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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全文阅读

作者:西风紧     十国千娇txt下载     十国千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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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唐末,唐王朝已病入膏肓;不第儒生黄巢在长安落榜时写下了这诗,也表达了他的野望。不久之后,公元874年,黄巢率众随王仙芝起兵,已经深陷军阀割据的唐王朝在这场战争中耗尽了最后的国运。    黄巢最终失败身死。唐王朝在摇摇欲坠中又熬了二十余年,在公元9o7年被朱温篡夺了政权;曾经无比辉煌过的世界文明中心唐帝国正式灭亡,中国历史进入五代十国时期。朱温建立“梁”,史称后梁,成为持续53年的五代时期的第一个中原政权。    朱温本是黄巢的部将,投降唐廷后反过来进剿起义军,然后篡唐立梁。他有个死敌,在唐末曾一起对付起义军的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后梁建立后双方战争不止;等朱温和李克用都死了,儿子们继续争战。终于在公元923年,李克用的儿子晋王李存勖称帝,国号“大唐”,史称后唐,然后灭掉了后梁。历史进入五代第二个时期:后唐。    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是开国功臣,并受朝廷器重,皇帝李嗣源甚至将女儿嫁给他。但李从珂登基后,因统兵大将客观存在的威胁,君臣相互猜忌倾轧。石敬瑭决定起兵反唐,以割让幽云十六州为代价、对辽国称儿称臣,求辽太宗帮忙;于是联合辽军南下攻灭后唐。公元936年,石敬瑭称帝,国号“晋”,史称后晋。    石敬瑭认爹的做法让国内很多人感到屈辱,叛乱始终没消停过,他的两个皇子都因叛乱被杀。石敬瑭临死时把皇位传给了养子石重贵,石重贵决定逐步脱离对辽国的依附。但这种做法立刻引来了和辽国的战争,辽国大举进攻一共三次,石重贵在最后一次战争中输光了,全家被俘、妻妾被玩,后晋灭亡。    但契丹人因长期烧杀劫掠的恶迹不受河北河南等地汉人的欢迎,契丹主在开封登基后现没法统治,留在中原感觉很危险,决定退走。中原无主,后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率军南下接收了洛阳开封等地,又6续收复河南河北诸州,公元947年建立“汉”,史称后汉。    郭威是后汉的开国功臣,同样很受皇帝器重。汉高祖刘知远死后,郭威还帮助后汉皇帝多次平定叛乱;其中后汉大将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称帝反叛,对朝廷威胁很大,有赖郭威镇压。但汉隐帝惧怕郭威学习前人,互不信任,在内部倾轧之中杀了郭威全家,但没能除掉郭威。于是郭威军队开回开封杀掉汉隐帝,后汉灭亡,公元951年郭威称帝,国号“周”。    郭威称帝建国时,后汉河东节度使刘崇也在太原称帝,史称北汉,成为除中原王朝外割据地方的“十国”之一。刘崇想借契丹兵南下,依样画瓢灭掉后周、自己做中原之主,但没能成功;后周也终其一朝没能灭掉北汉,双方战争不断。除北汉之外,南方的四川、湖广、江南等地还有众多地方割据政权,称为十国。    后周历经郭威和其养子柴荣两代皇帝,国力渐强,并开始逐步推行统一中国的战略。但第三代皇帝柴宗训登基时只有几岁,于是本为后周禁军将领的赵匡胤在陈桥动兵变,公元96o年称帝建立宋朝,后周灭亡。五代十国也因此结束,中国历史由此步入北宋时期。    ……    符氏。    符彦卿是主要活动于五代十国后期的人物,出身武将世家。祖父是吴王符楚,父亲秦王符存审是李克用养子。到符彦卿这一代,他被封过淮阳王、魏王、卫王,其兄弟九人都是握有兵权的镇守大将。    但符彦卿家最有名的是他的女儿,三个女儿为后母仪天下。这三个皇后中,长女符氏是周世宗柴荣的皇后。    公元947年,刘知远建立后汉,即是五代十国第四个朝代。这一年符氏16岁,因父亲改镇兖州,随父迁移;在兖州她碰见了一个饥寒交迫快死了的少年郎,符氏同情心起遂央求父亲救下了这位名叫郭绍的少年郎。    不久后符氏出嫁后汉大将李守贞之子,到河中府。郭绍作为一名卫兵随行。    公元95o年,一个云游道士见了符氏,说她有皇后之相,这更刺激了李守贞的野心:儿媳有皇后之相,儿子不就是皇帝?李守贞遂下定了决心,在河中起兵。    后汉朝廷派郭威率军平叛。李守贞战败,乱军杀进府中,其全家被戮;他的儿媳符氏并不想殉葬,匆匆向内府逃走躲避,身边侍卫和家奴都跑了,只碰见郭绍愿意为她阻挡追兵。    郭绍感念符氏的救命之恩、以及其它的一些原因,欲以死报恩……他在乱军之中被钝器击中头部,然后和无数的尸一起被丢弃在城外的乱葬岗。这时时空生了一些意外,五代的少年郎刚死,却因机缘巧合被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附身,艰难醒来。    而符氏也没死,她反而凭借了家父符彦卿和郭威的交情,被郭威认作义女。不久后郭威便与符彦卿一拍即合联姻,收这位义女做儿媳,让符氏改嫁郭威的养子柴荣。    周太祖郭威的家眷在后汉内部倾轧中被杀了个干净,儿子也没了,他只好让养子柴荣作为继承人,最终在三年后把皇位传给了柴荣。符氏是柴荣的妻子,因此成为了出身符家的第一位皇后。    不过历史的长河中似乎出现了一只蝴蝶。河中府的李守贞叛乱时,一个本该死去的卫兵又活了过来,就好像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蝴蝶,它扇动翅膀,渐渐影响着历史的面目……

第一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1)

    二月的东京大梁,新绿柳枝在风中摇曳,宫阙与亭台相映成景。风中飘荡来的白色纸钱,却如同落叶纷飞,在春光里平添了几分秋意般的萧杀凄惨。    龙津桥地接大梁城南北中轴大道,北望内城朱雀门、东临外城手工商业区。在这座桥头,三个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女偶然邂逅,彼此间匆匆一瞥恍若隔世……    挨着龙津桥的街头,牌坊底下的半敞铁匠铺门口挂着一面写着“郭”字的幡子,铺子斜对着朱雀大道。外面的简陋木板搭建的摊位上摆满了新锻的农具、刀具各色铁器,里面的风箱拉得“呼哧呼哧”直响。通红的炭火、幽蓝的火焰,里面比外面要热得多。    一个十**岁高大壮实的后生正轮着铁锤挥汗如雨,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短打,胸襟不仅敞着连袖子都撕没了。挥起的铁锤甩出风声,汗水随着肌肉的颤|抖在挥洒,空气中弥散着最原始的力量感。这后生人称“绍哥儿”,一身身材当真好看,两条长臂、膀子上的肌肉成股,胸肌线条突出,腹部更是一块一块的;这身板绝非一个下力匠人能练就的,因为线条太过匀称。绍哥儿十四岁从军,现在是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麾下的一名禁军小头目,长年累月练习的是射箭。    “哐!”这一锤的力量突然很大,火星飞溅,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呀”的轻呼。    出声的少|妇目光从衣不遮体满身大汗的绍哥儿身上扫过,赶紧偏过头回避,她的目光垂下,脸上浮现出羞|臊的红晕。本来的提着的篮子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似被暴力的捶打声音惊吓了一般。    她额头饱满,眼睛大而明亮,破旧的粗布衣裙掩不住婀娜的身子。头已挽起用一块灰布包着,打扮和年纪都像是有夫之妇,但她不是绍哥儿的妇,只是在这里洗衣做饭干杂活。    就在这时,忽见斜对面的朱雀大道上行人匆忙回避,人们好奇地看去,只见一大队仪仗护着一驾华丽毡车迤逦而来。不仅有骑着高头大马衣甲崭新的骑兵护卫,还有许多宫女宦官,旗伞盖牌等一应俱全。这阵仗肯定是大内的贵胄,果然见乘官轿的人都赶紧避到道旁,恭敬地弯腰仰望。    “卫国夫人。”避让到这边牌坊底下的人群中一个声音说。    绍哥儿也停止了挥锤,站在铁砧旁边眯着眼睛远观。已是下午时分,从朱雀大道东侧的手工商业区向西望,正好对着偏西的太阳,阳光刺得人不敢睁开双眼。    而那尊贵妇人的仪仗,不也正像太阳一样,叫人们敬畏不敢直视么?    卫国夫人符氏,出身三代封王的符家,父亲符彦卿是河北卫王;唐帝国灭亡后中原四十余年换了五姓五朝,但无论谁当皇帝,符家权势富贵基本不受影响,现在卫王符彦卿更是圣眷与威望并有,进封卫王、天雄军节度使、河北大名府尹。    长女符氏先嫁(后)汉大将军李守贞之子,李守贞父子起兵失败被杀;符氏又变成了郭威的义女,接着嫁郭威的养子柴荣;柴荣今年正月继承皇帝位,符氏离皇后也就不远了。    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从来都在天上的女人,路过绍哥儿的铁匠铺时,忽然掀开大车侧面的珠帘,露出了明眸皓齿的小半张脸。她的目光有神,仿佛有极大的穿透力,哪怕隔着一条很宽的路,也能看得这边的人心中一摄。    她看的人是绍哥儿,只一眼,又从旁边的少|妇玉莲身上扫过。    这样的三个人,差距实在太大,本不应该有任何关系,刚才的一幕生在这三个人身上自是非常稀奇。    ……收起帘子,卫国夫人便端坐在华丽车驾中,轻轻闭上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白净如玉貌美若仙的女子,她上身是素白打底浅色花纹的袒领半臂,隐隐有唐风,不过比唐宫装收敛多了;她的坐姿十分端正,肩背如削、脖子修长,天生一种尊贵端庄的气质,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几年前,那个少年郎军士是怎么出现在符家王府卫队中的,她完全不清楚、也完全不想搞清楚;不过当她出嫁到李守贞府上、再次见到少年郎时,便觉得依稀有点眼熟了;直到李守贞父子起兵反叛,被郭威率军攻进府中,那儿郎才给符氏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彼时兵荒马乱,李家府上乱作一团,被杀的逃命的求饶的四处都是,但绝没有还拼死抵抗的,因为一切都大势已去、抵抗毫无意义。符氏并不想陪造反的李家殉葬,匆匆退进内府,后面的杀声越来越近,这时内府门口竟还有一个没跑的披甲之士,就是那个眼熟的儿郎。他忽然在旁边说: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    她本来就惊惧恐慌,哪里顾得这奇怪的言语,匆忙就和剩下的唯一一个侍女进门去了。只是记忆深处还保留着一些声音无法抹去,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如此清晰……剑没有感觉,但握剑的人应有知觉,也许剑也带着临死般的凄清吧?儿郎的怒吼、刀兵的野蛮撞击声,他是独身冲进了一大群追兵中?    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符氏皱起眉头,脑海隐约又出现了模糊的印象。一个小雨淅沥的早晨、一个在路边冻得簌簌抖的褴褛小子、卫兵的骂声……父王父王,他真可怜,你命人救救他吧。    “恭请夫人移驾。”一个女官跪在车旁说,话音打断了符氏的沉思。    她由宫女扶着娇弱的手臂,慢慢走下来,一众宦官宫女立刻弯下腰恭敬地站立,没人敢说一句多余的话,人们对尊位者充满了敬畏,也对背后那些巍峨高大的宫阙殿宇所散的气势充满敬畏。唯独一个官宦在附耳倾听旁边的老头窃窃私语,此时他们偷偷摸摸的动作就非常显眼了。    符氏并不计较,走到一副轿子跟前,反而挥手屏退左右,叫那宦官过来说话。    “那哥儿名叫郭绍,是禁军中的一个十将(相当于小队长),现效命在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帐下,隶属殿前司小底军。”宦官口齿清楚地躬身禀道,“据说此人乾佑元年在河中投奔张都指挥使,善射、在此之前应已从军……奴家斗胆猜测,此人当年可能是河中节度使李守贞麾下的残兵。”    符氏轻轻说:“原来如此,难怪我记得曾在哪里见过他。”    她说罢便想抛诸脑外,却不知怎地一个声音却如同再次在耳边响起,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搅得她有些心绪烦乱,便脱口说道:“你若是能见到张永德,让他照看那郭绍,此人在河中时对我有功……”    “喏。”宦官毕恭毕敬地应答了一声。    符氏说罢心里便轻松了不少,接着问:“官家作好决定要御驾亲征了?”    宦官压低声音道:“奴家觉得**不离十,昨日宰相冯道劝阻官家亲征,出言不逊言官家不如唐太宗,今日便被罢了相……”    符氏听罢什么也没说,转身上轿。她当然不愿意自己刚嫁不久的第二任夫君上阵冒险;但正因被封卫国夫人不久、还未进封皇后,她也不想过分忤逆柴荣的心思去劝诫。    新皇柴荣要御驾亲征的是北汉契丹联军。占据晋阳的北汉主一直想学石敬瑭借契丹兵南下做中原皇帝,前前后后打了不少仗;这回周太祖郭威刚刚驾崩,新君柴荣皇位还没坐热,北汉主认为有机可乘,再次联合契丹大军、联军十万南下,已击败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意在攻灭周朝。    符氏曾颠沛流离亲历战乱,她认为北汉主想这样长驱南下灭亡周朝不太可能,皇帝并不需要亲征。但皇帝的心思可能不仅是想保国,而且想通过一场战争来树立自己的威信、稳固国内的局面……万一亲征战败,后果也不堪设想。但官家既已决意,再劝阻便是无益之举。    “起轿!”一声尖尖的吆喝,符氏的轿子在前呼后拥中被人小心抬起。前面是宫闱深深,是寻常百姓无法想象的世界。

第二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2)

    而今的绍哥儿,早不是符氏曾经认识的少年郎。    他本叫刘强,是个现代人。四年前突然醒来现自己变成了五代十国的一个古代少年,被当作死人抛|尸在河中城外的一个乱葬岗,后来被一个奇怪的老道士给救活了。接着他才渐渐弄明白,“死”在了后汉时期郭威平叛李守贞的战争中。    那老头自称已修成半个神仙,人称睡仙人、扶摇子。救刘强的原因是觉得他身上的五行之气很矛盾,看面相属水,身上却有股属火的气息。刘强当时很害怕,怕这老头把自己弄到炼丹炉去研究,寻机就想逃跑;但没逃掉,被那老头追上来,幸好没把刘强怎么着,还撕了几页画着图写着字的纸,另白送“仙丹”一枚,让他照着图文修炼去除身上的火属性。刘强当然不吃他的仙丹,收下仙丹一番感谢便脱身。    接着他就以古人的身份混迹在五代十国。隔世的牵挂,在漫长的四年时光里都消磨得淡了;不过总有三两件事,恐怕时间也无法治愈。有一些遗憾,一些牵挂,一些未尽的心愿。    ……    “哐哐……”一锤又一锤,他还在打铁。他打得不是出售的铁器,而是一副胸板甲。    夕阳已消失在高大的崇明门城楼深处,在西边的天空留下一片绚丽的橙红余辉,将那古城楼映衬得更加悲壮巍峨。一整天不停的重体力劳动让壮实的绍哥儿也有点吃不消了,只觉膀子软,脑子也感觉犯晕。    之前看到的那个贵妇,郭绍有印象,来自于记忆、属于“少年郎”的记忆。特别是人临死前看到的画面,被重新唤起便额外清晰……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那远处渐行渐远的裙裾、窈窕的身影,少年郎躺在地上艰难地伸出带血的右手,他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又或是想那佳人最后再回一次、再看她一眼。视线的画面终于定格不动。    “哐!”郭绍非常用力地挥下一锤。记忆里的少年郎太年轻,短短一生他还没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对“白富美”符氏表现出的执念让而今的郭绍接受不能。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人的信念或欲|望有多大,就愿意为之付出多少代价和努力。    这时后屋的玉莲喊吃饭了,她已经做好饭菜。拉风箱的老头儿起身去提水,说道:“绍哥儿,太阳下山了,明儿再干。”    “你们先吃,给我留张饼就成、不用等我,陈家娘子吃过了还要赶着回去为她家男人做饭。”郭绍头也不回地说,“我再补几锤把这副甲打好,明天没工夫,一早就要去校场点人头。”    老头儿问道:“禁军真要出国门打仗哩?”    郭绍随口应了一声。    这处铺子是郭绍的产业,拿积攒的军饷买的。一共三个人,不过并非一家子,老头儿姓黄以及那个小媳妇玉莲都是雇的人。黄老头是乡下的一个老铁匠,打点锄头菜刀什么的用具,东西的销路和价钱都远不如东京商铺;到这里帮工,工钱比在乡下自己打铁销售的收入还可观。    而那个陈家的小媳妇玉莲,来历便很巧,记忆中几年前“少年郎”在李守贞府上做侍卫时,她是李府的婢女,竟是曾经认识的人;世事无常颠沛流离后,在东京又见着了。郭绍得知她的日子过得很窘迫,念旧之下,便雇她到自己的铁匠铺做些杂活;实际上铺子上赚的钱可能一大半都是她拿走,因为郭绍一轮到上值的时候就在禁军中许多天没法理会铁匠铺的生意,只得让玉莲随便折腾。    她名叫玉莲,坊间说她姓董,或许只是她随意编造的一个姓氏。    玉莲家男人腿断了的没法劳动,她一个少|妇又在单身汉家里洗衣做饭,坊间难免有流言蜚语。郭绍并不计较,不过对她来说却似乎很艰难……被人说三道四嚼舌头显然不是多愉快的事。常常见玉莲一出门就低着头,走路很快,也不和谁说话。    渐渐地夜幕完全降临,郭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摆在外面的摊位已经收了,他便拿木板拼镶、关门打烊,铁匠铺门面整堵墙都是敞着的,没有那么大的门板做门,这种拼镶式的木板在他看来作用就相当于后世的卷帘门。    郭绍走进后院,顿时看见饭厅里桌子上的饭菜都没动,玉莲拿着扫帚在扫地,老黄坐在门槛上修一副铁钳。郭绍这才意识到,古代的高低贵贱是摆在桌面上的规矩一点都不隐晦,他年龄最小但是主人,主人没吃饭别人都不敢动筷子。    主食是汤饼,白面做的,这大概才是能留人的物质保障。在这个时代,饥荒饿殍之地自不必说,就是地方的土财主也舍不得常吃白面。    吃过晚饭收拾妥当,玉莲就赶着要走。郭绍见外面天色已黑,从后门出去到她家有一条光线不好的深巷,便起身道:“我送你。”    玉莲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郭郎早些歇着,明早我来做早饭。”    郭绍坚持道:“东京只是看起来太平。”    玉莲提起准备好的篮子,郭绍便随她从后门出去,外面就是一条巷子。这片商业街坊,前面临街都是开铺子,后面为了节省地方就只是条又高又窄的巷子;商人工匠生活起居就在后面,常常把一些垃圾丢进巷子里的阳沟,若是几天不下雨没冲走,巷子里就会有一股难闻的恶臭。    走在前面的玉莲埋着头,一副怯生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时不时飞快地前后看一眼,生怕遇到熟人似的。郭绍走后面,便不动声色地欣赏她的后背,其实她的身材线条很好,细腰柔韧,臀能撑起裙子形成很美的皱褶,哪怕裙子很破旧,但真正的好身材并不会被布裙荆钗掩盖住。打着补丁的灰布交领上衣和白净的脖颈形成了鲜明反差,倒让人想起淤泥中的莲花。    “怎么了?”玉莲回头见郭绍目光异样,不禁了一句。    郭绍摇头,对前边的一道门扬了一下下巴:“你到了,进去罢。”    “嗯。”玉莲似乎想说点啥客套话,愣了一下默默地逃进了陈旧的家门。    竹编纸糊的窗户上亮起油灯的光亮,忽然听到“啪”地一声巨响,接着是女人的惨叫,一个男人的声音骂道:“没脸没皮的荡|妇!又偷汉子去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小声说着什么,马上又听到什么陶瓷容器摔碎的“叮哐”声。    “老子腿走不了路,耳朵还没聋!有种你便和那奸夫勾结把老子害了!”    郭绍在外头听得真切,虽然同情玉莲,但也是无可奈何。无论是谁听到自己老婆和别人的风言风语恐怕也好受不了……不过天地良心他是清白的。兴许那陈家汉子还没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落到如今的田地要么屈辱地苟且偷生,要么一死百了,除此之外真的还可以怪妻子么?    很快又听得男人的声音道:“酒!酒!没酒了!”    玉莲的声音很小,听不真,不知道说了什么,顿时又听到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女人的哭声十分凄惨。    郭绍听罢大怒,低头一看,旁边有几根柴禾,操起一根就向前走。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只见玉莲一手捂着脸,一手抱着胳膊满脸泪水奔了出来,她看见郭绍顿时一愣。    她马上注意到了郭绍手里木棒和脸上的杀气,凄清的表情变成了惊惧,沉声道:“你要作甚?四邻都在传流言,你把他打死了,官府会不知?”    屋里的人喊道:“在和谁说话?”    玉莲咬着牙,挥了挥手示意郭绍快走。就在这时屋里人又嚷:“反正你那么淫|贱,去侍候那奸|夫一整晚,不是就有钱买酒了?哈哈……”    “咔咔”木柴竟也被郭绍捏得出了牙酸的声音。练习时能拉开三石强弓的臂力,若是挥起木柴照一个人打下去,恐怕不是骨头断就是木柴断!    玉莲屏住呼吸直盯盯地看着他的脸,她的目光亮晶晶的,等待着什么。神色中有哀求,又似乎带着兴奋和期待。    “我还没有把握。”郭绍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弯腰将手里的木柴沉稳而轻地放到柴禾堆里。    玉莲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解……没有把握做甚?身强力壮又在军中效力的后生,难道还没把握打过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疾人?    附近好几扇窗户都临时亮起了灯光,这边的动静恐怕已经让七姑八婆们产生了莫大的乐趣,绍哥儿的行踪也难掩藏。正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四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4)

    无论如何连升几级军职是好事,省去了许多熬资历军功的年月,绍哥儿而今面对的问题是要建立威信控制部下,先坐稳百夫长的位置再说。    黄昏时分,郭绍离开校场,先去兵房取一头本都的骡子,好回去拿行军打仗的个人用品。他打算拿了东西当晚就赶到兵房驻地,过问本都的骡马粮食存储等状况。    随行有五六个军士,都是郭绍任十将时第四队的老部下,正好也住在城南。这些人显然和郭绍更熟悉和亲近,按理可以就地把第四队变成自己的亲兵,有兵权、有忠于自己的亲随,要控制整都军队就比较容易了;可惜第四队的十将现在是杨彪,刚从都头降到十将,暂时没办法动他。这局面在郭绍看来就比较不愉快了。    走到朱雀大道,郭绍便招呼士卒们各自回家,独自牵着骡子从走后面的巷子。刚进巷子,就听到“叮叮哐哐”砸东西的声音,方向是玉莲家传来的。    果然走到陈家门口,就听见屋里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声。玉莲哽咽的声音,“放开我的头……别打了,你叫我还怎么见人……”    “荡|妇!你还有脸见人呐!”骂声中又夹带着噼啪的耳光,女人的哭叫十分凄惨。    郭绍顿时怒火中烧,丢开骡子的缰绳,见昨晚那堆柴禾还放在外面,操起一根就冲到门口,侧身“砰”地一脚踢过去。那破旧的门板不是被踢开,而是带着铆钉一起直接向屋子里飞进去,门方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身披五十多斤重盔甲的郭绍身轻如燕,跳一步就跨了进去。    进门就是一间仿佛厅堂一样的屋子,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两根圆凳一把竹椅,地上是被摔碎的破瓷片。一个汉子坐在竹椅上,手里还抓着玉莲的头,二人被刚才的阵仗惊了,都看着一身铁甲凶神恶煞的不之客。    “放开她!”郭绍用木柴棍指着那汉子喝道。    陈家汉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气又恼地冷哼道:“奸|夫来了?”    有种!也可能是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危险。郭绍二话不说,“呼”地一棍就照头扫了过去,那汉子本能地放开手抬起胳膊护自己的脑袋。“啪!”一声巨响,隐约有骨头破裂的声音,木柴直接断成两截,嘶声裂肺般的惨叫顿时响彻整条巷子。    “郭郎……”玉莲也吓住了,脸色唰一下白得毫无血色,肩膀都在抖。    郭绍不作理会,扔掉半截棍子上前一步,抓起那汉子的衣领,“哗”地一声把一块灰布给撕了下来。他径直丢掉破布,铁钳一样的手抓住那汉子受伤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被人拽住刚刚受伤可能骨折的手臂,汉子哭爹喊娘的叫声惨不忍闻。    郭绍把起码有百多斤重的汉子拧小鸡一样拧着大步出门,向外面一扔,汉子便连滚带爬地摔进了散着恶臭的阳沟里,挣扎着爬不起来。    “快住手,要出人命了!”玉莲跟了出来,声音在颤抖。    郭绍一身萧杀之气,脸色铁青,这样立了一会儿才冷冷说道:“我已升作百人都头,上头王指挥知道驸马都尉张永德与我有关系。”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冰冷的没有多少感情,听起来却莫名可怕。他不是在炫耀,也不是想狗仗人势……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东京两县的官府绝对不敢擅自处置一个禁军都头,禁军的指挥使王德功碍于张永德的脸面也不会真把郭都头怎样。那杨彪无缘无故打残了人,没人替他说话也不过是降职而已。    陈家汉子还没晕过去,一边哭叫,一边畏惧地看着郭绍。一时半会儿,俩个受了惊吓的男女似乎都没回味过来郭绍究竟在说什么。    郭绍缓缓伸手摸到了佩戴在腰上的障刀,“丝……”金属摩擦在刀鞘上寒冷的细响。    “你、你要做什么?”玉莲忙抓住了郭绍的手腕,瞪圆了惊惧的眼睛。郭绍的声音:“我帮你挖了伤口的脓疮。”    ……    刀面反射着从巷子外面透进来的最后一丝余光、缓缓地抬起,整个动作仿佛分外漫长。玉莲本可以多尽一点力,阻止郭绍,比如上前拉住郭绍的手臂;但她没那么做,甚至最后的时刻她连劝都不劝了,看起来好像是被吓呆在那里,只是看着整个过程。    钢刀的轨迹并不急躁,却毫不迟疑。听到一声惨叫,血就溅到了旁边的土墙上,陈家汉子的头重重地落在阳沟里的石头上,一股血污染红了沟里的杂物和污水。    随着刀锋破开血肉的令人胆寒的沉闷响声,以及被血雾染红的空气,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杀死在污秽之中,玉莲心里一时间十分难受,觉得他非常可怜。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恨过这个男人,哪怕他经常打骂她,她内心里也只有可怜中带着鄙夷。    但仅仅是可怜同情之心并不能支撑她在这样艰难地挣扎生存,一个妇道人家成年累月忍受着流言蜚语,还要照顾一个酗酒成瘾的残疾丈夫,她早就期望着某一天能脱离苦海。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残忍的一幕着实叫她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让一个外面的男人、一个本来就有传言蜚语的人在自己的面前杀掉丈夫,玉莲还是很有罪恶感。    她甚至没心思去考虑出了人命后怎么收场,一时在复杂情绪中怔在那里。直到郭绍唤她:“你去叫人,让邻里去临街官铺里告官,就说是我杀了你家男人。”    玉莲脸色惨白,回头看着他愣愣道:“告你?”她现郭绍他杀人后正在那里拿着一块布慢吞吞地擦着刀上血迹。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房子里响起一声尖叫:“杀人了,杀、杀人……”    ……玉莲依言赶紧去叫邻居,说是绍哥儿杀了人,一切都是事实。    混乱了一阵,她渐渐才想明白这两天的事。昨晚郭绍说什么“没有把握”,刚才又说自己升官、与谁谁权贵结交:是因直到昨晚,他还不能肯定杀了人会不会被重惩,但今天他终于确信原来杀人也不用偿命!    此人处心积虑、哪怕是冲动的时候也不会任意妄为,但在胜券在握时又非常狠辣,杀人的手段更是残暴,着实是个可怕的人。不过玉莲又意识他并非那种不择手段的人,因为他杀人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杀人就算不偿命,也总会有麻烦、要付出代价!杀陈家汉子对他自己显然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今早他还把地契白送给玉莲……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好?玉莲自然而然地想到绍哥儿是对自己有意。但细想仍然不通,绍哥儿年纪轻轻长得人高马大,刚升了都头,要讨个黄花闺女并非难事;如果只是想偷腥,更无须如此麻烦,在铁匠铺子上他有很多机会,根本无须做这么多,就算来强的,也没人能制裁他,因为市井坊间本来就有玉莲不守妇道的风言风语。    没过多久,官差就来了,先来的是商业街上官铺里的差役,两个差役见郭绍一身战甲武装到牙齿,哪里解决得了?然后县衙里的官吏带来更多的人,仵作也去了后巷。    只见郭绍坐在铺子里,杀人的凶器就放在旁边的铁砧上,好像在坐等被抓。外面围了一群皂衣官差,和无数的围观的百姓,却无人敢走进铺子一步。    玉莲在人群中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心中一团迷雾,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时官差将百姓稍稍驱散,一个仵作抱拳道:“被害之人已断气,亡者左臂骨折、肩骨脱臼,面部被利刃劈砍成致命之伤……”    一个头戴木骨漆纱幞头身穿青布圆领宽袍的人指着郭绍问道:“人是你杀的?为何杀人?”    “是我杀的。那姓陈的出言不逊,惹恼了我,本想打一顿出气,不慎失手将其杀死。”郭绍坐着没动,显得十分无礼。不过看那当官的衣服颜色和幞头款式,就知是不入流的小官,说不定还没郭绍这个禁军都头等级高。    旁边一个戴高筒帽的汉子听罢就想上前拿人,却忽然见郭绍伸手拿起旁边的刀,那官差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脱口道:“你犯人命,还敢抗拒?!”    不料他起身拿起障刀只是把刀丢出来,以示不作抵抗,并主动交代道:“我是殿前司下辖小底军的都头郭绍,指挥在封丘门北,指挥使王德功。”    那官儿听罢忙伸手阻止差役头目,低声道:“立刻派人去城北,将此事知会其将领。”    旁边的人问道:“案犯怎么办?”    官儿道沉吟片刻,道:“将后巷尸带回衙门验尸、收凶器,查明案情后先禀堂尊,再做定夺,切勿轻举妄动。这里留几个人看着,进去叫那郭都头先到后面回避……若是能写出一张供状更妥。”    外面的玉莲见郭绍没事,便默默绕道后巷,回自己家中等候。

第五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5)

    每一个长得漂亮却过得不好的红颜背后,通常不是一段简单的经历,玉莲也不例外。    若不是从小被卖进李守贞府上,也许玉莲会在某次旱灾蝗灾饥荒中饿死,甚至被人当作食物也有可能;又或幸运一些,长大成人嫁到门当户对的穷困之家、过着与以前一样贫穷无知逆来顺受的日子。总之她自从成了李府的婢女,便见识到了与出身环境完全不同的生活,那里不再有饥饿与寒冷只有锦衣玉食。哪怕做一个最卑贱的婢女,也比在家乡过得好。    但没有人是容易满足的,更没有人情愿身份低贱被人任意欺凌、而不羡慕那些养尊处优者。玉莲渐渐明白自己最大的资本和机会,就是容貌。她比其他那些做杂活的丫头长得更漂亮,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家主李守贞在那座富贵的庄园中拥有最大的权力,但他老奸巨猾早已参透世故,就算被李守贞看上也只能是一个玩物。玉莲把目光对准了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这个刚长大还没有多少阅历的年轻公子。    果然李崇训很容易就被玉莲迷得神魂颠倒,一番山盟海誓之后,玉莲忍受着痛苦和反感与李公子偷食了禁果。她并不奢望李公子能全部实现他的承诺,这样一个富有的公子只要履行一部分承诺就够了;而且玉莲后来现自己一下子就有了身孕,情况便更加乐观。    不过她终于认识到自己根本无可能成为大将军李守贞的儿媳,李家绝不会放弃与另一个大贵人符彦卿家的联姻机会。于是符彦卿的长女符氏顺理成章成了李崇训的元配。玉莲没敢轻易透露自己怀上李家血脉的事,她打算先设法和符氏搞好关系,然后以期成为李崇训夫妇身边一个地位较高的妾,若是生了儿子应该就有了保障。    可惜世事无常,玉莲还没等到那一天,李家就因起兵谋反被杀了个干净。    她和符氏同样是妇人、同样是李崇训的女人,在动荡的一刻却下场迥异。符氏刚刚还是罪人之妇,报出父亲的名字以及和郭威的交情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实权大人物郭威的义女;而玉莲的下场显然无法如此礼遇,李家一灭她便无依无靠,被郭威军中的一个武将给抢走了。    她被那个武将施暴奸|污,之后被掳回其家中,她无法反抗,否则有更惨的下场、就是被充作营妓被无数的人轮|奸。玉莲因此流产,并因医治不及、后来被告知一生都无法再生育。她还来不及仇恨那武将,很快又生了战乱,那将领战死,家中妻妾分财作鸟兽散;并将玉莲当作货物一样卖掉分钱。买她的人就是最后的这位姓陈的丈夫,这位的长相丑陋酗酒脾气暴躁且家穷,而且是个天阉,简直泛善可陈……更不幸的是,郭威重新率军进东京时,本来几乎没生抵抗,死伤很小,他却被人挤下城墙摔断了腿。    日子这样过来到了显德元年,玉莲对生活已经不抱希望。一个无法生育的残花败柳,一无所有还有个累赘丈夫,她很多次都想抛弃丈夫逃跑,但又能跑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她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推测过,逃走很可能被人卖进窑子……就算被某个普通人家收留做妻子,当现妇人不能生养、又无须向其娘家交代时,卖掉弄一笔钱重新娶妇是极可能的事,因为百姓人家娶妇就是为了生子。    有时候她很绝望,只想着活一天算一天,实在无法忍受时死掉就算了。    有时候她又很不甘心,觉得很憋屈。且不说大富大贵,连东京龙津坊这些市井中的丑陋粗鄙妇人都不如,一天好日子没过反而被她们嘲笑、背地里说闲话。难道就这样带着羞辱结束一生,然后让那些人再幸灾乐祸地挖苦几句?    没有过朋友,没有亲人,连家也是一个破碎的家;丈夫被人杀死了,她也无多伤感。这样的处境让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自己虽然出身低贱,但上天给了她比绝大多数人更好的容貌,况且底层出身的人又不止她一个,究竟是哪里走错了路?难道是当初不该去招惹李守贞的儿子?如果没这么做,又能好得了多少呢……    玉莲觉得没脸见人,只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所以出门来来去去几乎不和人说话。若是这个世上没人认识自己该多好,也想那些七姑八婆不要拿自己的不幸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不过她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见到的卫国夫人符氏,同样是破灭的李守贞府上的女人,凭借家势又成了官家的妻子,尊贵的身份让官员都要敬畏仰视,更别说这些市井妇人,谁敢嘲笑她?她们甚至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玉莲幻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如此尊贵,认识她的人应该感到羞愧、应该认识到她们自己的下|贱!如此想象,她心中才隐隐有些飘渺的快意。但有过李守贞府上的经历,让她明白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自个心里聊以自|慰。    ……    旁晚时分,门外有人敲门,玉莲开门一看原来是绍哥儿回来了。绍哥儿还穿着甲只是没带兵器,他耷拉着脑袋似乎情绪低落,连正眼都不敢看玉莲,也不进门,站在门口说道:“王指挥责令我赔偿陈家的抚恤费和丧葬费,但……”    玉莲忙向巷子里左右张望,道:“进来说话,别杵在门口。”    绍哥儿愣了一下,走进灶房,自个寻了条凳子坐下。    “吃过了吗?”玉莲又问,对待郭绍丝毫不像杀夫仇人,她知道,绍哥儿杀陈家汉子却是为了替自己出头。绍哥儿没搭腔,她便猜他饿着肚子回来的,忙揭开锅盖,拿一只粗碗盛了满满一碗绿糊糊的羹。    郭绍见木桌上热气腾腾的糊糊,尴尬道:“这样不太好吧……对了,铁匠铺后院我住的房里,箱子底下有一罐钱,只是不够。”    玉莲道:“他们只是叫你赔钱,没打你?”    郭绍摇摇头,终于忍不住饥饿,端起糊糊喝了一口,顿时只觉口感极差,好像有糠之类的谷物外壳渣子……这个时代,有的吃就不错,只不过玉莲平素就吃这个?他悄悄拿眼又看了她一眼,实在看不出这样白净的一个女子是吃糠咽菜过活的。    玉莲的额头光滑而圆,长着一张鹅蛋脸,与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配得非常恰当,浑然一体天然漂亮,眉宇不露妩媚,却看起来比较亲切。只是她身上的衣裙着实破旧,露出白净的脸和脖子,倒让人不禁想起剥开了一点的糯米粽子。    郭绍大喝了一口不知什么做的糊糊,胃口全无,便慢慢吃着,一边说道:“王指挥认为我与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有什么关系,他本想卖个人情;但昨天杨彪才因赌博打残别人被连降三级,王指挥若是对我网开一面便是赏罚不公无法服众。因此命令是又将我从都头降到十将,并负责赔偿……倒是那杨彪比较倒霉,昨天才降到十将,今天又因为我做回第四队的十将,被再次降级成了副将。”    五代军职比较混乱,不过玉莲因为曾经在李守贞府上长大,后来在东京又认识郭绍,言谈之中了解不少这些东西,指挥使以下的军职她明白。军使或都头就相当于百夫长,十将便是队长,副将便是副队长……从军的人大多无非是想升官财,郭绍虽然没杀人偿命,但从百人的长官一下子降作队长,损失也是很大的。    玉莲听到这里便道:“铺子地契我还是不要了。”    郭绍似乎有点误解,点头道:“现在我没法子,只好将那铺子算作给你们家的赔偿,那罐钱也算进去。”    玉莲摇摇头,悄悄看了他一眼:“铺子你还留着,我不要了。我给你签押票据交差,就当是已经补偿过。”    郭绍皱眉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军营,你以后作何打算?那间铁匠铺是我赔偿给你的,又有黄老头帮衬,经营下来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你就别推辞……”    “我的事不烦郭郎再操心。”玉莲的口气忽然有些冷意,女人真是变脸比变天快。    郭绍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沉默下来。他想了想,自己确实是一直对玉莲有好感,漂亮却可怜的女人,又很勤快,任谁都喜欢吧;但似乎也不能因为对她稍微好点、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一下,就要求她怎么着。    他起身正待要告辞,借着灶里的柴火光线却忽见玉莲眼睛里水汪汪的闪闪光,含满了眼泪。灶头里的火焰在摇曳,橙色的光在她脸上光暗交替、阴晴不定,就如同照出了她徘徊不定的内心。    “你……”郭绍不知如何问话。    玉莲抿了抿朱唇,欲言又止的样子,那美丽洁净的脸,在破旧布满尘垢的低矮破房子里分外异样,反差极大。这间灶房充满了陈旧的味道,所有的东西都很老,因为玉莲的存在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她眼睛里的水珠终于从脸颊滑下来,同时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回去罢,我们不会像那些奸|夫|淫|妇一般,我也不是通|奸弑夫的蛇蝎妇人。绍哥儿对我的好,我心里记着便是。”

第六章 祈福吉符

    夜幕笼罩千里,在同一片黑暗里,每一个地方却有着不同的孤寂。陈家屋宅位于龙津坊的深巷角落里,狭窄的空间和高的墙壁让这里采光非常不好;她家的房屋小而低矮,又有些年头了,积了烟灰的房梁、破损的木窗,让整个空间的色调非常阴暗……会让人联想到故事里的鬼屋。    这时候玉莲才意识到陈家汉子的一点好处,以前他在的时候玉莲没这么害怕。她贴着墙蜷缩着,越怕越睡不着。    人死后会不会有鬼魂?玉莲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刚死时满脸血污瞪着无神眼睛的尸体。她哆嗦着对着黑漆漆的半空小声说道:“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对,心里不该盼着你死,但并不是我杀的你、也没做帮凶!这都是无奈,我一个妇人真的没法忍受那样的日子,若非过不下去,我的心也不会如此狠毒……”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毕竟这里并不是最恐怖的地方,好歹也在东京大都市里;之所以叫人觉得恐怖,可能是因为刚死了人在外面臭水沟。    玉莲觉得最让人害怕的地方,是在儿时生长的地方、是在梦里。    离开家乡的时候还小,偏偏人会把最初看到的环境记得非常清楚。比东京陈家屋宅更黑更破的土墙茅屋,而且乡下一到晚上外面是一片漆黑,半夜一盏灯都没有;屋后就是荒山,山上有很多野坟。玉莲对小时候起夜解手都不敢去的情形记忆犹新。    隐约记得,家乡属于河东高平。听老头们闲聊,说高平以前叫长平,也就是很久以前秦赵两国长平之战的古战场附近,传言秦将白起在那片土地上坑杀了四十万赵国将士!难怪村民们常常无意间挖出白骨。玉莲那时候爱听大人们天南地北的闲扯,听完却怕得很。    后来她终于被人转卖到了河中府李守贞家,犹记得那人烟稠密的城市、人来人往的深宅大院、明净的房屋,从来不缺灯油蜡烛,晚上外面都挂着灯笼,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地方。至少最初认为那是个角落里都充满阳光的好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睁开眼,明净的房屋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现实中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灰味儿。    玉莲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不敢去掌灯,窗户透风,那油灯晃来晃去的更可怕;再说深更半夜亮着灯万一被别人家看见了可能又有闲话说。这时她感觉软软的胸脯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伸手摸索,现原来是几天前在道观里祈的吉祥符,系着根细绳子还戴在自己身上。    符是给绍哥儿求的,好几天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生命案。    据说很灵,在菩萨面前开过光,又有道行高的人施法画符。符文画在一张红绸上,包成三角,拿绳子一系还能戴着。绍哥儿说近期会出征,玉莲希望他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除了拜神求符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那座玉贞观的观主是个女道士,道观在城里,因此很受妇人的欢迎。玉莲之前也很有兴趣打听观主的来历,据说她原来叫京娘,多年前曾和禁军将领赵匡胤相识,后来因情所伤才看破红尘,在东京建了座道观出家;妇人们最喜这种儿女情长的传言,难怪玉贞观的香火那么旺盛。    玉莲摩挲着手心里的符,犹豫着还要不要给绍哥儿。明天一早是赠送的最后机会了,天亮他就要回营。    在内心里,玉莲并不怪罪郭绍杀她的丈夫,甚至还悄悄怀有感激……她当然也看得起绍哥儿这样的后生,此人不仅有勇力,而且并非那头脑简单的莽汉,玉莲认为他见识非同一般,若是时运好、说不定真能挣得富贵。但他十**岁年纪轻轻的将校儿郎,真能看上一个相当于嫁过三次、不能生育的妇人?    若是表现得急不可耐,恐怕会自己作贱:丈夫尸骨未寒就与人家你侬我侬,你是水性杨花的轻浮妇人吧?玉莲非常懂得,若是自己都不自重,那么别人也会看轻自己、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的无关紧要之物。    要是早几年、还在李守贞府上那时候就好了……但绍哥儿那时好像一门心思倾慕符氏,连为她死都愿意,就算是现在他真的就放下了?    老天从来就不公。有些人,确实是生来就招他人万般宠爱,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人愿意为她付出。便如符氏,出身尊贵秀外慧中,无论她嫁过几次都是人们心中的仙女。    ……    郭绍一早起床打开后门,现门缝里掉出来一个红色的东西,遂捡起来仔细观摩了一阵,然后收起那物,转头向巷子里面看了一眼。    ……依照枢密院的军令,禁军将士提前到各营房集结报道,两天后将点兵出。郭绍在规定的前一天就赶到兵房。    虽然在军营驻地只有两天,但对于郭绍来说实在有点闲,因为他升上都头的位置屁股没坐热就重新做回了十将;本都第四队只有二十几个人,早都是熟人,没什么可操心。    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院子里的梨花树上的花朵含苞待放,这个季节冷暖适宜,叫人动都不想动。他平素没事时看起来确实懒,好像没什么精神似的,话不多,能坐着绝不站着。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只白兔子,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照样没动弹,只是很专心地瞧着。    春天里的小白兔,可爱却很容易受到惊吓,若非慢慢地靠近,她就会立刻被吓走……郭绍捏着脖子上的祥符,出神地盯着那兔子,眼里露出笑意。    不料突然不知何处冲过来一只莽汉,身上还披着沉重的甲胄,这厮二话不说,叮叮哐哐就跑过去猛地向那兔子一扑。笨重的身体“砰”地摔在地上,兔子没被抓到它一溜烟就跑了,他却摔了一嘴的泥。    “你娘的,罗二!瞧你那蠢样!”郭绍骂了一句。    这厮叫罗猛子,第四队的一个小兵,他好像摔疼了,咧着嘴怏怏爬起,拍拍土一撅一拐连走带跳过来,把背上的弓取下一递:“郭十将,快射那兔子。”    郭绍接过弓和一支箭,左右没瞧着没惊吓的白兔哪去了,便随手弹了一下弓弦,顿时瞪眼道:“好家伙,这得是两石强弓,哪来的?”    罗猛子道:“前两天郭十将不是升了官,王指挥赏的,你又不在兵房。”    就在这时,忽闻一个口气不善的声音道:“都头用的东西,倒不知一个十将有没有本事拉开。”    郭绍和罗猛子回头一看,只见杨彪和十几个军士抬着一只剥了皮的羊刚走过来。那杨彪长得五大三粗,一张马脸凶神恶煞,说起话来却是有尖酸的味儿。这厮现在是第四队的副将,比郭绍还低一级,但他之前是做百夫长的武将,看起来似乎不太服绍哥儿这样十**岁的小子管;而且昨日郭绍从都头又重降到十将,连累他无辜再降一级,恐怕他看郭绍不是很顺眼。    最近两天殿前司对下面的将士很好,因为要出征了,又是赏钱又是猪羊酒肉犒军,众人的心情很好,见状便乐呵呵地起哄,要郭绍露一手。    “拉还是拉得开。”郭绍淡定地回了一句,正巧现刚才那只白兔跑出来了,在院子对面的屋檐下竖着耳朵。军士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容易也现了颜色鲜明的兔子。那兔子离得不远,可能就二三十步,但目标太小。大伙儿愈期待起来,人群中出唏嘘之声。    此情此景郭绍无法下台,他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在手里搓了搓,又拿出指套戴上。    懒洋洋慢悠悠的动作,一如他平素的作风。但忽然之间,他猛吸一口气,浑身变得充满了骨力,拈弓搭箭、弯弓如满月。两石强弓本就多作为练习臂力用,几乎不用于实战,弓被他拉成这样,恐怕再加一石也拉得开!    长而稳定的手指上筋已经鼓了起来,牛筋出“嚓嚓”的绷紧声音,就好像要断了一样,又像投石车巨大绞力产生的噪音,令人莫名紧张。    弓箭不是枪械,可以瞄准但可靠性有点扯淡,射不射得中全凭感觉。从站定到拉弓,每一个动作其实都在瞄准,都在寻找目标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无数次命中或未命中的练习之间形成的一种直觉,完全难以名状无迹可寻。每当拿起弓,这种感觉就让郭绍莫名兴奋,就好像面对热恋中的少女,已经得手、心中又有些许患得患失,生怕她会悄然离去,不忍有半点杂念。在这一刻,郭绍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身在现代的学院里,还是在烽烟四起的五代十国,眼中唯有箭!    “砰!”一声强劲的弦响,余音之中仿佛带着锐锋刺破空气的丝丝声,惊起了围观的将士。短短的一瞬间,不少人就被郭绍从眼神到全身每一处的专注感染入神了,弦响终于让他们回到了现实。    “好!”罗猛子立刻激动地率先喝了一声,不管射没射中,这力道已经够震服人了。    应声之下,只见那白兔已被死死钉在墙角,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杨彪面有惊讶之色,又有些尴尬:“有两下子。”    郭绍的表情放松下来,并未理会杨彪给的话柄台阶……这是对下级对上级应有的态度?那杨彪虽然不久前还是百夫长,但现在他就是一个小队副将!五代十国最不缺的就是骄兵悍将,这里不是讲究什么谦逊美德的地方,忍让只会叫人觉得你好欺负,是个好玩的受气包。郭绍把弓递到杨彪面前:“你来试试。”    刚刚好起来的气氛再次微微绷紧,大伙儿把目光放到了方脸汉子身上。    那杨彪年纪不大,却是一脸沧桑肤色又黑又黄,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人。但久经战阵也不是每个人都把弓箭玩得炉火纯青,而且非常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显然没底气。    不料这厮竟是个死不认输的嘴硬角色,当下便道:“不过就是射箭准罢了。”    郭绍冷笑道:“连试也不敢试?那最好懂点上下规矩。”    杨彪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又找不到话来说,加上周围的军士一番嘲笑,当下就恨恨说:“郭十将的箭是长了眼,战阵上的箭矢可不长眼!”    此话何意,赤|裸|裸的威胁,要在战阵上使绊子?

第八章 高平(2)

    三月十一日,两军遭遇,终于摆开了阵仗。    熬过了山高路远,就只为兵戎相见。高平,在很久以前的战国时期它还有个名字,叫长平。秦将白起和号称四十万的赵军将士至死难忘之地。这地方的山川形势天生就是战场,恐怕不止生过一次长平之战。    天气晴,艳阳高照。    高低不平的旷野上,十万北汉契丹联军,以及数万周军分南北展开,黑压压的如同蚁群,又如层层叠进的巨浪。    对峙之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似乎从一开始前方就在厮杀。两军交战之处,无数人马混乱惊走,空中纷飞的箭矢好像在晴天平地掀起的暴雨。    郭绍放眼望去,一片如林的长兵器和铁甲,尘土滚滚看不见头尾。身在其中他完全不清楚周军是怎么部署的,一个十将似乎也没必要清楚,只知这边应该在周军右翼后方。    不过他很清楚这场战役关乎国家存亡,影响重大!若要想往上爬,高平之战是最好的时机;战前他已作好心理准备要寻机立功脱颖而出……但很快这种欲|望就被更为强烈的恐惧感和求生欲冲淡了。    呜咽苍劲的号角、空中密密麻麻的黑点拉开了北汉军进攻的序幕。尘雾和杀声中,马蹄轰鸣,就好像有十面埋伏、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杀来了一般,还不见敌兵就能叫人心惊胆寒。    前面的战事大约已经白热化,郭绍看不见,战火暂时也没蔓延到这里。只有东北风迎面乱刮,呼啸声中飞沙走石,砂石打在脸上生生疼,腾起的尘土被风吹来,叫人眼睛都睁不开。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郭绍一睁开眼,忽然现前方周军骑兵已经败了!侧翼一大群马兵反方向跑来,马蹄声“隆隆……”作响,周军骑兵成建制地逃跑。没一会儿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声,然后无数的步军调头向这边奔来,人群丢盔弃甲不成队列,真是狼狈到了极点。    “娘|的!”郭绍见状脱口唾骂出来。    前方溃败的无数周军乱兵绞进了小底军军阵,指挥前列乱作一团。小底军属于殿前司禁卫部队,好歹也算一支精锐,根本不会一触即溃,但自己人乱七八糟冲来已经挫其前锋锋芒。郭绍记得高平之战应该是后周胜利,记不得历史细节;但看眼前的状况,怎么是一片要战败的迹象?    “噗”!他的左脸忽然感觉一热,转头一看,正见一支血淋淋的箭簇从一个熟人的脖子上穿出来,上面还带着撕扯出来的皮肉,血溅了他一头一脸。郭绍愣在那里,喉咙忍不住一阵蠕|动。    他抬头一看,顿时头皮|麻,空中像谁捅了马蜂窝似的,又像飞来了一群吃光一切的蝗虫。刹那间,“叮叮当当”如下了一阵冰雹,不断有人倒下。    “杀!杀……”马蹄声中连绵不绝的呐喊如海啸一般,无数的重甲骑兵冲破尘烟席卷而来,前面的乱兵被追得鸡飞狗跳四散只顾奔命。郭绍这边的小底军步兵前锋混乱,也很快被重骑从正面撕裂分割,步军顿时不成阵列。    眼前这阵仗不忍直视……郭绍十四岁到十八岁,四年如一日每天六个时辰以上的练习,拈弓、搭箭、瞄准、坚持着;枯燥乏味艰辛,风雨无阻;一天最少一百次,几个动作,重复了一二十万次。这些,就是为了上战场来被一箭射穿或是被一刀砍死?    这时听到黄都头的声音大喊:“兄弟们,先后撤!”    郭绍见状也赶紧挥手招呼自己的士卒向后退避。一大群人正向南蜂拥溃退,忽然听得一声爆喝,“使乘舆受敌,安用我辈!后退者斩!”    循声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员大将立马横刀,铁甲骑兵簇拥左右,被拥挤上前的败兵立刻被连杀数人。众军惧怕,溃败停了下来。郭绍听到“乘舆”这个词,伸着脖子向后方张望,果然见到周朝大旗就在视线所及之处,皇帝仪仗在千军万马中隐约可见!    低落的心情又莫名燃起。皇帝在附近,他会看到将士们的表现?    当是时,听见有人大喊:“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来了!谁为官家出战!”    众军眺望阵前,果见一员北汉猛将率重甲铁骑长驱突进,直杀进周军纵深。骑兵掀起的尘土随之蔓延,好似那剧烈燃烧的导火索,要引爆整片战场!    郭绍从肩上伸手过去,摸到了射兔的二石强弓,无比熟悉的武器,让他忽然有一种直觉: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数年的煎熬、无数个梦里的期待,此情此景若是失手,必将后悔千百遍!    那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猛将,应该就是北汉大将张元徽,所到之处无人能挡。那厮左右两翼清一色装甲精良的亲兵,个个猛得不行,团团护住中间的大将。他们身披重甲,马都披着铁甲;箭矢招呼上去,大多被亲兵挡了,亦无法穿其战甲。    郭绍盯着骑兵中的张元徽,取箭羽,轻轻搭上弓弦。那股铁骑终于进入了侧前方的射程,最好的角度。    牛筋被大力拉开了,弓弦紧绷在空气中。这一刻让郭绍觉得分外漫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眼睛、箭镞、目标三点一线,似乎已经融为一个整体……郭绍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张元徽,正在随着战马上下有节奏地起伏,能感受到战马冲刺的方向。    在直觉中最恰当的一瞬间,他忽然现风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顺风,一切如此完美,完美到令人感动!没有犹豫没有任何理由,“砰”!暴力的弦声在耳边响起。    飞驰的箭矢,满载着希望与梦想,高调地划破空气,急向前奔去。郭绍仿佛听见了嗤地一声,尘土弥漫中他看不真切也听不到声音,在莫名感受到箭簇已经刺破了那人脖子上的皮肉。    果然见大将直接翻落下马。孤军深入的一支骑兵好似立刻失去了动力,冲锋停止下来,一些骑士慌乱下马救人。猛烈燃烧的战场导火线就好像被一瓢水给浇灭了。    郭绍兴奋地瞪眼大呼:“杀张元徽者,小底军郭绍!”    周围却没有将士为他喝彩,这时郭绍才猛然现,自己这边已经被重骑兵冲散,刚才竟然毫无察觉。本都将士已被冲击分割成散乱的几块,只待骑兵居高临下屠杀!周围各种惨叫呼喊厮杀之声,无论你想叫喊还是求饶都会被淹没其中毫无作用;人如潮水、尘土弥天,无论你是吓得抖还是故作凛然,都无关紧要。    抬头看去,只见人头攒动,无数的刀剑在人群中急剧地翻飞闪动,整片旷野就像一大锅烧开的沸水,人如鱼虾在沸水中拼命地挣扎。上空的灰尘似乎沾上一层血雾,让东边的太阳看起来模糊如一团娇艳的血挂在上面。    地面都在颤抖!郭绍只觉得脑袋|涨“嗡嗡”乱响。“操!”一声爆喝如醍醐灌顶,惊得他回过神来。    爆喝的人是不远处的杨彪,杨彪这厮和郭绍有矛盾,但此时还能看到熟悉的人,郭绍心里竟然一阵欣慰,到底是自己人!只见杨彪操|起长柄铁刀硬挑了骑兵马刀的侧劈,沉重的钢铁撞得火星飞溅……没想到这厮这么猛,竟然以步战单兵之躯硬挑重骑兵。    “走一个!”杨彪又爆喝一声,飞快地挥舞兵器从左向右一击,顿时刺入右边骑兵的腰部,那种铁刃入|肉的特别闷声直叫人胆寒肌肉收缩。    就在这时,郭绍突然飞快地拉开弓,箭矢对准了杨彪,“砰!”弓弦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响起。霎时间,杨彪面如死灰……战阵上箭矢可不长眼。这是他自己说的。    当他扬言要在背后捅刀时,自己便成了别人的威胁。世上没有谁怕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嗖!”利箭带着劲风,在几步的距离上迎着杨彪的脸飞去。箭矢几乎擦着他的头盔掠过!杨彪惨白的一张脸愣了一下,这才转头一看,只见背后一个敌兵双手高举着长刀立在那里,额头正中插着一支箭。然后软软地像没有生命的麻袋一样倒下。    杨彪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郭绍。周围刀光剑影没有机会说什么,郭绍看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一切不言中。    他急忙向郭绍靠拢过来,“郭十将,我……”好像要说什么话,但这时又一骑没命地斜扑上来。    仓促之下郭绍一边向后躲避,一边本能地拿起手里的弓去格挡,“嚓”一声弓就被劈成两段。郭绍毫不迟疑,扔掉坏弓的同时,动作流畅地拔出佩刀。    敌兵正要砍第二刀,但立刻被杨彪的长柄铁刀拍下马去。“哐!”重甲骑士摔在地上就爬不起来,郭绍随即跳上去一脚踏住他的腹部,双手提起障刀对着敌兵胸口的坦鳞甲猛刺下去……那敌兵大张着嘴,瞪圆了双目眼神里满是绝望。    郭杨二人立刻背相抵严阵以待,没有商量没有迟疑,完全是不约而同。    战场上的背,只能交给信任的兄弟。

第九章 高平(3)

    小底军步营被打得惨不忍睹,军旗已倒,众兵不知该去往何处,前后左右都是敌骑,逃跑亦难如登天。更灾难性的,又迎上了第二波推进的汉军步军,短兵相接混战厮杀苦不堪言。    郭绍这边,王指挥以下整营五百多人早就七零八落,将士们纷纷向两翼溃逃。郭绍和杨彪前后配合,边战边走,也想随波逐流逃离失败的区域。    只见杨彪蹬着马步大开大阖,霸气地舞着沉重的铁刀横扫,不断有“叮叮哐哐”和人的惨叫声,猛不可当。而郭绍并不善于用长兵器,手里也只有一把障刀,专门就近护卫杨彪的空档和背后死角。二人此前从未一起并肩杀敌,如今在战阵上倒远近配合攻守兼备,非常有默契。    就在这时,忽闻“钉”地一声,郭绍觉得腿上好像被撞了一下,初时有瞬间麻木,很快一阵剧痛就从腿上袭来。他低头一看,一支重箭直接射穿了抱肚,刺进了大腿。一个踉跄,他险些摔倒,重重地把障刀刺入土地,这才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倒在地上。    “郭十将!”杨彪立刻察觉了身后空荡荡的,转身扶住郭绍的膀子。    郭绍吐出一口闷气骂道:“这么多人不|射,偏偏射中老子!”杨彪道:“还能走么?”郭绍道:“恐怕走不了。”    杨彪把长刀插在旁边,从怀里掏出短刀咬在嘴里,然后撩开郭绍的抱肚甲,二话不说,取了短刀直接把箭矢劈断,扔掉后面的一截。郭绍被折腾得一阵剧痛,咬着牙才没叫出来,额头上汗珠子都冒起来了,他吐掉嘴里的血水。嘴里腥甜腥甜的,应该不是自己的血,是刚才杀人溅到嘴边的血。    “我背你走。”杨彪用肯定的口气说了一句,并未有询问的语气。直接抓住郭绍的手臂搭在肩上,提起长刀就走。    此时已是敌我交织,刚走没两步就撞见了追兵。杨彪背着个人施展不开,急忙将郭绍从背上丢下来,提刀与敌兵厮杀。过得一会儿,等他过来时,郭绍便道:“杨兄先走,不必管我了。”    天地良心这真的只是一句客套话,受伤的郭绍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当然不想杨彪丢下他就跑;但他那句话脱口而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兴许就像抢着买单的人,其实有时候是言不由衷并不想买吧。    不料杨彪听罢也不回应,真的就走了。郭绍坐在那里,心下很不是滋味,但他不怪杨彪……眼下乱兵凶凶,小底军将士都在逃散,周围的周军越来越少,杨彪留下来对抗成建制的敌军?俩人都得死!但凡明智的人,此时都应该做出果断的决定。    郭绍挣扎着想站起来,腿上稍微用劲,大腿肌肉就拉动伤口和肉|里的箭镞,一阵钻心的疼痛。一个敌兵现了活着的郭绍,冲上来就拿樱枪捅,但力度不够,立刻被郭绍抓住了枪头往后一拉。敌兵吃了一惊险些被郭绍直接夺了兵器,忙死死抓住枪杆朝怀里用力;不料郭绍马上改变力道方向,顺势向前面一送,把那敌兵掀翻,直接把樱枪给夺了。    那敌兵见状便不上前,而是对着后面大呼小叫,很快引起了更多的敌军注意。    郭绍预感到马上就要被更多的人围攻,心下一片惨然,这状况恐怕真的要被剁死在战场上。当初一门心思要到战场上来建功立业,是为谁而战,又是为何不顾死活想出人头地?    就在这时,忽然见杨彪又反身转来,他骂骂咧咧了一阵,上来扶起郭绍:“我看见周军开始反攻了,再挺一阵,说不定还有指望!”    “杨兄今日之恩,我没齿难忘。”郭绍顿时又生起一点希望。    杨彪道:“你我现在谁也不欠谁!”    话音刚落,一群敌兵从附近靠了上来,其中一个当其冲端着长枪冲。杨彪不再打话,迎上去,一个侧身,哐!重刀拍在那人的头盔上,疼得那敌兵捂头大叫,杨彪趁势摆开架势迎战随后而来的敌兵。郭绍咬牙紧跟其后,按住那倒地敌兵的脸就补刀,挥起障刀就对着他的眉心猛刺下去,“不!”恐惧的叫喊几乎带着哭腔。    杨彪挥动长刀左刺右突,无人能接一招;郭绍护住他的后翼和近处,敌兵虽多不能靠近。    但很快就见两把弓搭上箭矢举了起来。“嗖嗖”两声,郭杨二人各中一箭,幸得有甲胄护身伤口似乎并不深。    别的步军士卒见他们勇不可当,一时间不敢上前,只在四面围住。因为郭绍腿脚不便,杨彪也不单独主动进攻,顿时有短暂的对峙;便听得杨彪的喘气像拉风箱似的,他手上的长柄铁刀可能有点重,这么连续不断地拼杀体力已有所不支。    这时一员北汉军将领跳将上来。杨彪顺手就端起长刀猛攻过去,汉将急忙持剑应敌,来来去去打了几个回合,看样子身手不错。汉将拿的剑,离得太远很被动,不过杨彪已是樯橹之末明显没之前那么生猛;终于叫那厮逮住了一个机会,在杨彪刺击用老时,他成功闪开,立刻冲了上来;这下子情势急转而下,长兵器在太近处非常不好用。    就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候,郭绍拼了老命扑将起来,拿障刀截住。“当!”刀剑相碰震的刀锋急剧乱|颤。郭绍拿的障刀是护身短兵,重量轻,对撞非常吃亏;果然汉将趁势就将长剑欺上来,剑锋一侧,直刺郭绍的左膀。不料郭绍不退反进,硬生生借甲胄接了一剑,跨出一大步,同时右手挥起,一柄半尺短匕在空中闪起寒光。    短匕刀柄在手里松紧自如,灵活找准方向,在刺下去的一瞬间,手腕顿时握紧。电光火石之间,外人连动作都没看清楚,尖锐的刀尖已猛刺下去。瞬息之内,郭绍简直动如突兔、身如利箭,似乎不像一个受过伤的人。    突如其来,汉将的脸被一瞬间漂白了,惊惧地张开嘴、脖颈的肌肉收缩。郭绍挥舞短刀的手臂度太快,平地扫起一股劲风,让汉将脖子上的肩巾都飘了起来……血喷了郭绍一脸。    短暂的死寂,短到几乎无法让人察觉。“呀呀……”顿时从四周冲过来一大群士卒,大呼小叫挥起刀枪疯狂地围过来。    “喝!”杨彪怒目瞪圆,作势拿长兵一扫,凭借仅存的体力作最后的挣扎。    这时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一波箭雨覆盖下来,带着羽毛的箭矢插在地面上,好像一下子长出来了一片苇草。后面有人大喊道:“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郭绍等转头一看,只见一员周军黑脸大将高举棍棒兵器,跃马大呼,身后一大群铁甲骑兵正在驱马加。“援兵来了!”杨彪见状一阵兴奋。    老天,周军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围住郭绍等人的敌兵见周军骑兵成集团反扑,赶紧掉头就跑,再也顾不得其他。没一会儿,无数的周军骑兵便策马而上,纷纷从郭绍等人身边越过。    奔腾的战马、矫健的儿郎、漂亮的樱枪,周军骑士呐喊着一个接一个勇猛前奔。郭绍敢誓,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威武的铁马战兵!    郭绍一时间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扶着杨彪,对马队振臂高呼道:“灭了北汉,周军必胜!我皇万岁……”    众军没空理会两个一身血污的残兵,只是偶尔有人转头看一眼,兴许觉得俩人已经疯了吧。    ……    此役,周军反败为胜。    郭绍等因受伤退出战场,但战役还在继续,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北汉军大败,契丹兵引军退走;周军继续向前追歼北汉残兵。    一众伤兵在决战结束后,等到了被征来运送粮草干杂活的民夫的帮助,他们被送到后军营地安置。    艰难的一天终于结束,夜幕降临时,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风都吹不散。只一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山西盆地走廊从来就是一条群雄争霸的血路,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究竟生过多少战争?恐怕谁也不知道。现在无数活生生的人再次把血和灵魂埋在了这里,又多了一个故事罢了。    郭绍的精神已是十分疲惫,又微微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不然也许自己会变成这无数的尸中的一具,然后被匆匆推进某个乱葬坑里被草草掩埋……    二人躯干上的箭伤、瘀伤并不严重,比较深的伤口是郭绍左腿上的箭伤。小半截箭没拔出来,要拔出来才行。郭绍脱下盔甲之后,急忙检查“抱肚”那一块被射穿的破损处,确认没有碎片杂质在自己的伤口里。如果处理不当,伤口化脓感染,这个时代根本没药品,九死一生捡回来的小命照样会玩完。    柴火堆旁,郭绍说道:“杨兄,今日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去的。”    杨彪看了他一眼:“扯平了。”    郭绍苦笑一下:“今后你我以兄弟相待,这世道,没兄弟,很难活下去。”

第十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上的北斗七星就像汤匙一样悬在夜空中。    郭绍仰躺在地上,心中若有所思。身边的杨彪和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前阵子却为了一个职位升降不服输,争强斗气,出征之前竟然扬言要背后捅刀……好在郭绍没和他计较,反而在关键时刻一箭出手相救,否则哪里能化解怨气?想来胸怀放宽一些,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到了深夜仍然有伤兵送回营地,火光连夜不熄。    随军文官登记姓名时,念到罗猛子的名字,郭绍这才找到了一个熟人。罗猛子见到认识的人也很激动,说话都不利索了,“咱们一都百人,除了你们就没遇见其他活的!王指挥上午就死了……”    三人聚在一起唏嘘感叹了一番,上午的高平之役,右翼诸军确是要倒霉得多,损失最惨。    那罗猛子长得五大三粗,肚子挺大,脑袋又大又圆、受伤缠了一块破布,看起来十分滑稽。郭绍打量了他一番,觉得他应该没受重伤,便问:“你怎么现在才被送回来?”    罗猛子道:“郭十将不知道俺们追上去又干了一仗?上午俺们不是被张元徽的马兵给冲散了,我见到王指挥的旗,就跟着跑,后来王指挥也被剁了,俺又跟着不知道哪部的兵跑到了东边。后来来了个将领,说契丹人跑了,北汉主也逃得飞快,叫俺们活着的都跟上小底军马队朝北追;俺们跑过了巴公原,在一个山谷里现北汉军还有一大片人马在那儿等着,就隔着一条水沟。那会儿天都快黑了,可没歇着,又干了一仗!娘的带俺们的武将不知道叫什么,不是他的兵就当牲口使唤,光顾着驱赶俺们冲前边送死……俺老罗要不是穿着一身铁皮,早被射得漏水了!”    明明是很艰难的经历,但听罗猛子说来确是莫名好笑,当听到“漏水”时,杨彪没忍住笑出声来,赶紧又拉下脸骂道:“罗二个老粗,话都不会说。”    罗猛子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别人骂他,他忽然神秘地左右瞧瞧,小声说道:“回来的时候听了个消息,说这仗还没完,官家打得顺,想乘胜北进晋阳,径直灭了北汉。幸好俺们受了伤,想来不是坏事,这下该不用再去了吧!娘|的,从大梁走到高平,又要走路去晋阳,这么折腾膘都掉完了!”    郭绍听到这里又想笑,不过笑得非常难看。疼痛让他哭丧着脸,一部分面部肌肉又像笑,表情真是怪异极了。他说道:“我倒没瞧出来你掉了膘。”    三人正聊着,忽然营地上有人大喊:“郭都头,郭都头!”郭绍还没回过神来,杨彪提醒道:“是不是叫你?你不是干过整整一天的都头?”    这时那喊话的人又喊:“郭绍,小底军郭绍!”    郭绍这才扶着棍子爬起来,答道:“末将在此。”    那边七八个牵着马的人循声走了过来,当前一员大将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别说那仪态有异于底层将士,只看腰上的绸料花纹就知等级不低!那汉子二三十岁腰粗臂圆,一张大方脸、脸色黑里带红,要不是穿着一身戎甲,郭绍还以为是包青天降世了!那人手持一长一短两截硬木棍,双棍用铁环相连,这兵器有点像双节棍,在此时却是十分稀奇的兵器;又听得旁人恭敬地称呼“赵将军”,郭绍顿时心情澎湃。    瞧这打头,莫非是赵匡胤?    宋太祖赵匡胤,就算在现代也是家喻户晓的历史名人;郭绍早就知道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就算同在禁军也一直没机会见到真人。如果真和赵匡胤见面了,能不动容?这可是名垂千古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叫郭绍给亲眼见到了?    “你是郭绍,小底军郭绍?”那大汉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字正腔圆。    郭绍忙道:“回赵将军,末将正是小底军郭绍。”    赵匡胤赞许地点点头:“是你一箭射死了北汉大将张元徽?”    郭绍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是,末将听得有人喊张元徽来了,就拉满弓射了一箭,好像射中了他的脖子。”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乱军之中,远距离射一个活动的目标本就不易,还要命中脖子这种小范围目标,而且是一箭毙命!别人不懂,同是武将的赵将军能不懂其难度有多高么?    “好!好!”赵匡胤爽朗地大笑喝彩,气势十足,似乎要响彻群山。    赵匡胤又笑道:“张都指挥使今日在官家面前表功,在场如许多浴血奋战的将领,他只力荐其中二人之功;其中一人便是你。你虽是一个都头,但阵斩张元徽当得此殊荣!那张元徽可是号称汉军第一猛将,名声在全天下都是响当当的,他一死,北汉军就像被夺了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后汉主对契丹蛮夷自称侄儿,勾结外寇杀我中原百姓,张元徽等一干爪牙无不是帮凶,末将杀之心头痛快,更是分内之职!”郭绍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话算不算得体,好在随机应变、却也能面对地位比他高很多的武将时对答如流,这要是一般的底层将士,倒不一定能不怯场而且言辞清楚。    “咦!”赵匡胤的黑脸露出诧异之色,转瞬又大笑道:“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某赵匡胤最敬重明大义、忠勇兼有的好汉。他日凯旋班师回朝,定要请郭都头开怀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郭绍忙道:“末将位低人微,赵将军礼贤下士,叫人受宠若惊。”    赵匡胤道:“对了,今日张都指挥在官家前面提起你,官家金口玉言,曰‘宜授指挥使’,你好好干,回朝之后定有恩赏。”    “多谢张都指挥使、赵将军在官家前面美言。”    赵匡胤点点头,说道:“本将言尽于此,还有别事,你我另择时日再叙,你等好生养伤。”    郭绍忙抱拳执礼目送,杨彪等人也赶紧拜别。    一行人牵着马走后,罗孟子高兴道:“这下好了,郭十将要财!皇帝要赏,可不比拿钱下来一大群人分!”杨彪没开口说话,不过看郭绍的目光已有所不同。    郭绍大方地说道:“若是真赏了钱,兄弟们见者有份,何况今日杨兄阵前杀敌立的功不比我少,只不过没让上头看到罢了。”

第十二章 武讫镇(2)

    李得胜知道郭绍的来历后,热情邀请他们兄弟搬到家中去住。但郭绍见李家房屋也并不宽敞,又有妻妾,好意回绝了。    一个月后,武讫镇来了几个货郎。这是多日以来人们第一次见到来自外面的人。    镇里大路中间一时间非常热闹,顿时这如同废墟的破镇里竟有了一些商业气息。据说此时各国间的贸易非常频繁,哪怕是敌对的国家间也有商业往来;不过应该主要集中在大都市和南方比较太平的地区,而在这个几乎被遗弃的武讫镇,实在没多少商业可言。    贩货的货郎不是很远的人,从潞州来的,一老二少三个人、两辆驴车。贩卖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货物,大多是百姓无法自给自足生产的东西。郭绍瞧了一阵,不仅可以用钱币买,还可以以物易物,麦、布、皮、牛筋甚至牲口是货郎最愿意接受的东西。    郭绍瞧见摊位上有一柄弓,便打了声招呼伸手去拿,手指刚一摸到弓弦,他就放下收了回来。老头儿见状笑道:“打猎倒可以使使,壮士要买趁手的,得提前下订才行。”    郭绍道:“你们是每过一月才来一趟?”    老头摇头道:“下次却不知是何时……潞州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契丹兵要过浊漳水掠潞州,你们还没听到风声?”    郭绍听罢摇头,惊讶道:“我朝大军围太原,契丹人能从何处南下?”    “不知,只是听说会到潞州来,真要来的话可能也快了。”    郭绍又想多打探些消息,可惜老头知道的也不多,语焉不详。    他只得招呼上杨罗二人离开。杨彪纳闷道:“恐怕货郎是信口雌黄。官家的大军攻打晋阳,北汉危在旦夕,契丹人不救北汉,又跑潞州来作甚?”    郭绍道:“若是契丹人有法子掠沁、潞等地,当然有用。禁军这次出征的目的原本是击退外寇,高平之战后却继续围晋阳,难免准备不足,拉长路线后更会造成补给困难;契丹若袭扰我朝后方粮道,势必加剧前方缺粮的问题。我想不通的只是契丹军从哪里下来,他们已经打通代忻盆地了?咱们手上也没图,不好猜测怎么回事。”    杨彪听罢说道:“去问镇将李得胜,看他知道多少。”    “正是。”郭绍道。    二人计议,罗猛子在后面搭不上话,也不插嘴。相比杨彪的见识,罗猛子要差得多,谈正事时只能听着。    一行三人说着话走到李家门口,却见里头大箱小箱正抬东西出来。门口靠着两驾骡车,东西都快装满了,这阵仗像是要搬家似的。过得一会儿李得胜走出来看东西,现了他们,忙上前来见面。郭绍指着东西道:“李将军是要乔迁新居?”    李得胜凑眉苦脸道:“迁什么呀!契丹人要掠潞州,我赶紧让妻儿带着东西先去潞州躲一阵……正说要派人去告诉郭将军一声,您就亲自登门来了。”    按品级高低镇将要比都头的官大,何况郭绍的实际军制其实只是十将,只是曾升过都头。但李得胜这样的光杆镇将,没兵就没地位;他得知郭绍立过奇功,连官家和殿前司都指挥使都嘉奖过,所以言语之间是非常客气的。    “原来如此……李将军也要去潞州?那武讫镇归谁管?”    李得胜一跺脚,咬着牙道:“嗨呀!我怎么敢跑!您不知道么,新官家登基,在高平大战,怪部将贪生怕死已经砍了好多人,据说班师之后还要算账。在这刀口上,我要敢闻风而逃不是找死么?您也看到了,这武讫镇就是老弱等死的地方、早已荒废,没兵没将……唉唉,只望那契丹兵知道咱们这儿穷,别来了。”    郭绍道:“您今天忙着哩,我就不多叨扰了。”    “您看,起码进去喝口茶……”    郭绍看这镇将一身白胖的肥肉觉着没啥本领,人倒是不像个坏人。这下算证实了有敌兵来犯的消息,镇将都开始送妻儿走了,应该不会有假;消息要是完全不可靠,镇将何必急成这样?    离开李家,杨彪便道:“看样子咱们兄弟也该早作打算了。这武讫镇是潞州李筠的地盘,不关禁军的事;何况上头安置咱们一众人在此养伤,并没有要防守本镇的军令。现在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如带着伤兵离开此地,先去潞州找昭义军军府安置。潞州城高墙坚,在城里会安稳得多。”    郭绍听罢不置可否。    数人回到破败的住处,一时间因为有事挂在心头,气氛略显沉闷。郭绍沉思了半天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认为契丹人尚未打通代忻盆地,否则一过忻州就兵临晋阳;如此一来官家便不能继续围晋阳,可能已经退兵了。也不可能从河北来,契丹人若从太行山以东奔袭,跑潞州来作甚?    眼下这股契丹兵马不知从何处而来,可能是辽州那边?但无论如何,只要没通代忻,其兵力绝不会太多。应该只是趁虚骚扰,伺机劫粮罢了。”    杨彪道:“大哥言下之意,是想留在武讫镇不走?”    郭绍紧皱眉头拿右拳击打了两下左手手心,咬了咬牙说道:“我是这么想的,我等以往多次提着脑袋上阵拼命,哪次不比这回凶险?此地虽靠近潞州但不在大路上,契丹兵人数可能不多,打到这里也极可能只是散兵游勇,咱们还怕了他?”    杨彪当下就斩钉截铁道:“你是大哥,只要言语一声,就说如何决定吧!”    郭绍又看向插不上话的罗猛子,罗猛子摸摸圆脑袋:“俺们是兄弟,大哥走到哪儿,兄弟还能不跟着?”    郭绍听罢十分欣慰,眼睛里露出异样光辉,“咱们卖命,究竟为的是什么?以前在(后)汉朝、现在效命周朝,打得最多的还是争权夺利的本族之人!而今天,我们何不为了保护汉人百姓、为了报答百姓节衣缩食端茶送饭的恩情,自愿上阵战它一回……如此而战,当有一天我们听到百姓感念义举,回忆起当初的一腔热血,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吗?”    罗猛子听得十分激动:“大哥!”    杨彪也神情肃然,一双虎目看着郭绍微微点头。    郭绍又伸出手掌,击掌道:“好兄弟,能与兄弟并肩作战是我莫大的荣幸!”    郭绍平下心来,来回踱了几步,便猛地转身道:“既已下定决心,要做一些准备之事。第一,让镇将李得胜协助,获得节制调用本地人力物力之权;第二,修缮兵器;第三,组织兵员;第四,准备工事和战术计划。”    杨彪执军礼道:“大哥尽管吩咐,兄弟等定鞍前马后用心办事!”    郭绍点点头:“那便不必逡巡徘徊了,咱们分头行事。我先去找镇将,二弟三弟去镇中散布消息、把契丹兵要来的事抖出去,让大伙去镇将家门口听消息。”    镇将李得胜和东京富豪自然没得比,但在这破落的武讫镇必定是最富裕的人。李家的大门就可见一斑,有围墙、有照壁门厅。    原先停靠在门口的三辆骡车已经走了,李得胜引郭绍到堂屋坐下,又唤人上了两盏茶。郭绍坐下便道:“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得胜抬起手做手势道:“郭郎有话但说无妨。”    郭绍淡定地问道:“李将军若是为国捐了躯,送到潞州城的妻儿和财物会……”他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就是要给李得胜时间在脑子里联想一下,这个时代女人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没有理学兴起后的那么多讲究。不过郭绍也不便明说,只是暗示这样的前景,然后他才继续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李将军何不想想法子?”    果然李得胜脸上的肥肉皱成了一块儿,“实不相瞒,本将就没带过兵,何况武讫镇这破地方能折腾出什么法子来。”    “只要有活人的地方,就能折腾出法子来。”郭绍断然道,“若是李将军信得过咱们兄弟,咱们愿助一臂之力。”    李得胜忙问:“郭郎有何良策?”    郭绍不慌不忙道:“传言(后)汉隐帝爱财,将大量财物藏于深宫,连士卒的军饷也不。周军攻入大梁时,隐帝部下竟无人听从号令,最后身死国灭,纵有亿万财富又有何用?”    “郭郎言下之意……”    “李将军何不拿出一些钱财,在潞州置办军械,甲兵买不到,弄些原料回来也成;若是能购置到一批粮食,那便更好了……打仗就要吃饱,没吃饱纵是神仙也没法。接下来李将军可号令动员百姓自救,可得一些老弱构筑工事、组成步兵。如此一来,遇敌袭扰亦可一战,不必沦为鱼肉。”    李得胜起身踱步,似有点犹豫……送上门帮他守镇有什么好犹豫,难道是舍不得散财?    郭绍趁热打铁道:“指挥使以下军职,皆可由上峰直接处置,李将军可委我兼领武讫镇副职,再下令我守武讫镇,你到潞州去置办军需派人送回来。”    “本将哪敢给禁军将领授职……”李得胜忙道。    郭绍微笑道:“将来要是昭义军节度使要追究责任,李将军起码还有话说,已尽力安排防卫、筹办军需,并未渎职。”    恐怕李得胜本来也想跑,只是最近正值清理门户、气氛比较恐怖,他害怕殃及池鱼罢了。听郭绍这么一说,李得胜顿时露出动心之色。    就在这时,家奴进来小声道:“外面聚了许多人,他们听说契丹兵要来了。”    “走,出去看看。”李得胜道。

第十三章 武讫镇(3)

    镇将家门外,一大群人拥挤在门口,把路堵了。不仅有住在武讫镇养伤的禁军残兵,还有许多本地的老弱妇孺,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涌到这里。    这显然是杨彪等二人干的好事,不是他一面散布消息一面叫大家到李得胜家门口来,也不会短时间内就聚集如许多人。除了几十个禁军残兵,平素这些几乎被遗弃的老弱都安静地生存着,忽然之间聚集在一块儿,才现有这么多人,起码好几百。一眼望去,满目尽是花白的头和包头的布,妇人们似乎喜欢拿布帕包住头出门。    看到李得胜正要说话,郭绍抢先站了出来,抱拳左右执礼,大声喊道:“诸位乡亲……”    顿时一片齐刷刷的目光望了过来,此情此景好像所有人都在看自己,郭绍许久没在这种场合历练,心下倒微微有些紧张。他清了清嗓子道:“契丹人此次南下是趁昭义军主力随官家大军进攻晋阳的空虚,流窜袭扰……承蒙镇将李将军抬举,让我出任副镇将,协助防务。”说罢见李得胜皱着眉头没有反驳的意思,郭绍便不理会。    他继续大声说道:“月前我们到此地养伤,武讫镇百姓供给住所、衣物,又不顾家中困难给予吃食……滴水之恩,大丈夫当涌泉相报;诸位乡亲待人以诚,叫人感念至深。今日用得着兄弟们了,我们岂能袖手旁观?敢不用命!”    人们静悄悄的,没有喧哗没有喝彩,一如这暮气沉沉的破旧镇落。但他们都听着的。    郭绍的目光从那些禁军残兵身上扫过,大喝道:“高平之战,北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冲我行列,被我当场阵斩!我有兄弟二人,被敌兵重重围困,无不以一当十杀敌无算!官家和殿前司张都指挥使曾亲口嘉奖,曰‘宜授指挥使’。”当众提到皇帝和高位者,郭绍向北方抱拳致敬,承认朝廷的权威便是强调自己的权威,又继续说道,“今番诸位将士驻武讫镇,归属不一,危急之时是要一哄而散,还是重新组织成军?若有军职比我高的,愿意站出来号令兵士,现在就说话……”    “既然没有,郭某便当仁不让,从现在起接手驻留武讫镇之散兵军权!我手里有安置在武讫镇的伤兵名单,留下来的仍属禁军之职;要跑的便是逃兵。今日之事,以后必报殿前司知晓。”郭绍不容别人分说,他当然不希望这仅有的兵员再次减少。    众军噤若寒蝉,无人愿意出头反对。    郭绍见状很是满意,当下又煽|动百姓:“我知在场当中有不少老兵,你们为国效命一生,都在为他人厮杀;现在蛮夷要践踏你们的家园、要杀戮凌|辱你们的亲人,为自己而战的时候到了!那辽国契丹人烧杀劫掠众所周知,不战则死,拿起武器,将最后的一腔热血用于保卫家人!诸位同袍、诸位兄妹,本将能与大家保土卫民决死沙场,感到有无限荣光!”    慢慢地许多头花白的人从人群里站出来了,有人说道:“老儿从过军杀过人。”“算上我一个,反正没多少日子活头,死了就死了……”    郭绍趁机道:“既然诸位乡亲都认为本将能担当此任,为备战计,我在武讫镇下达征召令便为合情合法!”    他立刻就下达了第一个征召令,要选尚能充军的人助防,别家每户也要出人、口粮听从安排修缮工事。当着全镇的人都说清楚了,镇将李得胜也没当场反对,事儿三下五除二就从生米变成了熟饭。    李得胜只得同意郭绍之前提出的法子,他带人去潞州置办物资,留下家仆帮助管治百姓。    那些自称从过军的老头,全是起码五十岁以上的;这地方根本没青壮,青壮也不会被配到武讫镇来。郭绍等人只能降低标准选兵,挑那些看起来岁数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走路比较利索的、精神好些的。选了半天,得六十八人。    这些老卒还从家里刨出早不用的破铜烂铁甲胄,聊胜于无,有的还有兵器。镇将走之前总算大方了一回,把自己的盔甲、剑、弓奉献出来,不过只有一副。    忙到中午,有人走过来招呼郭绍,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军中的文官军医左攸。此人面相端正,留着一撮小胡子,穿着一身圆领袍子,只是身材很瘦。左攸道:“在下有言建议,郭郎可愿意听一听?”    郭绍放下手里的弓箭,忙叫他有言直说。左攸道:“当务之急,不仅要将兵员编成行伍登记名册,还应该尽快定军法、明规矩,以便赏罚有所凭据。在下不才,写了‘四斩令’,请郭郎过目。”    抗命者斩;临阵率先逃跑者斩;擅离职守者斩;趁乱公报私仇、欺凌百姓者斩。    简单粗暴又涵盖能预见到的问题,最后一条更是隐隐有长远之虑,郭绍顿时又多看了左攸两眼,当下改口称“左先生”:“左先生何不将此四斩令当众诵读几遍,以晓知全军?”    左攸见他这么痛快,当即作揖道:“在下领命。”    当天下午,郭绍便托付左攸,让他将士卒登记名册。然后着手编制,二十八个痊愈的禁军伤兵独立编为一队;七十来人老弱镇兵编为一都,号乡兵。他自任军使,杨彪任副兵马使兼禁军十将、罗猛子为长行(小队副职);又在乡兵中提拔十将三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直接弄出了一个组织……甚至又让左攸挂个行军参赞的名号,幕僚团都算成立了,虽然只有一个人。    及至晚上,郭绍和身边的商议事宜,在场四人,左攸也开始参与谋议。议定第二道征令,让每家百姓贡献出铁器送镇中铁匠铺。杨彪负责集训士卒、郭绍筹办材料兵器、左攸和罗猛子监督构筑工事。    ……    武讫镇本来就有土夯的城墙,只是年久失修多处坍塌破败,现在征调民夫只是把破败的地方挖土修缮;取土直接用墙外挖壕沟的土、再和上粘土夯实。杨彪的建议是一道墙加一道深沟,沟里用削尖的竹子增加防御;沟外钉上拒马木桩。人力和物资都十分匮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此地北面靠山,山上有树林和竹林,选一到二丈的硬竹,一头削尖,便是长矛。没有铁枪锋利耐用,但也有用处,比实木轻又长,步兵临时对抗骑兵用得上;不耐用一人可以准备好几根,可以给那些助防的乡兵备用。    临时组建的老弱乡兵衣甲不全,老卒们翻出来的甲胄大多都生锈损坏了。于是他们就用木块和竹片钻空,做简易鳞甲补充不全的衣甲,防护不太好,但总比没有好。    两天后,闻知李得胜竟然亲自带着两车东西回来了,或许他在潞州呆得不安生,终究还是惧怕李筠问责?郭绍听到消息出门一瞧,顿时明白,这厮绝对是个吝啬鬼,刀架脖子上了就弄一些破铜烂铁回来,还好两架骡车里装了不少粗粮……他家的财产肯定不止买这么点东西。郭绍不便和他计较,大大方方把粮食收下了事。    因为李得胜的妻儿送到潞州后,家里便没有女眷,郭绍等人已搬到了相对比较宽敞的李家作为驻所。李得胜回到自己家中,只见到处都是杂物,已被弄得面目全非。    这两天郭绍已经重新把武讫镇的地形转了好几遍,迎回李得胜便继续和屋子里的人商量战术:    “武讫镇一面是高山,三面容易受敌,徒步测量估算墙长近二里。我们的战兵只有百人,且多是老弱,如果死守,兵力不够;素闻契丹人善野战,所以出城野战也不行,我们没骑兵缺弓箭远程,对阵必败。只有设法诱敌入城,利用工事地形让敌军无法展开,凭借墙巷歼敌;因此我叫民夫在中央两条大路上也筑墙隔断道路,便是这样的意图。”    ……六七天转眼即过,武讫镇已基本准备妥当,不过四周还是死一般的宁静,和无数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将士们倒有些担心契丹兵不来了。想来奇怪,敌寇不来本是好事,现在人们却反而期待来一仗。因为大伙忙了多日,砸锅打铁修筑工事,又训练了一番严阵以待,如果派不上用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至于怎么样才是最好的结果,人们似乎并不去考虑。    兵将摩拳擦掌,连乡兵也不服老,翘以盼,还有百来人打杂的民夫也每日到城门报到。郭绍在四面一里地外各设了哨点,日夜派人轮番转悠作为斥候。城墙上也每天有人当值守备,可谓完事备妥。    “契丹兵怎么还不来?”门外站哨的老卒也嘀咕起来。    郭绍由得他们议论,他嘴上当然不会说“不来更好”之类的话,以免打击众人的积极战意。    攻守之势,防守方天然有优势,不过是以放弃主动权为代价;打不打全凭别人,打到什么程度也由不得自己。

第十四章 武讫镇(4)

    清晨第一缕光线透过木窗洒进房屋里,郭绍能从空气中闻到早上湿润清新的气息。他刚刚在罗孟子的帮助下披上了两重盔甲,胸板甲在内、外面披环锁铠。    罗猛子在旁边啰嗦着:“俺知道自己没啥本事,却明白大哥有能耐!就像这一回,换作俺就出不了头……俺知道,自己只是个做小兵的料,盼不着当官。可是哩,俺又想家里那泼辣妇人能有那么一天,吃好的穿好的,当小兵的那点钱粮却太少了。以后俺跟大哥沾点光,嘿嘿……”    郭绍心道,连罗二都有这般心思,恐怕别人也想有点奔头,不过只有这厮会从嘴里说出来。    他拍了拍罗二的肩膀,好言道:“只要大哥有的东西,定不会亏待兄弟。”    听到罗猛子提起家里的妇人,他也忍不住摸了一下脖子上挂的祥符,一会儿想到了玉莲,一会儿又有前世的纷杂记忆闪过脑海。一时间莫名有些心绪不宁。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砰”地一声,一个披着竹片的老头撞开了门,踢在门槛上就摔了一跤,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咳嗽。郭绍轻轻扬了扬下颔示意,罗猛子忙上前扶起老头。    “契、契丹兵来了!”    郭绍听罢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语很快地说道:“三弟,立刻敲锣集结所有人马,通知二弟,各部按预定安排进入位置。戒备!”    罗猛子的脸也一下子变得肃然,抱拳道:“得令!”    郭绍这才转头问:“有多少人?”    “只看到几个骑兵,衣甲兵器相貌皆非汉人……”老头瞪眼说道,“我没敢多留,赶紧走小路跑回来了。”    郭绍从床头取出一柄半尺短匕藏进怀里,又取木架上的障刀挂上,最后拿弓和箭壶,大步走出门口。外面“哐哐”的锣声响个不停,还有狗的汪汪乱吠,鸡也跟着呱呱乱飞,一时间倒热闹起来。    他径直走上城墙,几个将士也跟着上城来了。眺望远处,果见视线尽头有骑兵的影子慢慢过来。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只见杨彪率二三十全副武装的禁军步卒正在城门口集结。另一条路上也有三股军士6续向城正中位置部署,那是几十个老弱组成的乡兵。这些人年纪大了,不过都是从过军的,而且选的都是还有力气种地的人,除了体力不好还是比较好使,比纯粹的民夫好得多;这个时代,民夫才不好用,因为完全不会用兵器,也没有战阵意识。    很快城中一阵纷纷扰扰的吆喝,大部分声音是“得令”。乡兵分成两股,一股原地列阵,一小股分散到四面的城墙,周围的一些老弱民夫也纷纷拿着竹竿跟着从四面上墙。    过得一会儿,杨彪罗猛子以及几个乡兵十将也6续爬上城,和郭绍一块儿继续眺望观看。    等了许久,外面那一小股骑兵才慢慢靠近过来,一共八人,都骑着马。渐渐地从衣甲上能大概分辨出确是契丹人。    契丹国进入河北地区后,各方面向汉人学习得比较多,包括盔甲,乍一看上去大体相似,不过还是很容易现区别。先帽子就不太一样,汉兵多戴一体的兜鏊,契丹兵是铁盔加护耳,护耳像狗皮帽两边一样,可能是契丹那边比较冷的原因。另外胸甲和腰间的芴头带也不太一样。    那七八骑在一两百步外就不前进,调转马头又绕城墙转了一圈,依然不靠近。这么溜达了许久,干脆转身向远处跑了。    城墙上的人们见状喧哗唏嘘了一阵,罗猛子大声笑道:“看见咱们的阵仗,被吓跑了!”杨彪道:“也可能只是斥候小队,见城四周有防备,人少不愿意贸然轻进,回去报信去了。”罗猛子道:“那他们还来不来?”杨彪哼了一声道:“这你得去契丹人那边问。”    郭绍大声喊道:“传令所有人,原地休息不得离开。若到了中午还无事,派人去街巷喊各家送饭。”    又是长久的无事等待,不过大家都似乎很沉得住气。但凡有过从军征战经历的人,也明白的,打仗大部分时候不是在走路就是在干活、或是等待,真正拼杀的时间并不多。所以现在这种状况也实属正常。    但这次的等待并不长,没多久就见一大群人出现在视线中。等稍稍靠近,已看得清对方的规模,有骑兵二三十,还有大股步兵,大概有一百二、也可能是一百五。那些步兵拿着长矛,如同一片黑漆漆的小树林在移动;骑兵长兵器不一,有的是矛,有的是一种棒槌,顶端形状像大号蒜头一般,郭绍服军役已四年,知道这玩意叫“骨朵”,就是一种钝器。除此之外,看上去似乎许多人还配有弓箭和铁剑。    有点稀奇的是,敌兵前面有一群好像没带兵器的人,乍看去乱糟糟的。等更近些了,才确认那些人是老百姓。那些百姓被驱赶着哭丧着走路,时不时有鞭子“噼啪”地甩在他们身上,惨叫和哭泣闹哄哄的一片。里面还有妇人……显然这个时代的战争还完全不顾什么妇孺平民;要等到人类忍受更多的残|暴,大家都尝过滋味后,才愿意坐下来定点规矩。    这股契丹兵没攻城器械,不过打武讫镇这样的墙似乎也不需什么器械。    “狗娘的!”罗猛子的声音骂了一句。    郭绍没理会骂声,他现在感觉不太妙:契丹来的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成建制的一股军队,武装到牙齿的一百多人。回头看武讫镇这边,只有二三十人算是一股兵力,其他的便是一帮老弱,武器还不完备……郭绍顿感这仗有点凶多吉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应对了,事到如今难道打个白旗说投降就能没事吗?    契丹兵渐行渐近,照样在一两百步外停下来,前面的一些百姓伏在地上伤心痛哭,绝望得就好像看到了面前给自己准备的棺材和挖好的坑一样。又有三骑从对面策马而出,并不是上来喊话,只是再次绕城转了一圈。    郭绍心道:别瞧了,老子已经给你们选好了最佳进攻路线。    两面都有墙和深沟,深沟里还有陷阱,就算没人防守,从墙上爬进来都很费力;唯有正南面的城门比较容易,没坑、有条大路,而且城门就只是一道木板钉的门,破得到处都是透光的窟窿。不直接撞开城门、骑兵当先冲进来,何必多费事?    果不出所料,契丹兵都不挪方向,直接就鞭打驱赶着那群百姓向城门涌来。    等那些被驱赶的百姓走近,郭绍等才看清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是破旧不堪、土色打着补丁的深浅不等的棉麻布衣裳,有的甚至衣衫褴褛,尽是穷困农夫。想来那有钱有势的人听到风声早就跑城镇里了,当然不会等着被抓……因为契丹军攻城能力较差,一般比较坚固的城池都难以攻下来,在城镇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全军就位!”郭绍喊了一声。    杨彪遂和罗猛子等人应答之后,下了土墙,接着便吆喝在城门内列阵的部队向两边的街巷退走。    这时城外响起了弓弦之声,契丹骑兵胡乱放箭,从后面射杀被驱赶的百姓。那群百姓惊惧之下,惨叫着哭喊着直奔城门,或许里面还混着乔装打扮的契丹兵。武讫镇很缺弓箭,自然没法从墙上阻止乱民,郭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也转过身匆匆跳下土墙。

第十六章 晋阳之役(1)

    初夏时节天气变暖,郭绍等人担忧尸体在镇里腐烂爆瘟疫,本欲尽快将死者埋在后山,但镇将李得胜全力阻挠。他找人把契丹兵的级给割了下来装车,火急火燎送潞州请功去了。    不日从潞州来了官吏,带着猪羊六头、铜钱两麻袋到武讫镇犒军,嘉奖诸将。这时郭绍才终于了解到为什么会有契丹兵出现在这里。    消息起初来自于投降的辽州官吏。    高平之战后,契丹军退走,或是没料到周军会立刻乘胜进攻晋阳(太原),一股人马滞留在晋阳东南方的辽州,没来得及走。其兵力并不多,真正的契丹骑兵只有一两百骑,另有外族仆从步兵千人。当他们得知周朝大军北上时,想走已经走不掉了……北面的晋阳到太行山一线已被周军控制,太行山以东也是周朝治下的河北诸镇。    这股契丹兵的退路被堵,紧接着又雪上加霜。当是时,周朝皇帝下令四路大军进攻晋阳外围,策应主力作战。其中右翼是莱州防御使康延沼,大兵攻辽州。辽州诸官吏日夜派人请降。    契丹兵准备突围,但很快得到了北方来的密令,严令他们自辽州直线南下袭扰周朝粮道。四面重围,不退反进,显然这支兵马已成弃子,契丹上层只是希望他们最后挥一点作用。    ……    周军的后勤补给确实问题极大,据说河东近左诸州,包括隰、慈、绛、泽、晋、潞、邢、赵、镇、定等等无数州县已被要求即可征民壮运粮支前。右仆射李谷临时取代了符彦卿,判太原行府事,使出全身解数调粮。    没过多久,潞州附近的大路上就见运粮车队络绎不绝,如同长龙,前不见后不见尾。    郭绍与诸将士商议,决定跟随押运粮草的军队北上晋阳,到小底军归队。    于是郭绍率禁军小队开始步行北上,除兄弟三人和文官左攸,得痊愈的伤兵二十人。本来安置在武讫镇的禁兵伤卒有四五十,不过有的致残、有的重伤未愈,还有七八个在武讫镇战死了。    又是长途跋涉的负重徒步旅行。郭绍从东京出来,不知走了多少路,靴子已走烂几双。半路遇到正巡视粮道的右仆射李谷的人马,李谷听闻郭绍的战绩,大加赞赏,下令督粮武将沿途给予补给,又赏战马二十几匹。    郭绍等得到战马后摇身一变,成了骑兵部队。    五月中旬,郭绍小队才走到晋阳,马上就被看到的场面惊呆了。    矗立的晋阳城上空浓烟滚滚,杀声震天,数也数不清的大片军队团团围着,四面攻打。只见那高高的城墙上到处都爬着人,观此阵仗,周军正在用最常规的攻城战术:蚁附。像蚂蚁一样大片涌上去强攻,主要工具是云梯。    无数的火箭在空中飞舞,整个城就像个烟花筒炸开了一样,火箭就像飞溅的密密火星。城上城下火光闪动,黑烟四起。云梯上爬满了人,滚木石头纷纷砸落,不断有人从半空掉下来;最不忍直视的是,城上时不时倒油下来,沾火就着,那些身上烧起来的士兵在城墙下面拼命乱滚,起火的衣甲一时半会脱不掉惨不忍睹。    一群人推着牛皮冲车靠近城门,城门两边都有石洞,专门泼油,没一会儿冲车就变成了一堆熊熊的柴火。周军前赴后继,不断有人死伤。战场看上去,异常惨烈。    ……郭绍等人都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直到看见一群民夫抬着惨叫呻吟的伤兵向这边走来,他们才赶紧把马牵走让路。    眼前千军万马打成这样,哪里找张永德去?    等那群民夫过去了,很快又见一大股周军骑兵向这边行进,当前的旌旗上有个“向”字,却不知是哪支军队。    这股骑兵起先没有理会郭绍等人,因为他们也是周军的衣甲打扮,显然是友军。不过还是有人觉得奇怪,怎么有二十几个人站在这里看戏?    前面一员武将离开大路,勒马在路边,用马鞭指着带头的郭绍:“你们是谁的兵马?”    郭绍答道:“小底军步军指挥王德功麾下的人。”    “步军小队有这么多战马?”武将质问道。    郭绍忙道:“这些马乃右仆射、判太原行府事李公赏赐。我们从潞州来,路遇李仆射。李仆射闻我等阵斩张元徽、战胜契丹游骑百余人的事迹,嘉奖末将,以战马相赠……”    “你叫郭绍?”那将领忙问。    “正是末将。”    就在这时,马兵前头的大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立刻调转战马向这边走来。只见那大将面目骨骼粗大,皮肤又黄又糙,长得十分魁梧;大将也在上下打量着郭绍。    大将问道:“你确是郭绍?”    郭绍从容应答道:“我等皆有军籍;另外禁军中有位叫赵匡胤的将帅在高平见过末将,并当面嘉奖。末将不敢欺瞒。”    旁人小声道:“散员都虞侯赵匡胤,确有此人。”    “哈哈!”那大将忽然大笑一声,“你早说是郭绍不就省事了!”    “将军见过末将?”    大将道:“没见过,听过。一箭射死张元徽,你也算踩着他的尸成名了。”他又仔细瞧了一番郭绍,说道,“小底军步军在高平全打没了,你找谁去?我看这样,你先跟我去增援卫王,打完了回来带你见官家,让官家另外给你封个官……哈!对了,本将是宣徽南院使、河东行营前军都监向训。”    “久仰向将军大名!”郭绍忙拱手一拜。心里话,他在五代的军队中混了好几年了,却仍然对上面那些纷杂的官位没有完全搞清楚,只熟悉底层的将校职务。不过一听向训的官职名称这么霸气,肯定职位不低。    向训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去?卫王符彦卿在忻州阻挡辽军,兵力不够派人求援,本将奉官家之令这便是去增援忻口。    郭绍爽快地抱拳道:“末将愿往。”    当是时,他来不及征求兄弟和部下的意见,先答应下来再说。大家也应该理解这样的决定:来都来了,肯定是要打仗……难道还有比去那边的晋阳城爬墙更悲催的差事吗?瞧那些抬回来的伤兵,都被火油烤熟了。    于是大伙儿便跟郭绍,牵着马加入了向训的军队。

第十七章 晋阳之役(2)

    向训出动的人马一共大约两千人,其中甲胄齐全、军容较好的骑兵三四百,应该算作这支军队的精锐和核心力量。后面还跟着一长串步兵,在大路上以长长的纵队行军;四人为一排,队伍看起来长约三四百步,所以郭绍才估摸着他带着两千来人。    这股步军和以前郭绍他们的殿前司小底军步军无法相提并论,大部分衣甲不全,少数人连头盔都没有,士卒的身材高低错落,各式兵器混杂。看来向训部真正凭仗的是他身边的那三四百骑兵精锐,恐怕只有这些骑兵才有较强的战斗力。    如此一想,郭绍倒觉得自己手下二十多骑,对于向训的增援部队来说,并非可有可无,完全可以算作一股力量。因为郭绍觉得小队中的将士都算强悍,杨彪更是猛将一员,只不过没混出头罢了。    军队白天行军晚上扎营,第三天上午,行军途中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大路旁边有个村庄,很普通的一个村子,错落无序的房屋大多很破败,房屋之间照常有几颗大树,并没有多少稀奇的地方。    郭绍很快现了不寻常之处。一帮乱兵正从村口出来,不止有兵,还有几架骡马拉的双**车;大车后面竟然绑着几个年轻妇人,她们的手被绳子绑着拴在车架上,哭哭啼啼地跟着骡车步行。    那些兵是周军的士兵,这里还不到忻州,远近都在控区内,只有周朝的人马。    向训马兵部队里,两股骑兵上了马,离开大路从左右包抄,很快将刚从村子里出来的乱兵围住。这时只见向训亲自带着随从过去了,郭绍等就在他后边,见状也牵着马慢慢跟上去看个究竟。    向训一看乱兵拉着装满东西的车,后面还有妇女,都不用问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些乱兵不仅劫财,还劫人妻女。    “娘|的!”向训大骂了一声,“全给我拿下!”    那些乱兵被精骑团团围住,见此阵仗也不敢反抗,个个垂头丧气站在那里。    这时向训身边的一个部将进言道:“此地近忻州,到这里的人马除我部之外,便是卫王(符彦卿)、郭从义、白重赞、史彦四人的兵马,乱兵定是他们的人。主公不便杀罚,可绑至军中交给他们的主将处置;财货、妇人尽遣归村子。”    向训听罢怒气稍息,正待要下令,忽闻一阵马蹄声自北边而来,众人便循声观望。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队马兵策马而来。当前一人,长得非常高大,目测可能比郭绍都要高出半个头,而且躯干粗壮,看上去就像比后面的一般人“大一号”似的,连座下的战马都被衬得小了……想来被他骑的马要辛苦得多。等他走近,只见他浓眉大眼、面如刀削,一身的威杀之气。光看外貌就不似常人。    郭绍长期混的是禁军最底层,完全不认识此人是谁。    不过看样子向训是认得的,策马上前便拱手拜道:“不曾想在此地便遇到史前锋。”    那大汉斜着眼态度很是傲慢,不过也回了礼,简单干脆地说道:“向将军。”    向训随即说道:“史兄应知,我军进击河东后军纪松懈、时有劫掠,以至于河东官民坚壁自守,让我军补给愈艰难。官家几番严令将士不得再劫掠百姓,你看这些人倒好,不仅抢东西,还抢人……他们应该不是史兄麾下的兵吧?”    “哼!”不料那大汉就这么回应向训的。向训好歹也是个大将,那粗壮大汉却是一副不买账的样子,恐怕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一旁的郭绍寻思,刚才有个部将提到符彦卿、郭从义、白重赞、史彦四个人,只有史彦姓史,莫非他就是史彦?    饶是郭绍长期只是低级将领,但好歹也是行伍中人;史彦的名字都没听过的话,好意思自称是武夫?这史彦是周朝军界公认的第一猛将,其名声就相当北汉的张元徽。两个本国第一猛将究竟谁的武力更高,那便不知道了……他们最终谁也没单挑过谁,张元徽就被郭绍这个无名小卒给一箭射死在战阵上。    史彦哼了一声,就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那些乱兵前面。刚被绑住的十几个人个个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史彦一句话也不说,众人便都没有动静,站着瞧他要怎么做。    他随即又看向一架骡车后面绑着的几个小娘,那些小娘个个面露惧怕之色,不过也有一个悄悄看他。史彦忽然从腰上拔出一把长剑来,提剑便走了上去;小娘们虽然胆怯地后退几步,但并没有过分惊慌……也许这位将军是来给他们割断绳子的,刚才这边的将领不是议论什么不准劫掠百姓么?    “噗”地一声,然后一声惨叫,这时小娘们才尖叫起来。那史彦竟然走上去二话不说就捅死一人。    “这……”向训身边有人上前,向训伸出手臂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接着向训便不顾妇人们的苦苦哀求和哭诉,一剑一个,片刻就把她们杀了个干净,地上一片血泊。    这时“扑通”一声,乱兵中一个人率先跪倒在地,讨饶道:“向将军,俺们知道错了!”    史彦前胸全是血污,提着滴着献血的剑走了回来,上去就挥起一剑劈下去,跪着的军士“啊”地惨叫倒地。史彦“呸”地唾了一口,“狗|娘养的,贪财好色的软骨头!”    杀完一人,他又走到第二个面前,那家伙瞪圆了眼睛一脸苍白,手被反绑着站在那里。史彦揪住他的头,照脖子上砍了一剑,血猛地飙了出来。那人侧倒下去,还没死,四肢像羊癫疯似的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终于被绑的人中有人愤愤大骂起来:“你这个嗜杀成性的残暴之徒!史彦,你不得好死!”    在场的一众将士,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接一个,亲手连杀十几人。谁也没动弹,也没人劝阻。    史彦把血剑扔在地上,随从急忙拾起来拭擦。这时他走到马前,接过缰绳,回头冷笑道:“向将军,我的处置,你还算满意吧?”    向训无言以回,抱拳道:“后会有期,咱们在忻州汇合。”    等史彦一行马队离开,向训才说道:“把尸体埋了。”    军队在这个不知名的村庄旁边逗留了一阵,看太阳的高度,时间接近正午了。向训下令继续赶路,好像离忻州已近,走到地方正好吃午饭。    果不出其然,中午时正好看到了一座城池在前方,从晋阳往北走,最先看到的稍有规模的城池便是忻州无疑。    忻州城门紧闭,城上有军队助防。向训军中派出人到城下一番喊话交涉,吊上去凭证,这才开了城门,步骑6续开进忻州。    这座城位置重要,但城池并不算大,里面的景象还有些萧索。不过现在城中似乎驻扎了不少军队,中央十字大道上不断有成队列的步骑调动,刚进来的城门内也驻扎了大量兵马。    郭绍正好奇忻州究竟调来了多少军队,但他不太好询问向训,底层将领做惯了,明知这些军情都不需要他了解和打听。    不过就在这时,在晋阳最先和郭绍说话质疑“步兵怎么有这么多战马”的那个部将,开口问出了这事儿。他问道:“忻州来了多少人马?”    向训道:“现在卫王节制诸将共有一万多人,北汉降将桑珪有几千人马,加起来也许有两万众。”    那部将道:“这么多兵力,还叫咱们增援?不是有探报说辽军只有数千骑么?”    “管他的,你叫将士们就地歇着,我先去中军行辕见卫王。”向训道。    一众人暂时只能在城门内的一小块空地上休息,地方太小,没法修灶搭锅造饭,大伙儿便席地而坐,吃干粮喝凉水充饥。一些人到处找水井,还有人忙着拿豆饼、盐搅合饲料喂马。郭绍等人是步兵出身,但在军中呆得久了也比较熟悉战马,罗猛子正仔细地检查马蹄铁。    忻州虽然兵多,一时间倒觉得很宁静,看起来比满城都爬着蚂蚁一样人群的晋阳太平多了。

第十八章 晋阳之役(3)

    刚过晌午,众军就吃了点干粮,还没来得及休整。忽见南城门开启,两骑轻兵驰马而入,城门随之匆忙关闭。不多时,就听到城楼上传来了大鼓“咚咚……”的奏响,郭绍周围的将士都站了起来,抬头观望。但在城内只能看到墙上来往的周军士卒,却不知究竟生了什么事。    军中一个将校说道:“我去北城看看,诸位管住兵马稍安勿躁,等主公回来。”    “喏!”另外几个将领纷纷应答。    当是时,鼓声大作似有军情,城中不断增派一队队的士兵上城,气氛骤然紧迫。但大伙儿都还沉得住气,毫不慌张,不过军中渐渐兴起了议论说话声。    “不是传言契丹兵只来了数千骑么,总不会攻城罢!”不知谁一语道破了玄机。难怪城里所有人都像不慌不忙的样子。    又听得另一个人说道:“别说数千骑,就是数万骑也不见得什么时候能攻下忻州城。”    这人倒没说错,传言辽人不怎么善于攻城,连守城也不行。    契丹人进入河北地区后,其实已不能算是纯粹的游牧民族,而是处于半牧半耕的状态,连畜牧也很盛行,他们学到了很多农耕国家的东西。不过汉人善于经营挥城市的军事作用,辽国在这方面似乎并不注重。    但这回辽军是要救晋阳,他们不拔掉忻州的话,去晋阳的路如何太平?    五代以来,辽国一直没有放弃向南扩张侵吞中原王朝地盘的企图,而且他们干得也不错。占幽云十六州,从东线河北打开了汉人核心地区的门户;西线扶持北汉占晋阳,此地高屋建瓴俯视整个河东地区,南下便可饮马黄河,直逼中原腹地。局面上辽国等于两只脚都跨进了中原的门槛,而且尽占战略要地,进可攻退可守。    于是晋阳对辽国非常重要,他们就算正值内乱也要凑出精兵来救。    而周朝则派重兵驻忻州,目的便是阻击这支辽国援军,避免他们威胁晋阳的围城部队。    ……直至下午,前去北城看情况的武将回来了,大家便等着他回馈消息。因为向训部未得城防的军令,将士都不敢动,呆在城墙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在将领们的言谈之间,郭绍这才知道那返回的将领名字叫张建雄。此人给郭绍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倒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由于他是郭绍来到北汉之后第一个交谈的人。在晋阳问“步军哪来这么多战马”,在半道见史彦滥杀无辜差点出去理论的人都是他。    张建雄言简意赅地说道:“来了一股辽军骑兵,可能有一千多骑,游骑在城外瞎转悠。卫王下令前锋史彦率马兵出北门交战,没打多久,契丹人就抵挡不住,向北遁逃。史彦又得卫王令,尾随追击而去。”    站在旁边一个将领听罢叹道:“史彦果然勇猛!”    张建雄一听拉下脸:“我看多半是契丹兵故意佯退、诱敌之计,好叫史彦轻敌冒进,让这厮中计!”    那将领嘀咕道:“史彦不是得了卫王令才追击的么?”    张建雄脱口道:“卫王老了。”    众将听罢遂缄口不言,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卫王。卫王符彦卿毕竟是忻州各路军队的统帅,又有那么高的地位和威望,一众中下层将领说他的不是、确不太应该。    就在这时,便见向训与数骑自北面的中轴大路策马而来。向训回到军中,便矫健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将手里的缰绳随手扔给随从。众将也纷纷聚拢过来。    向训先回头望了一眼北面,才开口道:“史彦出战,追到忻口,撞见了辽军大队。卫王担心他兵力不足有什么闪失,让我率本部人马过去接应,大伙儿都准备准备。”    郭绍、杨彪等人和向训的部下不熟,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但在忻州城来来去去也听明白战事军情是怎么回事了。这时郭绍心中非常纳闷。    卫王符彦卿的任务目标很清楚,便是驻守忻州等地,堵住辽国援军救晋阳;通常看来干这种事最明白不过,消极防御就行。就算没法打败辽军,只要卖力经营防务,辽军也别想拿忻州有办法。反正辽军想从这里过去,不仅提心吊胆而且鸡犬不宁,这就对了……这样的情况下,符彦卿叫史彦主动出击,是何用意?    难道是见史彦战获胜,卫王想趁机攻占忻口?一路上向训不断找当地官吏百姓询问忻州地形地势,郭绍也了解了不少,这忻、代盆地是北方进入晋阳地区的要道,而忻、代之间又有群岭阻隔难以翻越;唯有忻口镇前面有两处交通孔道可以通行,险要的孔道,就如忻州地区向外面通气的鼻孔一般。    如果周军占领忻口,派兵阻塞就近的两个孔道,则辽军想南下、恐怕就只有变鸟才能飞越重山峻岭了。若是这般打算,符彦卿的主力还在忻州干甚?早该趁史彦猛将冲前,大军全数掩背跟上,不计代价一举将辽军驱赶出忻口才是……但目前却只叫向训这点人马去接应,实在是看不懂是何玄机。    向训带来的这点兵马,数量有两千之众,但真正可以干硬仗的就只有三百多轻骑兵。这样的增援,让史彦前锋与辽军主力决战?还是接应史彦赶紧往回跑……那么史彦追出去作甚?    一时间郭绍觉得这卫王的前后战术策略,简直是缺乏基本的逻辑关系。不过也不好说,符彦卿家到底是三代封王的军阀,这种高位者总是应该有非常人的智慧,也许人家有什么深谋远虑,并不是郭绍这种十**岁后生能揣测的。    不过事关自己和二十个长途跋涉走路过来的兄弟的身家性命,这时郭绍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改之前很懂规矩不多嘴的作风,瞅准机会便开口问道:“向将军,咱们是去救史前锋回来,还是接应他继续作战?”    向训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郭绍,淡定地回应道:“卫王没说。”    郭绍遂无言再问。    就在这时,张建雄便破口大骂起来:“娘|的!史彦这厮一点颜面都不留给主公,想起就来气!还叫咱们去救他?他这么能,就让他一个人把辽人打回去得了!”    郭绍一听,也想到了半路村子边的那事,张建雄话里“不给脸面”恐怕就是说的那茬。    当时史彦杀那些被劫掠的无辜妇女,张建雄差点出面,后来被向将军作势制止的。当时郭绍还以为张建雄是个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好青年,不过现在听他单单骂史彦不给向训面子,骤然醒悟:张建雄这厮的不满,根本不是因为同情那些无辜的妇女,而是对史彦在主公面前的态度感到气愤,替主公向训打抱不平。    五代这帮武夫,恐怕压根就没把那几个被屠杀的女子当人看。    那时,向训刚一见史彦,就用官家的命令把史彦教训了一顿,说得都是道理。合情合理的道理恐怕叫史彦很难反驳……但史彦心里应该也不爽,被一个他看不起的武将教训,凭什么?    所以史彦根本不和你口头上讲理。不是要问怎么处置么?按照向训的意思,应该是放走无辜妇女,惩罚不守军纪的乱兵。但史彦很干脆,全给杀了,你能把我怎地?    他不是在杀人,而是成心要当众和向训过不去,要扇向训的脸,出口闷气。    只不过可怜了那几个无辜的女子,什么都没做错,被人当出气的道具一样砍了。郭绍多少还是有点现代人的主流价值观,对于这种漠视生命的做法当然不敢苟同……但他也没觉得在五代十国这种世道、站出来争个对错是什么明智的做法,所以也做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关键是当时史彦压根不知道你是谁,又在气头上,见你一个小将,一言不合就拔剑砍过来怎么办?是要和周朝第一猛将在内部就分个输赢死活,还是被杀了之后等着谁来给自己讨公道?况且兵荒马乱的地方,各种惨剧何止这么一件,不是一个凡人能管得过来的。    ……大家都对史彦很不满,七嘴八舌在向训面前骂了几句。    就在这时,向训抬起手制止众将的议论,不紧不慢地说道:“史彦是有些傲气,不过他是杀了咱们的人、或是做了什么不义之事?都没有!那你和他置什么闲气?都是大周的将帅,别为了一点小事就非得计较个长短。”    张建雄愤愤道:“就怕咱们去救他,他还不领情,怪咱们多事。”    向训道:“史前锋不是不明恩怨的人。要以大局为重,切勿意气用事坏了战局。你们休得再说了,号令各部兵马,轻装出城!”    众将这才消停下来,纷纷领命。    郭绍也招呼自己的人牵好马带上兵器出。罗猛子问道:“俺们的东西就丢在这地方?会不会被别人捡走了……”    郭绍还来不及回答,杨彪就劈头盖脸骂道:“说得好像腰缠万贯一般,你仔细搜搜,除了马身上的东西值几铜钱!”    罗猛子这才作罢,又嘀咕道:“俺对史彦也没啥好看法,那几个妇人,还不如等乱兵抢走好了,说不定被军士抢回去还能过得好些。”    杨彪也冷冷道:“史彦就不是个东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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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介绍:
五代十国后期,赵匡胤还只是中级校尉,这时一名禁军小队长就已经知道他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了。大家都还有机会,况且小队长对赵家将来的干法也不是很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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