
“不要你管!”林云浦一拍书案,“还不快快退下!”
“爹!”若茗瞧见爹爹额上青筋暴跳,知道是动了真气,又是心疼又是懊悔,都怪自己沉不住气说话太冲,他这么大岁数,万一气出个好歹自己可就是一辈子罪过,况且他的脾气一向吃软不吃硬,怎么火一上来就忘了呢?赶紧斟一杯碧萝春,放软口气款款道:“爹爹您别动气,都是女儿不好。女儿只是担心您老人家的身体。”
林云浦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叹气:“你诸般都好,就是性子太急,生意人最忌暴躁,只怕你将来要在这上头吃亏。”
“不怕,有爹爹教我,女儿会改的。”
“你知道改就好,只怕就是嘴上说说,行事依然我行我素。”林云浦又呷了口茶,“这茶叶是老罗才从君山采办的,那边大旱,茶树多半枯死,就只弄了这一小篓,还没分到各房呢——只怕也分不到,统共没几两。待会儿你拿些给你娘送去吧。”
若茗赶紧道谢,又道:“爹爹娶亲之事,我知道我不当过问,只是您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宜过劳,况且家里这情形您也是知道的,几个姨娘各不相让,面上堆笑脚下使绊子,再多一个进门,不知又闹成什么样子了。娘这些年管家着实费心费力,还不落好。爹爹,这事能不能缓缓?”
林云浦摇头:“茗儿,爹有爹的难处。爹一辈子娶了五次,统共就你和若儿、吟儿三个女孩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家人丁如此单薄,你让爹百年之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若茗心道,早知你会拿后嗣之事做借口的,当初娶五姨不也是这个借口吗?她眼珠一转,软软道:“爹爹,四姨、五姨都还年轻,二十刚出头,况且四姨不是才为您添了吟儿吗?若要添丁的话有的是时间,何必再弄一位姨娘呢?说不定五姨今年就要添一个小弟弟呢!”
林云浦深知女儿阻拦纳妾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娘亲争气,可是她说的冠冕堂皇,他一时也反驳不来,只好答道:“你五姨即便添丁也要十几年才能成人,爹爹的生意没人帮,累啊。”
若茗咯咯一笑:“爹爹这话说的,难道现在娶进来一个姨娘就能一眨眼间添一个帮你打点生意的儿子不成?还不照样得等十几年!”
林云浦一时语塞,支吾道:“多一个姨娘帮你娘打点家务,不是更好吗?将来如若添了弟弟妹妹,也好帮你分担生意上的事。”
“生意上的事,我尽应付得来,近来女儿时常到各处走动……”
一语未了,就听林福高声禀报:“叶大公子来了!”
林云浦本待要女儿回避,又见女儿若有所思盯住门帘,心内一动,反正林、叶两家两代交好,通家不避,茗儿与叶家两个少爷小时也多在一起厮混,便是见面也无妨——况且,叶大公子打从去年负笈北上求学之后,这是头一次回来,茗儿多时不见他,大约也想念了吧?
他一向自命开明,况且早年经历使他深知青梅竹马的妙处,顺带撮合一次儿女之事向来是他乐为,因此眼珠转了两转,扬声吩咐道:“快请进来!”
叶端卿迈着方步款款走进,躬身请安,朗声道:“给林叔父请安。家父顺嘱致意。”
“好说,好说。”林云浦笑容满面地打量他,端卿这孩子一年不见,越发像大人了。脸膛比去年稍稍黑了些,身量却又高了,比从前稍丰腴些,因为出身富家的缘故,并无劳作痕迹,别是一种健康、稳重风范。如果一年前走时是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的贵公子,如今就是进退有方动静有据的好男儿。林云浦忍不住拈着刚留起来的山羊胡,心说叶家公子若做了林家的乘龙快婿,倒真是平生一桩快事。
叶端卿此时看见了静立在旁的若茗,心内不由自主一阵喜悦。一年不见,她出落的越发超逸了。原本椭圆的鹅蛋脸如今偏于清瘦,露出尖尖的下颏,越发惹人怜爱,两靥的婴儿肥半褪半存,既有少女的纯真又有孩童的娇憨,想是及笄的缘故,从前的覆眉额发挽起了少半,微露光洁的额头,越显得长眉入鬓,眼似秋水,况且此时这双妙目正笑盈盈看着自己,撄唇微张,似要向他诉说一年来的思念。
叶端卿回过神时,正看见林云浦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心道惭愧,一时忘情居然失礼,赶紧向若茗一躬:“见过若茗妹妹。”
若茗还礼不迭,笑道:“端卿哥哥不必多礼,理应是妹妹先见礼才对。”
林云浦看着一双儿女,心中更乐,然而不知他此来何事,不方便留若茗在此,于是吩咐:“茗儿,你先退下,等端卿谈完正事你可带他去见见你娘、你姐姐和各位姨娘。端卿一年不见,中午便在寒舍吃顿便饭吧。”
若茗答应着施了一礼退下,端卿本待推辞几句,又见她倩影袅袅婷婷走过,顿时将客套话咽下,笑道:“多谢叔父赐饭,小侄恭敬不如从命。”
重逢Ⅱ
待若茗走远,林云浦才问道:“听说你前日刚回来?有什么事一早便来此?”
端卿笑道:“原是昨天就要来拜见林叔父的,只因家父有一事未曾谈妥,因而又耽误了一天。今日诸事计议已定,特命小侄向叔父讨个主意。”
“什么事?”林云浦心知以叶家的财力和在坊间的影响,寻常生意并不需要合作,如今要和自己商量,必然是一桩极大的买卖,顿时来了兴趣。
“叔父可曾听闻过冯梦龙这个人?”
“略有耳闻。听说他在江浙一带极负文名,擅长话本、小说,我早有心结识,可惜没个牵线之人。”
端卿微微一笑:“如今他正在昆山。”
“哦?你从何得知?”
“他就住在我家。”端卿笑道,“恰好是小侄归家那日,他主动找到家父,希望家父助他出一部话本,且他手头上还有几部书稿,说好销量不错的话也一并刊行。家父虽然刻书,到底是文人一派,以古本为主,这样通俗的文字却从来没做过,因而踟蹰了许久。那冯梦龙着急刊发,原本是想自行刻制,无奈财力不支,况且经验有限,闻听家父犹豫不决,便要另请高明,家父就想到了您。我家虽然对话本无甚经验,老成刻工倒有不少,如果两家合作,再好不过,因此命小侄向叔父讨个主意。”
林云浦听了这话亦喜亦忧。他与端卿之父叶水心虽然多年知交,但在生意上一直各行其道。叶家世代为宦,财力绝非发迹不久的林家可比,叶水心又以雅士自居,印书只凭个人喜好,时下流行的话本、占卜、黄历等书籍他绝少问津;而林云浦早年家计困窘,并因此造成许多心头憾事,故而虽以儒商闻名,却更重生财之道,近年来致力民间流行书籍,故而叶、林两家在生意上少有往来。
如今林云浦听端卿这么一说,便将叶水心的心思揣摩了大半。冯梦龙是吴下赫赫有名的文人,虽然一向有“不务正业”的名头,喜做话本小说,但是文名不可小觑,饶是叶水心自命清高,仍然不能不为其所动,这才破例为其刊刻小说。然而叶水心于小说一道所知甚少,时下流行的豆丁、套印、绣像等制作工艺叶家一向甚少涉足,自然不如林家熟练,因此叶水心主动找林家合作。
他这么一想,越觉得这生意做得。一来叶水心多年好友,为人豪迈爽直,与他合作必定极少龃龉;二来冯梦龙名头响亮,出他的集子利润必定可观;三来冯梦龙家在长洲,林家的书在昆山老家虽然做出了招牌,在长洲一带却不甚为人所知,如今印了他的书,那边的路算是闯出来了。
有利无弊,他当即决定接手,于是点头道:“我与你父亲多年知交,这样小事何必专命你跑一趟?派个小厮来说一声就行了,我无有不应的。”
端卿谦逊道:“叔父仗义相助,小侄代父亲谢过。”
“只是有一件,我近来身体大不如前,许多事情都是若茗在帮着打理,大事我拿主意,具体怎么做,大约还要你们商量着来。”林云浦捻着胡子得意微笑,心说这下可躲了次清闲,再说几个孩子多接触接触绝对不是坏事,万一一不留神做成了一对儿……女儿,你要是知恩图报,就应承老爹我纳妾之事吧。
端卿刚回家不久,虽然知道若茗自幼跟着父亲学习经商,但是她代替林云浦打理生意的事还是头回听说,不禁稍有些错愕,道:“原来是若茗妹妹在处理书坊事务?惭愧,小侄身为男儿,反倒不能帮老父一星半点,真是须眉不如巾帼啊。”
“哪里话,你父亲时常在人前夸你,老夫羡慕的很哪,若是老天开眼,让我也有这样的好儿子,我就感激不尽了!”林云浦话锋一转,“这样,此事计议一定,你多时不来,让茗儿带你去各处走动走动,报个信,知道知道你回来了。”
林云浦带着他出了内宅,直接到对街林家书坊的账房,若茗果然在那里,林云浦心说,这孩子,明明说了要你带端卿到家里走走,果然你又来这里了。
林云浦将端卿交给了若茗,又吩咐她告诉娘亲中午待客,之后接过账本,亲自查看。若茗这才带着端卿再回林宅。
端卿边走边道:“听说妹妹现在帮着林叔父打点家里的生意?”
“才接手不久,诸事生疏得很,出了不少岔子。”若茗与他多时未见,今日乍逢更觉亲切,不觉多说了几句,“哥哥在京里一年,见闻想必不少吧?可恨我身为女子,不能像哥哥一样到外面走动走动,长些见识才干,也好给爹爹分忧。”
“哪里话,妹妹现今所做,令我这七尺男儿也觉汗颜啊!”端卿想起在京城所见,不由地眉头微蹙,“如今京里乱的很,东林党与齐楚浙党……唉,不说也罢,咱们生意人家,不搀和官场上的事。”
若茗奇道:“你此次求学不说是为了考取功名吗?”
“都是家父的意思。”端卿苦笑,“至于我自己,原本倒也有些上进的念头,只是此次京城一行,顿觉心灰意冷,朝政之变乱复杂,远非我等乡野小民所能想象。我宁愿一辈子守着几卷好书,平静度日罢了。”
“这样岂不可可惜了你的解元功名?”
端卿微微一笑:“妹妹这是在取笑我了,你几时在意过功名二字?”
若茗脸上一红,垂头道:“你便这么了解我?”
端卿一笑,并不回答。
默默无语走了许久,端卿又道:“今日我来,是有生意上的事找林叔父,不过细节问题还要与妹妹商议。”
“哦?叶伯父要与家父合作吗?”
“果然被你猜到了。”端卿赞赏道,“妹妹真是蕙质兰心。妹妹可曾听闻冯梦龙这个人?”
“长洲赫赫有名的‘冯家三兄弟’?怎么,他找叶伯父刻书?”
端卿几乎要击掌赞叹了,虽然自小与若茗相识,深知她心性聪明,但此番她所表现出来的机敏却也出乎他的意料,看来这一年间,小妮子长进不少。
正待细说,忽一人来至身前,盈盈一福,柔声道:“叶公子万福。”
重逢Ⅲ
叶端卿抬眼一看,此人浅粉衫,杏黄裙,靥露梨涡,修眉丰唇,言语温柔,举止依礼,正是林家大小姐林忆茗。
忆茗虽与端卿自幼相识,论起年岁两人也更加接近,可忆茗一向羞怯内敛,与叶家兄弟相处时时以礼自持,不肯多说一句,不肯多行一步,因而端卿虽与她相处时间更长,一向反而不如与若茗亲近。
此时她笑意盈盈,眉梢眼角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眼波温柔流转,尽在端卿身上打量,想必是多时不见,一时欢喜忘了素来矜持。端卿心内感动,连忙还礼不迭,又问:“忆茗妹妹一向安好?”
忆茗脸上微微一红:“我很好。多时不见你来,我……”后半句却未曾说出口,脸上红晕更深,垂首不语。
若茗见姐姐如此情形,知道是见了端卿高兴,便道:“姐姐,中午端卿哥哥要在家里吃饭呢,我去告诉娘添菜,你带着端卿哥哥到几个姨娘那里问安,好不好?”
端卿一愣,原说是若茗带他到各处,因而不曾着急,刚刚一直在谈公事,其实还有些话要私下里跟她说,如今换了忆茗,不知这话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说?
转念一想,若茗既然在打理生意,以后免不了常到叶家走动,尽有时间,因而心下稍安,笑道:“那就有劳忆茗妹妹了。”
忆茗脸上红晕未消,声音细若蚊蚋:“不妨事。”
若茗正要告辞,只见忆茗的丫头观棋捧着一幅月白团扇忙忙走来,先是给端卿和自己行了礼,又将团扇递与忆茗,轻声道:“今儿天气闷,小姐别捂着了。”
若茗抿嘴一笑:“还是观棋有心,豆丁、绣元那两个疯丫头从来就不晓得给我添衣送扇,这半会儿了连个影子都捞不着。”
正说着便见豆丁跟绣元携手并肩唧唧喳喳笑闹而来,豆丁更是老远就喊:“小姐,夫人找你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端卿笑道,“妹妹这两个丫头,也是婢仆辈中的奇人,难为竟与东主一般豪迈,并无半点扭捏拘泥。”
“端卿哥哥这是夸我呢还是笑我?”若茗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知是取笑她的丫头“不拘礼法”,忍不住也笑了。
豆丁和绣元与她年纪相仿,况是自小服侍,说是主仆,私下里与姊妹也不差多少,尤其豆丁性格顽皮活泼,在她跟前更是惯熟,时常令她有管得了林家几万两的账目却管不住自己身前十五六岁的丫头的感叹。端卿常在林家出入,对二小姐跟前这俩丫头早有耳闻,只是他性情稳重,极少玩笑,如今竟拿此事取笑若茗,倒令她大感意外。
说话间两个丫头已经走近,绣元老老实实见礼,豆丁却是蜻蜓点水一样腰也未曾弯下胡乱福了一福,笑嘻嘻说:“夫人找小姐呢。我说小姐准在铺子里,夫人就要我到铺子里找,我正愁不想出门呢,幸亏你在这里。”
绣元偷偷拽她的衣角:“糊涂,又说‘你’。”
豆丁吐了吐舌头。
忆茗见她这样,忍不住瞧了眼端端正正站在一旁的观棋,自己的两个丫头从来小心谨慎,不要说直呼小姐为“你”,便是玩笑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若说规矩,自然是比二妹这两个丫头懂事,可是自己娘亲去的早,爹爹一向不及二妹亲近,两个贴身丫头又这样疏远……到底是比二妹少了许多乐趣。
她这般想着,忍不住便想起昨日听见的一句戏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流年是不经意间走了,这花一般的容颜却要给谁去看?
一时间柔肠百结,正自感伤,忽听见端卿道:“既是夫人见招,不如一同前去拜见,回头再见几位姨娘,忆茗妹妹意下如何?”
忆茗回过神来,见端卿目光温存,正看向自己,当下只觉心内“砰”的一声,恰似早起时失手跌落菱花镜那一声脆响,又似梅雨天不见端倪的闷雷,十八年灰暗的岁月瞬间亮起一盏明灯。
若茗并未留心姐姐的表情,听端卿如此说,也觉妥当,于是道:“也好,姐姐,咱们就带叶公子先去娘那里吧。”
忆茗心神不定,恍惚点头,一行人分花拂柳,迤逦向若茗母亲黄杏娘所居的西厢房走去。
林家内宅共有四进,大门进去是外书房和几间客房,平时林云浦会客和留宿外客之用;二门内是内书房,林家的关紧账目、林云浦惯用的几个老活计以及若茗时常出入,也是办公事的所在;三门上一扇大大的云纹石屏风,将内里道路半遮半掩,进去却是高屋广厦,正房林云浦自住,东西厢房是忆茗的母亲杨月娥和若茗的母亲黄杏娘所居。
杨月娥是林云浦明媒正娶的妻子,林云浦对其尊重有加,夫妻之情却并不十分浓厚。杨月娥过门两年,始终未有身孕,林云浦春日郊游,偶遇荆钗布衣的老儒之女黄杏娘,惊为天人,归家后便筹划迎娶。杨月娥生性温柔,唯丈夫之命是从,自然极力周旋。黄儒生虽然不愿女儿作小,无奈家中贫困,又见林云浦言辞恳切,最终还是首肯,黄杏娘因此十八岁上嫁入林家。
只是过门后不到两年的功夫,林云浦便再有了纳妾之意。黄杏娘与杨月娥情同姐妹,相处甚欢,杨月娥生忆茗时伤着了身子,一年来多亏黄杏娘照顾忆茗,杨月娥爱其为人,早有了将她扶为夫人,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意思。那时候黄杏娘怀着若茗,杨月娥满心以为是个男孩,听见丈夫又要纳妾,不仅愕然,忍不住劝道:“先前是为了后嗣,如今有了忆茗,杏娘又怀着身子,就不要再娶了吧?”
林云浦淡淡道:“谁知是男是女。”
“肚子尖尖,稳婆都说多半是男孩。”
“三姑六婆的话哪里做的准。闵家这女儿相士瞧过的,说是宜男之相,还有几十年帮夫运。”
闵家女儿便是后来的三姨娘闵柔。杨月娥无奈,大着胆子道:“那也等杏娘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如果是个男孩,我想就把杏娘扶正,我与她平起平坐,也免得后来的姐妹小瞧了她。”
林云浦成亲多年,头一次听见杨月娥反对自己,不由不上心,见她眼泪汪汪,甚是恳切,终于点头应允。
照杨月娥的意思,黄杏娘若是添了男丁,扶正是理所当然,就是阻止纳妾也有了借口,谁知老天不作美,若茗仍是女儿身。闵柔顺理成章过了门,黄杏娘扶正的事虽然一再说起,到底不了了之。
再几年四姨娘刘桃儿进门,杨月娥病逝,黄杏娘执掌家政,若茗渐渐长成,深得林云浦欢心,林家上下早把这娘儿俩看作是主子,只是林云浦始终不提扶正的事,黄杏娘管家时免不了有名不正言不顺的顾虑,多亏她性情和顺胸襟阔大,并不十分在意,倒是若茗时常替娘担心,今日阻止林云浦纳妾,也正是怕娘再受挤兑。
如今杨月娥已亡,若茗姊妹又在四门内居住,东厢房多年无人,黄杏娘有心,将原有摆设一丝不动放着,时常遣人打扫,心想如果忆茗来了,也可籍此追思亡母。
一行人来至西厢房,陪房李才家里的正在门口候着,忙不失迭掀帘道:“夫人,小姐们都来了。”
二 家宴Ⅰ
黄杏娘今日难得空闲。
林家人口颇多,三个姨娘每人俩丫头俩婆子外带一个陪房,犹自说不够使唤,吵嚷着要添人;两个大小姐每人两个丫头一个教习嬷嬷一个乳母,如今乳母不大用了,早派到后厨里管事去了,可是月银子还在内宅支,仍然得操心;吟茗还小,跟着四姨娘一起住,刘桃儿没奶又嫌外头的奶妈不干净,三天两头换人,又嫌小厨房炖的汤水不够火候,愣是买了个小丫头专在房内拿银铫子炖燕窝,黄杏娘只得又拨一份银子专给四房;闵柔还好,五姨娘乔莺儿听见了不依,不敢到黄杏娘跟前生事,背地里去了几趟四房,不阴不阳说了几句,刘桃儿肝火旺,一时吵嚷起来,还得黄杏娘去劝解。
所以平时黄杏娘想起家里这摊子事难免头疼。要都像杨月娥姐姐一样温柔和顺就好了。过两天是她的忌辰,记得早些打点上香的事情。
黄杏娘坐在窗下,仔细回想了一遍,家里小厮们的月银给了账房胡管事,这两天就发了。几个姨娘的月银子前儿已经给了,丫头们的工钱刚交出去,这个月的对牌也都回来了,并没有差错。外厨房不用内宅管,小厨房的菜牌子已经出来了,日逐交给采办就行了。
看来这个月能偷闲一两天。豆丁说茗儿那丫头又去管老爷纳妾的事,得空要好好说说她,大人的事,女儿家不要插嘴。
正想着听见李才家的禀报,黄杏娘心道,忆茗也来了?正要起身看看,谁想迎头倒先看见了端卿,不由喜道:“叶公子回来了?”
端卿连忙作揖:“小侄见过叔母。”
“别客气。”黄杏娘亲自扶住他,笑道,“有一年多不见了吧?高了,也黑了点,是不是在京里没人伺候,受罪了?”
端卿恭敬回道:“多谢叔母挂念。小侄在京里颇好,前日刚回家,今日特来拜见。”
“不必多礼。几位姨娘都见过了吗?”
若茗替他回答:“还没呢,待会儿姐姐带他过去。爹说今儿留端卿哥哥在家吃饭。”
“李嫂子,吩咐小厨房多加几个菜,今儿有贵客,老爷也在家!”黄杏娘赶紧派下饭。
这里众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黄杏娘七短八长将端卿并叶家的情形都问了一遍,看看时间不早,于是吩咐忆茗:“若儿,你带叶公子去各房里走动走动,打个招呼。”
忆茗脸上一红,轻声道:“是。叶公子请先行。”
端卿辞过众人,迈步向外走去,忆茗与他隔一步远近,垂头跟随,观棋又隔一步远近跟着忆茗。若茗早站起相送,黄杏娘微笑看着,盘旋多时的困扰又上心头:
女儿一天天大起来,终身大事需要及早定下,只是林家是生意人,自己又非正室,高门望族攀不上,一般的人家又委屈了女儿——叶家两个孩子都不错,虽说门第比林家高出不少,但是两家老爷交好,儿女亲事应该不成问题。只是两个女儿,究竟该怎么跟叶家两个孩子配?
说起来端卿比他弟弟更好,与若茗也说得来,可是忆茗呢?没娘的孩子本来就可怜,况且长幼次序排起来,也该是她……
正想的出神,忽听若茗道:“娘,找我做什么?”
黄杏娘回过神,见女儿唇边笑意未散,心里猜度她是见了端卿高兴,忍不住道:“多时不见叶家少爷,比以前更好了。对你还是从前那样亲近吗?”
若茗听她没头没脑这么一句,微微一怔:“挺好呀,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倒是姐姐,从小玩大的,如今倒羞答答的不敢往端卿哥哥跟前凑。”
黄杏娘叹口气,茗儿这孩子生意上的事情精明,这些事却不开窍,看她的样子,八成还当端卿是小时候一样。
“娘,你找我做什么?”
“娘才听豆丁说,你为了你爹的事又去外书房闹了?”
若茗噘嘴:“豆丁这死丫头,都是她通风报信,完了又来您跟前搬弄是非!”
“小姐,这可冤杀我了!明明是你要我跟林福打听前头的事,我都一字不拉告诉你了,怎么又说我搬弄是非?”豆丁赶紧辨白。
“你看这丫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我还没说完呢她就犟嘴起来。”若茗无奈地瞧着豆丁,都是自己管的。
绣元抿着嘴笑,悄声道:“小姐,豆丁太无法无天了,今儿当着夫人的面,可要家法处置。”
“死蹄子,就你挑唆!”豆丁反手拧了绣元一下,绣元哎哟一声,苦着脸道,“小姐,她打我!”
“好了,以后不许当着外人闹,让人家笑咱们没规矩。”黄杏娘慈爱地笑道,“小姐待你们好,你们也要给小姐长脸才是好孩子。”
“哎哟坏了,刚才在叶公子跟前豆丁还管小姐叫‘你’呢!”绣元告黑状。
“叶公子不算外人,是吧夫人?”豆丁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不算外人,不过也不能太没规矩,出了你们小姐的闺房,外头都要谨慎。”黄杏娘笑说。
“奴婢多谢夫人教诲。”绣元伶俐,赶紧扯着豆丁道谢。
黄杏娘宽容一笑,又对若茗说:“老爷的事,你以后不要过问。女孩儿家插手生意已经不合礼法,不过因为家里没有男丁,你爹爹又一直赞你聪明,我才放你去铺子里做事。这已经是过了,其他事更不要多口,纳妾是老爷的主张,我们尚且不能说什么,何况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
“娘,爹这样太不心疼您了!家里这几个姨奶奶还不够闹腾的,非要再弄进来一个要你难做!爹爹糊涂,咱们不能跟着糊涂,一定得要他明白过来!”
“你爹也是为了林家的后嗣。”
“你信他的话!五姨娘还年轻的很呢,三姨娘也没生养,娘你也不老啊,哪里非要再弄来一个姨娘才能添丁!”
黄杏娘黯然,这道理她当然懂,明知道后嗣只是林云浦的借口,归根到底他就是要娶妾,但是还能怎样?杨月娥明媒正娶来的,对这事也不能多说一句,何况自己?
若茗见她不语,以为自己说话不中听惹她生气,赶紧道:“娘,你若是不想让女儿插手,女儿就不管了,您别生气。”
黄杏娘勉强一笑:“不生气。不过你不管最好,你爹这辈子服过谁的管?做儿女的总以孝顺为先,你凡事不要跟他顶着。”
若茗心里不服,转念一想,娘一辈子息事宁人,此时跟她说也无益,爹爹那边继续盯着,只要封好了豆丁的嘴,娘这边就好交待。于是莞尔一笑:“女儿知道了,娘放心,今后我不跟他顶嘴。”
家宴Ⅱ
不多时就听见乔莺儿的笑声:“呀,原来叶大公子是先去了二姐姐屋里才来看我们的?我还说今儿我占了先了呢!”
黄杏娘一向谦和,虽然管家,却从不敢拿自己当正房夫人,几个姨娘跟前也是姊妹相称,能让则让,所以乔莺儿她们每次来,总要亲自到门前迎接。如今既已听见她的声音,自然移步门外,笑说:“妹妹来了。”
若茗从帘子缝里望了一望,但见乔莺儿走在最前面,跟着端卿,闵柔和忆茗并肩跟在身后,却不见刘桃儿。
正疑惑间已听见乔莺儿咯咯笑着说:“四姐忙着伺候三姑娘呢,要吃饭时才能过来,我们这没得伺候的就先来叨饶了。”
说话时已经到门帘前,黄杏娘的丫头小燕赶忙打帘子,另一个丫头迎儿沏了茶水,正忙着办果碟,李才家的手脚麻利,早摆好了桌椅,又把博山炉移到纱幔之后,点起一炉沉速,隔着纱眼儿幽幽透出来,不多时已经满室皆香。
乔莺儿向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大咧咧坐下后,四处张望一番,笑道:“这香真香的好,我屋里早没香了,老爷就没给我分些子。”
“妹妹喜欢就拿去吧,我平时不怎么点,白放着糟蹋了。”
乔莺儿咯咯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若茗却有心,记得前几日还见乔莺儿的丫头春梅领了一匣子上好的安息香,忍不住道:“四姨,前几天春梅不是才领了一匣子安息香吗?就用完了。”
乔莺儿一怔,跟着轻轻一笑,向着黄杏娘道:“二姐姐,我原说不敢要你的东西,果然一件件都有人看着哪。”
黄杏娘赶紧道:“茗儿就是随便问问,妹妹别计较。李嫂子,把那匣子香给五姨娘装好。”
若茗瞪了乔莺儿一眼,心道,若不是今日有客,我定然不容你如此猖狂。乔莺儿只一味笑嘻嘻嗑瓜子。
端卿虽一直在与闵柔说话,却将这番情形一点不拉都看在眼里。心内不仅感叹:一向说若茗性急如火,今日看她家情形,若不是这么个性子,还真要受不少闷气。
正在一团热闹,忽然听见林云浦在外朗声大笑:“你看看是谁在里头。”
若茗跟着众人出门迎接,迎眼看见一个大眼睛、白净面庞、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年,不由一笑:“怎么他也来了?”
原来此人正是叶家二公子叶方卿。
端卿看见弟弟,微微错愕:“怎么你也来了?”
方卿却鼓掌大笑:“哈,我问爹你去哪里了,爹还骗我说你出门谈生意,原来一回家就到林叔叔这里玩儿!”
黄杏娘见此情形,料到方卿必然也在此间午饭,于是悄声吩咐李才家的通知厨房再添菜,然后恭恭敬敬将林云浦迎进门。
林云浦坐下后便道:“今儿难得人齐全,下午无事的话叫班小戏热闹热闹吧。”又环视一圈,奇道,“怎么不见老四?”
黄杏娘赶紧回答:“四妹妹放心不下吟儿,要到吃饭时才过来。”
林云浦点点头,又道:“时候不早了,吩咐开饭吧。”
林家午饭一向简单,因为林云浦极少在里头吃,闵柔身子较弱,十顿里只好吃五顿,刘桃儿生产之后用心调养,一向只在屋里煲些滋补汤水,乔莺儿又嫌黄杏娘处拘束,惯叫下人送到屋里去,平时只有忆茗、若茗陪着黄杏娘吃饭,加上若茗近来打理生意,时常随着林云浦一起用饭,所以偌大的餐室向来十分冷清。
如今黄杏娘引着众人坐定,见周遭人声鼎沸,团团一张八仙大桌居然排的十分圆满,不由心生感慨,如果每日都这般热闹该多好啊。
林云浦有心,自己坐了首席,右手命黄杏娘、闵柔等依序坐了,左手是端卿兄弟,跟着是两个女儿。坐定了他冷眼一瞧,叶家兄弟俊朗大方,自己女儿温柔美丽,不由大乐,心说老叶啊,你倒真是厚道,刚好生这俩好儿子预备给我作女婿,只是该怎么配呢?
他心下计议,省事的法子当然是大配大小配小,可是这四个孩子,明明是端卿和若茗最为出色……
此时端卿恰好站起来要为众人斟酒,黄杏娘尚在谦逊,若茗已经出席,轻轻接过乌银酒壶,笑道:“哥哥是客,怎敢劳烦?还是我来吧。”
端卿不再坚持,微笑看她先将林云浦的酒杯斟满,跟着斟了端卿和方卿的,然后是黄杏娘等人,最后才是忆茗和自己。林云浦捻须微笑,心说,还是若儿大方些,茗儿太羞缩了,像她故去的娘。
虽说家训里头写着“食不言”三字,但是林云浦难得和小辈同桌吃饭,况且见了叶家两个少爷心情大好,因此席间谈笑风生,气氛甚是热烈。
方卿年少,比哥哥又少几分持重,见端来一盘油焖笋子,等林云浦落筷之后便赶着夹了一块给若茗,口中说着:“茗妹妹,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笋。”
林云浦心内一动,方卿这孩子,对若茗似乎不错。他这念头只是在心头打了一转,脸上、口中并未带出,孰料乔莺儿却像洞悉他心思似的紧跟着来了一句:“二公子对我们二小姐还真是有心。”说完咯咯一笑,又转向端卿:“你俩看看也都老大不小了,听说近来提亲的都要踏破门槛了?”
此话一出,正与方卿刚才的举动连上,一时间众人都注意到了,眼中未免都有些恍然大悟的神气。方卿犹未觉察到什么,若茗已经红了脸,苦于无法还口,只得默默夹菜。
林云浦早知道这个五姨娘最喜惹事,目光凌厉瞪了她一眼,乔莺儿本来还有打趣的话留在后头,被这一瞪吓得和着鸡汤咽了下去。
旁边却恼了一人,四姨娘刘桃儿。刘桃儿才进门时,满以为自己就是压轴的那个,谁想到没多久林云浦就弄来了乔莺儿。林家前头几个女人出身虽谈不上高贵,倒也是身家清白,唯有乔莺儿是行院的歌伎,倒是卖艺不卖身,总归是低人一头,若是她忍让谦和也就罢了,偏偏又处处掐尖要强,刘桃儿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前日为了买丫头一事,两人已经明里暗里较量了几番,如今见她在席上如此放肆,刘桃儿虽然不与黄杏娘交好,也容不得她托大出风头,于是笑说:“所以大家子里还是人丁多了好,不说别的,儿女们大了时提亲娶亲的也热闹。咱们院子里呢,哪里都好,可惜就少孩子。”说时有意无意瞟了乔莺儿一眼。
乔莺儿面色一红,当下怒气上涌,只是碍于林云浦在场不敢造次,咬着牙夹一块团菜,看也不看胡乱咽了下去。
刘桃儿原是要讥讽乔莺儿无子,孰料说的急了,却忘了闵柔也无所出,但见闵柔面上一白,垂头感伤,却并未答言。
家宴Ⅲ
林云浦这才注意到自己这个家有多难管。
他平时只在家吃晚饭,亦且少有人如此齐全的时候,即使人全了,也多半低头不语,吃完依次退出,今日当着外人,仅仅两句话就见到这家里诸多不形于言表的内幕,不由又惊又疑,难道素日里若茗说几个姨娘面和心不和,竟是真的?
他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黄杏娘,她面色如常,盛出一碗白鱼汤递给刘桃儿,道:“妹妹多吃这些,极是滋补下奶的。”
跟着又对乔莺儿说:“厨房里今儿有莼齑,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待会儿送两瓶子去你房里,早晨伴粥吃最好不过了。”
这两人得此抚慰,暂时心平气和,先后道谢。黄杏娘微微一笑,又低声对闵柔道:“前儿妹妹说的布袱布袋我已经做得了,亲手织的布上的色,又亲手绣的送子观音,下个月十五我跟妹妹一起去枫桥上香,必然心诚则灵。”
林云浦听了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闵柔却记得是上次无心说起枫桥娘娘殿求子最灵,只是要亲手做的黄布袱、布袋上香才好,没想到黄杏娘有心,居然已打点好了,她多年无子,早已是一块心病,听见这话自然感激,渐渐心情平复,重露笑容。
林云浦虽不知其中玄机,却见黄杏娘几句话后几个女人都安静下来,又是一团和气,不由对身边人有了刮目相看之意。平时只道她太过绵软不能服众,却没想过和风细雨才能将家里七长八短揉在一起,看来这个谦和忍让的二姨娘,也不是碌碌之辈。
饭桌上的一出活剧,端卿早看出个中端倪,眼见风波已过,他有心转移话题,于是对忆茗姊妹说:“二位妹妹闲来不妨到我家坐坐,家里那班小戏虽说不成气候,也有一两出尽看得过,我们关起门来自家听也没意思,什么时候妹妹们有兴致了说一声,我派轿来接。”
忆茗红着脸道谢,若茗却有兴致,笑问:“原来你家里还有小戏?从前倒没听说。”
“家父有此心久矣,所以选人时不免严苛了点,又要身段又要灵气、长相,一选就是两年多,今年年初才算凑齐了七个孩子,勉强张罗起来。”
“昆山腔吗?”
“对。”端卿笑道,“家父一向说昆山腔最为华美,因此专学这个。将近一年的功夫才磨出小半本《浣纱记》,每天听戏教戏,自得其乐,绝好消磨时光。”
方卿听到这里插嘴道:“你不在的时候长洲来了几个人,有一个叫许自昌的在家里住了好久,爹每天跟他在一起,说是写了一本传奇叫什么《弄珠楼》的,最近爹一直在琢磨声腔呢。”
若茗对戏曲一道不太通,因此插不上话,但是忆茗素来喜欢听戏,背人处还哼唱一两句,她以为忆茗会感兴趣,谁知半天不见姐姐说话,忍不住瞧她一眼,却见她一双秋水妙目只在端卿脸上,静静听着,微微笑着,竟似痴了一般。
林云浦也不怎么听戏,见他们说的热闹,想起一个多月前好像在叶家听过两个小孩子唱戏,便道:“我记得好像在你家听过一个《牡丹亭》?两个小孩子清唱,并没有伴奏。”
方卿抢着答道:“对呀,上个月我爹弄到了临川新出的《牡丹亭》,喜欢的不得了,谁知道难唱的很,教了半天也教不好,那天你走了他直叹气,说是丢脸了!”
林云浦哈哈大笑:“你爹还是这么要强。你回去跟他说,我听着怪好听的,就是没有弦子伴着,冷清了些。”
端卿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知道林云浦对这些玩物不大用心,自然品不出清唱的妙处,只要锣鼓热闹场面,只是不知道若茗对此有没有兴趣?
跟着便听见若茗说:“姐姐,前日你不是说新出的一本传奇《牡丹亭》非常好,可惜极少见到本子吗?既然端卿哥哥家里有,方便的话借来看看?”
忆茗这才回过神来,张张嘴未曾说话,脸却先红了,低声道:“不必麻烦叶公子了。”
“没关系,我回去跟家父说一声,定无不允的。”端卿见忆茗一说完就闭口不言,心里也微微有些奇怪,虽说忆茗一向不如若茗与他走的近,可也不至于如此拘谨,难道一年不见,果真生疏这么多?
方卿又兴兴头头接话:“若茗妹妹,你要是想要的话我给你抄一本都行,不必找我爹借,经了他那关反倒麻烦哪!”
“怎么麻烦?”若茗听他说的有趣,倒有了几分兴致。
“我爹把这些书爱的跟宝贝似的,谁要是借他的书,拿走时比送走我们俩兄弟还心疼,又是嘱咐不要折了,又是什么登厕不能读、吃饭不能读、睡觉不能读的,三天不到就催着还,拿到手里还检查来检查去,生怕有一丁点破损,若茗妹妹,我看我还是偷着给你抄一本吧,免得听他唠叨。”
端卿笑说:“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也不怕笑话。”
方卿一拍巴掌:“怎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也晓得爹的书多难借不是?”
若茗隐约听人说起过叶水心爱书如命,但却不知竟到如此程度,再听方卿这么活灵活现一说,忍俊不禁,噗哧一笑,对忆茗道:“姐姐,你说是借还是抄?”
忆茗还未回答,方卿又接过话头:“我看还是抄吧,这个是林姐姐看的?若茗妹妹,你有什么喜欢的?我给你找去。”
原来忆茗比方卿大着一岁,所以方卿一向叫她姐姐。
端卿见忆茗总未说话,怕冷落了她,于是道:“忆茗妹妹想听戏的话就到我家去,家父整天埋怨我们兄弟不谙此道,妹妹去了他必定高兴。”
忆茗见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心内砰砰直跳,看也不敢看他,只是轻声说:“好。”
林云浦却由此话想起了早间商量的事,于是说:“若儿,你下午无事的话就跟端卿去他家走走吧,也见见那个冯梦龙,把事情大致谈谈。”
“好。”若茗赶紧答道。
“下午你去我家?太好了!这阵子总没见到你了!”方卿先乐起来。
端卿笑道:“劳烦妹妹了,晚上我送你。”
黄杏娘一直留心,见叶家两个儿子都与若茗颇谈得来,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叶家公子有心,忧的是不知若儿什么心思,又不知忆茗如何处置?
林云浦也是留了心的人,冷眼看来但觉方卿对若茗甚是留意,两人年纪相仿,倒也不失为一双佳偶,可是端卿和忆茗?总有些生疏之感,而且端卿虽不像方卿那样热络,看起来也是对若儿更上心些,这倒真是难处了。
他想来想去没有善法,忽然灵光一闪,在这儿瞎琢磨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倒是哪天向叶水心透透消息,摸摸他的心思再说吧。
三 初遇Ⅰ
叶家兄弟正等着若茗出门,忽见她眼珠一转,笑道:“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方卿好奇地问:“做什么?”
她笑不答,脚步轻盈,很快闪进月洞门后。
兄弟俩站着无聊,方卿坐在太湖石上闲看游鱼,端卿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假山边一丛茂兰之上。记得这丛兰花是若茗十岁时两人一起逛花市买的,当时没带随从,若茗年纪小拿不动,他便一路捧着,一直送到林宅门前,若茗坚持要分他一半,于是现在叶家的花园里也有这么一丛兰花……
正想的出神,忽听见若茗清脆的声音:“你看,认得出来么?”
回头一看,忍不住笑了。只见若茗换了一身浅黄长衫,照男子式样挽了髻,小脑袋上扣着一方棕色万字巾,俨然一个清秀男儿。
方卿已经笑起来:“挺好看的,比我哥哥秀气。”
端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问:“为何这般打扮?”
“我听说冯梦龙一向风liu自任,为人潇洒不拘礼法,倒让我有心一探究竟。”若茗笑嘻嘻回答,“以往多有见我是女孩儿不肯与我谈生意的,我倒想试试他是不是如此迂腐。”
“你要试他的话何不就穿女装,看他肯不肯接待不就完了?”方卿笑道。
“那多没趣,就要这样。”若茗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专要看他知道我是女子之后待我还像不像从前。”
“还是像小时候那么顽皮。”端卿也觉有趣。
三人并肩走出,方卿一直觉得有趣,一路上笑个不休。叶家离林家不远,所以并未乘轿,不消三刻钟就到了,守门见是自家两个少爷,赶紧请安,三人行至客厅,端卿道:“小弟,你陪若茗妹妹等着,我去找父亲。”
端卿走后有一阵子不见回来,方卿哪里闲的住,笑道:“我爹新弄了一个凉亭,我带你去看看?”说完不由分说,拉着若茗就走。
两人转过客厅,又穿过一带山石围屏,转到菱花池边,果然见一座小巧的六角亭儿跨水而居,檐角系着银铃、铁马,随着微风叮咚作响,廊柱一律做成青竹模样,甚是别致,若茗只觉心旷神怡,笑说:“伯父真是风雅的紧。”
“还有更好玩的呢,你等着。”方卿诡秘一笑,闪身到山石后面去了。
若茗等了片刻不见他回来,心上着急起来,不知道叶水心是否已经到了,若是不见她岂不是失礼?可是现在回去方卿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正急间忽见竹丛里转出一人,款步走到六角亭上,居高站着四下张望。那人背朝若茗,看不见面目,从身量看并不是叶家兄弟,穿一领竹布长衫,又并不是仆役打扮,若茗知道此处并没有别的男子,心说难道叶家今天有别的客人?
那人缓缓回头,容长脸面,五官清俊疏朗,颔下略有几根髭须,三十来岁年纪,虽不如端卿帅气潇洒,但一双眼睛如暗夜寒星,炯炯有神,不由便将人吸引过去。若茗虽与此人素未谋面,不知怎的,居然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好感。
那人蓦然看见若茗,微一错愕,眼中闪出一丝异样光芒,跟着隔水施了一礼道:“敢问阁下,此处怎生出去?我信步走来,找了许久也没见到出口。”
若茗听他一说便明白了。叶水心精于庭院设计,小小一处宅子构思精妙,门户时常隐在花木之中,若非惯熟,很难找到出口。大约此人无意中从竹林那边的小花园穿过来,忘了来时的路,另一出口又藏在山石之下很难发现,于是困在此处。
她微微一笑,学着端卿的样子作了一揖:“这位兄台,你且从亭子上下来,出口在这边。”
那人快步走来,若茗在前引着,来到山石屏障的题名跟前,若茗拨开一丛细竹,露出一条小径,那人眼睛一亮:“原来如此,我在这里看了两回,居然没发现这条路,多谢!”说完一拱手,“告辞!”
若茗见他背影渐渐隐入幽径,心内竟有种淡淡失落之感,不知为何他走的如此匆忙?
正在出神,忽然一人钻出来,轻拍她的肩膀:“哈,你看我找到什么?”
若茗吓了一跳,看时却是方卿,提着一只金丝笼,里面一只玉雪可爱的红嘴鹦哥,笑道:“昨儿在集上买的,费了我十几两银子呢,送给你,正好拿去跟绿影做伴。”
绿影是若茗那只绿鹦鹉的名字,若茗抿嘴一笑:“真漂亮,多谢你啦。咱们赶紧回去吧,伯父别等的急了。”
“没事。”方卿笑嘻嘻的,“刚才我问过,我爹还没到厅里去呢。”
两人走出来,若茗一直留神看刚才那人是否在附近,谁知一路走来并未见他踪影,心里更加失落,几次想问方卿,只是不好开口。
到厅里时果然不见叶水心,只有端卿坐着,见了便问:“去哪里了?我好一阵等。”
“我带若茗去看咱家的新亭子。”方卿兴冲冲坐下,“爹爹还没来?你见了他吗?”
“待会儿就来。”端卿看见了白鹦鹉,猜到是给若茗的,笑说,“还不赶紧藏起来,拿到这里招摇,被爹看见了又说你不务正业。”
“哎呀,忘了。”方卿一吐舌头,“我先拿回去,若茗,回头你走时我给你带上。”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端卿摇头直笑:“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儿一样。”
正说笑间就听见叶水心的声音:“若茗来了?你父亲一向可好?”
若茗赶紧站起来:“家父嘱托代为致意,邀请伯父得了闲空到寒舍聚聚。”
“我看以后少不了要常去你家了,呵呵。好在端卿回来了,今后也能给我分点担子。”叶水心说着一侧身,“若茗,我给你引见一下,长洲冯梦龙冯先生。”
他身后一人略一点头,若茗赶紧施礼,待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不由都轻呼:“是你?”
原来正是菱花池边竹布长衫迷路那人。
初遇Ⅱ
若茗忍不住一笑,怎么这么糊涂,明明猜到那人是叶家客人,不是冯梦龙可又是谁?居然想了这么老半天。冯梦龙也是一笑,道:“多谢指路。”
叶水心奇道:“怎么,你们已经见过?”
冯梦龙道:“刚才我在小花园散步,走来走去居然迷了路,幸亏遇到这位……给我指了路,我这才出得来。”
“怪不得刚才到处找你不见。”叶水心笑道,“你们还未通姓名吧?这位是林家二公子林若茗,这次我们便是要与他家合作谈刊刻的事。”
原来端卿见到父亲之时,早将若茗女扮男装之事说明。万历后期社会风气开明,男女之防不像从前那么严苛,多有女子经商、理家的,叶水心素来开朗幽默,否则也不会与林云浦一拍即合,当时听端卿说了便觉有趣,索性替她掩饰,直呼林公子。
冯梦龙闻言看了叶水心一眼,笑道:“原来叶兄竟与小儿辈沆瀣一气。”
叶水心奇道:“此话怎讲?”
冯梦龙一指若茗:“明明是个姑娘,为何要说是公子?”
若茗大惊,怎么会被他看出来,是哪里出了纰漏?
叶水心掀须大笑:“老夫认输!阁下真是火眼金睛!”
若茗忍不住问道:“敢问冯先生如何看出?”
“这有何难?”冯梦龙闲闲道,“初见之时我便发现你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不类男儿,而且你这身长衫并未将脖子遮住,我瞧了瞧没有喉结,便知你是女儿。后来在出口那里,我走的近时又发现你双耳皆有耳洞,更加确定。当时还道你是叶兄亲眷,没想到居然是林家小姐。”
若茗抿嘴一笑:“若早知瞒不过你,我便不费心思装扮了。”
冯梦龙又是一笑。
若茗见他并不追问,好奇心大盛,忍不住又问:“先生为何不问我为何扮成男子?”
“这点好猜。你一个年轻女儿,抛头露面多有不便,男装不过是便宜行事。或者你怕在下因你是女儿看低了你,不肯与你合作?”
若茗忍不住又是一笑:“先生所言不差。不过我私心里是想试试先生是否如传言般开明,不拘礼法。”
“礼法岂是为我辈所设?”冯梦龙目光飘向远处,似笑非笑。
若茗长到十六岁,从未见过这般骄傲风liu人物,早先便有的好感更加强烈,一时竟有了拘泥羞涩的感觉。
几人分宾主坐下,端卿先介绍大致情形:“我与林伯父商量,文字、核校这些事我家尽做的来,不过绣像、插图、套色、雕版什么的,林伯父那里更熟悉,现如今若茗帮着打点生意,有什么问题与她商量便是。”
冯梦龙点点头:“我的想法是三部书一起出,套色印刷,最好每一回都能配图。那些人一向瞧不上话本,我偏是要弄出一个上好的本子给他们瞧瞧。”
若茗听了他这话,倒又像小孩赌气,忍不住笑了,道:“技术活没问题,画工、刻工、雕版我们都是熟活,只是我想过,三部书一起出,倒不如一部部接着来,第一部出了名气,以后几部肯定销的更好。”
“我这三部书是一意连贯下来的,若不能一起出,倒把原先设想的效果弱了不少。”冯梦龙沉吟道。
“这个无妨,据我的经验,紧赶着的话第一部印刷时第二部雕版,第一部上市时第二部印刷,这样一环扣着一环,看书的看了第一部正想着第二部,咱们就把第二部推出去,这时候看书的往往更有意思去买。第三部又可以押着第二部走。”
冯梦龙想了一会儿,笑说:“也好,现今只有第一部已经完稿,第二部有几篇还在琢磨,第三部根本就是个没血肉的架子,这么一来我也有些时间可以再润色润色,不消那么着急了。”
叶水心道:“如此说来冯先生决定与我们合作了?”
冯梦龙却又摇头:“不忙,我先看看林家从前做的东西,最好去书坊走走再做决断。”
这事倒也在若茗意料之中,于是答道:“今日已晚,我也并未带书过来,等回去禀报家父,明日派人接先生到书坊可好?”
“可以。”冯梦龙这才点头。
若茗却又多了个心眼,一向只听说冯氏兄弟个个才华横溢,然而是否名下有虚?她眼珠一转,笑说:“冯先生的书稿想必也带过来了吧,可否借晚辈一观?”
冯梦龙摆手道:“看书无妨,只要别将我书稿的内容传扬出去就好。我一向不喜礼数繁多,以后莫要什么晚辈、前辈的乱叫。”
若茗一怔,随即笑答:“我知道了,冯先生。”
冯梦龙眼中流露出赞赏神色:“不错,稍加点拨就灵透的很。”
“不然她爹爹怎会放心偌大的家业交给她管?”叶水心笑道。
端卿见总没自己什么事,又见冯梦龙答应了看书,便问:“冯先生,现在便去您那里拿书吗?”
“也好。”冯梦龙站起来,“这书稿我呕心沥血做成,至今除了你爹爹还没有第三人看过,若能得两位小友青目,冯某也多几个知音之人。”说着便往外走。
若茗笑着望了端卿一眼,心道这位冯先生倒真是不拘小节,与叶伯父兄弟相称,却又叫我们小友。端卿也笑,低声道:“风liu名士,果真名下无虚,这般潇洒风度却是我万万学不来的。”
几人来到客房,冯梦龙道声“稍等”,匆匆进门,珍而重之地捧出一个匣子,对叶水心说:“可否借书房一用?”
“我给你们带路。”叶水心捻须而笑,果真带着几人又到了书房。
坐定后冯梦龙将匣子放在膝上,慢慢打开,取出六本油竹纸订成的册子,将第一本递与若茗,第二本递与端卿。
若茗双手接过一看,扉页上四个大字“喻世明言”,顿觉眼前一亮,道:“这个名字好,既儒雅又有醒世之意,后两部书倒可以照这个路子取名。”
冯梦龙大喜道:“若茗小姐果然是知音人!冯某后两部书正欲取名‘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端卿微微一笑,心道,若茗的聪明,只怕在你想象之外。
翻开第一页,蝇头小楷端正书写回目“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新桥市韩五卖春qing”、“闲云庵阮三偿冤债”……若茗笑道:“我知道了,每两卷的回目相互呼应,冯先生想是费了许多心思吧。”
冯梦龙抚掌大乐:“又被你看出来了!知音,果然是知音!”
若茗抿嘴一笑,心内甚是欢喜,原来如此骄傲的人,被人赏识时也是这般压抑不住的欢喜。
初遇Ⅲ
端卿有心凑去看看,又见她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投机,于是笑笑作罢,翻开自己这本,第一页上写着“第二十一卷临安里钱婆留发迹”,正要细看,听见若茗低低念道:“第一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仕至千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
端卿记起小时候与若茗一起看书,遇到喜欢的段落,她总是不经意间低声念出来,这个片断回忆让他心头没来由一暖,偷眼看她时,当年总角垂髫的小姑娘早已是烟润粉荷一般风姿绰约的少女了。
若茗并未留意端卿的神色,很快便沉浸在故事中,冯梦龙见她十分专注,在旁得意微笑。
片刻功夫已经翻了几页,冯梦龙忽见若茗脸上一红,凑近一看,原来是故事中女主角偷情一段,不由暗叫惭愧,怎么忘了她还是未出嫁的女儿?赶紧替她翻过此页,若茗明白他的用意,脸上更红了。
半个时辰不到,若茗和端卿均已看完了手中的书,几乎同时合上,赞道:“好文章!”
冯梦龙大喜,犹自问了一句:“果真?不是谬赞?”
“决非谬赞,果然才子手笔!”端卿正色答道。
若茗笑说:“文字绝对是极好的了,我是经商之人,以我做生意的眼光来看,这书一旦刊印,必将受万人追捧。冯先生,您这是凭空给了我们一注横财。”
叶水心打趣道:“若茗侄女近来跟你爹爹一样满口生意经,当心像他头一样浑身铜臭,半点风雅也无!”
若茗抿嘴一笑:“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是说不得什么风雅了。”
冯梦龙也道:“既然拿出来刊印,自然不能说只为风雅二字,我也盼望这几部书能略有些盈余,赚些本钱,今后再刻别的东西也好周转。”
叶水心笑道:“原来我是孤掌难鸣,端卿,你说呢?”
端卿也笑:“父亲要儿子怎么说?若不赞同父亲,便是儿子不孝,若说只为风雅,儿子也是违心。”
“果然我还是孤掌难鸣!”叶水心大笑,“冯先生,我是老朽了,只想刻几本喜欢的书,传播教化,还好有些家底,只出不进这么多年也还没到精光的地步,只是我常想,我若一味如此,百年之后,他们兄弟俩日子可就艰难了。”
端卿急忙道:“爹爹身体康健,必然是彭祖之寿。”
若茗也宽慰道:“叶家忠厚传家,伯父治家有道,诸事鼎盛,必然泽被后世,一方留名。”
“不必为我宽怀,我不过随口说说。”叶水心笑道,“再说冯先生送来这么几部好书,我也要借机发注横财了!”
冯梦龙笑着取出匣子里又两本:“这是《警世通言》的草稿,有十几卷还只是个大概,二位替我参详参详。”
若茗接过后,不多会儿功夫已经翻到了《卖油郎独占花魁》,见只是个题目,底下一行小字写着“靖康之乱,民女莘瑶琴流落风尘,得卖油郎秦重爱惜敬重,结为夫妻故事”,并无内容,因问道:“这篇还没写出?想必十分精彩。”
冯梦龙点头道:“已经写出小半。我的本意是要以这篇阐发男女之情,点出‘情’字的可贵,只是有许多细节处不大好安排,还在犹豫。”
“可否容我先看一看?”
冯梦龙想了想:“倒也无妨。”说着向叶水心道,“叶兄,我带两个小朋友去看看稿子,告退一会儿。”
“老弟请自便。”
若茗、端卿跟着冯梦龙又回到客房,冯梦龙率先进门,若茗见是他的房间,迟疑一下,转念一想,反正彼此都不是拘泥礼法的人,何必避这无谓的嫌疑,于是跟着进去。端卿见状低声道:“妹妹不必担心,有我这第三人在,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若茗这才晓得他原也是留心了的,感念他如此周全,悄声道:“多谢。”
冯梦龙从案头取出几片字纸,道:“这一篇的草稿我恰好带来了,你看看。”说着递于若茗。
若茗接过一看,纸上随意写着几段文字,似乎是故事片断,又像是灵感来时随意写下的,当中有一首诗“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若茗道:“这诗像女子口吻。”
“对。”冯梦龙解释道,“女主角花魁娘子做的。”
“倒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
“那是自然。不仅知书达理,亦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品性高洁,虽然身世不幸误落风尘,但是出淤泥而不染,保持了自己的清白。”
“男主角呢,一个卖油郎?”
“也不尽然。按我的设想,秦重出身名门,富有学识,能诗善画,后来家道消乏了才去做生意,可不是市井挑担卖油的,只是油铺的掌柜,家里还有别的许多生意。与花魁娘子一见钟情,琴瑟相和,于是不顾世俗人的议论和白眼,结为夫妻。”
若茗道:“如此说来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冯梦龙眉头一皱:“我最怕人以为是才子佳人,这样的故事写来写去全无一点新意,无非是诌一两首歪诗,弄个花前月下两人便到了一处,有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却是要在市井中见真情,要写出一段不同于流俗的旷世之情。”
若茗抿嘴一笑:“冯先生,可否容小女大胆说一句?您说要写一段不同于流俗的旷世之情,可是照现在这故事的架子,若去了商人与风尘女子的外衣,说白了仍不过是才子佳人。花魁落入风尘,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秦重虽然卖油,还是世家的公子,两个人一般的精通琴棋书画,女子美貌,男子多情,与通俗的才子佳人故事有多大的差别呢?”
冯梦龙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姑娘这话,像极了我一位朋友说的,我总以为他是谬论,可不知怎的,听姑娘这么一说,我反有些忐忑了,好像真有这么点感觉。叶公子,你认为呢?”
端卿见问到自己,笑道:“若茗说的有些道理。不过以在下看,文章还是温柔敦厚、宣扬风化的好,若太过求新,只怕引起非议。”
“哎,此言差矣,我若怕人非议,也不会丢下功名专做话本,在别人眼里我早就是不务正业之辈。”冯梦龙自嘲一笑,“林姑娘,以你看来怎么改好?”
“这我倒真没了主意。”若茗略想一想,道,“你看这样如何?这秦重既说是卖油郎,先生又要写不同于才子佳人的市井真情,不如就去掉他世家弟子的身份,让他挑担卖油,您觉得呢?”
“岂有此理!”冯梦龙大笑,“刚还说姑娘的想法与我一个朋友有些相仿,如今看来,你两个简直如出一辙!若有机会我定然要介绍你们认识,必然一拍即合!”
若茗见他一点长辈架子也没有,说笑便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竟如少年一般天真烂漫,不觉心内又多了几分好感,因笑道:“如此说来我还真要见见你这位朋友。”
“好啊,如果林姑娘有机会到长洲,我一定替你们介绍!”冯梦龙笑嘻嘻道,“我这位朋友年少英俊,家世不凡,又兼仕途得意,倒真是位旷古烁今的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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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画工Ⅰ
等若茗看完了几篇草稿,已经过了未时。冯梦龙亲自送她到门口,作别道:“原想着到你家书坊看看,如今与林姑娘一见如故,我相信以林姑娘的为人,林家的产业必定不会有什么岔子,书在你家做我大可放心,看书坊的事若是近期不方便,我可以等。”
若茗心说此人真是豪爽快意之人,若他能当自己是朋友,可真是自己的福气。赶紧回答道:“不妨事,我回去便安排,明天派人来接先生去书坊。”
方卿见父亲不在跟前,也提着鹦鹉笼子过来相送,又说要护送若茗回家。端卿笑道:“你就别乱跑了,今天功课做了吗?当心父亲问起来。”
一句话提醒了方卿,恰似上了一道紧箍咒,愁眉苦脸说:“糟了,学里几天前就布置下来题目,一直搁在那里没做,爹爹昨天说要看呢,哥,这下可糟糕了,要不你帮我看看?”
若茗早知道方卿调皮爱玩,从小时候就有要哥哥代做功课的毛病,如今他已经年过十七,在县学里挂名上了一年多的课,仍然这样,真不知端卿走的这一年功课谁给他做。
端卿也知道弟弟万事不操心,摇头叹道:“总有一天要自己做的,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那我先回去看看好了。若茗,鹦鹉给你带回去玩。”方卿递过笼子,万般不情愿地回了家。
若茗越想越觉得好笑,于是问:“方卿哥哥现在还这么着?不是说明年就要应试了吗?”
端卿摇头:“什么应试,不过是走走过场,别让父亲面子上太过难堪罢了。方卿那孩子,我看心思也不在书本上,反正家里也不指望我们兄弟仕途显达,父亲常说求个平安到老罢了。”
若茗有些诧异,以叶水心的学识、家世,怎么能对儿子的仕途毫无想法呢?
端卿看出她疑惑,耐心解释道:“如今的朝廷,党争不断,正直之士毫无立足之地,父亲早年间尚有仕进的打算,当时恰是张相执政,张相治国有道,用人却喜扶植亲眷,父亲看不过,辞官还乡。原想着张相退了之后有所改观,谁知圣上亲政,朝廷却越发混乱……唉,总是我大明子民生不逢时。父亲早几年就断了仕进的念头,只在古书中消遣,我却有些不甘,到底去京里走了一趟,去时父亲就叫我不要抱太大希望,果然铩羽而归。如今我也断了这念头,只想做好家里的事,奉养双亲,平安到老罢了。”
若茗记忆中,端卿一向是温柔敦厚的君子,十六岁考取了秀才,乡试又是解元①,省试时母亲黄夫人突然急病,端卿得了消息立刻回家侍奉,并未考完,因此也没有中举,但是昆山谁不恭恭敬敬叫叶家大公子一声“解元公”?
只是自那一科之后,再未见端卿应试,若茗以为他厚积薄发,将来一鸣惊人,却没想到是对仕途灰了心,不愿再走这条路。
她不知如何接腔,只得笑一笑,道:“哥哥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再等等料也无妨。”
“若茗,你希望我为官做宰吗?”端卿忽然停住脚步,正色问她。
她不由自主摇头。
“我猜也是。”端卿似乎松一口气,“早知不会看错你。”
“看错我什么?”
“早知道你不是热衷功名的人。”端卿微微一笑,“我放心了。”
若茗有些奇怪,放心了?他放心什么吗?
来不及细想,就听见旁边一个男人大声道:“绝了,太像了?“
顺着声音望去,前面的街道上密密匝匝围成一个圆形的人墙,还有人不断挤进去,几个正奋力探脑袋看热闹的人笑着议论:“跟活的似的,比东头吴家画馆画的好。“
若茗听见是画,顿时留了心。林家书坊的绣像小说是头一等畅销书籍,家里请的几个画工虽说是昆山数一数二的师傅,毕竟人数有限,许多活不得不押后处置,林家找新人找了多时,若茗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眼前人太多,她知道挤不进去,况且也不方便往人堆里凑,于是静立一旁,希望人群散去时可以一看究竟。
端卿看出她的意思,快步走到人群旁边,他个头较常人高出半头,掂起脚尖很容易看见里面情形,不多会儿就回来道:“是一个年轻的画师,正在给一对夫妻画写真。”
“画的怎样?”
端卿摇头道:“那画师俯身恰好挡住了画纸,看不清楚,瞧围观人的模样,想是不差。”
正说间就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差不多了,两位可需要着色?”
一个女子声音道:“不用了,这样就蛮好。”
没多会儿人群从中分开,求画的夫妻捧着未装裱的画纸喜滋滋走出来,周围的好事之徒喊着:“还有没有画的?没人画咱就散了吧,没看头啦!”
若茗紧走两步赶上那对夫妻,笑对妻子说:“这位大姐,这写真可否借我一看?”
那作妻子的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作画,自然也不是扭捏拘束之辈,大方将画纸展开,双手捧着道:“喏,你看吧,我觉得挺像的。”
原来是白描的行乐图,画中的夫妻面带笑容并肩而坐着,神情惟妙惟肖,衣服、背景虽然是写意处理,并不见得精细,但却透出一股生活韵味,更有趣的是身前还画了一个抱着小鸭子的光头小胖孩,那妻子笑说:“我们还没有小孩,那画师听说了就给添了一个,取个好彩头,希望如他所说吧。”
若茗看了片刻,便觉这画师技艺超群,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画作中隐隐有种灵动的神韵,毫无画工的匠气,当下便决定与那画师结交。于是谢过夫妇二人,转身又到了人群跟前。
此时没有主顾,围观的散去了大半,年轻的画师穿一身缀满补丁的青布直缀,正在往架上张贴自己的画作。
若茗留神看了看,画师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衣服虽然寒酸,却是干干净净,人也十分清爽,漆黑头发,浓眉毛长眼睛,肤色白净,越显得眼珠乌黑,眉毛浓密。
那画师见若茗打量自己,淡淡一笑:“公子,要买画还是写生?”
注①:乡试第一名称“解元”,唐伯虎即是明朝有名的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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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工Ⅱ
若茗见他主动问起,忙答道:“写生却是不必,敢问师傅是本地人吗?”
那画师看了她一眼,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我……”若茗原本想直接说请他到书坊的意思,转念一想毕竟是初识,对方性情脾气全然不知,若请了回去自然要长期合作,万一碰见个不省事的,岂不是为难?于是改口道:“没什么,只是从前未曾见过你,一时好奇。架子上的画都是你做的?”
画师微微一笑:“正是在下所做。公子可有中意的么?”
若茗凑近了细看一看,两幅青绿山水,两幅工笔草虫,另有一副泼墨牡丹,极是大气,尺幅的画卷上一朵墨色牡丹吐蕊怒放,透出勃勃生机,牡丹的茎、叶用焦墨、浓墨、淡墨各色处理,层次分明,全幅画只是深浅不同的墨色,看了却有秾丽的错觉。
若茗忍不住道:“这牡丹极好。”
画师点头:“在下也颇喜这副。”
“敢问师傅高姓大名?”端卿问道。
画师回头看了看他,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便是鼎鼎大名的叶解元吧?当初你衣锦还乡时我曾见过你。小子无名小卒一个,便说了姓名你也未必认得,还是不说的好。”
端卿笑道:“原来兄台知道在下,惭愧。兄台既做的这等好画,为何说话如此刻板?便是从前不识又何妨?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我街头相逢,也是一场缘分,若蒙不弃,我想结交你这位朋友。”
画师又笑了一下:“倒是我小气了。既然叶解元不嫌弃,小子斗胆通名吧。梁云林,昆山小小画匠一个。”
端卿还没来得及答话,已听见身后一个男子朗声道:“原来是梁先生,想不到昆山小小地方,竟然有如此高明的画师,亦且如此年轻!”
若茗和端卿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手摇折扇,潇洒走近,身后紧跟着一个书童,背着锦面包袱,牵一匹枣红骏马。
两人从未见过白衣少年,见他主动搭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颚骨略方,透出刚毅之色,笑时令人如沐春风,不笑时抿紧了嘴唇,却又是一股肃杀、傲慢之气。身上白衣款式简单,却隐隐透出精心刺绣的同色花纹,可知是上好的衣料,没戴头巾,发髻上一支碧玉簪,当中嵌一块羊脂美玉,富贵之气隐而不露,显见是大户人家出身。便是身边的书童,也是绸质衣料,唇红齿白,不像是惯作劳力的下人。
端卿觉出此人有股隐隐的倨傲之气,但他风度甚好,况且此时笑意盈盈,令人有亲近之感,不觉便拱手道:“昆山虽小,但是人杰地灵,这位兄台倒不可小觑。”
白衣少年瞟了他一眼,笑道:“我今日才到此地,也只见着这画工一人,至于其他的人杰,还得慢慢寻访。”
若茗不想与陌生人多话,于是对梁云林道:“梁先生,这副泼墨牡丹我极是喜欢,敢问要价几何?”
梁云林道:“公子如果喜欢,不拘多少,随便给些工钱就好。”
若茗极少在市集买画,一时不知多少合适,于是往高里说:“五两银子可否?”
这已经是极高的价钱了,梁云林一笑:“公子好大的手笔。”
话音未落那白衣少年就凑上来道:“这幅牡丹乃是梁先生五幅画作中最佳者,决不止这个价钱。同样的画若是假冒名家落款,至少是五十两银子。”
梁云林定睛看了看白衣少年,笑道:“公子这话画工可要挑挑毛病了。”
“哦?”白衣少年眉毛一挑,“怎么,我说的不对?”
“画匠无名小卒一个,怎敢奢望与名家相提并论?况且名家的画,原本也不为观赏。”
“哦?此话怎讲?”
“名家的画,装点厅堂第一,长自家脸面是二,观赏反倒是末用。画匠的画,做的再好又能怎样,除了个把知音瞧瞧看看,别的可有什么用?五两已经是天价了。”梁云林不紧不慢说来。
白衣少年边听边笑,最后朗声大笑:“痛快,说得痛快!若在酒楼,便当为你浮一大白!①我才说昆山人杰还要细细寻访,如此看来,也不用访,昆山有你这画师已经是人杰地灵了!”
梁云林谦逊道:“公子谬奖,画匠不过手艺人混口饭吃,这话当不起。”
白衣少年冷眼看了看若茗,忽然对梁云林道:“他只出五两银子,我看也不是你的知音人。这样,我出二十两,这画归我,并邀先生到下处小酌,先生肯赏脸吗?”
梁云林没想到他这么说,踌躇一下道:“不好,虽说公子赏识,但这位公子先问价先要买,画匠不能失信。”
白衣少年尚未答话,若茗先动了气,忍不住道:“这位兄台果然霸道的紧,就算在下不如你知音,好歹总要论个先来后到吧?阁下口口声声说昆山无人,看来是自封为人杰了?”
白衣少年似乎早料到若茗会发难,微微一笑道:“人杰倒不敢说,这画嘛,总是比你懂的多些。”
若茗一急便红了脸,心说怎么有这等傲慢之人!她虽未拜师学画,但是自幼耳濡目染,多少还是懂的,未必便不如这白衣少年,因此傲然道:“我看未必吧?摇起来哗哗作响的,通常都是半瓶醋。”
白衣少年又是一笑:“你倒也伶牙俐齿。既这么说,你我便分别品评下梁先生的画,要他说说谁通谁不通,你敢应承吗?”
若茗心里有气,也顾不上别的,当下就答:“好。”
端卿暗自摇头,低声道:“算了,不跟他争执,多时不回去,叔父该着急了。”
白衣少年却听见了,笑嘻嘻道:“你若怕了尽管走,我决不阻拦。”
若茗冷冷道:“你若怕了也只管走,我决不阻拦。”
“拾人牙慧②。”白衣少年摇摇头,指定了第一幅山水,“这幅妙在清冷,有山无水,有屋无人,遗世独立,唯有云气绵延不绝,似尽未尽,引人入胜。”
若茗看了片刻,冷笑道:“此言差矣。此画有山有水,有屋有人,白云缭绕,画意显然是达人高蹈世外,一派超脱飘逸的气象,阁下怎么能说清冷?”
白衣少年怔了怔,断然道:“胡说,哪里有水、有人?”
“若无水,何来怪石、板桥?若无人,为何屋后数枝桃花探入东窗?”
白衣少年凑近了又细看一次,暗叫惭愧,原来山顶云雾缭绕处隐隐透出两块怪石并一架短短板桥,显然此处有山涧流过,而屋外的桃花果然探入东窗,似有人正攀住花枝细细欣赏。
白衣少年脸上一红,不肯就此服软,望了梁云林一眼,梁云林淡淡道:“确如这位黄衣公子所说,画匠做的是高人隐居。”
白衣少年这才一拱手:“好,这次我认输,看下一幅。”
注:①:满饮一大杯酒。
②:拾取别人的一言半语当作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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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工Ⅲ
若茗微微一笑,心道,看你如此狂妄,倒要让你看看昆山有人无人,莫以为天下就你了得。
剩下的两幅画是工笔花鸟。一幅显见是百鸟图,白衣少年不屑点评,直接便看了第二幅,画纸上一地白雪,一架腊梅,一只长尾锦鸡。
白衣少年正待开口,若茗抢先说:“刚才是你先评,这次换我吧,免得人说我尽跟在后面占便宜。”
白衣少年自恃才高,事事都要占先,原本是想先说,赢得硬气又体面,如今被若茗道破,倒不好与她争,只得回答:“也好。”
若茗细看了看,笑道:“这副有趣,通常是红梅配喜鹊,取‘喜上眉梢’之意,如今是腊梅配锦鸡,颜色丰富而且更为温和,锦鸡虽只有一只,雪地上却有无数脚迹,应当另有雌锦鸡在附近,仍是喜气祥和之兆。”
白衣少年听她说完,愣了半晌,他原本以为若茗不会发现脚迹的奥秘,满心要以此作为致胜法宝,却未料到若茗性子虽急,做事却极为仔细,早发现脚迹凌乱,说出了隐藏的另一只。
他委实不甘心认输,于是硬着头皮再细瞧一瞧,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腊梅树根道:“你虽然看出还有一只,却没发现正藏在这里!”
几乎与此同时,听见若茗道:“呀,疏忽了,原来藏在树下!”
梁云林笑道:“果然被你们看出来了。我在树根下画了半段尾羽,正是要雌锦鸡藏身此处的意思。”
“那这次是谁输谁赢呢?”白衣少年乜斜着眼睛,得意地瞧着若茗。
梁云林道:“两位虽然同时发现,但是穿白的公子只看了一次,当是你赢。”
白衣少年笑吟吟瞧着若茗,若茗一拱手:“这次是在下输了。”
白衣少年见她认的痛快,笑道:“看来阁下也是爽快人,再比一次如何?”
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叫着:“再比一次!再比一次!”
忽然一个粗粗的声音凌越众人,嚷道:“闹什么闹,赶紧散了!”跟着一个胖子拨开人群,快步走到梁云林身前,嚷道:“哪里来的野路子,敢到我的地界上撒野!”
若茗认得这人是吴家画馆的掌柜吴大用,与端卿对视一眼,端卿摆摆手,示意静观其变,于是若茗退到端卿身后,留神看着。
吴大用叉着腰,一副气哼哼的样子:“你是哪儿来的野路子?敢到这里坏我的生意?”
梁云林并不知道他是谁,诧异道:“此话怎讲?”
“你一个毫无根底的画匠,凭什么到我吴家画馆的地面上混生活?还煽动那起混人到我画馆里说三道四,你是何居心?”吴大用脸红脖子粗,显然是听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梁云林更奇怪了:“在下刚到此地,并不曾得罪你呀。”
“废话!你在这儿一摆摊,那帮子有眼无珠的一个二个跑到我店里说什么你画的跟活的似的,我们家的画匠都是二把刀子,你让不让我活呀?什么人呀这是,就为了你卖几副画,把我的摊子砸喽!”
梁云林这才明白原来是同行相妒,他初来乍到不想生事,于是说:“既如此,在下另换地方便是。”
吴大用没想到他这么痛快便要走,一愣,低声道:“对不住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只是这世道人人都要混口饭吃……”
话音未落白衣少年便道:“明明是你技不如人,怎么,还不能说?若有能耐你便将天底下胜过你的都排挤了去,哼,我看你未必做的到!”
围观人见有人替梁云林出头,顿时来了兴趣,高叫:“有道理,明明人家比你家画的好,凭什么赶人走?”
吴大用一腔惭愧全变成怒气,冲着白衣少年嚷道:“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打抱不平之人。”白衣少年冷冷道,“我最见不得仗势欺人的地头蛇。有本事你便拿出点厉害本事赢了梁先生,否则就乖乖认输。”
吴大用恼羞成怒,早将先前对梁云林的一点惭愧抛诸脑后,大叫道:“我家的画工都是拜了名师的,不信比不过一个野路子!你少替他吹大气,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你算老几!”
白衣少年眸光一寒,原本的春风笑脸顿时如数九寒冰,傲然道:“我算老几,却轮不到你这个市井宵小来问!”
“好个张狂的小子!”吴大用一捋袖子,身后跟着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活计作势便要上前,白衣少年冷冷瞧着,半步不退。
端卿看看事情要闹大,赶紧站出来道:“吴掌柜,可否容在下作个和事老?”
吴大用这才看见他,立马止住步子,陪笑说:“原来是解元公子,让您老见笑了。”
端卿一笑:“我要买这位梁先生的画,吴掌柜可否给我一个面子,将从前过节作罢?”
吴大用呆了一呆,苦笑道:“不是我纠缠,您老瞧瞧这位打抱不平的少爷,说起话来咄咄逼人,我若退让,今后还怎么在这条街上讨生活?”
“哼,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如果真有本事,怕别人说什么,尽管真刀真枪比试就好。”白衣少年不依不饶。
梁云林苦笑:“罢了,这位公子,画匠只是个无名小卒,今后还要在昆山混口饭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位吴老板您也别上火,我这就走。”说着便去收拾画架。
白衣少年深吸一口气:“奇也怪哉,我不怕麻烦情愿替你出头讨公道,你却不肯起来。”
若茗见如此下去不是了局,她知道林家书坊与吴家画馆多有生意来往,吴掌柜常有仰仗林云浦的地方,断然不敢得罪林家,于是站出来道:“吴掌柜,这位梁先生原是与世无争的高人,我家有意请他做画,还请吴掌柜看在将来共事的份上平息此事吧。”
吴大用乍一见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看了半天才迟疑说道:“是林小……啊。”原来他看到若茗一身男装,一时不知该不该当众说破她的身份,只好含糊了事。
若茗见他认出自己,微笑道:“是,吴掌柜一向可好?这位梁先生初来乍到,许多行里的规矩也不太了解,吴掌柜多包涵吧。”
吴大用在商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见机行事,瞧这架势知道若茗向着梁云林一边,加上她头一句便说要请梁云林到林家书坊,这样看来梁云林也不是无依无靠的草根,自己许多生意都在林家,不能得罪,于是满脸堆笑到:“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我糊涂油脂蒙了心,没闹明白就冒冒失失闯来了,是我的错,我这里给梁先生赔礼了。”
说着一躬到底,梁云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还了礼,犹犹疑疑看着若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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