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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9章 枪杆笔杆

    (前文略有修改)

    ……

    臧怒过去在新秦中时,在军中当到了“军候”的职务,理论上统帅五百人,让他作为三百石的尉曹掾,算是平级。

    尉曹掾别称是司空掾,专门管理郡中的刑徒、罪犯,这些人可不能白白养着,而是要负担沉重的体力劳动,诸如筑城、修路等,魏郡不算多,官隶臣奴婢、刑徒加起来,一共六百多人,其中青壮年男子三百多近四百。

    臧怒过去大字不识,在第五里期间,他们一众军吏被第五伦撵到义学中开了一个特殊班,勉强识了点字,第五伦又派了一个当地书佐给臧怒做助手,花了两天时间,将青壮刑徒甄别开来。

    罪大恶极的那部分人:诸如强奸、略人、殴父母的,被视为不可用,还是继续干沉重的苦活吧,其余三百人多是因为铸假币或交不起訾税,遭到逮捕为奴,则被臧怒集中在一起,让书佐做翻译,给他们来了一场现身说法。

    “不瞒诸位,我以前,也是刑徒奴婢!”

    臧怒话语朴实,也不废话,直接脱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一条条永远无法愈退的鞭痕,这让刑徒们心有戚戚。

    郡县刑徒从事沉重的体力劳动,待遇却很差,为了赶工期,还需要加班加点劳作,一旦动作慢了些,就得承受着官吏的体罚,甚至有被殴打致死者。

    毕竟律令规定:管理城旦舂、鬼薪白粲刑徒的官吏将刑徒殴伤致死,是以贵伤贱,法律宽大处理,允许以赎代死。如果殴伤刑徒而不致死的,对官吏的处罚就更轻了。

    臧怒讲了自己和他们极其相似的过往,长期作为奴婢,劳碌田中二十多年,却因为太能吃被主人抛弃,沦为官奴。又为猪突豨勇成了壮丁,被派到边塞送死,本以为就要殒命。

    “万幸,吾等遇到了第五公!”

    “在军中我当上了军候,回到关中,还娶了美妇,第五公为我出礼金,又替我将亲眷赎为庶人,如今更当了曹掾。”

    臧怒说得真情实感,他确实是愿意为第五伦效死的,他承诺,和猪突豨勇一样,只要刑徒罪犯们表现好,就能获得宽释升职,臧怒等人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天。

    豪强控制下的郡兵第五伦信不过,十年的老郡尹李焉都说捅就捅,更别说他了。唯独这些刑徒没有任何背景可言,因为过去待遇太差,比平民百姓和兵油子更容易笼络,其先武装起来,手里有了枪杆子,说话做事才能硬气。

    这便是第五伦的计划,也是臧怒等人任务,将这寥寥三百余人,按照猪突豨勇的模板训练成军。

    第五伦离开新秦中时以公谋私,带回了一百多私从军吏,然后一分为二,一半跟着第五平旦在列尉郡临渠乡训练族兵,另一半以臧怒为首随他来了魏郡。这些人过去都做过军吏,如今充当什长、士吏、当百不在话下,唯一的阻碍就是语言问题。

    河北方言,赵魏自河以北为一系,与关中话颇为不同,为了避免鸡同鸭讲,第五伦对臧怒等人提了很高的要求:“一个月内,听得懂魏地河北方言。”

    “两个月内,会说。”

    众人面面相觑,这太难了,那啥,可以反过来让刑徒们学关中话么?

    第五伦表示暂时不可以,大一统强势王朝从少数士人着手,慢慢推广雅言可行,但要此时此刻,让政令不出办公室的第五郡尹,把这套用在大字不识的刑徒和魏地百姓身上,根本不现实。指不定会被他们视为苛政,宁可干苦活,也不愿动脑子,还不如入乡随俗。

    一时间,郡府中许多地方,俨然成了口语角,臧怒和一众军吏不得不请文学掾教说言语,从骂人的话学起——反正刚开始练兵时,会当地骂人脏话完全够了,新兵苗子们,不骂能成器?

    第五伦亲自巡视了正在训练站、坐的刑徒们后,宣布提高了他们的伙食标准,每个月从八斗粮升至一石半,这让刑徒们大为欣喜。过去按理说有官府分发之鬻,但官吏常用陈旧发霉腐败的粟或者米替代,甚至直接克扣。

    之后又发放了冬衣——过去官吏们宁可冬衣在府库里积压如山,渐渐发霉,也不愿意拿出来让刑徒奴婢御寒。

    因为在官府眼中,他们是消耗品,死了就有新的补充,根本不值得有好待遇。

    第五伦虽然想站着把权拿了,但他仍是妥协了,跟自己,跟时代。

    搁置了在新秦中练兵时不切实际理想,选择了容易实现的路径。

    在离开军营时,第五伦听到了臧怒等人用生涩的魏地话,教刑徒兵们高呼。

    “吃第五公的饭!”

    “穿第五公的衣!”

    “为第五公效力!”

    ……

    如果说臧怒等人搞定的是枪杆子,那身为五官掾的耿纯,搞定的就是笔杆子。

    听说耿纯被任命为五官掾时,分管吏掾空缺的诸曹事务时,郡府中东西各曹都议论开了,先感兴趣的是耿纯的家世。

    拥有自己一套生存法则,往往会在郡府衙门干一辈子的小吏们,自有其消息渠道:从为上吏驾车的御者,到盘根错节的家门关系,只要想打听的,总能获得。

    他们很快就搞清楚了耿纯的家世:巨鹿宋子耿氏嫡子!

    “巨鹿耿氏,可是名门望族啊。”

    这个家族源远流长,大宗在宋子县,人丁兴旺,加上耿纯的父亲耿艾亦是二千石,在河北诸郡颇有名气。

    要论起家门阀阅,魏郡的西门氏,还有武安的李氏,其实只能算土豪,自从始祖西门豹、李牧之后,就没出过大官,远不能同耿氏相比,联姻都自惭形秽。

    既然耿纯出身好家世,那便不能像欺辱寒门长官那般刁难,小吏们商量,得换一种法子:“名门子弟往往懒于细微之事,吾等且以案牍劳之,过不了几天,他就疲惫懈怠了。”

    郡府中资历最老的小吏名叫韩赋来,新朝推行不二名后,改称“韩赋”。

    韩赋对斗食吏的套路最为娴熟,诸如将关键的文书压在堆积如山的简牍最下方,一般的长官翻阅倦怠后,往往会忽略它,而事后小吏却能一脸无辜地表示,自己已经请示过,可上司没给回应啊。

    反正就是要用繁杂的文辞,让随郡尹一起空降来的外地曹掾糊涂,让他们搞不清郡中事务真正深浅,只能依赖手下小吏做事,方便小吏上下其手,把持权力。而一旦有人渐渐搞清他们路数时,小吏们就要想办法走门路,让其滚蛋调走,再换个新的来驯服。

    可耿纯上任的第一天,就让小吏们战战兢兢。

    这位年轻的五官掾看似和蔼,却不好对付,他先召集众人,大谈当年在定陶协助父亲处理郡务如何如何,又聊起在朝中做纳言士时,与套路更深的九卿小吏谈笑风生。

    第五伦知道耿纯能耐,一口气将五个曹掾分给他来管,反正五官掾的存在,本就是哪里需要哪里搬。

    耿纯先巡视了他的老本行:仓曹。仓曹主管仓谷事,也是猫腻最多的一处,驰名已久的火龙烧仓、阴兵借粮、账簿落水等,无不是仓曹折腾出来的。

    耿纯业务熟练,翻越账簿速度极快,却能一眼看到刻意掩盖的地方,笑着一一指点出来,让众人以后不要犯这种粗心的错误,惹得韩赋等人额冒冷汗,看来以后做账,太明显的纰漏是不能有了。

    接下来是户曹掾,外行人能看糊涂的田图阡陌,耿纯却是门清,清点民户如数家珍,全县十八个县,一共有户二十一万二千八百四十九,口九十万九千六百五十五。

    若户口没问题,各县各乡应该交多少赋税田租,一一掰开了罗列起来,一清二楚,小吏们很难拆东墙补西墙。

    接下来,又到了管理记录文书,催督期会的主记室掾,体例与用词的套路,耿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主奏议事的奏曹亦然,这个曹掾负责将各曹事务统筹交给郡尹过目,耿纯算是帮第五伦预先排除许多小吏在文辞奏令里挖的坑。

    哪怕是主邮驿科程事的法曹,耿纯亦能悠然自若处理。

    这时候白天已接近尾声,耿纯让人上饭,他一手持箸夹菜入口,一手阅卷。竟能一一指点邮驿置所,无一错漏,同时安排下个月分发给他们的资金粮秣,表现得从容不迫,直让众人惊呆了。

    这一天下来,五曹诸吏也好,老吏韩赋也罢,都对耿纯瞠目而视,再不敢有半分轻视期盼,皆曰:“一日巡五曹,单手阅百卷,耿五官才是真正的‘五官掾’啊!”

    耿五官之名算是打响了,可实际上,晚上回到第五伦的厅堂向他复命时,耿纯却一改白天在小吏面前淡然自若的模样,跟希望他“能者多劳”,发挥996精神的第五伦抱怨道:

    “就算是家里的老黄牛,也不能一天耕五顷田啊!”

    耿纯一脸被榨干的模样,表示一滴都没有了,只咬牙切齿道:“第五伯鱼,你敢再给我分第六个曹掾试试?信不信,我明天就辞官!”

    ……

    “按理说,我这郡尹,丈人行都做得。让你代理门下掾,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可给朝廷报功的奏疏来回需要时日,丈人行且先委屈几天,用你的宰牛刀,为我杀杀鸡!”

    马援却对第五伦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想升官,门下掾便门下掾吧,且替汝将郡府撑起来,老夫也该走了。”

    将女儿送来跟女婿团聚的事,还等着马援去做呢,路上盗贼频发,他可不放心。

    话是这么说,当耿纯、臧怒那边步入正轨,而被第五伦任命为门下掾的马援,也开始帮第五伦实施招人计划。

    最先安排的是“门下五吏”,乃是郡尹的亲随仪仗导从,分别是骑吏、执戟、执殳、前驱和封人,用的都是第五伦带来的族人亲信。

    接下来,马援又从前段时日替李焉招募来的魏郡勇武轻侠中挑选了两个靠得住的,作为第五伦麾下的“门下督盗贼”和“门下游徼”。

    这两人分别叫张虎,赵尨(méng),满脸横肉,皆孔武有力之辈,拜见第五伦时,第五公问他们过去是做什么的?

    张虎笑道:“我过去是群盗。”

    赵尨亦曰:“我昔日是贼酋。”

    好家伙,让盗贼来捉贼?第五伦佩服马援,但确实没问题,马援说二人都是心怀义气,能替天行道的那种侠盗。得了这两人,让他们约束好手下小弟,再由官府协助,将其余几股恶盗剪灭,邺城里巷的黑道势力基本就归第五伦了。

    除了马援举荐的二人,还有第五伦亲自乘车去征辟来某个年高六旬,以赡养八十岁老母亲得名的“门下孝子”外。

    其余的门下诸吏,主要还是靠民间士人“毛遂自荐”,第五伦很需要熟悉本地的士人加入。

    “门下吏虽然秩禄轻少,但却是郡尹亲信,很容易鸡犬升天,一步登顶。”

    比如当初王莽被赶出京师就国时,南阳太守以王莽贵重,选门下掾孔休担任新都相,从微末小吏到六百石,只需要一句话。

    可最后来的人还真不多,只有二十余人来到郡府,这让本以为应募者会将府门踏破的第五伦有些尴尬,看来自己在关中的名声,在遥远的魏郡确实不够显赫,本地人都在观望啊。

    哪怕只有二十余人,仍要经过第五伦和马援的面试。

    马援问道:“如今还剩下门下功曹、祭酒、书佐、偱行、议生等七八个职位,只取八人,其余人沙汰?宁缺毋滥?”

    “不,宁滥勿缺,其余人也统统纳入门下,让他们做没有具体职务的门下史!切不能让心怀热忱的本地士人空手而回!”

    小办事员不需要太出众的能力,多点也无妨,既然应募者不多,那第五伦除了要挑选有才干者作为羽翼外,还要让魏郡人看到他的态度:第一批站出来投靠我的人,都有饭吃!

    马援斜眼看他:“千金市马骨是不错,但你有千金么?”

    确实啊,大新国情在此,工资是发不全甚至是不发的,而第五氏在关中的财富得换成布帛送来,路途遥远代价也高。

    第五伦在本地有没有产业,若一口气招太多人,他拿什么来养这群实际就是食客的门下诸吏呢?

    这还不简单?

    他笑道:“我的二千石俸禄,仓曹是一定要给够的。”

    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年后,第五伦也是个厚脸皮的老吏了:“若还是不够,大不了,我可以收受豪强贿赂,或将部分公款找个由头,挪为私用即可!”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50章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天下混乱到这种程度,各地盗贼麻起,朝中和地方的诏令上奏,都得大队人马往来才能送达,对地方大吏的监察也松懈了许多。冀州牧监副尸位素餐,连李焉那种“大逆”在眼皮底下都没发觉,更别说贪污腐败这种小奸小恶了。

    第五伦在那琢磨带头贪污郡府公款来养门下私从,走过庭院时,却听到郡府门口,响起了一阵争吵。

    “你这孩童,这儿是郡府,是大尹和曹掾试门下吏的地方,快到别处玩去!”

    稍后又响起一阵哄笑:“什么,你是来应募门下吏的?”

    莫非是有神童来?

    第五伦往府邸大门瞧了一眼,果见在郡兵高大的身影下,有个小矮个子垫着脚与他们争论,身高不足五尺,声音却是大人低沉的咆哮:“我今年二十八了,你才孩童!”

    门口的人仔细一瞧笑道:“原来是个罢癃啊。”

    罢癃就是残疾人的意思,每个郡县都有罢癃籍,免除兵役赋税,有些人为了享受这好处,甚至会削尖脑袋走关系入籍……

    第五伦也看清了那人,果然满脸胡须,原来是个侏儒。

    亦有同来应募的人讥笑他的身高,驱赶道:“此处可不招收‘门下倡优’啊,你还是速速离开吧,免得自取其辱。”

    那侏儒却不服气地嚷嚷道:“求贤令上说不计出身,难道相貌不好就不能来?”

    “也莫要瞧不起倡优,古时候,楚有优孟,秦有优旃,彼辈身矮而智高,不像有些人,看似身材高大,智慧却不如中人!“

    这小家伙牙尖嘴利,却是地图炮了,惹得门口众人大怒,第五伦忙让人去制止他们吵闹,让那侏儒进来。

    等侏儒来到厅堂中时,却见他双腿粗短畸形,头大得不合比例,前额突出,两只眼珠细小,下巴上长着厚厚的胡须,相貌可以说十分丑陋。穿着一身小孩的衣裳,迈着小短腿艰难跨过门槛,朝第五伦下拜。

    “小人黄长,字孟高,拜见郡君!”

    这姓名倒是与他的模样全然相反,堂上的门下五吏掩口而笑,门下掾马援也忍俊不禁,第五伦却十分肃穆:“先生来自何处?”

    黄长也观察着第五伦的容颜,若他露出不屑轻蔑之色,自己恐怕要扭头就走,见第五伦态度端庄,才道:“小人来自内黄县。”

    内黄县,曾经是项羽渡过黄河,破釜沉舟的地方,大河在过去两百年间两度决口改道,内黄也从河边变成了河北。

    当地很多寒门士人跟第五伦对话,都只能用本地方言,亦或是生涩的雅言,但这黄长却有趣,一口正宗的常安正音,这让第五伦对他多了几分好奇。

    马援道:“既然是毛遂自荐,那小先生且说说,你都有什么本领?”

    他故意用了个小字,黄长也不当回事,说道:“第一,我出身时运气好。”

    生为侏儒,身体都不健全,何来运气好?黄长却振振有词道:“若我生于平民佃农之家,只怕刚出生便被溺死于沟壑,所幸生于乡豪之室,还是庶长子,父母不忍抛弃,便好歹养了下来。”

    “故而我从少时起,便不必为衣食担忧,也不用被卖到城中为倡优,卖艺讨好于王侯之府。”

    确实,第五伦来到这时代后,也没少参加贵族宴席,侏儒作为俳优艺人,属于“可狎玩者也”,常成对出现,在宴会上滑稽说唱,耍耍杂技。

    黄长说,他运气就好在这,能有仆从服侍,端坐斋中饱读群书。

    黄长言语流利,已经达到了第五伦的标准,他问道:“先生家传何经?师长为谁?都读过哪些书?”

    黄长道:”家传无经,亦无师长愿意纳我入门,所学皆是自学,找到什么书,就看什么。”

    “故小人年十岁学急就章,三冬,文史足用。十二学论语、孝经,明为人处世之道理。十五学诗书,诵二十万言。十九岁成婚后,开始接触辞赋,尤好子云翁之文章。”

    第五伦没有过多惊喜,扬雄的作品在河北传播不算广,他猜测,这黄长是聪明人,根据主考官喜好做过准备,但从求贤令发出到现在,不过大半个月,撇除从内黄到邺城的时间,黄长能如此确实不容易,他的很多竞争者,纯粹是裸考的。

    第五伦遂问:“吾师文章辞赋颇多,你最喜哪一篇?”

    黄长不假思索:“我最爱《解嘲》。”

    “能背得一二句么?”

    “当然能!”

    黄长立刻道:“今中州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东南一尉,西北一侯。徽以纠墨,制以锧,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

    有意思,开头一句明明是”今大汉左东海“,黄长选择很多,却非要背这一句,又故意改了,是在向第五伦展现他的政治敏感性。

    第五伦喜欢用聪明人办事,哪怕有点小心机也没事:“解嘲里,吾师奉劝人不要醉心于功名,为何你却愿意来应募门下吏呢?”

    黄长尬吹起第五伦来:“郡君化名持节入城,以乱叛逆人心,可谓大智大勇,黄长为君心折,愿为佐翼。”

    “二来嘛……子云公在文章中亦有言,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骠骑发迹于祁连,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人有智谋而不能用,才是大罪过。黄长虽然身是罢癃,可我的心,却和东方朔一样,长达九尺三寸。”

    从这不满五尺的小身躯里,确实能看到一些智慧的力量,聊到这,第五伦也想起来,他的老师扬雄,当年刚出仕时,也做过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的门下掾啊。

    这时候马援凑过身来,和第五伦低声交流起来。

    “巧舌如簧,尖嘴的笋没肉,我不喜欢此人。”

    第五伦瞅了眼丈人,奇了怪,那你怎么偏就喜欢我?

    更何况,门下吏而已,多的是时间考察升迁。

    副考官马援又朝第五伦比了个手势,这是二人约定好的,他的意思是,让黄长做有好几个名额的门下议生、门下循行即可,若是让他职位太高,其他人恐怕不服。

    但第五伦想了想后,觉得黄长确实是这次面试中他最满意的人,一匹心思伶俐的好马,而外人以貌取人,当他是劣马。

    用之能够做事,而旁人则觉得第五伦求贤若渴罢癃都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于是第五伦一意孤行,说道:“古人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先生果然大才,门下书佐尚有空缺,先生可愿担当?”

    没能当上更重要的门下祭酒、门下功曹,黄长略感失望。但门下书佐掌文书缮写,较其他一名多员的小吏地位略高,且能陪在郡尹身边,接触重要文书,甚至能参与决议,也算不错,黄长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一定能脱颖而出。

    黄长遂下拜道:“长愿为郡君之淳于髡!”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也算小矮个子们的偶像。

    黄长告退后,马援瞧着手里还没定下职务的名单:“门下功曹和门下祭酒,伯鱼打算让谁来做?”

    门下功曹,看名字就知道,是郡府“内朝”门下与功曹掾交接的关键,关键时刻甚至能取而代之,第五伦打算用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

    而门下祭酒则是替郡尹出行祭祀,充当新政府的牌面和广告。

    第五伦想了想道:“必须用一个德高望重长者,哪怕他才干平平也无妨,关键是要皮囊好看!”

    于是便挑了应募者中,年纪稍长,容貌最佳的人来充当。

    唉,说到底,不管哪个时代,都是看脸啊。

    而自从今日后,听说罢癃黄长都得了任用后,邺城里来应募门下吏的人更多了。

    可第五伦却不收了,只让马援转告这些迟来的人:“门下诸吏今年已满额,诸位,明年再来罢!”

    第五伦的门下诸吏确实都齐全了,已多达三十余人,无一例外都是识字的当地士人,多出身寒门——也就是小地主家庭,他们过去高不成低不就,如今一举涌入第五伦门下。

    稍加培养后,第五伦可以将他们安插到各曹掾,看能不能在豪右和老吏世代把持的诸曹里挤出一条路来。

    主动来投的人已经收入彀中,而下一步,就是……

    第五伦笑道:“该请客吃饭了!”

    ……

    耿纯、马援这些天忙碌的时候,第五伦也没闲着,主要是搞清楚魏郡豪右都有哪些,谁是潜在的朋友,谁可能成为敌人。

    “西门氏主要是倚仗先祖西门豹大夫的遗泽,加上以良绅闻名,故而能得人心,但要论势力与门阀,其实远不如另外这几家。”

    第五伦给马援、耿纯罗列了郡中各氏族。

    “武力最强者,莫过于武安县李氏。”

    “彼辈乃是赵国名将李牧之后,武力最盛,李能在邺城担任贼曹掾,郡兵一半是他家掌握,据说还家传兵书。”

    “而其弟李陆,则在武安作为铁官,控制着上千人的铁官奴。”

    如果说西门氏强在人心和钱粮,那李氏就是郡中的武力担当,与西门联姻结亲,遂能把持郡务,架空郡守。

    还有不少大豪门,诸如斥丘县唐氏,那位太傅平化侯唐尊的老家,如果不记得此人,想想他疯狂派人在常安路上巡视,看到男女同路就去泼泥水的举动就行了,这位是朝中的当权派,虽然大新恐怕没几天了,但还是不必贸然得罪。

    还有平恩县许氏,这是魏郡为数不多的侯,家世源远流长,汉宣皇后许平君的父亲许广汉被封为平恩侯,但因为许广汉是掖庭老宦,爵位由其弟弟继承,曾经显赫一时,一门两后,只是汉成帝许皇后失宠后,这个家族被牵连,渐渐沦落。

    新朝代汉时,王政君怜惜许后,允许侯国继续存在,如今是第五代平恩侯许敬在位。

    “还有繁阳县冯氏,汉宣帝时弘农太守冯扬之后,冯扬有八个儿子,都是位居俸禄二千石的高官,赵、魏之人觉得这很荣耀,便称冯家为’冯万石‘,亦是郡中名门。“

    这三家都没有子弟在郡中任职,唐氏或是不屑、许氏是低调畏惧、冯氏则是家道骤然兴旺后迅速中落,没挤进来。

    说到这第五伦就停了,让耿纯有些奇怪。

    “魏地驰名的’三赵‘,伯鱼就不打算请?”

    三赵其实姓刘,分别是邯沟侯、即裴侯、邯会侯,都是武、宣时期封的赵王子嗣,也算前朝赵家人了,虽然丢了侯位,但也是郡中的大豪强,只是身为刘姓宗室未能任职。

    第五伦笑道:“我自有计较。”

    他暂时打算“请客”的,就是唐、许、冯两家,表现出“与士大夫共治郡”的架势来,把自己的朋友弄得多多的。

    而第五伦最想请的,就是冯氏。

    “我北上邺城时也路过繁阳县,听说过冯家嫡子冯勤的事迹,县人说他自幼聪明,八岁时就精通算数,年长后身高八尺三寸,一表人才,我欲辟除他为上计掾!”

    侏儒黄长听到这话只怕要哭,原来第五公也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啊!其实第五伦只是需要一个擅长算数的曹掾罢了。

    但没过几天,奉第五伦之命去往冯氏辟除冯勤的马援就回来了,满脸喜色,告诉了第五伦一个消息。

    “伯鱼。”

    “那冯勤果然是大才,容貌出众,谈吐不凡,而且还年轻,不过二十余岁。”

    马援一向眼光高,他都觉得不错的,那肯定是不俗。

    “对于你的辟除,冯勤说……”

    马援咳嗽清嗓,清清楚楚地对第五伦道:“冯勤说,承蒙第五郡君抬爱,诚惶诚恐。只是,他年纪尚小,读书也少,那些虚名都是乡人乱说的,既然身尚未修,家尚未齐,连小吏都不敢做,岂能贸然为曹掾,助郡尹治郡呢?还是另请高才吧!”

    第五伦给听愣了,这不就是他用来婉拒张湛征辟的套路么?过去我辞人,如今人辞我?

    而被第五伦支使劳碌满腹牢骚的耿纯,以及替女婿跑路心有不甘的马援,则在那笑成了一团,他们只是嘴上说要辞官,没想到别人是真的做了,顿时幸灾乐祸,只对着第五伦道:

    “伯鱼啊伯鱼,你也有今天!”

第151章 道德绑架

    繁阳县位于魏郡南部,以在繁水之阳得名,虽然和王莽老家元城同郡,却能逃过毒手,没有被新朝皇帝脑子一热改名“繁阴”,也算幸运。

    县城附近有一个里,过去叫冯里,如今则名为“万石里”,因为冯家祖坟冒青烟,在汉朝宣、元、成时期,一口气出了九位二千石的官儿。但自从王莽上台后,大概是魏郡气运只够一个家族兴旺的缘故,繁阳冯家就走了下坡路,子孙失官。

    如今万石里多半是冯氏子嗣,分为八大支系,年轻一辈中,独以冯勤最为孝顺出名。

    这天正午,冯勤一如往常,在陪着四十多岁的母亲。他身高八尺三寸,将近一米九,但在冯母面前,却如幼孺子一般乖顺,同案而食,母亲往他碗里夹的菜,再不喜欢也笑着吃下去。

    停箸时,冯母却颦起眉来,似有些心事,对冯勤道:“伟伯吾儿,郡大尹派遣门下掾盛情来辟除,欲让你去郡城做官,断然拒绝当真好么?”

    做母亲的怎会不知道儿子的才干?冯勤从小就是神童,尤其善于算术,八岁便能计算如飞,他父亲早夭,十多岁就接过家里财权,仆从绝不敢隐瞒,二十不到,又曾出仕,替代理过县功曹职位,颇受赞誉。

    正因这履历,第五伦才会直接辟除冯勤为上计掾,希望他来协助管管一郡量入为出之事。

    但冯勤在县里的官没做多久,赶在李焉蓄谋造反前,就十分敏锐地辞职回家了,如今第五伦的征辟,亦是婉拒。

    面对母亲的担忧,冯勤只笑道:“本朝十多年间,魏地换了好几个大尹,做得最长的李焉甚至蓄意谋反,倘若他得了手,朝廷大军镇压,郡县从官恐怕都要被牵连。”

    “而如今这位第五公,又能做多久呢?”

    冯勤对第五伦的赴任,是一点都不看好,他身在魏地,没怎么听说过第五伦的事迹,只听闻他比自己还年轻,乃是皇帝新宠,能驾驭得了魏地复杂的局面么?

    在冯勤看来,东方泰山贼越来越强,而王师暴虐所过放纵,比贼还狠。虽然李焉举事失败,但这大新内外交困,迟早是要亡的,恐怕只在三五年间了。

    魏地形势并不乐观,西方的太行山麓,南方的黄泽大河,都聚集了活不下去的人为盗贼,郡中大姓把持地方,心思各异,名为十八县,实为十八国。一个外来的空降大尹,如何能理顺千头万绪?

    这时候接受征辟,跟着他一起得罪郡中实力派,何必呢?指不定没几个月第五伦就调走了,到时候人家是拍拍屁股就跑了,可冯家搬得走么?还不如好好在老家聚族自保,以观形势成败。

    “若是郡尹动怒,为难你,如何是好?”

    冯勤笑道:“若如此,那他本性也就暴露,就更不会有人投奔了。”

    都什么年头了,还以为一枚二千石印绶就能在地方令行禁止?冯勤丝毫不怕,他知道这些大尹,都爱惜名声,自己以奉养母亲、豢养亲族为名辞绝,挑不出毛病来。

    但冯勤还是对第五伦了解不够,这位才是辞让界的高手,对付同一路数的人,自然也有一套办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第五伦知道再度强辟没有用,而像一些征辟隐士不得的官吏恼羞成怒打击报复,只会让全郡人离心离德,躲你远远的。

    在冯勤拒绝征辟数日后,第五大尹又派门下小吏来了,大张旗鼓,代表郡里赐下旌彪,表彰他母亲为贞妇顺女!

    从秦朝开始就有推崇节妇的传统,汉时更盛,刘歆与其父所撰的《列女传》流传后更成了风尚。但还比较金贵,没到烂大街的程度,一里能得个牌坊,也算荣耀之事。不过表彰重点不同,有时是彰显贞烈,有的是赞赏教子有方,冯母主要是后者。

    这种事冯家就不好拒绝了,冯勤总不能辞让说:“我的母亲不配。”

    这还没完,到了次日,门下小吏前脚才走,又来了一位门下循行,带着几根鸠杖,连带许多布帛,却是来赐予万石里几位七旬老人的。

    对此冯家亦只能千恩万谢。

    这算完了吧?还没有,接着第三日,果有门下议员抵达,却是第五伦专门送给冯勤一本书,乃是他在朝中时,靠着太中大夫身份,进入石渠阁抄录的九章算术副本,对爱好数术者来说,也算珍贵之物,冯勤一面爱不释手,一面又觉得这礼物好烫手。

    因为第五伦显然不想低调送礼,每次派人,都要在繁阳县城里宣扬一番,然后让县宰、县丞带路抵达万石里,搞得冯家每次都要郑重出迎。

    三顾是要让本人感激,第五伦知道这很难,便用了另一招:你不是想以这时代的道德来辞让么?那就用道德来绑架你!

    第四日、第五日亦有门下吏抵达,分别赠了冯勤马车一乘、华盖一顶,这意思是很明显:冯伟伯,你说要赡养母亲,我表彰她为贞妇,你说要照顾族中父老,我赐他们鸠杖,你说读书不多,我赠汝九章,如今车马都给你备好,什么时候上路?

    不愧是第五伦,这五轮礼物一送,繁阳县舆论反转,人人都盛赞新来的大尹爱才,对冯勤实在太好。只让冯勤似是被架在火上,拒了不是,应也不是。

    “这是当年严仲子对付聂政的手段啊!”

    他咬牙切齿,觉得第五伦一心要赚自己去邺城,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事到如今若是再拒,他恐怕会被郡县中人视为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之辈,这年头什么最重要?名声,士人名声若毁,一生基本也就废了。

    冯母也劝他道:“大尹只是让你做上计掾,算算财货钱粮,又不要你像聂政一般赴死,且先去看看无妨,大不了,以后再辞官。”

    也只好如此了,但在临行前,冯母给冯勤准备衣服被褥等物时,又叮嘱他道:“若郡大尹是假贤,那便虚与委蛇;倘若他是真贤,母在,吾儿勿要轻易以身许人也!”

    冯勤应诺,携仆从赶赴邺城,期间他好好跟同行的门下小吏打听了第五伦的事迹,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晓第五伦在关中的“孝义”和多次辞让之名,冯勤顿时暗暗后悔。

    “我这是伯鱼面前玩辞让,持布鼓过雷门啊!”

    ……

    九月初时,郡府中出现了滑稽的一幕。

    已经跟了第五伦好多天的门下书佐黄长是个侏儒,高不及五尺。

    而新征辟的上计曹掾冯勤,则高达八尺三寸,一米九的大个子,几乎是黄长的两倍。

    这一高一矮,并肩站在厅堂里,差距太过明显,惹得外头路过的门下吏们忍俊不禁。

    黄长在第五伦没来时,就仰头看着又高又帅又富的冯勤,与他搭话道:“内黄与繁阳相邻,早闻冯伟伯之名。”

    冯勤低下头看了小个子,礼貌地表示自己也久仰黄长大名,实则听都没听过,连他的字都叫不出来。

    看出了冯勤内里的轻视之意,黄长遂笑道:“我听说,冯氏的叔伯祖父们都身材高大,唯独冯君的大父、父亲,高皆不满七尺?”

    确实是这样,冯勤的祖父常以身材矮小感到羞耻,害怕以后自己的子孙也会和他一样身矮,于是就替儿子迎娶一位身材很高的妻子,生下冯勤。

    黄长是个嘴上绝不吃亏的主,只道:“看来我若想让子孙高大,当效仿冯君之父,多娶高女啊!”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冯勤听出讥讽之意,这黄长是不太服自己啊,顿时大怒,别过脸不理这小侏儒。

    这时候,头戴远游冠的第五伦进入厅堂,让黄长、冯勤免礼,召他二人来,是要将九月份最重要的一件事办了。

    “各县上计都要交上来了,本郡今岁收成如何,明年预算多寡,都要在九月算出来。”

    且说这上计制度,乃是战国时就有的传统,汉朝由大数学家张苍将其强化,但凡秋冬岁尽,各县的户口、垦田、钱谷入出,盗贼多少,都要变成数字,上报于郡国,而郡国再禀于朝廷,让国家掌握全国灾异、收成情况。

    冯勤虽然来做官不情不愿,但拿起他擅长的业务来,确实十分熟练,向第五伦禀报道:”自从宣元之后,上计渐已失控,孝宣便曾于黄龙元年下诏曰,今天下少事,徭役减省,兵车不动,而民多贫,盗贼不止,其咎安在?上计簿具文而已,多为欺谩,以避其课。”

    也就是说,地方开始不好好向中央报账了,往往叫苦说自己有灾情,好逃避中央征调的钱粮。这也不全是郡上的锅,因为县里也经常欺瞒郡二千石,那些政令不出办公室的郡守,拿头来厘清核实具体数额啊。

    对此顽疾,王莽也开出了自己的药方:让上计还跟各郡官员工资挂钩起来,若一郡有灾异减损,各级官吏工资都要骤降,看你们还往少了报!

    刚开始时郡县傻了眼,可小吏不愧是小吏,很快就找到了出路,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官吏们若不想自己工资降,就要让上计薄册好看。但这样的话,朝廷征调的粮食也就多,而郡仓里却拿不出来足份的,又不敢折腾豪强,就只能再次拿小老百姓开刀,频繁加租加赋。如此压垮了脆弱的小农,逼迫他们成为奴婢出卖土地,或沦为流民盗贼,天下越发糜烂。

    当然,也有反套路的:小吏上报灾情严重,减少上交给郡里的钱粮,实则自己贪污,所获可比那点死工资多多了。

    但郡大尹县宰却不能用后者,毕竟小吏是铁饭碗,经常几代人轮流干,可二千石、六百石是流水的啊,一旦上计太差,课校排名靠后,是有很大概率被撤职的。

    今年魏郡的收成很差,或者说,整个关东都不好,所以冯勤也很好奇,第五伦会如何做?是打肿脸充胖子报足数,还是将灾异如数上报,冒着被撤职的风险?

    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五伦竟然来个一招釜底抽薪!

    不上计不就行了!

    “冯计掾刚来,所以尚不知情,为了避免郡人恐慌,此事也未敢外传。”

    第五伦痛心疾首:“今年的上计,恐怕来不及上交,我早已在奏疏中向陛下请罪。”

    “前任计掾乃是李焉死党,所有的账簿,都在谋反时,被逆贼连同文书一起,烧了!”

    ……

    PS:起晚了不好意思,第二章在18:00。

第152章 俺也一样

    “朝廷之所以威信沦丧,对各郡控制一点点丢失,都是因为伯鱼这样心怀私欲邪念的二千石太多了啊。”

    真正掌握哪些“烧毁”计薄的五官掾耿纯听说第五伦的打算后,不由啧啧称奇,他过去还一直以为第五伦是个正直的人,没想到这趟赴郡,全看清楚了。

    岂知第五伦一声长叹:“若是伦生于治世,自当做循规蹈矩的能臣。可如今在乱世,礼乐沦亡,朝令夕改,茫茫然不知所从,为了活命,也只能奸一些了。”

    第五伦这是实话,又反问:“伯山之父耿公为济平(定陶)大尹,难道在上计时就如实上报么?”

    “怎么可能!”耿纯当年在父亲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又做过大司农元士,当然清楚这里面的猫腻,不管哪个时代,一涉及到纳税报账,都是无底黑洞,干干净净的,几乎没有。

    而且正如第五伦所言,这世道,老实人往往会吃最大的亏。就比如列尉大尹张湛,有时候因为灾异太多统统上禀导致被申饬,连带手下人扣工资抱怨不已。

    偶尔遇到大丰收,他也不知道给郡里留点,喜滋滋地报了上去,得了三公的口头赞赏,然后大车大车的粮食就被五均官来拉走了。

    隔年郡里遭灾,张湛苦巴巴向朝廷求援时,却被告知他得自救。

    如此一来上下皆不讨好,导致张湛的二千石越来越难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郡国和中央已经不再彼此信任,分裂的种子已经埋下。第五伦瞅着郡仓中谷少,若是上计报上去,指不定会被朝廷下诏剿泰山贼的官军抽走多少去吃空饷,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遂决定“聪明”一回。

    “按理说,其实遇到特殊情形,暂缓上计亦可,伯山曾为纳言士,类似的例子没少见吧?”

    比如汉武帝时会稽太守严助赴任,数年不曾奉计……

    耿纯提醒第五伦:“旋即严助就被孝武皇帝斥责,最后还遭诛杀,伯鱼就不怕皇帝也下诏问你,‘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

    但第五伦觉得这险值得冒,一来是前任的锅不甩白不甩,李焉谋逆那么大的靶子摆着,正好将魏君过去十年的烂账统统推他身上。

    二来,第五伦也算平叛功臣,皇帝再怎么小气,也该封他一个侯,哪能过河拆桥因这种小事而弃用呢?

    更何况第五伦在奏疏里保证了,一定好好厘清李焉究竟贪腐了多少粮秣用于造反,明年十月,将两岁上计一起补上!

    先用着拖字诀,毕竟明岁十月份,天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形势呢。南方绿林军已然成势,东方樊崇泰山贼方兴未艾,百姓对朝廷官吏的愤怒冲天而起,星火渐渐燎原!扑不灭,浇不熄。

    指不定到那时,魏地跟京师消息都难以相通了,上计吏赶赴常安路上被劫持也是寻常事……再拖着拖着,也许大新就直接拖没了。

    “学校炸了,作业还需要交么?当然不用!”

    但第五伦在处理同一件事时,却又显现了他双标狗的本色。

    “虽然郡府要交给朝廷的计薄不慎损毁,但县要交给郡中的上计,却万不能缺!”

    第五伦对冯勤耳提面命,又派遣近来招募的“门下循行”十八人,分赴各县,通知县宰上在九月底前将秋收情况、及一整年各月计薄补上。

    耿纯道:“伯鱼现在不是才刚刚将政令班于郡府,连邺城都还没完全掌控,就打算对各县下手了?是否有些急躁。”

    第五伦道:“虽说应该按部就班,但吾等目光不能只盯着小小邺城,而将各县弃之不顾。”

    这天下虽然城郭众多,实质上还是被广大农村包围着。城市的郡仓想要充沛,需要各县持续不断的输血,第五伦手下,多少人的俸禄、衣食,兵粮,就指望秋租呢,哪能只坐等底下硕鼠们吃饱喝足的残羹冷炙呢?能从他们嘴里多抢下点也是好事。

    不过第五伦却让门下循行去通知了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等待县吏同行。

    马援秒懂:“我知道,伯鱼是为了他们性命着想。”

    马丈人大笑道:“我当年在京尉郡做督邮时,可没少遇上‘盗贼’袭击!”

    没错,县上对付下来巡视查账的郡吏上生官,还有一个杀手锏,直接劫杀!

    第五伦没打算立刻跟各县撕破脸,毕竟他初来乍到,又无外援,也没力量立刻操控各县,只是想借此机会,瞧瞧各县宰的成色,谁该打√,谁头上是×。

    而到了九月下旬时,各县的计薄情况陆续派人递上来了,这让第五伦有幸见识到了一个又一个名场面。

    “郡南的内黄县的计吏来的路上,遇到了洪水!”

    “郡东阴安县遇到了山洪!”

    “巧了,郡北的清渊县也一样。”

    真巧啊,这个月挺旱的,几条河却跟约好了一般,专挑计吏路过时发水,第五伦都想将他们扔漳水里求雨了。

    最夸张的是,内黄县的计吏还一身泥水湿漉漉地进城,眼泪汪汪地捧着被洪水卷走,只剩下几根模糊不清字迹的竹简,跪在郡府前稽首不已。

    “下吏有过,下吏已经舍身拦着洪水,却还是没救下计薄啊!”

    “只舍着性命救下几根来,也算不辱使命了。”

    你当这是千里送鸿毛,礼轻情义重么?

    那内黄来的计吏最后还捶胸顿足,昏死过去。导致另外两个县的同行面面相觑,高下立判啊!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么演?竟愚蠢到直接让计薄“漂没”了。

    洪水三连之后,又有盗贼三连。

    数日后,三个县的计吏匆匆赶来,满脸惊恐地表示,他们在来的路上遭遇了“山贼”:涉县、武安、武始,确实都是郡西太行附近,多有盗寇出没,遭遇的频率很高。

    也是奇怪啊,这些盗贼多数大字不识,却偏对账册极感兴趣,还不伤人性命。

    不对,也有发生伤亡,死了好几个从吏的。武安县计吏身上还带着伤,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他“拼死”抢下来的一张计薄,上面还沾着血哩!

    和内黄计吏,可并列最佳演员了。

    第五伦真是长见识了,只对耿纯、马援叹息道:“我本以为推过于前任,已经足够无耻,没想到远不及诸县,往后得向这些计吏多学学啊。”

    好在,还有十一个县给了第五伦一个面子,在这随时可能遭遇山洪、地震、山贼的危险世道,有惊无险地将计薄送来了。

    正所谓“书到,拘校处实,牒别言”,这时候便轮到冯勤、黄长二人出场。他们带着一众门下吏,根据完好无损的郡中计薄,对属县呈送上来的副本加以核实、校对,如果发现错误,必须要查明原因。

    这一查,就全露馅了。

    黄长道:“郡君,所奏与先前不符的,一共有八个县,新到的秋收计薄也有大问题。”

    过去的账本不一定是实数,新交上来的就更假了。

    冯勤话语有些沉重,黄长却十分兴奋,他清楚,这位第五公,可不是任人期瞒的主,各县如此张狂,接下来只怕有好戏看了。

    最终账册没问题的,只有近在咫尺不好搞鬼的邺县、得了冯勤打招呼的繁阳县,还有梁期县三家“老实人”。

    或者说,聪明人。

    “且慢。”第五伦掰着指头一算,魏地十八县,这才十七个,还有一个呢?

    冯勤提醒道:“大尹忘了,元城县乃是天子祖地,永免租税,粮食自留,也不必上缴计薄给郡里。”

    元城县宰,朝廷都是挑着宗室远支子弟担任,平素都不鸟邺城郡府的,俨然郡中独立王国。

    好啊,这一通上计下来,第五伦算是看清楚了。

    他觉得朝廷鞭长莫及,权威丧尽,暂时动不了自己,而各县宰和他们背后的豪右也迫不及待地表示:“俺也一样!”

    各县就不觉得,第五伦这空降而来,手里无兵无粮的新大尹,能奈何得了他们,遂敢欺之亵之。

    确实没错,第五伦明知受了欺瞒,也没法一次性将所有不合作的县宰,以及和他们亲密合作,欺上瞒下的豪强连根拔起。

    但集中力量搞定一个县,却完全没有问题。

    第五伦看向新募的二人,冯勤虽然业务熟练,但毕竟是强扭来的小苦瓜,对自己终归不太热切。第五伦就是要拉他这位冯万石家的神童做个表率,不指望冯勤做太多,平日要加以亲近,让郡中豪右看到他的爱贤。

    而黄长这小侏儒则一心想要往上爬,功利心很强,自己对他平素不能太亲昵,否则容易被人说成是“宠爱佞臣”,但也可以用来做些狠事。

    “孟高。”第五伦点了门下书佐的名。

    “下吏在!”

    黄长早已等待多时,立刻应诺!

    第五伦似笑非笑:“我记得,你来自内黄县?”

    “与内黄县宰、计吏,熟识么?”

    既然是请客吃过饭,众人于堂上闲坐之际,哪能没有戏看呢?

    恩要施,威也得立,接下来的戏,叫做……

    “杀鸡儆猴!”

    ……

    ps:赶飞机,提前发,有点少。

更新在中午和下午

    已平安到家,睡个懒觉缓缓,更新在中午和下午。

第153章 马杀鸡

    内黄者,黄河以内也,内黄县位于大河之北,魏郡南部,既有黄泽之利,又得清水之灌,在郡中富庶户口名列前茅。

    县寺之中,内黄县宰对自己前几天让计吏“落水”的手笔还很得意,对县丞说道:“对付这新来的小郡尹,就只用一个字:拖!”

    在内黄县宰看来,第五伦之所以能从李焉手里轻取魏郡,全靠治亭郡兵帮忙。他这内黄县在治亭兵停留期间已经表现出了对朝廷的忠诚,又供应了部分粮食,这上计薄别的县需要交,内黄应该免了罢?

    毕竟,账册确实存在很大问题,哪怕将烂账全推到治亭兵头上,也无法掩盖过去一年,内黄县宰与黄泽盗勾勾搭搭的事实。

    大环境摆在这,官匪一家者,又何止是第五伦和马援呢?

    所以内黄县宰便想出了账册遇到洪水漂没好主意,他笃定第五伦刚上任,无兵无粮,奈何不得各县。

    今年魏郡不但出了谋逆,还到处在闹盗贼:太行盗、钦口山盗、黄泽盗,都聚集了数百上千人。而境外还有大盗,就不说在泰山横行的樊崇了,连平原郡,前几个月,亦有一个名叫“迟昭平”的女子,号称仙人,亦在大河决口后的黄泛区内,聚数千人为盗,已经侵犯到了魏郡边缘。

    且先用着拖字诀,到了明年,这魏郡还不知道是什么形势呢。

    “说不定拖着拖着,大尹就没了!”

    或是被朝令夕改的皇帝调走,亦或被看他不顺眼的郡中豪大家干掉。

    内黄县宰还有一个瞧不上第五伦的理由:“他招贤纳士,结果竟连本县那侏儒罢癃黄长都收了,还任命为门下书佐,颇为亲信,可见无人可用。”

    可先回来的却不是计吏,而是郡大尹遣了门下掾马援来内黄县的消息!

    这让方才还镇定自若的内黄县宰大惊,难道说第五伦派人登门问罪来了?不应该啊!

    “立刻将郡尹的使者安排到驿站休憩!”

    内黄宰会招呼本县豪右们去陪着那门下掾,探探口风,看能否贿赂他。若可以,那便皆大欢喜,大家一起欺瞒第五伦,若是不能……

    那就让他醉时被呕吐物呛死、摔倒阴沟里磕死、掉到厕所里溺死!

    还不等内黄宰更换好衣裳,手下很快就急匆匆地来禀报:“县君,那门下掾不入驿站,直接进城来了!”

    “什么!”

    内黄宰急了:“快让县卒拦着。”

    “没拦住,那门下掾马援有本县罢癃黄长带路,身后还领着百多名郡兵!”

    这是要跟他玩真格啊!内黄宰委屈极了,糊弄这次上计的又不止他一人,凭什么来抓他?对方来势汹汹,这时候想再多也迟了,内黄宰忙不迭地收拾细软,想要带着家眷逃出城,跑到黄泽里投盗贼。

    可马援行事风风火火,来速太快,已直接破踏破门槛而入,横刀出现在县宰面前,喝道:“内黄宰,汝可知罪?”

    内黄宰扑通一声就跪倒了:“不……不知何罪。”

    “让我来告诉你。”黄长从马援背后闪出,负手走到被刑徒兵按倒在地,满脸惊愕的县宰身旁,小侏儒满脸得意。

    黄长自负才学,不甘心做一辈子富家翁,当年曾来县里欲试为吏,就被这县宰嘲弄赶了出去,现在轮到他报复了,遂正义凛然,大声数落道:

    “其罪一,不奉郡命,不遵旧典,损毁计薄,欺瞒第五公。”

    “其罪二,背公问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其罪三,选署不平,敝贤宠玩,子弟恃怙荣势,请任所监。”

    “其罪四,违公下比,阿附豪强,勾结盗贼,通行货赂,割损政令。”

    黄长就是本地人,对县宰干的好事他还不清楚?一条条数落下来,有的确有其事,有的稍微查一查最终也能坐实。

    马援遂不容内黄宰喊冤,只喝令众人将他拿下。

    “带回郡中,交由郡君发落。”

    又召集一众经此一吓后战战兢兢的县吏,掏出盖着第五伦大印的郡命:“从今日起,由我,暂任内黄假宰!”

    ……

    拿下内黄宰后,第五伦心中大快,对耿纯道:“六百石县宰们不是经常说什么‘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么?”

    “对于刚刚上任的二千石来说也一样啊。”

    “治不了豪大家,还治不了你!”

    内黄县宰,就是第五伦动用马援这柄宰牛刀,杀的那只鸡。

    他被押赴邺城后,很快就被第五伦打入大狱,只待审问——其实路上就让黄长审过一遍,但内黄宰只承认贪污与失职,不尊上命等罪,对于阿附豪强、勾结盗贼则拒不承认。

    看来这里面的水还很深啊,这些六百石,本该和郡守站在一起,可他们力量更小,更容易被豪强侵蚀收买降服,再加上大多来自邻郡甚至邻县,与当地势力天然亲近,于是就官绅一体,狼狈为奸。

    耿纯咳嗽一声后,提醒第五伦:“伯鱼,你我,亦是豪大家啊。”

    第五伦瞪他:“君子不器,在故乡为豪大家,在外郡则二千石,不行么?”

    所处地方不同,坐的屁股不同,选择也不同,第五伦在新秦中时,亦是“阿附豪强张纯、勾结盗贼麻匪”呢!

    所以第五伦干掉内黄宰,并非依靠其个人道德善恶,而是“不支持我的就打×”。

    总之,这种二千石、豪强、县官之间的合作与斗争,已经持续了两百年。前汉元帝之前,官府占优势,诸如酷吏严延年治涿郡,便同时与大姓西高氏、东高氏以及阿附他们的县官郡吏斗争,最后取得胜利,以至于郡中震动恐惧。

    可在中央无法为二千石提供任何庇护与支持的现今,第五伦只能赶在朝廷权威彻底沦丧,豪右盗贼屠二千石如杀一狗前,努力掌握政权,否则搞不好,小命都要交待在这。

    他本欲在控制郡府后,下一步拿下邺城,但邺城豪强势力太深厚,邺县宰又是个人精挑不出毛病,第五伦只能转变思路。

    “避开大城市,先从邻县着手。”

    派遣马援到内黄担任假宰算是小试牛刀,那一带贫民、流民较多,招募青壮,以已有小成的三百刑徒兵为基础,在明年前练出一千名忠于第五公的兵来,再打打黄泽盗贼练兵,他就有资格跟大豪强掰腕子了。

    拿下内黄宰后,第五伦又将演技出众的内黄上计当众处斩,让其余十几个县的计掾旁观。这群猴子确实被流了一地的鸡血吓得不轻,第五伦只让他们回去,因为山洪、盗贼丢失计薄的五县,总有副本吧?必须补上。

    至于做假账的那八个县,第五伦却没太难为他们,只表示郡府不慎失火,将他们的秋收账册又双叒给烧毁了,重做一份,连带今年应该交给郡里的粮食,一并送来。

    还有上计不错的邺、繁阳、梁期三县,第五伦大加表彰,表示下个月发工资时,考虑让三县从县宰到小吏,都得到满额的月禄!

    “决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但等有些得意的第五伦回到郡府中,耿纯却告诉他一件事。

    “内黄宰,自杀了!”

    ……

    兄长回来时,魏成郡大铁官李陆便向他告知了最新消息。

    “内黄宰死了,触墙而亡。”

    “算他识相。”督盗贼李能并不惊讶,内黄宰清楚,有些秘密烂在肚子里最好,一旦披露,内黄宰就不止是自己死,他的家眷乃至整个宗族都要不保。

    李能落座时,左手仍无力地垂着,他却和祖先、赵国武安君李牧一样,是个残疾。但李牧是天生右臂伸不直,而李能则是后天受了伤。

    李陆与他同案对坐,身子前倾,问道:“兄长去了趟西门氏宅第,西门延寿如何回应?”

    “还能如何?”李能用冷笑表示了他对岳父家暧昧态度的不齿。

    “我婉转告诉西门延寿,第五伦一面假意表示,要与郡中豪右共治,辟除冯伟伯为吏,延揽各家子弟入职郡府。”

    “一边却招募庶人寒士为门下吏,又遣亲信练刑徒为卒,发放甲胄兵器,如今又借上计之名,拿下了内黄县,是欲尽夺郡中之权也。”

    李能道:”可西门老儿却说,魏地才遭李焉谋逆大乱,不能再动荡了。”

    他搞不懂西门延寿是怎么想的?碰了壁回来后,李能心一横,决定不管西门氏了,他家自走一路。

    “第五伦贪而无厌,颇有勇略智谋,又有马援、耿纯作为左膀右臂,一武一文,不好对付。若不能趁他尚是小雏鸟时压制,往后羽翼丰满时,恐怕难以收拾。”

    李能道:“不能让第五伦太顺,得给他,制造点麻烦,让他知道,在魏郡究竟是谁说了算!”

    魏成若论家世显赫、朝中靠山,则是斥丘唐家、平恩侯许氏。可要论实力,邺城西门氏以富裕著称,而武安县李氏,则是武力担当,郡兵大半由督盗贼李能控制。他弟弟李陆则靠着铁官的皮,统辖西北三县上千名铁官奴,还垄断了铁器来源。

    魏成不管是哪家势力,白道还是黑道,贼寇还是族兵,都得仰仗李家分给的铁铸兵,双方通过与李家友善的各地县宰、吏往来,只抢别人,不触碰李家利益。

    “入秋了,盗贼也该来活动了。“李能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他们家传承了李牧、李左车的兵法气魄,和西门氏不同,不爱文斗,偏爱武斗。

    李陆会意:“钦口山的山贼,黄泽湖的泽盗,让哪支出动?”

    “钦口山距离武安太近,且让他们抢下武安、涉县、武始送往邺城的粮食即可。”

    “但黄泽的盗贼,却大可倾巢而出。”

    “夺了内黄县城,杀马援!”

    李能抚着他残疾的左手:“折第五伦一臂,看他还敢不敢乱扇翅膀!”

    ……

    PS:魏郡督盗贼李能本名李熊,见《后汉书·铫期传》,因为和公孙述谋主李熊同名,为了避免读者糊涂,改个名了。

第154章 折肱

    汉武帝前,内黄县附近是黄河的故道,后来黄河两次向东南改道,只留下一道水色偏黄的大泽,方数十里,在一些地方依稀可见战国秦时的河堤。

    太平时节,人多地少的魏郡人向水泽中讨活路,起庐舍其中。如今世道不太平,流民、甿隶逃进去的就更多了,遂有头目聚众数百人为盗,偶尔零星冒犯内黄,但更多时,常向西跑到更远的河内郡地界打劫。

    有人说这是盗贼不忍伤害故乡,也有人说,是他们背后有一只铁手在操控……

    地皇二年(公元21年)九月底时,马援接替内黄假宰才几天,黄泽贼却忽然倾巢而动,离开了湖泊周围,破天荒地对县城发起了进攻。

    且说马援拿下前任,夺取县中大权后,自带百名刑徒兵驻扎于县寺,又让他带来的张虎、赵尨两位招募来的魏地轻侠各带五十人,守备县城北、南两门。至于东门和西边的水门,则封闭起来,不得出入,早就防着一手。

    但马援毕竟上任日子不长,今日,巡视西门的小队却被混进城的“盗贼”杀害,随后西门从里面被打开,黄泽贼涌入城中,直扑县寺而去!

    听闻惊变的黄长骇然,虽然一直怀疑前任内黄宰与黄泽盗勾搭,甚至拉粮食养盗,却没料到黄泽盗竟胆大到这种程度,顿时胆怯,只劝马援道:

    “马君,黄泽盗多达数百上千,还是守在县寺里抵抗,好等待郡君来援吧!”

    马援只斜瞥做文书工作还算不错,一遇兵戈就吓得半死的侏儒:“伯鱼将大半人手都交给我带来,身边只留百余人,如何来救?指望听从李、西门两氏的郡兵么?”

    “那该如何是好?”黄长面色苍白,如今外有强敌,里有内应,他们难道要死在这?

    马援却已披挂上了自己的甲胄:“只有一个办法,打出去,乘着黄泽贼仓促而入,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回湖中!”

    这让黄长瞠目,马援哪来的自信?虽然他武力超群,在刑徒兵中无人能过其三合,但一人如何与数百贼子相斗?

    “我有四胜,而贼有四败也。”

    “第一,我有序,而彼无序。”刑徒兵练了个把月,虽然只把站阵连明白了,但里面的士吏、什长、伍长都是猪突豨勇老卒,一个带五个,足够了。

    “第二,我有甲兵,而彼辈多是鱼叉木棍。”第五伦控制郡县武库后,对自己手下嫡系,那是各种汉械装备一股脑往下发,已经到了一个百坐拥一把大黄弩、壮者人人披甲的程度,你说吓不吓人。

    “第三,贼子人心不一,号称千人,实则有人欲劫富户,有人欲凌百姓,真正奔着杀我来的可有一半?而刑徒兵孤军被困,不战则死矣,百人能当五百用!”

    “第四。”马援满是自信:“汝等有马文渊,而对面没有。”

    这一套一套的,黄长听愣了,找不出语言劝阻,马援还令他带着十来人去安集县中,联络南北、北门的张、赵两位门下吏,派几十人绕道西门,要给群盗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这是打算百来人包围上千贼子的架势么?黄长只喃喃道:“马君,你布置如此熟练,莫非过去与盗贼打过仗?”

    “我没剿过盗贼。”

    马援哈哈大笑,持刀带队出门而去:“但没有人比我更懂盗贼!”

    ……

    内黄与邺城间距离一百五十里,驿站快马也要跑两天。

    所以第五伦和马援约好两日一报信,在九月末时便接到了黄泽贼进攻内黄县城的消息!

    接踵而至的是来自南方的种种传言:一会说县城破了,一会说马援死了。

    “当初确实不该让文渊去内黄冒险。”耿纯现在只觉得第五伦托大了,谋取内黄的尝试太过着急,而他与马援相处时日尚短,只以为马文渊个人武力胆量出众。

    第五伦内心不慌是不可能的,甚至还有一丝的悔,但最后仍是坚持住了。

    “我相信文渊!”

    马援在黄河上游是贼,斩汝臣、破卢芳,都展现了优秀的将帅素养。到了黄河下游,是官,如何对付盗贼难道还不清楚么?

    更何况,虽然刑徒兵训练不过月余,但依靠猪突豨勇老兵们撑起骨架,战斗力绝不是松散盗贼能比的。

    不过在第五伦心里,只觉得马援能守住县寺就可以了,救是必须救的,可郡兵不可靠,督盗贼李能表现上对第五伦毕恭毕敬,但集结军队却磨磨蹭蹭——这确实就是郡卒的速度了。

    第五伦遂点了臧怒,希望他再带一百刑徒兵南下,却被臧怒拒绝。

    “我是亲卫长,决不能离开将军身边!”

    臧怒如山一般不动,他虽然不是很聪明,却也看得出来郡城亦是危机重重,没有自己等人护着第五伦可不行。

    “让我去罢。”虽然不明白第五伦为何如此笃定马援不会败,作为朋友,耿纯还是愿意帮忙。他从巨鹿带来的族兵,有五十人的马队留在了邺城,他们耿氏,也是坐拥徒附宾客两千的豪大家啊。

    而耿纯耿伯山,可不止是能一日巡五官,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大街上动辄拔剑相向,若不能文能武,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可还不等耿纯带人出城,不等李能在那暗喜自己计成,马援与第五伦说好的两日一联络,便如期而至。

    门下游徼赵尨高举捷报,大声传于邺城大道上!

    “马县宰已击退黄泽盗!斩首两百,俘获四百!”

    ……

    经过一场击贼之战后,原本还对新县宰颇多迟疑的内黄城内大小官吏、富户豪右,在马援面前,便只敢膝行了。

    那是一场匪夷所思的仗,本来靠了内应的助力,九百多黄泽贼已经破开西门而入,但刚进城后,他们就不听头目指挥,大半人各自散开去攻击里闾抢劫富户,只有四百人沿着大道去围攻县寺。

    没想到马援竟带着一百刑徒兵直接在大街上摆开阵势,火把高举让人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先是一阵准确度感人的弩机乱射,吓得盗贼不敢前进,接着是就毫无技术性地持戈矛迈步向前,竟就这样将盗贼一路推回西门。

    而张虎、赵尨不愧是马援看中的人,胆子也大,奉命各带三十余人来堵门,让盗贼以为自己被优势官军包围,溃乱之下成了无头苍蝇,遂大败。

    黄长赶去号召各富户出动族兵出来击贼,最初时无人愿动,都龟缩在里闾坞院中自保,直到看见马援以少胜多后,发现官军要赢了,才忙不迭地出来帮忙。

    最终只有三百盗贼逃走,清点人头,杀了两百多,大多数是混乱中自相残杀而亡的,连大头目也丧命众人脚下。俘获四百人,导致栓他们的绳索都不够用。

    盗贼们被拔了衣裳,垂头丧气蹲在羊马墙里哆嗦,马援让投降的小头目及县中父老一个个甄别,作恶多端的拉到左边,作为修缮被毁大门、里墙的刑徒,确实是活不下去从贼,还没来得及干太多坏事的,则拉到右边,指着衣裳和热饭问他。

    “可愿入伍?”

    那可不得说愿意喽,不答应的正好押到另一头,充苦力。

    三天下来,马援一共收编了三百名黄泽盗,让统统官升一级的猪突豨勇和刑徒兵老卒们带着,将他们练上十天后,再将其中表现优秀的人放回泽中,招募更多流民和盗寇出来。

    而马援亲自在泽边竖起五字大旗招兵,体格壮的,管热饭。

    至于体格弱的,为军吏缝补衣裳、编织草鞋、在泽边荒地屯田种点菽豆,总能派上用场。

    在回来的人现身说法下,光管饭这一点,就让被马援打断脊梁,如今入冬后衣食没有着落的黄泽贼残部心动不已,几天就出来了百多人。

    第五伦已经取消了内黄今年的租赋,不必上缴郡府,粮食直接给马援练兵用,不够还能从邺城给他匀几千石过来。

    女婿就指望好丈人在来年开春时,能从内黄拉起来千把人的队伍,好叫第五伦的枪杆子硬起来,能戳着豪强后背,如今起码有五六百了。

    此长彼消,曾经号称千人的黄泽盗,就这样一战丧亡,连再度崛起的源头流民,也被马援截胡了。

    十月初时,内黄的最新消息传回邺城时,让黄泽贼背后的势力、贼喊做贼的督盗贼李能又气又恼,只捂着自己的左手后悔不已。

    “本欲折第五伦一臂,如今竟是他先折吾一肱,痛哉!”

    ……

    进入十月份后,第五伦这边是喜讯连连,先是南方马援大胜黄泽贼,招兵买马的计划也完成了一半。

    这场仗是第五公武力的体现,让杀鸡儆猴的效果更加显著,各县宰忙不迭地将秋收账簿连同今年的租赋送至邺城。

    赋,第五伦没当回事,新朝货币在关东更贱,哪怕大布黄千废除,依然无法遏制贬值,一些大城市,已经到了一石米能换两千钱的程度了。

    至于出了城,民间已经恢复到了以物易物,布匹和粮食成了硬通货。

    最关键的是粮食,第五伦过去在第五里,只能依靠做生意,种田辛辛苦苦积攒,可现在,靠着郡尹的权力——这还是大新的官已经所剩无几的权啊,一道政令下去,几万石粮食,却来得轻轻松松。

    “果然,还是当官来得快。”第五伦看着仓中一点点积满的粮,感到了无比安全。

    接下来就是分配问题了,理论上这是公粮,可和皇家经常公私不分一样,郡君也能这么玩,分的时候,当然是老实人优先、嫡系优先啦!

    但也不尽是好消息,耿纯告知第五伦:“武安、涉县、武始三县送出来合计六千石粮食,在途经钦口山时,被山贼劫了!”

    这真是跟黄泽盗围攻县城一样震惊的事。

    一千石意味着什么?足够上千人吃六个月!

    第五伦那个心疼啊,但隐忍不发,回到已经郡府中,才对耿纯道:“武安、涉县、武始三县地处魏成西北部,背靠太行山,都算是武安李氏的地盘。”

    “李能做了这么多年督盗贼,势力强大,他弟弟则是铁官,据说发兵剿了钦口山不下三次,耗费官府钱粮无数,时至今日,居然还没击灭!”

    “这究竟是李能无能,还是他太有能耐?”

    根据马援俘获黄泽盗贼头目,审问后得到没有实质证据的招供,黄泽贼大头目背后,是有豪大家支持铁兵器的,并通过前任内黄令转交给黄泽贼。

    再有黄长打听来的小道消息、郡中传闻,加上种种事情后,第五伦自己的逻辑推断。有盘踞郡中的大豪,在暗暗针对自己,通过各种小动作,不愿让自己掌控魏成的计划顺利实施。

    “如此看来,黄泽贼、钦口盗背后,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

    第五伦冷冷道:“大概,姓李吧!”

第155章 雪上加霜

    (早上这章一概延迟到9:00左右,每章都是现写现发,太早确实起不来工作,见谅)

    ……

    “李能太急了。”

    大冷天依然穿得厚厚,坐在漳水边钓鱼的西门延寿也听说了西北三县粮食被山贼所劫之事,只摇头下饵道:“在内黄折了一肱后,他不甘心,非得要胜第五伦一场,竟行此冲动之事,这下,郡大尹恐怕要怀疑到李氏头上。”

    上次李能来西门氏,暗示他两家应该联手遏制郡尹扩张权势的危险行为,叫第五小儿知道,魏成是由李氏、西门氏说了算!

    就像两家过去数十年一直联手对付空降二千石一样,西门氏饵之以蜜糖,李氏胁之以匕首,豪右的联盟总能取得胜利。

    “可这次不同。”西门延寿觉得,是时候对儿子、功曹西门平阐述一下他对这场争斗的看法了。

    “且不说第五伦曾易名姓入城,有胆有识,其肱股左右马援、耿纯皆名望士族子弟,或为联姻,或为朋友,甘居于下,说明第五伦才干不俗,不能用对付庸官的法子去针对。”

    “就论这混乱的世道,实在不说魏成内部自相残杀的时候啊。”

    这就是西门、李两家姻亲之间的根本分歧了,西门延寿认为,如今天下乱象频生,为了保护魏成郡各家豪强的利益不受外来的王师、大盗、叛军侵犯,他们需要一个台面上的领导者在位,如此方能凝聚全郡之力。

    这位领导者得强势,又能合作,第五伦基本符合西门氏的要求,做事雷厉风行,内含谋略,上任不过两个月,便在死水里硬生生凿出了活源。

    而从第五伦“内朝”的成分看,既有寒门士人,但更多的还是豪强子弟,甫一下车便祭拜西门大夫庙,给了西门氏一个好印象。

    西门延寿倒是很乐意和第五伦合作,然而李家完全不这么想。

    在武安李氏看来,西门氏这是妥协,是退让,是绥靖!

    “李氏究竟想做什么?”西门平疑惑地询问父亲,李能这么着急与第五伦对抗,用意何在?明面上,他家的利益并没有受损啊。

    “因为李能心怀大志,眼看世道混乱,他想要一个由魏郡人控制的魏郡,说白了,也就是李氏操持的魏郡!”

    看惯了空降的外来大尹的非蠢既坏,有底蕴的豪强很难不生出这样的念头:我上我也行!

    “但李能兄弟,有这样的器量么?”

    西门延寿摇头:“从战国时起,李氏的眼光和运势,就一直不好啊。”

    比如始祖李牧,赫赫有名的大将,北击匈奴,西挫强秦,最后却被昏庸的赵王所杀,死于佞臣郭开的阴谋之下。

    而李牧的孙子李左车,接二连三投错人,最后被韩信牵连,导致折腾半辈子也没捞到什么功勋,灰溜溜回了老家,让李氏只能为一土豪。

    所以在西门延寿看来,武安李氏简直和他们的同姓李广一样,偏执爱激动而数奇。

    西门平了然:“如此说来,我家要帮第五伦?”

    西门延寿摇摇头。

    “还是帮李氏?”

    “谁都不帮?”

    儿子一连说错三次,让西门延寿不耐烦了,提起鱼竿到:”且让他们斗着吧,要分出胜负其实也快。”

    “谁赢面大,咱们帮谁!”

    “和过去三百年间,邺城从魏降赵,从赵降秦,再随赵举事,最后降于汉,又易帜从新一样,不管谁赢,西门氏都能跟着一起赢。”

    ……

    而郡府之中,虽然已经猜到了那六千石粮食被劫,乃是武安李氏所为,然而第五伦却暂时动不了他家。

    “若是在太平时节,倒是简单,将李家打成叛逆,直接一封奏疏送至朝中即可。”

    强大的中央王朝自能天降正义,派遣绣衣使者调郡国兵,助二千石铲除太过嚣张的豪右。

    可现在第五伦却不好召帮手,毕竟三岁小儿都知道,王师之害,甚于盗贼,一旦引狼入室,他们能帮你把全郡一起祸害成白地。

    而李氏也忌惮于此,小打小闹没人管,但闹大了,他们也不敢直接跳反吸引朝廷大军进剿。

    这是一场第五伦不方便呼叫外援的游戏,他只能在魏郡内部一点点合纵连横,等到马援在内黄练出上千兵卒来,形势将大为改观。

    在此之前,第五伦连郡府的门都得少出,得当心李家孤注一掷玩斩首行动,就像在新秦中,张纯对董喜做的那样。

    第五伦现在还得不表现出对李氏的怀疑,他必须等待一劳永逸的机会。

    就在这微妙的局面下,朝廷诏令终于到了!

    “李焉流言赵魏,惑众河北,忠臣孝子莫不奋怒,克奴伯伦为使,智勇谋划,李焉受缚,所征殄灭,尽备厥辜,冀土咸宁。”

    “今策第五伦为‘讨逆侯’!”

    第五伦就这样又升了一爵级,但和前汉金贵的列侯相比,这大新的猴也忒不值钱了,既无实封,说好的茅土实禄也到不了手里。

    而作为辅助第五伦平逆的功臣,马援、耿纯二人都被王莽封为“男”,第五伦在诏书里表示希望让马援作为县宰,分豪右之势的请求也得了准许,假宰转正。

    因为前任郡丞、属令都因牵涉叛乱被撤职的缘故,诏书里还让第五伦举荐一个有功之人,作为六百石郡丞协助他治郡。

    当然,郡里真正的二把手郡属令(都尉)是肯定要中央另派的,且按照王莽制衡臣下权力的习惯,一定是第五伦不熟的人,现在大概还在路上,郡里的军政大权,还是要第五伦一把抓——可他抓到手其实只有一把鸡毛。

    所有人都以为,这郡丞一职,肯定是耿五官囊中之物,倒是知道内幕的耿纯笑而不言。

    最后这郡丞一职,落到了一个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人头上。

    “督盗贼李能字伯用,陛下亦封为男爵,功勋卓著,试为郡假丞,待吾禀于朝廷后转为正职!”

    ……

    魏郡中重要的武职有二,一为兵曹掾,受命于属令,驻扎在东方百里外的魏县,将郡兵两千。

    次为贼曹掾,也就是督盗贼,理论上听命于郡尹,驻扎在邺城,将郡兵一千。

    作为过去百年豪强与郡府斗争取得胜利的结果,兵曹掾和督盗贼,都掌握在豪强手中,督盗贼归李家,兵曹掾归郡东诸姓轮流担任,操持兵权,这就决定了他家在郡中的权势。

    可现在,第五伦却给李能送了一份有毒的饵食,秩才比四百石的他,得到了升官为六百石郡丞的机会!

    “郡丞为郡尹副贰,佐二千石掌众事,乃是郡中三号人物。”

    “可谁不知道,如今这郡丞,不过是一个养老的虚职而已。”

    自汉以来,在朝廷默许下,守、尉、丞的地方三权分立,有向郡守集中的趋势,开始变得军政民法样样都能管,又有门下诸吏,郡丞职能基本被架空。这也是无奈,若非如此,二千石就更斗不过豪强了。

    所以李能很清楚,拱手让出督盗贼之职,就意味着李家抛弃兵权,将郡城附近千余兵卒拱手相让,虽然里面的基层军吏多是李家培植的党羽,可第五伦可不是文官出身,而是在新秦中与匈奴打过仗的,军中的门道他还能不知晓?迟早会被一点点拔除。

    这一招反制让李能难受至极,推也不是,接也不是。

    他以自己左手残缺为由婉拒,可第五伦却表示,正是为了关照李能,才让他任此职务的。对啊,既然连清闲文职的郡丞都嫌累,那还赖在武职督盗贼上不让作甚?

    李能又以粗鄙无文辞让,第五伦仍不允。

    就在李能陷入维谷之时,倒是亲家西门平过来,代老爷子给李能指点了迷津。

    “事已至此,不如退一步。”

    “既不做郡丞,也不当督盗贼,告老归乡!”

    “西门老儿欲害我焉?”李能先是勃然大怒,旋即却反应过来了。

    确实,现在的斗争,随着黄泽贼被收编,虽然李能指使钦口贼劫了粮,但在郡府,仍是第五伦稍占上风,随着选贤任能、招徕豪右、给邺吏们发足额俸禄等事,邺城已经快要归心了。

    李能手里虽然有千余郡兵,但城门防务渐被第五伦安插亲信控制,郡卒被排挤到了城墙之外,第五伦缩在郡府里不好刺杀,李能还能孤注一掷造反不成?西门氏和邺县宰不一定会帮自己,而若引来王师,那就麻烦了。

    进不能进,倒是西门延寿这个“退一步”的提议,能让李能抽身。

    李家在西北三县势力极强,背靠太行易守难攻,可发徒附族兵两千,加上一千多铁官奴,以及钦口山盗贼千余,能得四千之众,若能裹挟三县官吏百姓,则兵势过万,那才是他的倚仗。

    与其在邺城被捧成无权的郡丞,被困于笼中,任由第五伦控制郡城,不如退回西北,第五伦便奈何不得他家丝毫。

    一念至此,李能倒也干脆,再度以手臂伤残,冬日剧痛为由辞了官职,只带着王莽封的“男爵”,乘夜离开了邺城,折返回武安。

    在回家的路上,李能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斗争方式,那就是让魏郡内忧外困,叫第五伦无暇顾及自己,他只叮嘱弟弟道:“立刻派人去邯郸,谒见赵王世子刘林,就说,我有事关河北诸刘生死存亡的消息要禀报!”

    ……

    李能直接开溜,这确实是“料事如神”第五伦没想到的。

    这一抽身确实是鸟入山林鱼入深渊,用郡丞之职架空李能,最后慢慢控制在邺城做人质的打算是落空了。

    但不妨碍大的结果向好,第五伦火速点了平黄泽贼时作战勇敢的赵尨为督盗贼,这下贼真的要抓贼了,对李氏肯定掺了许多沙子外来人难以指挥动的郡卒亦不急着沙汰,先放在城外扔着。

    而第五伦又举荐耿纯为郡假丞,让他从繁忙的五官掾里休憩,这两个多月,耿纯就像一天要耕五顷地的老黄牛似的,可累坏了,第五伦只让他代替自己去做抚恤孤老等事,休憩一段时日。

    随着李能退了一步,而西门氏也颇为积极的合作协助。邺城,算是初步控制在第五伦手里,从政令不出办公室开始,他才两个月就到了“政令班于邺城”的第三阶段,确实不易。

    但接下来想要控制全郡十八县,只怕还有一年半载的路要走,郡中势力错综复杂,其斗争艰辛,绝非先前可比。

    天公不作美,十月下旬时,气候异样,陨雪提前个把月大降,杀菽豆与宿麦,这意味着这种百姓的重要口粮来年将减产很多。

    大河以南的关东地区更惨,听说秋天时已经闹了蝗灾,粮食减产,米石二千钱。

    而一位使者的到来,让魏郡财政雪上加霜。

    来的却是常安的绣衣使者,奉命征调粮食,以供太师羲仲景尚进攻泰山贼樊崇的大军之需——在拖了半年祸害了兖州好几个郡后,景尚终于决定在明年开春时,推进到泰山,与樊崇决战了!

    既然兖州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王师就将主意打到了尚未遭兵灾的冀州头上。

    第五伦接见了使者,道出了自己的难处:“但本郡薄册被逆贼李焉焚毁,来年才上计。”

    “陛下说,无妨。”

    绣衣直指使者笑道:“陛下曾翻见魏成郡几年前的户数,为二十一万户。”

    “一户出区区一斗粮,得二万一千石,可供两万大军一月之需,而魏郡也不至于艰难。”

    以为烧了账册就不用缴粮?第五伦还是太天真了,他面对的可是王莽啊!

    “陛下说,且先供应这么多,待到明岁十月,两年上计奉上后,让御史和计相算算,讨逆侯且放心。”

    “届时,一定是多退,少补!”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56章 众筹与分期

    “我父从定陶也传来消息了,说皇帝在济平郡征粮食六万石,以供景尚将军之用。”

    绣衣直指使者离开后,郡丞耿纯也将外郡的情况告知第五伦,让他心里有个底。

    “而冀州各地诸如桓亭郡(赵郡)、富昌郡(广平)、平河郡(清河)乃至巨鹿,都要发粮食供给大军,数量从一万到数万不等,总的算来,以魏郡的户口,出两万一千石,还算是少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是在正常朝代,郡仓里的粮食,当然是要听从国家调遣。尤其是大军作战之际,不吃皇粮,难道让他们隔着几千里自带干粮,或者抢百姓去?

    但在新朝这老实人吃亏的世道,由不得各郡多留了个心眼,毕竟盗贼频发,天灾人祸,大伙也没多少余粮。给军队多了,明年自己青黄不接可要难熬了,若是连郡兵都不能糊口,那是要出大事的。

    耿纯叹息道:“六万石虽多,可吾父也只能给够,因为景尚大军就驻扎在定陶附近,若是不给,他们就不走!”

    这招确实太狠了,耿艾大概是觉得,割肉打发恶狗,也比他赖在你家门口强。

    景尚从夏天时东行,募得兵丁两万,外加兖州、青州、徐州郡国兵六万,本来打算从四个方向对泰山进行会剿,先在冬天切断樊崇部的补给,再合力一击,肃清东方。

    不过徐州牧却被海岱吕母、东海力子都两股大盗所阻拌,海陆配合打得自顾不暇,无法来帮忙。

    青州牧则在分兵对付在忽然在黄泛区起义的女子迟昭平,想将她赶到河北来,死道友莫死贫道,也只能出万余人给景尚。

    所以景尚手里能用于作战的部队,嫡系加上兖州牧麾下,大概五万人,月食五万石,简直是个无底洞。哪怕定陶富庶,但光靠一郡是绝对填不平的,所以军粮才需要周边几十个郡众筹。

    如今征粮令砸到魏郡头上了,既然是皇帝亲自派人来说,还给减免了一些,那第五伦要是再和上计薄玩一样的“火龙烧仓”把戏,就显得太假了。若王莽一怒撤了他的职,届时魏郡还没拿下,老家宗族尚在关中,第五伦这边却得在抗旨造反和放弃魏地间二选一。

    将目光放得长远些后,第五伦觉得还是要苟住,这粮食得给!内奸跳反前,就要有扮好忠臣的觉悟。

    可郡仓里的粮食亦不多,要扛一整年才有新进账,寅吃卯粮必出大事。

    从内黄县回来的黄长提议,要不,魏成郡也来一波众筹?

    “从富连阡陌的豪强手中筹粮?”

    但第五伦目前不好露出本色,对豪强们动刀,这一开,就很可能会把他们赶到武安李氏一边去。李能兄弟受挫后,跑回西北三县,犹如割据,就等着第五伦犯错。

    百姓则更不行了,陨霜杀菽后,很多人无衣无褐,连这个冬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再临时多收次租,得逼死多少人啊。

    干过两年纳言士专管粮食的耿纯道:“我倒是有一策,可以让伯鱼省下一半的粮食。”

    “巧了,我也有一策。”

    第五伦笑道:“能让魏成省下三分之二的粮食!”

    ……

    在时间进入地皇二年十一月份时,景尚军中催粮的人又来了一次。

    偏将军王党,奉命为景尚督促魏成君的粮食,带着整整一千兵卒,气势汹汹地来到黄河边。看来景尚也知道王师在地方上“美名远播”,做足了准备,人数多到第五伦暗中准备的“黄泽贼”都不方便劫杀。

    听说治亭郡就被祸害得不轻,这群人能让他们进魏地?幸而第五伦已经准备好了,连忙派马援将他们拦在白马津,又让耿纯跑了一趟。

    马援统领七百黄泽兵在白马,王师则在官渡,知道的是地方二千石带人索粮,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两国对峙打仗呢!

    虽然天气已十分寒冷,但今年冬天除了早早下过一场外,却再无片雪,大河尚未冰封,随着粮船一艘艘驶到南岸,一清点后,偏将军发现不对,盯着耿纯道。

    “耿郡丞,陛下诏令说魏成郡要出粮食两万一千石,如今为何只有八千石?”

    “此事郡大尹讨虏侯已上禀陛下知晓。”

    耿纯在朝中时也没少和将军们打交道,对这类业务很纯熟,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魏成郡有自己的难处,秋天时才刚平定了李焉大逆,为了作乱,李逆将府库钱粮用得一点不剩,计薄也被贼人毁掉。”

    “而地方盗贼频繁,黄泽贼都敢进攻县城了,钦口山匪更劫了整整六千石粮!使得秋租不全,郡仓里都只剩下万余石。”

    偏将军笑道:“既如此,可需要王师入郡协助剿贼?”

    身后的兵卒们开始起哄,他们都不想去打硬骨头泰山贼,折腾周边富庶郡县倒是有一手,只望着河对岸的魏成很向往,听说赵魏之地的小女子可养人了……

    耿纯肃然:“魏成区区小寇,我郡可自行处置,绝不能在战前拖了王师后腿”

    他说着说着竟擦起了泪:“但为了给王师凑粮,第五公窘迫到一日只吃一餐,就为了给士卒们省下一点口粮,好让将军早些平定逆贼,还关东太平!”

    偏将军见惯了郡官哭穷,不为所动,冷笑道:“所以?”

    耿纯作揖:“八千石,已是魏成郡极限。”

    “大胆!”

    偏将军手放在剑柄上:“若不给够,恐怕违诏了罢?”

    眼看要动武,马援及身后的流民兵们纷纷起身,吃了个把月饱饭后,他们能在寒风里站稳,但面对王师依然有些怯懦。

    耿纯却不怕,只道:“陛下诏令只说让魏成一共给景将军两万一千石粮,因魏成暂时凑不够,得慢慢筹粮,所以,只好分期。”

    “分期?”

    耿纯也是从第五伦处学会了这个词,已经用得十分娴熟:“没错,军粮一共分三回交付,两个月运一次,一次七千石,明年入夏的时候,一定缴清!”

    那偏将军见过郡吏无穷套路,却还没见过这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倒是耿纯凑过来道:“之所以运了八千来,是因为其中一千,是给将军及王师袍泽的沿途损耗之用,大尹另有布帛五十匹,玩好饰物一车,赠与偏将军。”

    好处到手,偏将军语气顿时软了下来,出门打仗,图的不就是这个么?他咳嗽道:“按照耿郡丞所言,陛下会答应此事?”

    “已经写了奏疏送去常安,诏令年后一定到!”

    偏将军总不能空着手回去,遂道:”既如此,那我便去向景将军复命了,耿郡丞,一月时,还是我来押粮!”

    这意思是,到时候可别忘了再给他一份好处啊!

    耿纯朝偏将军作揖,回到邺城后告诉第五伦事情顺利,又笑道:“伯鱼这拖字决不错。”

    “若明年景尚还征粮,我让吾父也学学。”

    第五伦却摇头:“伯山在白马观其军纪,这景尚将军,还有明年么?”

    “难说。”耿纯皱起眉来,王师军纪涣散,听说他们所过放纵,到了哪个郡,哪个郡投贼的人就暴增。但不知战斗力如何,或许他见到的只是杂兵,不是精锐吧。

    第五伦却觉得,景尚必败,就是玩一玩分期付款的套路,拖到他们吃败仗覆师杀将,剩下的粮食,就不必缴了!

    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五伦又夸耿纯道:“伯山的以次充好之法也不错啊,四千石陈米里掺上糠、碎秸秆甚至是树叶枯草等,再受个潮,就变成八千石了,你这才干……”

    “不做粮官,真是可惜了!”

    “我算是极有良心的粮吏。”耿纯大笑道:“起码没给景尚掺沙子和碎石子,否则三千石粮食都能凑出八千来。”

    也是,第五伦想起猪突豨勇在鸿门时吃的饭就心疼啊,对了,他想起来,就是耿纯这厮运去的。

    耿纯感慨道:“这些阴招,我过去不知晓,也是在纳言(大司农)时,跟前辈们学的。反正你不掺,将军、校尉们也会掺,好粮食都留给少量嫡系精锐。能让士卒吃饱饭的,我就见过那波水将军窦融,还有伯鱼两家。”

    “在伯鱼的军中,我听说哪个粮官敢这样做,可是要杀头的。”

    没错,这是因为,第五伦的嫡系,不限于百多家丁私从兵。

    “猪突豨勇、刑徒兵、流民兵。”

    第五伦暗道:“只要是汇集到五字旗下,想换一种活法的穷苦人,都是我的嫡系!”

    ……

    十一月下旬时,打发完赖在门口讨食的恶狗后,奉第五伦之命,去宛城替他辟除士人的门下功曹也回来了。当然,真正做事的还是第五福,他跟第五伦跑过一趟南阳,又被逼着学了那的方言,比较熟悉。

    拿下邺城后,第五伦已经过了雪中送炭的时候,现在南阳的几个熟人来投亦是锦上添花,加上山重水阻,人恋其家不愿远行,所以第五伦也没报太大期待。

    可结果仍是让他万万没想到!

    首先是那个善于用兵的棘阳人岑彭,他上次沾了第五伦的光,加官为县宰,堂堂六百石,第五伦很难给出更高的职位。

    所以第五伦派人送去的信上,没有直接辟除,只是跟岑彭开玩笑说:南阳迫近绿林,不太安宁,可愿换个地方,到河北来做县宰?

    探一探岑彭口风,说不定有机会。

    可第五福却欢快地告诉第五伦,岑彭已经不再是县宰,早就被人截胡了!

    谁,谁干的!

    “便是宗主尊为师长的严伯石啊!”

    门下功曹亦言:“严公得了天子诏令,做了纳言大将军,在豫州征兵,又赶赴前队,立幕府于宛城,统筹进剿绿林之事,他需要人才,听说岑彭曾护送郡君平安,颇得赞赏,于是就派人征辟。”

    “岑彭到了幕府后,与严公相谈甚欢,遂被辟除为纳言大将军护军,秩八百石。”

    第五伦顿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行,岑彭他本来就没指望,那宛城的任光呢?任光过去只是个乡啬夫,总更有希望吧。

    “任光也被严公征辟了!如今成了幕府主薄,吾等去晚了一步。”

    好家伙,感情严尤到了前队,手边缺吏,就跟人询问第五伦都造访过谁?跟人打过交道?居然连宛城大豪李通的弟弟李秩,都纳入了幕府做官。

    严尤这是逮着自己一只羊薅啊!不讲武德,太过分了!

    第五伦只能暗恨:“严伯石,妄吾认你师,欺我太甚!”

    好在任光还是讲道德,他虽然在第五伦辟除前被严尤亲自上门征去了,但表示认识一位才干绝伦的同乡勇士,正好也在河北,愿意推荐给第五公,希望弥补他们错毂的遗憾。

    第五伦稍稍冷静后,问第五福和门下功曹:“任光推荐了谁?”

    “宛人,名叫吴汉,字子颜。”

    第五福复述道:“任光说,吴汉做过他手下的亭长,亦是当地豪侠,奇士也,有将军之才,门下宾客犯法,乃亡命至河北,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的推荐来干嘛?这意思是,自己还得派人满河北去找喽?这不是大海捞针么。

    第五伦心里失落,这件事,再说吧。

    “对了,刘交呢?他总不会也被严尤征辟走了罢?”

    第五伦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呢,丢了西瓜,能捡个芝麻也不错。

    聊起这件事,第五福就又得说了,故作神秘地说道:“宗主,吾等在蔡阳舂陵,没找到刘交。”

    “没找到?”

    这就奇怪了,刘交刘文叔就算不全郡闻名,在县乡里起码是知名的吧,对了,他还自称有个兄长刘伯升,这总不会找错……

    “倒是那位刘伯升有一位三弟,也字文叔,到访后发现,他确实宗主要找的人。”

    痛失人才后漫不经心的第五伦对这件事来了兴趣。

    “此人告罪说,刘交乃是在常安太学时避讳,不得已才用的化名,一直没机会告知第五公,该死。”

    第五伦乐了:“避讳,他难道叫刘莽?”

    然后,便只听一个熟悉名字在耳边炸开来,顺带将脑子也炸了。

    “刘文叔说,他的真名,叫‘刘秀’!”

第157章 真·秀

    地皇二年十一月下旬,荆州前队,宛城纳言将军幕府。

    严尤相比于给第五伦做媒时,头上花白更甚,好在眼却没花,与这次南下剿灭绿林军的副手、秩宗将军陈茂谈话时问他:

    “秩宗将军,你刚从京师来,当知东方情形,依你所见,泰山贼樊崇,当真如景尚所言,能在春天时平定么?”

    景尚已经奉命击泰山半年了,一直报喜不报忧,如今再不打,谎言就圆不下去,只能给朝中说了大话,三月平泰。

    身在南方另一条战线的严尤却不信,他一直担心东方崩盘,导致朝廷两线作战。

    陈茂和严尤履历很像,当年作为王莽核心亲信,也曾做过大司马,后来被撤职,如今身为秩宗,相当太常,却加了将军号不伦不类。

    见严尤忧虑东方,陈茂却先不提景尚与樊崇,而是说起青州冀平郡(北海郡)的情况来。

    “青徐各郡御贼无方,总是胆怯不敢作为,唯独翼平郡连帅田况一向果断勇敢,今年夏秋时,田况发动年龄在十八岁上以上民众四万多人,发给他们武库兵器,将军令简化刻在石碑上颁布,大练兵卒,抵御盗寇。”

    “樊崇、吕母听闻后,觉得冀平不好对付,遂不敢入郡界。事后田况因没有颁发虎符而擅自征发军队而自劾,又献上了平贼之策。”

    这些事严尤来到宛城后,得通过常安才能得知,来了兴趣:“哦,是何策?”

    陈茂道:“田况言,盗贼刚起事时,犹如雏鸟新生,力量甚微,部吏、伍人所能擒也,之所以越发坐大,责任在于长吏不为意,县欺其郡,郡欺朝廷。为了避免天子责备,实际上有一百人,只说十人,实际上有一千人,只说一百人。”

    “如此一来,终于发展到蔓延几州,朝廷才派遣将帅使者层层督促。但来自常安的将军、使者不知郡县地势民情,又不能亲率吏士作战,故而常常为贼所破,吏气浸伤,徒费百姓钱粮。”

    “而夏天时幸蒙朝廷赦令,青徐之贼欲解散,但将军使者为了报功,竟出尔反尔加以攻击,使得群盗惊骇,恐见诈灭,再无人相信招抚,旬日之间增加到数万。加之百姓之畏王师,更甚于盗贼,此青徐之盗所以多之故也。”

    严尤赞道:“田况句句在理,他指出了缘由,可提了方略?”

    陈茂道:“提了,便是请求陛下,宜尽征还乘传将军、使者以休息郡县,而将虎符和兵权下放给州牧、郡尹,容许大肆征兵,多练郡勇乡卒。然后各州郡联保,乘着冬天时坚壁清野,让盗贼疲乏,如此或抚或剿,皆能功成。”

    那冀平连率田况的方略,严尤不尽认同,但亦有参考价值,却见陈茂苦笑,便知道这奏疏没被采纳。

    “田况在奏疏上,居然还说了大话,请求陛下,‘委任臣况以二州盗贼,必平定之’。”

    严尤很清楚王莽的行事,心中一惊,知道田况不妙:“陛下如何答复?”

    “陛下说,田况欲尽得青、徐两州之牧焉?”

    陈茂叹息道:“然后就以田况对付樊崇泰山贼小败,损失千人为由,悄悄地派出了接替他的人,遣使者赐给田况盖了御玺的诏书。田况虽在郡强悍,却不敢抗诏,随使者西行至常安,被陛下封了伯,任命为师尉郡大尹。”

    听到这个任命后,严尤只跺脚:“田况在,青州还能抵御群盗,况去,齐地将败矣!”

    从田况擅自征兵数万、越过郡界击贼、自请接手青徐军务等事上,严尤就猜到他不会长久,因为王莽很讨厌越权之人,而且是事不过三,田况表现太过积极,显然逾越了皇帝的底线,反而引起了王莽的畏恶。

    严尤这名义上督南方军事的“纳言大将军“又何尝不被忌惮呢?秋天离开常安时,他只被允许带着从吏士百余人,乘船从渭入河,至华阴乃出乘传,让严尤到豫州、荆州募兵,涉及五人以上的征发调遣,都得先跟朝中请命。

    严尤当时就感慨:“遣将不与兵符,必先请而后动,是犹如用绳子拴着韩卢之犬,而欲让它猎获猛兽啊。”

    话虽如此,但事情总得干,严尤募兵一万后在宛城训练,顶着朝廷催他出兵的压力,要到春天才南下。

    这不,王莽有些不耐烦,又派了陈茂来督促,说东方景尚答应开春剿灭泰山贼,严尤、窦融汝等能同时做到么?

    容不得王莽不急,他的天下已经处处危机,关东的饥荒导致流民剧增,可戎事却又是最急不得的。

    等安顿陈茂休憩后,严尤再度处理公务时,看到了一份文字清秀的木牍。

    却是粮官小吏刘秀刘文叔,时隔两月后,再度请辞!

    ……

    刘秀会阴差阳错做了严尤的粮官,却不是严尤主动征辟,而是刘秀赶在这之前,就主动送上门来——严尤刚到宛城设立幕府时,军粮依然是要前队豪强们众筹,刘秀遂来为自家诉讼,认为舂陵刘氏过去一年一共被訾税三次,上交了租二万六千斛、刍稿钱若干万,相当于收成泰半,已经十分尽力。

    这事说起来还是怪第五伦,硬是将皇子遇袭和豪右联系上,逼得他们只能出粮自清。

    一同来诉讼的还有好几个豪强子弟,但严尤却偏偏注意到了美须眉的刘秀,不视他人,只与刘秀交谈,这一谈发现刘秀对答如流,甚是喜爱。

    又听说刘秀跟第五伦有交情,那可不就巧了,遂辟为粮吏。

    刘秀之所以会半推半就应下此职,不是忽然对大新萌发的希望,而是打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念头。

    当刘秀离开纳言将军幕府,回到老家蔡阳时,已是地皇二年的尾声。

    舂陵刘家,造反小团伙依然在暗中活动,大哥刘縯,老友朱祐都追问他:“如何?”

    问的是严尤如何,这支新召集的新军如何,刘縯那联合绿林造反的计划,被忽如其来的严尤给耽搁了。

    刘秀喝完盏中的水,不紧不慢地说道:“严伯石无愧于天下名将,练兵扎营都有一手,这两个月间,我从他那学会了很多。”

    刘縯皱起眉:“那依文叔看,若严尤率军南下,与南郡秦丰、绿林诸率胜负如何?”

    “难说。”刘秀道:“用兵之道,有兵权谋、兵形势、兵技巧等几种。”

    “严尤就属于兵权谋,他长期担任大司马,反对进攻四夷,以正守国;他亦曾作为将率,出击下句丽,以奇用兵,斩了夷侯;又讲究先计而后战,在幕府中彻夜与波水将军窦融等推演兵情。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可谓全才。”

    “但我观察了他很久,数次问对下来,发现严尤也有弱点。”

    刘縯大喜:“是什么?”

    刘秀道:“严公心忧天下,目光总是盯着全局,想得太多,他更适合做帅,而不是将,更何况,皇帝也不断催促他出兵,派人掣肘提防,让严尤不能依照自己的喜好布置。兵阴阳家若不能掌控全局,只战一隅,只怕还不敌兵形势者。”

    而严尤军中虚实,刘秀也借职务之便探了个明白,对严尤麾下各部都有哪些校尉、军司马如数家珍。

    刘秀过去只专注于殖产经营田亩、读圣贤书和与江湖轻侠交游,这是他第一次得以进入军队里,虽然刘秀自己没有察觉,但他在用兵上确实有不俗的天分。

    此职让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刘秀不打算再干下去了。

    他向兄长解释道:“一来,这粮吏风险大,严尤治军严格,两月之内,已经杀掉四个了!”

    “其次,我经常奉命去问豪右大户筹粮,容易得罪他们,这不利于吾等日后联络前队诸豪举事。”

    虽然有严尤和前队大夫的军队压着,但被逼着交出数次粮秣后,前队豪右对新朝怨恨更甚,甚至已经超过了对绿林军的恐惧。

    所以刘秀以为,赶在大军南下击绿林前,是时候抽身了。

    “我已将族中子弟,舂陵故旧数人安插其中做小吏,军中虚实仍能知晓。”

    刘縯当然希望弟弟能回来:“严尤准许你辞官?”

    刘秀摇头:“不允,我以叔父病为由,只得了数日休沐让我回家来看看。”

    “那文叔打算如何辞?”

    刘秀听说第五伦多次辞让,记在了心里,这次却要用一种第五伦都没试过的方法。

    那就是……硬辞!

    仿佛预言般,刘秀说出了过几天自己会做的事:“兄长麾下宾客不是经常为盗,喝多了酒胡闹,甚至会打伤人,年年都有,腊月时岂能缺了?就说其实是我干的,打完人后便仓皇而走,避吏逃匿了。”

    罪不大,官府不会难为舂陵刘氏,刘秀却能强行脱身:“虽然愧对严公厚待,但我宁可早早离开,也不愿事到临头再背叛他。”

    “那文叔欲去何处避吏?”

    刘縯冷笑:“总不会是冀州魏成郡吧?第五伯鱼也邀请过你,去做小小主记室掾。”

    刘秀摇头,让心怀大志,准备在故土大干一场的人,因为一句话、一封信背井离乡本来就很难,尤其在第五伦平定李焉叛逆后,他们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不过刘秀总有种预感,第五伦恐怕不会死心,还会派人再来一次,自己藏匿,不止是逃避吏职,也是要躲第五伦啊。

    “汉新不两立!”

    刘縯便如此认为,觉得第五伦是新朝的忠臣,和刘氏注定不是一路人,他对要跟自己抢弟弟的第五伦,颇多恶感。

    “这可不一定。”刘秀还抱着一丝希望,劝兄长道:“今日虽为敌,但哪怕是严尤、第五伦等辈,现为新臣,往后说不定亦可做汉臣。不少人现在为伪朝做事,多是被宗族牵绊,身不由己。文叔唯望兄长,日后举事时,对新吏不应一味屠戮,而应该拉拢他们,如此方能成大事。”

    “吾知之。”刘縯颔首,计划定下来了,那他老弟究竟欲去何方?

    “颍川。”

    刘秀笑道:“这是从严尤处学来的,做事应该纵观全局,不能只盯着一隅,听说颍汝多豪俊,我且去看看,若有同志向者,便可为兄长延揽招募。”

    阿秀刚刚回来,便去意已决,刘縯有些舍不得弟弟,但举起手来拍到他身上,却只大笑道:“文叔,时间不多了,努力!”

    努力,是刘秀最爱的一个词,亦朝兄长作揖:“伯兄亦当努力!”

    “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

    “一切都将在地皇三年(公元22年),见分晓!”

    ……

    PS:(刘秀)为季父故春陵侯诣大司马府,讼地皇元年十二月壬寅前租二万六千斛、刍稿钱若干万。时宛人朱福亦为舅讼租于(严)尤。尤止车独与上语,不视福。——《东观汉记》历史上刘秀和严尤有一面之缘。

第158章 地皇三年

    从魏地邺城到南阳舂陵,路程一千五百里。

    军队要走两个月,使者轻车而行,要走一个月,这是最理想状况下,若是遇到盗贼、灾害、冬日等,就更慢了,来回能走出三月来。

    所以,虽然听说刘交真名刘秀,吓了第五伦一大跳,惊呼:“秀儿就在我身边。”

    他对刘文叔的了解其实不算多,初见时以为才干平平无奇,不如刘隆;后来才从第八矫口中知晓正是文叔阻止太学生们乱来,遂敬重之,遣人赠炭,后来又听说他带头逃出了太学,只笑其机敏。

    到了南阳相互赠玉,仍带着几分随意,第五伦只把刘文叔列在岑彭、任光之下。

    直到现在被人家秀了一脸,回望过去种种,才发现此人竟深不可测,如此能藏。

    尽管第五伦这些年让商队四处寻找,起码找到了十几个“刘秀”,但这次深刻的教训,让他觉得,此秀就是彼秀。

    但舂陵刘氏,就好比弱化版的武安李氏,都是能拉起来几千人的大豪强,区别在于,李能靠的人世代积累,刘家靠的是刘伯升个人魅力。

    第五伦茫然四顾,发现近在咫尺的魏地豪强自己尚不能制,两千里外的豪强反而能制焉?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再派第五福等人带上几个粗壮大汉再跑一趟,希望届时刘秀还好好在原地做着幕府的粮官,第五伦写了封信,看能不能把刘秀骗来,如果不行……

    “那就绑了来!”

    至于绑了来干嘛他也没想好,且先这样布置,然后第五伦就顾不上想这件事了,因为现在的他,自顾不暇。

    进入地皇三年(公元22年)后,第五伦忙得不可开交,新历腊月为岁首,第五伦这做郡大尹的得主持各种各样的祭祀活动,腊八的大傩、磔牲于城门之旁、又要将魏地的名山大川连同西门豹大夫祠都祭祀个遍。

    带着豪强们做仪式时第五伦颜色肃穆,下来后,耿纯却讥讽他:“这些都是冀州本地的淫祠,而伯鱼身为关中人,却祀之不疑,难道没听说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所谓淫祠,便是非官方祭祀的总称,亦可叫做民间信仰,不被朝廷承认拨款的野庙,自古就有。对这些淫祠,秦朝是直接粗暴捣毁,不过汉朝则比较放纵,导致巫风盛行,街巷有巫,闾里有祝。

    不过在第五伦看来,淫不淫祠,根本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跳大神,家生的就比野生的高贵?

    而且新朝代汉后,很多前朝设在郡国的先帝庙也成了“淫祠”。反而是王莽对鬼神淫祀痴崇,自天地六宗以下至诸小鬼神,凡千七百所,都成了官祠。用三牲鸟兽三千余种祭祀,因为不够用,乃以鸡当鹜雁,犬当糜鹿来献祭。

    皇帝都不讲究,底下人还讲究个啥,只要能得当地人欢心的,见神就拜呗,又不少块肉。祭祀用的薪燎,官府财政再困难也拿出来一点助祭,答应给西门豹修的石碑,也竖立起来。

    大的几个庙由官府出面祭祀,但对那些打着祭祀名义,哄骗百姓耗费大量财帛的里闾巫者,第五伦还是重拳出击的。

    一个巫祝就被逮了来,他组织了一群人杀耕牛祭给“魏公子无忌”,抓来时还嚷嚷道:“此言当真,不以牛献魏公子者,发病且死先为牛鸣!”

    类似的巫祝可不少,哄骗了不少愚民,结果牛肉全叫这些巫祝吃了,更过分的是有些巫祝还祸害了不少女子。

    第五伦对他们可豪不容情:“移书属县,晓告百姓。其巫祝有依托鬼神诈怖愚民,皆案论之,吏辄行罚,罚如是!”

    “效西门豹大夫之法,将此人,投入漳水!”

    乖乖,这可是寒冬腊月,漳水封冻啊。只能凿了个大孔,将那巫祝塞了进去,只露出个头,他仰着头呼着白气,一开始还大声诅咒第五伦生孩子没**,慢慢便鬼哭狼嚎,最后连声音都被冻住,成了一个河上凝固的冰人头。

    此景骇然,邺城人遭到震撼,里闾巫祝们缩头缩脑,都觉得第五伦简直比西门豹还狠。

    而官府又乘机重申,春耕在即,有妄自屠牛的村落,地皇三年一概加租!若有病牛死牛,及时通报乡中,乡再报郡县,每头牛都要入籍。

    第五伦这次不笑印度了,对这种古代的拖拉机,决定把她们当神来供,就算谣传牛粪能治病牛尿可辟邪牛眼泪能复明,也比杀牛强啊。

    腊月时节万里冰封,但官府却没法闲着,第五伦一面和耿纯、冯勤

    整饬上计,讨论四时的政纲和量入为出,并安排春耕事宜。开始为官田挑出五谷的种子,计度耦耕之事,修缮犁锄,筹划新开的水渠等。

    到这时候,第五伦就感受到武安李氏“割据”西北产铁三县带来的麻烦了。

    “钦口山的盗寇又在闹了,侵犯了梁期县,铁官说送来的铁器也被劫了。”

    现在靠着那“钦口山盗”,武安、涉县、武始三地的交通几乎与邺城断绝,山里的铁器运不出来,兵器还好说,武库里有很多存活,但农具是消耗品,每年都得大量补充,一时间郡中铁价飙升,第五伦不得不派黄长去赵地邯郸购铁。

    他们抢的每一点,第五伦都记得,定叫其十倍奉还。

    “被人卡住脖子的感觉,真是难受。”第五伦知道,这是李家在监守自盗,给自己使坏呢,看来此僚是不能不解决了。

    到了立春前一日,第五伦主持了鞭春牛的仪式,制土牛来送寒气,乃是周时传统,与真牛大小无二的土牛身上被点缀了种种色彩与绸缎,置于府前。

    第五伦盛装而出,载青旗,衣黑衣,手里的杖子用五彩丝缠绕,正所谓“策青幡而立土牛”,随鼓声,他持鞭对着春牛开始轻轻抽打,而围观的官吏和百姓们则高呼:

    “寒气降!”

    “阳气升!”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第五伦打了三下后,交给郡丞耿纯再打,而后让人将春牛打碎,围观的邺城民众就等这一刻,纷纷涌上前来抢夺春牛,因为民间流传春牛碎土能治病痛,埋在各家田里还能增加丰产。

    但真正能使得田畴丰产的,还是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第五伦带来的私从里,就有第五里的老农,曲辕犁和第五氏的农具也被带了来,让本地匠人照葫芦画瓢制作了些,就等开春大显身手。

    第五伦却没法等在邺城看到那一幕了,立春刚过,他便将政务交给郡丞耿纯处置,自己则带着一百名亲卫和计掾冯勤等人,乘车匆匆离开了邺城。

    这次出行,第五伦拿出了在蜀中所见,公孙述的排场来:门下五吏骑吏、执戟、执殳、前驱和封人开道导从,斧车前驱,鼓吹车壮声威,四名骑吏扈卫。除此之外,又有散骑及兵卒从行,真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

    而看到这架势的官吏百姓,都道:“是第五公行县去了。”

    行县乃是郡尹亲自巡视郡中诸县,一面可以检查狱案,抽查县吏,若百姓有冤狱想要上诉,这可是大好机会;此外还能探访名士,拜访长者,辟除人才,充实郡庭。

    当然,第五伦赶在立春后出行,应该称之为“行春”,还有督促春耕之效。

    对第五伦来说,这一趟还有其他目的。

    “我虽然基本控制了邺城,但政令仍只限于邺和郡南黎阳、内黄三地,行春是向各县吏民展示新大尹威仪的极好契机。”

    在郡城中还好,若是出行,区区百余人,可是容易被“盗贼”袭击的,所以第五伦出城后,让人直接往南走,他要按照逆时针行春,先去郡南的内黄拉点人手壮胆。

    整整一个冬天,内黄县从昔日的贼窝,变成了练兵场,马援麾下的流民兵,已经多达八百人。

    今天出了太阳,马援带第五伦参观营地,指着校场上熟悉旗鼓,持兵戈训练的士卒道:“我南下时,带来一百人的猪突豨勇和刑徒兵,现在都做了士吏、什长。其余七百都是陆续招募的,入冬后更多人活不下去,想要来军中吃碗饭,还有几百等待甄别选拔,到一月份时,便能有一个营整千的兵力了。”

    不吃空饷的满额兵,为了让他们穿暖和,第五伦将邺城武库都搬空了,人人有冬衣,比他在新秦中时装备可好多了。

    第五伦亲自巡营,让人以酒肉飨士,他一口的魏地方言让脸冻得通红的流民兵们感到十分亲切,魏地人甚至还和从治亭逃过来参军的流民兵争论起来。

    “第五公肯定是治亭本地人啊。”

    “胡说,听他口音,明明是魏人。”

    “看面相,应该是吾家河内人呢!”

    小兵们甚至都不知道第五伦来自何处,有人连关中方位都不清楚,往往知本地豪强而不知空降郡守。

    “从现在起,就该是知第五伦,而不知新朝了。”

    第五伦寻思着,却发现马援不是很高兴:“兵练好了,我何时能走?”

    原来,马援的原计划,是冬天时帮第五伦站稳脚跟就回关中去,亲自将女儿送来。

    可没想到魏地形势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加上要带这群流民兵,竟抽不开身。

    第五伦也少不了他这员大将,马援一走,他的麾下战斗力恐怕要大减,等马文渊再回来,好女婿可能就变成死女婿了。

    第五伦只好宽慰丈人行,说快了,只要干掉那块绊脚石,控制全郡的时候就不远,届时一定将爱妻接过来。

    “不瞒你,我此次行春,下一站是繁阳,再下一站则是都尉府所在的魏县,就是想要收了属令的郡兵,为我所用!”

    “钦口山的盗贼厉害啊。”第五伦冷笑道:“又是抢粮,又是断路劫铁。”

    “看来,这姓李的盗匪必须剿,不剿,不行!”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59章 挑动黄河天下反

    地皇三年一月初,离开冯勤的家乡繁阳县后,行春的队伍向东北方行进,渐渐进入魏县地界。

    一个看似车轱辘话的问题从第五伦口中问出:“魏县为何要叫魏县?”

    听起来是“伦何以为伦,秀何以为秀”一样的废话,但第五伦确实疑惑好久了。

    “我听说,古时魏侯国兆队(河东),而战国时的魏国也将都城定在安邑,所以那一带称之为西魏。”

    “可这大河之北,只属于魏国不过百余年,而后就归了赵国。为何却设了魏郡,又有了魏县?伟伯,你且说说。”

    冯勤倒是很清楚这些郡中掌故,立刻应道:“本地原名棘蒲县,据说魏武侯时,曾建别都于此,筑城,多有魏国公子官吏来此居住,当地遂称之为魏城。”

    原来,本是本地人对统治者聚居区的称呼,可到了汉朝,重新给各郡定名时,一听当地人“魏城”的叫法,遂命名为魏县,郡为魏郡。就这样沿用下来,战国时本该是赵人的当地百姓,如今已以魏人自居——不过到了两千年后,这里划归了邯郸市,又成赵地男儿了。

    魏县就在半日路程之外,但第五伦却不急,让马援带随行的三百流民兵在亭驿休憩,他自己则吩咐门下五吏和亲卫臧怒,往东:“先带去看看大河故道。”

    远远能望见犹如长城般的黄土塬出现在地平线上,冯勤年轻时来过这边,指着它们告诉第五伦:“郡君,那便是赵垣,战国时齐赵以邻为壑,便在此筑河堤。”

    等近了时,第五伦登上土垣,放目望去,在依然冰封的大地上,看到了一条壮观的蚯痕!

    它从西方逶迤而来,横跨冀土,仿若远古巨蛇爬行留下的痕迹,但地势却反高出周边许多。

    这便是黄河故道,由于多泥沙、浑浊的河水在齐、赵大堤的夹峙下流动,塑造出了一条真正的悬河,河床高高在上,残堤更高。

    岗上的宽阔凹槽里,残存着一些冻住的沼泽和水洼,春天的时候,这里应该滋长着半浸半露的簇簇丛丛,还有大片的荒沙岗子,间错着树林和灌丛。

    偶尔还能看到地上有密密麻麻堆积的鱼骨蚌壳,白森森的,像是巨兽死去留下的骨骇。

    天下有成千上万条河流,唯黄河脾性格外暴躁,自春秋时起,她曾在这条故道奔腾了六百年,但就在始建国三年(公元11),却又暴躁地拂袖而去。

    第五伦在将冯勤叫上堤来,问他道:“当年河水决口的时候,伟伯多大?”

    “十三四岁。”冯勤比第五伦大几岁。

    “还记得当时情形么?”

    当然记得。

    冯勤一闭眼,就能想起那年秋天,整个魏成郡吃都吃不完的鱼肉腥味。

    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在家中读书,忽然被邻家孩子兴奋地跑来,说河水干了,大家都在捡鱼。

    孩子们立刻往一天路程外的大河赶,抵达后上去一看,果然昔日浩浩汤汤宽达数里的大河,居然在本该是丰沛的季节干涸!

    那些水洼里满是垂死挣扎的鱼,一条挤着一条,魏地人的年轻人像是疯了一样下去捡。

    但与年轻人的兴奋不同,在老一辈的脸上,冯勤只看到了惊愕、畏惧和绝望。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一屁股坐在土堤上,像失去母亲的孩子般痛哭流涕。

    “万事休矣。”他们是这样对天哭嚎的,那时候冯勤还不明白。

    因为黄河是在治亭郡濮阳附近决口的,魏郡运气极好,不在黄泛区,躲过了大水灭门的惨剧。可东南方的兖州、青州就惨了,黄河一旦失控,就跟脱缰的野马般到处乱流,寻找新的河道,导致十几个郡遭灾,无数人失去家园,百姓流离失所。

    邻居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而魏成郡的受灾是持久而缓慢的,黄河离开故道后,魏成的气候就越来越怪。雨雪不再按节气来,庄稼也不好种了,刚开始觉得这条恶河迁移是好事的魏地年轻人,在被生活毒打后,开始思念她。

    因为那是王莽当上皇帝后第三年发生的事,渐渐就有人说,这是上天给乱臣贼子的警告,开始有人流传翟义还没死,有人说成帝子刘子舆还活着,”思汉“的潮流,便是从那一年开始的。

    冯勤也问了第五伦一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大尹在朝中,可知皇帝当年,为何不遣人来使大河归于故道?”

    第五伦还真知道一点,因为他的老朋友桓谭,在大河决口时正好担任大司空掾,分管此事。

    桓谭还奉命替王莽主持水利专家们的工作会议,做了记载,听说第五伦要来魏成郡,便将那份文书交给他看,第五伦观后,颇有裨益。

    第五伦是想引冯勤为亲信的,既然这闷葫芦难得主动开口一次,当然要把握,遂道:“当初皇帝征求能治河的人才以百计,各人的主张并不相同。”

    “长水校尉等人以为,大河溃决的地点,经常在治亭、寿良(东郡)、河平(平原郡),那一带地势低下,土质松软。按照禹贡所载,古时这一带本就无人居住,专用来给大水倾泄。不如迁徙民众,将三郡腾空,不再兴建官亭、民居。”

    好家伙,直接空出三个郡的地方给大河泄洪,要知道,这三郡都是富庶之地,人口加起来足有两百多万啊,怎么迁?迁到哪?妥妥的投降主义,真给大禹丢人。

    而另一个御史,则完全与之相反,提出了一个宏伟的蓝图:“臣观《禹贡》有‘九河既道’之言,大禹治水靠的便是九河疏导,皆在冀州,吾等应大略在河北挖掘,即便不能凿出九条河流,只要能开凿四五条,应该也有裨益。”

    硬生生挖九条河道,秦皇汉武恐怕都没这本事,更不靠谱。

    讨论来讨论去,倒是只把造成黄河决口的元凶是“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搞清楚了,第五伦去过大河上游的新秦中,河水清澈无比。

    而在中游的关中一带就不同了,生态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口破坏,水土流失加剧,使得河水越发浑浊。雨季很容易溃决,不得不加高堤防,以致高出平地,就像筑墙而储水,一旦决口,不堪设想。

    汉武时河水一决,而今再决,王莽朝廷里的士大夫们不明治水之法,复古居然复到这上面来了,出的主意就没一个靠谱的。

    至于桓谭,也是门外汉啊,他只建议应该效仿汉武时,加以主动治理:“汉武时发卒万人筑塞,下令以薪柴及所伐淇园竹所制成的楗堵塞决口,成功让大河离开瓠子,归于故道。”

    “本朝若能效仿,计划既定而后实施,费用不过数万万,却能驯服大河,且可使下游流民有事做有饭吃,不至于走投无路做了盗贼。如此,上可以承禹业,下可以除民害。”

    然而结果是,王莽最终没有采纳桓谭的主意,反而觉得堵不如疏,决定顺从水性,使河水在新道自由流行,不再归于故道。

    所以究竟为何不治呢?第五伦说了这么多,依然没有给冯勤一个明确的答案,可当地人却暗暗揣测过:“一旦大河回归故道,便可能会将岸边的元城淹没,那里可是有皇帝祖坟啊!”

    让百姓喂鱼,还是让祖先尸骨泡澡,这难道还用选么?

    莽子哥的想法不好猜,不好说这是阴谋论,还是确有其事。毕竟就第五伦看来,王莽确实对老家极度重视,那儿理论上属于魏成,实则类似直辖,元城县宰归宗正管,甚至不需要向魏成上计,第五伦却有义务保卫元城安全,凭什么啊。

    其实汉武帝时那次决口,也是因为宰相田蚡为了保住自己在河北田地的私欲,而扔了十几年没治,这次亦有不少朝臣重复了当年的错误,觉得河决乃是天意,堵了反而违背上苍。

    于是王莽放任大河肆虐,却跟匈奴、句町较起了劲。

    真是一念之差啊,第五伦暗想:“当初要是将与四夷交战的钱粮人力用来治河,尽力将决口堵上,让河水归于故道,黄河清平,天下称颂,说不定你王莽就是真圣人了。”

    可历史没有如果,十余年来,兖青许多个郡依然是黄泛区,泰山贼里大半是河患难民。

    去年河平又有数千难民,在号称仙人的女子迟昭平带领下举事,俨然变成了“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剧本。

    观完河水后,第五伦也要继续上路,他看这魏成郡形势挺不错,西倚太行,东连河济,形强势固,襟带大河南北。春秋时,齐、晋尝角逐于此。及战国之季,魏人由以拒赵而抗齐。自秦以降,黎阳、白马之险,恒甲于天下。楚、汉之胜负,于此而分。

    王……王霸之地也!

    可很遗憾,经过这决口后,魏成郡的地利大减,远不如秦汉之时了。

    第五伦回首那道犹如残躯的河堤,忧心忡忡:“大河天险移走了,外敌想要从东面入侵魏地,变得更加容易!”

    ……

    魏成郡虽然首府在邺城,但东部各县的中心却是魏县,汉时的都尉、新朝的属令府都驻于此处,这也是第五伦此行的目的,试图拉拢东部豪强,控制这边的郡兵。

    郡兵四千,分别驻于三地:邺城一千,随着李能退了一步,已为第五伦令督盗贼张尨控制,但成分良莠不全,战斗力很成问题,且军吏多是邺城大小豪右子弟,不易沙汰,第五伦宁可借壳上市,另练新兵取而代之。

    此外魏县二千、元城县一千,理论上都受属令调遣,第五伦若想对付李能,他们的支持不可或缺,起码要保证不要从背后捅刀子。

    听说大尹行春途经魏县,比第五伦还晚来魏郡的属令立刻带着官吏出迎。

    属令史熊,乃是北军校尉提拔而来,他家世不一般,乃是汉宣帝外祖母家,和本郡的平恩侯许氏一样,算是汉朝外戚,但在新朝却没有没落,反而被封为“和平侯”。

    史熊就是和平侯的长子,贵戚子弟,三十多岁年纪。他一直呆在北军的温室里,哪见识过外面的酷烈斗争,第五伦在邺城明明提醒过他,结果刚到这边,这傻大个就被郡东豪强们架空了。

    经过大河边的对话后,冯勤开始更愿意给第五伦提供些信息了:“真正掌握魏县两千郡兵的,是兵曹掾柴戎。”

    可还不能第五伦会会此人,魏成郡属令史熊、兵曹掾柴戎二人甫一见面,就告诉了他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大尹,元城宰派人来求援。”

    “河平流民贼外出抄食,以数千人侵犯元城,请求魏成驰援!”

    真说来就来啊!

    这是内忧未消,外患又至,第五伦只想起在大河堤坝旁的神预言,暗骂自己。

    “伦,你个乌鸦嘴!”

    ……

    PS:王莽年间对治河的争论见《汉书沟洫志》,桓谭同志与会并记录。

第160章 大新龙脉

    作为田齐的后裔,元城王氏原本住在齐地,直到汉武帝时避仇人才搬到这来,数十年后出了汉元后王政君,五侯崛起,王莽代汉,一时间这座魏郡边缘不起眼的小城俨然成了龙兴之地:免租免税,粮食自留,人人赐爵,皆大欢喜。

    可在乱世里,这样的地方,却成了流民盗贼眼中的香饽饽。

    元城以东,缓缓向西推进的庞大的流民贼队伍中,有人捂着永远填不饱的肚子,望着前方憧憬道:“听说元城囤积了十年的粮食,足够吾等吃到老死。”

    “听说元城里家家户户都用彩绢装点门户。”

    队伍里有人打了哆嗦:“我不要彩绢,我只想要保暖的裘衣,都开春了,还这么冷。”

    “那得从富人身上扒。”

    他们发出了一阵轻薄的笑:“我不止扒富户,还扒他们妻女的。”

    但很快就被渠帅喝止了:“让迟妪听到,汝等想死么?”

    众人讷讷闭上了嘴,和其他群盗不同,来自平原的河阻贼们有条规矩:不得欺辱女子,只因他们的统帅便是位女人。

    迟昭平虽号迟妪,实则不过三十余岁。十年前大河决口,元城因为有朝廷重金修筑的堤坝保护,在洪水中幸免,但下游的平原郡就惨了。

    那时迟昭平刚嫁作人妇,作为有名姓的妇女,她也出身小地主之家,婚后颇为幸福,岂料一夜之间汹涌大水轰然而至,将一切都毁了。

    睁开眼后不见农田里闾,只见四周茫茫的浑水,亲人失散,丈夫落水,他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游泳能手,可在迅猛的大水中,昔日优雅的泳姿却变成了狼狈的狗刨,迟昭平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不断伸出来挣扎的手,以及他张口大声呼喊时,涌入嘴里的黄水。

    迟昭平原本姣好的嗓音,便在大水中哭哑了,至今说话像是含着沙,仿佛那些溺死丈夫的泥水也一起灌进了她口中。

    迟昭平是带着孩子,抱着房梁幸存的,当最迅猛的洪峰过后,接着是长达数月的煎熬,房屋里闾、农田耕地全都泡在水里,粮食或冲走或受潮发霉,数十万人挣扎在生死线上。但朝中却只顾得上讨论要不要恢复禹时九河故道,州里才赈了几万石粮食,杯水车薪。

    那一年,死于水中者数万。

    这之后十余年,因为不加治理,黄河只能在大平原上自己寻找新道,一会夺了瓠子河,一会又欲并入济水,像条巨蛇一般在兖、青两州扭来扭去,百姓则是它身下战栗的蝼蚁,每一次变动,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讽刺的是哦,朝廷给平原取的新名字,居然是“河平”。

    脸呢?

    “河平?河平?河不平!”

    喊着这样的抱怨,流离失所的百姓,漫无目的的在水中行走着,饿殍倒毙,悬釜而炊、人相食,成了每年司空见惯的场,迟昭平只能抱紧自己的孩子,避开那些看向她们娘俩阴森森的目光,也绝不走到易子而食那一步。

    迟昭平一个小女子,能活到今天,靠的是在娘家学的手艺:博彩。

    迟氏过去是开设赌坊的,玩六博、八投之戏,总能吸引大量闲汉倾家荡产投入,他们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就盯着那小小的骨色子。

    哪怕是水灾,哪怕是末日,城里的赌坊依然兴旺,失去一切的人们孤注一掷,想要将过去的美好重新赢回来。

    迟昭平偷看过家中的《博经》,先与霸占她的人好言劝说,出资开盘,无所不利,众人以为神人。后来就自建赌坊,这行当,永远都是庄家赢,而迟昭平就被传得更神秘了,她也不否认,很享受这份光环。

    财富越聚越多,更有许多人簇拥着这位女赌头,愿意做她的打手。

    直到去年夏天,难以预测的大水再至,迟昭平再度失去了一切,这次连孩子都在洪峰中失散,再也没找到。

    大水消退时,她手中只剩下一枚脏兮兮的骨色子。

    迟昭平恨大河,恨那令人绝望的黄色,这也是新朝的德色。

    说博设庄积累的名望,让迟昭平身边聚集了不少迷茫的人,随着这位愤怒母亲的沙哑声音,开始捡回湿漉漉的农具,削尖木棍,却不再认命,而是愤怒地冲向没受灾的县乡,杀死官吏,放开粮仓。

    因河患再度失去生计的流民不断加入,从数百到数千人,队伍日渐壮大,青州牧调遣上万大军,将流民贼往外面赶。他们遂离开了只留下洪水与泪水的老家,进入兖州寿良郡。

    开春的时候,景尚的大军和兖州牧向东方泰山发动进攻,欲剿灭樊崇,倒是迟昭平等暂时没人管,他们遂往官军大后方走,顺着大河故道向西南方摸索求活,慢慢到了元城附近。

    这时候,迟昭平积了十一年的怨恨忽然爆发了。

    “我听说,皇帝只要拿出征匈奴十分之一的钱粮人手,就能让大河回归故道。之所以放任河水流淌祸害平原,全是因为害怕河水复归后,会浸了王家在元城的祖坟!”

    甚至还有人说,本来当年洪水是要往元城灌的,皇帝为了保住老家,令人扒开了大堤,让下游的平原挡了灾!

    不管是阴谋论还是真相,元城都成了水灾难民们愤恨的靶子,时至今日,他们早就对招抚、赈灾不抱希望。

    迟昭平给茫然流浪的群盗指明了方向:“一切都是因为元城。”

    那里不仅有粮食,有富户,还有让他们流离失所的元凶!

    “打下元城,有吃的。”

    “掘了皇帝的祖坟,可以报仇!”

    迟昭平沙哑的嗓音高呼:“神仙告诉我,毁了沙麓,平原的水患,就能消退!”

    ……

    第五伦的老师扬雄,在王政君驾崩时,曾奉王莽之命,为其作过《元后诔》,里面长篇大论讲了元城王氏的历史和德运:”陈田至王,营相厥宇。度河济旁,沙麓之灵。太阴之精,天生圣姿。豫有祥祯,作合于汉……“

    虽然王莽代汉,靠的是“汉高皇帝之灵亲自禅让于予”的鬼话,但没多少人信,撇去他给自己加持的圣人光环,真正的现实是,王家作为外戚,全是靠女人裙摆上位的。

    说出去毕竟不太好听,新朝建立后,王氏只能拼命渲染发生在元城的种种祥瑞,诸如祖庙枯树来了第二春等等,人为制造了种种圣迹,加以祭祀:在元城县外,修筑五鹿城将老家委粟里和祖坟围起,又建设沙亭,将王家圣迹沙麓保护。

    总之,元城俨然成了大新龙脉,颇受朝廷重视,那边常年驻扎着一千郡兵,还要求一旦有事,周边的寿良、治亭、魏成等郡必须第一时间救援!

    所以接到情报后,第五伦先借故撇下属令史熊等人,先与马援商量开了。

    “据元城发来的告急,这次的流民贼与平素不同,发兵驱赶非但不散,反而越来越多,且直接向五鹿城、沙亭进攻,两地各有兵卒两三百,皆被困住,而元城守军亦被阻于县中,不得互援。”

    马援和第五伦一样,对朝廷的元城龙脉不以为然,只问他道:“伯鱼以为如何?救,还是不救?”

    “当然得救!”

    虽然平素没少吐槽元城仗着地位特殊,趾高气扬,不承担上计义务,可第五伦分得清轻重缓急。

    “倘若元城失陷,那皇帝只怕要勃然大怒,我这还没热乎的魏成大尹也做到头了,只怕要最先被问责。”

    马援倒是无所谓,回家挺好的,省得他女儿守活寡,不过万一王莽太怒,将第五伦大头砍了,活寡变真寡,却是不妙。

    于情,老王家祖坟被刨了关他屁事,第五伦指不定还会拍手称快。但于理,元城都不能不救,至于怎么救,却也有门道。

    第五伦道:“史熊急切,想要立刻发郡兵两千去救,但流民军甲兵不齐,又不懂得攻城之术,而五鹿、沙亭皆城高池深,短时间难以陷落,依我看,拖上几天也未尝不可。”

    马援不愧是丈人,立刻明白第五伦心思了,点着女婿笑道:“你是想要借寇恐上,事后好和朝中诉苦谈条件?”

    没错!

    第五伦想着,冷战时候不是有句话,说柏林就是西方国家的蛋蛋么?

    那元城就是皇室的蛋蛋,别说捏爆,就算被流民群盗碰一下,老王都要紧张不已,痛得嗷嗷叫。

    “元城为何会受到盗贼侵犯?是因为魏成郡兵练得不够多,没能分兵驻守。”

    “为何不多练郡兵?因为粮食都听从诏令,缴给景尚将军了,且郡兵数量受限制,没法练啊。”

    总之一句话:“陛下,你的老家会被流民攻打,差点不保,全因为魏成大尹第五伦权力不够大!”

    第五伦期盼的增加团练,粮食自收,都在这件事中。

    马援了然:“伯鱼的意思是,吾等必救元城,但又不能救得太轻松。”

    第五伦颔首:“然也,吾等要拖延,却必须赶在其他郡援兵抵达前驱走流民,否则亦算失职。”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驰援击贼,而需要微操,需要精确把握好时间和度。

    他朝马援拱手:“如此重担,若非丈人行,谁能胜任?”

    ……

    PS:第二章在18:00,会长点。

第161章 马善被人骑

    魏成郡的兵曹掾名叫柴戎,字通武。

    要论起他的家世,那可有得说了……

    总之,祖先柴武在配合韩信打完垓下之战后,就被汉高祖封为棘蒲侯。

    后来这地方改名魏县,柴氏就此落脚,汉文帝时因谋反被废除侯国,直到汉宣帝时照顾开国功臣子孙,才得以复侯。可到王莽代汉,柴家和本郡的平恩侯不一样,和王氏没有情谊,遂再度失侯。

    柴家成了土豪,却也是魏地实力能排到第三的豪大家。郡西有李氏形同割据,那郡东就有柴氏,利用都尉驻扎魏县的优势,花了几代人时间,将自家触须深入进去,让都尉府从里到外都变成了柴氏形状,几乎垄断了兵曹掾一职。骄纵油滑的郡兵们若无柴戎号令,官府是根本指挥不动的。

    这次元城遇袭告急,就让柴戎得到了观察郡大尹第五伦、属令史熊的机会,看他们像不像前任那般好欺。

    论家世、年纪,史熊远超第五伦,可要论办事能力,他却青涩得像个小少年。

    柴戎观察到,在元城求助后,史熊急得满头是汗,大呼:“万万不可让皇庙与沙麓出事!”

    只欲立刻去救,好似出危险的是他的祖坟一般,刘汉对外戚杜陵史家可不薄啊,几代人的富贵,接二连三的托孤重任,可他们转头就投了王莽。

    柴戎就暗笑史熊跳蹿,而他只悄悄看着借口“更衣”,和马援出去一趟后回来的第五伦反应。

    “当然得救!”

    第五伦也表现出一副大新忠良的架势,大谈报答天子厚恩就在今日,但旋即话音一转。

    “可吾等不能将目光放在元城一隅啊。”

    第五伦让马援摊开官府绘制的地图,指着青州、兖州道:“景尚将军正东征泰山,击灭樊崇,而我魏郡为其侧翼,这时候平原贼忽然进犯,会不会是与泰山贼联手?”

    “贼众数千,后面会不会还有几万,魏县可用之兵才两千,贸然相救,万一中了贼人之计如何是好。”

    “所以,还是先派遣斥候去周边百里内,探查明白才行。”

    史熊急归急,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他虽然在北军待过一段时间,却从没打过仗,而第五伦是以军功崛起的,听他的应该没错。

    柴戎却听着好笑,心中暗道:“还伏兵?这第五伦也将贼众想得太厉害了,就是一群四处找吃食的野狗罢了。”

    不过想了想后,觉得第五伦既然能在与李能兄弟的较量中占上风,应该是个多智之辈,不会这么简单。

    “莫非他是故意拖延时间?为何?”

    谨慎总比冲动兴兵强,在派遣斥候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贼众伏兵时,第五伦又做了调遣。

    史熊不是急着去救元城么?好,行军时就让他与柴戎一起,带着一千五百郡兵打头阵!

    真正的大新忠臣在前,虚假的大新忠臣第五伦,则调了五百郡兵,加上自己带来的三百号人在后十里押阵。

    不过却是第五伦亲自指挥,因为马援这个丈人行,终于说了一次:“不行。”

    他喜欢冲锋陷阵痛快淋漓,微操之类肮脏的事,还是第五伦自己来吧。

    接下来,就轮到魏成郡兵的自由表演时间。

    军队开拔当日,天刚蒙蒙亮,史熊起了个大早,披挂好甲胄到魏县校场,发现人倒是来齐了,不由大喜,挥旗下令:“抵达元城再吃朝食!”

    可没想到,从柴戎到军司马门,都不为所动,士卒更是像看傻逼似的望着史熊。

    柴戎解释道:“属令,灭此朝食,这样说的,一般都败了,不吉利。”

    “更何况,此去元城,最快也得走一整天路,乍暖还寒时节,士卒腹中空空,遇敌后披不动甲,举不动刀,迈不动步,为之奈何?”

    史熊有些尴尬,又听人说第五伦那边是安排了士卒吃早饭的,也只能让人速速烧灶补上。

    等吃完饭后,郡兵开始慢悠悠出发,腿脚跟舍不得动似的,史熊急切,想要催促,却被告知:“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此去元城刚好五十里,与其速至为贼所败,不如缓行。”

    史熊拿不定主意,派人去问后面的第五伦,第五大尹恨不得多挪一天,立刻同意,只叮嘱他扎营事项:“驻于大河故道左一里处,借河堤为岗,以备不测。”

    于是就先歇了一宿,殊不知第五伦这两天也在乘机观察郡兵,不看不知道,看后又丝毫不意外:和邺城郡兵一个鸟样。

    首先是人数,名为两千,然而实际只有一千五,这已经让第五伦大呼魏成军吏们颇有良心了:“要换了我,肯定要再吃五百空饷。”

    其次是年龄,就第五伦调来同行的那“五百人”里边,有一百是空额,有一百太老的花白翁、一百太小的娃儿兵,铠甲都穿不上、武器都拿不动。只剩下两百能战,结果其中泰半是替人服役的,已经有人连续十年代役,这在天下各郡已形成了行当。

    而这两百“精锐”里,披甲的只有一百,魏县也有武库,比邺城的武库还大啊,为何第五伦能拿出几百套甲武装流民兵,而都尉府披甲率却更低呢?

    “因为很多甲兵,都被兵曹掾柴戎用来养自家私兵,甚至当做资产,与其他郡东豪强做交易了。”

    马援猜的,他做京尉督邮时就见过类似的情况,武安李氏做督盗贼时也是这么干的,这也是李能不敢倚靠郡兵,宁可跑回老家的原因——郡兵远不如族兵精锐可靠。

    至于训练就更不必说了,魏成郡卒平日里还得帮属令和当官的种地,一个月练一次就不错了。

    有兵如此,如何作战?

    次日再行,越过大河故道后,元城遥遥在望。

    初春的平原上,有些地方积雪还没有化尽,白皑皑一片,元城耸立于斯,而绕到城南时,却见城东有大批流民贼聚集,大多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粗略计算,至少四五千人。

    他们也不进攻元城,只在城外盯着,因为迟昭平的主要目的是王家祖坟所在的五鹿乡,元城宰手下只有几百人,而本地豪右又不肯开门,只能在城头看着干着急。

    远远望见援兵终于抵达,自是大喜,但城门依旧紧闭,一点支援友军的意思都没有。

    前面紧张哆嗦的史熊给柴戎下令:“甲士上前百步,材官弓手弩手上前九十步。”

    第五伦则在后方两里开外看着,也不干涉,就是想瞧瞧,以魏成郡兵的素质,上头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去,能走样成什么。

    结果让他大开眼界,郡兵里的甲士大概只走了三十步就停了,多半步算他们输,弓手则跟得太紧,好似要跟前队贴在一起似的,根本没有齐射的空间阵列。

    史熊一连下了好几道相同的前进命令,直到日上三竿才将郡兵阵列挪到了乱糟糟的流民百余步开外。

    这群流民却是大胆,或许是一路上早就见识到了各地郡兵的无能,近在咫尺了还在那挑衅叫嚣,反正他们跑起来没负担,而且无甲速度也快。

    史熊已经适应了“战场”,不哆嗦了,按照在北军耳濡目染的信息,开始调度指挥:“令材官仰射放箭!三矢!”

    可和之前不同,连下三次命令,多达三四百人的弓弩兵却无人动作,这让史熊十分诧异不解,还是柴戎过来对他解释道:“属令,这天气太冷,士卒们的手指被冻僵了,得哈气暖一会才能射箭。”

    是能等一会的事么?眼看胆儿大的流民贼已经试探着走过来了,史熊大急,弓开不了,弩行吧?结果也没有,郡兵们表示,弩机上的机廓也冻住了。

    这该如何是好?史熊目瞪口呆,还是一旁有佐吏提醒他:“属令,只要下令犒赏,手指也好机廓也罢,都立刻能动!”

    意思是不赏赐不开弓?史熊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可如今事情紧急,只能让人将载着打算赏首功的钱运上来,承诺分给士卒。

    “多谢属令!”

    刚才还“冻僵”的材官射手们立刻活了过来,纷纷开弓张弩,但因为赏赐的是钱,价值低下,只舍得用一丁点力气,射出去十来步而已。直到史熊被迫加价,直接赐布匹,郡兵才开始卖力,用几百支箭,射死了几个试探靠近的流民。

    后方的第五伦看着这世界名画,马援凑过来问他:“伯鱼就不怕流民兵有样学样?”

    “学一个,杀一个。”第五伦十分冷酷,他是好人,但治军需严。

    看似无秩序的流民贼开始撤退移动了,迟昭平只让几个渠帅带着众人守着元城,没让他们作战,既然官军援兵来了,他们便要撤去五鹿城那边,与迟妪汇合,赌坊老板还是有点战术意识的,大概能和史熊打个五五开。

    “追!”

    史熊见流民们移动了,觉得是他们害怕,立刻下令追击,然而他的部队里,众人一动不动,都仰头看着他,军吏们似笑非笑,持矛戟盾刀的郡卒们则带着戏谑的期待。

    追可以,赏赐呢?材官射箭都有,吾等追击要花费气力,还得冒着被石头绊倒的风险,不能给得更少吧?

    这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史熊傻眼了,他哪想得到这光景啊,带来的布匹本就不多,刚才为了让材官们射箭都赐出去了,这下如何是好?

    “不从令者皆斩!”

    然而史属令的命令苍白无力,虽然他的亲卫要去拿人砍,却被几百人拦着。

    柴戎又扮好心人过来劝他:“属令,穷寇勿追啊,万一中了埋伏如何是好?还是缓缓推进到五鹿城,以正取胜罢。”

    确实只能如此了,史熊还能调头离开么?五鹿城的皇庙祖坟,何止是皇帝、朝廷的蛋蛋啊,也是郡二千石们的蛋蛋啊!郡兵们看准这点,一捏一个准。

    第五伦在后头看得差不多了,只对马援叹息道:“我现在算明白,为何泰山军、绿林军能屡败郡兵几无敌手了。”

    这郡兵与王师相较,简直是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

    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时候,指挥官就是这么憋屈,所以第五伦宁可重新训练活着就行、知恩图报的流民兵、刑徒兵,也不指望烂透的郡卒。

    贻误战机是小事,不直接将主帅卖了就不错。

    第五伦冷笑:“你信不信,一会推进到五鹿城,郡兵们拿准史熊,继续骗赏骗酬,若是史熊不从,彼辈就会急速撤退,将属令丢给流民,毕竟除了史熊自己带来的寥寥数十亲卫外,其余人也不必为他的战殒负责。”

    这都几天了,这长于妇人之手的高门子弟还是没抓住要害,反倒是第五伦觉得戏也看够了,郡兵们的花活已尽,便派门下吏到前方来,不找史熊,只召来真正主事的兵曹掾柴戎。

    “柴兵曹,前方贼人退却,为何不追?”

    柴戎只以搪塞史熊的原话来打发第五伦,第五伦却板起脸道:“彼辈人多势众,不乘其分兵时击溃一部,难道还坐等其合兵不成?此乃纵贼也,该当何罪?”

    柴戎正欲解释,却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意,抬起头,瞥见第五伦从始至终镇定自若不怒自威,而一旁马援则眯着凤目在打量自己的头颅,手摸着刀柄,好似在寻思从脖子哪处砍下去一般。

    再瞧左右,皆是第五伦的亲信卫士,他的人远在十多步外,若第五伦拿出掀翻李焉的胆子来,自己真讨不得好。

    柴戎立刻变脸认怂,下拜请罪。

    第五伦却也不欲杀他,柴戎若死了,郡兵指不定当场哗变,郡东各路豪强也可能会被武安李氏拉过去,于大局不利,这个人还可以利用利用。

    他只缓和了语气道:“既然贼众已退却,追之不及,便只能推进到五鹿城与之交战。”

    “诺,下吏立刻去前阵告知属令。”柴戎说完就要开溜。

    “且慢!”

    第五伦笑道:“也不必分前后阵了,柴曹掾且随我一同去前方观战罢,若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属下诸吏士卒,大可与我的令旗一同发出。”

    说着就让人给柴戎一辆车,让亲随持刀刃盯着他,这可让柴戎傻了眼。

    “丑话且先说在前头,两军临战之际,若郡兵仍是箭不能射,矛不能举,脚不能迈,柴曹掾……”

    第五伦的态度,比史熊还和蔼可亲,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位真正心狠手辣的将军!

    他看似说笑地点着柴戎的脑袋:“我恐怕只能借你这做上吏的一样东西,来振奋士气了!”

    ……

    PS:明天加更。

第162章 赤眉

    在第五伦“挟持”了柴戎,一起来到前阵后,事情发生了有趣的变化。

    柴戎被迫随第五伦的指令传话,告知郡兵各军司马、军候、士吏,先前在属令史熊号令下不动如山,弓拉不开弦儿冻住的郡卒竟开始听话地向五鹿城行进,虽然动作依然很慢。

    第五伦暗想:“这就是王朝末年的常态啊,朝廷指挥不动郡二千石,因为封疆大吏们各怀心思,坐等成败者不知有多少。”

    但二千石一边不再畏惧中央权威,他们自己空降而来,却也指挥不动各县和豪强,只能依赖仰仗。

    最后还是本地豪强说话顶用,因为郡兵被层层压榨,连衣食都无法保证。大豪强却可以直接拿出利益分给军吏们,再通过他们控制底层,就如眼前这一幕,柴戎说话,比第五伦和史熊加起来还好使。

    不论秦汉靠征兵制打下了如何大的江山,天下无两百年不腐朽之制度,汉武帝时已见端倪,军功爵失效,征兵制接近败坏,倒是募兵制越来越香,出钱代役者无数,使得官府索性征收一笔”代役钱“,直接征募壮者。

    至今百年积弊,更是无可救药,地方上吏治越发松弛,又被王莽打匈奴、句町几味猛药折腾下,兵卒已经得靠拉壮丁来凑数。

    至于郡兵们,甘心来干这一行,难道是为了虚无缥缈的荣誉、无法兑现的功劳么?当然是为了钱帛和混口饭吃!

    理论上的朝廷公卒,就这样变成了雇佣兵。谁给饭,谁就是爹!

    第五伦基本控制了郡中数县财权,手头有饭,却不太想喂他们,无他,只因为郡兵太过油滑,不可信赖,战斗力也是个迷。

    第五伦可听说了,那些随景尚去泰山剿灭樊崇的兖州郡兵,光赶上十里路,脚步稍微快一点,都能把自己走溃散喽。

    好在他们的对手也不高明,行至五鹿城,便看到密密麻麻的流民群盗。

    总计七八千之众,乱糟糟地站在一块,没有阵列,没有旗号,就跟着乡党渠帅走。来自平原的流民盗们一路上也打下了几个乡邑,夺了点甲胄兵器,但占比依然极少。

    从他们的武器上基本能判断沦为流民前的职业:持锄、锨的是农夫,用鱼叉披渔网的是渔父,被集中起来使弓箭的是猎户,都是活不下去的穷苦人,被大水和苛政逼得没了退路,聚集起来,只求活命。

    “所以彼辈为何要攻打五鹿城?”这是第五伦没有想明白的,流窜于河济之间,专打小乡邑是很轻松的,能不断靠抢掠得到食物,但这支队伍却头铁来碰五鹿城,势必引来各郡驰援啊。

    他们连像样的攻城器械都没有,已经攻打了五鹿城好几天,以蛾附攻城——就是乌合之众群聚攀附墙壁,缘物而上,但却如同飞蛾扑火般,只留下倒毙墙下的尸体数百,五鹿城依然没能攻下。

    毕竟里面的几百守军也知道,要让流民们进来,毁了元城孺王(王贺)、阳平顷王(王遂)的冢,他们就算当场不死,也会被愤怒的皇帝处置。

    马援骑在马上遥望后眯着眼道:“彼辈虽众,然而多散乱无列,不足畏也。”

    他可是以百人击破数百黄泽贼并将其顺利收编的,知道贼人的意志和秩序较郡兵只会更差,只遥指流民之中簇拥着一辆车的数百人:“那是贼人精锐,稍有纪律,瞧那车上,应该就是渠帅迟昭平所在吧?”

    流民们已经停止了攻打五鹿城,调头乱哄哄地朝向郡兵,他们虽然以迟昭平为首领,底下却分许多股小渠帅,对迟昭平执意要攻打五鹿城本就持反对意见,见果然将官军吸引来了,竟还不犹豫开始撤离战场,带着部众往他处跑去。

    这一跑,流民顿时大乱,也都想跟着溜,他们一向是避敌强而击弱,倒是迟昭平让亲信杀了几个人,稳住阵脚,因为对五鹿城不死心,遂派了几个渠帅来试探魏成郡兵成色,看他们是否如河平、寿良两郡那般废物。

    郡兵再怎么腐朽,也有甲兵之利,再无秩序也有旗鼓号令,看着兵甲森然,傻子才硬上,只有那些对迟昭平宣扬的“神仙”之言信之不疑的流民,认为掘了王莽祖坟,他们的老家就能从水患中得到解救,只大喊着冲了过来。

    郡兵是很会看形势的,眼看流民动真格,他们也不先要求犒赏了,手里弓弩无序地射出去,将十数人钉死在地上,同伴的惨呼和血,也叫后面的流民清醒过来,立刻终止了冲锋,退了回去。

    自行撤退的渠帅越来越多,迟昭平一半的人手都在撤退,她又估算郡卒多达两千,加上五鹿城、元城守军,己方只怕不敌,遂也让人驾车后撤。

    看到流民一触即走,史熊大喜:“大尹,正好乘机追亡逐北,定能斩获颇丰!”

    然后呢?王莽会给你和士兵犒赏么?没见郡兵们都已经收摊坐到地上了么?更何况第五伦对这些走投无路被迫为贼的流民,总带着些怜悯,对他们进行屠杀,总不如砍匈奴人脑袋那般毫不犹豫。

    但第五伦仍是示意马援,稍稍追击,原因无他,只是为了让练了两个多月的新兵们见见血,就如他当年拉着猪突豨勇去打卢芳的目的一般。

    马援带来的新编兵们,与郡卒有显著区分,不止是因被第五伦视为嫡系倾尽武库加以武装,甲兵更加精锐,还因他们头上,都裹着黄巾。

    说起来,这些新兵大多也是魏郡的流寇,第五伦先前还担心他们对流民下不了手,可当马援带众人去追击时,新兵们的表现却让第五伦大为惊讶。

    “第五公衣我食我,第五公让打谁,就打谁!”

    甚至还有人如此自我开解:“吾等多少河内、东郡、魏地人,言语相同,可这些流民,却是下游的外郡人,口音不同的,杀了也不算杀人。”

    于是这些“黄巾军”奉命对穷苦兄弟们举起屠刀时,是毫不留情的,有些人甚至还有点仗势凌人的兴奋,与懒洋洋跟在后头的郡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亏得第五伦事先强调,只以将流民们驱逐出境为目的,不论斩首,只算生俘,这才勒住追击不止的黄巾兵,抓回了部分俘虏和一个跑得慢的小渠帅。

    这可得好好审审了,第五伦觉得黄泛区也是不错的兵源地,和黄泽一样,插根旗管饭肯定能募得不少兵,但得搞清楚其成分才行。

    再者,这时代的百姓少有国家民族意识,极其排外,地域歧视严重,口音不同者皆视为异类。不同郡的士卒,必须分几个营才行,否则自己就能干起来,招兵之事不能急,得从长计议。

    柴戎对第五伦大拍马屁,奉承他指挥自若,击溃大敌。

    史熊倒是意犹未尽,还在为流民大队人马撤走而遗憾,却不知这是第五伦故意为之。

    第五伦瞥着郡兵大爷们:“这些郡卒成事不足,若要用来对付武安李氏,他们不足倚仗,但败事却有余。倒不如借口就近保卫皇帝祖坟,将柴戎与一千郡兵调到元城来,如此能让他分心,省得关键时刻我不放心后背。”

    柴戎是个隐患,但不能杀他——不能由第五伦自己来杀。

    第五伦看向史熊:“我要扶持一下这废物属令史熊,利用今日之事稍加离间,让他和柴戎上下一日百战,使得二人相互制衡,都需要我的支持。”

    于是等放了柴戎离开后,第五伦便招来史熊,叹息道:“大尹掌民而属令掌兵,本朝惯例了,今日之役,本该让属令指挥,可伦却越俎代庖,还望恕罪。”

    “我明白,这是非常之时只能用权。今日幸而大尹在,否则流民能不能击退,还能两说。”史熊有些尴尬,郡兵摆他那几道,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倒是第五伦略施手段,让他眼前一亮。

    史熊只暗道:“多亏了第五大尹,我才看清,原来阻碍我控制郡卒的人,就是柴戎啊,只要挟持了他,亦或是除掉他,郡兵便能听我号令……”

    “我学会了!”

    ……

    迟昭平等人是向东北方退却的,这趟攻打五鹿城的冒险,先在城下折损数百,遭到第五伦派新兵追击又损失数百,渠帅们乘机各行其是,导致她在黄泛区聚拢的七八千人,起码散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迟昭平仍不住回头去看五鹿城。

    元城、五鹿、王家祖坟,这是她对朝廷愤恨的具象化标志——凭什么吾等下游的无辜者,要替皇庙挡灾?

    一无所有的人更喜欢赌博,她自己都有些相信那些话了。

    “打下元城,就能报仇;毁掉暴君祖庙,平原的大水就会消退!”

    迟昭平已将这当做了自己下半生的目标,她起兵时间太短,接下来,必须不断给部众们宣扬,让他们也信以为真,愿意用性命去做这件事。

    但这次试探,也让迟昭平明白,打元城不比击小乡邑,是绝对会引来官军迅速支援的,她的力量实在不够。

    “那就寻找外援。”

    迟昭平靠六博八投起家,手里的骨色子除了赌博外,也能用来占卜,她将色子高高抛,落入手心后展开一看,是大吉的数字!

    “大河两岸有传言,说‘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秦、雒阳’!”

    “众人都说,樊崇,就是十多年前和翟义一同起兵的刘信,他一定也痛恨新室,想要掘了皇帝的祖坟。”

    “派人去东方,去泰山,寻找樊王!”

    “就说,平原迟昭平,愿意做他手下的‘巨人’!”

    ……

    魏地元城县(山东冠县)往东四多百里外,便是泰山。

    此时此刻,迟昭平口中的“樊王”,却是一副极尽草根的形象,樊崇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虬须让他脸显得很大,靠在虎皮的石榻上胡坐。

    樊崇一只手高高抬起,捉着腋下的虱子,它们最爱在头皮和下面寄生,尤其是冬天长期不洗澡的情况下,樊崇随手就是一只,一掐后噗呲作响,丝毫不在意形象,他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听到抓来的王师斥候战战兢兢称他为樊王,不由哈哈大笑。

    然后便脸色一板:“推下去砍了!”

    “乃公最烦别人胡乱编排我身世。”

    樊崇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拎着瓢打水喝,边喝边骂道:“我家在琅琊,八代人都是佃农贫户,平生最痛恨那些王侯将相,谁再敢乱说我是刘信,以‘王’称我,必杀之!”

    樊崇是苦出生,受够了被人踩在身上践踏的日子,如今翻身成了天下知名的大盗渠帅后,竟没有像陈、吴那样,也来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倒要求手下和他一样,依然保持草根的称谓。

    樊崇自称“三老”,他手下的干将琅邪人逄安、东海人徐宣等是号为“从事”,再往下则是卒史,都是乡下人所知的乡吏之名,至于平素的泛称,则是“巨人”。

    所以樊崇喜欢别人叫他樊巨人、樊三老,亲切!

    虽然队伍已经壮大到了数万人,可依然没有繁文缛节,只规定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以言辞为约束,无文书、旌旗、部曲、号令。

    可就是这样一支看似松散的队伍,在樊崇带领下却战斗力极强,从琅琊打到泰山,成了气候,重创郡兵,吸引了朝廷派遣将军景尚来击。

    随着开春,景尚开始聚拢数万大军,从西边的东平向泰山靠拢,景尚自将一路,兖州牧为一路,青州牧又为一路。

    他们的军事决意,是一群人相互帮掐着虱子谈论出来的。

    “管他几路来,我只聚集部众,盯着景尚打!只要能打掉他,其余州牧郡兵根本不用担心!”

    樊崇将一只吸血到胀大发紫的虱子拍死在石案上,仿佛这就是王师。

    和遇到强敌就退却的迟昭平不同,樊崇等人根本不畏,景尚已经围剿他们大半年了,不知有多少人的家眷乡党死在王师手中。纵是飞蛾扑火,但他们早就没了选择,只能和王师战到底!

    就在泰山脚下,大战一场!

    有人提出:“官军郡兵里,也有许多壮丁民夫,和吾等一样衣衫褴褛,等交战时若不加以区别,恐怕会杀错人。”

    和魏地那位黄巾大头领不同,樊崇等人被官军困在泰山附近,是困难到连弄点头巾裹额都办不到的,但樊崇却大笑道:“这还不简单?”

    他来到石穴外面,春雨刚刚下过,山上泥土湿润,樊崇只弯腰捏起一捧土,他们这些农夫最爱的土,山上有红壤,呈现赭褐,这也是底层和囚衣的颜色。

    樊崇就这样糊了一手赭泥,一点点抹在自己眉毛上,造就了一对夸张的赤眉。

    泰山贼众有样学样,都跟樊崇一般,蘸着泥浆,相互帮忙,将其抹到了眉毛上,相互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带着简陋的武器,唱着齐鲁之地的歌谣,随樊崇去与官军决战!

    是日,泰山万人尽赤眉!

    这将成为他们的标志和新名号。

    “赤眉军!”

    ……

    PS:第二章在13:0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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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