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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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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传火

    新朝天凤五年(公元18年)秋八月,关中,列尉郡首府长平县官学厅堂。

    明明是大白天,青铜灯盏上的黄蜡烛却被点燃,火焰在烛芯上微微跳跃,缕缕青烟于屋内飘散。

    此时,台上两位官吏竟忘了今日正事,俨然将官学当成辩坛,指着灯烛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正起劲。

    “君山方才与我同车而行时,曾有形神烛火之喻,你说:精神居于形体之中,就像火焰在蜡烛上燃烧。蜡烛燃尽,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

    “然也,蜡炬之灰烬,犹人之衰老,齿堕发白,肌肉枯槁。到这时,精神再不能为血气滋润,等到身体气绝而亡,精神也如火烛之俱尽,彻底消失。”

    “但我有一惑,君山能否解答?”

    “伯师请讲。”

    “灯烧干了,可以加膏油续上,烛点尽了,可以再换一支,只要传火不停,焰亦不灭。那么人将死之时,精神能不能也换一个身体,继续长存呢?”

    而在他们面前,十名少年正襟危坐,都听得目瞪口呆。关乎精神肉体、生死灵魂的深奥哲学,涉世未深的小学弟子哪听得懂?

    第五伦却全听明白了。

    他复姓第五,单名伦,字伯鱼,年才17,从打扮上就与旁人有区别。

    其他同学都穿着宽大袍服,背部浸出了汗仍不肯取下头上儒冠。第五伦却只扎帻巾,穿了件黑底游猎纹深衣,好不凉快。此刻正睁大一对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台上二人,不想漏掉一个字。

    “精神换一个身体长存,说的不就是我么?难道说,我穿越者身份暴露了!?”

    穿越究竟怎么发生的,他也难以说清楚,只记得大巴车翻下山时,自己正闭着眼睛听伍佰老师的《lastdance》。

    痛感慢慢远去,耳边音乐旋律也渐渐消失,当他从病榻上惊醒时,发现自己变成名为第五伦的少年,所处时代则是……

    新朝!

    在位的皇帝名讳是……王莽!

    作为理科生,他历史知识有限,对这冷门朝代就知道两个人:一个是“疑似穿越者”王莽。还有被称为“位面之子”“大魔导师”的刘秀,此外一概不知。

    好在脑海中残存着身体些许记忆,能听懂上古汉语,关于这个时代的情报被他一点点收集消化。

    第五伦病愈后在铜鉴里一照,发现自己除了个矮点外,居然细皮嫩肉,咧开嘴笑时能看到一口白牙,这是衣食无忧顿顿**米的象征。

    他很幸运,第五氏算不上武断乡曲的豪强,但也是本县地主,可以算最低级的“里豪”。

    比起行色匆匆拿着验传赶去服役的甿隶,比起流放到边境守卫置所的罪官后人,第五伦的起点不知高到哪里去,家里甚至还能供他读书。

    眼下第五伦所在屋舍,便是列尉郡官学,坐落于长平县南城墙下,矮垣里有三五间青瓦屋舍,土坯墙夹着麦秆,外面刷了层蛤灰。学堂地方不大,包括第五伦在内,十名成童只跪坐在蒲席上。

    他们都是已通过小学考校,又得到郡大夫、三老推举的优异者。只等来自朝中的掌乐大夫巡视一番,随便问点问题走完流程,十月份就能前往京师太学深造,一头扎进名为五经的大坑。

    本以为是走个过场,岂料今天来的两位大夫不太着调。尤其是那个四十余岁年纪稍长,头顶发量有些少的掌乐大夫桓谭,刚进门就撂下一句话。

    “我与刘大夫路上说起一事,尚未聊完便抵达官学,其兴未尽,反正时辰尚早,不如先让吾等谈完,县宰、三老与诸生请自便!”

    然后就丢下一屋子人不管,自顾自聊起刚才的内容。

    “不愧是敢在天子面前说这世上没有神明的桓君山啊,果然狂生,不受礼仪法度所限。”

    第五伦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嘀咕,提起这位与众不同的大夫事迹,听说他在前汉就做过官,博学多通,遍习五经,但都只训诂大义,不为章句。为人衣着简易没有威仪,身上粗麻衣冠小冠,摇着一把便扇,若非腰上系的铜印墨绶,都看不出来是个官儿。

    反观与他对话那位大夫,名叫刘龚,字伯师,听说是新朝国师公的侄儿,服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看上去一本正经。可什么“人死了精神能不能换个身体”这种话,偏偏出自他口。

    却听桓谭回应道:“伯师说烛点尽了,可以再换一支,那么,是谁来换了蜡烛呢?”

    刘龚道:“自然是人。”

    “然也!”

    桓谭拊掌:“若没有人主动去换,蜡烛依然会燃尽,既然如此,人衰竭老去之后,谁来替吾等换一个身体,又要如何换呢?”

    这下刘龚哑然了,良久后才道:“或许,只能靠神明……”

    “神明何在?”桓谭摊手道:“生之有长,长之有老,老之有死,这就像四季的代谢,而伯师想要变易其性,求为异道,实在是太过糊涂了。”

    桓谭转头看向众人,第五伦也没心虚挪开目光,反而定定回望桓君山,仔细听他说每一个字。

    “一支蜡烛,若是人善于扶持,经常转动,那就能多烧一段时间,不至于中途夭折。人也一样,与其去想死后能否换一个身体,还不如多求养性之道,方能寿终正寝。”

    桓谭的话,打破了第五伦对这时代士大夫迷信、反智的固有印象,只可惜他对新朝了解太少,也不知桓谭是否留名史册,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这个狂生能不能幸存?

    换在过去,第五伦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肯定是双手赞成桓谭的话,现在却不敢那么肯定了。

    “我穿越的缘由又是什么呢?希望还是科学吧。”

    第五伦摇摇头,不去想他一辈子都弄不明白的问题,现在能做的,就是如桓谭所言,好好珍惜新生命。当然,那些可能会影响他未来生存的麻烦,也得小心规避。

    就比如,今日之事!

    ……

    既然私事聊完,就得办公务了,桓谭一反方才的能言善辩,变得兴致缺缺,甚至打起了哈欠,还得靠刘龚来主持,却见他对众人道:

    “读书不易啊,正月农事未起、八月暑退、十一月砚冰冻时,幼童成童皆要入小学。习《孝经》《论语》,一郡多至数百人,而经过郡大夫与三老考核,出类拔萃者唯有在座十人,方可入选太学!”

    众人都挺直了腰杆,唯独第五伦不然,考核在入秋时,是他穿越前的事,没啥好骄傲的。

    再者,这身体原先的主人虽也熟读儒经,可这时代的教育仕进,可不光看成绩,还涉及到每个人背后的家族、财富、名望。

    不信且看看周围,可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能走到这一步的,要么是世吏之子在官府有人脉,要么家传儒经可由长辈加课,亦或像第五氏这样的乡中土豪。他祖父可给郡里塞了不少好处,通过加钱挤掉了一个同族兄弟后,才让第五伦得到名额。

    刘龚继续道:“董子有言,太学者,贤士之所关,教化之本原也。然而前朝武帝时,太学博士弟子不过五十人,昭宣时增至百人,元成时至千人,仍不足以养天下士。”

    他手朝京师方向一拱:“直至今上登极既真,重视教化,遂于城南起万舍,太学弟子增至万人!”

    王莽自己就是儒生出身,做了皇帝后也很重视教育,这扩招力度可以说相当大了。

    刘龚又道:“兴太学,置明师,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诸生入太学后,亦要谨记陛下之诲,修习五经。太学中一年一考,射策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前朝大儒夏侯胜曾言,士人病在不明经术,经术若能精通,获取青紫印绶,如俯身拾地上草芥那般简单,诸生勉之。”

    这一席话让众人很激动,学而优则仕,天经地义,在场的弟子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各显神通争夺名额,自是为了让子弟有个好的仕进,这关系到一族未来。

    接下来是两位大夫随意挑人起来问答,都是走个过场,只有太差劲的才会在这一轮被刷掉。刘龚知道若桓谭这厮来问,肯定会问些偏门的学问刁难人,索性包揽了这活,让桓谭落得轻松。

    可就算最简单的问题,第五伦也答不上来。

    他穿越后不但得了嗜睡症,一天要睡上五六个时辰,记忆也残缺得厉害,顶多能将亲戚认全。至于所学的孝经、论语乃至更复杂的章句训诂,早忘得一干二净。

    被老师点名起来却一个字蹦不出来,无疑是很难堪的,办法只有一个……

    只要我放弃速度够快,尴尬就追不上我!

    轮到第五伦时,他不等刘龚发问,便先朝二人长作揖。

    “后学小子第五伦,拜见两位大夫,我有一事,还望大夫允许。”

    桓谭抬起眼皮,刘龚也看向第五伦,却听这面相不错的少年肃然道:“我愿将自己的太学名额,让出来!”

    这学,我不上了!

    ……

    “啊?”

    官学内其他人愕然,都回头看向第五伦,桓谭则用便扇点着第五伦道:“孺子,你莫非是怕答不出刘大夫之问,故而退缩?”

    瞎说什么大实话?第五伦心里有点慌,面上却只淡淡一笑,旁人只当他少年老成,对桓谭的“玩笑”毫不在意。

    自然有人替第五伦打圆场,与第五氏有故旧关系的长平县宰出面道:“敢告于掌乐大夫,此子敏而好学,识文数千字,孝经论语都得了甲等,颇受乡里赞誉。”

    桓谭看着第五伦的装扮:“旁人皆高冠儒衣,唯独你这孺子身着劲装便服,是为织工省布料?总不能是家中穷困,去不了京师罢?”

    这自然是说笑,长达数年的脱产学习,还要去物价奇贵的京师,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但能坐在这的,怎会有中人之家?

    第五伦也不卑不亢,回应道:“掌乐大夫不也粗麻衣冠小冠,却认为我服饰不正,这难道是只许大夫放火,不许小民点灯?”

    这话成功将桓谭逗笑了,总结得好啊,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么?

    “君山!”

    刘龚制止了桓谭的没个正形,皱眉问第五伦:“孺子,能入太学殊为不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为何不愿去?”

    第五伦就等这句话,拱手道:“非不愿耳,只是每年太学有千余人入学,每个郡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列尉郡不多不少,正好十人,每县分到一个名额。”

    “我在长平县官学得了甲等第一,而排名第二的,正是同宗兄弟第八矫。我与他有竹马之谊,素来相善。”

    桓谭和刘龚都是博学之辈,也不奇怪为什么姓第八的和姓第五的是亲戚,只因他们原本是一家,两百年前都姓田,乃是楚汉之际齐王田广之后。

    汉朝建立后,为了强干弱枝,刘邦将诸田从齐地迁徙到陵邑居住。按照迁徙顺序,产生了从第一到第八8个姓氏,但祭祖仍是在一块,且相互间不通婚。

    然而除了这点外,第五伦全在扯谎,他和第八矫只是泛泛之交,根本不是朋友。

    “宗兄年岁长我,勤勉好学,寒来暑往从未缺席,学问素来优异,只是考校时因病失常,屈居第二,实在可惜。”

    第五伦满脸惭愧:“作为朋友,乘他有疾时夺了第一,是为不义;身为族弟,却挤占了兄长的名额,是为不悌。不义不悌之人,岂能入太学习圣贤书?再加上我对孝经、论语只懂得皮毛,愿再读一年让学问精进,而将今岁名额让给宗兄!”

    这种事还真没遇上过,刘龚转过头看向桓谭,想商量商量,岂料桓谭却很随意,扇子一挥:“不去就不去,既然他志不在此,何必强求?”

    或许是桓谭在上面摇着便扇打哈欠时,也看出满屋肃穆之下,唯独第五伦听刘龚大谈太学仕进时的不以为然吧。桓谭最喜非毁嘴上仁义道德,实则一心仕禄的俗儒,也因此在朝中多遭排抵,混了这么久还是下大夫,第五伦的性格倒是挺对他胃口。

    第五伦确实没把读书当官当回事,没办法,这什么五经六经实在太枯燥了。他打听过,除非是天赋异禀,否则学五经的时间成本大到惊人,从前汉开始,就有十五六岁入太学习五经,结果到了头发全白,仍只能通一经者。

    皓首穷经,岂是虚言?

    再者,太学是扩招了,但工作岗位没扩啊。每年入学千人,却只有百人能射策为官,十里挑一,竞争还越来越大。看来不管哪个时代,考试这玩意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第五伦可不想一头扎进竹简堆里浪费时间,与其去研读那些旧文章,还不如在家里继续推进自己的计划——如何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自保。

    走出官学时,外面的炎热已经消退,凉爽的秋风吹得人很舒服。

    今日之事,负责选定名额的县宰有些尴尬,其余九名弟子低声议论着第五伦的“独行”,屋外的吏卒则看着他笑,觉得这孩子太傻了。

    第五伦却自有计较:“且不说入了太学不一定能仕进,就算呕心沥血苦读几年,混上个没有实权的郎中、文学掌故又如何?手中能有一兵一卒么?”

    “我没记错的话,新莽是个短命王朝,看这形势,距离倾覆恐怕不远,现在赶着去做新朝的官……”

    “那不是49年加入果军么!”

    ……

    PS:新人新书,求推荐票啊诸君!封面是智能生成,稍后会换。

    也不怕透露大纲,就一句话:真.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

第2章 改名狂魔

    “别人穿越都是退婚,我却是来退学。”

    第五伦办完事也不久留,翻身上了代步的黄色小公马——没名字,正经人谁会给坐骑取名?

    官学旁边就是南门,出了城门后一回头,还能看到两丈高墙上正中央“长平县”三字。

    第五伦刚来那会,还以为是秦赵长平之战那个长平,后来才发现不是。

    本县属于前汉三辅之一的左冯翊,旧名叫长陵县,三年前才改成长平,位置大概在后世陕西省咸阳市东边。

    所以墙是古旧的,字却很崭新,一如王莽希望的那样——新皇帝就像装修屋子般对待这天下,通过敲敲打打刷层新漆,将旧汉一切痕迹抹去。

    于是王莽把天下官制、地名改了个遍,诸如郡守变大尹,县令变县宰,三辅变六尉。

    第五伦已经摸清了王莽这改名狂魔的套路,凡事反着来,陵者高也,于是改成胸不平何以平天下的平。

    扬州刺史部有个地方叫无锡,王莽不喜欢无字,改成反义词“有锡”。

    但第五伦跟来自关东的商贾打听后失望地发现,常山还是常山,竟然没改成石家庄!

    兰陵也只更名为“兰东”,而非枣庄。

    “说好的王莽是穿越者前辈呢?若真是,肯定会在地名上留点暗号才对吧。”

    第五伦停止胡思乱想,纵马向南而行,离开县城。

    前世他人到三十力不从心,如今重新拥有17岁身体的感觉很棒,最妙的是摆脱了高度近视,世界重新变得清晰。

    第五伦出了城后抬头向东看去,便能望见一座覆斗形的大山屹立在三里外,山下松柏郁郁葱葱,还有庙堂建筑绕山而建。

    那其实不是山,而是长陵,汉高祖刘邦的陵寝。王莽虽然将旧名改了个遍,却没掘了老刘家的祖坟。只因他代汉时玩了一个把戏:让人进献金策铜符,说什么“赤帝显灵,传汉家天下予莽”。

    所以这禅让,居然是汉高祖亲自传国给王莽喽?

    听说王莽还在高帝的灵前接受了金策书,在第五伦看来,这简直是坟头蹦迪,刘邦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会被气得揭棺而起。

    事后王莽将长陵和高庙作为新朝的“文祖庙”,依然保持祭祀香火不绝。

    过了长陵后,沿着灰扑扑的土路一直往南,就进入了第五伦家所在的“临渠乡”了。

    ……

    长达数百里的成国渠横跨渭北平原,灌溉上万顷土地,长陵最好的田都集中在渠边,虽然比不了京师周边的贾亩一金,但也十分金贵。

    而沿着川流不息的成国渠从东到西,分布着本乡的八个里,名字也简单明了:第一里、第二里、第三里……第五里直至第八里,居住着两百年前从齐地迁来的诸族。

    秦汉的里聚多是五到八户的小农家庭,但也有例外,被迁徙入关的关东移民,初来时与秦人语言不通,为了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只能抱团取暖。百家聚之,合而为宗,倒是有点像后世南方的客家人,宗族观念很重。

    途经第一里时,远远就能望见第一氏修建的高大家祠。还遇到两位第一氏的子弟乘车去县城,第五伦驻马拱手,对方却只是随便点了下头,态度十分傲慢,仿佛第五伦朝他们行礼是应该的。

    气得第五伦的伴当兼仆从第五福朝二人背影唾了一口,骂道:“这第一氏还当自己是大宗呢!竟然不还郎君的礼!”

    第五伦却只是皱了皱眉,制止了仆从:“五福,回家再骂。”

    他只管仆从叫五福,是因为他那张大饼脸喜庆,长得像五福娃,粗粗壮壮的。

    为了方便记忆,第五伦给远亲们都贴了一个标签,第一氏无疑最为傲慢。他们作为齐王田广嫡子的后代,迁徙时排名第一,人口土地也最多。武帝时他家曾买官为郎,出过两任县令,如今虽然官越做越小,第一氏家主只为乡三老,却一直将其他几家当小宗看待。

    一路纵马向西,其他几个家族也各有特色。

    第二氏最短——汉武帝时打击豪强,第二氏因为跟大侠郭解有往来,被当黑恶典型打掉,又被迁去汉中房陵开荒,与亲戚断了往来。这导致八大家族只有七个成了本乡常识。

    第三氏最小——也不知为何,几乎代代单传,以至人丁稀少,户不过十,民不过百,依附于第一氏。

    第四氏最精——这个家族另辟蹊径,选择经商,做商贾的能不精明么?

    第五氏最悍——第五伦家以强悍出名,因为第五伦的祖父是行伍出身,年轻时还跟陈汤去西域打过仗,会点阵战之术。农忙争水械斗,本乡也没人干得过他们。

    第六氏最老实——这个家族与第五氏相邻,埋头种地,经营田畴,甚少参与争斗。

    第七氏最凶恶——第七氏是远近闻名的恶豪,家中多轻侠之辈,整日舞刀弄剑,欺压弱小,据说还跟茂陵大侠原涉有往来,暗中做些违法勾当。

    第八氏最好儒——这个家族最后迁来,好地都被亲戚占光了,人口比不上第一氏,打架斗不过第五、第七,做生意也被第四压了一头。于是他们祖先自费前往长安学经,吃到了经术的红利,元帝年间时出过位博士弟子,那时候太学生还是金贵的。

    所以第八氏最重视教育,家传一经,可近来有些中衰,很久没出过太学生。今年第八矫更被第五伦抢了名额,导致两家关系有些僵。

    总而言之,几个家族虽名义上还是亲戚,实则一盘散沙,甚至为了各自利益结仇争斗。

    “现在形势是这样,但几年后就不一定了。”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已经离了大路,踏上前往第五里的乡间小道。

    道旁尽是阡陌分明的田地,加起来恐怕有上百顷之多,其中他们家就占了一半,其余分属几十户人家。有小沟将水从成国渠引来灌溉,粟米已经收过,而宿麦还没种下,正在准备开耕事宜。

    几个汉子拄着农具,正在田边用瓢喝水,他们荆钗布裙的妻女提着饭食来送,瞧见第五伦骑马过来,都站起身朝他作揖。

    “见过小郎君!”

    第五伦笑着回应,这些人大热天还要穿着犊鼻裤干活,阳光将他们的脊背和脸庞晒得黑黝黝的,肩膀上有拉犁时绳子留下的勒痕,毕竟不是每家都能拥有耕牛。

    里中大多是自耕农,但不少人的地已被第五氏兼并,一些外来流民为逃避官府劳役赋税,也投靠豪门,成为徒附奴婢。

    距离里聚近时,无法开辟成农田的坡上种满了桑树、麻畴,亦有人在其间劳作。

    如果说田地供给的是食,那这些经济作物保证的则是衣。第五伦这一身锦衣绣服和每天吃的膏粱之食,都是佃农奴婢双手创造的劳动成果,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适。

    不过,阶级虽由出身决定,但一个人心向何处,却要看他后天所作所为。

    正在这时,第五伦听到果园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声。

    却是一个摘梨的里民不慎从树上跌落,正抱着腿干嚎,第五伦分开众人凑近一看,发现一根木刺深深扎进他没穿鞋履的脚板,已经出了不少血。

    仔细看此人痛到扭曲的脸,却是认得,虽然三四十岁了,辈分上却算他远房侄儿。第五伦招呼旁边的人帮忙拔了刺,找块布包扎好止血。又见伤者连鞋履都没有,一瘸一拐恐怕难以走回两里外的家中,遂让第五福牵马载他回去。

    “小郎君,我牵马载他,那你怎么办?”

    第五福大饼脸上写满了不乐意,里中族人有亲疏之分,按照与家长的血缘远近区分地位高低。第五福家离大宗较近,还没出五服,从小就跟在第五伦身边,儿时做伴当陪他读书识字,长大为仆从,以后会替第五伦管管庄园,不劳而食。

    要他给地位低下的远亲牵马,第五福当然不高兴,而那伤者也连连推说不敢。

    第五伦摸了摸后面:“马背将我膈疼了,想走路回去。”

    他帮那受伤族人上了马,打发第五福离开后,迈着步朝里门处行去,倒是果园、桑园里的男女族人们面面相觑:“这半个月来,小郎君待人比过去和蔼不少啊。”

    “没错,往日路上见了都扬着头,如今却会止步拱手,脸上还时常带着笑。”

    这在过去几代家主身上,是不可想象的。

    里聚位于一座地势稍高的塬上,土黄色的里垣将其环绕,只开了南北两门,都有里监门守着。平旦时分开门放族人仆役去劳作,天黑时关闭,以防盗贼宵小。

    在这儿,什么验传、符节都不管用,进出只用看一样东西——刷脸。

    陌生面孔、外乡口音会被当贼一般提防,哪怕是官府税吏,没有第五氏家长点头,也休想进来。

    听说前朝昭宣时,皇权还是能下到乡里的,但元成之后汉朝皇帝以德治天下,管控渐渐松弛了,导致兼并成风,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新朝建立后下达了“王田私属令”,宣布土地国有化,并禁止奴婢买卖,但暗地里的交易仍屡禁不止。

    第五伦进里门后受到更频繁的礼遇,人人都识得这位小郎君,也对他近半月来忽然和蔼的态度暗喜。一个好说话体贴族人的大宗家主,意味着族人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活能好过些。

    众人却不知,第五伦其实也在庆幸,庆幸自己拥有如此庞大的宗族。

    第五伦看过里中户口薄册——掌握在他祖父手中,数据真实的那卷,而非里长给官府税吏看的假账。

    里中一共五十七户人家,男女老幼人口四百六十九,其中大男子,也就是丁壮一百九十七名,其中大半都姓第五。

    若能勤加训练,搞到足够兵器武装起来,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

    第五伦对里人关爱有加,除了身为剥削者的愧疚外,还有他对未来形势清醒的认识:

    “凛冬将至,孤狼死,群狼生。”

    ……

    里中土路凹凸不平,下过雨后一地泥泞,生活污水从路旁小沟流过,步伐傲慢的黑头猪和鸡鸭鹅随地乱拉,味道很不好闻,乱跑的孩子脚底又将秽物带得到处都是。

    七拐八拐的小路通往各家各户,屋舍盖得很不规整,若不亲自走上三四回,出了门一准迷路。

    唯独有条路是用鹅卵石铺就,以北里门为起点,经过一株大榕树下的平地后,就抵达大宗的坞院。

    坞院其实是独立于里聚南边的单独建筑,占据了塬上最高的位置,院墙坚固高大,门楣森严高耸,一抬头能看到一排铁灰色瓦当。

    门边放着几根做工粗糙的矛,四个看门人正在说笑,见到第五伦后立刻停下话头,迎他进去。

    “老家主嘱咐了,小郎君一回来就去见他。”

    第五伦离开县城就一路奔回来,他料想自己退学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祖父耳中。

    “还好,家里还能有半刻平静。”

    进了门后,只见院落分前、中、后三进,前院是私属奴婢住的地方,土屋简陋。两旁设马厩、车房,相较于宽大的马厩而言,马却少得可怜,只有匹赤红老骥低头嚼着没什么营养的刍草。

    中院为双层主体建筑,有主人的居室和待客的厅堂,但第五伦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祖父。

    “大父何在?”

    “在后院,果园送来了新收的栗子。”

    由中心建筑偏门可入后院,后院分布猪圈、作坊、厨房等建筑,隔着墙还有座园圃,圃内菜畦整齐,冬葵与韭菜长势喜人,旁边有水井、沟渠可供浇灌,主人家的日常食蔬便来源于此。

    第五伦的祖父却是在厨房里,老头喜欢吃栗子,此刻正站在灶边,等待板栗烤熟。

    第五伦不由放轻了脚步,他对祖父还是有点怕的,走到他身后作揖:“大父。”

    老爷子转过身来,本来总板着面孔的他,看见孙子就笑了,脸上满是皱纹。

    “伦儿回来了。”

    老爷子名很霸气,叫“第五霸”,是第五氏西迁后的第九代家主。

    光看相貌,根本猜不到第五霸已七十有一。第五伦往日若起得早,还能看到他在院子里用凉水冲澡,再拎着长剑耍上一刻钟,每日如此勤勉锻炼的结果就是,老爷子古稀之年依然一身肌肉。

    别家的地主,都是驼着背、背着手慢悠悠巡视田地。第五霸则带剑骑马与族丁招摇过市,吓得十里八乡的盗贼都不敢来第五里造次。

    而他手上更有多年舞刀弄剑留下的厚厚老茧,俨然多了一对铁掌,用火钳从坑灰里掏出一颗滚烫的板栗,随便一吹就掰成两半,将果仁递给第五伦。

    第五伦接过小口小口吃,嫌烫。第五霸则是一次两个放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亏得他牙口还没落光。

    这年头的板栗远没有后世甜,第五伦只想着改天要不要弄点糖浆,给爷爷整个糖炒栗子尝尝。

    第五霸又递给他一把剥好的栗子:“如何?果然如县宰所言罢,朝中派大夫来巡视考校,不过是走了过场罢。”

    “确实如此。”

    第五伦嘴里吃着板栗只唯唯应允,在第五霸问今日来的是哪位大夫时老老实实回答。

    第五霸还不知道第五伦在县城里做得好大事,故心情甚佳,抚着花白的胡须道:“等到十月份,你就要去太学了,这件事可喜可贺!去年酿的酒熟了,我让庖厨杀了只鸡,割了扇肉,你陪老夫喝几盏。”

    时值午后,妇人们已经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忙里忙外,隐隐能闻见陶釜里飘出的肉香,不过第五伦却暗想:“今晚的主菜,大概是竹板烤肉吧。”

    第五霸用小拇指点着本乡最西边的那个里,自得道:“第八老儿一向自傲于他家世传一经,出过太学生,看不起我家。如今他幼子第八矫却被你压了一头,真是快哉,也不枉我给县宰如此多好处。”

    第五伦笑了笑没说话,直到爷孙俩坐在厨房门槛上,将满满一捧栗子吃完。

    他亲自给第五霸递了杯水,看着爷爷将水咽下肚保证不会呛到后,才不急不慌地说道:“大父,其实……”

    第五霸抬头听孙子说话。

    “我将太学名额……”

    第五霸颔首面带微笑。

    “让给第八矫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五伦退后两步,准备跑路,声音却提高了两分:“我辞让了去太学的机会,将名额让给了第八氏。”

    啪嗒,好好一个陶杯在第五霸手中被捏碎,老头脸上的慈祥笑容,立刻就变成了怒不可遏。

    “反了,反了!”

第3章 打不过就加入

    第五霸打人可不是嘴炮说说,当场骂骂咧咧地起身,直接抄起旁边的火钳要揍第五伦。

    第五伦只跑得慢一点,腿上就挨了两火钳,那叫一个疼啊。

    他连忙狼狈开溜,小杖受,大杖走嘛。

    好在厨房里人多,从庖厨到大奴,沾亲带故的都过来阻拦。

    “老家主,打不得啊!”

    “若是打坏了小郎君,谁来承袭第五氏的宗祠呢?”

    “没错,这小竖子就是成心要气死老夫,好继承家产啊!”

    第五霸是真的火大,骂道:“竟将老夫费尽心思求来的太学名额拱手让人,这硕大家业落他手里,恐怕也会飞快败光,不如趁早打死算了,我的堂侄兄弟又不少!还怕没人给我送葬么?”

    话虽如此,可被人一拦,那股火气却是消了不少。

    对啊,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都在多年前那场大疫里亡故了,只剩下第五伦一根独苗,真打坏了,不就便宜那些自己都瞧不上眼的昆弟近亲了么。再说第五霸一向宠爱孙儿,打得鼻青脸肿的,事后也心疼啊。

    第五霸最终没说出“逐出第五氏”这样的狠话来,只把铁钳往第五伦溜走的方向狠狠一扔,然后就坐在井沿上喘气。

    第五伦这才小心翼翼绕回来,老爷子是暴脾气,震怒时说什么都不管用,但冷静后还是能够对话的。

    他将火钳双手奉上:“大父,你听孙儿解释,听完还气再打不迟。”

    “我不听!”

    扑通一声,第五霸将火钳直接扔进井里了,他别过脸,本不想跟孙子说话,但这一想又气了,遂转过身指着第五伦骂道:“难怪这半月来,你连书简都没翻开过一次,每日就缠着老夫学手搏格斗之术,要么就去县城里结交关东贾人、轻侠,不务正业,原来你心思早不在经术上了。”

    “是。”第五伦朝第五霸作揖:“孙儿是觉得,读五经并无大用。”

    老爷子一愣,眼睛里情绪复杂,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井沿,让第五伦过来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

    “伦儿,五十多年前,那时老夫与你一般年纪,也以为读书无用,跟着伴当做了轻侠恶少年,戏弄俗儒,取下他们的高冠做尿壶。”

    “后来我被京兆尹缉捕,只能跑到边塞做兵卒,想着效仿傅介子、郑吉,以军功封侯,衣锦还乡,岂不快哉?”

    第五伦点头,老爷子参加的那场战争,正是西汉与匈奴最后一战,第五霸作为小卒,跟着陈汤、甘延寿远征康居,斩杀郅支单于,留下了“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

    第五霸眼中满是对峥嵘岁月的追忆:“跟着义成壮侯和陈校尉打仗就是痛快啊,吾等翻越雪山大漠,蹈康居国,屠五重城,夺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悬旌万里之外!西域城郭莫不惧震,胡姬们排着队让吾等睡,每个人也分到了不少钱帛和异域珍怪。”

    他的目光暗淡下来:“可你知道,回国之后,等着吾等的是什么?”

    第五伦摇摇头,这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却听第五霸恨恨道:“没有民众夹道而迎,更不是封侯赏赐。大军刚进玉门关,司隶校尉就发文,说陈校尉矫制,应该逮捕,又让沿途官吏查验吾等从匈奴康居处夺来的财物,统统收缴!朝中怕是有匈奴人的奸细,想要严查吾等为郅支单于报仇啊!”

    “陈校尉上奏名冤,元帝这才让人招待班师大军,可回到长安后,赏赐却迟迟发不下来,甘、陈两位校尉的封侯几年后才得到,吾等普通士卒几乎一无所获!”

    在第五霸看来,这还是朝中出了奸臣!有反战的文官儒生从中作梗,丞相匡衡和内朝宦官石显等勾结,阻挠封赏,后来还罢了陈汤的官。陈校尉是贪财好色了点,但瑕不掩瑜啊,至于揪着小过错不放么。

    既然没有封赏,参与那场仗的士卒们只能灰溜溜回到家乡,竟发现乡里当年被自己戏弄的某个小儒生,已经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免除徭役,前途似锦。而自己在异域为大汉出生入死,落了一身伤病,却什么都没捞到。

    凭什么啊!

    这之后,第五霸一直没混出名堂来,他做过亭长和乡游徼,破获了不少案件,可不管业绩做得再好,每每轮到他升迁时,县功曹都会问上一句:“你可通经术?”

    第五霸当然不会了,别说五经,他连孝经论语都没学过,年轻时忙着好勇斗狠去了。效仿前朝宣、元时的丞相于定国半路自学成才?他也没这毅力和天分啊。

    其实,他也去县中小学旁听过,那些夫子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也不教治理之道啊。可怎么像他一样的武吏仕途无望,一生只能做个微末小官。而进过太学镀金的儒生们,在通过射策考试后却能直接成为郎官、大夫,然后身居二千石高位呢?连乡啬夫断案,也不再按律令来,而是得请教儒士,搞什么“春秋决狱”。

    于是升迁就不了了之,第五霸蹉跎一生,就在乡游徼职位上致仕了,反观那些能力资历不如他的同僚,却因为学过儒经符合上面要求,竟节节高升。

    凭什么啊!

    想不通不要紧,但汉家以儒经取士的大趋势,老爷子终于看明白了,不管文武,学会一门经术都是做大官发大财的前提。

    于是,为了不让后代再像他一样吃亏,第五霸在孙子的教育上下足了功夫,七八岁就送第五伦上县里的“小学”,又聘请儒士到家中开小灶,终于栽培出一个有能力通过太学考试的人才来。

    而这新室比起汉家,对经术更加重视,太学生扩招至万人,儒士地位被空前拔高——谁让皇帝王莽自己就是个读书人呢。

    看这架势,应该继续让家族子弟深耕五经,这或许是让第五氏实现转型,涅槃起飞的唯一渠道。

    可没想到,孙儿却和他当年一样不懂事,第五霸能不气么?

    “打不过,就加入?”

    对祖父这种顺应潮流的做法,第五伦是赞赏的,早个三十年,这样没问题,晚个二十年,也无可厚非。

    可偏偏遇上新莽这短命朝代,却是走错门路了。虽然不太了解这段历史。但新朝之后是东汉,改朝换代啊,肯定是九州大乱,民不聊生,不可能每次都如王莽般和平禅让。

    因为第五伦这些时日对行军打仗等事很感兴趣,第五霸还以为他有志于行伍,只压低声音劝孙儿道:“像我当年那般参军谋求立功,也行不通。眼下皇帝虽然四处开衅,不止在打匈奴,还打了西羌、西域、西南夷,还有什么高句丽……”

    “下句丽。”第五伦笑道:“我听人说,皇帝已经下诏书,把高句丽改成这名了。”

    又是反义词,这个很王莽。

    总之新朝建立才短短十年,却像疯了一样跟所有属邦都翻了脸,四面出兵。虽然前线“捷报”频繁,可听那些去北边匈奴、南边西南夷服役受伤退回来的人哭诉,说几十万大军耗在边塞,损失惨重,战争似乎陷入了僵局。

    第五霸就操心这个:“这几年朝廷赋越征越多,徭役已经摊派到各氏族头上,我第五氏去年去了三个人,今年竟要出六个!莫非还要增兵?”

    “前年去西域平定叛乱的人马,说是大胜,还给带兵的将军封了一个子,一个男。可我第五氏被征召去的几人,却再没回来过,或许已经死在那了。还有传言说,西域都护已被西域胡人所杀,援军也被城郭联军打得大败,残部困在龟兹,和朝中断了联系。”

    毕竟在西域奋斗过几年,第五霸还是心系那边的,只叹息道:“如今的皇帝和陈汤校尉是忘年之交,颇受陈校尉赞誉,他对待戎狄蛮夷,确实也和陈校尉说的一样,虽远必诛。可仗怎么打成这样,全然没有当年吾等在西域一汉敌五胡的威风啊……”

    瞎说什么大实话,新军战斗力确实很菜,这些外战胜率低到可怜。所以这时候走武将路线也不好,不小心就把命赔进去了。

    第五伦打断了祖父:“大父,我之所以不愿入太学修五经。是因为读书仕进,只能是太平时节才有可能。”

    “可若是遭逢乱世,那些繁杂五经遇上锋利刀剑,恐怕就无半分用处了!”

    “乱世?”第五霸一震,看着第五伦:“你想说什么?”

    这些话不能泄露,跟着祖父来到坞堡南墙外,站在菜圃处,眺望傍晚时分的天地,第五伦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大父,我觉得这天下,恐怕要乱!”

    ……

    “你这孺子,胡说什么!”

    听到这话,第五霸吓了一大跳,他虽然年轻时去西域见过大世面,但本质上依然只是一个小地主,目光局限在关中,乃至于小小列尉郡长陵县。对外部世界的微妙变化,缺乏敏感。

    在第五霸看来,虽然新军在四境和蛮夷打仗屡战屡败丢人现眼,但那些事太遥远了,国内仍较为安定,日子远没到过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程度。

    可第五伦不一样,正因为不知道这时代的历史细节,他就对收集情报更加上心。前些日子没事就往县城跑,甚至差遣人去京师和河东打探,收获的消息让他忧心忡忡。

    “去年,关东旱涝无常,东南扬州有瓜田仪举事为盗贼,有传言说,半个会稽郡都乱了。”

    “还有东方的徐州,有个叫吕母的女子,因为儿子为县宰冤杀,就聚集了数百贫困少年攻下县城,杀死县宰,专在海边活动,据说已经聚众上万人。”

    “还有今年夏秋发生的事,荆州连年久旱,百姓饥穷,故为盗贼,聚集在绿林山,人数越来越多……”

    绿林好汉这词,第五伦前世是听过的,未来恐怕会是一股大势力。

    他打听到的暂时就这几个,但被朝廷隐瞒的动乱只怕更多。看上去都是星星之火,但几年后会不会烽火燎原呢?

    毕竟新朝的改制槽点满满,各阶层怨言都很大。而王莽又在边境四处开战。就连第五伦这不懂历史的都能看出来,眼下新室是内外交困,危如累卵啊。

    “不过是些许盗寇、流贼,伦儿,你果然没见过大世面,这样的小毛贼,哪一朝,哪一年没有?”

    第五霸没把关东的起义军当回事,这让第五伦好生无语。对了,王莽和朝中的掌权者,莫非也是这种心态?

    想想也释然了,除非像他一样知道新朝会迅速覆灭,否则正常人很难相信,这还算平静的世道,会在短短几年内忽然崩溃吧。

    第五霸还是不太接受第五伦的危言耸听,只不提这茬,问起了整件事的重点。

    “伦儿,你就算不想入太学,那不读就是了,为何要把名额让给第八氏?岂不是便宜了他家。”

    第五伦正要说他的理由,远处却传来一阵喧嚣,爷孙俩看到一支人马沿着西边的大道到了坞院南门,而守门的家丁也来禀报道:“家主,第八氏族长与其子第八矫来访!”

    第五霸有些诧异:“第八氏不是与我家结怨了么?那老儿今日怎么会登门。”

    “他们当然得来。”

    第五伦却并未感到奇怪,他知道,是自己在官学推让名额的事传到第八氏处了。

    “只是来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了几刻!”

    ……

    而另一边,县城之中,县宰鲜于褒也已准备好了夜宴,招待桓谭、刘龚两位来自京师的大夫。

    这时候刘龚却想到了下午的事,转头问漫不经心挑着鱼刺的桓谭。

    “君山。”

    “你以为,今日那第五伦让出太学名额给其族兄,是真心谦让良悌呢?还是只想借此博取名利?”

第4章 第五伦让梨

    刘龚之所以怀疑第五伦,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孝悌确实是件有利可图的事。

    前汉以孝治天下,皇帝谥号前都加一个孝字。悌则由孝衍生而来,《孝经》里说过,教民礼顺,莫善于悌,提倡兄弟之间要相亲相爱,长幼有序。

    新朝代汉后,因是以臣子之位逆取皇位,即便有赤帝禅让的神话包装,王莽也不太好过于强调忠来打自己脸,于是继续推崇孝悌。

    听了刘龚发问,桓谭却将鱼刺一吐,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

    “当年今上微末时,服侍母亲及寡嫂,抚育兄长遗子,侍奉诸位叔伯也十分周到。在其伯父阳平敬成侯(王凤)病榻前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数月,博得世人称赞。”

    王莽自己就是靠孝悌人设博得名誉上位的典型,桓谭话里有话:“当是时,是否也有像伯师这样的人,怀疑陛下目的不纯,表现孝悌是为了博名牟利呢?”

    “这……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陛下是孔子后五百年才一出的圣贤,第五伦却只是乡野孺子,岂能相提并论。”

    刘龚后悔自己嘴欠去招惹桓谭,只问县宰鲜于褒:“第五、第八两家乃是亲戚,是否有可能串通好了,让第五伦让出名额得到名望,而第八矫得入太学呢?”

    “绝不可能。”

    鲜于褒一口咬定:“第五、第八两氏,并非如第五伦所说的那般友善和睦,反倒有不少过节。下吏曾亲见第五、第八两位家主于桥上相遇,都不肯相让,竟僵持了半个时辰之久,两家已久不往来,更不可能串通。”

    “哦?”刘龚诧异了,这下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第五伦这是以德报怨?

    鲜于褒道:“敢告于两位大夫,其实第五伦平素在乡里,便多以友悌著称,尤其是从一月前,他大病一场后更是如此。”

    他说起了第五伦的一件事迹来。

    “临渠乡第五里有个大梨园,每年梨熟,皆会邀约族人共食。”

    当然,也会派人将最好的梨底下压着钱帛,给父母官送来尝尝,这个故事,就是鲜于褒从送梨的仆从第五福处听说的。

    “第五伦吃梨时总主动拿小的,小梨明明更酸,有人问他为何如此,第五伦答曰:学了孝经后,明白了孝悌之道,我在家中年纪小,应让昆父堂兄先拿,而我取小者。”

    这个故事十分简单,却给人印象深刻,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才十来天就在县里传开了。

    刘龚打消了对第五伦的怀疑:“看来第五伦是真的本性良善谦恭啊,让学之事绝非孤例,是我妄自揣度了。”

    桓谭闷了口酒后却发话道:“虽然只与此子有过三言两语交谈,但依我看,他之所以让学,或许也不全是因为孝悌……”

    “那是因为什么?”

    “恐怕只是和我一样,懒得去费神学那繁琐的训诂章句吧。”桓谭大笑起来。

    刘龚也没把他这话当回事,只暗道:“第五伦让梨,是个有趣的故事啊。我不如将此事记下来,回常安后呈给叔父看看,说不定会被他收录进《杂记》里。”

    而另一头,县宰鲜于褒也暗暗替第五伦捏了把汗。

    他之所以帮第五氏说话,一来因为鲜于褒的父亲与第五霸曾是同僚,关系还不错。而为了第五伦入太学的事,老头子还给他塞了不少好处。

    宴会结束后,鲜于褒心里也活络开了。

    “如今第五伦让了名额,按理说第五氏给我的钱帛,得退掉才行。”

    可那些器物钱帛他已经收了,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该怎么办呢?

    鲜于褒灵光一闪,决定要将第五伦让梨、让学之事,向郡上禀报。

    一来,治下出了这样的孝悌典型,当然是县宰教化有方的政绩。

    二来嘛,也能给第五氏一个交待,不必还他家贿赂了。

    “正好有个县里就能决定的职位,就适合第五伦这般的孝悌之人!”

    ……

    中院厅堂是第五氏坞院最大的建筑,粗大的柱子顶起屋宇,堂内四面都有窗户,白天时很敞亮,入夜后,挨墙壁相对放了两列的青铜灯架依次点燃。

    但习惯了后世明亮电灯的第五伦,依然觉得这屋子太暗了。

    空阔的中央摆放两排矮脚漆案,案后则是坐榻,这是第五氏遇上重大事情召集族中主事者开会的地方,也是待客之地。连夜登门的第八氏族长和他的幼子跪坐在西面客位上。

    东席的主座上,则端坐着满脸傲慢的第五霸,他背后摆着一个木支架,架上放有长剑,正是第五霸每天早上耍的那柄。

    剑在鞘中,锋芒不露,一如敛容含笑待客的第五伦。

    第五霸见老冤家上门,一说话就没好气:“我家釜中的肉刚熟,第八直,你莫非是来蹭饭的?”

    和第五霸这走武吏路线的老兵头不同,第八直年轻时去太学旁听过,说话永远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含蓄,他今天上门不为寻衅,只低头垂着眼睛道:“说起来,第五氏的饭食,我确实几十年没吃过了。”

    两人年轻时也曾相善,都在乡中做吏,一个是亭长,一个是文掾,后来却翻了脸,至于原因嘛……害,还不是因为女人。

    第五霸眯起眼:“你这老儿还是没变,有话直说,勿要拐弯抹角。”

    第八直笑笑,道明了来意:“今日来此,却是为了伯鱼将太学名额让给犬子之事,诗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吾等理应来道谢。”

    “哈哈哈。“第五霸有些得意,说道:“我家伦儿天性聪慧,在官学之中,随便一考就是甲等第一,他年纪也轻,有的是机会。念着汝家孺子年近二十,屡试不第,再不去就老了。毕竟是同宗兄弟,于是便心一软,让给他了!”

    “我不用他让!”

    一脸书生气的第八矫深以为耻,他嘴上留了点短须想装成大人模样,但性格却沉不住气,被第五霸一激,顿时脸色涨红起身欲辩,却被父亲拉住了。

    “说说罢。”第八直笑道:“第五氏想要什么?”

    “是渠南那块好地。”

    “还是县城里的小宅?”

    “亦或是,要我向县里推举你做乡三老?”

    他只以为,第五氏是想用这名额,和他家做笔交易。

    第八矫急了:“父亲,这太学我明年再去就是,何必……”

    “住口!“

    第八直呵止了他,对儿子有些失望,这孺子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态势啊。看人家第五伦,一直含笑不语,多沉得住气啊,亏他还比你小三岁。

    二人谁去太学,是凭经术学问么?还不是两家在背后角力。还得等到本县更大的几个经术家族已无适龄成童在读,才轮到他们。可第五氏明明靠加钱赢了一头,却忽然让出名额,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第五伦先声夺人,才一个下午,他让学的事迹已在长陵县传开了。

    不管第八氏愿不愿意,这个人情都已欠下。

    这年头身为闾右,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土地、奴婢,自从新朝下了王田私属令禁止兼并和奴婢买卖后,这两样几乎被锁死,很难再迅速增加,唯一能积累的,就是名声!

    此事若处理不当,那就是以怨报德,在县里的风评会大大受损。这可比忍痛让出去一顷田、几亩宅代价大多了。

    然而第五霸不为所动,笑呵呵地看着第八直,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家受第五氏之惠。”

    “第八宗伯。”

    第五伦终于开口了,他举起婢女送上来的漆壶,在做工精美黑红相间的漆耳杯里倒了三盏酒——他家只是小小里豪,财力有限,故一向简朴,平日里自饮用陶,待客才用漆器。

    他起身将两盏酒送到第五霸、第八直面前,自己则跪坐到东西席间的空地上,举盏道:“我听说,这世上之人,分为异姓、同姓、同宗和同族。”

    所谓姓,指的是春秋以前姬、姜、芈等古姓,代表了最初的来源,与其他姓之间,宛如一片树林中的不同树木。随着繁衍迁徙,姓犹如树木生长,开始出枝杈来,这就是氏。

    妫姓就分化出了陈、田等氏,而齐国田氏中田广这一支迁徙,又进一步产生了第五、第八等氏。八个家族虽然出了五服,但彼此还承认是同宗亲戚。

    第五伦道:“第五、第八是同宗兄弟,血脉相连,又为近邻,相互间也没有争田争水等纠葛。我还听说,过去第八宗伯与我大父十分相善,只是后来因误会而反目。”

    第五伦叹息道:“我在县城里听过一首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这次争太学名额,不知多少人在看我两家笑话!”

    “所以我宁可让出去太学的机会,也不愿两家决裂。我只希望,第八氏与第五氏,能借着这件事,借着这盏酒,一笑泯恩仇!”

    说罢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第五伦言语之成熟,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不止第八直父子,连第五霸也听愣了,良久后才缓缓道:“惭愧,吾等妄活这么多年,却不如小儿辈豁达。”

    言罢主动举起酒,朝第八直一敬。

    第八直也举起盏,愧然道:“不错,宗兄有一个好孙儿啊。”

    二人同饮,末了亮出喝干的盏底,哈哈大笑起来。

    ……

    这之后,仆从适时上堂,呈送肉食餐饭,中国人在饭桌上气氛往往会缓和热络,方才的剑拔弩张消失了。

    第五霸和第八直仿佛恢复了过去的相善,推杯交盏喝得醉醺醺的,酒酣之际,二人甚至用筷子敲着碗沿,唱起了少时的歌谣。

    等到夜深之时,这场小宴才结束,第五霸酒量好,亲自送第八直父子出门,两家今日重归于好的事,肯定会很快传遍整个临渠乡。

    第八矫真醉了,他读了很多年儒经,血液里都浸染了儒家的道德准则,今日第五伦的一番话,着实让他另眼相看,佩服之余那点不服气也消失了,只打着酒嗝对父亲道:“大……大人,第五伦确实是真的孝……悌啊,我先前错怪他了。”

    第八直却是装醉,心中不以为然:“你这孺子,读了几年书,就只懂仁义道德,不知人心险恶。第五伦一口一个宗兄,对你又是敬酒又是恭维,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第五伦话说得那么满,他们若是还揪着那点小过节不放,便是不识好歹。第八直只能笑着应和,而最终的结果就是……

    今天白跑一趟,第八欠第五的人情,还是没还上!今后还得配合第五氏演这出兄弟相容的戏!

    “不过,这对我家也无坏处。”

    第八直如此琢磨,又看看已在车上酣睡的儿子,只脱了外裳轻轻给他盖上,叹息道:“第五老儿也是运气好,生出这样一个孙儿,着实是异数。等轮到小儿辈当家做主时,第八氏恐怕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

    “多读点书,果然是有用的啊,第八老儿素来奸猾,今日却只能强笑应和,吃酒的神情如同喝尿,痛快。”

    目送客人马车远去后,第五霸转过身,看着孙子啧啧称奇,但疑惑却越来越大了。

    “伦儿,你之所以让学,恐怕不止是想让第五氏、第八氏了却恩怨罢?”

    “当然。”

    第五伦平素将计划暗藏于胸,如今喝得半醉,才将心里那点小得意显露在外,笑道:“大父,如果往后几年,天下当真大乱了,光凭我家一个氏族,一个里聚,能在乱世中自保么?”

    第五霸摇摇头,他们聚族而居,修建坞院,提防盗贼小乱尚可。可若真如第五伦猜想的,天下重新出现秦末楚汉之际的大动乱,这区区两百丁壮,是全然不够的,来一支规模大点的乱兵,就足以让第五氏灭族。

    “一个篱笆三个桩,所以,我家需要帮手。”

    第五伦道出了自己的目标:“大父,我要通过扬名立威,成为各族公认的宗长首领。”

    夜幕中的临渠乡,诸里各占据一角,有灯火闪烁,如同黑天上的松散星辰。

    第五伦伸手一抓,仿佛要将它们握在手中,凝成一团。

    “若能如此,一旦天下有变,我只需振臂一呼,十里八族,三千丁壮,便能云集景从!”

    ……

    PS:发书半天就一万收藏,你们实在太猛了。

    另外感谢人在梧桐下、神楽七奈Official、榴弹怕水三个盟主,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盟主更会在上架后补——既然大汉已经亡了,前朝欠下的更就不在新朝补了。

    另外,我休息这几个月,一直在追榴弹怕水的《绍宋》,那是相当好看,还学了不少姿势,就比如……

    “今晚别等!”

    所以改下更新时间,从今天起,将两章都放在早上8点左右更新,好让大家上班前看完,晚上别等。

第5章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喲,还云集景从,哪学的词?官学夫子还教这个?”

    第五伦本以为这番豪言会博得爷爷赞赏,最后却等来了一颗爆栗,敲得他脑壳好疼,酒顿时就醒了。

    第五霸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啊:“响应之后呢,这么多人总要吃饭吧。”

    “三千丁壮谁来养?你?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家的存粮,连本里人都不够吃,你这孺子果然是没打过仗,将聚众想得太简单了。”

    被老爷子奚落后,第五伦有些不服,次日就起了个大早,带着仆从第五福清点起第五氏的存粮来。

    因为王莽那一言难尽说来话长的经济政策,天下的货币体系全乱了,第五伦在县城里见到,除了官府还坚持拿着五花八门的新币发俸禄,民间几乎回到了以物易物的状态,而这时代最坚挺的硬通货只有一样:粮食!

    第五氏的粮仓在后院,占了不少面积,四阿式顶,檐下开有左右两窗透气。仓内摆着一个个大瓦缸,盖着厚重的木盖,装满了还带壳的粟、麦。

    第五福的父亲名叫第五格,负责管理庄园的耕地和粮食,他告诉第五伦:“小郎君,这月刚收过田租,五个仓都存满了粮,差不多一千多石。”

    加上菜、果等佐餐之物,够第五氏坞院从主人、本家到仆役奴婢五十余人吃两年。这证明第五氏很会经营,不像一些毫无计划的家族胡吃海喝,经常没有余粮。

    但距离第五伦的目标还差得远,差了……十倍吧。

    在第五伦想来,自家起码得积粮万石才行。

    而等他去见第五霸,提出这个计划时,又被老爷子笑话了。

    “万石?你知道县仓的储粮有多少么?也就这份量,我第五氏区区一里,每年收成有限,上哪凑这么多粮食?”

    管粮仓的第五格不清楚小郎君为什么要屯粮,但这正好可以提出他想了很久的计划:“短期内自然没法屯这么多粮食,除非……”

    第五格的话语冷酷而干脆。

    “加租!”

    ……

    “本乡其他里豪的田租,多是收十交四。但第五氏素来爱惜族人,同族佣耕,收十交三,普通佃农则是收十交四。”

    第五格仍嫌不足,他以为,这几年粮价越来越高,应该将田租抬上去。

    “如此,每年可多收三五百石田租。”

    第五伦刚到这时代时还觉得奇怪,新朝的田租是十税一,再往前的汉朝甚至是三十税一。为什么很多人宁可将地出卖去做豪族的徒附佃农,也不愿意当自耕小农给朝廷纳租呢?

    后来他才明白,所谓三十税一、十税一,都是明面上说得好听,比田租更要命的是徭役和更赋。汉时服徭役远赴西域、西南夷,来回就要几年,且容易在路上得病物故,军功更是遥遥无期。新朝更过分,与四邻全面开战,还败多胜少,没人愿意去送死。

    而更赋最可怕,朝廷加赋是没有规律的,还只要钱不收粮食,农民带着粮去市场贩卖,再被商贾或官府盘剥一次。若凑不够,为了不被官府缉捕沦为刑徒,就只能借贷。高利贷是无底洞,利越滚越大,几年下来活不下去,只能卖田卖身,投身豪门。

    但第五氏朝中无人,家主都得服役纳赋,就更别说做保护伞了。所以他家对失地农民的吸引力不大,土地多是靠兼并里中异姓,日积月累所得。

    “不行,田租是万万不能加的。”

    第五伦摇头反对,佃农和租地种的贫苦族人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只是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更何况,这杀鸡取卵的行径,会让第五氏失去比粮食更重要的东西:人心。

    “粮食的事不急,让孙儿慢慢想办法。”

    第五伦提了他早上查视察仓库时注意到的事:“我见仓中铁农具多有剩余,栏中耕牛也多出几头。”

    豪强通过剥削完成了积累,若是放在前汉,自然是要继续兼并买地,可受新朝王田令所限,地是不能公开买了。既然土地规模被锁死,多余的粮食便用来换取耕牛、铁器,往精耕细作上想办法。

    可普通农户就没这条件了。

    “我昨日回来时,见有人已开始耕地为种宿麦做准备,因为没有牛,只能二人耦耕。”

    所谓耦耕,就是一人在前拉绳,一人扶犁在后。然而有农谚云:秋耕欲深,春夏欲浅。种宿麦就是要深耕,贫苦的农夫只能顶着烈日,拉着犁用力耕耘,步履艰难。

    更要命的是,第五伦见到不少人家的犁刃,居然是木头、石头做的!

    这让他颇为吃惊:“不是说秦汉已是铁器时代了么?怎么还有人在用原始社会的工具。”

    这锅还是得由王莽新政来背,新朝效仿汉武帝,实行了“五均六筦”之策,大概内容就是盐、铁、酒等六种商品,必须由官府经营专卖,私人开采售卖便是犯法。

    初衷可能是想打击控制矿山私盐的豪右,但不管初衷多好,也得靠人来执行啊。挺好的想法,落实到下面就成了恶政,给百姓带来很大麻烦。官府铸器粗劣难用,铁器越来越贵,十年下来,不少人已经被迫用回石头、木头了。用千年前的生产方式,生产效率能高才见鬼了。

    第五伦看在眼里,颇为感慨,此时便提议道:“大父,今年秋耕种植宿麦时,可否由大宗出面,将我家多余的铁器和耕牛借给里中贫苦族人使用?”

    “小郎君!”

    第五霸还没表态,专管族中农事的第五格就先叫了起来。

    “彼辈虽多为同族,却是自耕小农,不租大宗的地,就算收成再好,也不给我家交田租啊,何必管他们!”

    “再者,耕牛虽多,但驭使太频繁可是会累坏累瘦的。铁器亦然,深耕时磕磕碰碰很容易破损。租用都是亏本,更何况白借!”

    小郎君昨日才让了一个太学名额给他人,如今又要借牛、犁,莫非真如昨日老家主骂的,是个败家子?

    通过昨日之事,第五霸倒是看清楚了,孙儿胸中自有沟壑,看似心软的举动,背后却有深刻的谋划,他止住了族人,问第五伦道:“说罢,你又有什么主意?”

    第五伦道:“我只是想通过借牛、铁,让各家快些结束秋耕种麦。”

    有首春秋时的诗《七月》就唱过:“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

    从一月到十二月,农夫一年到头都在忙碌,斗转星移数百年,天下从封邦建国变成了郡县,生活却并无什么实质性改变,甚至更苦了——人口越来越多,人均耕地越来越少,不勤勉点,就活不下去了。

    过去秋后就能稍稍休息,可在汉武帝后开始推广宿麦,也就是冬小麦,加上种植蔬菜豆类,这下秋冬也有活计,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第五伦通过借出大宗多余的牛和铁犁,确实能帮助里中自耕农加速完成秋忙。

    “让他们闲下来作甚,晒太阳?”第五霸虽是家主,但对关系已远的同族并无同情之心,关心的仍是本家的利益。

    “当然不是。”

    第五伦虽有恻隐,但更多的还是想市恩于族人,顺便在他们农闲时,组织大家一起干件大事。打铁还得自身硬,若是连区区一里都没法凝聚起来,何谈让十里八乡云起响应?

    他说道:“届时,我想请大父和里长将里民组织起来,由我家出钱出粮,重修里社!”

    ……

    “里社?”

    里社祭祀土地神,也是一里百姓的欢庆场所,每逢社日都会聚集群饮。这一天喝酒,不但正大光明,而且非喝不可,往往日暮时分,家家扶得醉人归。

    不过自从十年前新朝建立,下达五均六筦之禁,酒只能由官府专卖,一下子变得奇贵无比,哪怕私酒也涨价数倍。普通人买不起,顶多在家里偷偷自酿点苦酒尝尝。

    二来新朝效仿周政,对聚众群饮者处以惩处,五人以上皆在处罚之列。百姓们少了一个乐呵发泄的日子,里社也冷清了许多,破败许久没人修理。

    在第五伦看来,这种能将一里所有人聚齐,通过祭祀仪式加强凝聚力的地方,岂能闲置?就算不喝酒,也可以做许多事啊。

    比如摆个长街宴,吆喝大伙吃顿难得的饱饭,第五霸上台耍下剑术叫男孩们崇拜眼馋。再让里中老人说说故事,给大伙讲述第五氏两百年前从东方迁徙来的坎坷经历,他们祖先田横兄弟的传奇人生和悲惨结局,都能加强里人的归属感。

    第五伦前世其实是南方人,对南方的宗族文化耳濡目染,里约村规虽在新世纪被斥为“糟粕”,但在特定的时代,却也能变废为宝,成为他在乱世自保的助力。

    汉家一统,动乱结束,家族得以长期聚居,在安定中不断繁衍。但尚处于发展初期,所以远不如后世那般制度完备。

    第五伦便是将南方宗族那些东西搬来,他计划着,以后在里社旁边,还要加修一座义学,让里中适龄的孩子都去学学识字、算数——五经就不用读了,浪费时间,年纪稍大点的,第五伦能亲自做老师教他们点更有用的知识,他希望里中能出几个人才。

    还可以修建义仓,赈济太过穷苦的同族邻里,好抚平里内的贫富矛盾。

    有了这些好处,便可让里人归心,往后借着防盗贼的名义,农闲时召集他们训练阵战之类,才有人听话。

    第五伦是有考虑的:“现在关中看上去确实一片太平,我说天下大乱,连祖父都不太信。一上来就带着族人练兵,别说官府会心生怀疑,里民们也不乐意啊。人皆好逸恶劳,能躺着绝不会站,只能以人情利益,徐徐图之。”

    这么一算,想做的事真多啊,可比去太学读死书有趣多了。

    第五霸却指出了第五伦的矛盾所在:“伦儿,你一面要做这些纯费钱粮之事。”

    “一面又想积粮万石。”

    “这就好比你的头想要往北走,身子却往南行,岂不荒谬?”

    “大父教训得是。”第五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确实挺矛盾的,干这些事都得花费巨大代价,可进项却没增加,再这样下去,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看来,我得想点开源筹粮的法子了。”

    ……

    次日,第五伦去到了坞院旁的铁匠铺,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铁匠名叫仇高奴,他不是第五氏族人,而是从上郡来投靠的徒附,会点打铁手艺。后来得到了自由身,娶了第五氏的女子,第五霸让他在家中开了个小铁铺,专门修补农具。

    “小郎君。”

    见第五伦来,围着条皮裙的仇高奴连忙放下手里的铁锤,陪着第五伦在这小小铁铺参观,又问起一事来。

    “我听说老家主开恩,准许里中各家借坞院耕牛犁田,是真的么?”

    第五霸昨天虽然埋汰了第五伦,但还是将借牛与铁器之事宣布了出去,赢得了全里的欢呼,又让仇高奴抓紧修补铁犁,分给各户使用。

    “自然是真的。”第五伦看向仇高奴,这个身材矮小的打铁汉子的脸常年在烈火前烘烤,永远红扑扑的。

    “既如此,吾弟是外姓,他也能借牛?”

    仇高奴在第五里落脚后,他弟弟一家也跑来投靠,成了里中为数不多的外姓。

    第五伦可不想搞族姓政治,那样太小家子气了,不论同姓外姓一视同仁,才能聚集越来越多的人啊。

    “当然能,不过借用的户数太多,孰先孰后,得靠一种公平的方式……”

    那就是,抓阄!

    若是按照亲疏远近来分,坞院的门槛肯定要被说情走后门的亲戚们踩平,不如大家各凭本事,看运气说话反而能省下麻烦。

    不过第五伦今日来铁匠铺,却是为了另一事。

    绕了一圈后,第五伦看出仇高奴手艺还行,且是个全能的,除了敲打铁器外,还会做点木工,如此甚好。

    第五伦摸着刚补好的一柄铁铲:“还有……多余的铁么?”

    ……

    PS:推荐一本新书《阿兹特克的永生者》,早就想推了,一直没开书耽搁了,讲大航海时代,穿越美洲带着印第安人迎击欧洲人的故事,小众但是写的很用心,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

第6章 什么决定脑袋

    “用牛耕,使铁器就是痛快啊。”

    前几日还在第五伦面前二人耦耕,费力拉着绳索如蜗牛般在地里爬的农夫,今日却十分快意。

    牛的力气比人可大多了,以二牛抬杠的姿态,迈步向前轻松自如,其身后的大铁犁,已经深深扎进地里。犁壁将干硬板结的土无情翻开,让土壤变得松软,适宜麦种生长。

    也难怪不论前汉还是新朝,都有律令严禁宰杀耕牛,民间也对这些大家伙十分尊敬,只差奉为神牛了。不过喝牛尿洗牛粪浴这种事,他们还干不出来。

    因为是抓阄来决定借用先后,排在后面的人没什么好抱怨的。在用牛时里民们也小心翼翼,鞭子都不敢挥重,生怕把牛打伤了累瘦了。

    正巧第五霸路过,看了众人这轻飘飘的动作后极其不爽,停下大吼道:“饭没吃饱?用点劲,我家的牛虽然壮,却不会把地耕坏!”

    众人这才稍稍放开了些,偶有不小心碰到石头将犁刃磕坏了的,则忐忑地捧着它去还,虽被管农具的第五格狠狠瞪了几眼,但确实没让他们赔。

    这下里人们放心了,都感慨一向不太管他们死活的家主今年怎么转了性,又听闻这是小郎君的主意,都暗暗冲蹲在田边算账的第五伦翘起大拇指。

    第五伦正在算的,是出借牛、犁能给全里人省多少时间?一人二牛,几个时辰就能耕完了十小亩土地,这速率是耦耕外加木石工具的好几倍。秋耕结束后,社日来临前,农夫们能得到七八天的空闲,到时召集他们干活,应该不会抵触了。

    中途休憩时,第五伦宣布了要利用农闲重修里社的消息,农夫们先是一阵缄默,然后都表现得十分踊跃:“秋社几年没好好办了,这确实是大事啊!只有娱神,才能让来年风调雨顺。”

    “等过几天播完种,吾等立刻就去帮忙!”

    “我去山上砍树。”

    “我去渠边挖土。”

    “我去窑里烧瓦!”

    反正闲着也闲着,虽然没工钱,但第五氏会管饭。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如今借牛受了大宗的惠,谁若偷懒不去,可是会遭全里白眼的。

    就连一个瘌痢头的半大小孩也嚷嚷着要帮忙递砖,在孩子记忆中,秋社可是一年中最好玩的时候了,手舞足蹈让神明高兴了,自己也乐呵了,不是挺好么?

    这下第五伦放心了,而另一头,他前几日让铁匠仇高奴制作的“新物什”,也完成了初次下地实耕。

    ……

    “族祖父,叫我来有何事?”

    被唤来的,正是那天摔下梨树,第五伦派人用马送回家的中年民夫,名叫第五平旦。

    第五伦记错了,此人的辈分不是他的侄儿,而是孙子——没办法,他在全里起码有十几个孙子辈,甚至还有年纪比他大的重孙辈。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管17岁的第五伦一口一个族祖父,最初有些尴尬,习惯了也就那样。

    “脚好了?”

    第五伦看了眼他的伤脚,算此人运气好,脚上的伤口没有感染,一旦化疽,病死率是很高的。

    “好了,多亏了族祖父派人送去的药,这恩情孙儿不知该如何报答。”

    第五平旦为了证明,还往地上跺了跺脚。

    第五伦连忙止住他:“还是轻些,往后下地干活,记得穿鞋履,别再光脚了。”

    这话让第五平旦有些尴尬,他只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前年死了妻子,家里没有织履的人,只能编草鞋凑合。他手又笨,编得松松垮垮,几天就散了,家里唯一的好履,得让出门的两个儿子轮流穿。

    听说第五平旦里中最好的庄稼把式之一,第五伦专程找来他,令其试用新犁。

    第五伦这些天观摩里人耕田时发现了,他们用的犁,和自己后世在南方生活时见到的很不相同——虽然犁梢、犁床、犁辕、犁箭都齐备了,但最大的区别是,辕又长又直,不太利于转向,要用二牛抬杠才好操作。

    而后世则为曲辕犁,且稍微短小一些,一头牛就能牵引。

    第五伦按照记忆,让铁匠打制了一架,也不知有没有走形,令第五平旦操纵着试了试后,得到的反馈还不错。

    “不但小巧轻便了很多,且调头和转弯容易,适合七零八碎的小块土地啊。”

    确实,笨重的直辕犁,更像是为第五氏家那连成片的五十多顷平坦土地设计的。自耕农们的用地,每户早已不足百亩,且因为继承分割,划得东一块西一块,大犁难使,曲辕小犁却正适合。

    于是第五伦高兴地带着新犁去向坐在田埂上晒太阳的祖父报功,希望能在春耕前,制作十多架曲辕犁出来给里民用。

    第五霸对孙儿层出不穷的新想法早就见怪不怪了,方才在地里试犁,他一直瞥眼看着呢,却没有太过惊喜,只上下端详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好物什,确实也能省人力,适合小农耕作,但是……”

    他问了孙子一个问题。

    “伦儿,你说,是人力贵,还是铁贵啊?”

    “当然……是铁贵了。”

    第五伦哑然,知道自己有些仓促了。

    豪族最恨新朝的两个政策,一个是王田私属令,让想要获得更多土地、奴婢的他们被限制住了胃口。

    其次就是五均六筦,伤害的可不止是小自耕农,地主豪右也深受其害。且不说盐、酒,光铁一项,就垄断了生产工具的来源。

    铁从开采到铸造再到售卖,都由官府包办,当然,定价也全由官吏们决定,贼贵。这俨然是手工业剪刀差,一种隐形的重税,新朝倒是达到“不加赋而国用足”,能支持对外战争,但豪右却恨得牙痒痒。

    也难怪汉朝时,天下贤良文学一次次请求废除盐铁专卖,这确实是地主和平民共同的希望。虽然对底层庶民来说,这只是官府割韭菜还是豪右割韭菜的区别。

    若是精神刘家人、王家人,还能呵斥这是地主阶级不顾国家利益的贪婪和短视,可他身为地主家的傻孙子……

    第五伦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嘿然而笑。

    “那句话真对啊。”

    关东的豪强天高皇帝远还能无视法令,第五氏身在关中,却不敢太过违逆。自己找矿开采冶炼?不说第他小家小户根本没这财力,估计刚建起铁炉,就被官府一锅端,全家老小沦为刑徒一起上路开发边疆去了。

    如今想造新犁,新鲜出炉的铁块肯定是搞不到的,只能从县里铁官处购买成品的铁器,回家后自己熔了重铸才行,一来二去,成本自然更高了。

    此事只能暂时作罢,好在第五霸绝非冥顽保守,只是希望孙儿多了解这世道艰难,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他与第五伦说好了,先让匠人和奴婢用硬木制作些曲辕,家里的直辕犁若是坏掉,也不修补了,就将铁熔了做成犁刃包在曲辕上,慢慢更新换代,咱也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第五伦颔首,但又有了另一层忧虑。

    “既然铁这么难搞,以后要想制作囤积兵器又该怎么办?”

    ……

    到了八月中旬时,第五里的秋耕全部结束,就到了播种环节。

    作为吃稻米长大的南方人,第五伦对麦子确实不太懂,发面烤饼什么的就更不会了。

    再加上本县地处关中腹地,早在前汉时就经过赵过、氾胜之领衔的两次农业革命洗礼,精耕技术已十分先进。什么代田法区田**番上阵,堆肥沤肥也都有了,少有第五伦能置喙的地方。

    他甚至看到第五霸大手一挥,让人将仓库里的“播种机”扛了出来,在自家那五十顷地上使用。这东西叫“三脚耧车”,是汉武帝时农官赵过的发明,还是要靠牛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手扶耧车,往耧斗里撒麦种。一天就能播种一顷地,且撒得十分均匀,不会造成浪费。

    第五伦只建议了“麦豆间作”,这种学过初中生物的人都有的常识,这是他想到的“开源”法子之一,或许能在来年稍稍增加亩产。

    “太慢了,还是太慢了。”第五伦知道,不管是曲辕犁还是豆麦间作,对收成带来的增长并不会立竿见影,还不如简单粗暴加租多收那三五百石。

    且作物生长自有规律,得等到来年才能收获,他又有几个来年去做准备呢?

    如此想着第五伦反而乐了,他好像知道,如何筹粮筹铁最快了。

    “能一本万利的法子,都写在刑法上啊!”

    前世当然要做个守法好公民,可在新朝,这些该死的法令限制,却逼得第五伦有违法乱纪的冲动。

    直到播种完引水时,第五伦才又有了用武之地。

    第五里就在成国渠边上,沟渠从闸口将水引过来,再分入各阡陌地块,他看到农夫们多是用桔橰、辘轳取水,效率很慢。即便是第五氏本家的五十顷大田,用的也是类似龙骨水车的器械,得靠人力去踩。

    今年是来不及了,或许赶在明岁春耕前,可以做点筒车之类的水利器械,但那得去县城里请比较厉害的木匠来才行,第五伦主意虽多,但动手能力挺差的。

    这天,第五伦正带人在沟渠边寻找合适的架车地点时,他的伴当第五福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郎君,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

    “争……争水!”

    正在汲水的农夫们一听就炸毛了,将木桶一扔,握着扁担就问:“谁,谁敢跟第五里争水!看吾等不将他打死!”

    不是他们吹嘘,在第五霸这个老兵头带领下,要论械斗,本乡无人是第五氏对手。

    “不是。”

    第五福连忙摆手,指着西边道:“是第六氏和第七氏争水,打起来了!”

    ……

    “早说啊,别人争水,关吾等什么事?本里与他们两家,又不共用一条支渠。”

    第五里的农夫们一听,将扁担又扛回肩上,说说笑笑的走了。

    倒是第五伦若有所思,唤了几个徒附和族丁,随他去西边看看。

    成国渠修建于汉武帝时,如果说郑国渠、白渠滋润了泾水以东的师尉郡,那成国渠则惠及扶尉、京尉、列尉三郡。

    官府对沟渠也很重视,专门设了都水官来管理,为各郡县划分渠段,不允许上游筑坝蓄水,使下游无水可用,那是会出人命的。

    但县乡以下更小的支渠,都水就没那么多精力管了。其他地方不知道,在长平县临渠乡,是每两个里共开一条小渠,再按照人口、耕地多寡划定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用水比例。

    但今年上游干旱,成国渠的水流有些小,水资源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走了几里路后,却见田间野树稀疏,远处溪流小塬,两个里比邻而居。一群群的村民从各自里聚涌出,手持粪叉、棍子、锄头甚至是镰刀,气势汹汹地往沟渠处赶。

    第五伦让人去问,第六里的人一口咬定:“第七氏毁掉了旧约,要多分水去他家地里!是他们先动的手!”

    等再靠近支渠所在时,就听到一阵吵闹的喧哗,先期抵达这的第六氏农夫们,正被一群身着劲装,手持刀剑的人逼得节节后退。

    一直埋头土地的第六氏,显然不是以轻侠闻名本县的第七氏对手。遇上这群好勇斗狠的恶少年,手上还是真家伙,区区农具如何抵挡?很快镰刀折了、粪叉削断,仓皇败退下来。

    看着这一幕,第五伦握着腰间的环刀,有些犹豫。

    他前些日子又是让梨又是让学,使第五氏与第八氏化解恩怨,已然在县中有了点名声,按照计划,下一步就该立威了。

    “今日若能平息两家争端,倒是能够立威。”

    可劝架的常常会挨打,一旦处理不当,会同时得罪两家人,他得想清楚,值得插手么?又应该如何劝解。

    第五伦只记得祖父和第六氏比较和睦,同第七氏倒是关系平平。第七氏当家做主的兄弟俩一向蛮横霸道,不一定买他一个孺子的帐。

    正在想着时,身后再度传来呼唤,却是第五福又来了,骑着头毛驴一路飞奔,嚷嚷道:“小郎君,鲜于县宰派人来传唤,说是要你速去县寺,说有要紧事。”

    县宰找他?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五伦皱起眉来,再度看向争水械斗的两家远亲,喧哗声越来越大了,第六氏已抱头鼠窜,许多人头破血流,而第七氏却没有停手的意思。若再不管,就要出人命了,可若是卷进去,处理完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该死,应该顾哪头呢?

    “伦儿,你先去县城,这交给我来处置。”

    忽然一声大喝,却是第五霸闻讯后也纵马而来。

    老头儿带剑骑马越过沟渠,虽然一头华发,然英姿不减当年。

    “第五霸在此,让老夫看看,谁还敢露刃!”

    望着他和那匹红色老马的背影,第五伦仿佛看到祖父当年跟随陈汤校尉远征西域时,纵横大漠,一汉敌五胡的豪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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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临渠乡第七氏由兄弟两人当家做主,家主叫第七彪,彪哥年纪较长,在里中专注经营田产。

    他弟弟叫第七豹,为人任侠,刚束发就跑出去闯荡,据说当过茂陵大侠原涉的小弟,又在常安城里厮混过,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豹哥回来后气势就不同了,自称与许多关中豪侠圈子的牌面人物结识,诸如阳陵严本、社陵屠门少等人。

    “彼辈都与我称兄道弟,一起喝酒,一同吃肉!有生死之契!”

    乡中少年却是信了他的话,遂奉第七豹为乡侠领袖。

    虽然占了个侠字,但第七豹所作所为却无一丝侠义精神,只晓得争强闾里,整日带着小弟们招摇过市。

    而其兄第七彪身为亭长,有官方身份,且与乡啬夫交好,这使得第七兄弟欺辱邻里时有恃无恐。

    作为邻居,其他事第六氏忍忍也就罢了,可今日争水事关来年收成,干系族人生死,决不能退让!

    但世代老实务农的第六氏哪里斗得过乡曲轻侠?第七氏除了田奴外,还养了一群游手好闲的恶少年,打起架来下手极狠。加上他们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搞到了一些铁兵器,第七豹持环首刀明晃晃地朝人挥舞,逼得只有草叉的第六氏节节败退。

    就在此时,却有位白发老头纵马而来,直接冲入了两家混乱的战场。

    第五霸带着紧随其后的第五氏族丁,如同一把利剑扎入田间,将第六、第七的人分割开来。又见第七豹仍在追打第六犊,老爷子直接抄起一根短棍,瞄准第七豹就扔了出去!

    第五霸气力很大,短棍旋转飞出,从众人面前横掠而过,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第七豹胸膛上!

    隔着十步,这力气和准头很惊人了,重击使得身材高大的第七豹连连后退,手里的刀险些脱手。

    “都将刃收起来!”第五霸拔剑横眉怒目,震得两家人纷纷后退。

    第七豹被族人扶住,抚着剧痛的胸口,抬头望向第五霸骂道:“哪来的老匹夫,敢偷袭乃公!”他骂骂咧咧地就想上前找回场子。

    “吾弟且慢!”

    第七彪立刻拦下了弟弟,他年纪大些,小时候正是第五霸做乡游徼威风八面之时,知道这老头儿不好惹,只让族人退后,他上前朝第五霸拱手笑道:“次公宗叔怎么来了?”

    “为何而来?”次公是第五霸的字,他只挠着耳道:“老朽在家中午睡,却听到附近有吵闹喧哗,搅得人不得安宁,特地来看看,是哪家的鸡鸭鸭在沟渠边乱叫嚷?”

    第七豹确实像一支颈毛竖起的斗鸡,被这一骂,气得脸上青筋直冒。

    被打得满脸包的第六犊则将第五霸当成了救星,绕过来作揖,可怜兮兮地说道:“宗兄来得正好,第七氏毁掉了过去的用水约定,想要断了我家活路!”

    “第六犊,话可不能乱说。”

    第七彪反驳道:“第七里有地一百二十顷,汝家则是八十顷,支渠只有一条,去年说好了,用水按照六四分。我家这月用十八天,汝家用十二天,有何不对?”

    “当然不妥!”

    第六犊已经怕了第七氏,只缩在第五霸身后:“且不说这条渠本就是我家开的,第七氏从未出过力,已白用了数十年,我家也忍了。但近来实在太过蛮横,他竟然说,前半月的水全得引入第七里,彼辈用完后才轮到我家。”

    “宗兄你是知道的,种麦自有固定日子,若是晚了几天错过节气,收成就要大减。更何况天久未雨,汝等用完前半月,后半月水更小甚至停了了怎么办?”

    确实,两里分水,一般是各用一天,哪有直接垄断半月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第六氏争执无果,吵架渐渐变成推攮动手,最后演变成这场两里之间的大械斗。

    “所以,应该按照往年的规矩,每天轮换,轮流开闸!”有了第五霸站在身旁,第六犊狐假虎威,声音都大了几分。

    被第五霸隔开的双方再度开喷:“我家地多,当然得多分!”

    “汝等丰收,而吾等就活该减产饿肚子?”

    “第六犊!这是你我两家之间的事,与第五氏没关系吧?找援兵不嫌丢人么?”

    “怎么没关系,次公是宗族长者,要为我家主持公道啊!”

    第六犊说完就主动为第五霸牵着马,紧紧拽着缰绳,生怕他丢下自己走了。

    ……

    他们在这边陷入僵局,远处的垄上也多了些看热闹的人,其中就有第八氏。

    第八氏运气好,里聚在渠南,不必掺和这场争端,第八直也觉得事不关己,指着远方轻松地对儿子道:“看到了么?以后遇上这种闲事少管,第七氏争勇斗狠,难以招惹,而第六氏看似老实,实则是柔懦难缠,黏上你就不放。一旦掺和,就如同被双方同时拽住手,难以抽身,第五氏实在是不智啊。”

    第八矫却有些想不通:“父亲,典籍里不是说亲仁善邻,国之宝也,第六第七发生争执,第五氏制止彼辈械斗,做得很对啊,我家也应该去帮忙才对。”

    第八直却摇头:“尽信书不如无书,你十月份去太学,除了五经外,更要学的,是处世避祸之道。”

    亲仁善邻?在利益面前,什么远亲近邻,算个屁。

    所有人肉眼可见,今年成国渠水少,麦子减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要么就接受这一损失,要么就通过争水,将损失转嫁到邻居头上!

    没有别的选择,也不能有丝毫犹豫,种麦之时水一刻千金,麦苗们都在地里嗷嗷待哺呢,秋冬时渴到了它们,明年青黄不接时,饿到的就是妻儿!

    第五霸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关中人口滋生,水土有限,里聚之争如此厉害,利益纠葛繁杂不清。孙儿那天说,想要将十里八族捏到一起,合力在乱世自保,何其难也?

    可他还是耐下性子,继续劝两家罢手休战,等着孙儿归来。经过让学、秋耕两事,第五霸对孙儿有些另眼相看,虽然嘴上依然讥讽他的异想天开,但老爷子心里却相信,第五伦定能处置好今日之事,并为己家谋得名望利益。

    因为第五霸的干涉,双方在渠边僵持快一个时辰了,仍不肯相让。第六犊舔了舔龟裂的嘴唇抬头望日,第七豹依然像只出场前的斗鸡,用磨石一下下蹭着刀刃,死瞪着第五霸。

    “总这样僵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第六犊站起身提议道:“找一条绳索,以沟渠为中点,双方各出十人拉拽,谁赢就按谁的法子分水,如何?”

    第五霸倒是觉得这法子不错,第七氏则断然拒绝。

    “不行!”

    第七彪明白,他家虽然好勇斗狠,但要真站在地上拼力气,还真不一定是庄稼汉子的对手。

    第五霸瞥向第七氏兄弟:“第七氏莫非是怕了?”

    没用,挑大梁的是第七彪,他面对这拙劣的激将法无动于衷。

    倒是第七豹再度被激怒,他乘着兄长与第五霸谈判的时候,缓缓起身,看了眼手中的刀,将其轻轻放下,只捏着空拳,一步步朝第五霸走去!

    只要像刚才他偷袭自己那般,先出手往他脖子上就是一下,将老匹夫击晕。等逼退第五氏众人,第六氏孤掌难鸣。

    如此想着,第七豹拳头越握越紧,在迈入他认为合适的距离后,脚下发力,整个人猛地跳起,手掌就朝第五霸劈去!

    众人都来不及惊呼,千钧一发之际,原本端坐在地上的第五霸却像是背后开了只眼似的,猛然让开偷袭,毫不犹豫地回击一拳,正中第七豹的蒜头鼻。一时间鼻血飞溅,第七豹只觉得眼冒金星,面前一团黑。

    等他踉踉跄跄摇着头缓过来,一睁眼,只见第五霸的大脚又踹过来了,正中胸口!

    就一下,身高马大的第七豹便被踹进沟壑里,摔了个狗啃泥,从斗鸡变成了落汤鸡。

    第七彪大惊,连忙去扶起胞弟,发现只是鼻梁被打塌,肋骨好像也断了一根,没有性命之虞,知道第五霸还是手下留情了。他立刻变了脸,轻轻踢了弟弟一脚骂了两句,又朝第五霸作揖。

    “舍弟不懂事,冒犯宗叔了!”

    “汝兄弟年少失怙,也难怪没教养,老夫倒是可以替你死去的父亲教他做人。”

    第五霸擦了擦手上的血,望向被他威慑到的第七氏众人,眼中满是不耐:“今日的事就这样,听老夫的,两族恢复往年的用水度量,谁再无理取闹,再敢在我面前露刃,第五氏就帮另一家!”

    第五氏的族丁持着简易的矛上前一步,面对他们时,第七氏养的轻侠少年就占不到便宜了。

    第七彪现在要同时面对两个家族,压力巨大,可他深知自家在乡间横行十余年的诀窍。

    他们不如第一氏家大业大,也不如第四氏富有,打架甚至干不过第五氏,只能靠凶狠和悍不畏死来伪装自己的强大。

    就是那种明明不敌,却还能往自己头上拍转头拍出一脸血的流氓劲!

    一旦今日退缩,第七氏的凶名就垮了,他们会被人看出内里的虚弱,过去斗狠闾里竖立起来的恐怖,便会瞬间垮塌,以后再想争强乡亭,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再在原地斗下去,一打二肯定吃亏,第七彪想到一个主意。

    找帮手。

    “好啊,既然次公非要插手……那不如吾等一同前往临渠乡邑,请啬夫和三老评理!”

    第七彪扶着弟弟道:“也让吾等看看,这乡中究竟是啬夫说了算,还是第五氏说了算!”

    第六犊神色有些焦虑,他知道,第一氏家主身为有秩啬夫,总览乡中大权,与第七氏关系颇善。若是他偏袒第七氏,那第五、第六联手也讨不到好。

    第五霸见对方不识好歹,勃然大怒:“竖子,你这是想变白为黑么?”

    眼看事情再度僵持,忽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推开众人走了过来,爽朗的笑声在成国渠边响起。

    “哈哈,讼于乡中哪里够,依我看,不如直接将事情捅到县里,将县宰也惊动了才好呢!”

    众人回首,却是先前赶去县城的第五伦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依然是单骑而行,并未搬得任何救兵。

    但细心的人却发现……第五伦腰间已比去时,多了个小物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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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以“德”服人

    纵马在县城和成国渠间跑了个来回,第五伦衣裳上沾满了马蹄扬起的尘土,巾帻也歪歪扭扭的,再加上迎面风吹脸颊有些青。

    可气势却丝毫不比他祖父弱,大步流星走来,先朝第五霸作揖,大声道:“大父,孩儿从县宰处回来了!”

    第五霸立刻就明白了,也大声应道:“县宰找你何事?”

    一听此言,方才还叫叫嚷嚷,要三家一起去乡里找啬夫评理的第七氏暂时消停了。

    第五伦却只笑笑没说,他已从族人口中得知刚才经过,整理了一下衣冠,便瞪着第七氏兄弟义正辞严地说道:“第七氏,汝等还不知错么?”

    第七豹揩干了血,揪了几片叶子卷了塞在鼻孔里,显得格外滑稽,但此人不记疼,又跳将起来,他见第五伦个子不高,便瓮声瓮气地说道:“黄口孺子口气不小,大人的事,是你这孩童该管的么?”

    “巧了,我真能管。”

    第五伦取下腰上拴着的物什,在第七氏兄弟眼前一亮:好似方印切成两半,为长方形,故称半通印,为低级小吏所持,上面写着“临渠孝悌”四字。

    “就在方才,我刚被县宰征辟为临渠乡孝悌!”

    众人不免一愣,但却没有太过吃惊,毕竟这是孝悌,又不是孝廉。

    孝廉那可不得了,乃是察举仕进正途,郡里每年只有两个名额,比入太学难多了。一旦被举荐,可不经考试,直接入朝为郎官。在都城一两年后外放,最差也是四百石县尉、县丞起步,而以六百石县宰为多。

    孝悌就差远了,只是荣誉性称号,推选县中有德行者担任,早在前朝汉文帝时就有。作为乡三老的副手,无秩,甚至连固定工资都不发。元成时在宰相匡衡力主下,才让孝悌“复其身”,也就是免除徭税和赋税,逢年过节有两三匹布的赏赐,仅此而已。

    两者相比,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地方教化小吏,差距太大了。

    但孝悌虽无实权,却不可或缺,从汉朝元成时代到新朝,数十年来都是以德治国,喻三老、孝悌以为民师,将这些人当成道德楷模来宣传,号召百姓向他们学习。

    什么兄弟争产、夫妻吵架、父子生隙,这些官府律吏不便管不想管的事,就由三老和孝悌出面解决,算是汉代的调解员。

    这便是县宰鲜于褒给第五伦安排的差事,正好应了他让梨、让学博来的德名。

    第五伦说话可硬气了:“第七氏,现在摆在汝等面前只有一条路!”

    “听我与大父之劝,此事私了,两家立约恢复往年分水。”

    “若是不愿,也不必烦扰乡啬夫了,我会将此事上禀县宰,直接讼于县庭。”

    见第五伦也搬出了“靠山”,第七彪脸上的惊讶却慢慢消失,甚至有些想笑。

    “此子果然年轻,自以为做了小小孝悌就能对我发号施令,竟不知吾与县里关系有多硬。”

    若没点渠道,第七氏手里的铁兵器从何而来?又岂能横行乡里十余年没官吏找他家麻烦?若他不提前跟县都水官打好招呼,又怎敢堂而皇之与第六氏争水呢?

    再者,第七彪身为亭长,时常往县城跑,跟县宰还有几顿饭的交情呢。鲜于褒从第七氏收的贿赂,可是年年都有啊!

    于是他只道:“小孝悌好主意,既然在这说不清,去县寺也未尝不可!”

    第五伦冷笑:“第七彪,你想清楚了,此事一定要诉讼公堂?”

    “诉就诉。”第七彪继续硬撑,在他看来,此事闹到乡中或是县上并无区别,不就是比谁家背后势力大,县宰倾向于帮谁么?以他家的关系,加上第一氏相助,根本不怕。第五伦搬出县宰来,吓唬谁呢?

    “善,大善啊。”

    第五伦回头看了一眼后,忽然笑了。

    “其实,我已将事情禀于县宰了,你不如先看看县宰怎么说。”

    第五伦直到这时候才抽出了腰间的那块木简,上面盖的就不是半通印,而是鲜红的县宰官印了!

    第七彪怔怔地接过木简,还来不及看上面的字,却听到有马蹄声靠近,围观众人被分开,几个黑衣黑冠的吏员带剑大步入内,为首的是一脸黑线的本县都水官。

    原来第五伦是与都水官一同来的,却故意加鞭先行了几步,就是为了给第七彪下套。

    第五伦立刻过去恶人先告状:“都水,我给第七彪看了县宰的简,但他却不愿听命,还扬言要去县中争讼。”

    “大胆!”都水官一听争讼二字顿时大怒,指着第七彪道:“第七亭长,你竟要违逆县君之令么?”

    第七彪手里捏着那简,直接傻掉了,只结结巴巴地解释:“都水,他……第五伯鱼刚将此物给我,我还没来得及……”

    “住口!”都水官可没耐心听,更怕第七彪多说多错,将他们之间的龌龊说出来,立刻重复了县宰的命令。

    “第七氏与第六氏立刻停止争水,恢复往年旧约!”

    第七彪大惊:“上吏不能听这小儿一面之辞,我要见县君,我要向他解释……”

    “县君确实要见你。”都水官喝道:“第七彪、第六犊,汝二人立刻前往县邑,为今日之事向县宰谢罪!并立下誓言,终死不敢复争!”

    第六犊还在发怔,被第五霸踩了下脚,这才反应过来,欢天喜地的应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明明占理,却要一起去向县宰谢罪,但过程无所谓,结果最重要。能让第七氏再不能与自家争水,就是好事啊。

    见第七彪还呆着,都水官只能朝他使了个眼色:“还愣着作甚?晚一刻,你亭长之印就没了!”

    第七彪只能只能咬咬牙,朝都水官低头,应了一声:“诺!”

    ……

    在都水官带着第七、第六两位家主走后,这场蜗角之争总算是结束了。

    第五霸招手让第五伦过来,先看了眼他的半通印,确实是真的,又低声问:“伦儿,你是如何让县宰一边倒的?”

    扪心自问,他和县宰之父虽是故旧,但县宰与县中谁家没点交情?今日为何站在他们一边,总不可能是对第五伦的欣赏吧。

    第五伦道:“大父,我只是将普通的两里争水,描述成兄弟宗族争斗,还夸大说要闹出人命了。”

    第五霸也做过乡官,仔细想想就明白缘由了,大笑道:“不愧是吾孙,果然聪慧。”

    在这个时代,宗族兄弟和睦亲昵是孝悌之德,值得称赞,那兄弟反目争斗是什么呢?

    奇耻大辱!不止是家族的,也是地方官的。

    第五霸就记得一件事——前朝汉宣帝年间,韩延寿担任左冯翊,辖区正是现在的列尉、师尉两郡。韩延寿行县时,遇到兄弟两人为争夺田产而诉讼。韩延寿认为这种兄弟争财之所以发生,是他没能好好教化百姓的缘故,因此放下政务,闭门思过。

    君辱臣耻,这让全郡的长吏、啬夫、三老、孝悌都感到自责,皆自缚请罪。那对打官司的兄弟也在宗族逼迫下,表示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深感悔悟,向韩延寿肉袒谢罪,愿意将田产给对方,终死不敢复争。

    此事被传为佳话,也开了一个坏头——被朝廷立为标杆了。

    新朝建立后,按照儒经道德标准治理天下,更视亲戚争斗为教化败坏的标志。

    这也是三老、孝悌两个职位必须存在的原因,一旦有亲戚争讼的端倪,立刻派人去劝,决不能上公堂。若是没劝住闹大,那县宰和啬夫、三老就惨了,要么自咎,要么遭到上级申饬。

    第五伦善于观察学习,他已经渐渐摸清了这个时代人的喜好和行事准则:什么律法、道理统统靠边站,一切以道德为先!

    若能凡事包裹上一层符合儒家仁德的皮,那就无往不利。

    果然,当他将这件事描述为宗族兄弟争水后,县宰鲜于褒顿时就黑脸了。

    不管过去拿了第七氏多少好处,一旦影响到了县宰的仕进,关系再亲也不好说话,立刻派人勒令第七氏停止争水。

    第五伦只摇头:“我只有一处没明白,第七彪是斗食吏,应该知晓些律法暗规,怎就没想到这点?”

    “他是真没想到。”第五霸比他了解那两兄弟:“人与人是不同的,第七氏不乐读书,为吏持勇斗狠,律令也不好好学,更不知郡内掌故。加上早就不把第六氏当亲戚,肆意欺凌,这才触犯了此忌。”

    这时候,他们看到有几个人从成国渠南边涉水过来,却是第八氏父子。这两位已经看了一个下午的戏,有作壁上观内味了,现在过来干啥?

    祖孙两人对视一眼,第五霸一撇嘴,隔着老远就大喊:“第八直,汝等终于来了,老夫还奇怪为何不见踪影,原来是花了几个时辰过渠?涨水了么,好事啊!”

    第八直有些尴尬,而第八矫则对第五伦行了一礼,好奇他是如何成功斥退第七氏兄弟的。

    第五伦只亮出了孝悌之印,笑道:“无他,以德服人耳!”

    第八矫却信以为真,对第五伦更加钦佩:“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里的君子,说的就是伯鱼啊。”

    第八直也只好唯心地夸了一句:“然也,伯鱼可谓本乡草上之风。”

    啥草上风,我还草上飞呢!

    第八直的锦上添花技术确实了得,他十分贴心地提醒第五伦:“伯鱼既然成了乡吏,虽是无秩无禄,但不论如何,明日都应去乡邑报到,和啬夫、三老碰个面才好。”

    第八直是在暗示,本乡啬夫、第一氏家主素来心胸狭隘,第五氏近来如此高调,还打了啬夫养的恶犬第七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结,第五伦应将姿态放低些。毕竟做了孝悌,往后就成了乡啬夫下属,小心他家给第五伦使绊子。

    第五伦不以为然,事情已了,第五霸招呼里中族人该回去了,他却说还有件事要办,去的不是东面的乡邑,而是北边的县城。

    第五霸疑惑:“还要去县城?去做何事?”

    那枚小小的半通印被第五伦当成玩具,在指尖甩动:“还能作甚?自然是将这小印还给县宰,然后……”

    第五伦笑得可开心了:“辞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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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可以看看封七月的书《拜见教主大人》《通幽大圣》,双倍的七月,双倍的快乐。

第9章 孝悌救不了大新

    县宰鲜于褒本来还挺高兴的。

    今日之事说来很险,若是第六氏与第七氏真打出人命闹到郡县里,被他的政敌说成“宗族兄弟争斗,乃是县宰教化无方”。那按照惯例,鲜于县宰就要被郡大尹申饬,影响仕途。

    好在第五伦通报及时,又主动请缨,随都水官去解决了此事,不多时第七彪和第六犊就乖乖来到县寺,向鲜于褒请罪。

    这不是诉讼,绝不是!鲜于褒反复强调这点,表示他只是以县令的身份规劝二人。而道德评判的特点就是,不管对错,不定胜负,而以双方和解为最终目标。

    在县丞的建议下,鲜于褒还效仿效仿前汉宣帝年间的韩延寿故事,演了出戏。

    第七彪算是县宰熟人,过去没少给他递好处。但鲜于褒却完全不顾他恳求的眼神,让县丞勒令第七彪当众脱去上衣,与第六犊一同肉袒上身,众目睽睽之下,拜在县寺庭院里。

    周围小吏窃窃私语,对第七彪指指点点,第七彪总觉得他们都在笑。尽管很不情愿,但为了保住亭长和家族,他只能忍辱负重。

    第六犊倒是对这事甘之若饴,有了这份保障,起码县宰在位期间,第七氏应该不敢再争水了。

    但第六犊感激的目光,更多还是投在稍后抵达,混在人群中的第五伦身上。这孺子小小年纪就当了乡孝悌,得到县宰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县丞的眼色,二人按照说好的剧本一板一眼,大声表示,自家一时糊涂产生纷争,但在县宰的德行感化下,深自悔悟,以后绝不敢复争。

    “往后还请第七氏先用水!七比六大!”

    “不不,还是第六氏先用!汝家比我家更早迁来,年纪又较我为长。”

    真滑稽啊,上午还群殴械斗打得你死我活,下午就这副兄谦弟恭的德性了,只是他们演技不行,也就对对台词,眼神都恨不得上去暴打对方。

    而这时候,县宰鲜于褒出场了,他一声咳嗽,适时开阁延见,置饭与二人相对饮食,做了他们达成谅解的见证人,还将此事向县里宣传。

    不用问,最后的结果自是县中歙然,官吏莫不争相传播县宰的德行。百姓们呢,也会在听说这件事后加以自省,这个秋天,肯定一个来县里打官司的人都没有。

    当然不会有!他们到不了县寺门口,就会被三老、孝悌这样的教化小吏软硬皆施劝回去了。

    总之坏事变成了好事,鲜于褒狠狠刷了一把政治资历,对第五伦印象就更好了,决定让他在这个故事里作为“配角”,上报给郡里,加以表彰——年底的孝悌赏赐,从两匹帛加到三匹。

    倒是第五伦置身事外,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感慨良多。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无讼,就是儒家治国的理想状态,能用道德解决的,就绝不诉之于法律。汉时已有这倾向,禁止子告父、奴告主,宗族争端官府不愿插手,只让三老孝悌调解。

    到了新朝更是荒谬,辖区内诉讼数量多寡竟然成了官员升迁标准之一——若一个告状的人都没有,那可是上计里值得大书特书的政绩呢。

    如果不能遏制诉讼呢?

    那就搞定诉讼的刁民吧。

    “但无讼,就意味着解决矛盾了么?只是将问题暂时捂着吧?”

    这让第五伦更打定了主意,鲜于褒单独召见时,他便上前拱手,奉还了半通印:”承蒙县君抬爱,遣人辟除第五伦,授我乡孝悌之职。”

    “伦本是弱冠孺子,才疏识浅,不足以当吏位。但当时见第七、第六宗族兄弟阋墙,伦身为同宗深耻之,不敢视而不见,于是才受印请缨,持县宰手书规劝他们。”

    “如今两家悔悟,叩首和解,第五伦职责已尽,自以为年幼德薄,不能劝导乡里、助成风化,宜深辞职!”

    这意思就是,他之所以当这个吏,纯粹是为了借这身份去劝架,如今事情摆平,恕我能力有限,这吏也就不做了。

    实在是太突然了,鲜于褒愣住了,立刻出言挽留,第五伦却十分坚决,再拜后就离开了县寺,按照规矩,吏员辞职是不能强留的,也只能随他去。

    鲜于褒看着第五伦留在案几上的半通印,半天没反应过来,更想不通这孺子为何要辞职,半响后一个念头闪过。

    “他莫非是……嫌这职位太小?”

    ……

    虽然是淫者见淫,但鲜于褒这个“有底线的贪官”算猜对了一半。

    第五伦确实嫌孝悌太小。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孝悌这职位不拿朝廷俸禄,也没有治理民众的权力,甚至连个手下都没有,就是光杆司令,还得受乡三老调遣,助其掌管教化。

    在新朝这儒术治国的特殊国情里,官府不愿接讼的情况下,三老和孝悌的工作量剧增。从兄弟分家到邻居丢鸡,从扒灰到养小叔子,啥事都要管。三老年纪一般较大,可以倚老卖老瘫在乡邑里,年轻的孝悌就要承担跑腿的职责,东奔西走解决各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是乡中出了难得一见的道德典范,会多赏孝悌一两匹布作为奖励,可若反过来教化不利,出现了兄弟争田、邻居斗殴打死人这种事,上头就会“数之以不忠之罪,让三老孝悌以不教诲之过”。

    总之,实权一点没,麻烦一大堆,还容易背锅。

    第五伦当然不做这种傻子:“连工资都不发,也想让我背锅?做梦!”

    除此之外,第五伦铁了心辞职,还因他通过今日在县寺旁观的那场大戏,发现了平静下潜藏的危机。

    他抬头看去,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许多个里闾,在后世人想象中,两千年前的环境肯定是极好的,原始森林密布,黄羊麋鹿漫山跑啊,其实不然……

    至少在渭水以北的诸陵地区,这片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经过秦汉数百年开发后,植被覆盖率已经不高。不少丘塬甚至被砍得只剩一堆枯萎的树桩。

    第五里还好,一些村邑旁边十几里都捡不到柴火了,斧斤只能砍向更远处的森林。官府在《四时月令》里要求不准乱砍乱伐,也挡不住百姓对开发新地、劈柴烧火的迫切需求。

    关中环境已较汉初脆弱了许多,泾水越来越浑,前两年还在长陵以北的长平馆拥塞改道过一次,大量灾民背井离乡。

    黄河就更不必说了,那是新朝的心腹大患,第五伦听说,决口了好几年还没堵上,又在中原产生了几十万流民。

    看着已经树木尽去的山,渠中有些细小浑浊的水,以及越来越向外扩张的农田、里闾,第五伦心中了然。

    “今日第六、第七两家争水,绝非一件孤立的偶然事件,背后有深远的缘由。”

    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但频繁发生的争水背后,其实是关中平原日益饱和的人口,与有限资源之间的矛盾——毕竟,此时天下人口,已经超过了六千万,乃是这时代生产力能养活的极限。

    长陵的具体户口是官府机密,第五伦不知道。但据祖父说,本县是大县,都快有二十万人了,顶得上边境两三个郡。如此多的人口,挤在这么小一块地方,缺的只是水么?

    事实是,百姓们不仅缺地、缺粮、缺每日必须的燃料,还缺工作。田不足种,商受打压,工……你有那技术么?也难怪乡闾间多是游手好闲的恶少年,他们在里中活不下去,只能跑到城市周边讨食,或依附于豪右为宾客。

    为了争夺资源,关中各郡县乡里矛盾日增,新朝官僚不去想如何发展生产力渡过危机,却一味将这些争端捂着,追求无讼,好维持表面的“晏然而治”。

    那就捂着呗,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不知什么时候就捂出一个大浪,给新莽一个大惊喜。

    “矛盾如此日积月累,等到川壅而溃的那天,伤人必多。”

    如此想着,第五伦再度有了危机感,眼看天已快黑,他不由纵马挥鞭,加快了速度。

    “时人总以为,明王以孝悌治天下。”

    “然而只靠孝悌,根本救不了天下!”

    ……

    在县寺赤袒上身演了出戏的第七彪,直到次日清晨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

    先前在县寺时的幡然醒悟顿时就没了,他气得将案几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摔在地上,眼中满是愤恨。

    能不恨么?对轻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性命,而是面子!

    为了面子,他们能因为对方在路上多看了自己一眼,而拔刀相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横尸于道。

    为了面子,他们能打肿脸装胖子,去购买自己根本消费不起的好刀好剑,整日佩着它们招摇过市。

    面子就是轻侠家族安身立命的基础,若是失去了它会如何?

    第七彪就感受到了,他回到家时,发现所有人都丧着脸,像是斗败的公鸡。原本依附于己家的乡闾少年竟已一哄而散,有个走得慢的正背着包袱出去,被第七彪拦下一问。

    这少年虽然面有惭愧,但还是要走,朝第七彪作揖道:“乡中皆言,第五次公以七旬之躯痛打仲君,第五伯鱼一声喝令,伯君顿时伏地赤袒,第七氏不如第五祖孙远矣。”

    “彼等耻于再在第七氏门下做宾客,昨晚就走了,我……我则是家里说了一门婚事,不能再为轻侠,还望伯君勿怪。”

    说完就要离开,第七豹却冲了出来,他被第五霸踢的那脚伤到了肺腑,又灌了酒,走路踉踉跄跄,挥剑要追杀叛离第七氏的少年,亏得第七彪将他拦住。

    “你杀了他,我家的威名就能回来么?”

    第七豹嚎嚎大哭:“伯兄,第五小儿让你受此奇耻大辱,我不甘心,等养好伤,我就带人杀上第五里,用第五霸和第五伦的血来雪耻……”

    其实辱他们的是县宰,兄弟俩却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满,只将一切都归咎于似乎“更好惹”的第五伦。

    第七彪倒还清醒:“我家经此一难,颜面尽失,成了乡闾笑话,除了徒附和族人,数十名轻侠少年都一哄而散,如何与声名正盛的第五氏斗?何况他得了县宰赏识,更不可轻动。”

    “难道此事就这么算了,往后弟哪还有脸面行走乡里?定会被县人嘲笑一生。”第七豹摸着塌掉的鼻子,多管闲事的第五伦,这次倒是将威望赚满了,往后乡中少年倾慕的对象,可能会从他们兄弟,变成第五氏祖孙。

    “我兄弟纵横乡中十余年,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第七彪已经有了计划:“看着外面渐渐露出的鱼肚白:“我先去乡邑一趟,将此事告知乡啬夫第一柳。”

    第一氏无疑是西迁诸家之冠,家大业大,坐拥田亩两百余顷,仆役上百,是本乡唯一的“乡豪”,关系网已经不止于县中,而到了郡上。只要能把第一氏拉下场与之对线,彪、豹兄弟就只需要躲在他们身后做狗,朝第五氏狂吠。

    第七彪离开时仔细叮嘱喝酒镇痛的弟弟:“你且好好在家中呆着,切勿去招惹第五氏!”

    “唯。”

    第七豹答应的好好的,但在兄长刚离开家后,就立刻换了身衣裳,佩戴环刀,头上扎了帻,出门后忍痛骑上马,却不去第五里,而是径直往西而行。

    他的目标,在百里之外。

    “我答应兄长,不去招惹第五伦祖孙……不亲自去!”

    第七豹又灌了口酒,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找茂陵的原涉大侠,求他派出手下轻侠,杀了第五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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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鸽了

    清晨时分,第七彪已拜在临渠乡寺中,哭诉他家被第五氏“欺辱”的经历。

    而端坐在案几后的老者,正是乡啬夫第一柳,他面貌清瘦,三缕长须,颇有威仪,手中持着一卷竹简,目光也不看装可怜的第七彪,口中道:

    “汝兄弟二人也真是愚蠢,第七、第六虽已出了五服,但好歹算作同宗,被人说成兄弟阋墙,有损教化,县宰自然不愿汝等争讼,遭此羞辱也是活该,往后得谨记教训了。”

    第七彪再稽首:“吾等确实是莽撞了,但啬夫,重点绝不在我家对错,而是第五氏凭什么插手此事!”

    “我兄弟二人与第六氏争水,连啬夫都没说什么,第五氏却偏要管。”

    “加上先前与第八氏和好,如今又帮衬第六氏,第五霸与其孙野心不小,是欲与啬夫抢夺大宗地位,成为乡中显姓啊!”

    第一柳只笑了一下,却未答话,挥挥手表示第七彪可以走了。

    第七彪也不敢说太多,心怀忐忑的离开了乡寺。

    他一走,原本还装作聚精会神看书的第一柳便释卷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思索起来。

    第七彪那番话,还是说进他心里去了。

    第一氏作为齐王田广的嫡子之后,常自命为大宗,其他家都是弟弟。

    近来第五氏忽然高调起来,先与第八氏和解,又插手两里争水,第五霸身怀武力,第五伦则沽名钓誉,莫非真的想挑战第一氏在宗族及乡中地位?

    但仔细想想,第一柳又摇了摇头:“想成为乡中显姓?第五氏还不够格。”

    第五、第七、第四等几家,与第一氏这乡豪之间,在经济、土地、人口上的差距其实并不算大,可只被当做“里豪”,百余年来始终赶不上第一氏,自有其原因。

    因为豪右不能只看财富,还要考虑阀阅、家学。

    豪右常常会在大门两侧竖立两根柱子,左边的叫“阀”,右边的叫“阅”,明其等曰阀,积日曰阅,也就是祖先的官职业绩。

    当然,楚汉之际的齐王田荣、田广当然不能算,从西迁开始数起,第一氏出过一个县令,两个县丞,一位郎官——虽然这是汉武帝时他家纳粮买的,但捐来的郎,也是郎啊!

    反观第五氏,祖上官儿最大也就乡啬夫,家门口连阀阅都不好意思竖。

    而家学则是一族世代传递的学问,第八氏经过努力,已经混到以经术传家,走太学生路线,虽然读得不咋地,师承也不被正儿八经的经术大家承认,但这是大多数关中豪右的选择。

    而第一氏特殊些,他们家传的是汉时的《大杜律》,乃汉武帝时御史大夫杜周所撰,如此才能屡出县令、县丞。

    说白了,一个家族不能光有硬实力,还得有软实力,否则很容易富不过三代。

    遗憾的是,新朝建立后,将律令也改了不少,使得第一氏颇受打击,第一柳只混到了乡啬夫。

    虽然中落了,但家族底蕴仍在,视本乡要害为禁脔,也只有他家,才有“武断乡曲”的实力。对第五氏这种没有阀阅家学的亲戚,自是看不上眼。

    正因这种不屑,第一柳并没有听从第七彪的挑拨离间,对第五氏太过忌惮,只是觉得……

    “上月以来,第五氏的孺子确实上蹿下跳得过分,对吾家宗族而言,不是好事。是时候给他一点教训,教之以世道艰难,让他恢复小宗谦恭之心了。”

    昨日县里派人来通知,说第五伦成为本乡新任孝悌,按照过去的惯例,会在今天前来拜会乡啬夫、三老。

    于是等乡佐来禀报,说三老等人商议设宴招待,餐饭要如何准备时,第一柳只淡淡道:“第五伦是我宗孙,不必如此见外。”

    “再者,乡中吏员不定,若是迎来送往皆设一宴,太过奢侈,不合郡君提倡的为吏简朴啊。这种不必要的应酬,今日就免了罢。”

    乡佐一愣,但啬夫又发话了。

    “还有,孝悌来时,自来拜会我与三老即可,其余人就继续处置公务,不必出迎了。今年乡里收成不好,吾等应该自咎,故一切从简,不必修饰礼仪。”

    乡佐明白了,乡啬夫这是要给第五伦小鞋穿,让他明白自己的位置啊!

    ……

    准备好给第五伦的下马威后,第一柳又回到案几前,继续假装翻阅简牍,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些律令章句上,一直在想着,待会要如何让第五伦难堪。

    “啬夫、三老皆上吏,第五伦赴任,下车伊始必来拜访。”

    虽然大家用的都是半通印,但也是有高低等级,第一柳利用的就是这点。

    第一柳开始了自己的想象,当第五伦佩戴着半通小印,带着昨日压服第七氏的傲气来到乡寺时,本以为会有人抱慧在大门口排队相迎,结果却空空如也。

    而等第五伦进了乡寺,得了第一柳叮嘱的乡佐们,肯定也都当他是空气,低着头匆匆忙忙路过,招呼都不会打一声。第五伦区区十七孺子,哪见过这场面,只能茫然四顾,不论喊谁都没人搭理他,最后只好乖乖来到啬夫在的院子下拜……

    在那之后,第一柳还有一些让人有苦说不出的套路折腾这孺子。他会与三老串通好,将那些在案牍上积压如山的、最麻烦的里闾争端,统统交给新来的孝悌去处理,让他每日不得休息,出力不讨好。

    “你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么?就让你管个够!”

    而遇上乡里出了有损教化之事,则直接甩锅给第五伦,让他灰溜溜来,灰溜溜走。

    “啬夫?啬夫?”

    随着有人叩响门扉,想象戛然而止,原来刚才第一柳竟然趴在案几上睡着了,他连忙正襟危坐,宽袖子匆匆擦了下口水,咳嗽一声后恢复道貌岸然:“进来。”

    但第一柳肃容白摆了,推门而入的不是第五伦,而是佐吏,他看了一眼第一柳脸上被书简压出的痕迹,忍住笑,禀报说饭熟了。

    “什么时辰了?”

    第一柳得知已到下午脯时(15:00-17:00),颇为惊讶,再一问,第五伦居然还没来报到!

    “莫非他猜到我要故意刁难,故而要乘着脯时才来,避免尴尬?”

    天真!

    第一柳立刻让佐吏速速上餐,匆匆扒拉几口完事,等第五伦来时,要让庖厨推说今日米淘少,没饭了,让他饿着肚子连夜处理那一堆简牍!

    但等到脯时结束,依旧没有第五伦的踪影。

    这下第一柳心里更加不满了,只对胡须上还沾着汤汁的乡三老道:“上任第二天便如此怠惰,这位第五孝悌,好大的官威啊!”

    “就是,就是。”三老和力田,以及众乡佐唯唯应诺,表示他们都站在啬夫这边。

    第一柳又暗暗喜悦,第五伦太不会做人了,这种怠慢,会让他得罪众吏,遭到所有人孤立!

    第五氏,果然是没有底蕴的家族啊,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最后,一直到太阳快落山,第五伦都没有出现,倒是押送盗贼去县城交差的乡游徼回来时,告诉第一柳个大新闻。

    “不必等新孝悌了,县丞让吾顺便转告啬夫,第五伦早在昨日,便已交还通印,向县君请辞回家了!”

    “什么?你说第五伦还没上任就辞……辞职了?”

    第一柳万万没想到会这样,县宰今天白天才告知众人,故乡中不得而知。

    “没错,如今县城中都说,他是‘半日孝悌’。”

    乡游徼是个粗人,没领会众人的眼色,笑道:“县人称赞第五伦是‘两让一辞’,先让梨,后让学,再辞吏职,果然视名利如粪土啊。”

    这下众人面面相觑,第一柳更是尴尬极了。

    既然第五伦辞职,那他今日做好给第五伦穿小鞋的种种准备,岂不是与空气斗智斗勇?

    但表面上,第一柳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既然新孝悌嫌吾等乡寺小,不愿屈尊,那也没办法。诸君,时候不早了,除了值夜的佐吏,其余人都回家去吧。”

    等众人离开,第一柳回到屋子里后,立刻撕下了了他的淡然,气得发抖。脑补了一整天对第五伦的明欺暗辱,在忽然扑了个空后,都变成了羞怒交加的反噬。

    “第五孺子,辱我太甚!”

    他这种被辜负的心情,只有被深深鸽过的人才能明白。

    不同于早间的不屑,第一柳认真了起来,决定要好好教训下第五伦,让他为傲慢付出代价,再压一压第五氏的嚣张气焰,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临渠乡真正的主人!

    第一柳只揪着胡须琢磨道:“县宰破例擢拔第五伦为乡孝悌,但第五伦却不领情,竟直接辞职,如此草率,让县宰很难堪啊。想来鲜于褒也十分恼怒,眼下若有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向郡里举咎第五氏有不法事,证据确凿的话,县宰应不会再出面维护他。”

    而郡功曹,正好是第一氏的姻亲。

    不愧是学律的,对哪些条律能坑人一清二楚,第一柳稍作思索,便想好了一条毒计,唤来亲信:“去,将第四氏家主请来!”

    ……

    第五伦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职场新人PUA体验。

    更不知道,他刚鸽掉了一个苦等一天的人。

    昨日来回奔波一整天,第五伦疲倦得不行,他这身体自从穿越发生后,就变得极其嗜睡,今天便在家中饱饱补了个觉。

    第五霸心疼孙儿,他们家又不是儒经传家,不会对昼寝行为上纲上线,斥为“朽木不可雕”,也没让人唤醒。

    一口气躺到下午脯时,第五伦才揉着眼睛来参加第五氏本家的内部会议,主题是农忙后对里社的修建。

    第五伦虽然还困,却不会耽误正事,想法就在他脑子里,便捏着根树枝,在院子里给第五霸,以及昆弟堂叔、仇高奴等工匠画了几个草图,满脸的资本家德性。

    “既然农闲有好些天,供应的吃食也足,那吾等便不能满足于只翻新里社!”

    ……

    而与此同时,对第五伦贸然辞去职位确实有点不快的鲜于褒,却接到了来自郡里的上命。

    来传话的是郡文学掾、师尉郡师亭县人(栎阳县)景丹。

    景丹字孙卿,年岁三旬上下,在常安当过太学生。容貌倒是一般,但他的嗓音却让人印象深刻。不但说着一口极其标准的雅言,且声音洪亮富有磁性。

    “鲜于县宰,郡君有事召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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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盟主“爱哭的听话宝宝”,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11章 九世之仇

    古者二十五家为里,里则各立社。

    所谓的社,其实就是祭祀土地的神坛。

    第五里的社就坐落在那株大樟树下,不大的屋子,普普通通,丝毫没有神圣的光环,反而显得很质朴。内部墙壁被百年来从未断绝的香火熏得发黑,因为好几年没修整,外面的墙皮都裂开了缝。

    当第五伦走入里社中时,没有见到他想象中的“土地公公”,而是各路神仙大能的桑木牌位扑面而来,加起来竟有一二十个之多。

    定睛一看,摆在最正中央的,竟然是“泾河水伯”。

    泾水横穿列尉郡,这条河脾气不好,堪称低配版黄河,水里泥沙大特别浑浊,所以经常发生水患。就在前年,泾水在长陵以北的长平馆雍堵改道,冲毁了隔壁师尉郡堤坝,无数百姓失去田亩家园。

    这之后,百姓们心有余悸,对泾水自然又敬又怕,可不得祭拜勤勉些。

    而据里中老人说,有人曾在泾水上见过水伯:“长得人身龙脸,头戴冠冕。”

    这形象第五伦听着耳熟,暗道:“怕不就是泾河龙王的前身吧!”

    而在泾河水伯边上,他还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家伙。

    “蚩尤!?”

    确实是蚩尤二字,第五霸朝那牌位拜了拜:“据族中老人说,这是吾家在齐地时祭拜的兵主之神。”

    虽然迁入关中二百年,但作为外来移民,临渠乡八族还是保留了一些齐地特色,比如与秦腔略显不同的怪异方言,以及难以割舍的风俗,祭祀齐地八神主,连节庆的日子都和本地土著有别。

    第五伦只想着,往后有钱了将里社再扩建下,整点铜来,弄个蚩尤塑像,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八肱八趾……

    第三位主祭的神明是赤帝子,也就是汉高祖刘邦。

    第五霸对祭祀与自家有“九世之仇”的刘邦没什么心理负担:“有传言说,前年多亏了长陵的高祖庙显灵,泾水才没有南流,让临渠乡躲过了一劫。于是便一道祭了,为了不让新室官吏以为吾等思念前汉蓄意谋反,只称赤帝子,不称高皇帝。”

    除了这三位外,还有陪祀的各路小神仙,诸如成国渠君、山公、社主、神魂。还有些是与本地有关联的名臣,诸如翟王、萧何丞相、韩延寿,也被纳入了祭祀系统。至于太一、天地等,可不是他们小家小户有资格祭拜的。

    第五伦算是明白其中逻辑了:管他源自齐地还是秦地,是人神还是鬼怪,都拜一拜,说不定哪位就显灵了!

    “要是不管用呢?拜了之后依然收成不佳呢?”

    “那就得换一批来祭,反正神仙多的是,可不能光吃飨不做事啊。”第五霸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

    里社的修补不是难事,工程量较小,而大伙需要卖力的,是位于里社左边的宗祠。

    这是第五伦的主意,祠堂本来设在他家坞院内,只有没出五服的本家亲戚才有资格祭拜。如今在外面另起一座新祠祭祀祖先,好让全里族人,乃至其他各里的宗亲也能来拜。

    等到这宗祠修得差不多,跟着第五霸移祖先牌位进去时,第五伦发现,除了齐王田荣、田广外,他家还祭着田横。

    第五霸更透露了一个大秘密:“吾等的鼻祖,其实是田公讳横!”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听族中老人说,楚汉之际,齐国被赤帝子(刘邦)灭亡时,齐王田广战败被杀,其族人被一分为八,依次迁往关中,而田公带着五百壮士逃到岛屿上顽抗。”

    “后来田公受了高皇帝招降,在距长安三十里时,觉得耻辱,说自己之所以来,只是为了将新鲜的头颅送给天子看一眼,便横刀自杀了,临死前只求放过自己麾下五百壮士。”

    听说田横已死的消息后,留在海岛上的五百壮士也举剑自刎,没有一个活下来,鲜血染红了碧蓝的大海。士为知己者死,这故事颇有战国之风,光听着,就能给人强烈冲击。

    按照第五霸的说法,他们的远祖是田横庶子,害怕被牵连,便由宗族隐瞒了身份,混在田广后代里西迁……

    第五伦知道,这种迁徙几百年后子孙的追述,就是笔糊涂账,姑且当它是真的吧。

    遂十分恭敬地朝田横牌位作揖,把田横当成“英雄祖先”,多讲述这个悲壮的故事,甚至编成史诗,刚好能凝聚族人之心啊。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件事来:“大父,我听说,当今天子也是齐国田氏之后。”

    那他和王莽岂不是……亲戚?

    第五霸笑容有些怪异:“十年前新室代汉,我也这么想过。”

    “为此还去向郡里的太学生打听。”

    “而那太学生告诉我,新室天子的鼻祖,乃是楚汉时济北王田安,由项羽所封。”

    而田横兄弟三人,则是响应陈胜吴广的齐地首义者,自认为有大功劳。后来项羽主持分封,恨他们不去巨鹿帮忙,遂将齐地一分为三。

    田横兄弟那暴脾气哪能忍,于是就攻杀了田安这倒霉蛋,打响了反抗项羽的第一枪,吸引西楚霸王全部主力,然后顺利让西边的老刘派韩信暗度陈仓捡了桃子……

    这之后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只是谁也没料到,田安的后代改氏为王,传到王政君成为汉元帝皇后,遂飞黄腾达,一门出了五位大司马、十个列侯。王莽承四父及元后之势,倾覆了汉家拥有天下。

    既然后代阔了,田安便被追封为“济北愍王”,进入新朝宗庙祭祀。

    这下皇室与第五氏的关系总算捋顺了。

    第五伦顿时明白,为何王莽代汉后大赏同姓,天下姚、妫、陈、田、王五氏都列为宗室,还封了好几个侯,临渠乡第一到第八却没份,原来还有这过节!

    好家伙,第五伦直接好家伙。

    “还认啥亲戚啊,王莽没秋后算账,按照春秋公羊传复我家个‘九世之仇’就不错了!”

    ……

    祠堂修好后,第五伦带着里民们,在里社、祠堂背后搭了个宽敞的台子,众人也不知这是作何用,第五伦只道等秋社时,要用来“娱神”。

    又让人在空地上安了许多个木头墩子,一共三排十二个,当然不是为了让人看戏站上头,等铺上让人跪坐的麦秆垫子,木墩上洒层沙子放根木棍,就能变成一个简陋小课堂,搞发展也不能忘教育啊。

    大樟树的另一面也有工程,搭起了一个尖顶屋子,一看就知道是粮仓,但小郎君也没说究竟要用来干嘛。

    而里社边缘的洼地,则是里中的大粪坑,不论人畜粪便都集中在此。第五伦令人在粪坑左右各建了间通风的厕所,男女分开,还告诉众人,可以没顶,但必须有墙。

    活虽然挺多,但里民在秋耕种宿麦时得了大宗恩惠,得以借牛、铁犁,如今第五伦召唤,带着还人情的心思,便全员上阵,夯土、造坯、烧瓦,众人拾柴,进度倒挺快的。

    粮食全部由大宗提供,煮的是黄橙橙的干粟饭而非稀粥,保证众人不饿着肚子干活。

    管粮食的第五格却急了:“小郎君,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他指着有几个狼吞虎咽的家伙道:“彼辈干活时磨蹭偷懒,吃饭时却奋勇争先,添了一碗又一碗,若让所有人放开吃,家里余粮真要被吃完了!”

    第五格作为管家,最是抠门,见小郎君如此败家,心里那个急啊。只想着若是第五伦不辞孝悌之职,一年还能有好几匹帛的进账,这下可好!啥都没了,坐吃山空!

    他不由看向老家主,希望第五霸拿个主意。

    但第五霸这几日却什么事都不管,只笑吟吟地看着孙儿挠头思索。他就是要瞧瞧,第五伦是否能凭自己管下族人、里人。

    第五伦略加思索后道:“大父,里下面,不是还分了什伍么?我想把什长、伍长们都找来。”

    什伍制是秦汉时就有的,新朝也全盘继承,什、伍内的邻居若是犯了法,可是要连坐的——奇怪啊,这时候,一向厌恶秦政的朝廷却忽然不讲究儒家德治了。

    “找来后欲如何?”第五霸让第五伦先别急,将计划与他说说。

    第五伦是打算,聚齐什长伍长后,宣布从今天起,所有干活的人自带碗、筒,改成食堂打饭的样式,排队一人一勺。

    “什长、伍长都是两勺饭,让彼辈盯着各自什、伍的丁壮。每顿饭前,点出一个干活最勤勉的人,加他一勺,有监督,有奖励,或可杜绝滥竽充数。”

    第五伦还特地解释了下滥竽充数这成语,然后等着祖父夸自己。

    但第五霸听完后却有些失望,摇头道:“伦儿,汝若早生几十年,去到西域,在西域都护和陈汤校尉军中,能做什么官呢?”

    老爷子这是自问自答:“你为人处世的本领堪称极佳,加上才思敏锐,什么都懂一点,做个随军谋士甚至是文官长史不在话下。”

    “但若是将兵,以你现在驭人用人的能耐……”

    面对第五伦期盼的目光,第五霸只用他的小拇指,点着孙子道:“大概,只能做一个带兵50人的小屯长罢!”

    ……

    PS:推荐下泥白佛新书《我真的只有一个老婆》,目测是狗粮文。

    我在好多年前就在看老佛的小说了,最近他新书里还跟我来了一波联动,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第12章 听取人生经验

    汉朝军制,五什一屯,新朝则称之为“士吏”,将50人而已。

    不会吧,这么被小觑么?潜台词不就是,他的管理能力,也就比起什长、伍长强些么。

    第五伦心中颇为不服,他可是领先时代两千年的穿越者啊:“大父为何如此断言?”

    但第五霸一席话让他默然了。

    “伦儿,你是想做人人拥戴敬爱的小宗主,还是冷面无情遭人恨的里正?可得想清楚了。”

    “众人响应召唤来帮忙建屋,是为了吃这碗饭么?里中日子虽苦,但还没穷到那份上,大多数人,不过是想来还借牛的人情。他们可不是我家的徒附奴婢,而你让人备饭,亦是对他们帮衬的谢意。”

    “可如今吃口饭都被你像防贼一样防着,还一人一勺不准多打?那些本就不愿劳作的人心存不满,好好做工的人也觉得受了羞辱。”

    确实哈,第五伦换位思考,若是自己被这么对待,说不定就撂下碗筷,不干了,反正又不发工资。

    说起来,前世他虽然也活到快30,但身为普通社畜,倒是经常被人管,却无太多管人的经验。第五伦可以骄傲地说,除了网游里下副本带队外,现实里别说五十人,5个人的团队他都没带过!

    这里面的门道很多,第五霸虽然没有学过管理,但他有大把的经验,都是过去数十年间摔了无数跟头吃了许多亏一一总结的,除了亲孙子,绝不会传给他人。

    第五霸继续道:“何为宗族,何为亲戚?就是人情利益绑在一起,难以理出头绪,非要将界限规矩划得像泾浊渭清那般分明,反倒生分了。你这法子,往后若聚族人为军伍打仗,讲究令行禁止,自然行得通。可用在眼下,反倒会伤了人心,将好不容易立起的敬爱给消磨没了。”

    “既然要市恩,那就市到底,表现得大气些。在村社中粮食有价,人情无价。你要谨记,做事时不要光立规矩,要掺点人情味进去。”

    第五伦听懂了,他本来想的就不是给家里省点粮食那么简单。只觉得现在不好直接拉着族丁里人练兵,但可以用现成的什伍之制,潜移默化培养他们的纪律。

    看爷爷这意思,还不用着急?那眼下情形该怎么管。

    第五霸却又不说话了,让第五伦自己悟,第五伦咬了咬指甲后低声道:“所以,我日后操练他们时不容私情,平常里依然要面带春风。”

    第五伦看了一眼族亲里人们,遇到小郎君目光扫来,都冲着他笑,这让第五伦有了灵感。

    “往后各什、伍分开吃饭,都是一满釜饭,一鬲藿叶汤,两碟酱,十来人绝对够吃的份量,但亦不多加。也不安排专人监督打饭,那些抢饭吃的人,自会遭邻里白眼,因为彼辈若是多食,同什其余人就要少食。”

    “至于实在偷懒争食过分的族亲,大父,能否让第五格或宾客去斥责,他们做坏人,奖惩则握于我手?”

    第五霸拊掌大笑:“好伯鱼,你的驭人本事算是从士吏往上升了一级,能做好一个‘当百’了!”

    ……

    这之后,第五伦便多在各什伍间转悠,体恤老弱,与他们坐在工地上闲聊说话,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不再整日加班加点跟催命似的。

    而第五格真的很适合当粮官,简直是锱铢必较,每天盯着里人吃饭,多嚼一口都好似在啃他肉似的。骂人还难听,那几个活拎轻的做,饭往死里吃的家伙,被第五格揪出来,指鼻子喷得无地自容,为免遭全里唾弃,只能讷讷向第五伦认错,表示不敢偷奸耍滑。

    说来好笑,最后解决问题的,并不是严格制定的规则,反而还是村里约定俗成的“道德”。

    不过,也有第五伦顾及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个用曲辕犁耕地的第五平旦,他所在的什,什长是个贪鄙之人。干活时装模作样,还总乘着小郎君和第五格背过身时,飞快添勺饭,完了又给儿子也加了一勺下,威胁众人不许说出去。

    其余人敢怒不敢言,做工最老实的第五平旦有两个儿子,他们想去告诉小郎君,却被第五平旦阻止。

    “算了,不就是一口饭么,吾等来帮忙,也不是图这个,毋要让小郎君为难。”

    殊不知,第五伦是知道的,却没有当场阻止,而是眼睁睁看着老实人吃亏。

    等工程顺利完成时,第五伦将手中记录的薄册给祖父看,族人中哪些人在邻里间有号召力,谁勤勉、谁懒惰、谁听话、谁桀骜、谁贪鄙,都被第五伦悄悄记在上面。

    第五霸翻完后露出了笑:“看人大体不差,你现在又升了,可为一‘军候’。”

    军候是新军中级军官,可统辖两百余人,第五里的丁壮也就这个数,看来还是有进步的啊。

    第五伦松了口气,没有人生来就是管理者,在这条道上,自己要走的路还长呢。

    不过他又有种错觉。

    “怎么感觉……我就是个除了知识啥也不懂的大学生村官。”

    “而大父,是人生经验丰富的老支书呢!”

    ……

    到了秋社日前一天,工期全部结束,已经黑了很多天脸的第五格,终于有了笑容。

    只因隔壁的第六氏赶着牛车,送来了一百石粮食。

    经过县宰劝讼那场大戏,第六犊暂时不用担心受第七氏欺辱了,虽然听说第五伦辞了孝悌之职有些惊讶和惋惜,但他也没忘恩负义。

    “次公、伯鱼,这些舂好的米,都是拿来助祭用的。”

    第六犊对第五氏心怀感激,宣布,往后他们会派人过来和第五里共同祭祖。

    稍后第八矫也来了,送来的却是一块……匾?

    第五霸暗骂读书人就是小器,这算什么礼物,第五伦却明白其含义,笑着收下了。

    第八氏家传《齐论语》,算是知识分子,木匠精心制作了这匾,由写得一手字的第八矫大笔一挥,书上隶书二字。

    “里仁!”

    第八矫朝第五伦祖孙作揖道:“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这句话的意思是,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如果你选的住处不与有仁德者相邻,怎能说是明智呢?教的是择邻之道。

    第八矫现在和第六犊一样,认为自家有善邻。

    “第五氏与伯鱼,无愧于里仁之称,能与君家同处一乡,是吾等幸事。父亲说,等秋社日时,第八氏也愿出羊豕各一头,以为助祭之用。”

    这相当于站队了,第五霸颇为诧异,第八老儿转性了不成?

    其实是这几日,第五伦“两让一辞”的名声渐渐扩大,甚至传到邻县去。第八直素来敏感,也清楚天下士人推崇的风气究竟是什么,不就是谦逊推让么?有时候推让得越多,名望越高,后续获得的好处也更大。

    于是,他决定将注下在第五伦身上。

    但又只派了儿子来,是防了一手——若是第一氏派人责怪,就推说这是不孝子第八矫个人的选择,与家族无关。

    第五伦接过那匾,让人挂在宗祠门上,宣布:“这祠堂就叫‘里仁堂’!”

    “愿从今以后,我宗族兄弟同力齐心!”

    如此一来,第五伦前段时间所说“聚合宗族”的小目标,算完成了一半。

    不等众人坐下,随着一阵喧哗声,第五福高高兴兴地来禀报:“小郎君,第四氏也来了,其家主亲至!”

    “第四咸也来了?”第五霸有些诧异,第四、第七两家,不都围着第一氏转么?

    众人出了祠堂,却远远见一队穿着素衣白裳的商贾肩挑手扛进入第五里。当年第四氏分到的里聚土地较差,这个家族为了生存,很早就走了货殖的路子,主要是用车马贩运货物,在泾水两岸交易有无,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还开起了矿。

    第五霸或许是吃过他家过亏,对第四氏防备很重,叮嘱第五伦道:“伦儿,那第四咸名里带盐,嘴上却好似抹了蜜,若是不防,定会着了道,待会他不论说什么,皆不可轻信!”

    第五伦了然,等到对方近时,却见为首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抹着额头的汗,隔着老远就拱手呼喊道:“第五氏起宗祠,修里社,此事都传遍全乡了,我作为邻居亲戚,岂能不至?倒是次公竟不派人邀约,是瞧不起我么?”

    第五霸已将猜疑藏起,笑呵呵地回礼道:“岂敢,只是怕耽搁了第四氏货殖,众人皆知,汝家哪怕节庆也不忘在外奔走。”

    “次公别提了。”第四咸面容暗淡,显得十分懊恼:“近来生意越来越难做,吾等已休市多日,还是不要提钱帛之事。”

    第四咸果然能说会道,相互介绍后,看着第五伦夸他又长高了,且少年有为:“伯鱼两让一辞的名声,都已传到云阳县去了,一说是我家宗亲,云阳人都翘起了大拇指,生意也好做了几分!”

    是么?第五伦乐了,啥两让一辞,我还一别两宽呢。

    第八矫、第六犊,也被他奉承个遍,果然是长袖善舞的生意人,一圈下来,谁也不得罪,小眼睛还在里中四处打量,似乎是在找什么地方。

    而后第四咸又走到里仁堂祭拜了祖先,抬头对着那木匾赞不绝口:“里仁,说得好!贾得百金之财,也赶不上宗亲兄弟团聚。次公,我还得喊你一声宗伯,改年我若也来助祭,你不会嫌弃我家市侩低贱罢?”

    说着,第四咸拍了拍手:“将那些礼物带上来。”

    ……

    第四咸带来的“礼物“,却是一袋袋的蜃灰。

    第五伦打开瞧了一眼,又在手指上搓了搓后乐了,暗道:“这不就是石灰么。”

    这东西最初是用河里蚌壳等制作,到了汉朝时便开挖石灰矿,将其千凿万凿带出深山,用柴、炭烈火烧制。这些石灰来自泾北一处石灰矿场,那便是第四氏主要经营的产业。

    第四咸道:“我想着重修里社祠堂,肯定用得到,便亲自送了过来,不算迟罢?”

    确实不迟,一般的房屋外面涂马粪和草木灰就行,甚至直接让土坯裸着。但祠堂、里社这种神圣的地方,却得用石灰细细刷墙饰壁,还要撒在地上除去虫、草,也算第四氏尽了点力。

    除此之外,石灰还被时人用来沤麻、制革。

    但在第五伦看来,这简直是浪费啊,若是量足够多,可以试试调制简易的水泥、调节鱼塘和土地酸碱性。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对小伤口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当然很疼就是了。甚至还能当御敌武器用。

    第四咸带来的礼物还不止这一样。

    等众人进了屋舍后,他神秘兮兮地让人抬出了两个坛子来……

    第五霸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立刻拒绝:“这可使不得!”

    “怎就使不得?”第四咸解释道:“这是家里自酿的酒,又不是卖钱。”

    “还有那群饮罪,早就松弛了,只要不在常安和县城里当众喝,谁还能管到里中来不成?次公当年也是豪饮,何时变得如此胆怯。”

    然而,第五霸担心的却不是什么群饮罪,新朝五均六筦里,铁最严格,盐次之,而酒的管理是最松弛的。官府顶多能禁止城里公开贩卖,但底下私酒盛行,更无法禁绝小民自酿。

    至于效仿周朝弄出来的群饮罪,这玩意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城里贵族喝个通宵达旦没事,百姓秋社却得悠着些,凭什么啊。

    第五霸拒绝了第四氏的酒后,低声对第五伦道:“商贾经常受官吏清查,虽说第四氏背靠乡啬夫,有人护着,但谁说得准?若是他家被官府抓了,转过头咬第五氏一口,说曾卖酒与我,那岂不冤枉。”

    因为对第四氏的不信任,家里窖中私藏的酒也不用上了,只能干巴巴地闲聊,第五伦旋即发现,第四咸这个人,话真的很多!

    第五伦嫌种田来粮食太慢,又想从其他渠道弄到铁,便对第四氏的生意产生了浓厚兴趣。几碗热汤下肚,似是被第五伦的问题勾起了伤心事,第四咸已经含着泪道。

    “次公,伯鱼吾侄,这年头做商贾,实在是太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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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实在是太难了

    “我听说过一句话,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又听说,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第四氏已从事商贾百年,何难之有。”

    就是,家里有矿装什么穷?

    第五伦如此问,第四咸却摇头叹息道:“什么十二之利,只是说说而已,我家做的是薄利之业……”

    他说到这放低了声音,看了一眼外头,偏过身子离第五伦近了些:“前朝还能赚点小钱,到了今朝,商贾几乎要被断绝了活路。”

    接着第四咸诉起苦水来,六筦之禁,不但盐、铁、酒专卖,名山大泽的物产也要征重课,第四氏经营的石灰矿自然在列,只能心疼地交一笔重税。

    除了开采权,官府还收其利润的十分之一以为“贡”,据他说,加上给地方的好处,其实已经收到十二、十三了。若是偷偷开采售卖被告发,生意也不用做了,全部没收,还要罚做一年劳役以示惩诫。

    这跟前汉后期法令松弛,川泽被地方豪右和大工商霸占使用截然不同。不过在第五伦听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难道你还想免费开采国有资源不成——在王莽改制后,这些东西确实都收归国有了。

    “更要命的,还是宝货更易频繁啊。”

    说到这第四氏那个气啊:“我记得十多年前,那时候这天子还姓刘,今上身为摄皇帝,就在五铢钱之外增铸契刀、错刀。”

    就是战国齐国的那种长长的刀币,结果到了新朝建立后,王莽居然翻脸不认账了。

    “说是卯、金、刀为刘字,不可再用,刀币才用两年就废了。”

    但更奇葩的还在后头:“始建国元年(9年),发行宝货,计有五物,金、银、龟、贝、铜,六名为钱货、黄金、银货、龟、贝货、布货,加起来,共二十八种货币!”

    “二十八种啊。”第四咸语气夸张,伸出十根手指:“我身为大贾,素有精明之称,能识字会算数,都记不住不同宝货怎么兑换,更何况大字不识的庶民?”

    换算还不都是十进制,二进制三进制五进制都有,怎么复杂怎么来。如此奇葩的货币体系,就好比把美刀、日元、欧元、英镑和人民币糅一起用,从纸币到硬币全部投入市场,加起来有上百种兑换关系,连第五伦听了都感到头大。

    好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宝货,前几年又又又废除了,改成大中小三种新币。

    但这,已经是王莽上台后第四次货币改革,简直是朝令夕改,今天还能用的钱,明天再拿出来可能就犯法,上哪说理去啊!

    第四咸感慨道:“每一易钱,民间便有许多人破业而陷入刑狱。我记得清楚,上次易钱时,那些已经花了许多钱帛,攒了不少龟壳海贝想囤积发大财的同行商贾,直接在市场上痛哭,更有人回家就自缢房梁。”

    他心有戚戚:“于是私底下,百姓嫌弃新币繁杂,仍有人以汉时五铢钱交易。”

    第四咸说完又连忙否认:“当然,我这种老实的小商贾是绝不敢的,朝廷有禁令,胆敢私藏五铢钱或交易者,要处以重罚。”

    “好在始建国五年,废除了挟铜炭之法,不然,我家连蜃灰都烧不了,恐怕只能到伯鱼家来讨口饭吃了。”

    第四咸苦笑着讲完了他的经历,如今各路生意都不能做,想转型地主也发现回不了头了,毕竟地不能兼,奴不能卖,甚至高利贷都被官府承包。

    他只能靠经营石灰矿给官府提供蜃灰勉强度日,而因为那该死的“五均”之制,官吏出价往往压得很低,利润如此之薄,都快做不下去了。

    第五伦听出他言语中对朝廷颇有不满,看来不止是地主,商人们也恨透了新政。

    而第五伦不由苦笑,新朝自有国情在此,自己想要通过商业搞粮、铁,看来也是条死胡同啊。

    等夜色已至,客人们陆续告辞,第五霸等第四咸走后,立刻唤来家监:“第四咸带来的人可还老实?”

    一直监视第四氏族人的第五格禀报:“吃了饭就躺在蒲席上睡觉,并无异动。”

    第五伦警惕起来:“大父为何如此信不过第四咸?”

    “哼,此人口中所言,能信的只有一成,与他往来,要加倍小心。”第五霸也不想多说原因,这让第五伦更加好奇,祖父莫非被第四咸坑过?究竟坑得多惨,让他记恨到现在。

    而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第四咸果然已换了一身装束,端坐在临渠乡第一氏宅院内。

    “我让你派人藏在第五里的物什,可放好了?”第一柳仍是装模作样地捧着卷书目不斜视,但第四咸的话却让他不淡定了。

    “我没放。”

    第四咸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拎上来,摆在二人之间的案几上。

    这位白衣商贾没了昨日的啰里啰嗦,言简意赅地表明立场:“啬夫,我想清楚了,这事,做不得!”

    ……

    布包里面装着的不是酒坛,而是许多小金属片,发出悦耳的响声,被扯开后,原来是满满一褡裢钱——汉朝的五铢钱!

    第四咸昨日就跟第五伦说过,新朝之制,用汉时五铢钱者触犯法禁,平民罚服役一年,吏免官。

    可却没说,他至今还藏着不少呢!

    这就是第一柳报复第五伦的主意:让第四氏假言登门助祭,夹带五铢钱在第五里中隐蔽处埋好,再派人诱骗第五氏愚民拿着五铢钱,去市场上用,让市吏当场抓个正着……

    然后,第一柳就能不必自己出面,而请郡里的钱府官带人搜查第五里,他派人作为向导,乱搜一通后找出这些五铢钱来,坐实第五氏非沮宝货、唆使里民使用前朝货币之罪。

    不至于让第五氏祖孙丢掉性命,但因为情节严重,郡国槛车铁锁,传送长安钟官做苦力是少不了的。到时候第五氏的名声也好家业也罢,肯定会大受打击。

    但第一柳万万没想到,作为计划最关键的一环,第四咸居然撂挑子了。

    这可咋整。

    “第四咸!”第一柳大怒,压低声音斥道:“先前不都说好了么?”

    “我只答应试试。”第四咸垂下眼睛道:“可第五霸记仇,还念着我年轻时卖他劣质恶铁之事,连酒都不肯收,派人盯着我带去的族人,若是偷偷埋钱,必被发觉。”

    “就算没当场抓住,届时郡里派人询问,第五氏肯定会怀疑到我家头上。毕竟这年头除了商贾,谁还会拥有如此多的汉五铢?他家入了狱,恐怕会将我也牵连进去。”

    所以,想出这破绽百出计策的第一柳真是愚蠢啊,第四咸才不想为了他的不忿,将自家搭进去,开始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做成了,对第一、第四两家有何好处?损人不利己罢了,我身为商贾,无利之事是决然不碰的。”

    “然也,做了没好处,但不做,对你家坏处可不小!”

    第一柳瞪着第四咸道:“你家这十年间可有不少违法犯禁之事,若非我处处护着,让人夜里放满载违禁货物的车马通行,早被县里缉捕投之于四夷!”

    开玩笑,新朝的法令如此苛刻荒唐,简直是举手犯禁,那些老老实实遵守的工商,早就破产了,第四氏能活到今天,当然不干净。

    第四咸却不怕:“第四氏能残喘至今,是得多谢啬夫相助,但你我两家休戚相关,若是第四氏违禁之事被人举咎,第一氏难道能撇清?”

    第一柳将手里竹简往案几上狠狠一拍:“我是不会举咎你,但往后的生意,也别想做了!第一还是第五,你选一个!”

    本以为抓住了第四氏的命根子,却不料第四咸叹息道:“啬夫,我今日实话实说,这货殖风险太大,获利极小,朝廷一改政令,先前居奇囤积统统白费。我整日夜不能寐,生怕犯禁被槛车铁锁抓走,思来想去,还不如安心种田踏实。”

    “正好,今日便洗干净手,这货殖,不做也罢!”

    说着将那些五铢钱推了过来。

    “你……”这下第一柳哑然,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第五伦辞职不来做孝悌,如今第四咸又要放弃货殖,让他一拳打到空气上,拿二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念在多年情谊,还是希望啬夫听我说完几句话。”

    第四咸避席再拜,抬头反问:“啬夫,你多久没离开过本县了?快两三年了罢?”

    “你知道这外边,成了什么模样?”

    “一个字,乱啊!”

    “我经常行走各县,所见历历在目。”

    第四咸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庶民举手触禁,怨声连连,豪右兼不了土地,暗暗切齿。加上水旱无常,今日泾水改道,明日黄河决口,蝗虫也一年较一年多,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人食人!”

    “受灾的百姓限于私属之令,连卖身为奴婢都不成,只能铤而走险去做盗贼。现在函谷关以东,到处是大大小小贼寇,少的几十,多的上千。路上商贾经常被劫,休说赚钱,性命都难保。常安附近粮价越来越贵,十年间涨了五倍,而钱则越来越贱。”

    春江水暖鸭先知,商贾行走各地,关心市价行情,比厚土重迁的农民甚至是尸位素餐的官吏,更能察觉各地的微妙变化。

    第四咸虽然不像第五伦那般,料定几年后天下将大乱,但也明白,世道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既然如此,吾等同祖同宗,就该抱团取暖啊。”

    “恰逢族中出了第五伦这样年纪轻轻,名望却传遍全县的少年英才,应该高兴才对。我今日观他言行,应该也想聚合宗族,世人推崇孝悌仁义,他一人出头扬名,对吾等都有利,岂能害他犯禁?”

    第一柳只楞楞听着,良久后骂道:“第四咸,果然啊,连你也要背叛我家么?”

    他为何要打压第五氏?当然是感受到了第五伦祖孙勃勃的野心,以及对他这“大宗”的威胁,家道中落是事实,但乡中著姓的最后尊严,必须死死守住才行。

    至于外面乱不乱,关他什么事!这大新,还能亡了不成!

    他只希望维持一件事:临渠乱不乱,第一说了算!

    第四咸见自己话说到这份上,第一柳想的还是蜗角之争,只觉得可笑。

    难怪第一氏曾经何等兴旺,到他这一代却只能混到乡啬夫。而第五氏祖孙,不论眼光还是智慧都比第一氏强许多,第一柳是真的该让位了。

    而就在这时,乡佐却再度叩响了门扉。

    “啬夫,郡里来人了!”

    ……

    “郡府派人来到本乡?”

    第一柳和第四咸都十分愕然,第四咸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低声质问:“啬夫,你不会已将这件事,告上去了罢!”

    陷害第五氏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得多愚蠢才会这么着急!

    “不是我,我没有。”

    第一柳也愣了,他只跟有姻亲关系的郡功曹通了气,希望得到他支持,对方还没回信呢,不可能这么快派人来查啊。

    这么说郡府来人,与此无关?虽然列尉郡府也设在长陵县城里,但临渠乡作为乡一级行政单位,除了偶尔遇到督邮巡视,甚少能和郡府直接往来。

    除非……是出了大事!

    第一柳也顾不上瞎猜了,让第四咸先回去,他整理衣冠,带着乡寺众人抱彗相迎。

    彗就是扫帚,正所谓“以衣袂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是遇到贵客上官登门时的礼节。

    他们刚站好,便从路北面驶来辆马车,一马架辕,有车盖,看车舆的漆色,规格不高也不低,车侧还有两位骑士护送。

    车停后走下来一位官吏,他头戴缁布冠,身穿黑色官袍,腰上佩铜印黄绶——这是新朝二百石至五百石官的标志,可比乡啬夫的半通印大多了。

    此人相貌倒是不甚出奇,但一开口,那颇具磁性的男中音让人印象深刻。

    “临渠乡啬夫何在?”

    第一柳迈步上前,心怀忐忑地拱手:“下吏在此。”

    郡官道:“吾乃郡文学掾,景丹。”

    郡文学掾,可是秩三百石的曹掾啊,主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不算太有实权。但第一柳记得听人说过,这景丹,乃是郡大尹身边的亲信红人。

    第一柳头垂得更低了。

    “我奉大尹张君之命至此,要前往汝乡第五里。”

    听到这熟悉的地名,第一柳不由大惊,景丹却道:“啬夫熟悉本乡,听说又与第五氏是亲戚,便带个路,随我去一趟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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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编辑虎牙到处在安利这本书,看着很不错。

第14章 宰天下

    秋社本在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但第五氏是东方移民,遵循齐地传统,他们的社日稍迟,定在秋分这天。

    在第五伦组织下,里民们几乎全体出动,身强力壮的男人从坞院猪圈里将四头黑彘赶出来,麻绳把前足与后腿绑一起,凄厉的猪叫声响彻里中。

    孩子们既害怕又好奇,捂着耳朵钻在人群里偷眼看。

    却见一群人死死按着猪身,庖厨对准脖子,拎着尖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旁自有人端着盆过来接血。将猪统统放倒后,便是更加麻烦的烫毛刮毛和开膛破肚,众人捋起袖子一起帮忙,周围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猪肉在树下搭好的棚屋里由众人切了,这时候另一群人也将灶火点燃,好几个大陶釜倒了水架在上头烈火猛烹,还带着血的肉用井水随便冲了冲,直接大块扔了进去——还没放盐。

    而黄橙橙的粟米饭也上鬲甑开蒸,粮食的香味随蒸汽飘散,和肉味合在一起,萦绕在里社上空。

    “社神、先祖,尚飨!”

    秋社本就是庆贺丰收,祀社神以报谢,神仙和祖宗享受的是食物的气味,以及新鲜的畜血。里中最德高望重的两位老人颤颤巍巍端着血盆,慢悠悠从大树脚一路洒到里社和祠堂。

    里中的狗子伸长舌头想去舔血,却被第五格粗暴地一脚踢走,只悻悻夹着尾巴跑去吃收拾肠肚留下的那堆带血污秽。

    等神仙和祖先“吃”完,就轮到活人了,庖厨将釜中浮沫打掉,把里头的肉一块块捞出来,铺在棚屋的草席上。

    连盐都不放的白水肉啊,第五伦让人放了很多姜,刮洗了扔进汤釜中一起炖,好歹中和了点肉臊味,闻起来似乎能入口了。

    但第五伦仍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因为他早就发现,家里养的猪吃的可不止糟糠猪草,还吃那玩意……

    厕溷连称,他家厕所就与猪圈连通,有时候一低头还能看到个大猪头在下面,差点没吓死他。

    第五伦一下子记起,里社里祭祀着一位“厕神”,听人描述,居然形如大猪!难怪!

    在发现这点后,第五伦发誓,猪舌头他这辈子绝对不吃,再香都没用!以后也多食羊肉鸡鸭鹅,少碰猪肉。

    可他这“肉食者”有选择,普通族人却没得选,庶人粝食藜藿,非乡饮酒膢腊祭祀无酒肉。关中环境没过去好了,已经很难猎到野兽,猪肉成了最容易获取的肉食。

    而一年中的社日,更是难得的吃肉时光。放眼望去全里一个胖子都没有,大家肚里都没什么油水,有的穷人家,连吃米还是吃糠都没资格选,还能挑肉臊不臊?

    所以五十七户人家的眼睛都盯着摆好的胙肉,却见庖厨将井水清洗过的刀递到第五霸面前:“家主,该分肉了。”

    “我年纪大了,弯不下腰。”

    第五霸看向一旁的第五伦,将刀递给他:“伯鱼,往后的肉,便由你来宰分!”

    ……

    这刀子虽轻,但第五伦却知道其份量很重。

    分祭肉是个重要环节,非族长或有声望之人不可为。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五伦听说过陈平在里中社日上分肉的故事,因为分得很平均,得到了里父老称赞,说他善为宰。

    乍一听,感觉没什么难的啊,我上我也行!

    但经过前几天修祠堂干活吃饭的事,第五伦认识到管人是门大学问。他放下了穿越者的身段,抛弃固定思维,更加虚心了解这时代的种种俗约。这才明白,所谓的“均”,绝不是将肉分得大小合适就行。

    “里中五十七户,有的是同族,有的是异姓,与大宗关系远近不一,在里中地位也不同。而另一方面,别看都是猪身上的肉,不同部分亦有高低之分,同一位置还有肥瘦之别。若想让各户都满意,何其难也,非得有很高的情商才行。”

    难怪陈平后来辅佐刘邦父子,为丞相,也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而若区区一肉尚不能宰,何谈宰天下?

    好在第五伦已提前跟祖父、庖厨了解过,略加思索后,就在五百多双眼睛注视下,开始下刀。

    后世的肉,精瘦的里脊一定比肥厚的腩肉贵出两三倍,可这年头却全然反了过来。待客时常恐肉不肥,毕竟肥肉解馋,油水多啊。

    于是五花肉便走上肉身巅峰,成了猪身上最受欢迎最贵的部位。第五伦先挑好花糕也相似的大块肥五花,一分为二,用叶子裹了,亲自送到位置靠前的两户人家面前。

    这两位算是里中“父老”,年纪比第五霸还大,辈分也高,方才祭祀神、祖便是二人主持,接过第五伦递来的肉后看了一眼,露出了笑。

    老人家牙齿动摇,嚼不动瘦肉,五花肉炖足了却入口即化,他们都十分满意,只赞道:“第五氏宗祠有人继承了。”

    而第五伦接下来挑的,是猪颈背部的梅花肉,这肉肥瘦相间,且最靠近猪首,意义不凡,被他分给了里长一家——里长就是个傀儡,大事小事都要向第五伦祖孙请示,这分肉是表示他两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地位。

    分给管家第五格和他儿子第五福的是前排肉,瘦肉夹肥,口感也不错。第五格这些天唱黑脸做恶人,没少被里人背后骂,对背黑锅的人,待遇可要好点。

    这年头猪不吃饲料,远没有后世那么肥,带肥的肉很快就分光了,轮到老实巴交的第五平旦光着脚上前时,接过来一看,竟是里脊肉,不由一愣。

    里脊肉是瘦肉中的上等肉,肉质最嫩,往年社日,都是分给里中什长的,怎会落到了他手上!

    抬起头想拒绝,第五伦却对他道:“平旦,你有两个儿子,前段时日修祠堂里社,汝父子三人连日劳作,少有歇息,汝家的勤奋肯干,我都看在眼中。勉之!这肉接好了。”

    先前做活时,干得多却吃得少,还被什长欺负使唤的第五平旦差点没哭出来,原来小郎君一切都知道啊。

    他只捧着肉朝第五伦长作揖,转过身回到人群中时不再像平常那般弓着腰,反而昂首挺胸,骄傲得很。

    里中就这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脸面极重要,先前少吃的那几碗饭,哪抵得上社日里当众分到的好肉呢。这件事,第五平旦能吹一年!

    而那个曾欺负过第五平旦,监守自盗的贪鄙什长,对肉也馋得很,一直伸长脖子,但左等右等还轮不到,直到同族都得了肉,才喊了他的名。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带着幸灾乐祸,暗说你也有今天!分肉的顺序极有学问,谁前谁后是有讲究的。当年孔子就是没等到鲁定公分给他的祭肉,失望之下周游列国。

    第五伦活学活用,将自己对里人的褒贬赏惩都暗含在分肉先后上了,既没有直接说破,却又不言自明。

    而这什长分到的,是一头老母猪身上最差的一块肉:猪臀肉,肉质很硬,吃起来柴柴的。后世若有大厨耐心烹饪做个回锅肉,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可眼下只炖了炖,硬得难以下口。

    他一下子愣住了:“小郎君,这肉……”

    “这肉怎么了?”

    第五伦抬起头看着此人,依然笑呵呵的,但目光却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你利用职务之便,为了几口饭偷偷占便宜、欺负邻居,我全看在眼里!

    什长心虚了,没敢再往下说,只捧着肉,像先前被人踢走的狗子一样,夹着尾巴悻悻回到座位,只感觉众人都在戳自己脊梁骨,他家人也抬不起头来。

    接着轮到外姓们,等所有肉都分完了,第五霸这才捋着胡须,对第五伦的表现极为满意。

    看来,往后若真有天下大乱,第五氏举兵的那天,里中哪些人信得过可以用,哪些人不靠谱要踢一边,皆在第五伦心中,自己也能放心将族中大权,渐渐全交给他了。

    第五霸遂笑着问众人:“父老们,伯鱼分肉如何?”

    众人皆敬服,男女老少五百余人,都拱手发自内心地赞许道:“少宗主为宰,甚均!”

    ……

    胙肉分罢已经凉了,虽然色香味俱不全,但众人还是吃得很开心。

    有的人下黑乎乎的豆酱,用随身携带的削割成小块与家人分食。有的是自带一小袋盐,十分小心地撒了点在上面,蘸着吃,不小心盐粒掉了,竟心疼得捡起来和土一起塞进嘴里。

    第五伦只尝了点,还是觉得挺难吃。

    “比起我后世吃过的那顿‘李庄白肉’,可差远了啊!”

    跟烹饪方法有关系,但猪本身也有问题,看来若有闲暇,该跟徒附们钻研下阉猪技术,对圈里无辜的小猪仔们下毒手了。

    这时众人已经将另一个釜里炖着的腰子、肚肺等内脏捞出,切作小片样,和以酱豉,滋味调和,再同煮熟的粟米饭混在一起,分给各家食用,这就是今天的主食“社饭”。

    另有果园里收上来的枣儿,各户自己捏的社糕,都统统摆了上来,邻居间相互尝尝味道。忙碌了大半年方有丰收,社日就跟过年一样,今日每个人都能吃到撑。

    既然没有外人,喝酒就不必防备,第五霸令人将坞院窖藏的黄酒搬出来,加上各家私酿的浊酒,众人吃完饭后直接端着碗一起干。

    席上男女杂坐,杯盘狼藉,随着觥筹交错,这些马尿一下肚,原本还有些矜持的众人声音也大了,腿脚也坐不住了,相继起身,开始唱唱跳跳。

    唱的不是什么大雅小雅,也非流行的郑卫之音,只不过是民间的街陌谣讴,甚至没有乐器伴奏,就是大家拍着手跺着脚,相和徒歌。

    唱的却是一首前朝元成之际,在关中流行起来的《乌生八九子》。

    “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唶我!”

    “秦氏家有游遨荡子,工用睢阳强,苏合弹。左手持强弹两丸,出入乌东西。唶我!”

    “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

    “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唶我!”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钩尚得鲤鱼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第五伦听着这相和歌,颇为惊讶,这歌其实是一个寓言,讲的是乌鸦生在南山岩石间,后来迁徙到秦氏桂树上做窝,却为秦氏子持弹丸所杀,丢了性命。作为移民,临渠乡的人对这歌感触很深吧。

    “大好的日子怎唱这种歌?”

    第五霸或许是嫌这歌曲太悲,他自上场给大伙跳了一首汉军在西域打仗时的《入塞》之曲,确实多了点慷慨激昂,但上一首歌的调子久久萦绕在第五伦耳畔。

    那歌谣仿佛唱出了汉末新室的时局来,世道艰难,乱相横生,世界充满凶险和悲剧。

    第五伦也喝了些酒,站起身来似乎想说点什么,旁人也听不清,只哈哈大笑着,挽起少宗主一起跳。

    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极了展翅欲逃的乌鸦。

    他们绕着篝火奔跑如同拼命躲避的白鹿。

    他们身形灵活旋转跳跃犹如渊中之鲤鱼。

    展喉高歌一曲又像摩天高飞渴望自由的黄鹊!

    掌声如雷,舞蹈越来越快,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加入了狂欢,天地似乎在一同旋转,但第五伦却越来越清醒。

    乌鸦、白鹿、鲤鱼、黄鹊,就是老百姓的化身。朝令夕改的法令,猛于恶虎的苛政,贪婪没个限制的皇亲国戚、州郡豪强,像是弹丸、弓箭、鸟网、钓钩一般如影随形。

    不管百姓们躲得多好、藏得多深、迁徙得多远,也都无法逃脱被强者掩捕、射杀、宰割的命运。

    他们难以抗争,只能无奈地感慨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未必!”

    第五伦挣脱旁人的手,走出了舞池。

    如果说第五伦初来乍到,只是为了自己,后来与第五霸渐渐恢复了祖孙感情,开始考虑家族,但更多是利用。到现在通过分肉共祭,宗族里民其乐融融相和而歌,让他生出了更强的融入——这是属于我的宗族!

    但放眼天下,区区第五里依然是弱者,一只小蚂蚁。如今“天下太平”尚能安静度日,可一旦几年后乱世来临,能逃过被强者残杀的命运么?

    “要想不变成鱼肉,只有化身为刀俎啊!”

    对未来要做什么,他有了更明确的打算。

    而不远处,里监门正匆匆跑来,他的话结束了今夜欢宴。

    “宗主、小郎君,里门外来了人,是乡啬夫第一柳,还有位来自郡府的官吏!”

    “啬夫?郡吏?来做什么!”第五伦立刻叫停了欢庆。

    “都停下!”

    随着他的奋力大喝推攮,众人慢慢停止了歌舞,面面相觑。

    在孙儿过来附耳几句后,第五霸一晃神,立刻下令道:“快,将酒都收起来!”

    ……

    PS:初为玉门军使,有厕神形见外厩,形如大猪,遍体皆有眼,出入溷中,游行院内。——《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十三鬼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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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云台二十八

    “酒?”

    众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是啊,虽然乡社日喝酒合情合理,但新朝效仿周政,群饮不合法啊,第一氏心胸狭隘,会不会是故意带郡吏来找茬的?

    众人连忙抱着酒各回各家,场面有些混乱,甚至有人摔倒在地。

    第五伦却冷静了下来,他先端起一碗热豆羹,一口气干掉。又折了根木条枝抓把盐漱口,朝手里哈了气闻了闻,酒气几乎没了。

    他便对第五霸道:“大父,这交给你处置,尽量将酒收好,让里民们各自散去回家。我去迎乡啬夫和郡吏,争取多拖延半刻。”

    第五伦说完带着人朝里门处走去,又问里监门:“那郡吏可报上姓名,是什么官?”

    里监门道:“其自称是郡文学掾,名没说,小人也不敢问。”

    文学掾是主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的三百石曹掾,相当于市教育局长,对第五里这种小村子来说,算大领导了。

    但就算第一氏嫉恨第五氏另立宗祠,要告发他家群饮等罪,也轮不到一个文学掾来搜检啊。

    念及这官的职责,第五伦想到一个可能。

    “莫非是教育局长亲自出面,要来劝我……不要辍学?”

    ……

    景丹字孙卿,乃是师尉郡师亭县人(栎阳县),对于第五氏这种外来移民举族而居的里聚,他一点都不陌生。

    因为景氏本是楚国昭景屈三大贵族之一,战国时号称“楚之三户”,在荆楚之地树大根深。他的祖先景驹甚至称过楚王,只可惜被项氏杀了。

    到汉并天下后,为了充实关中,刘邦迁徙齐、楚大族西迁,景氏便是在那时候被安置在泾河两岸,与第一至第八算得上是难友。

    不过景氏身为楚人之后,更容易打入好楚风的汉初君臣圈子,比起诸第的落魄,景氏混得还不错。在新莽建立后更迎来了一次起飞的机会,有族人名曰景尚,当上了新朝的“太师羲仲”,也就是四辅之一太师副手,位高权重。

    景氏再度复兴,却和景丹没什么关系,只因他出身小宗寒门,只能靠自己奋斗,走的是读书仕进这条路。景丹年少时便入选为太学生,只可惜在常安待了好几年都射策不中。他最后没有选择回乡,而是来到列尉郡,被征辟为郡文学掾,成了郡大尹亲信。

    如今来到第五里,这里聚格局,真是太熟悉了。而叫门不多时,就来了位身材不高,穿着朱色衣裳的少年,彬彬有礼,面含微笑,得体地朝景丹作揖。

    “郡府上吏与乡啬夫光临鄙里,实在荣幸!后生第五伦,见过二位!”

    虽然要拖延时间,但也不能挡着人家不进门,那太无礼了。

    第一柳中午听了第四咸的劝说后,确实有过反思,又见郡府派人来第五里,更是心惊。

    但如今见到前些日子鸽了自己的第五伦,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时竟没忍住,阴阳怪气地说道:“第五伦,汝家莫非是细柳营么?怎么郡中上吏亲至,叫了半天门才肯出来?”

    第五伦瞥了第一柳一眼,只笑道:“只因今日秋社,里中忙着聚会祭神,太过喧闹,连里监门都凑热闹去了,故相报得迟了些,还望上吏赎罪……不过乡啬夫,你家今天不过社日么?竟得空来第五里了。”

    “秋社日定在了今天?”

    景丹一怔,他路上没听第一柳提及,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齐人移民,节庆日期与雍州土著不太一样,这很正常。作为楚人后裔,景氏还保留着过楚历新年的习俗呢。

    他很清楚今日来为了什么,止住了还想找茬的第一柳,笑道:“难怪,若是提前知晓,我便不来惊扰百姓秋社了。吾乃郡文学掾景丹,字孙卿,第五伦,你的字是’伯鱼‘罢?果是少年英才。”

    景丹?第五伦当然不认识,他和大多数历史知识有限的现代人一样,只记得王莽、刘秀,甚至连刘秀家在哪都不清楚。

    对了,还听过“云台二十八将”,然而里面究竟有哪二十八位,全然不知,只以为是和“燕云十八骑”一样的组织。

    他自然更不晓得,历史上的云台二十八将中,景丹便名列其中,排位第十。

    但这并不妨碍,第五伦与景丹的第一面,就对这位郡吏印象极好。

    景丹三十余岁年纪,虽然相貌不甚出众,但颇有官仪,说话又好听,没有摆上吏的架子,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他不急着表明来意,在被迎入第五里后,只唤了第五伦在一旁走着。

    与第五伦对话时,因为离得近,景丹似乎嗅到了什么味儿,顿时明白过来。

    他稍微思索后,便不急着往祠堂走,只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左看右看。

    这一看,还真让他发现了第五里独特的地方。

    “伯鱼,其他里的仓禀,都在各家院墙之内,汝家的粮仓,怎么修在里聚中央?”

    里中大水井旁,是前些日子第五伦让人修建起的一座粮仓,他正想拖延时间呢,见景丹发问,立刻热情地解释开了。

    “文学掾,这是本里的义仓。”

    “义仓?何义之有?”

    第五伦道:“古者耕三余一,耕九余三,皆是重储蓄以备荒歉。然而近年水旱无常,里中常有贫民迫于饥荒。而我家身为里豪,虽也不富裕,但日子还能勉强过去。”

    “于是我便向大父提议,损有余而补不足,拿出我家一百石粮食来,存于这义仓之中,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遇上有田亩遭了虫害绝产的人家,便可向大宗请求,查得情况属实,可得一旬口粮,帮他们熬过青黄不接,免得出现饿坏人的惨事来。”

    第一柳在一旁都听傻了,他们里也是贫富不均,但他从没生出这样的念头来,这第五霸祖孙俩,果然是野心勃勃,从内到外都在收买人心啊。

    倒是景丹来了兴趣:“受灾族人用了义仓的粮,是赊贷么?要交利息么?”

    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皇帝王莽推行的“五均”之政跟第五伦这义仓挺像的:在常安和其他几个大城市里,设了钱府丞为百姓提供贷款。

    短期小额叫赊,不收利息,让人解喜丧燃眉之急。长期的叫贷,期限较长,帮城市里的工商创业用,按借款者纯利润额收取年利十分之一……听上去挺好的,不过据说已经被下面的人玩坏了。

    第五伦也从第四咸处听说过这政策,当时就觉得邪门,若是王莽再给这机构取个名叫国家银行,第五伦差点就以为他真是穿越者了!

    不过那五均赊贷只在大城市里,与县乡无关。

    第五伦向景丹解释道:“没有利息,这是大宗救助族亲之举。而且有了我家带头,里中较为富庶的几户,诸如里长、里父老,也愿各出五石粮存入义仓。先如此施行一年,往后遇上丰年粮贱,里人亦可将多余的粮食送来,粟麦一石,贫富差等。遇上家中有喜丧之事急着用粮,便可以取得两倍的粮食,一年内还上即可,不用去外面赊贷高利。”

    这义仓也是后世南方宗族制度标配,就当是宗族基金了,第五伦已经和第五霸说好,分出五顷地为义田,租给贫穷族人,收取的租金缴纳义仓,加上“说服”富户及里民自愿捐献点,让义仓不空。

    只要没有人监守自盗,只要保证大宗信誉不倒,应该不会崩盘,有了它做资金保障,之后兴义学,练义兵,加固里垣等事才能办起来啊。

    但他家用粮缺口又大了,得快点想到飞速集粮的法子啊。

    “这义仓由谁来管?”景丹越来越感兴趣了。

    “现在由我管。”第五伦拍了拍腰上的钥匙。

    景丹颔首,眼中有激赏之意,却没有过多点评,继续往前走,没多会又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里中洼地,这儿是粪坑,如今在坑边上一左一右,各建了一个厕溷。

    但与一般厕溷不同的是,墙上写着字,画着图。

    景丹掩着鼻走过去,却见那厕溷墙壁上,左为“男”,还画了两个圈夹一根直线。右边为“女”,则是两个圆圈中缀有两点,懂的都懂。

    里中几乎都是文盲,要他们认字太为难,记左右也不容易,但有了这言简意赅到有些许不雅的图,总没人会走错。

    这也是第五伦让人修的,无他,只因里民们方便太过开放狂野。很多人家没有厕溷,男人便跑到粪坑来解决,下裳一撩直接尿,甚至不顾路人目光一蹲很久,还有聊着天借厕筹的。

    每次第五伦路过看到这一幕,都会眉头大皱,习惯了后世卫生文明的他,已经无法接受这光景了。

    而那些贫民家的女子不好意思这样,便结伴去田间草中行方便,走老远憋坏了不说,若是不小心被人撞见或无赖儿偷窥,又是一出尴尬。

    第五伦倒不是为了堆肥啥的,只是觉得……

    这是中国,不是印度啊,焉能如此!

    于是第五伦便让人修了这两间屋子,男女两厕间立了墙,男厕三个蹲坑,女则有五个。

    在他看来,这本是寻常小事,景丹却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将第一柳打发到一旁,只招来第五伦,神情严肃,声音压低:“第五伦,我问你,你是如何知晓还未实施的朝廷诏令?”

    啥诏令?第五伦一脸懵逼。

    景丹道:“近来有人从常安回来,与你说过什么朝中机密?”

    第五伦否认:“前些时日倒是有做商贾的亲戚来访,但吾等岂敢妄议朝政?”

    见第五伦作此神情,不似有假,景丹更诧异了,其实此事再过三两日便世人皆知,说出来也无伤大雅。

    他思索后道:“陛下昨日刚刚发来诏令,说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而今欲效仿孔子之政推行教化。这其中一项,便是男女别途!”

    “可不止是路上要男女分道,陛下出巡见常安路厕男女混杂不分,易生乱淫有污道德之事,便下诏令,要常安及天下郡城中的路厕,统统改成男女分开!厕中要有隔墙。”

    这事,负责掌管教化,又是郡大尹亲信的文学掾景丹自然知道,只是王莽没要求厕所墙上写字画图罢了。

    皇帝王莽的圣人之意,与第五伦在里中所为,竟是不谋而合?

    景丹还是不信,最后一次问他:“第五伦,你实话实说,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了消息?你说出来就好,我绝不会泄密,更不会追究。”

    “文学掾,我确实不知,这第五里的男女厕溷,是十天前便修了的,里人可以作证,想来那时候,诏令还没下达罢……”

    第五伦一边解释,心中却大呼卧槽。

    “巧合,王莽不可能是穿越者前辈,这一定是巧合!”

    而另一头,见景丹拉着第五伦单独说话,第一柳有些无聊地在旁边踱步,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滩水印和陶器碎片,似是有人匆匆行走不慎摔了没清理干净的。

    他走过去嗅了嗅,眼睛顿时瞪大,又伸手沾了点尝了尝,顿时有了大发现。

    就像抓住了第五氏的滔天大罪一样一样,第一柳全然忘了第四咸的劝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当着景丹的面,质问第五伦。

    “第五孺子,我闻到了一股酒味,地上还有酒水痕迹,汝家莫非公然违反禁令,带着里民聚众群饮?”

    就在此时,远处却传来一声哈哈大笑,却是带着族人迎过来的第五霸:“乡啬夫,你弄错了,吾等吃的不是酒。”

    “而是醴(lǐ)!”

    ……

    PS:汉中市出土过王莽时期的“绿釉陶厕”,是中国最早的男女分厕考古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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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