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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7章 红白黄

    前日才下了一场雪,大河两岸白茫茫一片,结冰的黄河水位随之上涨,两岸河滩地也大量被淹没,迅速冰冻成为白色的世界。

    天、地、河,颜色单调如一,究竟界限各在何处,变得难以分辨。

    直到无数个攒动的人头出现,天地间才多了点色彩,上万颗黔首额上是一抹血红的眉毛,络绎抵达河边。

    在第五伦的期盼中,很希望今年是个暖冬,毕竟很多当地人信誓旦旦的告诉他,过去十年间,大河也就封冻过两次。

    而在赤眉的期盼中,则是越冷越好,大河千里冰封,严严实实冻上,他们可以从无数个地方从容渡过。

    但这贼老天仿佛在跟双方开玩笑,正好踩在了双方憧憬的中点上。

    天气没第五伦希望的那般暖,也不似赤眉渴望的那么冷,大河是间断性冰封,有些河段甚至看不到流凌,数百里内,大概只有七八处地方冰层较厚,可行人马。

    位于东武阳县对面的苍亭就是其中一处,城头子路带人在河边大张旗鼓,生怕对岸看不到。

    “吾等这一万人,是迟渠帅布置的疑兵。”

    与更始将军、太师打了一年仗后,赤眉的军事素养提升了不少,不再是过去那种挥着王八拳乱打一气,也会用点计策了。迟昭平欲让城头子路在此吸引魏兵主力,好让她从另一处从容渡过。

    城头子路指着对岸道:“吾等不能只探不进,明日须得渡河打一打,钓住魏兵。”

    反正又不是真打,众人都觉得很轻松,商议好日出后集结,就各自回去睡觉了——城头子路带几千人住在苍亭,占了亭长的屋子,其余士卒则挤在附近七八个里闾的屋舍中,白天时才聚集到一块。

    没办法,外头太冷了,那些缴获自更始军薄薄的帐篷根本顶不住寒风,能住屋里,谁肯冒着冻掉耳朵指头的风险在外啊。

    结果次日天才蒙蒙亮,苍亭那枚防贼的钟,就被贼们敲得震天响,有敌来犯!

    怎么可能,哪来的敌!

    城头子路一个激灵起身,他本是和衣而睡,匆匆握着剑出门一看,却见自己的部众乱成一团,进攻者来自冰河之上,竟是与他们隔岸对峙的魏兵,抢在城头子路渡河前,先打上门了!

    却见这群魏兵,个个头戴毛茸茸的狗皮帽,脚下踩着保暖的毡靴,人数不过两千余,却队形整密,簇拥在一面“马”字旗下,与数量虽多却各自为战的赤眉截然不同。

    城头子路这一万人分散驻扎的致命缺陷暴露无遗,在各里赤眉来援之前,他只能匆匆指挥手下借着高岸优势抵抗,想来人数是对方两倍,好歹也能坚持半个时辰吧。

    结果才一刻不到,不成阵列的赤眉就被对方从结冰的滩涂撵到了岸上。魏兵甲兵精良不说,士气也与成昌之战时的更始军截然不同,眼看各路援军迟迟未到,城头子路不敌,只好丢下几百具尸体仓促败退。

    等到日头高升,他聚合了各里援兵,返回苍亭时,才发现这儿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下赤眉军连过夜的地方也没了。

    清点人数,损失了千余人,而对方兵卒还在河中央冰面上大肆挑衅,倒是赤眉这边士气低落,渡河计划只好作罢,还得后撤十几里,唯恐对面再来袭击。

    城头子路怎么也想不明白:“彼辈不是守势兵寡么?怎么还敢主动进攻!”

    带着流民兵渡河奇袭的马援,却有另一番心思。

    “究竟是不是疑兵,与其在营中争议猜测,过河打一打,就知道真伪了!”

    结论是,苍亭之贼人数很少,抓了俘虏问过后,说是什么“城头子路”的部队,绝非迟昭平主力。

    马援站在冰封的大河中,向北看去,白色的冰密密麻麻在河道堆积,一直向东而去,画面壮观又冷寂。

    他却没有心思欣赏此景,也不为小胜而心喜,反而皱起了眉。

    “吾等赌错了贼人主力渡河之处,看来伯鱼那边,危险了!”

    ……

    苍亭以北百里,聊城对岸。

    迟昭平聚集的这几万人成分驳杂,有为了去河北讨一口吃食加入的兖州流寇;也有听信了迟昭平所说“破了元城,烧了皇庙,大河就能复归原位“的青州灾民。

    如今他们为了一个目标混迹合流,就统一包装上了一层皮:赤眉。

    想当初,樊崇带着部众以赤土涂眉,是为了与官军战斗时加以区分,可如今,抹眉毛在各路赤眉中,已经成了极具仪式感的事。

    渡河前夕,迟昭平带着各路渠帅祭了青兖人崇拜的河伯、城阳景王、蚩尤等各路神主,又让人押了上百名神情落魄的人上来。正是为赤眉在各县抓获的贪官污吏、无良豪右,也有他们的家眷子弟,之所以不杀留着,却是另有大用。

    “尔曹为富不仁,该死!”

    群情激奋下,迟昭平简单宣布了这些人死刑,遂押入屋中,按倒在地,如同杀鸡一般杀了。

    割了脖子,上百人就这样倒吊在房梁上放血,仿若某种可怖的血祭。那鲜血一滴滴落在桶中,大冬天里还热腾腾冒着白气,然后众人跟着渠帅相继入内,由迟昭平和她组织起来的一众傩面巫者以食指中指蘸了血,给他们抹眉毛。

    鲜血涂在额上,将双眉连成一条线,傩面巫师们还念念有词,说是城阳景王、蚩尤庇佑,赤眉之人,将中箭不死,挨刀不亡,等过河时,要人人奋勇,冲锋在前。

    “若是不慎擦掉该如何是好?“

    “用刀划开手,以自己的血补上,若如此,法力尚在。”

    许多人信以为真,只有几个聪明人嘀咕道:“上次攻打东阿也是这么说的,但该死还是会死。”

    时值腊月底,外面的天气极寒,走在郊野中,额头的血线很快就冻住了,眉毛上凝结着赤色的冰晶。赤眉军裹着一路抢来的几乎所有衣裳,精锐则在外头再套冷冰冰的甲,一些人在寒冬里被冻掉了指头,但依然抱紧矛杆,紧跟着队伍行动。

    按照赤眉的规矩,一旦离群,就会被抛弃,群聚才能在战斗后分到一口吃的活下来。

    这一段十余里黄河已经冻上,之前奔涌的冰块、冰凌如今纹丝不动,但冰面绝非平滑,而是凹凸不平甚至犹如刀锋。有人没有硬质鞋底,才几步就被划伤了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坐在地上,指望好心的同伴将自己背过去。

    赤眉军可以听到黄河水在冰下流过的声音,若是走的人多了,还会有开裂颤动之声传来,吓得众人趴在冰上一动不敢动。

    就这样以龟爬的速度前进,赤眉军在地面上都没什么队列,过冰河就更别提了,七零八落,尚不如迁徙的羊群有序。

    这样的兵卒,最怕半渡而击,所以迟昭平才得挑天气打仗,前日下了雪,今天起了小雾,周围一片白茫茫,甚至看不清对面的河岸,同理,敌人的烽燧也几乎废了。

    虽然第五伦没法未卜先知,但他喜欢派斥候细作,加上马援昨夜的告急,亦知赤眉主力在茬平集结。可从发现敌情到将部队从其余可能的渡河点拉过来,需要一段时间。

    能否拖住赤眉大军,全靠的是奉命在聊城守护河防的本地民兵了。

    聊城尉鲁仲平,他家在五楼贼入寇时被毁,妻子也被掳走,这使得他极恨流寇。他为第五伦积极奔走,纠集了聊城等地两千人为民兵,每日在河边巡逻,他们最先抵达战场,阻击了赤眉前锋。

    民兵们的装备简陋,比赤眉好不到哪去,穿着杂七杂八的衣裳,手里持着简单的木矛。

    鲁仲康虽是儒士,却不怕死,他站在前头,为大伙鼓劲道:“一百年前,大河决堤,汉武帝亲临整治,数万人几乎砍光了聊城的树木,用来编织箩筐,构筑堤坝,终于堵上了决口。”

    一百年过去了,聊城的植被恢复,但前几日又被砍伐了不少,削为矛杆,装上从武安铁工坊运过来的两千多枚锋利矛头,分发到每个民兵手中,可不能让他们当真斩木为兵。

    今日,他们和祖先一样,要靠着家乡的木料,来挡住从冰面上汹涌而来的赤眉洪流了!

    民兵们作战和赤眉很像,没有任何章法,众人就持着木矛,跟随鲁仲康簇拥在岸边,对准艰难走过来的赤眉戳去,两边菜鸡互啄,打得有来有回。

    而附近的几支豪强武装,在没烽燧为雾气遮蔽无法燃火示警的情况下,靠着当地人乘驴骑马通告,亦跟着第五伦手下的官吏匆匆集结赶来。他们甲兵更加精良,或持刀盾加入岸边的鏖战,或分批占据高处,对准赤眉开弓射箭,在白茫茫的河冰上,绽放开一朵朵红色血花。

    但本地人用木矛、弓箭、身躯构筑的小小堤坝,终究还是没挡住无穷无尽的赤眉洪流。对方有几万人啊,分成数支渡河而来,几千人的民兵和豪强武装虽杀伤数百贼人,却渐渐不敌,从岸边退到岸上,不断减员后萌生了退意。

    “当当当!”

    清脆的鸣金传来时,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向后退去,倒是鲁仲康颇为不甘,他今日换下了儒服,穿着戎装,亲自仗剑杀贼,沾了一身血渣子,眼看河防失守,直欲入贼阵而死,还是被民兵们拼命拽了回来。

    鲁仲康不甘心地望河兴叹:“亏得第五公,才安定了月余,百姓刚刚返回庐舍,重修门扉,明年的种子也由官府发下来,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如今又要遭贼祸害了么?百姓何辜,聊城何辜?”

    好在赤眉贼忙着在岸上站稳脚跟,没有追得太急,豪强武装和民兵全身而退。此时太阳已升起老高,薄雾渐渐消散,在鸣金结束后,再度响起的是隆隆战鼓!

    靠着鲁仲康等人的阻击,赤眉大队人马渡过冰河,踏上河北土地之际,第五伦也带着士卒赶到!

    东方,数万赤眉密密麻麻,额头上一抹红线,其下是饱受饥饿折磨的深陷眼窝,目光也是红的,只欲席卷河北膏腴之地,吃光一切能吃的东西。

    中间的是白色,前日的雪未化,被撤退的民兵踩出了一串串脚印,如今成了空空如也的战场。

    而从西面络绎而来的,则是醒目的黄!

    按照第五营的老传统,在缺了马援部的情况下,常备军人三千余人,额裹黄巾,列队有序前行。

    位于阵列左右的,是数千名豪强武装、各地临时征募的民兵散卒,也有样学样,或是庄园提供,或是市肆购买,甚至是自织自染,皆以黄巾抹额,等鲁仲康等人汇入后,这群杂牌军人数已逾上万。

    虽然旗帜、甲兵、衣襟杂乱,阵列不齐,但唯独那一抹黄色,格外整齐划一!

    连第五伦自己,也在皮毛内衬的铁胄上,系了一块黄巾,且亲登鼓车,敲响了反击的鼓点!

    尽管对面人数是己方四五倍,丈人也还在拍马赶来路上,但第五伦已无畏惧。

    “这场仗,是众志成城保卫家乡保卫黄河。”

    “亦是我黄巾军,大战赤眉贼!”

第208章 换家

    从第五伦鼓车的位置看去,越过己方犹如鱼鳞般的阵列,整个河岸边都站满了赤眉军,如同无数迁徙的角马群。

    跟前段时日遇到的五楼流寇不同,他们倒也不是衣衫褴褛,穿着还真不错,毕竟逃灾的时候,带的都是家里最好的衣服,虽然一路跋涉衣裳已是污迹斑斑,但抢了大户后,又掠得不少。渠帅也好认,穿貂披裘的就是,为了御寒,许多人头上裹着布,五颜六色都有。

    若是将脸上的血眉毛擦掉,再洗把脸梳梳头,走入市坊里闾中,亦与寻常百姓无异——穿着女装那些除外。

    唯一不同的,就是手里的武器,以及他们的眼神。

    昔日在家乡唯唯诺诺,连税吏都不敢得罪的农民,如今却有胆量与官军作战,给他们勇气的不是城阳景王、蚩尤和各路神仙,而是饥肠辘辘的肠胃。

    这几万赤眉军已经将对岸吃空,粮食将尽,否则也不会被迟昭平怂恿来和魏兵打硬仗。他们今早只吃了点薄粥,一碗下肚,虽说可以⊥人有力气撑一个上午,却没有丝毫饱腹的感觉,肠胃贪婪蠕动,渴望吃更多、更有营养的东西。

    这亦是驱使他们冒着危险渡过冰河的原动力。

    “打下聊城吃米。”

    “打下元城吃肉!”

    在迟昭平提前授意下,渠帅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日子赤眉军和陆续加入的流民,每天都被灌输河北如何富庶,吃不尽的粟米和肉,他们可以在这重新安顿。

    从去年夏秋就开始流亡,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都在饥饿惶恐中,亲人渐渐离散,一起逃荒的乡亲络绎死去,本来已经渐渐麻木绝望,可如今却被迟昭平给予了一丝希望。

    若有好日子过,谁当赤眉啊!

    百人喊、千人喊,最后是万人同呼,赤眉军沸腾了,他们原本还冷得哆嗦,如今却仿佛心口多了一股热气,每个人都在大喊,面孔已经扭曲,双眼透出疯狂。

    然后就在小渠帅们的驱赶下,开始向前走,往前跑,最先上岸的上万人,竟是在没有任何战术试探、前戏的情况下,一窝蜂直接冲杀过来!

    “打胜仗,吃饱饭!”

    ……

    驱使赤眉悍不畏死的,是饥饿与落脚的渴望,而使得平素自私自利、一盘散沙的魏地豪右忽然团结在一起的,则是对这群飞蝗的恐惧。

    上次在元城,非得第五伦挟持才肯让麾下郡兵卖力的兵曹掾柴戎,今日不用拿刀子逼着了,柴戎比第五伦还着急,对手下郡兵们耳提面命:“真要被赤眉贼冲过去,别说是粮食,怕是吾等连同全家老小都要让彼辈吃了,打起精神来,此役非打不可!”

    位于左右翼的各路豪强武装亦如是,瞧着对面骇人的数量,单个的坞堡绝对撑不过一月围攻,这么多张嘴,准保吃得他们骨头渣子都不剩。第五公只是要人要粮,可赤眉贼,他们要命啊!

    各路民兵就更别提了,他们多是寿良本地人,前段时间被五楼贼肆虐的伤疤还没好,岂愿再受赤眉之创,将好不容易才得回的故土宅居拱手相让?亦明白此役确实如第五公所言,是生死攸关,鲁仲康带人汇拢后,还对众人大声宣扬,说赤眉被他们杀伤颇多,不过如此。

    这“黄巾军”万余人中,士气最低,对这场仗最事不关己的,大概就是当初耿纯救到河北来的两千更始残兵了。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加上成昌之役的阴影在,都对这场仗十分排斥。

    第五伦对他们已是颇为关照,驻扎期间数次亲巡营垒,赐衣食酒肉,许以战后让他们安家分地的承诺,稳住了众人的心,毕竟当兵前也多是苦出身,但此刻见敌兵众,人心又开始动摇了。

    “耿君又不在,吾等何必卖命。”有人萌生了退缩之心。

    “第五公赐的酒肉,也没见你少食啊!“立刻就有人加以斥责,第五伦还是赢得了他们中不少人敬重。

    “成昌时,更始将军和太师也不乏好甲好刃,可几万打几万都输了,如今敌众我寡,能赢么?”

    “成昌之前,吾等天天喝稀,来到河北,吃的是干饭,第五公与吾等同食,能一样么!”

    “有敢誉敌恐众者,斩!”被耿纯推举为军司马的彭宠彭伯通声音传来,他就站在众人身后。

    彭伯通手按着刀,眼睛盯着他们后背,骂道:“吾等本是败兵残卒,仓皇奔命,不知该往何处去,幸得耿君引路,第五公收留,这两月才衣食无忧,秩序重振。“

    “此乃救命之恩,谁若是不心怀报偿,而念着逃走,狗彘不如,我彭伯通第一个杀了他!更何况,若叫赤眉入了河北,吾等连最后一块安身之地也要没了,还能去哪?是加入流寇,还是千里迢迢走回老家去?”

    一席话稳住了众人的心绪,这时候,从第五伦所在的主阵大旗下,亦有门下吏往来传令。

    “第五公有令:克敌者,豪右赐俘虏青壮为奴;士卒分予寿良无主之地;百姓民兵得粮布!”

    都是不同阶层渴求的东西,两郡豪强永远都在渴望更多的奴婢人口,苦出身的士兵期冀和第五伦的旧部猪突豨勇一样能分地安家,而本地民兵则为如何熬到夏收秋收发愁,正急需粮食布匹。

    此役既是不得不战,又有许以好处,要知道,在魏地,第五伦的承诺可比皇帝的诏令管用多了!

    被匆匆召集后的慌乱稍得安定,可对面却不给他们时间,伴随着一阵“打赢吃饱”的嚎叫,赤眉军开始了进攻。

    没有鼓点,没有号角,亦无旗帜,全凭本能。前面的人开始奔跑,后面的人紧随其后,整个河岸边都是向前涌动的人头,几万赤眉犹如滚滚洪流,好似要把第五伦的“堤坝”冲垮,然后席卷整个河北!

    第五伦就这样看着第一股浪潮迎面而来,撞在自己安排在最前方的“臧字营”上。

    因为难以预料赤眉主力方向,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在南方百里开外,第五伦带在身边的亦是两千,这亦是这场仗里,他唯一的嫡系。第五伦将其一分为二,安置在阵列中央。

    第七彪带着短兵营作为第五伦的亲兵,在后。

    靠前的则是臧怒的队伍,第五伦将府库的旧札甲、武安铁工坊加班加点制作的新札甲,统统给他们装备上,臧怒手下的披甲率极高,手里是九尺长矛,矛尖打磨得雪亮,组成了大阵的最前方。

    这却是第五伦经过与五楼贼的鏖战,摸透了流寇作战规律,又与马援等人推演战局后做的部属。在战场上,阵型最突出的地方会最先接敌,这是常识,尤其是赤眉军这种没有指挥,全凭本能行事的军队,更是会下意识涌向前阵。

    前排是被身后的人推攮往前的散沙,后排则是下意识跟着前队的盲流,不出意外的都涌向臧怒所在。

    臧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第五伦的军旗,这是他头一次指挥千人的队伍。这批人已经练了快一年,跟马援打过武安之役,追杀过五楼贼,也算老兵,最起码握得住矛,口中有唾。

    瞧见本阵小旗挥舞,臧怒安了心,高呼道:“放矛!”

    他们和一拥而上的赤眉相反,发挥了第五伦手下“站阵无敌”的优良传统,阵列虽小却坚,长矛放平后犹如森森长铩,让疯狂的赤眉前锋亦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乘着还有百多步的间隙,被第五伦集中起来的弩手也在矛阵空隙里施射。百余根箭呼啸飞出,赤眉军虽有缴获的甲胄护体,但也仆倒了不少,向前的冲势略一停滞。

    臧怒自己在猪突豨勇时便是弩兵出身,很知道把握时机和距离,指挥弩手们再度上弦射了两轮,将贼人一鼓作气的势头打下去。

    可奈何敌人太多,前赴后继,很快就冲到了跟前,只是他们不会用太长的矛,缴获后居然故意砍短成五六尺长,如今遇到这铁刺猬顿时傻了眼,有人心存侥幸上前欲从空隙里冲过去,却被刺死倒地。

    些许伤亡并不能让赤眉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见惯了死亡,死了比活着可简单多了,最好是被一击毙命,不用太多痛苦。每天除了饥饿就是饥饿,身边的人已经不像是人,都成了野兽。

    “死又如何?”

    “飞蛾扑火又如何?”

    他们全凭本能战斗,没有什么应对的法子,只能用人命去堆!

    随着后方冲来的人越来越多,本来散乱无序的赤眉也被动变成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密集大阵”。前方的人被后面推攮着,只能被迫向前,有人硬生生撞到矛上,却依然停不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矛尖刺入自己腹部,又从后背穿了过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才片刻功夫,每一根矛上都串了两三人,可赤眉却依然在向前挤,使得士卒们犹如被海浪包围拍打的礁石,位于矛阵后的戈戟挥舞,环刀频繁抡起,将一个个来敌击倒刺杀,犹如砍瓜切菜。但这杀戮的速度,却远不如赤眉涌来的速度快,前阵顿时陷入了苦战中。

    但他们亦挡住了起码五千人的进攻,且能稳住阵脚,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冲击下岿然不动,为左右翼应敌赢得了时间。

    位于臧怒后方,护着他后路和左右翼的,乃是彭宠与柴戎二人的部众,虽然秩序、甲兵远不如第五伦的嫡系,但他们好歹都是“官军”,如果单独拿出来和赤眉相比,亦是远胜之,唯一的问题是士气。

    一支是曾经被赤眉打得屁滚尿流的败兵,一支是常年吃空饷的郡卒老兵油子,都是连踢带赏才能拉上战场。初与赤眉交战时,他们还是有些慌乱的,亏得前方臧怒吸引了大多数敌人,让他们只需要面对两倍之贼。

    戈来矛往间,彭宠等人发现,眼前这支赤眉,和自己印象中,在成昌那群犹如神兵天降的家伙不太一样啊,也是人,也会死,虽然不少人悍不畏死欲与他们同归于尽,但亦有人见了血后会惶恐害怕,各自奔逃。

    那溃逃时的狼狈,与数月前的彭宠等人撤离成昌时,一模一样!

    心态一摆正后,手里的动作就没那么颤抖变形了,左右两翼亦稳住了阵脚,未被赤眉冲垮。

    可战斗远没这么简单,不断有人从对岸过来,被迟昭平驱使进攻,被挡了两万,那就再来一万!他们有的加入了正面的战团,有的则冲向混编的左右阵尾。奉命列阵在此的是魏郡豪强和本地民兵队伍,冲到跟前的赤眉与他们人数相当。

    虽然豪强武装与民兵杂七杂八,缺乏统一指挥,甲兵又比常备军差了一个等级,但面对人数相等的赤眉贼时,亦不落下风。集结以来,第五伦可没让他们饿着,平素多少都有些习练五兵,熟悉旗鼓阵列,大多数人还拿上了铁兵,再不济也有木矛,以乡里什伍为单位。

    战斗在中央是以磐石敌海潮,在左右是蛮牛敌群狼,那在此就纯粹是菜鸡互啄了。赤眉是乱战,民兵们也是乱战,没什么章法,秩序也打乱了,打成了村民械斗。

    对赤眉而言,每天都忍饥挨饿,没完没了的走下去,说是到了河北就能活,可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不断射出的弩箭,是森森铁矛,是充满敌意的本地人。

    为什么非要挡着吾等?吾等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赤眉军满腔愤慨。

    民兵们也怒啊:这世上去处如此之多,往东去青州,往南下徐州,为何非要往北,来抢吾等衣食活路?

    阶级兄弟兵刃相向,互相残杀。

    第五伦所处的位置稍高,能够纵观全局,除了身边的一千亲卫外,所有阵列都已参战,倘若对面是个善用兵的人,派个五千人绕远路抄他后道,那第五伦凶多吉少。

    “宗主,让我去帮臧怒,赤眉已经推攮不动,筋疲力尽,若能击其侧部,必定大溃!”

    但第五伦看着远方河岸,依然簇拥在迟昭平身边的数千赤眉,还有人不断从对岸过来。

    忍着将手头最后一支部队派出去赢得局部胜利的冲动,第五伦摇了摇头。

    “再等等,反击,还不到时候。”

    第五伦的忍耐还是有了回报,当战斗持续到小半个时辰时,赤眉以几倍的人数优势,却未能进一步,心中满是绝望。他们已经饿了很多天,早上只吃了一点薄粥,如今奋力拼杀,都已是饥肠辘辘,饿的发虚,连举起沉重兵器的力气都没了,正面战场上,甚至出现了臧怒手下一千多人的阵,推着五六千赤眉后退的情况!

    受挫后溃退的赤眉越来越多,眼看他们就将作为阵列的尖头楔子,开始反击之际,一直在等待魏兵力竭的迟昭平,也终于派出了她的生力军。

    “西边有贼人!”

    五千名迟昭平的旧部,不知绕了多远的路,终于出现在第五伦大军的侧后方,他们不去驰援节节败退的正面,而是直扑第五伦的旗帜!

    已经没有额外的部队来阻挡那五千赤眉兵了,他们开始加速奔跑,披甲率亦不低,看来确实是迟昭平藏着的精锐啊。

    敌人越来越近,真正的挑战来了,第五伦看着身边的千余人,笑道:“看来,吾等亦要死战了!”

    “愿为第五公效死!”

    亲卫们跟着第七彪高呼,个个摩拳擦掌,仗打到现在,众人发现赤眉也不比五楼贼强到哪里,无非占了人多优势罢了,既然臧怒能以一敌五,他们又为何不能?

    但就在第五伦陷入危险之际,大河岸边,赤眉的本阵却忽然一阵大乱!

    竟是一支从对岸蹒跚渡过来的“赤眉军”,在登上北岸后,这两千人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抹抹黄巾,系在额上,然后高呼着,朝迟昭平发动了进攻!

    迟昭平身边虽然尚有五千人,却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家伙,好好一场大仗,最好竟又打成了换家。

    这忽如其来的变数,让整个战场形势都陡然扭转,而第五伦注意到了那边的局势后,亦颇为惊异,马援远在百里之外,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到啊!

    但为了鼓舞士气,第五伦硬生生装作是自己成竹在胸、计策成功,高声大笑起来。

    “是吾家的‘千里马’到了!”

    ……

    PS:晚了点不好意思,第二章在18:00。

第209章 你马

    第五伦没猜错,忽然出现在敌人后阵的,还真是他的马……援。

    且说昨日清晨,马援在忽然渡河袭击城头子路,发现对方只是疑兵后,知道第五伦只怕要撞上赤眉主力,立刻遣斥候去禀报。又让阳平县当地的豪强及民兵在北岸摇旗呐喊作为疑兵,拖着城头子路。

    “这贼子被我过河袭击,损失上千,只怕没胆量了。”

    而马援则带着两千人卸了甲胄,带了一天干粮,轻装开始向北驰援,开始了日常救女婿的环节。

    时值严冬,白天时靠着太阳暖身子,士卒还能奔走,入夜后却是绝对赶不得路,马援再急也得在一个乡中过夜,担心第五伦安危,辗转反侧时,他却有个一个大胆的想法。

    “吾何不从对岸过去,若赤眉军真在渡河,便袭其后路呢?”

    于是今日天蒙蒙亮,他便带人从一处可渡河的冰面过去,击溃了守河的零星赤眉,杀人抹血,披上他们的破衣烂衫。时隔数年,再一次客串起贼寇来,真是驾轻就熟,让士卒们拿出做流民时的姿态来。

    “脚步乱迈,队形乱走,手里的兵刃也不要老老实实握在手中,都扛到肩上,或当做拐杖。”

    总之就是要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众人过去也是流民,近一年才被训练得有秩序,都哈哈笑着照办,还纷纷说道:“马校尉不去做贼,真是可惜了!”

    一时间竟是真假难辨,一路顺利通行,反正赤眉既无番号也无旗帜,全靠一对血眉毛辨认,马援他们就这样顺利抵达战场对岸,一听那阵仗,好热闹!

    亦有各地零星赤眉、流寇陆续赶到,都在传赤眉大胜的消息,让大伙过河捡战利品,马援心怀担忧,也一并渡河——这是他两日内第四次渡过黄河。

    因几万人践踏,原本厚实的冰面也有了很多缝隙,若是趴下,甚至能听到下面河水流动、冰层破裂的声音,众人得谨慎下脚,才有惊无险地抵达北岸。

    上了岸后才发现赤眉尽吹牛,战斗仍在继续,马援发现,女婿在没有他的情况下,以一敌五而已,居然……还没打赢。

    “伯鱼果然只擅长兵权谋,真打起仗来,还是要靠我啊。”马援露出了笑,让部众抓紧时间休息喘口气,在发觉迟昭平分兵袭第五伦主阵后,他实在是坐不住了。

    眼看头戴傩面的迟昭平的车乘就在数百步外,马援当机立断,抽刀出鞘。

    “立阵!”

    “扎黄帻!”

    两千人虽然疲倦,腿脚酸痛得好似不属于自己,但他们毕竟被马援带了快一年,仍遵命照做。

    亮出自己“黄巾军”的身份后,就跟着马援,给赤眉来了个中心开花,对一旁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的友军猛地挥舞兵刃,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迟昭平身边还聚集着五千余赤眉兵,被马援打了个出其不意,手脚慌乱了好一阵。

    但毕竟马援带着部众奔袭至此,犯了百里趋利者蹶上将军的大忌讳,士卒疲倦,加上没穿甲胄,面对两倍于己的迟昭平嫡系,虽成功搅得赤眉后方大乱,但亦不似马援期望中的,万人军中斩迟昭平首级,一举决定胜局,战斗僵持住了。

    相较于还有多余兵力阻挡马援的迟昭平,反而是第五伦,处境更危险些!

    ……

    这是第五伦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打卢芳时,双方就打了个照面。

    渡黄河抵御匈奴时,他虽带头冲锋在前,到了战场后却被亲卫拦在后头,连桓谭赠他那柄剑都没机会用胡虏血染红。

    来到魏地后,征武安、驱五楼,也多是马援等人出力,第五伦只需画策等待结果即可。

    可今日却不同,当背上传来重击,仿佛被人打了一拳时,虽然是大冬天,却吓得第五伦出了一身汗。

    偏过头,看到了持盾亲卫们慌乱的目光,而一根来自赤眉军中的箭矢,正插在第五伦所穿的“盆领鱼鳞襦铠”上。

    底层士卒只着布衣而战,好点的披挂皮甲,精锐嫡系则装备两当式的铁札甲,背带将前后身两片铠甲连接,挂在肩膀上,恰似后世的背心。

    作为高级指挥官,第五伦穿的是更为细密的鱼鳞襦铠,这种甲很重很长,甲片往下一直延伸到了膝盖部位。而往上,亦在衣领部位有盆状的护甲来保护颈部,加上铁兜鍪,第五伦除了正面口鼻眼睛外,几乎都被护得严严实实。

    虽然第五伦嫌此甲太笨重,心里有更好的想法,但他接手武安铁工坊才两月,就全身心投入在东方,连续打了两场大仗,新的装备得开春再说。

    护得如此厚实的作用,眼下便凸显出来了,随着赤眉五千人绕了后路袭击第五伦,仅余一千的亲兵们虽将他团团护住,但仍在敌人射程之内。赤眉缺少远射武器,但对面确实有几个擅长射箭的猎户,朝第五伦连开数弓。

    虽有亲随持盾阻挡,但也难免漏网之箭从缝隙里飞进来,若第五伦没穿铠甲,只怕已经交待在这了。

    “我无事!”

    第五伦高声呼喊:“贼箭不能破吾甲半寸!”

    亲卫们松了口气,恳求道:“请将军下车躲避!”

    第五伦摇头道:“比起贼人看不到我,我更担心士卒看不见我。”

    否则,他为何要在甲外披一件大黄袍,总不是真想客串大贤良师吧?

    只为醒目激励士卒而已!

    但这样一来,也容易让自己变成靶子。

    可第五伦知道,眼下形势,已经打到了战斗后半程,士气颇为重要,若是输了,他难道还能侥幸生还么?遂让人传话:“第五伦今日与诸君一同死战!人在鼓在!”

    言罢也不管背上的箭,只戴正了自己头顶的铁兜鍪,掉过头继续击鼓!

    亲卫们将第五伦保护得更好了,在他身后组成了人墙,盾牌挡不住的,就用身体来挡!若再有箭射到将军身上,打完仗,长期担任第五伦亲卫的臧怒还不得活活撕了他们。

    “将军说,‘我的鼓声,不会停’!”

    第五伦这举止,确实激励到了被团团围住的士卒们,他们多是持刀盾者,跟着第七彪持盾顶住赤眉军的兵器,底下环刀猛砍,相较于赤眉毫无秩序的前赴后继,刀盾兵们有秩序的杀人效率更高,只可惜人手太少,虽暂时停滞了对方的猛攻,却也找不到反击的机会。

    而不管远处近处,各阵都在奋力苦战,甚至有些部队眼看第五伦被赤眉所围,都慌乱起来,诸如彭宠、柴戎的兵,也不知是想来救援还是想跑。

    魏兵慌,赤眉就更慌了,他们亦发现后头多了一支敌军,甚至有人传是迟昭平被官军给杀了,亦不断有人脱离战斗,向四面八方跑去。

    就在这僵持之际,打破战局的,竟是双方都万万没想到的人。

    不是此刻尚在定陶的耿氏叔侄,也不是迟迟没到的耿家兵。

    而是一群不披片甲,没有队列,扛着锄櫌(yōu)棘矜,觅着喊杀声和第五伦的鼓点,从远处陆续赶来的本地百姓!

    他们来自聊城周围的里闾乡邑,足有数千之众,犹如小溪汇作河流,秩序乱糟糟的尚不如赤眉,就这样出现在战场后方。

    他们连民兵都算不上,当初第五伦派鲁仲康等人去募兵挑人时,年纪太老太小的,都不要。

    可眼下,众人却还是赶了来,或老到头发花白,或小到不如锄头高,甚至还有一群拎着镰刀的壮妇。百姓们站在陇上,看着乱糟糟的战场,目光是尽是惶恐和不安。

    众人都曾饱受寇乱之苦,那段时日过得凄惨,亏了第五伦驱贼,才得以返回乡中。第五伦重整了本地秩序,组建新的官府,给他们分发了种子,每个里补上武安铁工坊所制的农具,好让众人来年能安生种地。

    对本地农夫而言,这便是救命之恩了,更别说明年赋税减半的承诺,更让他们欢欣鼓舞,铆足了劲要等春天好好耕作,将今年被耽误的收成补回来。

    可偏偏有人不让他们安宁啊!

    行走在本地的门下吏们,秉承第五伦妖魔化赤眉军的方略,清楚无误地告诉众人:“赤眉若再入聊城,汝等的种子口粮将被彼辈夺走,又要抛田弃坟,被裹挟成流民,永远回不来了!”

    听闻这边打起了仗,不知胜负,众人都打算过来看看情况,正好遇到为第五伦押粮的上计掾冯勤。

    冯勤虽是豪右子弟,但也深知赤眉若胜,那魏地豪强也算完了,遂一番鼓动,将百姓们一并带来助阵。

    这冯勤平日闷声不出气,对第五伦给流民兵分地还颇有微词,如今竟难得勇了一回。

    冯勤穿着一身文官衣服,挥舞着剑,纵马跃下地头,发出了号召:“诸君,报答第五公大恩,就在今日!”

    “助第五公,驱逐贼寇!”

    几千人举着锄头,嗷嗷叫着朝他们眼中的贼寇赤眉冲去,拿出了平日争水的气势来,打了近处则是毫无章法地乱挥。

    亦有猪倌和放羊的孩子,远远捡起石头,放在皮筋里飞速旋转,然后猛地砸出去,这是打猪打牛的招数,砸在赤眉身上,亦能叫他们头破血流!

    虽然这群民众实际造成的伤害不高,但气势极强,围攻第五伦,啃了整整一刻迟迟无功的赤眉偏师本就士气开始低落,被他们这么一打,还以为是官军援兵到了,在内外夹击下,竟开始陆续溃败,除了被亲卫们缠住不得走脱的,其余两三千人纷纷朝大河方向撤走。

    第五伦的鼓声未停,他也颇为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若是一般的战事,百姓们指不定会添乱。可遇上赤眉,且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却成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百姓并不全然懦弱可欺,当初若有强有力的官服将他们组织起来,何惧五楼贼?

    冯勤也纵马过来禀报情况:“大尹,皆是本地百姓,自发来助我军破贼!”

    “大善!”第五伦大笑道:“都是义民啊,伦事后必有重谢。伟伯,你这次也立大功了!”

    而看着百姓助阵这一幕,第五伦比被豪强们拥戴、被官僚吹捧更加欢喜,暗道:“看来我做的一切,确实是对的。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决定百姓向背的,不是最初的阶级,而是你为他们利益而做的努力。

    人民,河北的人民,在赤眉和第五伦中间做选择时,和他站到了一起!这是天意要他胜利啊!

    老天爷都站在你这边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五伦朝还想痛打落水狗的义民们拱手:“战事纷乱,刀剑无眼,为免诸君伤亡,可远远跟在我军后头,为我捕得赤眉残卒即可。”

    而第五伦则调转马车,带着自己浴血奋战的亲卫,朝向局势大变的战场。随着袭击第五伦的奇兵以失败告终,而迟昭平又被马援部奇袭,赤眉人心大乱,加上打了一个时辰肚子也饿了,已无战心,开始陆续败退。

    第五伦可不愿轻易放敌人离开,再度敲响了鼓,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随我前驱。”

    “将赤眉贼,赶到河里!”

    ……

    PS:明天有加更。

第210章 这河里

    没有人比赤眉更懂跑路。

    尽管他们中不少人,参与过成昌大捷那样的胜仗,可更多时候,众人都在被郡里、州里、朝廷的军队追得东奔西窜。

    故而冲锋时悍不畏死,败退时也毫不犹豫,赤眉军这次进攻本想一鼓作气打进河北,如今战事遇挫,士气已衰,身后甚至还遭到袭击,顿时就竭了。原本拧成一条心想打赢求活的赤眉开始散乱,后队方才还是推攮前排,见情况不妙,遂开始倒退着撤走,然后掉头狂奔!

    与之相反,第五伦戎车上的旗帜,则在第七彪等亲卫簇拥下,在那些“义民”的紧随下,开始向前奋击。

    作为一军之胆,他不但要在敌人包围、飞矢往来中面不改色持续击鼓,还要吹响反击的号角。

    “随我反攻!”

    旗帜经过民兵队伍,鲁仲康与本地民兵靠着松散的秩序和简陋的甲兵,与数量相当的赤眉打得有来有回。因双方是菜鸡互啄,战术含量极低,造成的伤亡也不高。方才围困第五伦的那批赤眉后撤时,还顺便将阵列冲开了一个大口子,若非整个战局都已倾斜,只怕要变成突破口。

    此刻他们亦积极追随第五伦,声音喊得极大。

    “将赤眉赶到河里!”

    接下来是五花八门的豪强武装,他们能各守阵脚不失,但在反攻到来之际,却对撵赤眉主力没兴趣,反而热衷于去抓跑得零散的赤眉溃兵——豪强们各有私心,第五伦答应战后可以分到部分俘虏,作为报偿,许多人理解成抓多少就能得多少。

    曾承受了两倍之敌进攻的郡兵和更始旧兵,亦是不甚积极,看得出来,不论是柴戎还是彭宠,都想在战争尾声到来之际保存实力。

    最后途经中央靠前的大阵,臧怒带着两千甲士在最前线和最多的敌人战斗,扛着五倍甚至十倍之敌的围攻,坚持了近一个时辰,正因为他们死战不退,才让战斗有了胜利的希望。

    尽管甲厚兵利,但众人也拗不过贼众前赴后继,此刻战罢,已是人人浴血,战损率全军最高。哪怕还活着的人,跟赤眉玩了一个时辰的你推我攮后,也早已耗尽了气力。那洪流如来时一般退却后,战士们大多一屁股坐在地上,甚至是敌人的尸体上,喘息不已。

    第五伦戎车经过时,他们纵是疲倦,亦撑着矛起身,而第五伦朝众人作揖。

    “此役,诸君立首功,但吾等尚得全胜,汝等且往战场左右追击。”

    第五伦有计较,果让赤眉乱跑一气,留个一两万人在河北,相当于再来一支五楼贼,他的辖区还是会遭殃,必须统统赶过河才行。

    眼前这光景,第五伦也后悔,若能未卜先知,他肯定不把骑兵派给耿纯二人了。

    在友军都不努力的情况下,追击已经变成了民兵的主场,与各怀心思的杂牌、精疲力竭的主力不同,他们都是欢呼狂吼,跟着第五伦奋勇向前。加上后头数千义民鼓噪,起码声势不小,第五伦瞧着人心可用,未来扩军时,他们便是潜在的兵源。

    此刻赤眉若是有人组织反击,他们恐怕要吃大亏,但败军之际人人都只顾得争先遁逃,方向还极其分散,亏得如此,在岸边战斗的马援才避免了被几万败兵冲垮的厄运。

    迟昭平的亲信纠缠着马援,那载着女渠帅的大车也开始后撤,驶往冰封的大河,唯独上头摇旗的那位傩面女子,面具孔后的眼睛一直望着西面,望着元城方向,恨恨不已。

    “和上次一样,只差一点!”

    等第五伦带人杀到岸边与马援汇合时,大多数赤眉都下到了河床上,拥在长达十数里的冰河上,仿佛晶莹镜面上的一群群小蚂蚁。

    跑得早的人已经过到对岸去了,慢的则还留在这边,急不可耐。

    或许是今日被太多人践踏,或许是冰面上太过拥挤,忽然之间,镜面陡然开裂,如同春天开河提前到来,冰面的破碎声伴随着赤眉军的惊呼声,响彻两岸!

    那道巨大的缝隙犹如黄河大鱼张开的巨口,直接吞噬了上千人,他们绝望地落入冰冷彻骨的水中,挣扎着想要抓住漂浮的冰块,或朝岸上的乡党袍泽呼救,但更多的赤眉只是匆匆避开裂缝,从还完好的冰面绕道。

    如此一来,赤眉秩序更乱,恰逢第五伦带兵冲下河岸,击其后队,导致更多人争先恐后,践踏之下几处冰面开裂。

    此情此景,连第五伦见了都深感震撼,只给众人下令:“围城尚阙一,困兽犹斗,勿要逼得太紧。”

    第五伦努力让人勒住打得兴起的民兵,只不远不近吊着,用远射武器杀伤贼人后队。

    给人一点点逃走的希望,他们就会拼命朝那儿挤,反而无法齐心反击。

    倒是马援依然死死盯着迟昭平,她的车乘也被开裂的冰缝所阻,上面的傩面女子和一众与其打扮相似的侍女,只好下车步行,见一时脱逃不得,遂试图指挥赤眉反击。尽管他们已是一盘散沙,再捏不成团,但仍得数千人,背水而战。

    第五伦却也不着急,只让人放弃追击其余赤眉,他们过了危机重重的冰面后,几乎都没勇气再渡过来,事到如今胜局已定,反而要谨慎一些。

    果然,被困在北岸的赤眉先忍耐不住,主动发动了进攻,这一次,后队的第七彪换到了前队,与拼死反击的赤眉鏖战,数千人厮杀一团。第五伦从容指挥,随着将令、军旗、鼓声的催动,马援亦率部出击,一举击溃了赤眉左翼。

    赤眉已然大乱,眼看突围无望,很多人选择了投降,跪在河边,趴在那里,在哭号,在骂天骂地,在求饶,更多的人没力气张嘴了,只扔了兵器,认命地躺倒等着被俘虏。

    他们多是兖州人,跟着迟昭平打河北,大多数人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下来,与河北富庶一同传遍两岸的,还有第五伦的仁慈厚爱--听说抓了五楼贼,十个只杀一个,放掉九个呢!

    只要给口吃的,哪怕被俘后重新做回佃农,做回奴婢也无所谓。

    但亦有刚烈之辈,宁可死也不愿受辱,这千余人簇拥在迟昭平身边,眼看魏兵逼得越来越紧,再不给他们半点喘息的空间,眼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候,一阵阵女子凄厉的歌谣,从赤眉最后方传来。

    “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

    “齿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回兮汛流难。”

    这是汉武帝《瓠子歌》中的几句,在两岸流传甚广,被百姓们改了改后,变成诉说大河泛滥的恐怖,愤慨于神明之不仁。

    但也希望终有一日大河能复归平静,不要再折腾他们……

    既然民间传言,说河决不堵全是为了保护元城皇庙祖坟,那将它们刨了烧了,也许河伯的愤怒就能平息?可如今,连这奢望也破灭了。

    第五伦听得叹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让人高声招降:

    “汝等若肯降……”

    但这千余人竟无人动摇,反而跟着迟昭平高呼道:“不降!自由过的鱼,岂肯复入于网钩之中?横身于刀俎之上!?”

    迟昭平回过头,她从一个被人欺凌的弱女子,摇身一变成为赤眉三大巨头之一,拥众六七万,天下何处去不得,却终因那执念作祟,只怕要止步于此了。

    哪怕是严冬,河水依然在冰面下奔流不息,故河是从幽州渤海郡入海的,但这是她的新河道,尚未完全固定,每年都要扭扭身子,途经寿良,最后从迟昭平的故乡——平原郡汇入大海。

    这该死的大河啊,浩浩汤汤,无情无义,让人爱她又恨她,她的**滋润了两岸百姓,她的愤怒也毁掉了无数人的生计家庭。

    可到头来,她还是要复归于其中。

    “迟昭平不能带诸位毁元城,平大河了。”

    “只能以血肉之躯,填之!”

    迟昭平解了傩面,将它留在岸上,旋即就如同填海的精卫一般,抱着一块石头,纵身一跃,跳入这满是冰凌的大河之中,很快便没了身影!

    这是她回老家平原郡,最快的方式了。

    而她收留在身边的数十名孤女亦紧随其后,皆赴于中流!

    仿若当初田横五百壮士的重演,这被困住的最后千余赤眉军亦纷纷效仿,犹如一群赴死的旅鼠。

    而抵达南岸的赤眉败兵数万人,碍于河上冰面彻底断裂,救援不得,只看着这一幕恸哭不已,捶胸顿足,甚至有人后悔自己方才的胆怯。

    他们心有不甘,遂在南岸叫嚣了许久,但因为没了大头领,肚子又饿,没了气力后,相继跟着各自的渠帅散去,不知所往。

    也许会去东方追赶樊崇的脚步,或许往南投靠董宪,亦或是变成各地的小股盗贼,反正不会来河北找不自在了。

    经历这样的一幕后,方才还杀得兴起,直欲痛打落水狗的士卒、民兵们亦拄着矛心情复杂,这是对生存权的争夺,是解不开的结,只能有一方能够胜利。

    但他们毕竟是人,亦会物伤其类,好受不起来。但他们毕竟见惯了死亡,相继散去,开始清理战场,收缴战利品,以及将陆续抓获的赤眉俘虏汇拢到一块,最后只怕能得上万人。

    唯独第五伦伫立在河边,迟迟没有离开,他被方才那一幕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

    他现在算是明白,史书上“河水为之不流”,究竟是怎样的光景了。

    今日一役,赤眉战死者数千,葬身于河者亦有数千,他们或是淹死,或是冻死,被冰层所阻,搁置在河面上。或许下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会将他们冻成凝固的冰雕,到了开春雪融,才会随着水流入于海中。

    从新秦中到魏地,从上游到下游,第五伦在这条母亲河畔经历了太多事,见过太多故事。

    他知道,迟昭平们的歌谣,没有唱完。

    “颓林竹兮楗石菑,宣防塞兮万福来!”

    看着葬身河中的数千亡魂,第五伦朝他们作揖,暗下了决心,揽过了一件连王莽都逃避的事。

    “且等着罢,终有一日,这黄河。”

    “将由我来治!”

    ……

    PS:第二章在13:00,第三章在18:00。

第211章 改变

    地皇四年腊月底,第五伦在黄河边击破“大河赤眉”,迟昭平投河殒命之际,另一支赤眉,却在天下之中的济平郡定陶城大显神威。

    上古之际,尧帝初居此,故曰陶唐。春秋战国时,范蠡以陶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乃辗转至陶定居经商,十九年间,三致千金,可见其富庶。

    到了汉朝,定陶是刘邦称帝之所,乃是极其富庶的大郡,虽然汉武帝时被黄河决口冲了一次,但很快恢复了繁荣,至平帝年间,户二十九万,口百三十八万,远超魏地。

    耿纯的父亲耿况就在此为官,他年少时几次往来定陶,对济平的富庶印象深刻:路途上,有东来西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

    农田里,则是里闾比邻,几乎所有平坦点的地方,都开辟出了农田,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播撒粟种。

    最热闹的还是城中的市坊,四通八达的地利,能看到来自天下各地的商贾,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那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一年的市税极其惊人。

    可当耿纯和耿弇再度抵达此地时,那些繁盛的过往,全都没了!

    荒芜的乡野,空空如也只剩下野狗和乱兵鸟逐麋走的道路,农田连宿麦都没种,间或还能看到倒毙的饿殍尸骸。

    “去年更始将军、太师大军东来,才摧残了数月,等到他们败时,赤眉又复至。”

    和平时期的绝佳地利,如今却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比河北惨多了。

    耿艾让人行坚壁清野之法,故而定陶周围一片荒凉。

    一行人装扮成了赤眉模样,路上尽见四处抄粮的董宪部下,等靠近定陶城时,他们只见到冲天火起!

    “定陶城破了!”

    这是逃出城的人所述,只说赤眉于前日破城而入,而耿连率继续带私从在郡府抵抗,赤眉点火攻之,风吹火起,烧遍全城。一时间烈焰四起,抢掠大乱,连烧十里许,三昼夜不熄。

    如今昔时的市坊街道,南、北两濠鱼鳞万瓦,尽为灰烬。百姓挈资携襆,避火而走者填街塞巷,儿啼女哭,彻夜不绝。而赤眉大帅董宪也没料到会烧这么猛,救之不及,只能任其焚烧,只匆匆劫了财帛粮食避火。

    而父亲耿艾,亦已死于烈火之中!连尸骸都没法找了。

    从掏出来的家族私从口中得知这噩耗后,耿纯顿时呆住了,愣愣看着一片废墟的定陶,半天未发一言。他们离开魏地后拼命赶路,没想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耿弇则是勃然大怒,定陶的火光映得他眼睛发红:“族叔,让我带人摸到城下,靠近董宪大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屠尽这梁地十万赤眉,为从祖父报仇!”

    但耿纯却没有答应,只是良久才道:“回罢。”

    耿弇不甘心:“吾等跋涉了整整八百里,就这么算了?”

    “贼众号称十万,吾等只有两千,这时候抽身,总好过丧师而返。”

    耿纯哽咽道:“我已失去父亲,岂敢再将伯鱼交给我的两千兵卒葬送于此?”

    他只朝定陶三拜,重重稽首,咬着牙道:“父亲,从现在起,我便是宋子耿氏宗主。”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洗荡赤眉,方雪吾恨。仇一定要报,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家族兴亡!”

    ……

    而与此同时,第五伦在大河之畔对赤眉军那点可怜和同情,在清点缴获俘虏,要准备参与此战的各方势力分利时,便荡然无存,只剩下冷冰冰的计较。

    这场仗,虽然大多数赤眉还是逃到了南岸,但亦留下了多达上万人的俘虏,第五伦扫视这群饥肠辘辘的饿夫,他们仿佛不再是活生生各有想法的人,而成了第五伦手里的筹码。

    “俘虏太多了。”

    这是第五伦巡视俘虏营后起的念头,然后就是深深的内惧:惧怕人心之恶。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白起和项羽的选择了。上万人聚集在一期,一旦彼辈再度作乱,那是比正面作战更麻烦的毒疮。

    上个月击破五楼贼,第五伦一个人都没留,是因为赤眉大敌在侧,留下这些贼人,若彼辈里应外合,麻烦就大了。

    可现在随着迟昭平投河,“大河赤眉”作鸟兽散,威胁解除,虽然有隐患,但第五伦还是想留下俘虏,好在来年春耕补充劳动力。

    “但不能让他们全聚在一起,还是得分化瓦解才行。”

    于是第五伦让人告知赤眉俘虏们:“汝等本是各地良善百姓,为天灾人祸所迫沦落至此,此皆兖州郡县官吏不仁也,如今若能改邪归正,依然能做顺民,吃一碗热粥,作为佃农,替富户、士卒耕作。”

    “若有不愿者,便空着肚子,乘着冰面尚未消融,自己渡河而去,我不阻拦,但若汝等去而复返,休怪弩矢锋利!”

    第五公的政策,众人听见了,但选择站起来的只是零头,大多数人仍缄默地蹲在地上,他们自己也有计较。

    就算第五伦说话算话,不将他们沉河里,穿过无数赤眉兵冻毙溺死的尸骸,回到对岸去,然后呢?

    大部队已各自散走找活路去了,他们这些零星的残兵,连一个小坞堡都打不下来,顶多占个小乡做盗贼,抢掠那些也难以为继的穷人,苟延残喘罢了。一不小心,还会倒毙成了野狗的食。

    众人本就是为了活命跟迟昭平来河北,只要有一口吃的,让他们干什么都行。过去是佃农、奴婢,豁出去造反一场,如今转了一大圈,又成了佃农奴婢,是挺可笑的。但为奴为婢的屈辱,与吃儿吃女的惨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当真刚烈到陪着迟昭平一起投河的,毕竟是少数人。

    愿意离开的人驱逐了,还剩下上万,第五伦先让人挑出其中强健之辈,作为士卒们的佃农。

    第五伦信守承诺,给参与此战的四千流民兵分了地,地来自寿良郡大河以北的六个县,被赤眉、五楼梳过两道后,各县户口减半,有的被裹挟,有的逃亡未归,甚至有豪强被灭了全家。

    人口大减后,许多地就空了出来,第五伦让人招募逃亡者各归其田亩,若无法出示证据而官府又记录不明,则不予受理,哪怕真有冤情,也无处诉讼。

    第五伦还顺便将许多被流寇所灭的豪强土地吞并,哪怕对方仍有亲戚在世也不还。对像阳平侯王莫那样自占荒田的行为则大加惩罚,占一赔二。

    如此一想,流寇、赤眉,确实是他的好队友,将很多第五伦不方便不好做的事,全干了!

    这都是上个月派遣门下吏们完成的工作,赤眉大敌当前,寿良人不敢有任何不满,阻力比在武安分地还小。

    一来二去,在六个县收得三四千顷土地,如今打完仗,按照功劳给士卒们一分,几乎全没了。

    平均一人得三十多亩(汉亩),虽然是少了点,地也薄,但亦让众人喜滋滋的,觉得这场仗没白打,往后若贼人再来,他们就是真正的“保卫家乡”了。

    众人作为职业兵,农活只能偶尔干一干,更多时候要看着河防,守卫郡界堤坝,就只能指望佃农,基本上一人分到一个。和武安时一样,虽然地契在士卒们手里,但田地不得买卖,并由官府替他们管理,安排军队驻于各乡、里盯着赤眉俘虏干活,但田租也较一般地主降一成。

    第五伦暗道:“且先如此试行,若是赤眉们还老实,往后酌情纳入兵源,给他们留一个上升渠道。”

    若是不老实,还闹事,那对不起,送到武安挖矿!

    被挑剩下的人就有些惨了,划给了参与此战的大大小小几十家豪强,

    他们都在赤眉威胁下捐粮出人,作战中亦有损失,第五伦也不让他们白跑,根据出力多寡和作战积极程度,分到了上百到几十名不等的俘虏。

    这些赤眉接下来的人生,第五伦就没法保障,只能看他们遇上怎样的主人了。

    现在魏成虽得大胜,可周边并不安全,比起阶级斗争更要紧的,是团结郡中大部分人,第五伦现在连卸磨杀驴的资格都没有。

    豪强们分走了四千俘虏,还剩下两千,军队暂时不能扩大,除非明年丰收,否则第五伦已经养不起更多脱产士兵了,只能押送去往武安,扩大铁矿生产,经过一场大战,兵器损耗严重,各地的铁制工具也有很大缺口,铁工坊得日夜加班才行。

    留了马援驻守寿良,第五伦带着两千人押送剩下的俘虏西行时,只忽然想到:“武安那边也有不少王师残卒在干活,将赤眉和王师放在一块劳作,会发生什么?”

    成昌大战时,他们岂能想到,自己会在矿洞里再会呢?果然啊,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第五伦也没办法,生产力低下,资源紧张的时代,除了卷还是卷,财富的分配方式只可能是损此利彼。第五伦免除了民兵、义民明年的租赋,又给了他们许诺的粮食、布匹,寿良入不敷出,全靠魏成的财政支持,若不拥抱奴婢制,还要给几千矿工发一份工资,魏地财政明天就崩溃。

    魏,这片土地远比多灾多难的陶幸运,有山河之防,换了一位郡尹,推行许多新政,打了几场胜仗。田地送走了豪强老爷,迎来了兵大人,多少旧人换做新人。工坊里滚烫的铁水沸腾,铸剑铸犁,新的技术正在萌发。

    这力度虽远远不及第五伦期盼的“天翻地覆”,但力度也比汉朝官府换了新朝的皮大得多。魏地安宁如故,寿良焕发新生,似乎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但回过头,冬日的雪原上,好歹吃了顿热饭的赤眉俘虏们队伍拉得老长,蹒跚啷当,这与他们多年以来,在大河对岸受的苦难屈辱毫无区别,有人甚至还更惨了。

    透过那层浅薄表面,往根源深处探究,一切却又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终究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魏地豪强们对第五伦的态度。

    如果说秋后时第五伦击走武安李氏,魏地豪强只是敬畏。

    那么如今第五伦大败赤眉,押解俘虏归来,以此作为自己确实拥有保护魏郡实力的证明,百姓欢庆逃过一劫,携壶提浆,于城门处像迎接英雄般等待第五伦就不必说了。以西门氏为首,各家豪右对第五伦那叫一个俯首帖耳。

    成昌之役给世人带来的震撼太大,州郡皆畏赤眉如虎。而第五伦打破了赤眉无法战胜的神话,现在轮到他们仰望第五伦了,连曾经暗暗给第五伦使绊子的西门寿昌,都跑到邺城外朝他稽首,盛赞道。

    “第五公大败赤眉,真是名震河济,威名散布三州!”

    “只是河济?只是冀、兖、青州?”

    西门家热脸贴了冷屁股,第五伦却不接茬,他似是赢了一场大胜后膨胀了,意味深长地朝一旁的狗头军师冯衍笑道:“看来若想达到名震天下的程度,我还需努力啊!”

    ……

    PS:第三章在18:00。

第212章 努力

    “努力!”

    腊月将尽时,地处南方的前队郡唐河,亦有一个美须眉的青年跃马于唐河之南,用自己最喜欢的这个词,给族兵们打气。

    自从刘秀与兄长伯升拉了下江两万大军入伙后,形势起了变化,他们在唐河以南的新都、湖阳几个县站稳了脚跟,靠着舂陵刘氏、湖阳樊氏被逼到绝路后掏出家底的粮秣,好歹让数万大军吃得饱饭。

    而按照会盟时刘秀的提议,汉兵和绿林军也改变了战术,不再追求主动进攻与官军正面对决,而发挥绿林军的优势,主力布置在唐河与官军对峙,又将一万人分为六路,由前队本地豪强、轻侠带路,深入敌后,频繁截断官军的粮秣。

    刘秀亦与绿林小渠帅马武共走一路,合作得颇为愉快,好几次抄得官军辎重。

    马武是个褐脸汉子,亦是湖阳县人,与刘秀算半个老乡,他对刘秀也颇为欣赏,赞他虽然是好人家出身,却很懂盗贼打家劫舍的法子。

    刘秀也不居功,只道:“吾等效仿的,其实是彭越之策。”

    当过太学生的刘秀侃侃而谈,说起楚汉之时,梁王彭越就从来不打正面,位于楚军后方,常往来为汉游兵,绝其粮,使得楚军颇为疲惫,最终被拖垮。

    “若用兵法里的话来总结,便是: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陈趋地,断绕四径,是也。”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马武频频颔首,不由念起妹妹的央求来。

    马武长得丑,但他马三淑女却生得水灵,马武当年与羽山盗贼贾复相遇,还开玩笑说让贾复做他妹夫。

    她在绿林山长大,天天看着一群脏脸贼,如刘秀一般脸洗得干干净净、彬彬有礼的大家子弟却是少见,颇有爱慕之心,还希望兄长为自己做主,但马武暗示了一两回,刘秀却一心念着自己的未婚妻阴丽华,假装没听懂。

    虽然用彭越游兵之策耗得官军十分难受,但从他们起事以来,战争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虽有东方赤眉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但再等下来,朝中一旦派遣三公征讨,事情就不好办了。

    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汉兵、绿林正对是否要再度与官军决战争议不休时,对面好似窥得了他们的想法,主动送上门来了!

    大战前夕,刘秀本安排在邓、阴、来等被官军一手推向这边,心怀掘坟之仇的豪强子弟中,吸取教训,也不说什么“打完仗就结婚”之类的浑话了,只简短地为众人大声鼓劲。

    “努力!”

    ……

    努力的不止是刘秀,还有窦融。

    若是他自己能做主,以窦融避事的性格,是一万个不乐意主动南下的,绿林军不是频繁骚扰他们粮队么?那就不往前压了,何不往后退往宛城,就龟缩不出,慢慢训练征召的兵卒,秣马厉兵,等朝廷派大军来再打。

    可从常安送到宛城的,却是来自皇帝的斥责,严尤枉称天下第一名将,在南郡剿匪居然剿到了前队,让王莽十分震怒,又听说老将军病笃卧榻难起,索性给窦融升了职。

    从“波水将军”变成了“波水大将军”!

    除了一个大字外,其余如军队、金帛之类,王莽竟是一点没舍得给,只在诏令里催促窦融和甄阜再接再厉,迅速平定舂陵匪帮和绿林贼寇。

    麻烦之处就在这,甄阜也被王莽升为“平林大将军”,和窦融同级,那打起仗来,究竟是谁指挥谁?

    这么复杂的事,皇帝就没有考虑了,其意思大概是让二人兼听则明,商量着来吧。

    结果就有了今日之事,窦融迫于朝廷催促,甄阜又主战,只能不情不愿地拉着部众和临时征募的辅兵,共计万人离开了棘阳。

    甄阜那边,则在人口繁众的前队各县一口气征召了四万人,宛城几乎每户都要出一丁。反正在甄大尹的计划里,这就是对绿林的最后一役,打完就地解散,连粮饷都不用多发。

    既然对方是地头蛇,人手又多,窦融反而成了辅佐偏师,得听甄大将军指挥了。

    前队不如河北寒冷,唐水也就浅浅的一条河,远不如浩荡黄河那般天险,两军在汉兵、绿林防守不严的地方顺利搭建浮桥渡河,号称“十万大军”,准备前进决战。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足以震惊窦融一整年的事!

    当作为前锋的他回过头时,却看到升起的烟柱和燃烧的浮桥。

    “莫非是那刘文叔又带着绿林抄我后路了?”窦融大惊,立刻派任光去询问。

    任光稍后折返,神情复杂地告诉窦融:“波水大将军,甄公将浮桥,烧了!

    窦融目瞪口呆,原来甄阜认为,军中新兵多不愿战,他这是欲效仿淮阴侯韩信的著名战役。

    “背水列阵,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请波水大将军在前方放心打!我来做的你的后背!”

    可去你的吧!这还能放心?窦融只觉得晕乎乎的,心态彻底崩了,得队友如此,这仗还怎么打?

    窦周公如此儒雅随和的一人,竟都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甄阜,莫非是绿林派来的细作?潜伏多年的汉室忠臣?”

    ……

    比窦融更努力的还有一人,便是数月前奉严尤之命,南下堵截下江兵的岑彭。

    汉水一役,岑彭受命于危难之际,心怀报效严尤知遇之恩,以区区三千之众、疟疾大疫遗兵奔袭数百里,堪堪追上了下江兵。可敌人有上万人,怎么办?他遂虚张声势,半渡而击,杀敌上千,将下江兵吓退。

    可战败的一方仓皇调头北上,得了冬日生计没着落的流民盗寇加入,兵力居然膨胀了一倍,且阴差阳错入了前队,与汉兵合流,改变了那边的形势,俨然是输了战斗,赢了战略的典型。

    而岑彭的军队呢?打完仗损失惨重,打算去南郡首府江陵休整,希望南郡分点兵卒给他,好北上协助窦融击新市兵。

    不想却遇上南郡民乱,有当地群盗田戎,听说官军成昌大败的消息后,在夷陵县举事,号称“扫地大将军”,江陵一日三警,自然也无兵派给岑彭,打发了他一些粮秣了事。

    岑彭只好带着两千多人,悻悻返回江汉,走到半路才得知舂陵惊变,严尤已经北上,他本欲紧随其后,不料先前被严尤赶进荆山的当地豪侠秦丰打了回来,自称“黎丘大将军”,占据了襄阳等地,堵死了岑彭的去路,这贼子聚众上万,一时难敌,岑彭只好向西绕远路。

    岑彭这一路来,可谓是处处有盗,县县闹寇,诸如攻占武当县的大盗贾复,在筑阳举旗响应刘伯升的轻侠延岑等。

    他也试图帮着当地县宰镇压,靠着岑彭的指挥,每役皆胜,可才打下去几百盗贼,邻县上千人又起义了。前队各处皆是一片沸腾,恍如当初六国之民闻陈胜吴广起,便尽杀秦吏,云集响应一般。

    岑彭也感到奇怪:“分明有消息传来,说舂陵刘氏与绿林皆败,各县举事也多为我击溃,为何败而复聚?”

    言下之意是,我都打赢了,你们还造什么反?

    还是穰县县尉对他说了大实话:“前队为了剿贼征粮太过,许多人家入冬后已无衣食,校尉虽每战必胜胜,可却没法变出粮食来,不反待何?将军虽胜,犹败也!”

    到了次日,穰县县尉竟也从贼了,还打了岑彭一个措手不及,只能匆匆撤去下一个县。

    这一路损耗,大新的旗帜也没法引人来投,只能带着不到千人的残兵,想回老家棘阳。

    如今的土崩之势,不止是新朝十余年天灾人祸的结果,还得加上前汉两百年积弊,早已经膏肓之患,如今一朝爆发,靠着岑彭几场小胜,如何能改变倾覆的大势?

    崩塌一旦开始,就难以遏止了,王莽的努力都失败了,何况几个“忠良”?

    岑彭虽然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亦发现,自己的努力,好似一只螳螂对着滚滚而来的车轮挥臂,威风凛凛,臂刃划过空气,却无法让车轮迟缓哪怕一瞬!

    更何况,在他们随波逐流,做无畏挣扎之际,还有另一批“大新忠臣”在做反向的努力呢!

    当岑彭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宛城时,获知的不止是自家母亲、妻小早已死于战乱的消息,还有来自南方的溃兵败卒。

    “君然,唐河之役输了。”

    任光一路骑马狂奔,连帽子都丢了,颇为狼奔,他遇到岑彭颇为惊喜,只与他讲述了这场稀里糊涂的败仗。

    还是甄阜那“背水列阵”惹得锅,浮桥一烧,必死之心没激起来,反而惹得临时征召的兵卒军心大乱,当夜就爆发营啸跑了一万,而汉兵、绿林乘机过来袭击了甄阜大营。

    “甄阜与汉军、绿林鏖战,后撤欲像窦将军求助,结果……”

    结果他的部下乱跑,将窦融的阵也给冲乱了,窦融还是没退,咬着牙与绿林、汉兵打了几个时辰后,直到甄阜军彻底崩溃,事不可为时,才撤出了战场——他扎营时早就悄悄派任光另外搭了一座浮桥。

    但渡过桥的毕竟是少数,甄阜终于实现了他“背水一战”的夙愿,与汉兵、绿林苦斗到傍晚,才被刘伯升阵斩,两军部众死了几千,其余尽降于绿林。

    岑彭听得目瞪口呆,左右瞧不见窦融的军队,任光才告诉他:“窦将军只剩下数千之众,知汉兵、绿林必围宛城,遂往颍川方向撤去了。”

    任光则在乱军中与窦融失散,索性往西北跑,想回宛城附近收拢宗族宾客,赶在汉兵、绿林没来前跑路。

    如今遇上岑彭,见他麾下还有部分士卒,不由大喜,提了一个主意。

    “我虽未能护得君然母亲、妻女,但汝子侥幸生还,被我安置在宛城西乡,君然且随我速去!”

    “然后呢?”

    “前队完了,汉兵与绿林若取此郡,吾等必被诛灭,而朝廷援军不知何时会到,不如走远些……”任光说道:“去冀州魏成,投奔第五公!”

    是啊,第五伦去年就征辟过二人,只是被严尤这做老师的抢了先而已,如今再去投奔,理所当然。

    岑彭点了点头,又问道:“严公呢?”

    任光道:“严公病笃,在宛城之中,不能随军。我已入城拜谒过,他不愿离开,非要留下纠集郡兵残卒,为皇帝守住宛城。”

    这时候远处一阵嘈杂,宛城内不断有城中士女逃出来,都说是绿林快到了。

    任光见岑彭还在犹豫,急道:“君然,来不及了,快走罢!你就不想见到汝子?”

    岑彭却下定了决心:“我蹉跎前半生一事无成,直到受严公厚遇,才脱颖而出,士为知己者死,我绝不会弃严公于不顾。”

    又回首看着跟自己南征北战的残兵们:“诸君,汝等家眷多在宛城,大概也不愿抛下她们自己遁走,愿意留下来的,便随我入城!若是没牵挂的,便随任伯卿,护送吾子去冀州!”

    “岑君然!你!”任光真不知说岑彭什么好,这人为何如此愚忠,如此固执恳实?

    他的手指对着岑彭的鼻子半响,但看着岑彭那坚毅的目光,却一句骂也说不出来,甚至有些惭愧,只朝岑彭长作揖。

    “汝子便是吾子,就此一别,唯望君然保重!”

    言罢匆匆北行,而岑彭亦与任光作别,带着几百部下,分开因畏惧绿林劫掠,拼命逃出城的士女商贩,逆流而入城郭,他要协助严尤,做旁人无法理解的事。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有人顺势而行,有人主动去推,有人蹭在上头搭便车。

    但每朝每代,总有几个不识时务,不辨善恶,不分对错,只挥舞着臂,做无谓努力的螳螂啊。

    ……

    唐河大败、宛城被围;南郡民变,秦丰、田戎围困江陵;定陶沦陷、董宪欲入梁地;樊崇过泰山,往东进攻城阳郡莒城……

    任谁也不会想到,地皇四年刚开年才短短一个月,天下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还都是坏事!

    一月中旬时,这些噩耗仿佛是约好了似的,竟一齐被送入京师,堆叠在了皇帝王莽案头,仿若要将他的江山一并压垮!

    败仗扎堆,全是求援,全是哭诉,全是推诿责任!

    每拆开一封奏疏,王莽都会缄默半响,只欲一个都不信,拂袖而去,拍案而走!

    但他不能,只能默默听着中黄门战战兢兢禀报,早已全白的头发,似乎又更白了几分。

    “予的天下,究竟怎么了?”

    为何他越是努力去治理,世道就崩溃得越快?王莽不明白。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一件好事么?”

    王莽痛苦得闭上了眼,直到外头匆匆送来了新的一封。

    “来自冀州魏成,第五伦!”

    ……

    PS:(盟主加更1/17)

    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13章 大新忠臣

    第五伦给王莽的奏疏上,确实是好消息,但却未一五一十禀报大胜,而是留了点小心眼。

    “此役是胜了,但必须是惨胜!”这是第五伦让黄长等人下笔时定的大纲。

    时至今日,新室已趋于崩溃,他能赢赤眉,不是因为“魏郡大尹”这个名号,而是因为,他是第五伦。

    王莽已经给不了地方大员任何实质性奖励,只有毫无用处的升爵、或在将军名号上加个“大”字,并无实际作用,反而会让第五伦这大新忠良人设越来越凸出,他日越发不好决裂。

    更何况以王莽的脾性,你还指望他付出,不反过来和你要东西就不错了!

    于是在第五伦的上疏中,参战的赤眉从六七万,变成了两三万,而且只是侥幸将其击退过河,威胁仍在,不能让王莽觉得你实力太强,勒令第五伦渡河扫平兖州,明天立刻出发……

    俘获万余赤眉给自己干活这种事提都不能提,王莽可能会要你献俘,一次上千人那种。

    还要哭诉一番困难,此役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第五伦的实际伤亡还真是阵亡八百,受伤一千。

    第五伦不担心自己阵营里有人打小报告,反正寿良郡的官儿,郡丞也好,属令也罢,都在大河对岸,去年就被赤眉给宰了。

    而寿良唯一能和朝廷沟通往来的,阳平侯王莫,又在和第五伦见了一面后,被“赤眉”袭击身亡。

    魏成郡第五伦管控得严,与兵曹掾柴戎合谋,一起把本该管军事的属令史熊架空了,他送往常安的信,第五伦都要截留拆过,若是不合心意。

    “那就是在半路被贼寇给劫了!”

    还有表面上已对他俯首帖耳西门氏,第五伦也敲打过,使其不敢乱给朝中卫将军王涉门下的方士西门君惠传消息。

    如此种种,只求王莽当自己不存在。

    但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第五伦能搞定郡里的消息渠道,却管不住郡外的啊!

    他在那自诩小胜,邻居里有的是人替他报功。

    诸如平河(清河)连率谷恭,听闻赤眉被击退的消息后,顿时大喜,积极替第五伦表功,根据道听途说,将第五伦的胜利描绘得无比壮阔。最后顺便请求朝廷给第五伦下令,让他支援清河,谷恭快在铜马等各路河北义军滋扰下撑不住了。

    还有治亭连率,王莽的堂弟王闳,据传梁山赤眉董宪夺取定陶后,下一步就要带着十万大军来濮阳,吓得王闳差点又服毒一次,遂请求第五伦来助阵——当年他亦曾帮第五伦拿下过邺城。

    第五伦欣然应诺,遂派人将治亭郡在大河新道以北的卫国、顿丘两个县给占了,协助友军巩固河防,至于河防另一侧,关他屁事,民兵统统解散回家,春耕种田保生产要紧。

    王闳亦只能连告状带表功,希望王莽能给第五伦下诏,令魏兵渡河保卫濮阳!

    对比第五伦的奏疏,和他邻居们的奏疏,王莽陷入了沉思,而五威司命陈崇则乘机在旁进言:

    “陛下。”

    “这究竟是第五伦太自谦。”

    “还是他太圆滑?”

    岂料王莽却不怒反喜:“既然有邻郡奏疏为佐证,看来第五卿的大胜,是真的!”

    而不是像更始将军的“有盐大捷”一样,是虚报功劳。

    这一趟,第五伦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王莽最终弃第五伦自己的奏疏不顾,选择相信别人的说法。

    不能不信,因为朝廷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王莽颇为精通宣传之能,他当年政斗失败下野,就是靠着几百封贤良文学替他鸣冤的上奏复出,而能成功代汉,也与操弄舆论息息相关。

    他能将巴蜀的小野鸡说成是周代越裳氏所献白雉,是周公以来头一遭,翟义举兵反对时,王莽亦能派遣桓谭等德高望重的士大夫下到郡县代自己宣扬,压制舆情。

    虽然天下处处起火,土崩之势已现,但常安官吏们听到的,依然是一切向好。

    前队那边,严尤大将军剿寇五万,虎踞宛城,波水大将军窦融穿插敌阵,转进颍川,打算从侧翼包围贼寇,胜利在望!

    南郡则是田戎、秦丰两支贼人迫于官府压力,不得不聚在一起,来到江陵城下武装请降……

    赤眉大贼樊崇是畏我王师锋芒,慌不择路,向东遁逃,想要回老家莒城。

    定陶……定陶的沦陷实在是洗不清,王莽就当作没发生,耿艾尽忠殉国,他的爵位由其子耿纯继承。

    败仗都能洗刷成胜利,更何况是第五伦?朝廷大肆褒扬,魏成大尹平赤将军用兵如神,全歼赤眉贼十万,黄河为之不流啊!

    这大胜一出,常安满城庆贺,百官奉承说贼寇扫清有望,而五威司命陈崇虽然看不得第五伦获胜,但亦适时给王莽拍马屁,上了一封精彩绝伦的奏疏。

    “陛下奉天洪范,心合宝龟,膺受元命,能够预知成败,咸应兆占,是谓配天。”

    “配天之主,思虑则能移气,出言则能使物自动,施政则百姓甘心受化。先时天子下诏使第五伦兼任寿良连率,群臣颇多不解,然臣崇伏读诏书,窃计时辰,才惊觉陛下圣思始发,反虏已落下风;诏文始下,反虏大败;制书始下,贼虏投河。第五伦虽有功勋,然未及齐其锋芒,赤眉之所以败局已定,多赖陛下圣思也!”

    士卒用命,第五伦指挥得当固然有功,但最大的功劳,还是皇帝的一句话啊!

    总之,第五伦忠心为国,天子善于用人,英明神武,万事大吉,万事大吉。

    其余一切败仗、失地、丧师,都被来自黄河边的好消息掩盖了,必须掩盖,否则要出大事!

    既然得此大胜,第五伦当然不能不赏,王莽一高兴,遂给第五伦又升了官。

    “除为兖州牧,位比上公!”

    兖州牧,顾名思义,管兖州,第五伦若是知道了,只怕是想吐血。

    这新朝的兖州,辖巨野(山阳)、治亭(东郡)、寿良、陈留、济平(济阴)、泰山、有盐(东平)、莒陵(城阳)八个郡,然鹅……

    泰山是赤眉的大本营,从郡到县一切建制被扫了干净,荡然无存;有盐是成昌大捷之地,王师屠了一遍,赤眉再来一遭,早已赤地千里;济平刚被董宪攻下,火还烧着呢,而巨野正在被他进攻;更远的莒陵,是樊崇的老家,他正喜滋滋地带着十多万人马杀回去。

    此外,治亭郡的王闳也迫于盗贼威胁自身难保,算来算去,除了第五伦已经攒在手中的半个寿良郡外,也就陈留还算完好,其余几乎都被赤眉打成一片烂地。

    王莽不愧是王莽,从来不做一次亏本买卖,这是指望第五伦再接再厉,自带干粮,就靠一个兖州牧的名号,带着手下分驻各地后,剩下不到几千的机动兵力,替朝廷把二十几万赤眉主力都给平了!

    对了,他还真不出所料,给第五伦升了军职,加了个字,从此以后就是“平赤大将军”呢!

    朝廷自有规制,既然第五伦升了官,这大尹、连率自然就不能再做,王莽倒也没有糊涂到再度空降一个官儿去,而是从第五伦的部下里提拔。魏成大尹由马援担任,寿良连率由耿纯担任。

    在王莽看来,茂陵马氏、宋子耿氏,皆乃大新忠良,扬州牧马余、济平大尹耿艾都死于任上,为国尽忠,忠臣的兄弟、儿子应该也是忠臣。

    于是第五伦就剩下一个兖州牧的空名号,让人搞不清楚这究竟是赏还是惩了。

    王莽似乎也觉得如此不足以宽慰功臣之心,遂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

    “予欲加封第五伦为上公!”

    且说新朝爵制与秦汉不同,而是复古了周代吾等爵,自上而下,公侯伯子男各列其位,王莽始建国初期,除了加封自己的儿子、孙子为公外,在外姓群臣之中,只有十一上公,这便是他代汉的班底四辅三公四将,刘歆等人位列其中。

    当然,这里面也混进了某献金匮的神棍、卖饼的、看大门的。

    后来老臣们相继亡故,公爵及身而止不传子孙,外姓公爵便渐渐稀少。直到去年更始将军廉丹和太师“有盐大捷”,王莽一高兴就封他二人为公。结果奏疏还没送出去,大捷就变成了大败,此事遂不了了之。

    如今却是第五伦战胜了赤眉——虽然是三支中最弱的一支,但亦是开年以来王莽听到最好的消息,虽然群臣皆言第五伦太过年轻不可骤赏高位,但王莽心意已决,只令国师公刘歆领衔,议其爵号。

    按照新朝的规矩,一般是取一好字,与“新”结合,诸如刘歆是嘉新公、哀章是美新公。

    该用何字,关乎寓意、体统,可是朝廷大事,尚在议论之中。可第五伦的胜仗不会改变天下大势,王莽虽将各郡的坏消息掩着捂着,但舆辞上的小手脚,却不会对现实有半分裨益,这天下贼寇,还是得剿!

    王莽遂在去年的基础上,再次大赦天下,下了一道诏令:“王匡、哀章、第五伦讨青、徐、兖盗贼;太师王寻等讨前队丑虏,明告以来降者不杀、守约不变。如若群盗仍迷惑不散,予将遣大司空、隆新公王邑,将百万之师劋绝之矣!”

    时至今日,王莽终于舍得让被他雪藏了十多年,大新最强将军,用兵如神的大司空王邑出手了!

    但问题来说,朝廷连续丧师,哪来的百万大军?

    答案是:正在凑。

    “关中、陇右,户数过八十万,两户出一丁,征召大军四十万,二月募足,三月集结,孟夏出征,交予大司空剿贼!”

    ……

    新室“百万大军”招募之际,从常安到六尉,皆是一阵鸡飞狗跳,连第五氏也未能幸免。

    安静的地方也有,当初第五伦与老师扬雄居住的宣明里对面,更名为“定安馆”的明光宫中,作为反贼家眷被送入宫的阴丽华,正跪拜在地上,接受主人的审视。

    “你便是前队刘伯升那未嫁的新妇?姓甚名甚?”

    这却是上报的官员搞错了,阴丽华小心翼翼地说道:

    “贱婢,曾是刘伯升之弟未嫁新妇。”

    确实是“曾”,从与家人一起作为战利品,送往常安那天起,她的身份就变了,是贱婢,是获虏。地面的砖冰冷,平素都是坐在上头接受下人膜拜的阴丽华,今日却穿着一身宫婢装束,俯首帖耳。

    阴氏全家的运气很好,不像李氏,虽然李通兄弟逃走,但全家六十四口人,统统在常安弃市。

    阴氏家主主动开新野城请降,被皇帝示以宽宥,没有处死,只降为奴婢。男的遣去上林铸钱,女子则入于掖庭做些洗涤、织布的活,每日与冰冷的水打交道,阴氏淑女原本嫩白的小手都冻得肿红,只能暗暗掩泪,她开始尝到这世间的苦楚了。

    掖庭管得严,虽然偶尔会挨女官毒打,但至少没人凌辱她们。前几天,据传王莽的儿子,那个曾被第五伦从新都接到常安来的王兴,对阴丽华颇感兴趣,欲将她调到府中去,可却被更有话语权的人截了胡。

    阴丽华遂被带到了这总是大门紧闭、神神秘秘的定安馆,也不知是福是祸。

    “抬起头来。”

    阴丽华微微抬起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新主人,一位身着素服女子,正是王莽的女儿,黄皇室主,年未满三十,风华正茂,但她仿佛一直都在戴孝:为母亲、为兄长,也为前朝。

    听闻有“复汉反贼妻女”被送到常安,黄皇室主也不知心存何想,竟将阴丽华要了来,见她生得贝齿明眸,模样可人,举止又端庄得体,有些怜惜,只叹道:“本是好人家的淑女,奈何竟沦为奴,也罢,往后你就跟在吾身边。”

    “诺,贱婢叩谢长公主……”阴丽华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位和蔼的主人。

    “在定安馆中,不要用这个称呼,唯独在这,也只有在这……”

    王嬿感慨道:“我不是新室的长公主,只是汉家的未亡人!”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14章 称帝

    此时的刘秀,亦从唐河一役的俘虏口中得知,他的未婚妻已经不在宛城,早就作为战利品送去了常安,生死未卜。

    刘秀心虑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他们虽然得了大胜,但距离进取常安为时尚早,别的不说,宛城就如同一块巨大的磐石,挡在面前。

    地皇四年一月,宛城外冬雪尚未化尽,汉兵、绿林营垒扎遍田野,刘秀正站在哨楼上,观望城中情形。但见守御得当,秩序分明,让本就不擅长攻城的绿林找不到漏洞,忍不住怀念起一个人来。

    “若是甄阜大尹尚在,这城岂会如此坚固难下?”

    唐河之战能胜,烧了浮桥玩背水一战的甄阜当为首功,连一马当先率队冲营的刘伯升都比不上啊。真希望对面像甄阜这样的人多一点啊,而不是严尤、岑彭这样又会打仗,又愚忠的是硬派,这两位齐心协力,使得绿林、汉兵对对宛城的围攻持续了半个月,迟迟无功。

    但除却宛城外,前队的三十六个县,已经有二十多个或降或陷,攻陷主要靠绿林军,但其军纪放纵,各地豪右颇为不满;降服主要是靠兄长刘伯升,只要他去吆喝一嗓子露露面,多有豪杰士人自愿开城。

    加上各地纷纷响应举事者,前队的反新联军已经壮大一倍,可以号称“十万大军”了,但只持续了几天,春耕一到,人数顿时少了一半。

    攻城略地虽然顺利,却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各路人马纷繁杂乱,互不统属,缺乏统一指挥。哪怕绿林内部,也是派系众多,军令不一,容易扯皮和内讧。

    “易云,见群龙无首,不吉。”

    刘秀觉得是时候,汉兵、豪强、绿林各方势力,是时候公推一个首领出来当头了。

    绿林诸帅已经认同“汉家当复兴”谶纬,他们自己不可能当头,自然就要从本郡刘氏中挑,至于人选,当然是他大哥刘伯升!

    “或效高祖初起时,称公;或效陈胜,称王。”这是刘秀的建议,他认为称帝不能急。

    但这件事可不由二人拍板,必须绿林诸渠帅点头,跟着兄弟俩在蔡阳起兵的七八千人,经历过小长安大败后,损失惨重。而姻亲阴、邓、来、樊也被波及,家底都掏空了,最初举事的宛城李氏更被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李通、李轶兄弟俩逃出来。

    唐河一役,虽然刘伯升奋勇当前,但主要还是绿林打的。地头蛇已压不住强龙,更何况还是条有新市、平林、下江三颗脑袋的多头龙。

    关于此事,刘秀已经暗示过王常、马武两位对兄长比较有好感的绿林渠帅,有他二人出面,应该能搞定新市、下江两军。至于平林那边,刘伯升不甚在意,认为其势力较小,兵不过万,何足道哉。

    今日刘秀巡营结束,绿林营垒那边,却派了人过来知会兄弟俩:“绿林诸渠帅,邀请伯升、文叔前往淯水大营一会!”

    刘秀却觉得有些不对,力劝刘伯升道:“兄长,此事要紧,不如邀请彼辈来我营中赴宴商议为妙。”

    “如此太过无礼了,姑且往之。”刘伯升倒是没有任何危机感,他的骁勇善战,在唐河之役和之后攻略各县里展露无遗,前队大半的县都是他劝降的,这群龙之首既然是要从百姓所望,要姓刘,舍他其谁?

    二人骑行至淯水之畔的绿林营垒,这是宛城李氏贡献出来的庄园,供绿林渠帅居住,待进入厅堂时,却见新市兵的王凤、马武;下江兵的王匡、王常、朱鲔、张卬,平林兵的廖湛、陈牧等渠帅皆在。

    双方都是老相识了,但因为刘伯升为人严格,对其中几人军纪十分不满,这半月来没少起冲突,虽然平日有矛盾,可眼下都愿做笑脸人。

    刘秀看向王常、马武二将,他们却朝他暗暗摇了摇头,让刘秀心中咯噔一下,觉得今日事要黄。

    果然双方饮酒寒暄几句后,绿林大渠帅王凤示意平陵军的头领陈牧起来,谈谈今日要商议的大事。

    陈牧笑道:“荆州数郡起兵反莽者,已计有十余万,然而兵多而无所统一,欲遵从民愿,立刘氏以从人望,邀约舂陵诸君共议。”

    刘伯升的头昂了起来,舂陵刘氏,那岂不是……

    “故而,吾等决意拥立一位长者为帝,那便是……刘圣公!”

    话音刚落,刘伯升兄弟皆惊,而一个胡须老长,满脸文质,比刘秀还要平平无奇的中年人被绿林诸帅推了出来,有些尴尬地朝二人笑了笑。

    没错,就是我!

    ……

    今日的宴,有两个没想到。

    其一是绿林诸率居然越过了公、王,想直接拥立一人为帝!

    其二,他们居然不选众望所归的刘伯升,而找了同属舂陵一族的刘玄!

    平林军的头领乃是随县豪强,有些文化,他侃侃而谈道:“我问过舂陵谱系了,圣公的曾祖父是舂陵戴侯,最接近舂陵主系。”

    这算什么理由?若要论辈分,直接去寻找舂陵侯的大宗子孙来做皇帝不就完了?

    聪明如刘秀,惊愕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很快就想明白了缘由。

    “伯升威望高,得人附从,绿林唯恐他做了首领,我家实力会恢复得更快,再过几月或许就直接将他们吞并了。”

    “加上伯升待下严格,军纪也好,对绿林中数位渠帅动辄屠戮官吏颇为不满,起过冲突,彼辈唯恐伯升若做了头领,会对他们加以报复。”

    而性格柔懦完全与刘伯升相反的刘玄,反而成了上上之选。

    刘玄确实是舂陵一系里,参加绿林最早的人,同诸渠帅关系极佳。

    刘玄的才识平庸,使得他更容易被操控驾驭,立其为帝,又能反过来压制自家兄弟。

    绿林军不需要一位马上皇帝,只需要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帝!

    这是绿林军抢先共同定下策略,才召二人来告知一声,好方造成既成事实。刘秀心中唾骂,不知该夸他们聪明,还是愚笨。

    面对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名望和功劳的刘玄,刘伯升自然不愿屈尊其下,心中勃然大怒,正要拍案而起时,邻座的刘秀却在蹑其足背。

    刘伯升看向弟弟,刘秀在朝他微微摇头,绿林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倘若这时候直接翻脸起了冲突,恐怕讨不到好。

    就算要反对,也不好直接说此人不配为帝,刘伯升却想起刘秀早先对自己阐述”缓称帝“的缘由,此刻便朝众人拱手,脱口而出。

    “绿林诸将军欲尊立舂陵刘氏为帝,真是对吾家爱之甚厚也!然而如今天下反莽者并非绿林一家,赤眉起于青、徐,肆虐兖州,兵众数十万,击灭了新军,威震天下。”

    “倘若赤眉也心存复汉,立刘姓宗室为帝,届时南北两帝并立,我唯恐王莽未灭,而宗室相攻,这将使天下疑心,不是诛灭新室的好方略。”

    “更何况,宛城离常安不过千余里,仓猝称帝,王莽必然调遣大兵来攻,绝非善策。”

    “昔日高皇帝直到垓下之战后才于定陶称帝,在此之前皆称汉王。”

    “我同意尊吾兄圣公为主,但不如暂且称王,王号足以号令诸将,待攻克宛城,入关灭莽,收服了赤眉,再称帝,亦未晚也。”

    这是刘秀的原话,有理有据,此刻由刘伯升浑厚的声音说出,还是颇能令人信服的。

    绿林本就是条三头龙,在任何事上都不齐心,今日亦如是,被其他人裹挟被迫同意的王常、马武二人当即赞同刘伯升之言。

    眼看形势就要翻了过来,下江兵中的渠帅朱鲔,却猛地起身,抽出了剑,以刃击地道:“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

    支持此议的绿林渠帅们纷纷拔剑而起,将其放到了一块:“诚如斯言,管他赤眉立谁,吾等就只尊圣公为帝,此事,今日就要做出决断!”

    就算是一人一票,亦是完胜,看来事情已经难以扭转了。

    他们恶狠狠地盯着在场众人:“谁支持,谁反对,且当面说个清楚!”

    眼看刘伯升更怒了,脸上青筋直冒,刘秀遂猛地从案后起身,一手拦下老哥要去拔剑的手,脸上则笑道:“诸君!此事我兄弟二人皆无疑虑,吾兄圣公,乃是族中长者,德高望重,当为天子,复兴汉家!”

    ……

    刘縯憋了一肚子火气,才回到营中,就让亲信去准备兵马。

    “点齐兵卒,既然绿林不仁,休怪我不义,不就是要比谁剑刃更利么?刘伯升怕过谁?”

    刘秀连忙跪倒在地:“绿林诸帅欲以私心坏公义,但兄长,吾等当以大局为重!”

    “此时倘若决裂火并,自己斗起来,也休要提什么复汉大业,只怕还不等新军开到,吾等便自相残杀殆尽。”

    “宛城中的严尤,只怕要笑得疾病全消,而京师的王莽,亦会大喜过望。这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那此事就算了?”刘伯升依然心有不甘,袒露胸膛,让弟弟看看他身上的箭伤:“我筹划此事十年,在蔡阳首义举兵,每一场仗都冲锋在前,身被数创。又亲自劝降数县,舂陵诸人中,论功劳,伯升敢居第二,无人能当第一。”

    “倒是那刘玄一事未做,连战场都未亲临,却成了皇帝,休说是我不服,南阳豪杰亦无人心服!”

    这是对他的羞辱,更别说过今日刘玄称帝后,他们还要对他稽首膜拜,简直是一辱再辱,大丈夫岂能忍之?

    刘秀抱住哥哥的腿,力劝道:“且让弟为兄长分析如今形势。”

    秀儿就是这样,平日话不多,可一到关键时刻,脑子却极其清醒:“秦末时,高皇帝先入关灭秦,当王于秦;然项羽背约,主持分封,将关中私相授予亲近降将。如今绿林诸将,也譬如项籍,而刘圣公,立圣公,犹如项氏立熊心为义帝,名为复汉,实为谋私,刘圣公,不过是彼辈用来发号施令,制衡兄长与南阳豪右的工具。”

    “高皇帝的敌人,从来不是义帝,而是项籍。但哪怕对项羽,亦有入关前亲如兄弟的协作,一直等到完成灭秦事业后,才渐渐决裂。”

    “兄长如今应该效仿高祖,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不如暂且同意此事,明面上尊奉圣公,实则继续收揽士心,与南阳各家联姻结好,打下宛城,壮大军容,以早日入关灭莽为要务。”

    “等到吾等进了常安,斩了王莽头颅,让大汉怀于旧都,谁才是灭莽的第一功臣,天下人难道还不清楚么?那时绿林必然骄纵,难免亦会像项籍谋杀义帝一般,对圣公不利……”

    刘秀已经说得极其露骨,咱们学学老祖宗,先忍一口气,日后再翻脸,他抬头看着兄长。

    “高祖奋布衣,提三尺剑,八年而取天下,岂是依靠帝号?”

    “而是反过来,正因高祖扫平天下,拯救黎民苍生,由此才成为众望所归的皇帝!”

    “这才弟希望兄长走的,复汉之路!”

    ……

    绿林这件事虽然做得干脆利落,但毕竟是一群盗匪,对礼仪研究得不太够,纵有南阳本地各路士人协助,但刘玄继位的仪式,怎么看都显得草率。

    时间是二月初一,地点选在淯水之上的沙洲中,台子是个夯土草台,先祭了天地,又祠了高祖,然后衅鼓旗,帜皆赤,好歹有个汉的模样。

    刘玄则穿戴着匆匆赶制的皇帝冕服,被绿林渠帅们推上了台。

    他为人本就平庸懦弱,虽然已经演练过很多遍,今日上到台前,看着周围数万人,仍颇为紧张,一时间竟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背了一夜的话竟然一句憋不出来,惹得近处南阳豪杰暗暗窃笑:“比之刘伯升差得太远了,这怕一位‘闭口皇帝’罢。”

    直到下头绿林诸帅帮刘玄圆场,喊了一声:“皇帝说得极妙!”

    然后大伙也一起叫好,就这么草率地跳过了许多环节,直接快进到大赦、改元。

    年号定的是“更始”,倒不是向反新的大功臣更始将军廉丹致敬,而是因为,这原本就是汉末新室时,很喜欢提的热门词。

    世人崇信儒家的三统之说,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与年岁相同,王朝终有尽时,而在一个世道接近尾声时,自然有新的来更替,是为焕然与天下更始!

    于是刘玄变成了“更始皇帝”。

    刘伯升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的轻蔑仍在,但被刘秀劝了一次后,他倒是看开了。

    弟弟说得对啊,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刘玄这皇帝衣冠是穿上了,可他有为帝的器量和运势么?等着瞧!

    刘玄称帝之后,亦给诸多功臣封官,以舂陵宗主、族父刘良为国三老,绿林渠帅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

    那个力推他为帝的朱鲔为大司马,刘伯升为大司徒,平林渠帅陈牧为大司空,如此三辅三公就凑齐了——他们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宗室,知道何为汉家制度、汉家衣冠,复辟起来有模有样,不会像卢芳一样乱取。

    而王常、马武、张卬、廖湛等人,则分别作为九卿,皆废新号而用汉名。

    当轮到刘秀时,他虽然没太大功劳,但因为劝下了刘伯升,还是被封为“执金吾”!

    这曾经是刘秀的梦想,仕官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啊!

    如今执金吾有了,阴丽华呢?

    刘秀心里一点都不感到高兴,或许是因另一个梦想与他渐行渐远,本该是双倍的快乐,如今却是悲喜相互抵消。

    也可能是因为……

    刘秀抬起头,越过兄长的肩膀,看向台上举手投足尽是尴尬的刘玄,以及他头顶飘扬的赤色汉帜,心中却并无一丝波澜,完全不似当初在舂陵起兵时激动到热泪盈眶。

    这或许是因为……这个汉,绝不是他们想象筹划中的哪一个,而是野生的、不纯粹的。

    大汉一定要复,但究竟最终当由谁来复兴,犹未可知!

    ……

    地皇四年二月中旬时,宛城还处于包围,“百万大军”尚在匆匆征募拉壮丁,关东的形势也未因第五伦在黄河边赢了一场而有任何好转。

    但“汉朝”在南方复辟的密报,却已传入寿成室中,王莽那一刻的神情,好似见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忽然站在他面前。

    王莽哪会忘记?十多年前,那个名为”汉”的两百多岁老人,积弊已久,浑身是病,苟延残喘而已,最终被王莽亲自蒙住嘴,捂住了最后一口气,就此而终。

    王莽亲自为他穿戴丧衣,盖棺定论,埋入土中,还踩了几脚。

    可汉朝的幽灵,却依然活着,在人们的记忆里,在口口相传中,于九州大地徘徊了十余载,r像噩梦一样纠缠着王莽。如今竟重新找了一具躯壳上身,宣布自己复活了!

    “沐猴而冠!叛逆!他们怎敢如此!”

    作为杀人凶手,王莽如今心里无比惊慌,嘴上却是轻蔑到了极点:“汉家气数已尽,焉能再起?不过是无知宗室,欺世盗名尔。”

    王莽暗下决心,为自己鼓劲:“天生德于予!予能将汉朝盖棺一次,就能埋葬第二次!”

    ……

    PS:明天更新在13:00。

第215章 他急了

    由于信息的偏差错漏,加之宛城被围,很多事传出来时暧昧不明,连称帝者是谁都没搞清楚。这就导致朝廷想当然以为,在南阳称帝复汉之人是在蔡阳举兵的刘伯升,而非事先根本无人知晓的小透明刘玄。

    刘伯升就这样在新室的脑补中,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汉家皇帝。

    因这完全能够理解的误会,王莽遂遣人加大了对刘伯升的缉赏:凡杀死刘縯者,奖励食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并赐上公之位,较之先前,整整涨了十倍!

    同时,王莽还下令在京师官署侧堂及关中乡亭的门墙壁上,一律画刘縯图像,奇丑无比,画成了猪腰子脸,面上遍布大痣瘤子,每天令士卒射之。虽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可以画个圈圈厌胜诅咒他啊。

    于是就出现了关中各县广贴刘伯升画像布告的奇景,有乡鄙老农去乡市赶集,原本他们对外界的事所知不多,再过三个月都不一定知晓南阳之变,看了布告,又问旁人,立刻便得知大汉已然复兴。

    “好事啊!”

    日子越来越难过,厌新复汉的思潮,以关中尤甚。十多年前,不少人生出了“换个姓当皇帝一切都能好起来”的念头,如今则变成了“还不如不换”!

    既然如此,那就再换回来试试呗。

    而让皇帝如此忌惮的刘伯升,也被民众脑补成身高丈余,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和汉高皇帝长得一模一样,所率汉兵十万,人人身穿素白盔甲,给孝平皇帝戴着孝……

    这一幕看在有识之士,国师公刘歆的亲信隗嚣眼中,隗季孟遂忍不住摇头:“这不是替叛首做宣扬之事么?”

    看来他们隗家,也得早作打算了,据隗嚣所知,国师公亦不会坐等新室彻底崩塌,为王莽殉葬。

    不止如此,五威司命还去定安馆讨要刘伯升的“弟妇”阴丽华,欲与阴氏其余人一并加重惩处,却被黄皇室主出面怼了回来。

    王嬿救下此女,既有身为汉家末代皇后对复汉志士家眷的同情,亦有她对未来的计较。阴丽华已经是定安馆的人,她不允许,休想带走,就大门紧闭,量五威司命也不敢强闯。

    既然暂时没法拿活人撒气,那气就出到了死人头上,二月中旬时,位于渭北的阳陵德阳宫就遭了殃。

    德阳宫名为宫,实际上是汉景帝的庙宇,经过元、哀两代对宗庙制度的改革,郡国的汉景庙几度废弃又恢复。直到王莽上位后,将这些每年耗费几万万钱的前朝香火一并废除。

    但位于帝陵前的主庙尚在,只是已久未血食,剩几个年迈的汉宫老人看管,望着德阳宫中生长百余载的郁郁大栗,怀念前朝时光。

    这一日,汉景庙却格外热闹,从北军开来了许多虎贲武士,气势汹汹进入德阳宫内,他们手持武器四面胡乱掷击,将牌位打翻在地,用斧子砍坏户牖,用桃木汤浇洒屋角,又以沾了赭土的鞭子抽打墙壁,仿佛在与鬼魂斗智斗勇。

    王莽破汉家四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就曾毁汉武、汉宣之庙来安葬子孙。他今日之所以盯上了存在感不高的景庙,却是因为追溯谱系,发现舂陵刘伯升一系,出自长沙定王之后,而长沙定王又是汉景帝的儿子——中山靖王也是哦。

    汉景庙就这么平地躺枪,遭此无妄之灾,破坏殆尽后,王莽还使轻车较尉宿于其中,以凶煞之气压那“王气”。

    “皇帝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莽真有点气急败坏之意。

    原本,东赤眉、南绿林,究竟谁对朝廷更有威胁,应该先解决哪边,尚在争论中——同时打赢两场仗的战略,随着更始将军覆亡、严尤困守宛城,已彻底失败,总有个先后。

    而王莽现在知道,大司空、虎牙大将军王邑那尚在征召中的“百万大军”,该先打哪边了!

    “当然是绿林!”

    在征兵之余,王莽也广招天下通晓兵法者,有的号称传淮阴侯兵法,有的是继承广武君兵法,甚至还有自诩孙子的曾曾孙子,王莽将他们统统提拔为参军,共得六十三人。

    而近来备受王莽信赖的直道公、卫将军王涉也给王莽举荐了一个大将之才。

    “王老司徒年迈暮气,守成足矣,进取却不够,常安至洛阳不到千里,大司徒竟走了整整两个月,只怕难以胜任南征副将之职。陛下何不任命一位锐意进取的年轻将军,作为大司空佐贰呢?”

    年轻一辈的将军?王莽茫然抬起头,若还有人可用,他又何必将只会夸夸其谈的国将哀章都派到前线呢?一度寄予厚望的波水大将军窦融,也输了,如今也跑到颍川去,白瞎了第五伦当初如此推崇此人。

    “卿指的是?”

    王涉垂下眼睛,虽然在家臣、方士西门君惠指点下练过好几遍,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心虚。

    “正是刚刚击破赤眉十万大军的第五伦!”

    ……

    按照辈分,王涉是王莽的堂侄儿。

    他的家族极受皇帝宠爱,毕竟当年王涉的父亲,大汉曲阳侯王根,在成帝时作为大司马骁骑将军辅政,正是在王根任上,确定了王莽作为家族的下一代话事人,才让他攀上巅峰,初尝权力滋味。

    投桃报李,王莽做皇帝后,也给王涉升了官爵,位列“四将”,充任宿卫,出入宫室,又从曲阳侯,变成了直道公。

    但这位直道公的心思却一点不直,反而东曲西绕,眼下他便在王路堂内,阐述起应该重用第五伦的理由来。

    “前队之祸患,实则发端于冀州魏成。”

    “陛下可还记得前年谋逆的魏成大尹李焉?”

    哪能不记得?王涉提到了那个李焉鼓捣出来的谶纬:“汉家当复兴,李者徵,徵,火也,当为汉辅。”

    “又有衍文称’荆楚当兴‘。”

    “那宛城李氏正是听到了来自魏成的谶纬,这才心生歹念,勾结舂陵刘伯升作乱,终有今日之变啊!”

    王涉知道,皇帝对这那些不利于新室的传言,表面上不在乎,实则极其在意。早在去年,皇帝听闻谶言荆楚当兴,李氏为辅,迷信其说,特地挑了两个李姓的大臣作为荆州牧、扬州牧,想表明这传言是利于新朝的,却没什么卵用。

    卫将军把一南一北两件事一点点联系在了一块:“而以雷霆之势扫平李焉叛党者谁?第五伦是也!”

    “陛下派遣亭卒射刘伯升画像,又令虎贲毁掉汉景庙,可臣门下方士算过了,真正能厌胜这伪谶之人,恰恰是第五伦。”

    “而陛下又赐第五伯鱼号为‘平赤大将军’,南方叛逆亦举徵火赤帜,冥冥中自有定数,第五伦正是皇天太一上帝为陛下准好的平叛利器!”

    王涉素知王莽迷信谶纬,故而先以神秘主义说之,在此之后才讲起军争上的理由:“更何况第五伦乃是严伯石之徒,得知其师被困于宛城,一定期冀前去营救,加上他精通兵法,能胜赤眉,绿林又岂在话下?”

    被王涉如此强行联系后,听上去还真有点道理,但王莽还是犹豫:“但予才刚刚任命第五伦为兖州牧,若调他南下,兖州怎么办?赤眉一共有三支,如今虽去一迟昭平,尚有樊崇、董宪二贼,彼辈若是向西侵犯河防,若无伯鱼,元城谁来守?”

    新都已经被绿林给捏爆,元城的老家祖坟可事关本朝气运,绝对不能再出事。

    别人对魏成不了解,王涉则不然,他的门客西门君惠乃是邺城西门氏子弟,去年第五伦还没强大到管控全郡,令豪强俯首帖耳时,西门老儿没少与他通洽,故而魏成虚实王涉一清二楚。

    “陛下无须担忧河防,第五伦能胜赤眉,多赖其妇翁马援,马援骁勇能战,屡立奇功,故陛下将其擢拔为魏成大尹。又有故济平连率耿艾之子,马、耿协力,加上春后冰融,贼人无舟船之利,如何能渡。足以保元城不失,至于兖州……”

    王涉长拜,小心翼翼地说道:“臣说一句实话,除却治亭与陈留尚在朝廷手中,兖州其余诸郡,已是流寇遍野,赤地千里,第五伦以区区数千兵力,恐怕也难以挽回。反正赤眉贼多是无知之辈,没有旗鼓号令,虽能危害郡县,却只是跳梁之寇,以抢掠流寇为乐,成不了大事,且让太师、大司徒守好陈留,足以确保成皋以西不失。”

    “赤眉于新室,不过是肘腋之患,再闹腾也在青徐兖州作祟;而绿林,则是心腹之疾,口口声声要复汉,这是不打到常安来不罢休啊!南阳迫近中原,一旦彼辈攻下宛城,则能北上威胁洛阳,到时候只怕函谷以东,皆非新室所有!更可怕的是,彼辈甚至会复用汉高故策,西行叩武关!我朝万不可犯下秦时章邯、王离与项籍会战于河北,而使刘邦轻易入关之错!”

    王莽沉吟良久后,问起王涉后一步的建议:“那依卿之策,是让第五伦将魏地之兵,直接南下前队?”

    “不,是将其召回关中。”这一点很关键,亦是王涉们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

    “诚如陛下所忧,魏地东防盗寇,又是冀州、河内、并州门户,当地兵卒万万动不得,倒不如让第五伦回关中来募兵。”

    “陛下虽令关西郡县征兵,但速度太慢,各地愚民皆不愿子弟从军,或遁逃于山林,或聚众而为盗贼。”

    “但宛城军情如火,只怕等不得集齐四十万大军一同出征,倒不如使大司空得三十余万前军,挥师至洛阳,先行南下,而第五伦将其后军数万,走武关道直趋前队,届时一并会战于宛,征伐剿绝黠贼!”

    他提到了一件王莽不太了解的事:“臣听闻,第五伦在魏地,多是募流民入伍,以流民击流寇,常常得胜。如今关东大灾,流民入关者十数万人,陛下仁慈,召令养赡官立粥棚禀食之。此辈于朝廷是累赘,可若能召其青壮入伍,为国效力,岂不是一举两得?”

    “此事非第五伦不可!”

    从谶纬到军争,再到大势,王涉能说的都说了,理由颇为充分,但王莽仍在迟疑,只道:“且容予思量。”

    “诺!”

    王涉再拜告辞,出了王路堂后,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皇帝如今已经是急了,他们才敢乘机提议,应该不会被发觉吧?

    等王涉回到府邸后,在密室中召见了他的宾客西门君惠。

    “可以派人去市坊里,与国师公的人交接了。”

    “就说,陛下对召第五伦回朝的提议,已经意有所动!”

    随着“南阳天子”宣布登基复汉的消息传来,急的不止是王莽,他们,那些不愿随覆舟一同殉命的人,也急了。

    “大善!”

    西门君惠抬起头,笑道:“一旦能征善战的第五伯鱼进京,卫将军与国师所谋大事,便能施行!”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16章 天命!

    王涉虽是新室皇亲的一员,爵为上公,位列四将,可他也不是瞎子聋子,这几年新朝每况愈下,外战频繁失利,内战也一败涂地,王朝的根基在剧烈动荡,身处树梢上的他尤为能感受到。

    茫然之余,王涉便将希望寄托在天文谶记上,想从中找到一个答案。

    他豢养多年的方士西门君惠,十几年前还一门心思伪造符命想效仿哀章,混个公侯来做做;后来只是想跟在权贵身边混口饭吃,替王涉编排一些祥瑞之言,恭维大新能延续三万六千岁等,间接讨王莽欢心,他甚至帮本家的西门延寿等人给第五伦使绊子……

    可随着更始将军覆师杀将,四方盗贼蜂起,西门君惠也发觉事情不妙,于是当王涉惶恐地问他,这大新还有几年时,他一捋胡须,开始一改先前说辞,大摇其头。

    “臣不敢隐瞒卫将军,从今上始建国起,上天就频繁降下灾异示警,告诉世人,王氏不该取代汉家啊!”

    西门君惠将王莽上位以来的种种预兆一一道来。

    “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黄河决于魏郡,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其势猛于汉武帝时,连河道也改了,此春秋以来六百年不遇之灾也!”

    “至天凤二年仲春,日中现星,又有传言,说黄龙堕死黄山宫中。天凤三年,长平馆西岸崩,堵塞泾水,使其改道,哀章阿谀说这是以土灭水,新军扫灭匈奴之兆,可结果都看到了,这两者,都是新室土德堕地崩塌之预也。”

    “地皇元年七月,西北方有大风毁王路堂,预示着与四夷之战已危及社稷;地皇二年夏,蝗从东方来,遮天蔽日,至常安,入寿成室,一直飞到王路堂,缘柱而上,这预示着赤眉、绿林大作,关东非新室所有。”

    种种异相,都被王莽搪塞掩盖,可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一桩桩都被有心人记在心中。

    王涉恍然大悟,只道:“难怪皇帝居摄即真时,堂伯父、故太师王舜等皆内惧,等新朝肇造后,他位列四辅,竟忧虑而死。”

    王舜乃是王莽代汉最得力的助手,主要功绩是替王莽从王政君这老太太手里把传国玉玺要了来,他死去时王涉就在身边,只记得王舜拉着他的手垂泪不已,对未来满是惶恐。

    既然按照西门君惠的说法,新朝一开始就不该代汉,那是不是意味着……

    “汉家当复兴,这谶纬果然是真的?”

    王涉原本还在犹豫,直到绿林夺取前队,围困宛城,有刘氏称帝的消息传来,遂再无迟疑。

    “星孛扫宫室,刘氏当复兴,这已经是大势所趋,哪怕大司空王邑将百万兵而出,也无济于事了。”

    而就在他询问西门君惠“为之奈何”的时候,方士适时向主公出示了一份他不知从何处搞到的符命,还兴致勃勃地解释起其出处来。

    “春秋之际,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怪兽,非龙非马非鹿,持此兽询问孔子。孔子见后,俛兽而泣曰:麟也!”

    故事讲到这,还是所有儒生都耳熟能详的孔子遇麟,可后面就变成了谶纬之学的胡编乱造。

    西门君惠道:“孔子问麟,尔孰为来哉?孰为来哉?麟兽便张开了嘴,须臾吐出三卷图!皆乃之后数百年之预兆也!”

    “一卷图为周灭,父子将终;二卷图为《孝经》,为汉制造,预言刘季兴为帝;而第三卷,叫做《赤伏》!”

    与神龟献河图如出一辙啊,然后他就讲了一大通赤伏符的传承,从孔子的弟子詹台明灭开始,一直传到河上公、安期生,乃至西门君惠的老师。

    和西门一起学书的,还有一个南阳穰人蔡少公——就是那个喝多了酒在刘文叔面前说什么“刘秀为天子”的老家伙。

    西门君惠见时机已到,遂给王涉出示了这不知是不是他们老师,一个与刘歆相识的老家伙十几年前编造的赤伏符,却见上面是四句话。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卯金修德为天子,四七之际火为主!”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王涉激动地感慨:“刘秀,国师公姓名是也,竟提前五百年,见于图谶,此乃天命也!”

    刘歆虽然是王莽的至交好友,可已经被皇帝处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朝中也早已被边缘化,久未上朝,虽然装作唯唯诺诺,但他确实有反新的理由。

    靠着西门君惠的牵线搭桥,经过几次相互试探,王涉才与国师公刘秀(歆)勾搭到了一块,虽然不敢公开碰面,但通过亲信的往来,亦渐渐敲定了他们要共谋的“大事”!

    违背天意逆行十四年的新朝,必须被终结!

    倘若终结在四夷、赤眉或者绿林手中,那待其杀入常安时,王涉与庞大的王氏宗亲,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倘若由他们自己来结束,也算是大义灭亲,届时拥戴德高望重的国师公主事,不管是拥戴前汉的最后一个太子刘孺子婴闭关自保,还是响应南阳天子,都是一条退路。

    计划最关键的一步,便是由深受王莽信赖的王涉出面,力劝皇帝召第五伦进京。

    此事能不能成,尚在两可之间,王涉仍有最后一个疑虑:“话虽如此,但我观那第五伦所作所为,摧李焉,阻赤眉,真乃新室砥柱,又深受天子厚待,忠不可言啊。国师公虽欲召豪杰入京相助,可第五伦,靠得住么?”

    西门君惠却笑道:“别人以为第五伦忠于新室,可我从本家堂兄处得知,他自入魏地以来,召旧部,分田土,灭异己,皆是处于私心,而非公义。为了夺取权势,阻拦赤眉进攻元城,亦是为了自保。”

    只是恰逢天下郡国纷纷丧师失地,第五伦这唯一往前站了一小步的家伙,才格外显眼,被皇帝格外珍惜。

    “这世道,谁还会对皇帝忠心?”西门君惠认为不会有那样的蠢人。

    “更何况,扬子云被五威司命逼迫而卒,相当于间接死于皇帝诏令,第五伦心中岂能无恨?国师公与扬雄为友,又曾在第五伦微末之时搭救,自然有办法说服他。”

    ……

    “国师公,嚣就此告辞了。”

    作为老部下,隗嚣是刘歆为数不多信任,并愿意开府接见的人。

    来自天水的隗季孟浓髯比几年前更长了,下拜在地,面前的国师公刘歆已经瘦骨嶙峋,正如他上书说自己重病,将不久人世完全相符。

    刘歆是真的步入暮年了,他比王莽年长五岁,去年刚刚迈过了七十二的大坎,很多人都意想不到,他居然能熬过冬天的那场大病,撑到现在。

    而刘歆自己则认为,司命没有将自己带走,自然是有原因的,他虽疾病卧榻不能起,可自从前年他女儿卷入太子案被王莽处死后,失去一切指望的刘歆就一直在暗暗筹划着一切,现在时机已经成熟。

    而且,他的鸡蛋,并没有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季孟此去何处啊?”刘歆看似糊涂地问隗嚣。

    隗嚣禀道:“是去陇右,大司空征召兵卒不太顺利,多有逃匿反抗者,陛下遂遣吾等七公干士七十二人前往各地,宣讲朝廷宽宥之诏,协助郡县征兵。”

    他之所以能位列其中,还是多靠了依然被王莽重用的五官中郎将刘叠运作,隗嚣知道,这其实是国师公的意思,他深表感激,眼看形势一天比一天差,隗嚣也想逃回老家了,他家乃是天水第一豪强,叔父隗崔郡中名侠,志向高远,足以自保。

    可刘歆对隗嚣的期望,还不止于此。

    他抬起头,握着隗嚣的手道:“陇右诸郡,素以六郡良家骑闻名天下,季孟回了故里,可得好好替陛下募兵才是!”

    这手里的微微用力,让也参与了计划的隗嚣顿知刘歆之意,虽然他对此事颇有疑虑,但先答应跑路回家要紧。

    “嚣定不负国师公!”

    等隗嚣告辞而去后,刘歆再度看着沙盘上,他割了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的圆,思索大事。

    和为求保全宗族的王涉不同,刘歆做这件事,单纯是为了赎罪。

    “新室代汉,不独王莽一人之力,我刘秀,也出力甚多啊。”

    刘歆和扬雄的截然相反的性格,忍受不了默默无闻做学问,而希望能用自己的学识来改变世道,对汉家统治的失望,使刘歆投向王莽。

    他替王莽修建了明堂和辟雍,掌管儒林史卜之官,考证编订律历,编纂《三统历谱》,确定了传国易姓改命乃是三皇以来常事,又按五德相生说循环演进,太昊首得木德,木生火,火生土……如此循环往复,发现尧与汉均得火德。刘歆又替王莽证明,他确实乃舜之后裔,理应受汉禅而得土德。

    三统历从理论上解决了汉新禅代的法理,比哀章等人胡编乱造的图谶符命要过硬得多,故刘歆以符命为四辅。

    但他之所以助莽,并非基于利禄,而是身为鸿儒的理想驱使,希望借王莽这再世周公之手,完成地上儒家人间天国的宏伟蓝图!

    这理想,超越了族姓,一朝一代的兴亡。

    但实现起来,可比割圆难多了。王莽、新朝、改制,统统让刘歆失望了,理想之舟已沉,加上二子一女的死,连最后的指望,太子王临亦被诛杀、

    刘歆对王莽的看法,已经不啻是“内惧”,而是又加入极大的怨恨!

    和责怪!

    刘歆已经没法与王莽同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在他覆灭前,背道而驰!

    “刘秀发兵捕不道,我助王巨君篡汉,而这新室乱汉的逆流,也注定要由我来结束!”

    只有最终将政权复归于大汉,归于刘氏后裔,孺子婴也好,南阳的刘天子也罢,他才能在死后,面对父亲刘向、祖父刘德,乃至楚元王这一众大汉宗室佼佼者的斥责时,能够默然谢罪。

    我犯了错,但我,也最终挽回了错!

    于是,刘歆经过筹划,通过西门君惠拉王涉入局为内应,而隗嚣赶赴陇右为外援,但中间最关键的角色,他左思右想,还是得由第五伦来发动。

    刘歆看中第五伦,不止是他乃故友之徒,有交情,知其脾性,自己有相当大把握说服;也不止于第五伦能征善战,在关中颇有声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新室之殇,是从黄河决口于魏郡而始!”

    “‘汉室当复兴’的谶纬,也来自魏地造作,这之后才有宛城李氏、舂陵刘氏合谋。”

    “那么,曾作为魏成大尹的第五伦,一旦入京,又将如何?”

    刘歆迷信天意,信奉谶纬,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天命和谶纬符录已经预示一切,新始于魏,亦将亡于魏!”

    “我,只是在窥见天意后,代苍天布置棋子而已!”

    万事俱备,现在只剩两个问题。

    其一,王莽会不会答应召第五伦入京,交予兵权。

    其二,出于保密,刘歆等人不敢千里迢迢遣人去邺城和第五伦提前勾搭,当事人第五伯鱼,现在还对老家伙们的阴谋,一无所知呢!

    ……

    刘歆的第一个疑虑,没过几天就得到了解决。

    当来自南阳的檄文被传回常安时,王莽更急了!

    “莽名为汉臣,实为汉贼,鸩杀孝平帝,摄天子位,绝汉室,今朕奉高皇帝之灵,共行天罚诛莽!”

    虽然刘玄已经公然称朕,与新朝分庭抗礼了,毕竟绿林拥立的“汉朝”依然是以贼寇为基础,则文化人聚集在刘伯升身边,导致写出来的檄文,很是一般。

    但亦足以让王莽暴跳如雷,面对贼人污蔑他当年弑君,王莽的应对方式,是搬出提前十几年准备好的“证据“。

    二月十五日,王莽召集公卿以下,会于王路堂,堂上摆着一个金滕,正是他当年在汉平帝重病时,去高庙为孝平请命,希望上天让自己代替皇帝女婿而死的金滕之策,已经封印了快二十年,如今赫然开启,让群臣,乃至于女儿黄皇室主王嬿都来看看瞧一瞧。

    这是王莽最擅长的:效仿周代故事,照葫芦画瓢。

    可这一次,却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了,这种事在儒家故事里还有人称赞,真真一板一眼照抄,就有些尴尬与做作,反而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你若不是凶手,提前二十年准备这些作甚?

    可没有会对此质疑,群臣皆称万岁,只是话语里,相较于当年拥立王莽的狂热,已经有些言不由衷。

    而孝平皇帝的未亡人王嬿,则抿着嘴不言不语,她知道父亲不曾弑杀平帝,但事到如今,你连汉都篡了,说这些事,还有谁相信么?还有什么意义吗?

    而针对关中盛传“汉家当复兴”,王莽则命令手下众臣解说其德及符命事:“《易》言‘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莽’,皇帝之名,‘升’谓刘伯升。‘高陵’谓高陵侯子翟义也。刘升、翟义为伏戎之兵于新皇帝世,犹殄灭不兴也,此乃天命!”

    群臣再度皆称万岁,您说得都对!可实际上都只当做是笑话,时移世易,人们现在已经选择性相信对王莽不利的谶纬了。

    王莽在这做些无用功试图挽回舆论之际,他的征兵四十万计划却受了阻,过去十年,关中已频繁征召,或南伐句町,或北征匈奴,加上被更始将军带去东边的,已经交代了十几万子弟,又没犒赏分地,谁还想去送死?

    一时间百姓纷纷抗拒,甚至有遁逃山林的,三辅盗贼麻起,王莽不得已,乃置捕盗都尉官,令执法谒者追击于常安附近,建鸣鼓攻贼幡,抓到一群后,直接当做壮丁,给大司空王邑的鸿门大营送去,一时间赶赴军中者皆被缚双臂,而父母妻儿哭泣送别,没人觉得这一仗能赢——哪怕赢了,子弟们又还有多少能归?

    在这种情形下,王莽那点信心也越发动摇,虽然口头上依然念叨:“只要大司空一进攻,一切就会好转起来。”

    可他心中,却忍不住想起王涉的提议,念起另一根至今尚未让他失望过的“国之柱石”来,尽管这只是个连王莽都没想到的意外之喜。

    “东贼赤眉可以让其再跳梁一段时日,但南贼绿林,却是必须剿灭,否则,予难有一夜安寝!”

    于是王莽遂在常安北阙甲第,选定上好府邸一套,作为第五伦的新宅。派人将他的祖父第五霸及近亲,都从近在常安咫尺,由五威司命一直派人“保护”的临渠乡,妥善“请”到城中居住。赐鸠杖、金帛等物,准备时机恰当时亲自接见老人家。皇帝甚至大发慈悲,同意暂时不征募诸第子弟入伍,都留着给第五伦。

    同时速速派遣下大夫王褒,也就是第五伦的师兄作为朝廷使者,立刻星夜赶赴魏成郡传诏!

    地皇四年(公元23年)二月底,在兖州牧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乎的第五伦,正在行县路上,前往武安铁工坊巡视他的新生产线,却在半道上,迎来了久未谋面的王褒。

    随着王褒抑扬顿挫地宣读制书,一个由王莽这取名狂魔亲自敲定的新爵号,也咣当一声,砸到了第五伦头上。

    “维……维新公?”

    ……

    PS:明天更新在13:00。

第217章 拖,就硬拖

    眼下已是地皇四年三月初,第五伦已得知南阳有人称帝复汉,但尴尬的是,因为事先无人认得刘玄,和传入常安的美丽误会一样,第五伦也只当“更始皇帝“是刘伯升。

    “如此说来,刘秀是弟承兄业喽?”第五伦暂时只能如此理解,又暗道:“但这年号实在取得不好,兖州人一听更始两字,还以为的廉丹复生,肯定不会附从响应。”

    而此事一出,赤眉在朝廷的平叛战略里就只能靠边站,王莽定会集中全部力量,扑灭南阳的汉家复辟势力。据第五伦的情报网探知,隔壁几个郡已经接到了“州郡各选精兵,牧尹自将,五月初一会于洛阳”的命令,这是要决战的架势啊。

    倒是对魏成,王莽没有勒令他们出兵,只让守好河防、元城,第五伦也落得作壁上观。

    他感觉,新朝的最后时刻或许就要到了,遂于数日前,悄悄遣第七彪带百来人回列尉郡,打算说服第五霸带着家眷们,走上郡入河东,再通过上党辗转来魏地。

    但临渠乡诸第七个宗族,男女老幼加起来人数上万,如何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转移是个大问题,太着急的话容易酿成惨剧,且先通知家里做好武装迁徙的准备,经过几年筹备,他家族兵也能凑个两三千。

    可不曾想,王莽却竟欲召第五伦入关中为将,参与南征之事。新朝规矩,大将家眷必置于常安,不等第七彪回到老家,第五霸等人就被郡大尹张湛客客气气请去常安中了。

    “伦何德何能,岂敢妄居大任?论资历、名望,大司徒王寻等,谁不比我强?何必舍近而求远。”第五伦听完诏令后,连连推辞。

    “但陛下就是看中了伯鱼,以为非你不能担此重任。”王隆也是被火线任命为使者,王莽看中的就是他与第五伦共奉一师,又是同乡,不过实际能说上话的,还是副使。

    制诏是不能不接的,执不执行,怎么执行又是另一回事了,第五伦让人招待副使等人宴饮,他自与许久未见的王隆“同榻而卧”,就在这一晚上,将王隆所知的全部情报统统套了出来。

    搞清楚这趟出乎意料的任命,是源于卫将军王涉大力举荐后,第五伦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在卫将军府做门客的西门君惠。

    他想象力再丰富,也尚未将此事与刘歆联系起来,只当是西门家在搞鬼,心中顿时冷笑:“西门延寿父子一直机敏,为何却忽然糊涂了?这是觉得我势力太强,难以相与,想通过西门君惠对卫将军施加影响,将我调回关中么?偏不能让彼辈称心如意!”

    以第五伦现在掌握的军力和声望,一年前还得和西门氏客客气气的他,现在就算效仿西门豹,将西门氏全家投河,郡中著姓豪右也只敢噤若寒蝉,上一个不服的阳平侯王莫,已经被第五公放赤眉过河来灭族了。

    当然,第五伦不会那般简单粗暴,他有的是体面手段收拾这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豪右!

    摧毁西门氏的行动提上日程,第五伦更关切的,还是关内形势,毕竟从他赶赴魏地,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伯鱼离开才一年半载,关中已面目全非了。”

    王隆感触颇多,说起去年的蝗灾,真是铺天盖地,好在时值秋后,天气已凉,飞蝗来晚了几天,没有对收获造成太大影响。

    但紧随飞蝗入关的,就是十多万流民,毕竟去岁关东又涝又旱,岁比不登,生活无着的灾民无奈四处逃荒。或加入赤眉、绿林,成了流寇,也有调头向富庶地区迁徙求生的。

    关中永远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当年司马迁就感慨过:“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财富和人口总会向首都京畿集中,加上发达的水利,饥民都觉得去到关中就能吃上饭,类似的情况,在前朝成、哀就时有发生,今时亦然。

    王莽倒是没让跑到自己眼皮底下的流民自生自灭,还是置养赡官,开仓放粮,让他们勉强维生,但总是吃不饱的流民加入盗寇,滋扰六尉,这就使得本就人心惶惶的关中更加混乱。

    京畿尚且如此,出了关后,就更得上百人护送才敢远行了,直到进入上党、魏成才稍稍安定些。

    根据王隆的描述,王莽正是想让擅长将流民变废为宝的第五伦为将军,征集关内流民青壮为卒,得数万人,作为大司空王邑副将,走武关道,会于宛城,共讨南方绿林与“汉帝”。

    这是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了,想想也是,连严尤、窦融都败了,除却雪藏多年的大司空王邑,王莽一时间竟已无人可用,只能拎个第五伦做先锋。

    维者,保全也!王莽给第五伦赐爵维新公,果然是希望他替大新力挽狂澜啊,第五伦感动得都快哭了。

    “天子有诏岂敢不奉?更何况,既然吾师伯石公被困于宛,身为弟子,第五伦必救之!”

    与和王隆独处时无所不问不同,第五伦当着副使的面,全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新室忠臣之相,只道:“然纵观伯石公之败,皆因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导致,我听说伯石公奉命攻打荆州叛逆时,只带随从官员百多人,乘坐传车,至豫州方才招募士卒。”

    “按照陛下方略,我回到关中后,只有月余时间筹兵,六月前必须出发南下,七月初与大司空会于宛下,时间较去年伯石公更加仓促,仅凭我一人,只怕难以约束士卒。”

    第五伦亮出了自己的条件:“故而,吾需带八百名旧部入京,充当军吏,助我整顿新兵。”

    常安附近有北军八校,人数加起来多达四万,他们是绝不会动的,所以就算大司空王邑将关中的兵抽空,第五伦这八百人与北军相比,亦是沧海一粟,正好是合乎情理不会招致怀疑的人数。

    同样,也第五伦能多拖一时的借口。

    “然无诏令允许,伦岂敢多携一兵一卒西返?此中情形,还望副使再跑一趟,回朝禀报陛下。我乘这间隙交接政务,整顿河防,只有杜绝赤眉西犯,确保元城不失,伦才敢放心离去。一旦陛下同意,便立刻西行。若是陛下认为不妥,第五伦纵是孤身一人,亦要星夜赶赴常安,必不耽搁军情!”

    白跑一趟,这还不算耽误?副使纵是着急,但也无奈,谁让皇帝遣使仓促,很多细节都没考虑到呢,只能应命匆匆西返。

    从魏地去常安,全程一千五百多里,要翻越太行,要渡过黄河,就算驿马日夜兼行,也得七八天才能到。第五伦再故意让魏地的驿置故意派蹄子里扎了刺,走几里就会腿瘸的“好马”,再耽误几日……这一来一回,二十天就过去了。

    第五伦也不行县了,只带着王隆回邺城去——按理说他一个兖州牧,老赖在冀州的地盘上不合规矩,但从魏地士人到大尹马援,谁不把第五伦当本地真正主官?

    如今天下纷乱,朝廷对关东的事,基本上管不着,也没法管。无权的大尹被地方豪强架空,至于有实权的封疆大吏们,则俨然成为裂土诸侯,听调不听宣了。

    第五伦就带着王隆一路上游山玩水,他还说王隆来对了时候,这季节南瞻淇澳,则绿竹纯茂,倘若北临漳滏,则是山林幽岟,川泽回缭。

    “文山纵观我魏地山川秀丽,人文鼎盛,大可以作得《西门豹赋》《邺城赋》了!”

    第五伦是不知道曹操的铜雀台就在漳水畔,否则以后指不定也要整一个,他自己作不出来,就让王隆代笔来一篇《铜雀台赋》呢!

    可王隆哪还有这心思,只叹息道:“吾等当年一同入蜀,我还有闲暇游历夫子足迹,赋了几首新辞来纪念先师子云公,可这些年,却理解为何夫子年迈时说‘赋者,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原来是年岁渐长后,见过太多沦丧流亡,赋不出丽辞了。”

    第五伦看着王隆年纪不大就深如沟壑的抬头纹,看来他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是真愁了。

    愁这天下板荡,国将不国,家亦不知前途何在。

    “辞人之赋丽以淫,诗人之赋丽以则。“第五伦也念起扬雄的这句话来,收敛笑容道:”确实,除非是如屈原一般,能赋忧国忧民之辞,一般的美赋放在这世道,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留下这句足够王隆品味许久的话后,第五伦的行速却仍是不紧不慢,急?他当然不着急,虽然第五霸被王莽“请”到常安,让第五伦抢先将家眷接来的计划泡汤,但老爷子还不是住在北阙甲第里,被好吃好喝伺候着。

    该急的,是王莽啊!

    南方绿林势力渐强,宛城岌岌可危,大汉复辟,每多拖一天,这天下就有一个县,甚至是一个郡与朝廷离心。

    和身在新秦中时,第五伦接到调令,必须乖乖折返不同。

    “这一次,去或不去,主动权,在我这边!”

    ……

    第五伦借口要带八百士卒入京,在朝廷给出回复的这半个多月时间,够他做很多准备,将利弊考虑得清清楚楚。指不定,以王莽朝令夕改的性格,或许拖着拖着,这事就不了了之。

    不过,若想一口气拖到大新都没了,还是有些难,毕竟第五伦也不知道这新室还能撑一年,还是半年?应该……没那么快吧?

    回到邺城后,第五伦将王隆好言安顿下来,立刻让自己的亲信们来见。

    人是相继抵达,一个个进郡府的,最先得到召见的,却是擅长分析天下局势的狗头军师冯衍。

    还没到夏天,冯衍却已经摇上了便扇,又留了长须。

    自从离开廉丹来投奔第五伦后,冯衍已在魏地待了大半年,一直替第五伦在上党间往来,与上党鲍永“互保”,维持第五伦和关中的交通线。

    前几日南方“更始皇帝”登基复汉的消息传来后,第五伦又遣冯衍去了一趟邯郸,探查赵刘的动向,近日刚刚折返。

    “主公,赵王子刘林,乃至于常山的真定王刘杨,虽然都已联手豪强,架空其郡尹,操持各郡之权,虽听闻南方之事,却未有任何异动。”

    第五伦不太相信,毕竟他一直觉得冯衍不太可靠:“哦,彼辈不也一直期盼兴复汉家么?”

    冯衍笑道:“虽然真定、赵、长沙皆是孝景帝之后,但早在汉时,长沙定王刘发就常被赵王刘彭祖瞧不起。百余年血缘疏远,同宗异心,如今南方舂陵小侯旁宗复立的汉,北方自诩诸侯贵胄的刘林、刘杨又岂会心服口服?”

    论世系,论爵位,我们谁不比你更有资格,凭什么向这小家子俯首帖耳?

    当然,倘若绿林拥立之汉确实强势,能击灭新朝,他们多半还是会顺从地听话,以图恢复昔日王爵。但如今朝廷号称的“百万大军”尚未出动,很多人都在坐观最后的成败,不愿意早早跳出来。

    连上党鲍永,也被冯衍力劝,压下了起兵响应的企图:五月份即将集结在洛阳的几十万大军,距离冀、并太近了,虽然不知战斗力如何,但数量确实吓人。

    这也是第五伦除却考虑宗族外,不好立刻跟朝廷翻脸的原因啊,时机很重要。

    所以,得拖啊。

    他遂与冯衍提及王莽欲召自己回朝之事,冯衍听罢肃然道:“当年我曾力劝廉丹,勿要一心做新室忠臣,莫若屯据大郡,镇抚吏士,砥厉其节,纳雄杰之士,询忠智之谋,以待时变。”

    “但廉公不听我好言,最终军覆于中原,身膏于草野,功败名丧,为天下笑!”

    冯衍力劝道:“廉丹前车之覆,不可不察,今方为主公计,占据大郡、拥兵纳士,皆已达成,接下来,就应该是以待时变,最终除万人之害了,兴社稷之利了!”

    “何为万人之害,何为社稷之利?”第五伦反问冯衍。

    冯衍觉得,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遂朝第五伦作揖:“天下之大害者,王莽是也!”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18章 天下利害

    “天下受王莽之害久矣!”

    冯衍见自己这句话脱口而出后,第五伦没有拍案而起勃然大怒,觉得这“大新忠臣”恐怕也不想装了,胆气更壮。遂开始了自己军师生涯以来最好的一次发挥,痛斥王莽暴政。

    “自王莽专权以来,始自东郡之师,继以西海之役,巴、蜀没于南夷,缘边破于北狄,远征万里,暴兵累年,祸患未解,此为兵师之害。”

    “而王莽朝令夕改,刑法弥深,赋敛愈重,奸邪之党,横行于朝,百僚之臣,贪残于内,元元无辜,饥寒并臻,此乃乱政之害也。”

    “以至于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匹夫僮妇,咸怀怨怒,江湖之上,海岱之滨,风腾波涌,赤眉、绿林相继举兵,四垂之人,肝脑涂地!”

    “当此之时,唯独第五公独守魏地,西靠太行,东御赤眉,人庶多资,年谷独熟,此四战之地,攻守之场也。魏地、寿良,百万生民之命,系于明公之手,奈何得王莽一份调令,便弃之而去?”

    “再者,成昌之役、宛城之困,纵有王邑将兵数十万,也难挽时局,新室已亡无日矣,何必再效仿廉丹,去为王莽殉葬?”

    一席话讲完,“大害”倒是说清楚了,第五伦遂问他:“但朝中制诏急促,先生可有计策教我,免赴此难?”

    “倒也不难。”冯衍笑道:“无非四个字。”

    第五伦知道的的点子:“莫非是……借寇恐上?”

    “然也!”

    冯衍拊掌道:“明公可以派人宣扬,就说赤眉虽败,但残党入于董宪、樊崇军中,欲纠集大军十余万,来攻河北,焚元城,诛大姓,为迟昭平报仇。”

    “如此郡中必然一日三警,豪右更加依赖明公,官吏亦不愿明公离去。”

    第五伦摇头:“董宪身在巨野,据说欲南下梁郡,而樊崇则打到徐州东海郡去了,怎会忽然横跨千里,跑到我河北来?”

    这理由骗骗本郡人还行,可朝中是能接到各郡消息的,借口就有点生硬了。倒也不是不能用,第五伦故意揭破,却是为了引出冯衍藏得更深的思量。

    果然,冯衍沉吟道:“倘若这还不够,还可利用邯郸赵刘!”

    他请命道:“我愿替明公再走一趟,过去是要安抚彼辈,可如今,倒不如撺掇刘林,举兵响应宛城汉帝!一旦邯郸、常山举兵,魏地、上党可与之假意相互攻伐,如此一来,明公便难以抽身,王莽诏令自解,因要仰仗明公守卫三河门户,更不敢为难第五氏家眷。”

    “假意相互攻伐?”第五伦笑道:“既然此为假,那何为真?”

    冯衍理所当然地说道:“真……当然是魏地、上党、赵刘三方联手互保于乱世。”

    好家伙,这冯衍,果然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啊,到那时若是玩脱了,真打假打,你冯敬通说了算?

    第五伦故作踌躇:“我名义上还是新臣,邯郸一旦公然响应汉帝,双方如何能联手共事?”

    冯衍笑道:“明公暗地里弃亡新而就复汉,不就行了?这便是我要说的社稷之利了!”

    “魏地有谶纬,‘汉家当复兴’,虽然不足信,但传颂者颇多,人心厌新而思汉,已是常态。”

    冯衍侃侃而谈:“汉家承平两百载,黎民深受其泽,而新室混乱十余年,百姓饱尝其苦,故而人怀汉德,甚于周人思召公也。人所歌舞,天必从之!我看往后天下大势,必是炎汉中兴!”

    第五伦不动声色道:“你指的是汉家中兴,是那身在南阳的‘更始皇帝’?”

    “从今以后,借汉之名僭号者不知凡几,犹未可知也。”

    冯衍道:“倘若绿林之汉胜了王邑大军,则天下各郡必归更始皇帝如流水,不可与之抗衡。届时明公联手诸赵、上党,安缉河北,则功勋不亚于长沙吴芮,他日不失为一方诸侯。”

    割据一隅的诸侯么?老刘家的异姓王,下场都不太好啊,不是被剁成肉泥,就是被按着头吃人肉泥。

    冯衍继续分析:“而若是绿林不胜,新军击灭更始帝,明公已与王莽决裂,大可在赵刘、真定刘中拥立一人为主,续举汉帜。必为栋梁,以汉相之名,收百姓之欢心,树名贤之良佐。”

    他早就替第五伦计划好了一切:“届时三军既整,甲兵已具,北倚邯郸、常山之助,西可拥上党之卒,取河东、抚太原,以窥关中;南可兵发青兖,进取中原,假以时日,必定国家之大业,成天地之元功也!届时明公于汉,犹如周之召伯虎,福禄流于无穷,功烈著于不灭。”

    说得真让人激动啊,但,那不也还是一个打工人么?

    不论如何,今日第五伦总算是套出了冯衍真正的计划,知道他的斤两和心思了。

    冯衍比第五伦预想中,还算多了几两肉,分析也算入理,虽然把所有黑锅全推给王莽一人略显草率,但天下走到今天这一步,王莽也绝不冤枉。

    只不过,冯衍这喜欢自作主张的小心思,以及坚信汉家必然再兴的三观,却与“明公”的心意不太吻合。

    第五伦遂露出了笑:“听君一席话后,天下大势尽在胸壑之间,敬通真乃吾之子房也!”

    ……

    等冯衍自以为第五伦已经信服他的计策,美滋滋地摇着便扇离开后,接下来进入厅堂的,是耿纯。

    “明公。”自从耿纯欠了第五伦一个大人情后,就不再喊他的字,而是以此相称了。

    耿纯与第五伦谈起两郡的防务,十分乐观:“大河之冰一月份就化了,入夏后水流更大,浩浩汤汤两岸不辨牛马,赤眉军除非会飞,否则绝对无法进犯河北。”

    “至于邻郡清河等地的流寇铜马等部,也因为明公大败赤眉,打疼了五楼贼,都不敢贸然侵犯寿良与魏成,宁可向北劫掠幽州,向西进犯巨鹿、广平。”

    耿纯的老家,如今隶属于和成郡的宋子县都遭遇了流寇侵扰,耿纯都想将宗族全迁到魏成来了。

    流寇的出现,也导致河北幽冀势力纷纷抱团,而中心可不止最南方的第五伦一家。

    各地豪强,尤其是曾经的诸刘县侯,开始团聚在邯郸刘林,真定刘杨,还有北方的广阳王子刘接这三大前朝余孽手下,坐寇们开始与流寇对抗,暂时顾不得陪绿林一起造反。

    这种情形下,第五伦这一个半郡的地盘虽有隐患,却已无明显的外忧。耿纯以为,有他和马援在,足以替第五伦守成。

    在谈起时局之际,耿纯的前半段分析和冯衍差不多,都觉得新室已经完了,只是更加朴厚,不似说客游士那般夸夸其谈。

    但接下来,乘着新室完蛋之际,他们要干什么?耿纯的目光不像冯衍那边只盯着远方,而是紧紧看着足下的一砖一瓦。

    “值此纷乱之际,还是要先求得保全宗族,才能思虑其他。”

    耿纯的官服外还披着麻,他依然在为丧生于定陶的父亲耿艾戴孝,得戴三年。

    或许是因为错失救回家父的机会,与冯衍坚决反对第五伦奉诏归京不同,耿纯倒是挺支持他回去。

    “明公不如虚与委蛇,回关中取得兵权后,却不必替新室南征宛城,而是直接率众兵变!”

    连借口,耿纯都替第五伦想好了:“朝中与明公有过节者不乏其人,诸如五威司命陈崇等。就说是有小人奸佞进谗言,使得昏聩的皇帝要杀明公,是新室先不仁,不能怪君不忠。”

    “临时控制的兵卒丁壮不能与精锐相比,不一定敌得过北军八校。但却能设法救出祖父,再携带宗族,以数万之众,东击河东,再从与我郡友善的上党回归魏地!”

    “届时我愿前往接应,而吾从侄伯昭,更愿随君西行,作为兵锋前驱!”

    伯昭便是耿弇,这让第五伦一愣,才听耿纯道明,原来耿弇前几日,又又想辞官离去了!

    耿纯解释道:“此番却是因为得了其父朔调连率的信,要伯昭回一趟关中,将身在茂陵的宗族接走……”

    老鼠在察觉船要沉没时都会溜走,更何况是敏感的封疆大吏们?看来朔调连率耿况,也已经做好跳船的准备了,但要带着举族跑路到边远的幽州上谷,确实有些困难。

    到魏地就近多了啊!

    耿纯支持第五伦回去一趟,竟是想请他,顺便将茂陵耿氏也一并接了来。

    原来是藏着这么一手!明面上,耿纯还是满心替第五伦着想:“如此,伯昭与其父亦要欠明公一个大人情,他还好辞别么?”

    你们耿家人,都喜欢先欠人情,然后以身偿还?

    耿纯摸着自己身上的麻衣,有些沉痛地说道:“作为朋友,我素知伯鱼爱护宗族,只愿你不必如我一般,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而于公,此去关中,来回不过三月,明公却能光明正大与新室割裂,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做大事了!”

    耿纯的提议倒是不错,但第五伦更关心的,是接下来的戏肉,遂追问道:“伯山,你指的,是何大事?”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明公既然离弃新室,就不再是兖州牧、维新公了,总得有一个新的名分。”

    耿纯道:“当今之世,既然非新,那自然是复汉了。”

    这句话让第五伦心里顿时一凉。

    耿伯山笑道:“我观察天下形势,复汉是大势所趋,亦是鼓动士人百姓响应最便捷的法子。倘若赤眉早点举旗拥立青、徐刘氏为帝,又岂会一分为三,各自离散?倒是南方绿林,抢先一步,团聚了各路豪杰,赢得天下瞩目!”

    “等明公顺利回到邺城时,新军与绿林,也将在南方决出胜负,不管谁赢,以我之见,明公都应该打出赤帜,起兵应汉!如此可避免与北方诸刘为敌。天下复安,则足以显声誉、保宗族,倘若乱世依旧,则可借此名义图谋进取兖州,威风远畅!”

    ……

    耿纯与第五伦把酒言欢后离开,第五伦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久久没有言语,只思量道:“冯衍如此也就罢了,不曾想,伯山亦是如此认为。”

    二人虽然一个力劝第五伦不要入关,另一个则支持他回去,但亦有很多共同点。

    皆以为新室将亡,这难道不是世人皆知么?

    都认为第五伦应当以冀州魏地为根基,这也很对。

    虽然第五伦几年前打算依靠宗族,在关中烧一把火,但那是没得选时的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他在魏成之势已大成,不管这一趟关中去是不去,最终都要回归到魏地来。

    可唯独最后一项,在谈到更长远的计划时,二人又会陷入一个怪圈中。

    他们都觉得,人心思汉是大势所趋,如果不选择做大新忠良,就要去扶前汉已经倒掉的招牌。

    第五伦只暗暗感慨:王莽啊王莽,你能让人心从十多年前普遍厌恶汉朝,希望刘家人早点滚下台的局面,变成今日情形,真不愧是“安汉公”啊!

    他抬起头,看向屏风之后:“丈人行,人都走了,出来吃酒罢。”

    原来,最早到的还是马援,第五伦却让他在幕后听着,勿要出声。

    马援早就憋不住了,出来后跪坐在第五伦对面,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第五伦问他:“如何?”

    马援抬起眼睛看他:“若是关于是否奉诏入关领兵,伯鱼心中恐怕早有计较,无非是想知道众人作何想,何必故意问我?”

    “我问的是……”

    第五伦盯着马援,这是他可以最大限度信任的人了,有长久的交情,也有姻亲的羁绊,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妻子妊娠已久,两个家族血脉的结晶就将降生。

    马援甚至是第五伦第一次表明“大志”的人,虽然当初在贺兰山前,第五伦的志向还犹抱琵琶半遮面,没敢讲得太清楚。

    可如今,决定他们这个小势力未来分岔的路就在眼前,而马援,乃是第五伦心目中的麾下第一大将,有些事,二人必须今夜分说明白!

    “文渊,你也以为,新室覆灭之后,汉家复辟,乃是未来唯一的一条路,是天下之利么?”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19章 百姓无不怀念我大汉

    “伯鱼的生辰我见过,也经历过汉朝最后几年。”

    马援是从两家纳吉时见到的第五伦生辰,他今年才二十三,已经是最年轻的州牧、上公了,天下知名,谁能想到,短短四五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小郎官。

    第五伦颔首:“我生于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

    严格来算,那其实已经是王莽执政的时代了,第五伦道:“汉亡时,我才九岁,关于前朝,只能道听途说。”

    马援道:“我虚长你十多岁,故而经历过一段时日。”

    马援年轻时经历的,是汉朝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成帝时是王家外戚五侯骄奢淫逸,到了汉哀帝时就更不得了,丁、傅外戚比王家更过分。

    “至于民间,则是有七亡而无一得,有七死而无一生。”

    七亡是水灾、旱灾不断;捐税加重;贪官污吏勒索;豪强欺压;徭役不顾农忙;四夷反叛;盗贼抢劫。

    七死则是酷吏残杀百姓;监狱里狱吏折磨囚犯;官府胡乱判刑逼得好人没活路;强盗图财害命;怨仇相报,互相残杀;荒年老百姓饿毙;瘟疫肆虐。

    “七亡七死之下,百姓举事者一点不比前几年少,哀帝时关东百姓数万人借祭祀西王母之名,发动骚乱,波及二十六个郡国,闹了三个多月,才被平息下去。”

    “铁官奴举事更是一次接一次。”

    “我亲眼所见,还有哀帝元寿二年,京兆附近的百姓,因愤恨汉室加赋,竟放火烧了茂陵武帝的陵邑,火光之亮,可照见未央宫!”

    人心厌汉,儒生认为汉家王霸制度不够彻底,百姓觉得日子越来越差,刘姓一连三代皇帝无后,怕是不行了吧?

    连汉哀帝都觉得大汉撑不住了,要搞再受命,自称什么“陈圣刘太平皇帝”,最后变成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也算是自己承认汉家已衰,他估计也不想干了,居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考虑,要把江山禅让给董贤。

    经历过前后两个时代的马援看得很清楚:“当是时,人心思汉?人心思变也!”

    正是这思变之潮,才使得王莽应运而生。以“禅让”的和平方式,夺取皇位,建立新朝,实行改制,符合社会各阶层希冀缓解、消弭矛盾的期盼。是故汉、新更替,除汉朝宗室和少数臣僚零星反抗外,天下大多数人是什么态度?

    马援道:“要么是引领而叹,满怀期待。”比如他们马家的几位兄长,就为王莽积极奔走,博得了新贵的地位,被王莽扩招的太学更是欢庆不已,觉得”不纯粹“的汉政终于结束,他们可以将圣人之说好好推行了。

    “至于百姓,因为王氏擅朝,因号夺位,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故而其于刘于王,无适无莫。”

    什么叫无适无莫?就是没有偏好,根本不在乎!

    当年的事讲完,再回头看如今的情形,连马援都觉得滑稽:“可如今在王氏改制二十年后,却变成了‘人心思汉’。”

    这点是必须承认的,哪怕在魏地,若揪着一个老农,问他新朝好还是汉朝好?他若肯说实话,绝对选后者啊!其余地方就更不必说了。

    “天下人所思念的,当真是汉么?”第五伦却不以为然。

    “那伯鱼以为是什么?”马援笑着不戳破谜底。

    第五伦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写下了两个字,马援凑过去一看,顿时哈哈大笑。

    一字为安,一字为定。

    “人心所思者非汉也,安定也!”

    年纪稍大的人,都记得前朝的日子,乱世中的颠沛流离,自然会引起民众对以往虽不是家富人足,但也不乏安宁晏如、大小平安生活的温馨回忆。

    对以往生活的虚幻、美化,自然会将以往曾遭受的种种辛酸、痛苦、七亡七死暂时抛诸脑后,而将现实中的痛苦无形夸大,然后对子孙感慨一句:“现在的日子,大不如汉时啊!”

    在对历史没有太多了解的百姓心目中,汉朝就是安定的化身。不思汉,你让他们思什么?已经被妖魔化的秦?还是只存在于儒生憧憬中的虚无缥缈的周?

    可以这么说,思汉,乃是陷入沦亡中的天下百姓,几乎唯一的选择,一个吹得巨大的泡沫。在这泡沫被残酷现实戳破前,人心思汉思潮,拥有巨大的“社会群众基础”。

    第五伦点出了问题关键所在,但并没有什么用。

    马援摇头道:“能如你我这般,目光如炬者,又有多少人?”

    “耿伯山或许能看明白,但他还是觉得往后应举汉旗,为何?”

    在第五伦看来,除却底层百姓,这大新的官僚、豪强们,也面临弃新后何去何从的问题。

    要么真如那鲍永一般,守着君臣万世不变之纲纪,觉得王莽从一开始篡汉就是错误的,一心复辟。对汉家王霸制度嫌弃了两百年,觉得不如周政的儒士,如今都改弦更张,开始反复叙述文景之治了。

    头脑清醒点的,如耿纯等人,倒也不是真心怀念汉家,而是想要因势利导,充分利用这笔不菲的舆论资源,借此迎合招徕民众和士人罢了。

    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人心能将旧日的幻影,变成强大的力量,甚至最终成真,至少第五伦知晓它成真了,否则怎么会有东汉呢?

    所以现在新朝存亡未知,准备好跳船的人们,已经打算举起汉家的旗号了。

    “故而冯衍、伯山皆咸称刘氏,不谋同辞。”

    马援说道:“这所谓的遗恩余烈,说假也假,说真也真,虚虚实实之间,犹如汹涌大潮,浮沫虽盛,浪水亦强,凡俗人物,岂能抗之哉?”

    “事已至此,形势也如此,伯鱼往后,打算如何做?”马援晓有兴致地看着第五伦,于他而言,其实举不举汉旗,亦是无适无莫,只想看第五伦会如何选?

    若是退缩从众,那是明智的选择,但马援会对这女婿有点小小的失望,毕竟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位英主,是恢廓大度!

    “我自出生以来,从没做过汉家臣子。”

    第五伦抬起头,笑道:“以后,也打算站直身子,走自己的路!”

    不做汉臣,单干到底!

    非要论的话,对“汉”这个字,第五伦可比古人们有感触多了,它成了一个民族的称谓,这份情怀深深铭刻在骨髓里,玩某个游戏时也会吼一嗓子:“匡扶汉室!“

    可却不意味着,你要做“汉”这个古旧王朝精神和肉体上的奴隶,看到它就要俯首称臣,你怎知那旗号下的是刘秀?还是卢芳?

    在这“人心思汉“的大潮中,第五伦打算逆流而行,没有任何借势的捷径。这注定是一条最难走的路!开创难以中兴,非得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不可!

    第五伦已经亮出了自己的打算,就看马援的态度了,魏地决策圈必须统一思想,先从马援开始。

    马援眼中,其实对第五伦的选择,颇有些惊异和赞许,只说道:“我平素很少夸伯鱼,今日暂且夸一夸。”

    “伯鱼自入主魏郡以来,简精锐之卒,发屯守之士,三军既整,甲兵已具,外御赤眉强敌,震动河济,使流寇不敢犯境。又相其土地之饶,观其水泉之利,制屯田分地之术,招募流民习战射之教,得甲兵近万。有他们守护,魏地百姓安其业矣。”

    “要论思汉,魏地只怕是最不思的,因为近有第五,安定已得,何必再求远方之水?”

    没错,这是第五伦的“群众基础”,亦是王霸之资。

    第五伦避席道:“文渊,我正是想将这份安定,推向更广袤的土地,推向冀州兖州,推向全天下!”

    不止是恢复安定,未来,还得有新的改变。

    “但我一人做不到,得有公辅之士相助,需要萧曹、樊哙灌绛之辈啊!文渊可愿助我?”

    马援是亲眼看着第五伦成长的,从细柳亭释万脩时的不屑,到新秦中一起“替天行道”时的赞许,再至贺兰山前道明志向的惊讶,一直到两家结亲的同舟共济。

    第五伦有有自己的缺点与不足,但也有难能可贵之处,马援唯一担忧的是,他的器量,做一方诸侯没问题,但要论天下之主嘛……

    当真够格?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马援尚未看到,比第五伦做得更好的人。

    马援沉吟道:“如今看似人心思汉,可天下反覆,绿林的更始皇帝只是开了个头,往后盗名字者不可胜数,彼辈有无治理之才?是否会如王莽空耗人心思变之势一样,浪费思汉之势,犹未可知也。”

    “故我以为,一旦新室丧亡,天下即将陷入战国之势,雌雄未定。”

    马援已经改变了对第五伦的称呼,朝他作揖:“明公若欲有所作为,难是难了些,但亦大有可期!”

    见马已经服,第五伦长舒一口气,亏得马援这厮跟自己还能达成共识,好歹有一个能交心的人。

    至于其余人等,这想法暂时不能如实相告,指不定会吓跑几个。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个民,第五伦理解成“豪民官吏”。人不是靠嘴巴在耳朵边反复唠叨说服的,而是靠他们的眼睛所见,靠迫不得已的形势,靠被强行绑上驾车后的无奈,掏心窝子的人,一个就够了。

    “但若想虎争天下,明公还差一样东西。”

    马援开始为第五伦筹划起来,指出他最缺之物:“名分!”

    这是现代人往往无法理解的,虚无缥缈的名分真的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

    马援道:“如今之势,与六国豪杰并起亡秦类似,王莽已与秦二世无异,明公这‘大新忠臣’,还打算做到何时?”

    “章邯为秦尽忠,战败方降,世人于他却无一句赞辞。”

    “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新室忠良的名号,不好用了。君不见,在魏地尚能招募寒门豪右子弟,可出了魏地,若非故旧,哪位贤才肯轻易来投你?古人云,爱屋及乌,反过来想,亦有恨屋及乌,新莽便是屋,明公则是乌!”

    言下之意,第五伦得快点洗白了,若是晚了,加上不举汉旗,搞不好会被误会成王莽遗忠,到时候别说招揽人心,麾下的人不溜走就不错了,更有可能成为天下众矢之的!

    反对王莽、复辟汉室,这两个未来的政治正确,总得选一个,大新忠臣?这天下沦丧,肝脑涂地之际,谁TM在乎你忠不忠!

    第五伦笑道:“关于此事,我已有谋划。”

    旋即便将自己粗略的打算与马援分说,关于如何从新朝这覆船抽身,关于未来如何在天下皆举汉旗的情况下,独善其身。

    这想法,只叫马文渊都睁大了眼睛,今夜第二次重新审视第五伦,重新计算其器量。

    “这不像你的作风。”

    第五伦笑道:“平素需慎,但若想做得大事,却需要一点勇气与决断。”

    对亲信的召见已经结束,第五伦关切的都是更深层的东西,入不入关?从始至终,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第五伦牢记一句话:“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所藏之器有二,一是上书请求要带入关的八百吏士,他们是星火;二是第五伦在关中列尉郡的名望和族人故旧,它们是早就囤好的“薪炭”,更别说王莽还答应,让他征募关中流民入伍,又给第五伦添了点柴禾。

    待——就是硬拖。

    时——就是机会。

    至于动不动,得看最终是否有利可图。

    第五伦的等待没有白白浪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情报网虽然较朝廷驿骑迟了点,但第四咸等人,还是将各种消息陆续传回,结合王隆所述,基本搞清楚了关中状况。

    而“时”,很快也如期而至。

    第五伦能拖,有人却不能拖,三月下旬,大司空王邑,带着匆匆筹集的三十多万大军,出关了!

    这意味着一件事。

    “关中,已空!”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20章 战神

    三十多万大军,前锋已经抵达函谷关,后军尾巴还在霸桥。这一次,朝廷已经把老底都逃出来了,各路奉命征召拉来的士卒和壮丁在道者,旌旗、辎重,千里不绝。

    开拔之日,真可谓“车甲士马之盛,自古出师未尝有也”,他们被王莽命名为“虎牙五威军”,被寄予厚望。

    如此一来,关中几乎两户、三户一丁,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北军八校四万人,由新任的宁始将军史谌统帅,守卫京师——这史谌的女儿,已经被皇帝确定为新的皇后,准备下个月就迎娶冲喜。汉朝的外戚史氏,如今又成了新朝外戚,是自己人了。

    六尉百姓已被过量征发,而那些位于上郡、北地、陇右的兵卒,因为来不及赶上王邑的大军,只能陆续集结,和被抓为壮丁的流民青壮一起,等着由“维新公”第五伦来统领:皇帝已经同意第五伦带八百吏士入关的请求,又派人去火速勒令其速来。

    “第五伦黄口小儿曹,不过侥幸胜了赤眉一场,焉能称公?”

    王邑对皇帝迷信什么“第五伦能破刘、李伪谶”不以为然,他一向和严尤不对付,在朝中多有争执,如今严尤败于南方,皇帝居然还将希望寄托在跟严尤学过几卷兵书的第五伦身上,真让人想不明白。

    大司空已经将自己比喻成汉时的周亚夫,临危受命出关平七国之乱,被雪藏多年的他一直期待这机会,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个人了。

    但皇帝不愿让王邑在关中多等,绿林已全取前队,只剩下宛城的严尤、岑彭在坚守。而汉兵甚至还有余力派兵北攻左队(颍川郡),各地告急犹如雪片般飞来,这让皇帝王莽更加焦虑,勒令王邑速速出征。

    好在,当王邑押着大军抵达新丰时,那人还是被从家乡给征辟来了。

    “隆新公,陈孟公召至!”

    “快请!”

    王邑将兵书一扔,大笑着出得营门,却见来者是位垂垂老矣的长者,鬓角的头发比胡须还长,被征辟到军中来,满脸不情愿。

    王邑几步上前扶着他不让下拜:“嘉威侯,真是许久不见了!”

    此人乃是关中著名的“儒侠”,杜陵陈遵,与茂陵原涉并称关中双雄,唯一的区别是,原涉多混黑道,陈遵则混白道,做过汉朝的河南太守,又为王莽立建下了大功。

    王邑很喜欢跟豪杰打交道,让人布置席位与陈遵亢礼,不因为他如今丢了官而慢待,在陈遵谦逊说自己来军中只会添乱时,王邑笑道:“十多年前,翟义在东方作乱,我奉命征讨,但关中亦有动荡,槐里地方大盗贼趟朋、霍鸿等人群起造反,当时陈公担任校尉,一举平定之。”

    “如今纷乱再起,我需要陈公与我一同对敌!”

    陈遵自谦老了不如当年,王邑却道:“人生常有危急之事,一旦有人急难而叩门求助,不以家有亲人为辞而脱身,不以身不在家为辞而推却,天下人所仰望的,古有季心、剧孟,而今世,唯独茂陵原涉,以及陈公你了。”

    “如今赤眉、绿林作祟,陛下遂起用豪侠之辈,原涉已经被任命为镇戎(北地)大尹,而我军中,又焉能少了陈公呢?”

    王邑倒不是指望陈遵想当年一样,扔下诗书就能仗剑杀人,也不求他进言献策,只是欲效仿周亚夫征辟大侠剧孟之事,陈遵做过河南太守,在那边很有名望,王邑料想,自己的大军在洛阳、河南一带,还得抓一些丁壮作为补充,少不了这老儿帮忙。

    陈遵推脱不过,只好应诺,而等次日王邑离开新丰向东开拔时,一份急报也送到军中,是关于他小妻之兄窦融的。

    “波水大将军又败了,绿林贼已攻取左队昆阳城!”

    ……

    绿林军略取颍川,是绿林渠帅之一、颍川人王常的提议,他想打回故乡很久了。

    但真正将这一战略分说明白,博得众人认可的,还是担任“执金吾偏将军”的刘秀。

    “颍川古之韩地也,此郡西控汝、洛,东引淮、泗,舟车辐集,转输易通,取其粮秣,可使大军分别就食,不必耗尽宛下之粮,颍川多有豪杰俊侠之士,口音与习俗与南阳相近,较其他郡更易加入我军。”

    “再者,颍川乃是南阳之门户,且不乏山溪关隘之阻,身在洛阳的新军若欲南援宛城,必走颍川。而由颍入宛无非两条路,西边的鲁阳关地形险要,大军难行,反而不如东边的昆阳城易走。”

    经营颍汝,乃是刘秀很早就萌生的想法,他去年避吏游历时,就来到这一带,结交豪杰,了解风物,熟记其山川地理。尤其对昆阳城记忆颇深,知道必须在新朝抽出手镇压前夺取!

    这昆阳便是古时叶县之地,叶公好龙发生的地方,楚国的北门户,素以“宛、叶”并称。

    “有叶则宛安,无叶则南阳亦亡,譬如唇齿也。楚国春秋之际有叶公坐镇于此,两百年而无忧患,至于战国时,叶地为三晋所夺,宛地也渐被蚕食。”

    刘秀这一席话,博得众人赞誉,他虽然冲锋陷阵不如老哥,但论战略眼光,却比刘伯升还强一些。

    于是刘伯升等人围攻宛城,而刘秀则跟随“成国上公”王凤,以及王常、马武、李轶、邓晨等更始政权的九卿诸将,带下江兵、舂陵兵两万人北击颍川,在昆阳下遇阻十数日后,拿下此城。

    站在城头纵观,昆阳虽然不如鲁阳险要,但也不差。正好扼住著名的“方城山“险隘缺口,北边是黄淮平原,南方是南阳盆地,真乃咽喉要地也。

    拿下这座城后,王凤等人颇为自得,倒是刘秀清醒认识到:“窦周公残兵两千,退守此地,若非他一心保存实力,不欲与吾等死战,否则以昆阳之险,可以一当十,夺取不易。”

    昆阳既下,在刘秀的提议下,由王凤亲自镇守此地,确保不失,而遣一军向东进发,夺取定陵、偃城,以为昆阳之犄角。

    而他则与马武、王常带着万人之兵往北,追击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和汉兵交战的窦融,略取父城、襄城等地,好控扼汝水要道,既能威胁郡治阳翟,又能提前得知新军南下的任何消息,让后面的昆阳乃至于宛城的汉军主力做好准备。

    军队向北行进之际,刘秀还召来自己统帅这数千人的几位将校,诸如朱祐、陈俊等人,严肃下来,与他们提前说好。

    “绿林诸将在南阳时性情暴横,对百姓多有冒犯。如今皆归于汉旗之下,便不能像过去一般,都要严肃军纪,敢有妄犯著姓、豪右及百姓者,皆斩之!若是攻城略地取得府库,该由我得的那份,悉数分予众人!”

    “吾等进入颍川,乃是客军,不过区区两万人,要在此地与新军角逐,胜败在于颍川人心向背!在于世人厌新而怀念大汉。”

    虽然更始皇帝刘玄之汉,和刘秀期盼的有所偏差,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字,这“人心思汉”的招牌,若能用得好了,足以事半功倍,可万万不能刚开始就砸了!

    不知为何,刘秀总有一种预感。

    “决战,快到了!”

    ……

    为“决战”做准备的可不止是王邑、刘秀,还有第五伦。

    魏地邺城大军云集,正在第五公巡视下接受检阅,但这分明不是秋校的日子啊?

    第五伦的理由很充分,他要在魏地的常备军中,简拔入京“勤王讨贼”的部队。

    这八百人,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人人都能作士吏、什长来使唤。力求入关之后,得了王莽承诺的征兵,人数一变为八千甚至是四万时,依靠这群嫡系军士管着,还能保留一点战斗力。

    第五伦一身戎装,站于城头检阅,经历过与赤眉鏖战的亲卫们换上了新装,背着蒙皮的盾牌,将随身利剑擦拭得熠熠生辉;弓弩兵亦持弩机攒射,更有十名壮者持旗帜站于第五伦左右,大旗随风飘扬,壮士却纹丝不动。

    而随着第一通鼓点敲响,各部曲重新列队,向左右散开,呈现作战队列。

    第二通鼓后,兵卒们前排执刀盾、后排持矛戟,听着号令,闻鼓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一时间刀盾如山,戈矛如林,蔚为壮观。

    三鼓、四鼓已过,兵卒们额头上隐隐有汗水,却依旧飞快地重新集合起来。随着第五通重鼓敲响,他们开始排成军队列,依次从城下走过,还偏头朝城头大声呼喊了起来。

    “奉诏讨贼!”

    王莽的诏已经对他们不管用,吃谁的饭,听谁的“诏”呗,至于谁才是贼,亦是第五伦说了算。

    数千人之呼,直震云霄,让人头皮发麻。

    被第五伦邀请来观摩军阵的魏地豪强们都看得冷汗津津,西门延寿父子亦在其中。

    自从春耕以来,第五伦让经历过与赤眉血战的士卒加紧了训练。如今他麾下的数千常备兵,连最晚征召的那批,也已经集训半年以上,而且全是脱产!不少人还分到了土地,对第五伦死心塌地,不复早期的散乱模样。

    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辩,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在第五伦、马援的日夜操练下,还真有点强军架势。就算第五伦不在,依靠这群士卒,豪强武装加起来,也绝对奈何马援不得。

    乘着魏地诸姓被大军震撼的当口,第五伦又让朝廷正牌使者王隆站出来,替自己宣布了一件事。

    “近来,陛下为护元城祖陵不失,特令方士卜算,得一占言。”

    “西门为护,沙麓则固。”

    第五伦接过话头,笑道:“沙麓者,元城皇庙是也,而这西门,顾名思义,自然就是三老家了。故而天子令王使者传口谕,令我将西门氏大宗搬至元城,住在五鹿城西面,以守卫皇庙!”

    豪强的根基是其坞堡、徒附以及盘根错节的地方姻亲,将大宗迁去别处看管起来,相当于把头给拧了,剩余小宗就群狼无首。

    万万没想到这一刀居然砍到了自己头上,曾担任县三老的西门延寿只感觉莫名其妙,汉朝虽然有迁陵制度,可元成后就取消了,新朝更是绝无仅有。

    他也不知此祸缘由,当着数千士卒的面也不敢直接拒绝,只小心翼翼地询问:“明公,这……这占卜是谁人所作?实在蹊跷。”

    反正如今这局面,将关隘一闭,无符节者不得出入,就能使东西交通断绝,第五伦胆子肥了,又有师兄弟王隆背书,也不怕假传口谕,遂故作惊讶地说道:

    “三老莫非还不知情?”

    “作出此占的,正是君家亲戚,在朝中作为卫将军门客的西门君惠啊!”

    ……

    PS:晚了点,明天有加更。

第221章 托孤

    西门氏与朝中音讯都断掉俩月了,对自己为何遭此无妄之灾毫不知情,只当是先前给第五伦使绊子被他发现,才有此报复。

    大军云集于邺城,第五伦在故意亮出牙齿吓唬豪强们,西门氏也不敢拒绝,大宗百多人乖乖搬迁到元城去,名为迁陵安置,实为软禁。元城现在也被第五伦以“保护”为名控制,就差将几百顷皇庄皇田私吞分给越来越多的士卒了。

    大多数人也不知这是西门君惠惹的祸,只当是郡中传言第五伦要离开,他为了提防西门氏作乱而采取的措施,也算中庸的处置——西门氏不比阳平侯王莫,说杀就杀,其树大根深,姻亲广众,若是直接屠戮,那只怕郡中豪强会更加人人自危,第五伦一走就要弄幺蛾子。

    与此同时,八百精锐吏士也陆续遴选而出,统领他们的两位将校,则是万脩和耿弇。

    万脩作战风格稳健,关心士卒,又是第五伦除马援外最信任的人,能够将自己的目的告知。

    “明公去何处,万脩便去何处。”

    万脩对再度跋涉毫无怨言,第五伦只让他多多安抚麾下猪突豨勇老卒们,众人才来魏地半年多,分到了地,有人还娶了亲,刚过上点安生日子,便又要远行。不少人恐怕会有意见,士卒的心理工作,可得做好了。

    万君游应诺,又关心新秦中那千余“第五营”的士卒来,宣彪、第一鸡鸣等仍驻于彼地,一旦乱起,他们该怎么办?

    “也不知朝廷是否会再度征调边塞士卒南下参战。”

    第五伦也很矛盾,又希望如此,又不希望,未来只怕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新秦中若有那千余士卒在,或许能自保一时,若是没有,恐怕很快就要丧于胡尘了。分裂的中原和统一的匈奴,俨然是秦末之势再现,第五伦对起家的老根据地,还是有点感情的。

    耿弇的作风,则与万脩全然相反,他年轻,锐气十足,打仗十分勇猛迅捷,颇类霍骠骑,但于士卒的关心不如苦出身的万脩。第五伦对他不算百分百信任,只提了耿纯提议回关中武装“接应家眷”的策略。

    耿弇家是扶风耿氏,正好奉其父之命,去往茂陵,将他们这一支接走,目标不谋而合,自是欣然应诺,辞官之言也不提了。

    有了颇会打仗的二人,一攻一守,足以补上自己的短板,第五伦心中稍安,却又点了另一位。

    南阳人彭宠,彭伯通。

    第五伦之所以要他去,一来是自己不在时,此人不可留在魏地掌握实权。

    “彭伯通与吾等不是一条心。”第五伦看人还是准的,总觉得这彭宠在魏地总是心不在焉。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彭宠的父亲,前汉渔阳太守彭宏,和上党鲍永的老爹一起,都在王莽代汉前,因不附莽而被诛杀!王莽于彭宠,是有杀父之仇的。

    虽然彭宠现在一心避祸,可这一点旧仇怨,第五伦却能好好利用起来。

    倒是彭宠得知自己也位列其中,顿时如遭雷击,心中暗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带几个亲随,跑到渔阳去投靠父亲旧吏呢!”

    他不知第五伦真实目的,只当是要奉朝廷之命去打绿林。才从成昌之战的火坑里跳出来,如今却又要被带入水火之中,极不乐意。

    但彭宠来魏地时间短,更多时候都在耿纯手下做事,与第五伦不亲近,同赤眉一战也不算太亮眼。他不敢像冯衍那样,力劝第五伦”勿要一心做新室忠臣,屯据大郡,镇抚吏士,以待时变“,遂只能不痛不痒地答应。

    冯衍也作为随军主薄,被第五伦强行带走,他可不放心这狗头军师留在邺城踩鸡蛋,更何况,冯衍亦将在第五伦那庞大计划的中,扮演极其重要的一环!

    但冯衍亦对此无知觉,只剧烈反对第五伦赶赴常安,到了捶胸顿足的程度。

    “明公不听吾善言,衍只好辞别了!”

    第五伦都乐了,在我面前玩辞官?你且去问问另一个姓冯的冯勤,成功了么?人家现在,已经是寿良郡功曹掾了!

    果然,冯衍被第五伦一句话就留下了。

    “杜陵冯氏尚在关内,一旦乱起,不知是否能够保全,敬通,就不想将他们接到魏地来?”

    冯衍虽然狗头了点,但还是有军师之才,就这一句话,便叫他觉察到了,第五伦似乎并非一心为莽效命殉葬那么简单,而是另有大谋。遂歪着头想了想,决定且先跟去瞧瞧。

    挑选好要带走的人后,第五伦得了邺城中一个消息,遂匆匆跑回去,这也是他费尽心机一拖再拖的原因。

    “夫人快生了!”

    ……

    虽然两世为人,这却是第五伦初为人父,看着襁褓中那皱巴巴的小生命,一时间手足无措,又想抱,又不敢抱,生怕自己太粗糙伤到了他。

    嗨,这眉毛,这鼻子,真是跟自己一模一样,这一刻百味杂陈,感动得想哭,可是……

    “他怎么不哭啊?”

    第五伦以为这是孩子身体无力的征兆,十分担忧。

    “大尹说笑了,奶都没唯,哪有力气时刻都哭。”马家那一众有生养经验的傅姆、婢女承担了照顾孩子的责任,这年头婴孩夭折率极高,他们太脆弱了,富贵人家稍微好一些,但也不容乐观。

    虽然第五伦找的乳母能排队排到郡府门口,尽管昨日刚刚生产身体虚弱,但马婵婵还是坚持亲自给孩子喂奶。

    第五伦却不离开,只在一旁负手好奇看着,虽已成婚一年有余,但仍会有些羞涩,感觉到第五伦的眼睛一只盯着那地方,初为人母的女子遂抬起头羞怒道:“良人就不回避?”

    “只是想多看一会夫人和孩儿,一刻都不愿耽误。”第五伦苦笑,为了亲眼目睹孩儿降生,他拖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万一拖得王莽震怒也不好,临行在即,真的是看一眼少一眼啊。

    这话说得第五夫人心头一软,也不管第五伦了,只专心喂养怀中的孩子,看着他露出了笑。

    哪怕她仍是头发凌乱,素颜无妆,但这一笑确实很美,又不同于常安中求问父亲所在的孝女、茂陵中赠送马鞍的少女,而带上了一份母爱的柔美,仿若头顶都有神圣的光环。

    再看孩儿,虽然还是皱巴巴的眼睛都睁不开,但骨肉相连,真是越看越喜爱,唯一的遗憾就是……

    “可惜,大父尚在关中,暂时看不到他心心念念的重孙儿。”

    一方面是得子后的不舍,甚至让第五伦生出“哪都不去”的念头,另一方面则是,他更得锐意而行,不单为自己的大欲,也为了让家人真正团聚在一起。

    孩子又嘤嘤哭了一阵,每一声都让第五伦心悸不已,渐渐低沉下来,睡了过去,马婵婵抬起头问第五伦:

    “良人,名可取好了?”

    “取好了。”

    这个让无数父母纠结不已的事,第五伦早就想定了。

    “明。”

    “就叫第五明。”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明”,是他前世的名!

    ……

    得知第五伦得子,各路下属也满脸喜色,纷纷前来道贺。这道贺亦不纯粹,第五伦少不得要一一召见众人,安排自己离开后的事务。

    最重要的当然是“寿良连率”耿纯,他与马援是留守之人,第五伦这“服马”不在时,拉着魏地继续前进的两匹骖马。

    若论治军作战,马援自是娴熟无比,但要论治郡,论长袖善舞处理豪强、士人、百姓的复杂关系,维持魏地稳定,第五伦手下,唯独耿纯能担此重任。

    “伯鱼年岁二十有三,这才有子嗣,实在是太晚了,你都不知道,郡中从我到黄长等门下吏,都日夜盼着这天啊。”

    耿纯喝了酒,又与第五伦恢复了朋友间的谈笑,甚至自夸起来,他可是十八岁就有了后代,如今已是儿女成双了。

    “比不了伯山。”

    第五伦早在五年前于郎署初见耿纯,听其嚷嚷着休沐要去女闾,就知道他是个LSP,却话音一转:“伯山的嫡长女几岁了?”

    “三岁。”

    第五伦拊掌笑道:“临渠乡乡谚有言,女大三,抱金饼,正好!”

    “伯山,可愿与我约为婚姻,结成儿女亲家?”

    这倒是意外之喜,耿纯没料到,略略沉吟后笑道:“固所愿也。”

    耿家嫡女第五伦见过一次,虽然极可爱,但第五伦倒也不是真心想在儿子一出生就为他定娃娃亲,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做大事就有风险,不止是麾下将士要冒生命危险,自己亦然,虽然计划定得好好的,可第五伦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过程总会出现一点偏差,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此次入关谋大事,自己无恙也就罢了,万一有事,这份与耿家的姻亲,说不定是自己孩子未来的大倚仗,有耿纯这河北的地头蛇丈人行,不管未来如何,都可保他富贵安康。

    这份心思,在第五伦单独召见马援时表露得更加明白,几乎就是托孤了!

    “此番入关,我若有所不豫……”

    贺喜的人太多,第五伦已经有些醉了,也只有乘着醉意,才能对得了外孙后满脸喜悦的马援说出这些话。

    第五伦握住马援的手臂:“丈人行,这魏地十八县,数十万人,就是你的!”

    这魏地,俨然是翁婿继承法啊!

    “不管天下形势如何,以丈人行之能,最差也是一方诸侯。”

    第五伦朝马援作揖:“吾妻子,汝养之!”

    也只有对马援,这句话说出来才没毛病。

    第五伦这是在明里暗里许以他日的诸侯之位,马援于此,却不若比得了外孙儿更高兴,只是也乘着醉意,拍了拍第五伦的脸,骂道:“伯鱼,说什么醉话?”

    “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既然决定做大事,便要抱着必胜之心赴难,焉能效仿荆轲,说什么‘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明公,我还是叫你明公罢,你不在期间。”

    “汝子,不止是吾外孙。”

    马援举起手,对第五伦许下了誓言,让他能一往无前,后顾全消的承诺。

    “他,亦是我马援的‘小明公’!”

    ……

    PS:第二章在13:00,第三章在18:0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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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