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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0章 七寸

    张宗虽然籍贯在南阳,但已到河东许多年,在妻家做事,王寻进入安邑时,张宗不忿其军纪恶劣,毅然举旗反抗,第五伦挥师东征时,他被其部将游说投靠。

    只可惜那一战魏军渡河太过顺利,张宗没捞到什么大功,只因其响应之劳,作为河东人士的代表,事后被第五伦封了个“子爵”,任命为郡贼曹掾,以示褒奖。

    但众人都觉得这爵位有水分,平素里不待见张宗,第五伦军中派系已成,留在河东的校尉、军司马,多来自从魏地西随入关的八百士吏,四个月内经历大小战役十余,混到今日,乃是嫡系中的嫡系。而张宗等人投靠不过一月,也没有突出人物作为首脑,自然是垫底。

    窦融倒是对张宗颇为欣赏,故意问他道:“诸君,我听闻你孩儿刚出生,奈何不顾身?”

    张宗昂收道:“愚闻一卒毕力,百人不当;万夫致死,可以横行。”

    “张宗麾下有兵卒千余,又借魏王、窦公之威名,此役必胜!”

    “善!”窦融也颇会把握机会,竟弯腰捡起张宗折了后,扔掉的另一半竹简,也举在手中,目光扫视营中。

    “短签不止一枚,今张贼曹愿为先登击东边王常,窦融亦当亲自登船,率军击西边渭口,营中,可还有短签者相随?”

    张宗那无畏的举止,已让先前相互推诿的军司马们红了脸,羞辱啊,竟叫河东小儿抢了先。窦融再一激,众人皆耻之,他们虽然过上了好日子,有点爱惜性命,不似过去那般无畏,但血性尤在,竟不约而同,纷纷将手中长签折断,连同那原本抽到短签的人在内,持之高呼:

    “吾等皆执短签!”

    “愿随窦君击绿林贼!”

    ……

    窦融把握住了机会,激得将校们人人奋勇,而张宗亦手持虎符,回到跟自己押粮草至此的河东兵中,激励士卒。

    “张君居然接了先登?”

    当初随张宗一起举事反新,又曾泅渡龙门去拜见第五伦的河东人杨茂闻之大惊:“分发甲兵,犒赏丝帛,分发粮秣等事,处处是魏王嫡系优先,而吾等排在最后。剿残匪等活却驱使吾等去做,我听说前两批去击绿林的部曲都败退而归,对面不比新军,这冒矢石之事,就该让彼辈去做,为何会轮到吾等!”

    “糊涂。”张宗勇则勇矣,却并非无谋,看着杨茂道:“你的爵位是什么?”

    “男。”

    张宗道:“我封了子爵,魏王没忘记吾等在河东响应的功劳。”

    除他二人,河东人士再无一人受封。

    “但被魏王嫡系压着,河东人如今想出头很难。”

    “你就甘心,永远排在最末?吾等就甘心,一直做些捕盗杂事?”

    “锥在囊中,自能脱颖而出,但至少要将尖的那头露出来!”

    张宗举起手中的木签:“富贵险中求,此乃难得机会,若不赶紧抓在手中,稍纵即逝,往后就再难有良机了!”

    说服了副手后,张宗又与追随自己反新的老兄弟们慷慨陈词:“月余前,魏王遣师渡河来救河东,骁勇无畏,当时我就想,我若是能与他们在同一条船上,也不逊色。”

    “而今日,吾等也成了魏军一员,轮到河东人过河,一来报效魏王之德,二来也能证明,河东人之勇锐,不亚河西!”

    窦融这次十分大方,张宗所需甲兵悉数给他,渡河过程、士卒心思和当初魏军击河东很像,不足道哉,该激动的激动,该畏惧的畏惧。

    唯独张宗一人披甲横刀,蹲在漕船头,迎着深秋的寒风,望着对面的河岸越来越近。

    这年头的大河南岸,还不似后世流水侵蚀后的平缓,而是有颇多土塬遍布于河畔,静静地一动不动,在夜色中看,好似水中巨龟怪兽,有它们作为障碍,大漕船进去就没法调头,抵达河心后,要改乘小舟继续前行。

    第一批十条小舟,在呜呜风浪掩盖下,向南岸驶去,十余片桨叶同时入水,叶刃搅拌黄河水,划开了一片涟漪。

    前方两里外,月亮映照出了黑漆漆的巨大山崖,那就是潼塬的北部,上头火光点点,隐约还能听到阵阵喊杀声。战斗已经持续了两日,王常的大军一点点向前蠕动推进,而第七彪则死守要害,双方的交锋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张宗回过头,发现漕船、艨艟在身后渐渐缩小,他们调头回去接第二批人了,后路已绝,凌乱的风从南岸吹来,流水敲打船壳,士卒们一边抿着嘴,一边使劲摇桨,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不小心撞上土石翻船。

    他们没打火把,全靠天上的圆月亮提供视野,而以潼塬下一连串的火光作为目标:那条火蛇,就是拉得老长的绿林军进攻队列。

    眼看岸越来越近,河畔出现昨日进攻失利留下的浮尸,脸朝下,背上扎着一根箭,显然是调头逃走时挨的,他们在水中一沉一浮,看得让人心悸,这会是河东兵接下来的命运么?

    九月中的河水已很冰凉,能飞快夺走人的体温,张宗的血却是越来越热。他不顾身后士卒的提醒,姿势从蹲变为站,一手擎盾,一手挽刀,当船靠岸的震动传来时,他也第一个跃上了岸!

    踩着寒冷的湖水,兵卒们悉数随张宗上岸,而后便列成两队,众人脸颊都被寒风吹的通红,甚至有人鼻子下已经挂上了长长的涕。

    张宗故意挑了一处不适合登陆的地点夜渡,岸边是一片高耸的丘塬,上头守着王常留下保护侧翼的兵卒,他们的营火已在眼前,空气中甚至还有烤米的香味!

    众人将鼻涕一擦,把刀叼在嘴里,在土石上攀爬,犹如鬼魅山魈般朝高处攀去,他们甲衣摩擦地面窸窸窣窣的声响,都被潼塬上的震天厮杀给掩盖了。

    站岗放哨的绿林兵卒持火把眯眼看着河岸,困得倦意十足,就在他睁眼闭眼的当口,夜色里忽然走出一个鬼魅般的敏捷身形。

    “谁!”

    “自己人。”

    妥妥的南阳口音,绿林兵松了口气,大概是去撒尿的人回来了,不想那人却猛地冲刺到跟前,一刀捅进他的肚子里!

    随着一声惨叫,张宗身先士卒,打响了夜袭的号角,其后河东士卒亦紧随其后,一口气将这营地冲得七零八落,许多绿林还蜷缩在营中、围聚在火旁就被迫迎战。

    王常在河边长塬上布置了起码三千兵卒以防偷袭,但因为岸太长,所以是分散扎营,一营不过数百人,东西两侧的营垒相隔数里,察觉此处出事,点了火把朝这边靠拢支援。

    他们这一批人数不过三四百,放在整个战场上,面对数量过万的绿林,犹以小雪投沸汤。

    但张宗却有自己的打算。

    “不要与来援之敌浪费时间,继续向前,一口气杀到黄巷坂中!”

    他们现在居高临下,能看清远处战场的情形:上潼塬的必经之路,是长达十五里的黄巷坂,夹于山丘之间,这条小道因山形隆塬所限,弯弯曲曲,好似蛇形,又细又绕。

    王常的绿林兵挤满其中,多点火把,放目望去,像极了一条火蛇在缓缓向前爬行,欲将潼塬这头巨象一口吞下!

    张宗作战时挨了一箭,却一点不在乎,像折签一般将其掰断,目光炯炯看着前方,黄坂巷的拐弯处,那儿最是拥挤。

    “趁着蛇在吞食猎物的当口,打其七寸,会如何?”

    ……

    神兵天降!

    在王常眼中,完全可以如此形容这支夜袭的奇兵,他们从最难靠岸的地方攀爬上来,击溃己方侧翼一营后,竟不顾左右的绿林兵来追击,而是铁头径直往前走。

    且战且进,穿过崎岖的丘塬,抵达了黄坂巷“七寸”的顶上,然后便弓弩齐发,打了蹲在这休息,等待进攻潼塬的绿林兵一个措手不及!

    一阵弓弩后,为首那高个大汉,更从三丈高的塬上一跃而下,长矛贯死一个绿林小渠帅,而后换刀盾,带着河东兵开始在其中大杀四方。

    绿林人数虽多,但碍于道路狭长,忽遭此中心开花式的袭击,数量优势不再有,也只能“狭路相逢勇者胜”。

    但他们已对潼塬进攻了一昼夜,虽有轮换,许多士卒吃喝拉撒都得在这小道上解决,士气早已衰竭,身心也疲惫不堪,直接被打懵了。

    王常很焦虑,但后方援军为乱兵所堵进不去,前方的进攻部队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惶恐反顾。

    反叫坂口的第七彪抓住机会,高呼“援兵已至,绿林败了”杀将出来。

    巴蛇欲噬大象崩了毒牙,七寸却猛遭一击,嘴巴也被象撑破,象牙划着蛇皮,巨腿居高临下猛踩,要将它彻底碾碎!

    随着第二批登岸的部队抵达,王常留在侧翼的兵卒也无暇他顾,只在河边混战,而随着张宗等人的厮杀,绿林长蛇已被斩为两段,只能各自挣扎,夜色中还不知会有多少河东兵渡河而来。

    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将大军撤回来,虽然肯定会折损四五千人,但好歹能保住点种子。

    “唉!”

    手边没有案几,王常只能又锤了一下空气,宣布他和刘伯升的这场军事独走功败垂成!

    “第五伦赢了,刘玄赢了,而我和伯升一起,输了!”

    ……

    亏着景丹的阻止,第七彪在潼塬憋了两天,乖乖以逸待劳,守险御敌。此刻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带兵杀到黄坂巷中,绿林士气已竭,尽管仍有小渠帅英勇作战,但还是顶不住魏军顺势一冲,纷纷败退,却又为“七寸”处张宗所阻,只能作困兽之斗。

    经历了一个时辰的鏖战,待残敌死的死降的降,第七彪肃清数里之敌,走到张宗和他的河东死士们身边时,天色已经大亮。

    第七彪没有第一时间感谢,而是骂骂咧咧地上前斥责:“吾等苦战两日,狼烟放了五回,窦融为何现在才派人来击……”

    可等他走到张宗面前时,一切质问都被鲠在喉咙里,第七彪的麾下也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狠人。

    张宗札甲已破,一根折断的矛贯穿了他的胛背,矛尖从他肩下露了出来,如今还滴着血,而背后则多中流矢。

    再看河东士卒几乎人人带伤,头还昂得老高,这一战,叫他们打出了威风。

    第七彪性格顽劣,能叫他服气的人不多,尤其是在勇锐上,此刻见张宗如此,目瞪口呆,只暗呼这人比我还不要命!那些不善的质问全憋了回去。

    而张宗又在做什么呢?他坐在几乎铺满地面的尸体上,偏着脖子,旁若无人地吮着皮囊里的酒——缴获来的,目光则瞥向气势汹汹的第七彪。

    嘴唇离囊,须后露出了笑,却不拱手也不作揖,只道:“第七将军,可要同饮?”

    第七彪前一刻还骂骂咧咧,此时有些尴尬,只伸手接过酒馕,晃了晃,发现里面酒水所剩无几,便随手扔掉!

    一时间双方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却见第七彪沉着脸朝后吆喝一声,他也是打仗从不离酒,手下遂将满满一囊,经由一双双手递了上来。

    第七彪亦双手持囊,将其递给张宗:“此酒,当由我敬予诸君!”

    也不知他说的是张宗,还是河东“诸君”!恶侠佩服两种人,一是有本事的,二是比自己狠的,张宗两者都占了。反正这厮最擅长顺坡下驴。一时间,魏王嫡系和河东杂牌都欢笑起来,其乐融融,直到有人喊了一声:

    “塬西边起大火了!”

    众人纷纷回首抬头,却见冲天的浓烟从西方冒起,升得比巍峨的潼塬还要高,那是渭口的位置,邓奉守备之处,也是窦融亲自进攻的地点!

    ……

    PS:第二章在18:00。

第311章 数奇

    一个时辰前,就在张宗在黄巷坂打了王常“七寸”之际,作为河东军主将,窦融也带着诸校尉、军司马乘漕船逆风向西南行,他们的目标是邓晨军侧后方的渭口。

    其实在决定进攻方向时,窦融是耍了点小心眼的,他故意表示自己要啃硬骨头,去硬碰王常的大军,然而张宗却道:“死生有命,张宗岂敢辞难就逸乎?”

    于是,窦融就顺理成章将显然更难打的东边交给张诸君,自己来了西边,渭口乃是渭水、潼水入河之处,这里颇为平坦,相较于张宗登陆处的丘塬纵横,这儿更容易让大船靠岸,可以一次运送较多兵力,对攻方有利。

    窦融对这一仗信心十足:“此役便是要一举击溃敌军后队,堵死渭口,与景将军一同,将这数千之兵全歼于潼水谷地中!”

    仔细算算,自唐河之战大败于刘伯升至今,已经九个多月了,他窦融就在南阳、颍川被绿林撵着跑,旧部尽失,颜面丢光。以至于投靠第五伦后,虽然魏王说“吐哺而得周公”,敬他为国士,爵位职务都没落下,但窦融仍为麾下校尉所轻。

    他往后若想在河东令行禁止,这一战就但有所表现!

    靠着张宗折筹作为引子,窦融已经把全军士气重新调动起来,但作为战场宿将,窦融亦未因对面只有几百人守备就轻敌,让初次进攻失利的军司马来询问,将交战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

    “渭口河道宽、河叉多、芦苇长得密密麻麻,有一人多高。”

    “奉窦君之命,前几日绿林贼未至时,在芦苇荡中藏了百多伏兵接应,以芦苇为隐蔽,分散在各关键处安营。结果等登岸时,来迎的却是换了甲胄的绿林贼,忽然暴起交战,定是彼辈将我军伏兵悉数除掉。”

    “绿林中也有善用兵者啊。”窦融颔首,如今渭口的芦苇从反叫敌人给占了去,敌在暗,他们在明。但欲登岸击邓晨部却又必须经由此地,否则就得划船逆渭水而行,再走几里,却是绕了远路。

    魏兵校尉、军司马们也知耻后勇,眼下并不畏惧,而是纷纷向他请战:“先前是中了贼子之计,不慎失手,如今吾等渡过来两千余人,大船靠岸,步卒结阵前行,而小船沿着小汊往里索敌,贼人兵少,能奈我何?”

    窦融没有答话,先伸出手感受风向,刮的是西南风,船只逆风而行已很不容易,更别说加上逆流进入渭水,若是那样,必会浪费更多时间。

    “驶向渭口!”窦融如此下令,然而随着河岸越来越近,他心中的不祥之感也越来越深。

    开战前窦融是亲自坐船来考察过的,岸边的芦苇茂密,如今深秋已经枯萎,颇为干燥,在风中摇曳晃动,发出沙沙之声,听上去好似有千军万马在里面挪动一般。

    而岸上确实有些绿林兵卒在营火旁眺望,瞧见魏兵前锋抵达,立刻抄起弓弩乱射,魏兵顶着盾挡箭跳上岸,他们扔下几具尸体后,却已经匆匆往后逃去,钻进了芦苇从中。

    众人要追,不想后头却传来窦融之令!

    “不得深追!”

    想要一雪前耻的校尉、军司马们颇为不解,马上故态复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窦君莫非是怕了绿林不成?”

    被绿林屡败,这是窦融的痛处,所以必须表现积极些,但他却没被冲昏头脑,冷静地指点一位较为谨慎的军司马,让他带部众缓缓前行。

    “让兵卒以横队搜索前行,后方阵仗闹大些,叫绿林贼以为我大军尽入芦苇之中,听到鸣金立刻退回来!”

    麾下应诺而行,众人面面相觑,但窦融让他们稍安勿躁。

    “我看,窦周公就是被绿林打怕了,畏首畏尾。”窃窃私语被惊呼打破,如今已近平旦,天色将明,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然而在芦苇荡深处,也亮起了许多亮点:火光!

    邓奉麾下八百人不足以守备绵延数里的渭口河岸,但却足够用来放火,随着一阵鼓点响起,他安排好的人手点起火来,那炎炎烈焰从南向北烧,随着风鼓动渐渐弥漫,沟汊里也推出些堆满薪柴的火船来,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出来。

    窦融立刻让人鸣金,他麾下的士卒还没走远,立刻赶在被大火淹没前退了回来,风又紧,火又猛,众魏兵只得钻到烂泥地里,亦或是连跑带游回到船上,颇有些狼狈。

    而船上诸校,只瞠目看着燎遍整个渭口的火场,野鸡乱飞,麋鹿奔逃,晚了片刻,他们也要被烤成熟肉。

    窦周公在船上望火兴叹:“兵法云,行火必有因,烟火必素具。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风起之日也。”

    “此地树木丛杂,芦苇从生,又值大风,正是用火攻最好的地方。”

    “欺敌者必败,方才若中了诱惑之策,悉数追入,船舶阻于汊口回旋不得,这火一烧,恐将大败!”

    众人应诺,都后怕不已,而等了片刻,火势烧小时也不见敌军杀出来,看来邓奉放火是防守而非进攻,他靠着火场阻碍,带兵从容后退。

    倒是魏兵正在风口上,叫烟熏得难受,窦融也没有改风向唤雨水的本事,这火不知要烧多久,只能采取第二策,带人逆风逆流进入渭水。

    等他们登岸绕过冒烟的芦苇从,追到禁沟里时,半个时辰过去了,绿林已丢下仰攻潼塬的数百具尸体,向南撤走。

    景丹亦率部从潼塬下来,望见烟火后赶来的第七彪跟在后头,与窦融汇合后,景丹尚能作揖有礼,第七彪却面色不太好看,质问道:

    “窦郡守,来何迟也!?”

    景丹与魏王设计的磨盘计划,河东军颇为关键,张宗那一路前后千余人,创造了极大的战果,算是达成了目标。反而是窦融这边人数更众拉了垮,叫邓氏兵从容退走。

    景丹倒是会做人,劝着第七彪:“第七将军,吾等已击退绿林两军,歼敌俘获数千,而我军伤亡才千余,超出了大王筹划,此乃大胜也!”

    最爱欺软怕硬的第七彪却仍不爽,张宗太过勇锐骂不出口,所有气就全撒在可怜的窦融身上,瞪着他道:“没错,是大胜,就是美中不足啊!”

    窦融有苦说不出,还是怪他数奇,本来捡了容易登岸的一方,却遇上了个会打仗的,被这把火烧得没脾气,能保麾下无失,已算不错。

    此刻面对第七彪的讥讽,窦融只能拱手讷讷应是,然后自嘲地告诉自己。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或许一个被绿林打断了脊梁,用兵畏首畏尾,再难立军功,只能老实治郡的窦融。”

    “要比一个恢复往日光彩,将兵能与魏王伦齐名的窦融,活得更好,更长久!”

    ……

    “叔父,追击的魏兵已被我击退,又断了一座桥梁,应能稍阻敌众。”

    邓奉先这两天可谓打满全场,大放异彩:一战清扫了窦融埋伏在芦苇荡里的兵卒;二战击退河东军试探性的登陆;三战用一把大火阻敌,掩护邓晨撤离。

    如今又亲自断后,靠着禁沟南北走向的狭隘地形,将第七彪急吼吼派来追击,在沟里拉成一字长蛇的魏兵痛击一顿!

    四役全胜,邓氏兵中敬佩这位“少宗主”的人更多了,尤其是放在整体的失败里,邓奉先犹如灰烬堆里的一粒黄金。

    反观邓晨却很是颓唐,休憩时也一点食物都不入口,只剩下焦虑了。

    他和刘伯升的计划是声东击西,但魏军比预想中难对付,如今东边非但未能会师进攻河西牵制第五伦,反叫打得大败。王常那一路偃旗息鼓,他也仓皇而退,初战不利,也不知渭水及右扶风两个战场如何了?

    “叔父!”

    邓奉来到他身边,加重了语气:“事到如今,叔父将欲何往?”

    邓晨理所当然地说道:“吾等受损不大,自然是带着兵众,退回渭南去。”

    禁沟的西边也是一座丘塬(今潼关县城),但坡度较为平缓,高度也一般,不似潼塬那般令人绝望。他们大可攀爬上去,再翻过几道类似的塬,就能回到华阴一带。

    邓奉却摇头:“魏兵得此大胜,一定会乘胜追击,彼辈在平地行军远快于我,吾等一出丘塬,必在华阴等地遭到猛击!”

    以新败之兵迎战大胜之师,士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怕邓奉再骁勇,也没把握能胜。

    “那依你看……”

    邓奉道:“不往西,继续往南!走华山余脉的山路,绕到华阳,而后回上雒、商县去。”

    听上去没问题,但邓晨却想起邓奉先前的态度,追问道:“然后呢?依你之见,大概是要南下回武关,甚至是南阳罢?”

    走到这一步,邓奉也不避讳:“邓氏兵是叔父与我一点点聚集的,如今已损五分之一,难道还要为了刘伯升的野心,让他们命丧于关中?”

    “叔父猛攻潼塬,已竭尽全力;我也在渭口、禁沟连打四战,身被数创。吾等都对得起他刘伯升,仁至义尽,接下来,是该为邓氏考虑了。”

    “退回武关,上书向更始请罪,表明与刘伯升决裂,刘玄所恶者刘伯升,非南阳豪族。邓氏于更始有大功,如此,吾等还能回到故乡,而不必在外做孤魂野鬼!”

    “你……”邓晨想斥责侄儿,话到嘴边却没了底气。

    一面是与刘伯升兄弟的情谊,一面是家族的未来,邓晨曾以为两者是一体的,可现在随着刘伯升败绩初露,产生了矛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但若真如邓奉建议,一走了之,潼塬的魏军没了后顾之忧,径直往西,那伯升后路危矣!

    良久后,邓晨抬起头,正要说出自己的打算,邓奉却已料到他的心意,猛地迈步上前,手作刀状,往邓晨脖子后猛地一击!竟让他直接晕厥倒下。

    “叔父,叔父!”

    邓奉抱着邓晨,大声呼唤,目光冷冷却看向被这一幕惊呆的族人、部众:“我叔父太多疲倦,昏过去了,从此刻起,邓氏兵听我号令。”

    “敢违吾令者,杀无赦!”

    若是此役之前,此言还差点火候,但这几日邓奉屡挫魏兵,赢得了声明威望,再无人敢忤逆,更何况他们跑了一趟关中,除了宫室,什么都没捞到,也有些想家了,皆伏首应诺。

    “南下,回武关!”

    ……

    一如邓奉所料,景丹让第七彪撵绿林,自己则迅速跟窦融“借兵”,西进到华阴县,光复此地后以逸待劳,就等邓晨叔侄从东边的丘塬里钻进包围圈。

    然而一直等到第三天,第七彪满脸晦气地从山沟沟里灰头土脸地爬出来,都不见绿林踪迹。

    “景君,邓氏兵向南遁走,山路狭窄难行,不好追了。”第七彪恨恨不已。

    “都怪窦周公!”

    第七彪已经决定打完仗,要和第五伦好好告窦融一状。

    景丹倒是对窦融没恶感,每场胜仗,都得有个没捞到功的倒霉蛋做陪衬,才能显得立功者难能可贵啊。

    张宗毫无疑问是潼塬一役首功之将,但这首功之帅,景丹却是当仁不让!

    他看向西边,今天是九月十六日,渭水和右扶风两个战场,应该是早就打起来了,只不知战况如何。

    “王常受挫退回湖县,应不敢再贸然西进,潼塬交给窦周公和养伤的张宗即可。”

    景丹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看向意犹未尽的第七彪:“第七将军,吾等数日内便得此大胜,接下来的事,连魏王都没安排,但吾等却可以先行而后禀!”

    “是何事?”

    景丹挥鞭西指:“去新丰、鸿门和蓝田,抄刘伯升后路!”

    ……

    PS:明天更新在13:00。

    有加更。

第312章 上驷

    渭水很长,不算其在陇右的狭窄河道,从右扶风陈仓城流到渭口汇入黄河,足足有七百多里。关中的“母亲河”在平原上平缓流淌,若能征收到足够舟楫或木板,可以用于搭建浮桥渡河的地点,没有一千,也有七百……尤其是小规模的部队。

    四天前,九月十二日。

    一支多达二三千人的“骑兵”便在位于右扶风郿县的渭水上搭建了小小浮桥,从容而过。此地远离魏王控制的地盘,是魏国与西汉势力的缓冲地带,既无驻兵,也未遣官。

    魏军的三五游骑斥候抵达此处已是极限,除了眼巴巴看着绿林过河,唯一能做的,便是星夜赶回去禀报。

    魏车骑将军耿弇(yǎn)在距此一百五十余里的平陵——刘伯升已将大军集中于长安城北,这儿有昔日新朝北军驻扎的现成营垒,可容兵卒,浮桥也在西渭桥、中渭桥残柱的基础上搭建,同时开工,相距数十里。

    于是第五伦也令万脩、耿弇分别驻扎在渭城、平陵防备,互为犄角,他自己则居中调度。

    “骑兵?”

    等耿弇、彭宠得知此事时,已是九月十三日正午,又听闻他们是从西汉、魏军交界的地域渡渭,彭宠不由道:“看来王元替魏王游说西汉失败,隗氏已决定协助刘伯升了。”

    耿弇却摇头:“隗氏并未公开与我决裂,应是欲坐山观虎斗。”

    这之间的区别很关键,若是隗氏直接助刘伯升,那渡河的或是大名鼎鼎的六郡骑兵,而若隗氏不直接入场,那刘伯升麾下唯一一支骑兵就是……

    “新莽覆灭时向南败退,投降绿汉的屯骑营!”

    耿弇有些不太高兴:“驻防西边的校尉不是说,屯骑营作为刘伯升前锋,西进抵达盩厔后,便一直驻扎未动么?怎么忽然向西跑到百余里外的郿县去了?他们是聋子,还是瞎子?”

    但斥候回报的“骑兵”是假不了的,二三千匹马,不是屯骑营还能是谁?隗氏应该没那么大方,基本可以认定,是西边的校尉中了敌人的疑兵伎俩。

    在基本确定这支敌军偏师所属后,耿弇及他麾下校尉们一点都不紧张,新军降兵,懂的都懂。魏王也接收了越骑营投降,结果这支兵最著名的战绩,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将千里来投的窦融给打了!

    这之后第五伦将越骑营交给耿弇来带,耿弇对他们的评价就六个字:烂泥扶不上墙!

    当然,这是相较于他念念不忘的幽州突骑而言,越骑营到了耿弇手里,还是稍有起色,随他向北“劝降”了西河郡,又渡孟门堵截新军败兵,完成了迂回上千里,斩王寻而献的壮举——顺风仗,打败兵,越骑营确实可堪一用。

    又听说,屯骑营连越骑都不如,三个月前望风而逃,总不可能跟绿林匪徒厮混了三个月,就忽然变成天下强军吧?

    “刘伯升以屯骑营绕后,实在是用错了兵。”

    他一眼就能看出敌人的意图,声东击西,东边在华阴开战,欲调动第五伦兵力;西边则是派遣奇兵迂回,想捅进他们的大后方,搅个天翻地覆,进一步牵制魏军。

    副将彭宠请示:“车骑将军,彼辈已过成国渠,抵达美阳县,往好畴方向进发,不可不防,该如何应敌。”

    按照第五伦的划分,整个右扶风,都是耿弇的防区,漏了这支骑兵跑到渭北,他是要负责的。

    耿弇只觉得可笑,且不说第五伦已下令泾水以西各县坚壁清野,想在他耿弇面前玩大迂回,大包抄?

    他不以为意:“彭廷尉,你听说过田忌赛马么?”

    “马有上、中、下辈。”

    “若我为上驷,那这屯骑营,则是下驷。”

    在出战以来无一败绩的耿弇眼里,己方阵营中,除了马援是上驷外,诸如第五伦、万脩等辈,亦是中驷来着。而彭宠,也是妥妥的下驷。

    “既然如此,以中驷对下驷,足矣。”

    在耿弇想来,被他收拾过的越骑营,起码也是中驷水准,除却这支兵,暂时也没别的骑兵可用,且遣之追击,配合第五伦驻扎在各县的民团,以主场优势,足以将这支冒进的偏师困住甚至歼灭!

    先前被第五伦降为“士吏”的越骑营前校尉成重,因跟着耿弇取西河、斩王寻的功绩,如今复为副校尉,第五伦也没忘记他投诚的功劳,给了一个“子”爵,让成重感恩戴德。

    此番重新得到独自带兵出击的机会,成重也在对他有再造之恩的耿弇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下吏一定戴罪立功!”

    ……

    成重憋了一股劲,进军速度很快,九月十四就抵达了好畴县,却从坚壁清野大门紧闭的好畴县城处得知,那支汉军骑兵速度迅猛,对沿途城郭和已经坞堡化的乡邑不屑一顾,只打下了一座防备疏松的里闾夺粮食喂马补给,然后就立刻往东行进。

    打听清楚对方基本是一人一马后,成重大喜:“彼辈不顾马力,一味强行军,交战时马儿必疲,看他们怎么打!”

    他请好畴县出千余丁壮随行,越骑营继续向东追击,九月十四日下午,追抵谷口县五床山时,终于撵到了敌军的尾巴!

    五床山并不高,其实就是五座丘陵,好似床具,却见汉兵在丘陵间驻足。对方两千余人,行军一昼夜,基本没歇过,马力已颇为疲乏,反观成重这边,带来的两千骑却尚有一战之力。

    见到对面确实打着屯骑营的旗帜,成重顿时松了口气。

    他派人去喊话招降,告诉屯骑营校尉,自己是老朋友,在魏国享受富贵,还封了爵位,而魏王正缺骑兵,让屯骑营也同来,不比在绿林做寇强?

    但去招降的人却被“屯骑营”里的一位年轻小校射死,那弩还贼准。

    既然劝降无果,就只能战了。

    有军司马提议:“校尉,不如将彼辈困死在此地,等大军抵达。”

    “糊涂,大军要在渭水防备刘伯升,焉能来此?若是抽调士卒过来,岂不是中了调兵之计?”

    前次被第五伦狠狠责罚一通后,成重也懂得大局观,斥责道:“十则围之,吾等不足围也,这儿有溪水流淌,除了五床山,皆是平坦地界,彼辈干粮麦豆也未尽,不趁着他们马力耗尽时击之,难道要等其恢复气力,上马逃走么?”

    一追一逃,就没完没了了,哪怕叫其中几百人侥幸过了泾水,成重也要惹大麻烦。

    “越骑营常被申饬,好不容易逮到立功机会,决不能再错过。”

    他亦是投诚元勋之一,看着别人封侯封伯,而自己只是个子,心里也难受啊。

    对付其他军队,越骑营怯怯,但屯骑营这种知根知底的“袍泽”,他们却信心十足。

    随着好畴、谷口两县民团相继抵达,成重开始熟练地排兵布阵,打算以两倍的兵力优势,将彼辈歼灭于此。

    此时天色已有些晦暗了,对面将马匹留在丘陵间,摆出了成重看不懂的阵势!

    “竟当真弃马而列步阵!?”

    成重只感觉可笑:“三月不见,屯骑营的校尉是在绿林中热糊涂了罢,昔日新莽尚存时,北军两营演练,彼辈在马上都不是我军对手,更何况是今日?”

    他遂高高举起令旗:“诸君,吾等今日,又要痛击‘友军’了!”

    ……

    九月十五日,对岸的刘伯升大军两座浮桥已修一半,耿弇也奉第五伦之令,在上游渡口准备好了火船,就等浮桥快修好时派去冲了,叫汉兵望河兴叹。

    但军中也有争议,有人认为要彻底断绝浮桥,继续同刘伯升对峙,将战争拖下去,拖到冬天,彼辈自败;亦有人认为,就该让刘伯升将浮桥修好,使其精锐渡河来一点点送死。

    耿弇是支持后者的,自出师以来,每次作战,他都憋足了劲,最后却只感觉重重一拳砸在软榻上。

    打武安那种豪强武装,举手之劳;反莽击渭北,三日下五陵,轻轻松松;收西河渡孟门斩王寻,旁人都直呼快哉,但耿弇却总觉得差点意思,每次交战,都是他还没使劲,对面就倒下了。

    这也是耿弇自认为是“上驷”,远超其他将校的缘故,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来,若非第五伦老是只让自己将偏师,而能将三军尽予之,陇右都已经被灭了!

    久闻刘伯升乃善用兵者,或也是匹好马,耿弇很期待与他来一场真刀真剑的较量。

    然而刘伯升却没有如他们期盼的闷头冲过来,而是不紧不慢修着浮桥,听闻此人性格莽撞,打起仗来怎这么磨叽?

    然而,当当越骑营败兵狼狈逃回来禀报战果时,耿弇才知道,刘伯升究竟在等什么!

    “成重校尉战死于阵中!”

    “越骑营伤亡数百,又失了校尉,只得撤回好畴,两县民团亦溃退。”

    耿弇是越听越皱眉,越骑营的战力他清楚,被自己磨砺数月,不同往日,确实是“中驷”的水准,也渐渐敢打敢拼了,怎么屯骑营竟更加骁勇?

    “行军不惜马力。”

    “弃马列步阵,依丘陵为后列,秩序整齐,持环刀如墙而进?号令如一?”

    耿弇品味着败兵描述的敌军战法,或有夸大之处,但那种异样感越来越浓,他最后笃定道:“旗号和甲衣是假的,这绝不是屯骑营!”

    “必是来自南阳的荆楚勇士奇材剑客!”

    越骑营作战期间抓获的几个俘虏供词,也印证了这点。

    “将军让屯骑营在盩厔大张旗鼓,而征调其马匹,使吾等南阳子弟族兵能骑者骑之……“

    骑马步兵!

    “汝等将军是谁?领军的人是谁?”

    这明明是场败仗,但一直兴致寥寥,提不起气力的耿弇却忽然兴奋起来,追问之下,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来歙(xī)……”耿弇念着此名,而陆续有战败后不甘心,继续尾随来歙的越骑营士卒来汇报最新军情。

    “来歙到何处了?”

    “彼辈扔下死者,而重伤者数十人皆拔刃自尽,所剩两千人继续骑马,抵达泾水六辅渠口,看着正欲渡河!”

    至此,来歙的目标昭然若揭。

    耿弇有些激动,看着地图上,随着大军转移到泾西五陵防御刘伯升,只剩下万余民兵守备的郑国渠、白渠间广袤地带。

    “栎阳,来歙,想去袭栎阳!”

    “好胆!”

    疯狂的举动,耿弇却忍不住赞叹:“来君叔,亦是上驷也!”

    ……

    PS:第二章在18:00。

第313章 运动

    (PS:大家如果看到书里不合理的地方,就跟我念出下面这句话:“七月就是个水文的,他懂个屁的打仗!”)

    ……

    九月十五日夜,泾水东岸的郑国渠两侧,尽是火把,民兵匆匆集结,第五伦在秋收后才开始将他们组织训练,靠着从常安带来的武库甲兵武装起来,以期替代新朝时的郡县兵及魏军,接管各地城防,好让主力部队能腾出手来。

    不曾想,如今练了不到一月,却遇上了这等大事。

    “治粟都尉”任光死死盯着泾水对岸的隐约火光,那是绿林奇兵,右扶风的耿弇、彭宠也不知在干什么!竟放任彼辈杀到了他们的大后方。

    此地极为重要,郑国渠、白渠间的膏腴沃田收上了粟麦,作为田租的部分交到此处,大多数储存起来,小部分通过日夜不休的水碓舂壳,由泾水上的往来频繁漕船运往前线,满足大军所需。

    亏得第五伦谨慎,留了后手,在此驻兵两千,让左中郎将臧怒负责,另有任光麾下数千民兵兼运兼守。若非忌惮他们,不敢贸然渡水,这支绿林奇兵恐怕要长驱而入,烧仓而去,甚至还能抢下几艘漕船呢!

    民兵们虽然训练时间较短,却不妨碍他们有立功之心:“臧君,彼辈兵也不多,切疲惫不堪,简直是送上门的军功,过河去配合谷口县卒,将其打灭罢!”

    臧怒和一起在新秦中追随第五伦的袍泽郑统性格相反,他端坐在仓城上道:“我奉诏守在这,大王说过,哪怕是前线败了,哪怕是刘伯升打到了仓城前,我都不可挪动半分!”

    他很明白自己的职责,看仓库的忠犬,决不能瞧见一只老鼠从外头跑过就伸长舌头跟出去。

    极度乐观的人跃跃欲试,极度悲观者则窃窃私语:“绿林兵打到了此处,前线恐怕……”

    “有泾水对岸逃归来的谷口县卒说,绿林每到一处,抓到人后都说,刘伯升大败魏军,魏王已死……”

    “诈计也!”一同守在此处的任光呵斥了这种想法,令人将传谣的统统斩了!他知道,绿林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第五伦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就是要深入此地,通过谣言骗得一二豪强犯糊涂,将第五伦后方搅乱,便赚到了。

    “撤了,敌兵撤走了!”

    斥候远眺看到那一大串的星火见在渠口无机可乘,渡河不得,烧仓也无望后,竟向北撤去。

    任光立刻下令:“戒备不可松弛,派斥候沿着渠跟过去。”

    他们务必死守仓城,粮食是军心的压舱石,绝不可因小失大,但敌人行踪必须搞清楚。

    任光松了口气,但心又悬了起来,让这支敌军在后方乱窜,实在是让人不安啊:“我想,彼辈或是欲从甘泉山渡泾,说不定……”

    “是想去威胁栎阳!”

    ……

    刘伯升总兵力如下:六七千本部精锐,可称之为“舂陵兵”,乃是一年前随他起兵后或败或胜,或增或减的所余,跟绿林诸渠帅相比称不上多,也不算少。

    剩下两万多则是杂牌,包括邓氏兵四五千、阴氏兵千余,及沿途所归附的析县盗寇,及宛城收降新军等。

    来歙回过头,看着疲惫的士卒,暗道:“伯升将三分之一的精锐,都交给了我。”

    但这艰难的路必须得往前走,五伦跟只老乌龟似的,于渭北防御甚严,刘伯升虽轻视渭水,却也轻易渡不得,但拖下去他们必败无疑。

    “既如此,就只能拼命了!”

    绿林不是新军,打仗颇为灵活,很是明白“兵以诈利”这四个字。过去每逢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就会采取一个办法:运动起来!

    兵法有云,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当年唐河大败窦融部,正是刘伯升、刘秀兄弟将军队分为六部,借助黑夜的掩护,分进合击,断其辎重粮草。

    而如今亦然,让王常、邓晨合击华阴以期威胁河西是运动,令来歙从西边渡渭大包抄亦是运动,目的只有一个:迫使第五伦后顾,为主力渡渭创造机会。

    来歙麾下两千人,多是伯升本部舂陵兵,非他们不足以为死士。兵是如此,将亦如此,也唯独天不怕地不怕,当年在长安居住时还时常游走于三辅的来歙,敢打这种孤军深入的仗!

    在五床山血战一场,虽然靠着“屯骑营”的旗帜骗得越骑营贸然进攻,阵斩成重,抢了先机,但己方亦颇多伤亡。来歙咬着牙处理了伤口,为了让“骑马步兵”保持机动,他们只着皮甲,而无铁铠,箭矢也快用光了。

    郑国渠、六辅渠口的仓城防御甚严,烧魏郡粮草的计划是妄想,一旦停下来容易遭到敌大批民兵围攻,一两次还能挫败,久之必被拖垮,只能继续向前。

    九月十六日,他们已经能望见对岸的甘泉山,这里是第五伦控制地域的边缘,泾水泾流较小,任光派出的追击部队也没赶上,只有些许斥候气喘吁吁跟着。

    他们非得渡过去,进入泾东的“左冯翊”地区,以期与邓晨、王常的军队会师于栎阳——如果他们能顺利按照计划,进入河西的话。

    若想赢得此战,那是唯一的机会了!

    但缴获的马儿不够,旧有坐骑已颇为疲惫,再往下走,就算人还撑得住,马也得大批累死了,且要带马泅渡会浪费大量时间。

    看士卒试探完水流深浅,短暂缄默后,回过头来,来歙下达了一个听上去更加疯狂的命令。

    “弃马,只携两日干粮,渡泾!”

    ……

    九月十六日深夜,位于安陵城的第五伦参谋总部灯火通明,惨呼连连。

    第五伦手下的“参军”“主薄”们,已经被来歙那不讲道理的战术给弄昏了头。

    “刘伯升怎么能这么打?”

    “他精锐本就不多,为何还要分兵?”

    “怎能让两千孤军深入我后方?”

    “这不合理啊!”

    还是跟新军那群酒囊饭袋打多了,总是轻易取胜,真以为天下无人矣。

    第五伦没理会他们,那句话说得对啊:战略上,应当轻视敌人的时候,却决不可在每一个局部上,在每一个具体问题上,也轻视敌人!

    他只敲着案几询问:“最新消息,来歙到何处了?”

    “甘泉口,已弃马而渡,过云阳县,正继续往东。”

    “何其速也!”

    第五伦面上淡然,心里倒是赞叹不已。

    虽然从九月十二到十六,骑马步兵五天走了三百多里看上去不算什么,但这是敌后啊,要且战且走,还得解决饮食。

    谁说什么“刘伯升麾下多无名之辈”来着?他深深记住了“来歙”这个名字。

    事到如今,如何见招拆招才是正解,还要去纠结“他凭什么这么出招”,于事无补。

    第五伦遂打断了参军、主薄们的纠结,站起身来说道:“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我军必救之处,无非两地。”

    他指着地图道:“其一,位于郑国渠与泾水交界处的仓城,余所留任光等人皆谨慎老成,敌必无机可乘,遂继续北窜渡泾。”

    “其二,则是栎阳!”

    第五伦从容笑道:“栎阳有王祖父及三千兵卒在,余用兵之法除了严伯石外,皆为王祖父所授;少府宋弘征召城内官奴、兵卒,又能得数千;更有高墙深壑,何须愁虑?”

    “这支奇兵就是为了搅乱我军布置,秋收已过,渭北坚壁清野,彼辈轻装而行,没有攻城器械,不能夺取城郭,顶多拿下一二乡邑,此蚊蝇之患也。”

    之所以如此放心,还是因为第五伦刚刚收到来自东方的消息:前日,景丹、第七彪、河东张宗等已于潼塬大败王常,邓晨向南撤退,虽不知后续如何,但刘伯升“东西开花,威胁栎阳”的计划,起码一头是彻底哑了。

    第五伦承认来歙的勇锐,舂陵精锐的悍不畏死,但战术上再努力,也无法挽回战略上的颓势,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大王的意思是,不管来歙?”

    第五伦颔首:“若是太过顾忌于他,反而遂了刘伯升的心意。”

    且不说运动战是敌军擅长的,每抽调一点兵力去追来歙,都会让刘伯升渡渭的难度降低,倒不如相信己方的留守人员,毕竟可胜者在己,不可胜在敌啊。

    说到这,第五伦却陷入了思索,再度看起案几上,耿弇、彭宠二人的请罪奏疏来。

    他麾下最飘的将军不是第七彪,而是耿弇!这年轻人下巴已经快上天,第五伦拼命压才能按住他。

    这次一时大意,在他防区里放了来歙突入,耿弇引以为耻辱,在奏疏里,倒是将来歙的目的、可能造成的破坏说得一清二楚,他也认为这是刘伯升的动敌之计。

    但因为信息差的缘故,耿弇不知东方战局已定——毕竟在他眼里,景丹、第七彪乃至于窦融,都是“中驷”甚至“下驷”啊,能成什么大事!

    所以耿弇依然认为,来歙会对后方造成极大的威胁,请命由他亡羊补牢,去将这头小狼逮住!

    “臣不欲多将兵卒,只需大王予我越骑营残部及少许县卒,二三千人,可擒来歙来献!”

    “小儿曹,好大的口气!”

    第五伦释卷摇头,还是这么狂傲,耿弇这是想上驷对上驷啊,真不知该夸还是该怒。

    按理说,魏王应该拒绝这提议,因为比起去管来歙这小蚊子,一直蓄势待发的刘伯升才是更需要防住的,但是……

    “备马。”

    第五伦忽然下了这样一个命令,次日天还没亮,他就带着一众卫队、参谋、主薄,离了他居中调度的安陵城,向西走了数个时辰,抵达耿弇军大营!

    此地名叫细柳亭,亦是第五伦和马援放跑万脩的地方,如今南北开战,重新驻军。和当年汉景帝的待遇一样,第五伦先驱也被阻拦:“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魏王之诏!”

    还得第五伦令人持节诏耿弇、彭宠来见,壁门才得以放开,第五伦也不含糊,驰入壁中,直至匆匆赶来的耿弇、彭宠面前!

    彭宠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而耿弇只是拱手:“大王此来,臣等未迎,甲胄在身,不敢拜!”

    “将军介甲免礼。”第五伦不以为忤,扫视耿弇麾下校尉们:“久驻辛苦,余欲劳军。”

    又抽出了耿弇的请战书:“同时,也准将军之请,让卿去击来歙,可带本部三千人北上。”

    耿弇大喜之余又感到诧异,对付区区来歙而已,何须这么多兵?而彭宠则是大惊:“大王,那大军由谁来掌管?”

    总不会是他罢?彭宠经过被田况大败的惨痛经历后,对独领一军已有些犯怵了。

    第五伦却缓缓道:“余亲将之。”

    此言惹得众人一愣,第五伦笑道:“汉高可将十万兵,我再不济,也能将万余兵卒罢?”

    众人忙道:“大王能将兵百万!”

    第五伦让耿、彭二人起身,随他入帐去私谈,却将校尉、参谋们丢在外面,只教他们面面相觑。

    耿弇的弟弟,耿舒与人窃窃私语:“吾等知道大王善将将,但将兵之能如何?”

    自从入关以来,第五伦长期以来主管着方略,运筹建策于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却很少亲自临阵指挥,而是交给万脩和耿弇。

    耿弇麾下众校一时有些不适应,倒是被第五伦的嫡系狠狠瞪了几眼:“大王昔日在新秦中,在黄河畔,亦曾大败匈奴、赤眉!”

    后面半句他们没说,比如严伯石之徒,但严尤在宛城被刘伯升击败身死;与窦融齐名也说不出口,现在的窦融,已经是“常败将军”的代名词了。

    耿舒讷讷不敢再质疑,心里却暗想:“虽是兄长主动请战,但魏王此举,与刘邦驰入韩信壁,夺其军又有何异?莫非是不信任兄长?”

    少顷后,耿弇、彭宠走出营帐,耿弇脸上略有遗憾,而彭宠则看上去松了口气。

    耿弇举起第五伦给他的新虎符,点了将:“耿舒,汝等带三千人,随我北上!”

    又叮嘱道:“务必让士卒从营南门出。”

    耿舒一愣,细柳营南就是渭水,三千多人马出去,这不是让南边的刘伯升看得清清楚楚么?但也不好多问,只应诺而行。

    此时第五伦也从帐内走出,已经换上了一身戎装,胄上金羽高耸,还真要亲自将兵啊!

    耿弇朝第五伦长作揖,这回他虽身有介甲,还是乖乖作揖方去。

    第五伦拍手打破了缄默:“诸君都别愣着,各归营垒,约束士卒,午后来大帐开会。”

    信息差和时间差,这是战争中极其重要的东西!

    第五伦获知景丹遣人来报,知道刘伯升的东西合击、调动魏军之策,在潼塬一战功败垂成后,已凉了一半。但孤军深入的来歙不知,依然在蒙着头奔向注定无果的前方。

    对岸的刘伯升也不知,这位柱天大将军是个赌徒,还在期盼着自己的方略奏效,让第五伦的军队“动起来”呢!“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那就遂了刘伯升的心思,令耿弇假意北上,让我军仓皇而‘动’罢!”

    “刘伯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难得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一定要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啊!”

    ……

    PS:第三章在23:00。

第314章 赌徒

    在刘伯升记忆里,舂陵的天空永远是晴朗的,碧天白水,蝉鸣阵阵,外加一株大榕树投下的绿荫,这便是他们的少年生活。

    除了舞刀弄剑外,刘家一母同胞的兄弟俩也会玩些代表宗室子弟文质彬彬的游戏,比如对弈。

    “啊啊啊啊!又输了。”

    年纪稍长的刘伯升倒没有顽劣到学他们的老祖宗汉景帝,输棋也输人,直接抄起棋盘砸烂弟弟脑袋,他只是恨恨地锤了一下,震得黑白棋子乱飞。

    而稍小几岁的刘秀,总会抿着厚嘴唇笑一下,然后乖乖低头去将四处滚落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刘伯升则会双手抱怀看着老实内秀的弟弟,生着闷气,看了一会过意不去,只将二人约定的赌注,一柄新到手的拍髀不情不愿地赠予他,又嫌刘秀不会用,手把手地亲自指点于他。

    “阿秀,你记住了,要这样捅人,才能致命!”

    兄弟关系是复杂的,有早早丧父的相依为命,也有因族中长辈更疼爱刘秀而产生的小小嫉妒。但不管刘伯升嘴里怎么嫌弃刘秀,说他难成大器,若是舂陵乃至蔡阳县谁敢轻辱弟弟,不管是县令的儿子还是辈分大的同族少年,刘伯升定直接带着伴当们抄家伙上门,打得对面孩子跪地求饶!

    “对弈有什么好玩的。”

    当刘秀提议再来一盘,这次他持黑让子时,刘伯升如是说。做兄长的不太愿意承认,对弈太考验耐心和布局了,这是他永远也斗不过刘秀的游戏,只道:“我还是喜欢六博!”

    六博比对弈简单,行棋前要先投箸,那很考验运气,刘伯升就喜欢赌!

    “我不得不赌时,也会赌。”刘秀只将黑白棋子攒在手心,一点点将其放回棋盏里,若雨珠洒落玉盘,哗啦作响。

    他抬起头对兄长笑道:“但能运筹而胜的,何必将输赢,全寄托在赌博孤注上呢?”

    “大将军,大将军?”

    一阵来自营帐外的呼唤,将刘伯升从往事里唤回现在,低下头,毛笔握在手中,简牍上写了他的名,已经封好;抬起头,正前方,错漏百出的行军图挂在营中,上面标注了来歙目前可能抵达的地点,以及东方战事发生的位置,但东西两方结果都是未知。

    “文叔,我现在,已是将手中能够运筹的东西两枚棋子,都扔了出去,只剩下手中孤注了!”

    刘伯升暗暗自语,同时看向轻声唤自己的人,乃是舂陵族人刘终,起兵之处曾助他袭杀湖阳县尉,如今在更始朝廷里做侍中,与刘秀关系十分要好。

    眼下刘伯升正在写的信,就是欲交给他保管。

    别看刘伯升平素大大咧咧,张口闭口“渭水投兵可断”,但与第五伦对峙这么多天以来,他也知道自己遇上了强敌。对面毕竟是第五伦的老家啊,君臣一心,军民一体,将渭水防线守得严丝合缝。

    简单的诱敌不起作用,非得咬着牙将舂陵兵精锐分给来歙,又让麾下“杂牌军”里最能打的邓氏兵东去接应王常。

    这两枚子就好似将石头扔进了渭水,迟迟没有反应,直到今日午间,驻扎在细柳营的魏兵忽然躁动不安,有三四千人出营后向北而去,打的还是“耿”字旗。绿林情报再差也知道,那是第五伦麾下一方大将耿弇。

    “定是东、西两路得手,逼得第五伦不得不调兵回援!”

    众将皆喜,刘伯升也希望如此——必须如此!

    靠着分上林苑,从渭南豪强处得来的粮食虽然还有剩余,够他们撑到入冬,解决了这源头后,劫掠频率稍稍减少,但分宫室让士卒提升的士气却被时间一点点消磨,得在彻底殆尽前开战。

    “阿终,你是自己人。”刘伯升对族人,多以亲昵称之。

    “今夜,我亲自将兵渡渭进攻,你留守于此。”

    “若我能归,则此信不必送出去。”

    “若我不能归来,便往南,去投汉中王刘嘉,往后再替我将这信给文叔送去。”

    刘终听呆了,他虽是极亲密的人,却从未见过刘伯升如此作态过,只道:“大将军,这一战当真……”

    “乱想什么!”

    刘伯升却又哈哈大笑起来:“我若归,必是全胜而归。”

    “我若不归,则定是杀疯了,一路打到栎阳,甚至是河西去,来不及回来,要让你替我去给刘嘉和文叔报喜!”

    他站起身来,紧了紧自己的甲胄,恢复了那轻蔑的神态:“所谓魏王伦,土鸡瓦狗罢了!”

    ……

    走出大帐后,一众舂陵兵的校尉聚在一起商量渡渭的具体方略,而他们中有个扎眼的人——岑彭孤零零地站在不远不近处,作为降将,他身份有些尴尬。

    刘伯升大大咧咧地与众人打了招呼,又唤了岑彭到一旁。

    “君然,声于东西而击其中游之策,多亏了你替我画计补全啊。”

    刘伯升看着岑彭道:“你与第五伦是相识,却能尽心为我筹划,我没看错,君然确实是大丈夫。”

    “将军释我不杀,岑彭堂堂正正,既然降了大汉,在将军麾下,就会尽力。”

    就像他明知新朝大势已去,却非得陪着严尤,在宛城坚守到最后一刻,岑彭是为情义而献策,非为某个固定的政权。

    但岑彭也有一个疑问,一直不敢说,直到今日,大着胆子提道:“末将偶听人说,魏王欲以将军弟妹来交换我,却被大将军拒绝,为何?“

    “岑彭一介败将,难道比文叔将军爱妻,阴氏子弟更有用么?”

    “岑君然,太看轻自己了。”

    刘伯升肃然道:“萧何言,诸将易得耳,至如韩信者,国士无双。”

    “你岑君然也一样,是帅种,是国士!再加上我敬佩你的为人,自不能以区区妇人孺子来换,这是羞辱,奇耻大辱!哪怕她是吾弟中意的人亦如此。”

    刘伯升大笑:“若是第五伦愿意拿渭北十五城来换,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这是将岑彭比喻成和氏璧了,这让他心里更加难过,垂首道:“区区降将,得将军厚遇,无以为报。”

    真是让人纠结又难受,岑彭一面希望第五伦能赢,一面又不希望刘伯升输,前者是第一个发现自己才干并加以举荐,有知遇之恩;后者则赦己以显义,又让更始封自己为侯,乃是救命之恩。

    但第五伦、刘伯升那注定冲突的野望,却非得让他做出选择。

    刘伯升也看着岑彭,问出了那个问题。

    “君然以为,此役,我有几分胜算?”

    “说实话!”

    岑彭既然能为刘伯升画策,自然也明白这一战意味着什么,只咬牙道:“若东西邓将军、来将军两路皆能成事,而大将军渡渭一击,则是五五!”

    “即便那样,也才打平手?”刘伯升复问:“若是没有他们呢?三七?”

    “魏王有渭水及舟楫之利,胜负当在九一!”

    “一成么?”

    刘伯升缄默了,半响后却又哈哈一笑:“这比率,可以赌了!”

    他点着岑彭:“你真是从不说假话,也不愿作伪啊,难怪在新朝十余年,竟郁郁不得志,直到遇到了第五伦与严伯石。”

    “看在君然面上,我胜了,会饶过第五伦。”

    说完这句话,刘伯升正色离去,留了岑彭待在渭南营地里,但他心里,却有没说完的话。

    “可若我不幸败了,岑君然,你该做何事就去做,也不必记着我的情!这一注,刘伯升,赌得心甘情愿!”

    ……

    渭桥一共三座,中渭桥正对长安,东渭桥则到第五伦老家长陵去了,西渭桥就在眼前,对岸就是细柳营。

    他们的浮桥是搭建在西渭桥残骸上的,据说是王莽害怕第五伦所以烧的,但刘伯升觉得,这是第五伦害怕他才烧的。

    木桥板已尽数焚毁,但从汉朝起就改用的石头墩子却还在,每隔十余步就有一个,伫立在河水中,被烟火燎过后黑乎乎的。

    浮桥在过去几天里相继开工,先令善泳者游过去,拉几条绳子到桥墩上作为固定。然后再把一些小船固定在绳子上,再在小船上铺上木板,具体下来当然没这般简单,但在刘伯升眼中就是如此,再深究到哪个绳结该怎么打,板子要如何搭,怎么让船在流水中保持平衡,那就是工匠的细腻活了。

    绿林军习惯于运动作战,搭浮桥经验丰富,为防敌人火船来毁浮桥,他们留了心眼,在桥墩左、右各搭了一道,其中左桥更长,右桥更短。

    左桥已经搭建了四分之三,离北岸就剩下几十步,水性好的几个猛子就能扎过去。但现在搭建得顶着敌军的弓弩和火箭,每天光顾着灭火了,右桥搭了三分之二,也堪堪在敌人射程范围内。

    刘伯升坐在渭水边,等待日头一点点西沉,对面似有关中歌谣之声,唱的是《战城南》,听说第五伦已经亲自入驻了细柳营,又闻人言,这位魏王最爱让士卒们相互拉歌。

    而唱到“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和“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这两句时,声音尤其大,似乎意有所指啊。

    刘伯升却冷笑:“唱的又不是楚歌和南阳调子,士卒们听不懂,想瓦解我军心也不容易啊。”

    但还是有点用的,己方这边也有荆楚南阳的下里巴人之歌响起,此起彼伏,他们想家了啊。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随流水而逝,看来今天一如往日,会在对峙的平静中度过。

    然而随着夜幕降临,远在下游三四十里外的中渭桥方向,却一片火光冲天!杀声四起!

    那是刘伯升安排阴识等人,利用那儿的桥墩也搭了两道浮桥,由他们先行佯攻,而将在西渭桥集中的兵卒藏于岸边林子、里闾后做准备。

    少顷,又一支魏兵离开了营地,向东而去!

    “细柳营,第五伦身边,还剩下几千人马?”

    刘伯升站起身,捡起一块薄薄的石头,扔进渭水打了水漂,他气力大,准头足,竟能连飞十余下才沉入河中——但终究还是到不了对岸。

    “开始罢!”

    他回过头,进入被柳林所遮的旱田,刚收割过的地里除了麦秆,就是枕着麦秆吃饭喝酒的士卒。

    “大将军。”

    “柱天大将军。”

    刘伯升从舂陵兵间走过,就着隐约的火光,他能一一叫出许多人的名字,想当初他兄弟二人在白水乡举义旗时,追随的不过二三千兵卒,一点点扩张,有时也会受挫被打散。

    他们中很多人已战死沙场,或命丧于小长安的浓雾内,或折戟于宛城的攻防战里,甚至葬身于长途行军的劳顿中。来来去去后,沙汰至今,一共六千多本部兵卒入关,分了两千给来歙去冒险,还剩四千。

    而现在,刘伯升又点了两千人出来,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勇将刘稷,他也是沙场宿将,举兵岁余以来大小战斗数十次,勇冠三军,不服别人,就服自己!

    “阿稷,汝为先锋!”

    舂陵兵是好钢,须得用在刀刃上,渡河能否得利,就在于他们,若是能顺利先登,后续的万余杂牌军才有勇气跟上。

    “敬受命!”刘稷单膝下跪:”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我也一样啊!

    刘伯升颔首,让人快些做准备。

    而在河边,在刘伯升安排下,大量杂牌军扛着里闾拆下来的门板,亦或是上林苑砍伐的木料冲向浮桥,在前方盾牌的掩护下,开始抢建浮桥。

    对岸也很快发现了这迹象,随着一阵急促的号角,沾了松脂的烟矢火箭纷纷射来,遮天蔽月,有人中箭身上着火跌落浮桥,后头在船上举着水桶待命的士卒立刻将任何沾火的地方浇灭。

    也有盾牌挡不住的时候,对面每隔片刻就会射出几支劲道十足的箭矢,能直接击碎盾牌,将二三个倒霉的绿林兵串在一起,直接掉落水中。

    “是大黄弩!”

    “大黄叁连弩!”

    第五伦是将新朝武库一整个打包的,这些劲弩能武装数千士卒,火力颇为密集,只能用蒙了几层牛皮的大门板去挡。

    而渭水对岸修建的魏军码头,也有一些船舶离了岸,顺势朝下游冲来,冲着冲着竟轰然起火!载着满船的薪柴就朝浮桥撞来!

    “上钩拒!”

    作为南方人,岂能不识楚越争霸时鲁班发明的钩拒呢?长长的拒可以挡住来船,是水战利器,此时被舂陵兵放平,试图阻止火船靠近!

    而即便左桥不幸着火,它也为右桥挡下了烈焰,那边也开始了抢工。

    刘伯升在火船放出时,已经从观战的胡凳上赫然起身,解开了自己的大氅,一撒手,任它随夜风翻滚而走!

    他没有闲着,一直在估算对岸的弓弩数量,比预料的要少许多。

    但刘伯升一直忍到现在,等待最佳的时机,火船不来,他还觉得这可能是第五伦的计策。

    火船一来,对方是真心想烧浮桥,看来调兵之计,是当真起作用了!

    “击鼓!”

    “让刘稷,出击!”

    在浮桥以东二里开外,带着两千舂陵精锐抵达这儿的刘稷,已带着从岸上拖下来的舢板、小舟、木筏等待于此。数月前五伦撤离时,几乎将渭南所有舟船都搜刮走了,这些都是刘伯升令仅存的工匠,及两三万人加班加点制作的,质量很差,过黄河长江绝对半路散架,但百多步的渭水确实是够渡了。

    “舂陵兵,为大将军击溃魏虏,兴复汉家,就在今夜!”

    刘稷一声大喝,在杂牌军协助下,上百艘各色的载具冲入渭水,舂陵兵们用手划,用木竿撑,嗷嗷叫着朝对岸杀去!

    浮桥亦只是明伐,吸引对方火力,侥幸修完也要明早了,真正能一鼓作气冲上岸的,只有他们!

    震天的战鼓已经敲响,渭水冰冷的浪花震颤,猛士横渡暴虎冯河,而赌徒刘伯升,已经一松手,朝第五伦,掷出了他手中最后的,赌注!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315章 韩信

    有了魏王亲自坐镇,魏军的反应极快,发现舂陵兵在浮桥以东数里强渡时,立刻调兵过来,数百名轻装的弓弩手最早抵达,匆匆在岸上站成几排,持弩对准河中如鲫鱼般游来船只攒射。

    今夜无月,却不愁没有光源,两岸千军万马的营火映红了天,火船撞在浮桥上引燃的烈焰照亮了河,渭水犹如铜镜般光影动摇,

    一轮轮齐射让舂陵兵的船板扎满了箭,靠前兵卒举起吴魁大盾,只听见“嘭嘭”闷响不停,有弩矢劲道大,甚至刺透盾牌,将舂陵兵的手钉在上头,但他们痛归痛,竟仍死死撑着盾不后退,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流。也有人被弩矢带得向后趔趄,跌落水中,甚至有倒霉蛋被大黄弩击中,船舷断裂直接沉了。

    前锋部队一共两千人,渡河途中已相继伤亡了百余兵卒,河水飘红,轻装的半沉半浮在水中,着铁甲的则连人带甲沉到河底。

    但因为距离和风向的缘故,有的箭抵达时已没了力度,被横风吹着歪歪斜斜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被刘稷伸手一把抓住,高高举起,惹得满船士卒振奋不已。

    “冠军侯,彩!”

    刘稷是刘伯升麾下第一大将,小长安之役,是他拼在前头杀出重围,才没被严尤全军歼灭。唐河之战,也是他奋勇无前,打得窦融抱头鼠窜。

    之后连陷数县,夺取鲁阳关,面对王寻十万大军亦不曾畏惧。而事后因数陷陈溃围,勇冠三军,哪怕他平素对刘玄多次出言不逊,但还是被想怂恿刘伯升入关的更始皇帝不情不愿地封为“冠军侯”。

    冠军县就在南阳,但刘稷的心,永远在战场上。

    渡河伤亡不小,但接下来才是最难的,船很难一口气冲到岸边,先抵达的舂陵兵跳下来,鱼贯前行,河水没过膝盖,河底泥泞不堪,一步踩下去,起脚都很费力。

    他们已经故意绕开了魏军在浮桥对岸构造的墙垣工事,但依然得仰攻高出河床丈余的河岸。坡度不算大,但足以让魏军占据地利优势,继轻装的弓弩手数百人外,又有数千魏兵荷甲从大营处而至。长矛手已匆匆结阵,与登岸的舂陵兵白刃交战。

    舂陵兵猛地一冲,若对面是新军,很可能一触即溃了,但这群人可不是被来歙打没了士气就一溃而散的民团、越骑营,而是随第五伦在鸿门起兵的“老卒”。临晋、河东,一次次战争让他们信心膨胀,抽空的训练使配合颇为可观,杀人的艺术已臻于成熟,舂陵兵的生命在河岸处不断消耗,每次呼吸都有人倒在泥污中。

    但魏兵也会被同样熟悉战阵的敌人用戟勾住拽下来,头上立刻有环刀落下,结果性命,甚至还砍了头颅。

    刘稷没有急着冲锋陷阵,而是死死盯着敌人,见对面为了加厚阵线,已层层叠叠压在河岸上,时机差不多了,立刻高呼一声:

    “掷戟!”

    弩保养不易,消耗较大,加上关中武库好弩全被第五伦卷走的缘故,刘伯升军中远射兵器较缺。遇到冲锋时,刘稷遂以短戟来替代,这玩意铸造起来也容易。

    前排盾刀手将盾牌高举过头,抵挡魏兵居高临下猛刺的长矛和起起落落的戈,百多名舂陵兵顶着弩矢,猛地冲刺,将手中卜字短戟狠狠掷出!

    虽然戈矛阵中亦有些许盾牌,但前排矛手还是遭了重创,靠着厚甲抵挡不一定会死,但剧痛是少不了的,手臂和大腿上挨了的就更是只能弃矛后退,让袍泽顶上自己的位置。

    扔上来的还不止短戟,亦有魏兵战死袍泽的脑袋,血淋淋的洒着血就往上乱丢。夜里看不清,魏兵还以为是什么暗器,刺过去或用盾牌挡住才发觉不对,他们也算打过不少仗,却第一次见如此凶猛的军队,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害怕。

    愤怒让他们加快了手里的刺杀,害怕让魏兵开始大吼大叫,驱散自己的惧意。

    对面的舂陵兵也从没遇到过这样坚韧的对手,打得很吃力,他们亦被两种情绪主宰,叫骂不绝,骂声越大的内心约虚。战斗没了刚开始的井然有序你来我往,开始进入自由发挥阶段。

    “杀!”

    乘着这些许的混乱,刘稷嗔目大喝一声,亲自带着预备队,从敌方阵列薄弱、且被短戟砸乱的地方冲将上去。

    对面几根矛朝他刺来,刘稷竟不理会,仗着甲厚,硬挨了两下,手里却不停,下手极准,都瞄着对方甲胄保护不到的地方,三刀撂倒三个,刃卡进骨头后卷了,竟抄起地上的长戟,刺翻两人后,又横着使,近身死死顶着三五个人,靠着自己的大力,将他们一直向后推!

    舂陵兵们也紧随其后,相继登上了河岸,双方混战在一起。

    论作战经验,舂陵起兵岁余,参战次数多,略胜一筹;论甲兵犀利,第五伦搬空新朝武库,卷走所有工匠,使得魏兵占了优;在士气上,一方是诛莽义军连战连胜信心十足,坚定地追随魏王,一方是复汉之师勇锐不甘人后,仰慕崇拜刘伯升,但久屯渭南稍稍受挫,双方一时间打了个棋逢对手。

    但冲上河岸的舂陵兵很快就遭到了迎头痛击,对面亦有一支预备队,蓄势许久,在最关键时加入战场。

    这是真正的百战之师,盾手举着牌前进,戈矛士在盾后挥舞开路,弓手能够边走边仰天射矢,持刀甲士砍斫任何接近的敌人,配合如一。

    他们像只铁刺猬似的,逐步向前移动,成为稳住阵线的磐石,舂陵兵所遇皆败,被刘稷稍稍挤开一条缝的阵线,又开始慢慢往后推,而为首一位身材短小的汉子尤其骁勇。

    和刘稷一样,此人也浑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只两个呼吸的功夫,刘稷就亲眼看到他用长刀刺倒了一个舂陵兵,又砍翻了一个,虽然左肩膀挨了一矛,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反手将敌人捅死。

    看着一个个跟着自己许久的族人兄弟倒毙,刘稷又急又怒,双方在靠近,最精锐的队伍即将碰撞,刘稷举起浴血的卜字戟,又发出了一声大吼。

    “那魏将,何许人也?”

    他的声音淹没在嘶喊中,对方也不屑于回答,只扬起手中冰冷的刀再斩一人作为回应。

    此乃魏王麾下商颜侯,郑统。

    这数百人,是郑统在龙首渠一战后组建的死士营,河东一役,作为先登,一昼夜行军百余里,杀到了安邑附近,竟吓得王寻老儿弃城而走。

    刘稷是舂陵兵中勇冠三军者,而郑统亦是魏军中骁勇不让旁人!

    前锋的猛攻遭到郑统阻击,眼看舂陵兵的攻势将显露颓状时,一阵巨大的鼓点在西边数里外敲响,连郑统都忍不住偏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刘稷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柱天大将军用兵,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每次进攻都是真的,而每一波“强攻”,你若不加以防备,定会吃大亏,也是为了后面的真正猛击做铺垫!

    强渡的地点不止一处,杂牌军试图依靠划回去重复利用的小舟舢板陆续渡渭,支援刘稷。连刘伯升,也带着他身边仅剩的,最后的两千舂陵兵,亲自上场了!

    和负责吸引魏军主力的刘稷不同,刘伯升的目标只有一个:

    “魏王伦之所在!”

    ……

    若不算从上游陆续冲来的火船,浮桥以西,刘伯升这一侧的进攻,远比吸引了大批魏军的刘稷要顺利。

    他的脚终于踏上了北岸的土地,坚定地往前迈步,舂陵兵簇拥在周围开道,击退这边“零散”的敌军,当他们登上河岸后,火光通明的细柳营就在北方四里开外。

    按理说,第五伦手下的精锐——就是那些随他起兵鸿门的军队,放了五千在河东,分了五千给景丹去潼塬,又遣五千留守于栎阳、郑国渠军仓,所余两万五。

    一万给万脩,在东方数十里外中渭桥,一万给小耿,在细柳营,五千带在身边,居中调度。

    今天正午,第五伦与耿弇汇合后,又遣其带数千兵离开,中渭桥交战时,派了两千出去,满打满算,细柳营中尚余上万。

    但开战后,又起码派了五千兵去东边数里外阻截刘稷。经过这不算复杂的加减法,若不算随军民夫,第五伦手下还剩下四五千兵,眼下正列于细柳营外,那就是刘伯升需要对付的人数。

    “岑彭,这就是你口中,我那仅仅一成的致胜之机吧!”

    在刘伯升想来,靠着刘稷吸引大多数魏兵,自己亲自将兵渡渭致命一击,便是最接近胜利的机会!

    那四五千魏兵是第五伦最后的预备队,他们举着火把连成火海,火光中冒汗的额头上皆裹黄巾,在夜晚的混战里,静静地伫立,俨然是靠得住的强军,仿佛一直在等待刘伯升踏岸,一如第五伦那个颇为自信的命令:

    “放他上岸打。”

    第五伦也没有急着过来将舂陵兵赶下水,而是令三军蓄势以待,在他的命令下,慢慢从大阵分开为应战的小阵,摆了一个正对刘伯升的偃月阵,也算“好整以暇”了。这可是夜间啊,若在两个月前,简直难以想象。

    舂陵兵以一敌二,一个问题摆在刘伯面前:是等待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占住河岸,让后方万余杂牌军陆续过来,还是一鼓作气冲过去?

    这是千钧一发的选择,等待,会让第五伦从容将刘稷那边的军队调一批回来,万脩甚至也会驰援。

    而进攻,无疑又是一次赌博!

    “攻!”

    机不可失,赌狗刘伯升做出了决断,炎汉旗帜在风中前指,随着他的号令,最后的舂陵兵们开始持刀拍盾,向前迈步。

    然而当两个阵列越来越近时,一道火龙却出现在西方。

    他们来势迅猛,其疾如风,领头的小将一匹白马,正是半天前带着三四千人去“追来歙”的耿弇!

    他依照第五伦的计划,绕到细柳营以北十里开外,让士卒休憩够,在战局开始时,又杀将回来,直扑舂陵兵侧翼。

    第五伦没让他去逮来歙这只小雀,确实遗憾,但还有刘伯升这条大鱼,小耿顿时就不困了。

    他如同火蛇的头,中目光炯炯:“刘伯升,你我上驷,对上驷!”

    其弟耿国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看着被第五伦和他们夹击,困在狭窄河岸上的舂陵兵,嘟囔道:“我还以为,兄长要再等些许时辰,待刘伯升与魏王战得难解难分时才杀出。”

    “糊涂,那岂不是要陷魏王于险地?”

    二弟耿舒狠狠白了三弟一眼:“兄长只是用兵类韩信,又不是真韩信。”

    “我家,更不会学韩信!”

    ……

    PS:第二章在23:00,结束这一段剧情。

第316章 柱天

    “辅汉校尉邓晔,听柱天大将军令,速速渡河!”

    奉命留守南岸的侍中偏将军刘终呵斥连连,析县的贼头子邓晔却没有急着接令,而是斜眼看着对面的战火。

    渭水北岸浅滩满布泥泞,遍生芦苇,只不如渭口那般茂密,中了魏军的烟矢后只烧了些许。再往上,则是滑软泥泞,低缓上坡,那就是绿林与魏军的主战场。

    魏军偏师去而复返,与第五伦的大阵配合,将最后的舂陵兵围困在河畔。后头大河滚滚,浪花四溅,别无他法,刘伯升也只能背水列阵,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但这谈何容意?魏军打得很聪明,耿弇自西边来,遣锐士击舂陵兵左右翼,赤色、黄色的旌旗飒飒,战鼓雷鸣交织,两军厮杀在一起。

    而第五伦则以精兵坚守,严丝合缝,让刘伯升斩首计划无从下手,同时后方弓弩齐发,利用远射兵力优势不断消耗舂陵兵。舂陵兵现在如同一头掉入的陷阱野猪,左突右支,却终究出不了泥潭。

    留在南岸的绿林也并非作壁上观,而是积极补救,利用撤回来的小舟舢板,发动了一次次驰援。但载具一回只能渡过去千余人,且第五伦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预备队,每次都能将他们堵个正着。

    刘伯升的杂牌军人数虽众,但多是沿途所收,仅穿皮甲的士卒、大批毫无纪律的盗寇和恶少年,手持镰刀和祖父辈遗留的生锈刀剑的庄稼汉,甚至是士气低落新军降卒……

    魏军的弩箭如冰雹一般朝他们身上招呼,百枝,千枝,刹那间不可胜数,无数人中箭倒地,呐喊转为哀嚎。

    如果说刘伯升本部还能以一敌四顽强抵抗,那陆续渡过去的绿林杂牌军,就是羊入虎口,甲兵、士气、秩序皆不如对方的情况下,陷入了一边倒的屠杀,简直就是葫芦娃救爷爷。

    看着那个念着刘伯升的好,毅然相帮,却狼狈地游泳逃回来、屁股上还扎了根箭,部众尽失的渠帅,邓晔明白,自己麾下二三千人若是过去,也是这般下场!

    于是他欣然应诺:“我这就张罗部曲渡河!”

    等回到河边的阵列,副校尉于匡焦急地问他:“邓兄,当真要去么?”

    邓晔翻着白眼:“一连三批人渡过去驰援,几乎都是给魏军当了活靶子。”

    “连冠军侯刘稷将军都从东边败退了,舂陵兵如此精锐尚且无计可施,更何况吾等?”

    “那……”于匡似乎领会了邓晔的意思,阴森森地举起手,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

    “魏王也与吾等有旧,如今眼看魏将胜汉,不如反戈一击?”

    于匡觉得这样能给他们换个好前程,邓晔却仍摇头,看向渭北陷入苦战的刘伯升,感慨道:“我虽然投靠了绿汉,但更始于吾等,路人而已,叛之无妨。”

    “唯独刘伯升,我敬佩他是伟丈夫,给吾等发粮食分宫室也大方。邓晔虽只是析县之贼,却也读过点圣贤书,知道盗亦有道、以德报德的道理,我不忍在刘伯升背后捅刀。”

    然而主要的原因是,南岸还有不少绿林的军队,且忠于刘伯升,他们若是忽然反正,可能会遭到围攻,若是将手里的兵耗光,拿什么去投魏王?

    邓晔让于匡协助自己指挥析县兵,向西平移,在刘终气急败坏的大骂下,悍然抗命,撤出战场正面。

    “吾等,两不相帮!”

    ……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当平旦时分,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刘伯升身边,已经再难找到一个毫发无伤的舂陵兵。

    他们伤痕累累,战死人数已经近半——士气也早就崩溃了,有人调头投河欲走,有人直接疯了,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盾已残破,钢刀也折了,矛杆断裂为两截,一夜奋战,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而魏军则是一波疲惫,就换下去让生力军上,一点点将他们耗死。

    而舂陵兵只能以死人作为墙垒,硬生生筑起了一点“人墙”,却挡不住头顶落下的箭矢。

    魏军距离取得胜利,似乎只差最后一击了,但不知是箭射光还是为何,魏军如浪潮般的攻势暂时停止,头裹黄巾的魏卒缓缓后退,他们脚边是前赴后继的绿林尸骸,有舂陵兵,也有陆续过河来驰援的杂牌军。

    方才战况剧烈,连刘伯升都亲自仗剑刺杀了几个冲到跟前的魏兵,他的札甲上,不少铁叶片在战斗中被击落,原本光耀的铠甲好似一条生病落鳞的鱼,再沾上厚厚的血,颇为可怖。

    而一把断箭则深深扎进在他铁叶刮落少了防护的腰脊处,拔是不好拔了,只能硬生生用腰带扎起来止血,稍微动一下,痛感便直冲脑际,须得强忍着才能不痛晕过去。

    “大将军!”

    一个声音响起,回过头,竟是本该在东边数里外的刘稷,他也很凄惨,从额头到腿脚,满是伤痕。

    刘伯升一愣,然后恍然:“阿稷,你……”

    刘稷羞愧地垂下头:“大将军,我败了。”

    “东边是陷阱,吾等两千余人登岸本欲吸引第五伦主力,好为大将军赢得机会,岂料不但遇上了伏兵弓弩及一群死士,先前匆匆东去数千人也赶了过来,我部寡不敌众……”

    刘稷被郑统赶下了河,随他过去的舂陵兵共有数百人战死,溺水者亦不计其数,加上被俘者,活着过河的人,只有寥寥几百。

    但刘稷不甘心,竟拉着数百人再渡渭水,成为了刘伯升的最后一支援兵。

    如此一来,两路强渡的舂陵兵皆受挫,这场仗,基本上是功败垂成了,而第五伦既然敢让偏师回来,也证明邓晨、来歙两路并未起到想要的效果。

    “大将军,是第五伦太狡诈,非战之罪也!”刘稷恨恨不已,他就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刘伯升这次没自欺欺人,摇头道:“不,就是战之罪!”

    战争是一个整体,直到进了长安吃大亏后,过去一直在打一隅之战的刘伯升才慢慢意识到。他的败局,从不顾弟弟刘秀来信劝导,一意孤行入关时就注定了,这里什么都没有,连“谒高庙”的虚名都没得到,却陷入了战略上的死地。

    你当他夜深人静时,不曾追悔么?

    但后悔有什么用,刘伯升与刘玄的关系注定,从入关时起,他就只能进,不能退!

    一退就是万丈深渊,一退就是前功尽弃,只能张口闭口轻蔑地称呼对面第五伦是“土鸡瓦狗”,故作乐观。若是主将自己平素都怂了,那底下士卒又岂会有战心?

    可打到今日,他实在是进不动了,刘伯升自认为,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谋略,使尽了浑身解数。若对面是新朝的军队,来、邓两路都能顺利推进,己方的强渡突击也能成功,可偏偏撞到了一颗硬石头。

    随着他最后一注落空,岑彭口中,那一成的胜利机会,也一点点丧失了。

    事到如今,只能感慨一句:“若吾弟文叔在此,何至于此?”

    “大将军,退罢!”刘稷之所以再度渡水过来,就是想护得刘伯升撤回去。

    “去哪?”

    刘伯升也曾想过退路,但每每被他自己否决!

    “去汉中!”刘稷道:“汉中王刘嘉,乃是大将军族弟,往后可以南图巴蜀,以复汉高旧事。”

    当提到汉高时,刘伯升的眼睛亮了起来,但终究还是摇摇头。

    自称“益州牧”的公孙述已取巴、蜀、广汉三郡,堵塞了金牛道,刘嘉未能降服他,进了汉中,只能面对一个比关中还狭小的局面,更何况……

    “我不管退往何方,都会被刘玄及绿林诸渠帅声讨。“刘伯升咬牙,在渭南不得已饮鸩止渴的那些事,件件“僭越”,赢了不要紧,决裂就是了,但如今输了,就要承受其后果。

    “那就直接往武关走,回南阳,击刘玄小儿!“刘稷发狠了,他从来没将刘玄放在眼里,率先起兵者是刘伯升,建大功者也是刘伯升兄弟,刘玄这平庸之辈躺来的帝位,凭什么?他们打不过第五伦,调头奋勇一击,还敌不过刘玄?

    “走在前头,替第五伦做前驱么?”

    刘伯升还是摇头,他之所以下定决心打渭北,一大原因是王常派人绕弘农送来信,讲述了与第五伦的河内之会,此人竟想离间绿汉,也不甘于做北汉、西汉的异姓王,看来他的野心,只怕不止于于此啊。

    就像刘伯升说的,刘婴、刘玄还只是家贼,第五伦则是国敌!

    而就在这时候,数艘船只抵达他们背后的水面,有艨艟、大翼、小翼各数艘,让人颇为诧异——北方竟然也有这等战船?

    原来,当年汉武帝征西南夷和两越,特地在关中凿了昆明池,不仅是水军训练基地,同时肩负着制造各种军用战船使命。还可以沿漕渠进入渭河、黄河。

    经过一百多年后,尽管所剩不多,但仍被第五伦让任光一艘不剩刮走,部分派到河东风陵渡去,剩下的就停泊在上游几处渡口,如今横断渭水,艨艟撞翻简陋的小舟,大翼上弓弩齐发,将跑到河边欲泅水而走的绿林兵逼退。

    天杀的第五伦,明明有能力封锁渭水,却偏要骗着他们强渡送死,这下,想退都退不掉了。

    倒是对面的魏军阵列,第五伦大旗下,有人举着白布过来,大声呼唤刘伯升。

    “刘将军,在宛城,你赢了,但在此,你输了!”

    刘伯升似也想明白了,站起身来,大声回应。

    “转告魏王,还记得那个交换么?”

    刘伯升大笑道:“围宛城,困死严伯石的,是刘縯;攻渭北,也是刘縯一意孤行也,魏王应该痛恨的是我一人。”

    “刘縯愿意用自己的首级,换阴氏姊弟归来,换我麾下数千士卒离开,他们从此再不入关半步,何如?”

    “大将军!”刘稷等人大惊,连忙阻止刘伯升,但刘伯升却有自己的计较。

    当年项羽之所以不愿过乌江,是因为他带着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却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他何面目见之?

    刘伯升将舂陵、南阳子弟折损于关中,以他的脾性,也无颜再回去啊!但倘若能用他的死,换取“江东子弟”们安然归乡,倒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至少能在故乡,赢得一个好听的身后名,豪侠在意的,不就是这个么。

    然而第五伦那边的回话却是:“魏王言,他素爱英雄,又与文叔相善,何必动辄言死,欲得活伯升,不欲得死伯升!”

    刘伯升默然片刻,勃然大怒,让人喊出去:“士可杀,不可辱!”

    刘伯升不会降,不能降。

    “第五伦好用离间,想将我,作为对付刘玄的工具。”

    “除了没做过汉家臣子,他的野心,与那莽贼何异?”

    “吾等的志向是复汉,而不是帮第五伦,覆汉!”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刘伯升将自己母亲亲手缝的帻巾解下,系在一个水性好,可以冒死穿过艨艟、战船封锁的渭水,渡到南岸的舂陵兵身上。

    “告诉刘终、刘嘉,乃至于吾弟文叔。”

    “汉家宝鼎,宁予家贼,不予异姓国敌。”

    “刘玄再如何平庸,也是舂陵刘氏,他所忌恨者,吾一人而已。”

    “只要我死了,刘玄若是明智,便知道第五伦才是未来大敌!能宽恕汝等,甚至重用!”

    若如此,侥幸逃到南岸所剩无几的舂陵兵;起兵以来颇多依赖,却终究给不了他们回报的邓氏、阴氏;甚至是生死不知的来歙等,还有机会能回到故里,回到那蓝天白水大榕树下,而不用客死他乡。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能在汉家旗帜下而战,不管那旗帜的主人是他曾不齿的刘玄,还是刘伯升心里隐隐期盼的另一个人……

    用刘伯升一人之死,能换来绿汉的团结,哈,值啊!

    几名亲信含泪应诺,记着这些话,然后朝渭水中纵身一跃,好似投河,他们在浮满尸体的河水中潜行泅渡,有人被船上魏兵发现,弓弩齐发射死,也有人侥幸到了对岸,艰难爬上岸,将刘伯升的话对渭南残部说了,一时间南岸一片哭声。

    恸哭入耳,刘伯升仰起头,眼角隐隐有泪,真不甘啊,那份复汉的梦想本欲自己去实现,如今,却只能假他人之手了。

    抽泣也在渭水边的尸骸壁垒里响起,刘稷等人知已无退路,而刘伯升心意已决,都跪在他身边。

    刘伯升将亲信们扶起:“至于汝等,我不强求,愿死的死,该降的降,岑君然受我大恩,他回到第五伦军中,自会为汝等求情。”

    “咚咚咚!”

    对面魏军中,战鼓再度擂响,劝降不成后,第五伦也欲发动最后的总攻!

    严伯石的弟子,要用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胜,为他的老师,报宛城窘困自尽之遗恨了!

    刘稷愿为主君阻挡魏兵最后片刻,带伤顶在前方。而刘伯升则解下了自己的甲,全军上下几乎找不到一柄好剑好刀,他最后摸到了自己的拍髀。

    这种短刀长不过尺余,又叫尺刀。

    项羽自尽,是以剑自刎,但自汉以来,有一种新的潮流:以尺刀自刺,皮面决眼,自屠出肠!

    魏兵的脚步越来越近,刘稷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带着愿意死战的人与他们厮杀,而刘伯升则转过身,面朝他梦想中的长安,也对着故乡南阳白水乡的方向,高高举起了尺刀,对准自己的胸膛!

    “文叔啊,拍髀要这样捅。”

    “才致命!”

    ……

    和关中大多数地区一样,渭水边的土,本是黄色的,这是无数年风力和流水共同搬运堆积的结果。

    可如今,从西渭桥到中渭桥,黄土平原却悄然色变,北岸上尽是尸骸,流淌而出的鲜血渗入黄土,将它们染成了奇异的橘红,又被无数双脚踩成了烂泥地。

    朝阳如血,渭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大群大群的乌鸦闻到气味,在死者头顶的天空上往复盘旋,这是为它们准备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鸦,还有浓烟,第五伦为了赢得胜利,无所不用其极,被烟矢波及的地方,芦苇烧成了焦黑的炭,浮桥也烧毁了,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萤火虫…………

    当连刘稷也带着身上数不清的箭矢倒下,再无一个舂陵兵螳臂当车时,魏军也缓缓向前,开到了那些跪地降服的兵卒面前。

    他们身后,是站立的刘伯升,他背后撑着一杆矛,让其亡而不倒。

    做了这么久的敌人,这却是第五伦第一次与此人碰面,背影看着十分高大,比起弟刘秀都高出许多。

    第五伦骑在马上,绕到其正面,刘伯升确实是自刺而亡,拍髀深深插进胸口,致命伤,血已流干,双目却依然瞪大,定定看着南方。

    看着不像是死不瞑目,那目光,竟让人觉得有些许的柔和,与他豪侠的名声不太相符,而容貌和刘秀确实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美须眉与方正到有棱角的日角容。

    “刘伯升临死前,可说了什么?”

    第五伦端详了对手许久,才问被押到边上的舂陵降卒,尽管刘稷战死,尽管有上百人跟着刘伯升一起自尽,可仍有偷生者,若有机会活,谁愿意死呢。

    但他们,也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了,稽首在地,哽咽着说出了刘伯升最后的几句话。

    “大将军说……”

    “我是家中的长子,只能进,不能退。”

    “我是舂陵的柱子,脚踩地,头顶天。”

    “扶住我。”

    “我要站着死!”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317章 怀哉

    “大王,当斩刘伯升首传示于渭南、常安,则两万绿林自溃!”

    这还不算,竟有更狠的主意:“可裂其身为五,送至诸汉,胡汉得左手,北汉得右手,西汉得左腿,梁王得右腿,首级送至宛城,定叫刘玄胆寒。如此,则汉帝及诸侯皆战栗,再不敢仰视大王!”

    这是什么蠢主意?第五伦白了出计策的人一眼,这个参谋可以回家种田去了。这不是故意向诸汉示威么?虽然打完这一仗,还想韬光养晦有些难,但也不必四面开衅。他和刘伯升相反,是个从不慕虚名,只处实惠的实用主义者。

    当年刘邦对待第五氏的老祖宗田横之死是怎么做的?老刘心里肯定很高兴,但面上却为之流涕,嗟叹不已,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

    第五伦倒也不必那么夸张,只朝刘伯升伫立不倒的尸身作揖,而后下令道:“备上好的棺椁,送往汉景帝阳陵附近,以将军之礼妥善葬了。”

    第五伦做了安排:“刘伯升乃汉景帝六世孙,虽然死后不能回舂陵,送到祖先脚边,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胜者要有胜者的大度和姿态,当初在常安对付“民贼”们的酷烈辱尸手段,没必要推而广之,并非是第五伦敬佩刘伯升,也不是赞赏他的“义气勇气”,而是一个简单的原因。

    “刘伯升若大肆劫掠渭南,只要我不出动出击,确实能撑过冬天,但他至少还能稍稍约束军纪,宁可拆祖宗的上林苑、分行宫,也未放纵麾下绿林做出流寇行径。”

    从军事角度,可以嘲笑他“妇人之仁”“贵族做派”“死要面子活受罪”。但从做人的角度上,刘伯升还欲端着“仁义之师”的名声,想行得正站得直,放在这吃人的乱世,也算难能可贵了。

    成也性格,否则也不会首义南阳,破家厚士,颇有信义。败也性格,终究无法适应波诡云谲的军政斗争,一头扎进陷阱,又放不下身段学老祖宗刘邦后退一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顶,舂陵的柱子终究还是折断了。

    “他啊,虽非盖世英雄,却也配站着死。”

    这时候,中渭桥的万脩也抵达战场,禀报说对岸的阴识见西边主战场舂陵兵溃败,已经撤退,渭南还剩下两万多绿林,除了少数还盘桓在河边,打了白旗裹了黄巾欲降外,其余大多匆匆南撤。

    这场大战算告一段落了,第五伦笑道:“昔时刘伯升等初起兵,王莽购其首级十万金,而所谓的更始皇帝刘玄不过两万。”

    “今刘伯升死,舂陵败绩,绿林溃散,余亦欲出金十万,赏予有功将士!”

    十万金就是十万枚金饼子,分赏的部队囊括了渭水和潼塬两大战场,虽然大头肯定会被将军们得了去,但士卒小兵最后一人一枚应是有的吧?此言传出,皆欢喜不已。而没能参与大战的万脩麾下将校顿时就急眼了,请命去南岸追击绿林残军!

    “臣等愿为大王,收复常安!”

    “不急。”第五伦却一点不慌,常安就在那,还能跑了不成?值钱玩意也全掏空了,自己撤出来才一个月,急着回去作甚,又不是要马上饿死人,且让一向聪明的常安人在隆冬降临前,再冻上几日。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意味深长说了这么一句话后,第五伦下令:“三军暂且在渭北五陵休整,伯昭。”

    第五伦点了小耿的名,他倒是对刘伯升之死颇多感伤,这场仗虽在第五伦的筹划下,以众凌寡,但舂陵兵确实是他们举事以来遇到最强悍的一支,若是人数相当堂堂正正而战,胜负犹未可知。

    这样难得遇到的对手如此落幕,让耿弇有些失神,不过第五伦对败者的厚葬,倒是让他对“中驷”的魏王总算添了几分佩服。

    此时得唤,耿弇立刻应诺。

    “车骑将军去而复返,溃刘伯升左右翼,当为此战首功,还走得动路么?”

    耿弇昂首:“臣还能再打三战!”

    “善。”

    第五伦知道小耿心高气傲,但该用还是得大胆用,毕竟刘伯升登岸时,耿弇至少来得很及时:“余予将军兵五千,再收拢越骑残余,回援栎阳。”

    “来歙,是你的!”

    ……

    “擒来歙,三千足矣!”

    “五千就是五千,年轻人,勿要学李信啊!”

    虽然作战疲惫,但耿弇仍欣然应诺,右扶风是他的防区,放来歙钻进去,又因为轻敌用错了越骑营,都是自己的责任!

    耿弇带着第五伦拨给他的生力军北上——万脩麾下的兵卒,因为耿弇本部参与了鏖战,也累得够呛,难以远行。第五伦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合情合理地将两位将军所辖的军队给调换了。

    其余各部收拾战场,对岸愿意投降的绿林渠帅,却也打着黄旗,渡河来拜见第五伦了。

    “大王!”

    邓晔朝第五伦三稽首:“析县一别,臣日夜念着大王旧恩!”

    哪有什么恩,萍水相逢而已,析县的贼头子邓晔和于匡,是第五伦当初不打不相识的故人了,但这邓晔还真没见过面。第五伦的线报说他们在刘伯升军中,还没来得及联络,仗就打完了。

    邓晔很聪明,没有急着背刺刘伯升,而是在其兵败之际,派人联络各路心怀叵测的杂牌军渠帅,约合他们投魏王。他本部只有千余人,如今竟是收拢了四五千。邓晔很清楚,这就是投靠的资本,又鼓吹自己与魏王是老朋友,被众人推举为代表来见。

    对绿林降兵,第五伦是来者不拒的,往后若要南下,他们就是向导和炮灰,问得邓晔在绿林只是”辅汉校尉“时,第五伦大方地给了他一个”偏将军“的职位。

    “我不似刘伯升,只让将军做辅助。”

    第五伦笑道:“将军可是要做我主力的!”

    此言吓了邓晔一大跳,但他就爱当辅助啊!

    可第五伦的话语却没商量:“请将军为我前锋,继续收拢渭南绿林残兵。”

    “他日取武关商於,还得仰仗将军这当地人!”

    而对来投的另一个人,第五伦麾下众人态度就复杂多了。

    那人从船上下来,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良久无言,他也望见了正在被放入棺椁的刘伯升尸身——这棺材是第五伦军中为将领备着的。

    难过的情绪纠结于心,但见刘伯升得厚葬,起码稍稍松了口气,岑彭朝昔日恩主下拜,重重顿首,与他作别,这才起身朝第五伦走去。

    众将校在交龙之旂下看着岑彭靠近,见其先拜刘伯升而后来谒见,郑统等人都颇为不满,他们多少听说过此人名号:与第五伦有故,后来跟着严伯石剿匪,也打出过力挫下江的大胜,但绿林却越剿越多,最后被困宛城,竟然在十万人包围下,守了足足小半年。

    不得不承认,这是位将才,但其先从严伯石,后降于刘伯升,今又来投魏王,叫郑统等信奉“忠臣不事二主”的人颇为不齿,就差骂岑彭“三姓家奴”了。

    时值深秋,渭北的风冷,众人斜眼而观的眼神更冷,唯一的老友任光也不在其中。

    岑彭这百多步走得很艰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像他这几年曲曲折折的人生一样,甚至不太敢抬起头看第五伦,只盯着自己的鞋尖。昔日的自信,都被生活给磨没了,往后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直到魏将们发出了一声诧异,脚步声渐渐近了,一双沾满泥土和鲜血的鞮出现在面前。

    抬起头时,岑彭见到的是第五伦的笑容,魏王竟亲自走过来迎他,还将身后的黑色貂绒大氅解下,给衣着单薄的岑彭披上。

    “君然。”

    第五伦拍着岑彭情不自禁,有些颤抖肩膀:“日盼夜盼,终有今日。怀哉怀哉,曷月汝还归哉!”

    ……

    岑将军,欢迎回家!

    原本忧心忡忡的岑彭一时泪目,流落之苦,不平之鸣,一切委屈,都消解在这句话里了。

    第五伦给了岑彭极高的礼仪,携其手而行,又让众将校一一来与他相见,这些“骄兵悍将”各有性格,都是极其难驯的,对岑彭要么鄙夷,要么不信,甚至会冷不丁说两句阴阳怪气的话,看似恭维,实则埋汰。

    但岑彭却都能缄默而对,众将校的态度都无所谓,只要魏王和老友任光知他,足矣!

    与岑彭在帐内坐着吃饭时,第五伦问了一个疑惑。

    “刘伯升此番用兵,不可谓不妙。”

    “不论是以邓晨、王常击华阴,还是来歙迂回后方,从我军薄弱之处切进去,若是换了他人应敌,而无良将精兵抵御,一旦东西得手,这一战的结果,就要大为不同了。”

    可以说,起码来歙那一路的效果是显露了,惊得第五伦一头冷汗,亏得他事先在后方坚壁清野做了布置,而邓晨一方也哑火未能会师,否则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

    用兵打仗,看的是谁犯错更少,胜者并非完美无缺,败者亦非一无是处,总结两者优劣才能进步。

    第五伦看着岑彭:“君然可有为刘伯升出谋划策么?”

    “有,刘伯升主划此策,还让臣看过。”

    岑彭不吝承认,果然啊,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刘伯升和岑彭的用兵,就是这种路数。

    第五伦笑道:“好个岑君然,就不怕我输了?你如何评价刘伯升之策?”

    岑彭道:“是良策,也是唯一有机会获胜的路,但此策对大王无用。”

    第五伦笑道:“为何?”

    岑彭言:“大王用兵,乃是兵权谋家,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以阳谋设重重圈套引刘伯升入套,形如天网,而伯升势如鸟雀,焉能不败?”

    从始计庙算到谋攻作战,战争是一个整体的筹划,就像对弈一样,绝非一棋一子妙手可解,除非当真用出了“神之一手”,彻底翻转局面,但刘伯升,还是棋差一着。

    岑彭对第五伦下拜,终于能兑现承诺,将另一位恩主的话,转告给魏王:”就像伯石公临终前的遗言。”

    “严公说,唯独希望,伯鱼能用我教的兵权谋,用严伯石的兵法,在这乱世里,赢下去!”

    “大王的兵权谋,完胜了刘伯升和臣的兵形势!”

    “这就是老师对我的厚望么?”

    第五伦站起身,负手看着营帐外,默然良久。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岑彭还能“归还”,但那白发的老将军,却已经不甘地血洒宛城,永远回不了家了。

    第五伦甲胄外披着麻,军队里举着幡,至今仍为严尤戴着孝,这场大战,第五伦也投入了自己的情绪,心里憋了一股劲:必须胜!

    从在长安设陷阱开始,就一点点谋划,一点点布置。亦有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为来歙的突袭所吓满头大汗之时。景丹的大胜让他欣喜若狂,成重的拉跨叫他骂骂咧咧,但这一切都要藏在王者的淡然自若内,恢复冷静重新布置,不足为外人道哉。

    为将者只需要打赢一隅战场,但作为王者,作为统帅,却必须纵观全局。

    缄默了很久后,第五伦才开口笑道:“小试牛刀,区区一胜,可不足以告慰严公泉下之灵啊。”

    “君然,你要助我,赢得天下!才够啊!”

    ……

    PS:第二章在18:00。

第318章 打扫干净屋子

    九月十九,刘伯升战败次日。

    来歙没能按照原计划,穿插敌后,大迂回打到栎阳去。

    他们在五床山一战打着屯骑营旗号击败越骑营,已是了不得的奇迹,自身伤亡亦不小,从甘泉山渡过泾水时马匹又弃了,靠着步行往东走了百多里,干粮已尽,只能靠打劫里闾解决食物。

    但来歙的抄粮计划很不顺利,这一带属于“列尉郡”范围,魏王的故乡,从乡里小豪到平民百姓,对第五伦认同度颇高,豪右以坞堡自守,而那些裹着白帻巾,在黄土高坡上刨食的百姓则不怀好意地看着过境的舂陵兵,他们的斥候经常会一去不返,被当地人打了埋伏。

    “这北方的山怎是这模样。”

    离开了平原,进入沟壑纵横的土塬后,来自南国的舂陵兵们很不习惯,这里空气如此寒冷干燥,放目望去尽是黄土,森林和草皮只占了小部分,想打个猎改善伙食都不容易。

    根据他们那不靠谱的地图,此处应该是位于列尉郡北部的”祋祤县“(陕西耀县),往南距离栎阳还有百余里。

    第五伦的留守人员已经从最初的慌乱里缓过神来,前线与刘伯升对峙,后方主要由任光、第八矫等管事,王祖父第五霸则荷甲坐镇于栎阳,任光迅速将消息通知各县,除了守卫仓城外,还在郑国渠、白渠构建了两道防线。

    “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来歙看着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斥候传回的消息显示,第五伦坚壁清野,各县防备甚严,他们没有马匹的情况下,很难再往前推进了。

    按照计划,东西两路偏师将在此汇合,一同南击栎阳,但他们已经在这等了两天,邓晨、王常的军队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若能会师合力,便是对第五伦背后致命一击,但若是只有我……”

    那就是孤军深入,迟早就被包围聚歼!

    “不能再等了!”

    来歙敏感地感觉到了危险在步步逼近,越发不安。按照与刘伯升的约定,若是东方未明,那这次的进攻就得取消,他们要及时撤回去。

    但越骑营虽然失了主官,仍有百多斥候一直远远吊在后头盯着,己方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底下,原路返回定遭伏击。

    “都起来,要走了!”

    来歙最终做出了决断,招呼所剩一千多人的舂陵兵在黄土塬的沟壑里集结,却不带他们往南,而是相反,往西北边走!

    “来将军,吾等去何处?”

    来歙的思路天马行空:“西汉隗氏必趁伯升与第五伦交战时略取北地郡,吾等且去助其一臂之力,在那过个冬,来年开春,再借道回渭南!”

    ……

    “惜哉,魏王果然还是要败了。”

    前日,当潼塬战况还未传到栎阳,又听闻有绿林汉兵杀到了后方时,在栎阳宫里搬书的班彪如此暗暗感慨。

    “新失其政,赤眉、绿林首难,豪桀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第五伦身为新吏,乘势拔起魏地,于京畿反戈一击,一旬之内,长安异主,王莽出奔,虽是以臣伐君,但确有诛暴之功。”

    “然而第五伦自矜功伐,贪图诸侯之位,宁奋其私智而不应大势,自尊为王,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如今以其四分五裂之地,以御柱天大将军堂堂之锋,至使庙策穷尽,绿林长驱直入,这魏国土崩瓦解旦夕之间矣。”

    宫里窃窃私语的臣子,在班彪眼中是在各谋出路;王祖父第五霸亲巡城郭,是敌人兵临城下的前兆;那些被征召去郑国渠、白渠两道防线执勤的工匠、官奴婢,在班彪看来,跟纣王授兵于刑徒,欲使之抵抗周武一样,怎可能赢?

    每一个迹象,都让班彪笃定自己的认识是对的:“汉命已还,天数有违,魏王江山难恃啊。”

    于是他开始为这栎阳宫里的书而惋惜,搬了那么远已有遗失,这要再换一位主人,还不知会遭遇何种灾祸。

    “看来我还是要找机会去渭水边,劝魏王顺应大势,倒戈卸甲,也好保全百姓,保全书籍……”

    然而就在他遐想之际,城外还真有一支五千多人的军队“兵临城下”!

    但不是刘伯升的汉军,而是耿弇奉诏将兵北上,要去追赶来歙!他昨日从渭水边出发,急行军一昼夜抵达栎阳,看到此处无事才松了口气。

    耿弇也不进城,让士卒抓紧时间休憩,只让人入栎阳通报战况。

    “刘伯升已死,绿林贼寇溃败,魏王大获全胜!”

    整个栎阳欢声如雷,连在栎阳宫里魂不守舍,忧心前线的王隆都热泪盈眶,加入了庆祝。

    唯独班彪呆愣在了原地,嘴巴微张,半响说不出话来,这不应该啊!为何如此之速?

    这件事对他的三观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而作为一个饱读圣贤书,已经形成了自己一套思维和看待世界方式的人,班彪第一反应是:假新闻!

    “王莽败亡前,也曾令东方槛车传送数人,言‘刘伯升等皆行大戮’,士民知其诈也。”

    班彪恢复了那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睿智,暗暗摇头:“这是第五伦安定人心的伎俩,学什么不好,竟学王莽?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么?”

    “真是自欺欺人!”

    ……

    班彪死活不相信第五伦这么快就击败刘伯升,同在栎阳,另一个人却是长长松了口气。

    自从十多天前,阴丽华和阴识翻脸,甚至刚烈到铰了头发断绝与刘秀的婚事,魏王对她的控制就松弛了许多,甚至派人给阴丽华和阴兴姊弟在万年陵邑里安排了一间院子居住。

    阴丽华仍时常往万年宫里跑,给被软禁的王嬿带去外面的新鲜消息,她自己又主动请求任光,托了他的关系,表示自己承了魏王大恩,如今魏军与绿林交战,她也想要出点力,愿加入为魏王绣旗帜的织女当中。

    魏国肇造,旗帜是很缺的,如今只能满足前线所用,各县竟都插不满,而这每一面都得靠人工来缝,自然也快不起来。

    阴丽华在家中时虽然是淑女,但女工亦是学过的,且能绣得颇为精致,任光拗不过她三番两次恳求,而第五伦也没说不,便答应了,甚至还给她一份报酬——每个月五石粮,两匹布。

    但对姐姐迈出这一步,她那十五岁的弟弟阴兴感到不解:“阿姊,吾等纵然不能归去南阳,魏王也敬之为宾,衣食无忧,何必做这些事?”

    “衣食无忧?”

    阴丽华看向同母弟:“君陵,如今我做的事,与昔时在掖庭没日没夜捶打脏衣裳,哪件更容易?”

    “你觉得是拿针线自力更生体面,还是在宫里给太后端虎子站着不动体面?”

    阴兴愕然,阴丽华让他学会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们是俘虏,连人质都算不上,别拿自己的当淑女、君子!把魏王赐予的衣食当成理所应当。

    她虽没太怪刘秀,但这件事证明,男人是靠不住,还得靠自己啊。

    做淑女时,女工是闲情逸致。而现在,这是她自给自足的本领,越发认真,阴丽华听说,魏王是讨厌闲人的。

    今日阴丽华正绣着手中旗帜时,阴兴匆匆来报,颇为惊骇,将刘伯升战死,第五伦大胜的消息告知了她。

    “你哭什么?不许哭!”

    阴丽华愣了片刻后,放下针,将弟弟脸上泪痕用袖子抹去,这孩子,和阴识一样,也很崇拜刘伯升。想当年刘伯升去新野阴氏替其弟提亲时,阴兴也跟在后面跑,刘伯升还送了他一柄小剑。

    阴兴不止为刘伯升感到惋惜,也担心异母兄阴识,他身在绿林军中,如今是生是死?还有,随着刘伯升战死,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再也回不了南阳了?

    “回不去了,这就是吾等的新家,而你,则是阴氏延续下去的希望。”

    阴丽华也不比他大几岁,经历波折后,此刻却成熟得好似一位老母亲,又暗自庆幸。

    “那一日,我算是做对了。”

    就像阴丽华半真半假,故作刚烈剪断的头发一样,从今日起,她们与舂陵刘氏的旧关系,都得彻底扔掉,忘掉!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阴丽华放下手里的活,从这简朴的新家中,找出了两件新衣,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是阴兴的,她只笑盈盈地在弟弟身上比划:

    “今日出门,你要穿新衣,见了人时,脸上也得露出喜色,同全栎阳的人一起为魏王贺万岁,记住了么?”

    ……

    而与此同时,在尸骸尚未掩埋完毕的渭水战场,奉命清扫渭南,收编降兵的邓晔,又一次来到第五伦面前,还让人扛来了刘伯升营帐内的文书一筐。

    “就这些?”

    第五伦让朱弟等人搜检了一番,没有找到太有用的东西,听说刘伯升出战前曾写了一封信交给族人刘终,但那刘终如今已向南遁逃,越过长安,带着数千人径直往秦岭方向而去。

    最新消息,景丹、第七彪正从东包抄到蓝田,截断其回南阳的路,刘伯升的残部大概是想逃亡汉中吧。

    第五伦现在对汉中暂时没图谋,相比于匆匆扩充版图,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做!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先打扫干净这渭北堂屋,再开门出院罢!”

    于是第五伦让人将这些文书带入细柳营中,他点了从景丹处跑来报信的张鱼去做。黑活脏活,除了第七彪、黄长,现在小张鱼也能干了。

    张鱼不负厚望,按照第五伦的叮嘱,到了晚上时,本是薄薄一小扎的简牍里,就无中生有,加塞进了厚厚一大束帛信!

    “大王,检出书信一束,皆五陵豪强樊氏等,与刘伯升的暗通之书也!”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有加更。

第319章 庖丁解牛

    朱弟和张鱼,都是第五伦微末时开煤矿收留的流浪孤儿。与跟着第五伦到处跑的张鱼不同,朱弟多在第五里义学读书,他是个老实孩子,颇为上进,曾立下护送第五霸从长安脱身的功劳,如今在第五伦身边做秘书郎。

    今夜,他看到原本自己经手的那筐刘伯升军中文书,在细柳营里一进一出后,就忽然变得满满当当,凭空多了一大束帛书、简牍时,还有些不知所措,只当是自己查漏了。

    而打开一份简牍,吓,墨迹还没干呢!

    每片上都是刘伯升写给五陵豪强的信,表示上次收到他们的投效文书后十分满意,约合某月某日在渭北响应,共击第五伦……仔细看了半天,满本的字缝里都写着两个字是“栽赃”!

    “廷尉,这……”

    朱弟顿时明白了,愕然看向张鱼和奉命整理这些名录的廷尉彭宠。

    彭宠被第五伦点名来“调查”此事,自然也明白原因,既然他在战场上没本事,那就在其他方面出力,只能硬着头皮接了这黑活,同时暗道:“难怪魏王让我做了廷尉!”

    见朱弟面露不安,彭宠遂对他说道:“朱侍郎,你听说过腹诽罪么?”

    “汉武时,颜异与客语法令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遂被张汤告腹诽,下狱死!”

    这是汉武时酷吏张汤的发明,当时的大司农颜异与门客站在丞相府外说话,其客就汉武改制表达不满,颜异听完没吭声,只是稍稍撇了下嘴角。张汤得知此事后,马上跟武帝启奏,说颜异这厮身居高位,听闻有人议论当朝法律不当,非但不加以反驳,还在心中暗暗加以诽谤,绝对是死罪。从那天起,大汉法条中便多了一条腹诽罪。

    彭宠道:“五陵豪右,亦是心怀叵测,羡慕渭南豪强得奉上林苑,抱怨魏王所赐爵位微小。”

    “当刘伯升进军时,彼辈既不肯出人力粮食支援魏王,也不送子弟来辅佐,竟欲作壁上观,而助胜者。更有不少人,同时接受了西汉印绶,以列侯自居。“

    他们虽然还没胆大到直接与刘伯升通信,里应外合的程度,但下次呢?当第五伦与也颇受豪强支持的西汉角逐时,会不会在背后捅刀?

    所以彭宠认为,五陵豪右和颜异一样……

    张鱼替他将那不要脸的话说了出来:“没错,虽然没有付诸实际,但彼辈在心里,已经反了!”

    所以这是……腹反罪?

    这逻辑鬼才惊得朱弟都微微反唇,当然,以“腹反”为罪名当然不能公开说出来,于是就有了这份名单和一大扎书信,不是要证据么?给他证据!

    既然是特地制作,那其中也就不存在“杀错”,都是以第五伦记录多年的小黑本子为基础,按着当年因为富不仁被打叉,且后续没有积极支持他的豪强,挨个点名。

    只要粗略将这名录一看,就知道第五伦重点打击的对象是谁了,他们有一共共同的名字:前汉遗老,元康列侯。

    汉宣帝元康四年(前62),施行了覆盖面较广的“诏复家”政策。诏令若干在高后、文景及武帝时代因各种原因失去“列侯”地位的开国功臣后代,重新恢复贵族身份。

    这批人有多少呢?一共一百二十四家!这固然是汉宣帝在除掉霍氏后,为了巩固自己继位合法性的宽厚政策,但亦也让朝廷背了本已被汉武除去的一百多个包袱。

    这批复侯者主要安置在长安周边,恢复的不止是列侯,还有赐田,赐宅,如今几代人过去,虽然在王莽时丢了侯爵,但都已经成长为跨里连乡的豪右。

    “长陵县以酂文终侯萧何之后,舞阳武侯樊哙之后,阳陵景侯傅宽之后为首,有十一家。”

    第五伦对老乡们毫不留情,十一家无一遗留,统统在打击之列。

    “阳陵县有留文侯张良之后、隆虑克侯周灶之后为首,共十二家,除张氏家主张越无涉外,其余十一家皆与刘伯升往来。”

    “茂陵县有辟阳幽侯审食其之后为首,亦是十一家。”

    “平陵县有成敬侯董蝶后裔等,两家。”

    五陵已去其四,倒是可怜的汉惠帝陵邑安陵县,因为狭小,没有安置元康复侯者,这个县最大的家族是班氏,但班氏没有占有太多土地,一门心思搞藏书了,名声很好。

    又接受了第五伦的征辟,听说班彪已经去了栎阳协助管理图书,第五伦就高抬贵手,放过了他家——班彪这小角色的一切言语,都是对着书暗暗“腹诽”,连传到魏王耳边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一来,名录里一共三十三家豪右,几乎占了渭北豪强的半数。

    彭宠、张鱼将名录列好,交到第五伦手中时,第五伦看了许久,义愤填膺。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我渭北萧墙之内,也有‘家贼’,要收拾啊!”

    “这三十三家豪右反复已久,皆以为刘伯升来势汹汹,余不能自保么?”

    第五伦颇为愠怒:“廷尉!”

    彭宠立刻出列下拜:“臣在!”

    “彼辈该当何罪?”

    “谋逆大罪!”

    彭宠应诺:“当逐一点对姓名,下狱审讯!”

    第五伦颔首:“准廷尉之议!”

    等等,这怎么成了我的提议了?彭宠有苦说不出,但连任光都封侯了,而他至今还只是个“伯”,属于元从功臣里掉队最厉害的人,再不进步就要泯然众人了。他意识到,自己能不能封侯,就看这一遭了。

    彭宠遂稽首接令:“臣立刻着手布置!”

    君臣唱了一出早就谋划好的双簧,这一系列杀气腾腾的话语,让万脩等人立刻猛醒,难怪第五伦不让他们深入渭南,而是继续保于渭北,驻扎在五陵,原来是为这件事啊!

    也有人微微担忧:“大王,此案牵涉如此之广,必备姻亲联结,恐怕会引发渭北震动。渭南豪强或多或少都曾协助刘伯升的,更不可能宽赦,恐怕彼辈会于坞堡自守拒降,亦或是投靠西汉……”

    第五伦却不担心:“五陵豪右虽盛,三十三家加在一起,能出一万徒附么?而我有两万虎贲,才灭刘伯升,败舂陵兵,血刃未干,甲胄魏岑卸,彼辈若欲反,那就反罢!”

    如今的第五伦挟大胜之威,真可谓“虎视何雄哉”,才有底气来做这件事。更何况,那些名声较好,会引起公愤的人家,他也尽量先不碰。

    “至于渭南豪右……”第五伦笑道:“别家的帝王都偏爱传檄而定,唯余不然,趁着强敌刘伯升已去,绿林南撤,渭南诸姓若是要反抗,就让诸位将军带着兵卒一个个坞堡去打,倒也是练兵的好机会!”

    元康复侯者安置在霸陵、杜陵等地的也有不少,识相的在第五伦撤往渭北时就跟过来了,剩下的多是心存侥幸者,在政治上已经被第五伦放弃。

    这些人在政治上心向“大汉”,对过去的列侯权势念念不忘,他们还沉溺在祖先荫蔽的旧辉煌里,除了少数人外,基本都是要被新政权清扫的对象。

    第五伦只提了政治上的旧账,但促使他下手的主要原因,却是经济——渭北豪强通过长年累月的兼并,占地太多,光这三十三家的土地加起来,没有一万顷,也有八千顷。

    “汉初时,汉高除秦禁土地买卖之令,当时虽有土地兼并,但未有兼并之害。战乱让大量户口消失,以口量地,其于古时犹有剩余。而汉高军功授田,几乎人人都能得百亩。”

    “然自汉武以来,户口滋生,兼并日盛……”

    汉朝的列侯是其中的急先锋,他们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广其田,多是利用政治权利贱卖、强买,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无立锥之地。

    “尤其以五陵为盛,移民承战国余烈,多豪猾之辈,其并兼者陵横邦邑,桀健者则雄张闾里。”

    没错,说的就是第五氏!

    汉武帝打了一遭,但宣元之后,又一发不可收拾。其子弟武断乡曲,魏王的号令在很多地方,连下县、乡都困难,简直是人均第五氏,这样的肿瘤不挤掉,留着过年么?

    但这个目的不宜公开,只能藏在第五伦心里,毕竟魏国的元从功臣里,也有一大批豪强呢!诸如栎阳景氏,茂陵耿氏、马氏,他们所占土地就比“前汉遗老”们少?如今尚且如此,以后的了更多封赏就更不必说了。

    而第五伦自家的临渠乡诸第,从第一到第八,俨然王族,如今也成了关中的大豪强!

    若只盯着政治原因清算,不扩大打击面,手下人会拍手叫好,干翻旧权贵,新贵们才能分到更多利益。

    可若是要坐下来算经济账,按阶级来论,他们就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了。

    革自己的命需要巨大的智慧与勇气,上来二话不说,在敌人环伺的情况下,先把自己臂膀砍了,再捅大动脉一刀,最后手脚打了起来扭在一起,被人捡了漏,那是自杀,不叫革命。

    第五伦听过一个故事:庖丁刚开始杀牛时,眼睛里是一整头的牛。一如第五伦初来到这个时代,也只当“豪强”这个名称是一个整体。

    可数年之后,他与庖丁一样,眼中已经不再是整头的牛,而是牛的内部肌理筋骨。

    尤其是这当年做小吏户曹掾时利用职务之便,亲自走过看过,耐心钻研过的“渭北之牛”:后脑、眼肉、里脊、牛舌、小排、肩肉,在第五伦眼里清清楚楚。

    何处可吃,何处不吃,哪块要先割,哪块要后割,哪里骨头板筋多下刀要谨慎,哪里可以快刀一切而下,都颇为了然。

    从新秦中到魏地再回到故乡,第五伦手里的钢刀磨砺许久,已经极锋利。

    接下来,只需要顺着牛体的肌理结构,劈开筋骨间大的空隙,沿着骨节间的空穴使刀,谨慎而小心翼翼,目光集中,动作放慢。刀子轻轻地动一下,哗啦一声骨肉就已经分离,像一堆泥土散落在地上了。

    甚至连切肉的案板,第五伦都准备好了,一个熟悉的老地方,他志向开始的地方!

    “不急着打草惊蛇。”

    第五伦道:“数日后,九月下旬,我会借邛成侯家的长平馆,召集群臣及渭北豪右,开一场庆功大宴!”

    刀俎已备,牛肉,上案吧!

    ……

    PS:晚了些,第二章在18:00。

第320章 年年岁岁花相似

    “伯山,那次邛成侯五十大寿摆了宴席,余与景孙卿来赴会,是哪一年来着?”

    摇晃的马车中,第五伦与师兄、奉常王隆同坐,聊起了他们初见的往事。

    王隆倒是记得:“是新莽元凤三年,也是九月份。”

    “距今已经七年了啊。”

    昔日十八岁的小少年,如今二十有五了,而王隆,还和以前一样,沉迷于辞赋和文学,一心扑在管好典籍上。

    他说道:“那天以秋、菊为引,众人作辞,大王还赋了两句诗……”

    “这桩事,我却是记得。”

    王隆不知道第五伦所指,顺着这话头提起,魏国肇造,既然要与诸汉分庭抗礼,那即便第五伦不急着称帝,也该有个年号了……

    第五伦却早有定论:“也不必议,武德,年号就叫‘武德’。”

    他掀开竹制车帘,目光看向外头,长平馆外的场圃中果木成林,这些树木便是邛成侯家的田界。中央田亩阡陌相连,许多大奴在田间劳作,洼地开发成养殖鱼蠃的陂渠灌注,稍高点的地方种着檀棘桑麻,更有放牛马六畜的小牧场,真是五脏俱全的庄园经济。

    “树高了不少,看这枝干长的,有的竟伸到了路中央。”

    第五伦笑道:“该修剪修剪了。”

    第五伦排场可真不小,路旁有士卒站立,五步一岗三步一哨。

    而黑压压一大群人早已等候在宫馆前,他们看到一辆驷马驾辕的车缓缓靠近,但四匹马居然不是同花色,骊马、騧马、骠马、骝马各一,还是母的,不伦不类。车也颇为简朴,木軨无衣,长毂数幅,蒲荐苙盖,盖上没有漆丝之饰,放在汉时,都是不配与会的存在。

    这完全不符合王者仪仗啊!

    受邀赴宴的渭北豪强中,有人开始腹诽了,比如一直对被封“男爵”不满的樊筑:“第五伦虽称了王,还是寒门小家子气不改啊,说他是王,威势却连汉时一个侯都不如!”

    既然刘伯升已覆灭,他只能指望西汉“王师”早点东征,好兑现发给各家的侯位了。

    “也有人暗道,这不是学着王莽,故作姿态么?莫非还要吾等效仿?”

    倒是邛成侯王元会说话,对此大加赞誉。

    “汉初时,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

    “但以天下之大,岂会连同花色的四匹马都找不出?之所以如此,是九州板荡,汉高自上而下行简朴之道也!”

    “大王与汉初时一样,君臣皆不忘筚路蓝缕之难啊。”

    众人心里讥笑,嘴上却跟着王元赞不绝口,鲜少有人想起来:“魏王昔日到长平馆赴宴,好像也是如此乘车……”

    在山呼万贺中,第五伦露了面,也没让奴仆趴着踩背,而是自己跳将下来,他今日穿着一身常服,戴远游冠,带长剑,目光扫过,人人都垂下头朝他作揖下拜。

    “都在了?”

    第五伦问的是万脩,小耿还在追逐来歙一路往北,越走越远,这场“作战”,由万君游一手指挥,只向魏王低声禀报:“有三家以服丧为由,没来。”

    “名单上的?”

    “正是。”

    八成是当真有“腹反”之迹,心虚了不敢来,但还是太天真,秋后问斩,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躲不掉的啊。

    第五伦都懒得问是哪三家不给他面子,只叹息道:“真是孝顺啊,魏国以孝治地方,理当提倡,君游,且让人登门,替我送去唁礼!”

    还以为魏王会大发雷霆的豪强们松了口气,也对,素来以孝义闻名的第五伦对孝子们,哪会有什么坏心眼呢?

    长平馆虽是王元家,但因为魏王要莅临摆宴席,已经被万脩接手,众人也理解:第五伦起兵到现在,连像样的宫殿都没一座呢!这又是威仪远不如汉的证据:汉、新、魏,在遗老们眼里,真是一蟹不如一蟹。

    进了长平馆后,宅院还是多得数不清,屋舍徘徊连属,重阁修廊,但墙上的绮画丹漆却被刮成了白板,也未见趴在门口大嚼好肉的猎犬,奴仆婢女都穿着粗布衣裳,全然没了当年的豪奢。

    第五伦越过王隆,看了王元一眼,王隆根本不会关注这些事,看来是邛成侯察觉到了什么啊。

    说起来,先前第五伦提出“借用”长平馆时,王元还以“人臣不敢据有汉时行宫”为由,想要一整个献给他,被第五伦拒绝。

    他只指着还没来得及拆的花园,点着那池边的尽情绽放黄花笑道:“我最中意的,其实还是太傅家中,这一圃秋菊。”

    “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

    “重阳虽已过,不知今日,可还有菊花酒喝?”

    ……

    酒当然是有,还是第五伦让自己人准备的。

    等众人鱼贯进入正堂,这儿照旧被亲卫虎贲看得严严实实,商颜侯郑统亲自坐镇,他是知道今日会发生何事的,看向樊筑等人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

    当年追随第五伦的猪突豨勇,谁不是穷苦人家出身,他郑统,也是从豪右脚下的奴仆混到如今,彼此的处境,也该换一换了。

    宴席上的布置、钟鸣鼎食、各自坐席位置不必多言,琴瑟笙箫吹吹嚷嚷一阵后,第五伦叫停了舞乐,举起酒樽,言简意赅:“开宴前得说清楚,这是场庆功宴。”

    “庆刘伯升折戟于渭水,庆五陵免遭刀兵,庆关中将在余手下,重获新生!”

    “诸君说,当不当贺?”

    众人齐声道:“当,自然应当。”

    第五伦道:“军中将校之功,余已在细柳营犒赏过,将热血洒入地下的士卒英灵,也已祭奠,十万枚金饼依次分发,余绝不会遗留任何一位功臣。”

    “所以,今日这盏酒,却是要先敬迎击刘伯升出力的各家。”

    第五伦笑着让坐在东边首席的王元出列:“太傅王公。”

    “王公为我奔走于陇右,与隗氏和谈,西汉之所以不直接出兵助刘伯升,太傅之劳也。”

    这大冷天的,王元额头都冒汗了,第五伦派他去陈仓,是想借其与隗嚣旧谊麻痹陇右,让他们保持中立。

    但隗氏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放任来歙从双方交界处渡渭不说,还趁机从西边进攻了北地郡。六郡骑兵速度很快,这才半个多月,已几乎拿下北地全境,原涉大侠被当地豪强卖了,狼狈南逃。

    隗氏现在居高临下对着渭北,而来歙逃窜的方向也是那边。

    王元那趟出使以失败告终,所以第五伦强调的是“劳”啊!

    “臣愧不敢当!“王元心中越发不安,今日的宴,果然不是好宴!

    第五伦却不管,与他饮了一盅,又笑着走到一个正色坐在上席的人面前。

    “太师、平陵张公子孝,是余的举主,余能有今日,多亏了张公看中。”

    故列尉郡大尹张湛还是来了,此人是少数的“新朝遗老”,对王莽是惋惜,对汉朝确实没什么眷恋,刘伯升出兵时,一直对第五伦爱答不理的张湛,将家中不多的奴仆遣来加入民夫行列,算是自己搭了个台阶。

    如今第五伦敬他酒,张湛起身拱手,一饮而尽,算是和解了,只是脸色啊,还是和平素一样严肃,说难听点就是如丧考妣。但王莽已“死”两月,且不是第五伦下的手,人嘛,还是要向前看的。

    “还有张子重。”

    第五伦敬完张湛,又点了另一人,阳陵张越:“张君乃是留侯之后,当年我丢了郎官回乡,曾与郡中豪杰去迎我,而后又在渭北响应诛莽号召。与刘伯升交战时,阳陵张氏出粮若干,解了我军燃眉之急。”

    三盏下肚,第五伦似是有些醉了,笑着回到正座上:“还有不少人,亦有劳苦,余要一一请他们出列。”

    言罢朝彭宠点了点头,彭宠遂犹如报菜名一般,将长陵樊筑等三十人一一点到,他也是有心了,居然不是念,而是背了下来!

    而被唤到的人面面相觑后,各自离席——虽然对第五伦多有不满,但只是腹诽,尽管和投靠绿汉的渭南豪强确实眉来眼去,但都是口头邀约,当不得真。

    甚至有如樊筑这等拎不清的,还以为第五伦是要感谢他们”两不相帮”,要加官进爵呢!

    然而当三十人悉数站出来后,第五伦却将酒樽放了下来。

    “诸君替刘伯升,出力不少,确实是辛苦了!”

    也不用摔杯为号,话音刚落,郑统就带着一众介甲之士呼呼赫赫走上来,将这三十人按倒在地!

    好好一个宴席顿时惊呼连连,张湛、王元等人愕然大骇。

    “诸君勿慌。”

    第五伦摆手让众人稍安:“本王一向功过分明。”

    “今日宴飨,诸君都配喝敬酒,唯独这三十人该喝的,则是罚酒!”

    第五伦脸色阴下来,让人抬出那一筐“文书”来,彭宠扮演了酷吏的角色,喝令道:“此乃刘伯升写给汝等的回信,说是去信已收,答应将上林苑分给三十三家,与众人约合起兵击大王,好让刘伯升入主渭北!”

    “吾等冤枉!”

    他们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也就想想而已,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啊!

    樊筑是樊哙后人,不知和樊哙是否相似,反正他那双趴在地上胖乎乎的手,倒是和彘肩挺像,此人心急口快,嚷嚷道:“渭水被魏军横断,吾等如何与刘伯升通信?定是弄错了,是刘伯升的离间!”

    “这正是要审讯清楚的事!”彭宠如是说,很是入戏,仿佛他要揪出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绿汉情报网。

    “我却知道彼辈是如何办到!”正在此时,却有位将军押着一人上得堂来,正是在新丰打了个狙击战的景丹,被他擒获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萧乡侯萧言!

    萧言当年亦是长平馆座上宾,也与第五伦、王隆、景丹一同被张湛举荐为孝廉。可命运在之后却分了岔路,他跑到渭南投靠刘伯升,为其鞍前马后,如今遂成了阶下囚,手上有伤,不似作战所受,反像严刑拷打——或许就是第七彪干的。

    此刻他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当初一起赋诗的几个人目目相对,仿佛梦回元凤三年秋,萧言努了努嘴,纠结了片刻,还是朝他一向颇为不服的第五伦下拜。

    为了让宗族延续,再高贵的头颅,也得低下,萧言遂按照剧本,结结巴巴地说,渭北三十余家与刘伯升的勾结往来,都是他一手包办。

    此话让樊筑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不知道?有聪明人嚷嚷道:“若真有此事,刘伯升败,吾等自然也会出逃,焉敢空手来赴宴?”

    “谁说汝等是空手!”

    张鱼恰时溜了进来,大声禀报:“大王,众人马车上,搜出来许多兵刃强弩!”

    为何赴宴?自然是为了行刺魏王,为刘伯升报仇了!

    这栽赃陷害竟是一条龙,一环扣一环,樊筑傻眼了,现在“人证物证”俱全,他们说什么都没用,和萧言一起被郑统提溜走,只在堂上留下了一滩水渍,也不知是哪个胆子小的家伙吓尿了。

    仆从连忙跑来清理那秽物,宴席上鸦雀无声,王隆瞪大眼睛看着景丹等人,这件事这么就他不知道?张湛等辈还没从惊变中缓过神来,王元眼观鼻鼻鼻观心,不知该赞还是沉默比较好。

    琴师的手不敢去抚弦,女乐也在旁厅瑟瑟发抖,全场只能听到第五伦倒酒入壶的窸窸窣窣之声。

    “该罚的人罚了,在座剩下的诸君,都是功勋劳臣,或升爵位,或加食户,余皆不会吝啬!”

    作为总导演,魏王安然自若,再度举起酒盏,清酒上飘着一瓣菊花。

    “别停下啊。”

    第五伦笑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

    经过惊变后,宴上众人也反应过来了,王元开始大赞魏王揪出了内鬼,还渭北朗朗乾坤;作为元康复侯者唯一剩余的一家,阳陵张越张子重起来亲自为魏王弹瑟伴奏。

    经此一事,谁还敢怀疑魏王的“威仪”?

    唯独张湛还是老样子,黑着脸,再未沾一滴酒。

    长平馆的宴席欢庆到入夜时分才结束,曲终人散之时,张湛却腾地站起身来,走到第五伦面前。

    “大王,老夫,有话要说!”

    “唯独张公,称呼我伯鱼即可。”

    第五伦屏退众人,看着自己的举主:“我知道太师要说何事。”

    “你是想为萧言及三十余家豪右,求情!”

    ……

    PS:第三章在23:00。

第321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

    张湛却是被第五伦说中了,确实是替樊筑等人求情的。

    他说道:“孔子之徒原思为宰,得粟九百斗,推辞不要,孔子则说,毋要推辞,若是觉得多,便分予邻里乡党!”

    “大王起兵时,五陵豪杰群起响应,这些都看在我眼中,如今虽有一二不明,但又何必群连而诛之呢?”

    今天的事懂的都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第五伦麾下的活儿太糙,连张湛这老实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是站在乡党的角度,觉得第五伦才打赢刘伯升就“过河拆桥”,五陵乡党豪强一口气打掉三十多家,有些过分了。

    但刘邦面对背叛他的老家丰邑人,也不见得有好脸啊。

    好学如第五伦虽然不钻研五经,但现在也能和读书人以儒经问答了,遂摇头道:“关于乡党,论语里还有一段话说得好啊。”

    “子贡问,若有一人,乡党皆爱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第五伦点着张湛道:“张公就是乡党皆好之者。”

    张湛是老好人,跟谁都和和气气,没有过硬的手段,乡党豪强当然喜欢这种除了道德说教其他不会的软柿子了。

    张湛听出第五伦言语中有讥讽,也不气,只道:“但子贡又问,若有一人,乡党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如此看来,大王欲做乡党皆恶之者?”

    第五伦笑而不答,乘着天还没全黑,他指着长平馆外头道:“那边就是泾水故道,子孝公应该还记得当年的水患罢?”

    这就是第五伦当年远眺过的地方,改道后的泾水河床像一道扭曲的丑陋伤疤,将世界一分为二。七年过去了,毫无变化,河道这边还是豪强的良田美宅,另一头仍是满目疮痍,只是荒草长了许多。

    “当年,关中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泾水大溢,郡北数县受灾。”

    “那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农田里闾,却被改道的泾河所侵。大水一冲,几十个村落、数千顷地毁于一旦。”

    “倒是豪右们未曾受损,只因他们提前在濒河处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没有堤坝保护的穷闾民户,上万人流离失所。”

    张鱼、朱弟,就是在那时候沦为孤儿的,也难怪张鱼这次构陷豪强颇为积极。

    张湛默然了,他当然记得,当时自己初至郡,前任留下了亏空,郡仓余粮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户恳求豪右,说服他们各自出点粮秣,但最后只是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其余各家,最多出了百余石,甚至有不肯拔一毛者。

    这点粮自是杯水车薪,赈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饥民们饿得拔树皮,准备流亡时,各家豪右似乎良心发现,纷纷派人带着粮食游走在受灾贫民中,表示愿意将粮食借给他们。

    当然,是高利赊贷,借一还二,甚至还三。

    于是失了家园田地,又身负借贷的百姓,就只能与各家豪右签了契约,做了佃农宾客。

    当然不是奴婢,这是绕开了新莽的王田私属令,没有产生买卖,却能变相地吞并人口。

    张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回过头灾民和郡尹还得感谢这些豪右的“义举”呢!

    “子孝公当他们是乡党,但当是时,彼辈念过张公和灾民们的同郡之谊么?”

    第五伦一下子戳破了张湛口中的“乡党之情”之虚假。

    “新莽覆灭时,张公卸任归家后,彼辈就更是没了限制,一发不可收拾。”

    第五伦冷笑着数落起这些落马豪强这几个月干的好事来。

    “彼辈确实响应了我,但之后就开始作壁上观,我打常安他们看着,我击田况、御刘伯升他们看着,这时候众人在做何事?兼并和扩充奴婢啊!”

    豪右们被新朝压制了十五年的兼并欲望,在王莽出奔后爆发了,看着渭南豪右动不动就占县、乡以为私产,渭北的众人也羡慕啊,也纷纷捡起了十多年前的老手段来。

    “长陵樊筑,区区乡豪,仗着率先响应,自以为功勋元从,不仅侵夺民田,而且在封男爵时,居然厚着脸皮以南边得占上林苑的萧氏为例子,也求占山泽以自营植。这几个月里,樊筑一共收纳奴婢三百八十一人,通过强买、威逼利诱等手段,得田一百八十一顷。”

    “其余诸家,仗势贪放,夺人田宅者亦不可胜数,仆从宾客,侵犯百姓,霸占山林湖泽,使其乡里民庶穷困。”

    连第五伦的族人都被管得严严实实,而功臣子弟们也东征西讨没工夫干这些事,渭北豪强就敢这么嚣张,三个月就如此,给他们三年,三十年呢?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若不加以限制,只怕很快就要奴婢千群,徒附万计了!”

    当然有人来告,但第五伦忍啊,假装没看到,忍到现在,刘伯升刚死,外无强敌之际,就拎起刀一股脑全收拾了!

    第五伦大言不惭:“若他们想要爵位、赏赐,大可向我禀报,但如此武断乡曲,还与刘伯升眉来眼去,我岂能容彼辈?”

    “故而,此辈,乃是乡人之不善者也。”

    “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第五伦笑道:“像张公这样的乡人之善者明白我就行,如萧言、樊筑之辈,就让他们咒骂我罢!”

    腹诽腹反都这么惨,谁还敢当众骂第五伦啊。

    说到这份上,张湛也不好再劝了,第五伦更道:“当年张公之所以在列尉建立制度礼仪,设立教令,政治教化未能如愿,皆是彼辈阻挠之故。”

    “如今他们被我涤荡一清,张公,你可以好好推行道德教化了!”

    王元等辈,第五伦要连拢带吓,但对张湛,他只能靠“哄”。

    反正老头子能力不行,连手下小吏都玩不过,政令不出公府,且随他自娱自乐去。

    张湛这才转移了注意力,犹豫了片刻后,提出了自己的念想:“我想在五陵各乡,推广大王当年所兴义学。”

    ……

    将张湛哄走后,下一个上来的人却是景丹,他刚从渭南打完仗回来就被第五伦拉着唱戏,虽然积极配合,但心中亦有疑虑。

    “大王。”景丹说道:“三十余家既已下狱,不知会如何处置?”

    魏国草创,还在沿用汉、新法律,但很多地方却又已废除,所以现在办案,第五伦的好恶才是关键因素。

    第五伦还没抓人,就早就决定好了:“该杀的自然要杀,若是罪不至死的,河东的盐田、上郡的煤矿,有的是地方需要人做苦力。”

    景丹道:“臣问的不是这三十余人的生死,而是他们背后的家族,还有其田宅等产业。”

    “只打大宗,不打小宗。”

    第五伦如是说,三十多家渭北豪右,能拉出来几千人口,加上徒附还更多,一株连就没完没了了,所以只盯着大宗打,割了头就行。

    “而后效秦及汉初之故法,将各族拆散,一户超过两名男丁同居者定罪,强行分家,大族拆中家,中家拆小户。宅我不要,他们自己去分。”

    “至于大宗的田土……老规矩,充为公田,分予此役有功士卒。”

    “田土上附庸的佃农呢?”景丹道:“莫非是维持原状,减租减息?”

    这是第五伦在魏郡武安做过的事,但景丹知道这些最初的根源。

    景丹仔细回忆了一番他和第五伦七年前到长平馆做客的场景,当时二人也曾来到高台之上,目睹外面拾穗者的卑贱,再回首看看邛成侯府的奢华,亭台高阁崛起于院墙之中,感慨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的荒唐。

    “当时我感慨,若诸家都愿像大王家一般,分粮减息,以里仁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而大王则说……”

    第五伦哈哈一笑,接上了话:“我说,若是不愿,就帮他们愿意!”

    “没错。”景丹凑过来,低声说道:“大王一诺千金,这是在变相均田啊!”

    均田不是什么新鲜词,一百多年前董仲舒提过,再后来,天下兼并已经到了不管不行的程度——豪强每兼一块地和人口,相当于国家财政就少一分收入,能不急么?

    汉哀帝时一群儒生大臣鼓捣过“限田令”,在朝野反对下废止,未能实行。到了王莽时就直接恢复井田法,限制兼并和人口买卖,结果以失败告终。

    连王莽都知道天下弊病出在哪,景丹他们自然也清楚,过去人微言轻,不敢去想,可如今却敢了!在他看来,第五伦如今是以打击反对者为由,真正的意图还是他们那海量的土地。

    这是第一个点出第五伦目的的人,若是别人,第五伦恐怕要矢口否认,但景丹不同,他主动革自己的命,将景氏大宗田土献了出来,第五伦很高兴他还记得这些:“还是孙卿明白事理。”

    景丹对第五伦是敬仰的,七年了,魏王竟未曾忘记初心。

    可他必须提醒第五伦:“但大王。”

    “师丹、何武限田令,为天下反对。”

    “王莽王田令,更是引来唾骂一片,隗嚣檄文里,便痛陈新莽田为王田,卖买不得,博得豪右一片喝彩。”

    “大王这么做,骗得了一时,可没法蒙蔽豪杰太久,一次两次还好,若往后每每如此拔除豪右分其田土,必引发著姓惊骇。”

    打赢了刘伯升,第五伦现在颇为自信,不以为然:“渭北三十余家族长已擒,剩下的我自会安抚,翻不起大浪,至于渭南?打就是了!”

    “臣说的可不止是关中,而是全天下啊!”

    景丹道:“大王,这一步踏出去,往后一天下之路,必会更难上几分。”

    何止是几分,甚至可能是三倍、五倍的阻力!

    但若不如此,他第五伦的政权,和这诸多的“汉”有多大区别?仅仅体现在不同的国号上么?

    第五伦缄默半响后道:“赤眉、绿林之起,虽是王莽乱政所导致,但归根结底,还是汉时积弊太久,困苦者太众。早在汉元帝时就举事不断,终有今日雪崩之势。魏国草创,得打好基础,余若是放任恶豪兼并,非但阻碍政令下到县、乡,削减田租,令兵员有缺口,迟早也会滋生大祸!”

    “这些包袱,乃是汉时所留,元成哀三代未能解决,愈发尖锐,王莽亦只能以扬汤止沸,然终究无济于事。”

    “汉朝留下的弊病,我来治。”

    “王莽未能除去的蠢虫,我来杀!”

    只有挤掉脓疮,新的政权,才能打牢基础,迈步前行!

    “臣钦佩!”景丹服了,但心中忧虑仍在,第五伦做这些事,他十分支持,但还是有些操之过急,可到了这一步,第五伦心意已决,只能在执行时试试看,能否缓和一些。

    第五伦拍着他勉励道:”孙卿,打起精神来,这亦是一场大战!”

    没错,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对第五伦而言,对新生政权而言,意义比刚打完的渭水之战还重要,甚至超出了鸿门起兵、驱逐王莽这为第五伦取得“诛暴”大义一役。

    “真正的立国之战!”

    ……

    景丹作揖而去,渭北诸豪受此刺激,可能会有反复,抄没的田土也得一一厘清划分,他还有大把的事要去做。

    第五伦目送他远去,笑容慢慢收敛。

    根本不用人提醒,第五伦知道啊,他的功勋元从们,亦或是他们的子孙,不论现在如何,迟早也会从和自己“汤武革命”的屠龙者,兑变成恶龙,成为新的豪大家。

    而麾下的士卒分到土地后,也会在几代人内分化成地主、佃农,有扶摇直上者,也有坠落尘埃者。土地永远会从小自耕农手里,向大庄园集中,拦都拦不住。

    因为人的欲望是天生的,无法抑制的,而每一个朝代、国家、文明也在这样的循环中往复中经历其兴灭,古今中外,几乎无一例外,盛如灯塔也不过如此。

    但人就算注定要死,也得努力活着啊,一家一国也一样,不到最后一刻,都在拼命挣扎,哪能初生之时,就在棺材里躺平呢?

    十五年的循环和三百年的循环,还是有极大区别的,你是想做新朝,还是欲复汉唐之盛?

    往后,第五伦甚至想试图改改生产关系、发展下生产力,往四百年、五百年做做努力。

    “谁让我,是穿越者呢?假穿越者王莽没做成的事,得由我来完成喽!”他如此对自己道,目光凝视在长平馆园圃中的一垄菊花上,万物皆凋,唯独它还尽情绽放。

    虽然迟了几天,但九月还没过去,第五伦舒了口气,负手轻声念完了七年前没念完的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大户已经杀了,长安他也进过了,抄了王莽的私库,给士卒们发了黄金,也算是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了罢?

    但第五伦心中亦有遗憾,因为初进长安,他是发现考题有些难,提前交卷,让刘伯升接盘,结果对方做题思路错误,顺利考了个大鸭蛋。

    如今第五伦跑回老家复读两月,还考么?

    “当然要考!”

    但吸取第一次的教训,二次进京考试,得挑最合适的时机。

    第五伦伸手感受了一下秋风,不行,还不够冷啊。

    “得在腊月,在最寒冷的时候,在长安人哭泣恳求下,说魏王不出,奈天下何的呼声中,我才会去,带着粮食和他们急需的薪柴,给京师百姓,送去温饱!”

    天即将全黑,第五伦看向远方,仍有人影在秋收过的地里挪动。

    拾穗子已经来晚了,但这些稀稀拉拉散布田埂的妇人、孩童,依然试图找到秋葵等能捏成青团充饥的野菜——外面的田埂已被搜刮殆尽,这一带是大户人家的田产,应该还有遗留吧?

    妇人衣不蔽体,孩童蓬头垢面,还时常抬起头,以防恶豪家里的大奴仗势欺人来驱赶。

    可孩子们却只见防备甚严的长平馆高台上,有个人在夕阳下,朝他们挥手。

    是第五伦在招手,让他们过来,今日不必食野菜,而有肉羹吃。

    然而做母亲的抬起疲惫的脸,看到这一幕,又见长平馆里后门打开时,立刻惶恐害怕,拉着孩子们,就拼命往里中跑去。

    “快跑啊!”

    “那贵人是在比手驱赶,吾等不走,他就要放恶犬来咬了!”

    ……

    PS:略晚,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322章 起龙

    九月十八,刘伯升战死当天。

    为了打消更始皇帝怀疑,匆匆成婚那几日,刘秀念在夜里确实暗有涕泪,还叫冯异发现。但也就数天而已,在此之后忙于旅途奔波、寄人篱下,得为自己这小团体的生存操心,就渐渐淡了。

    可今晨,他却哭得尤其厉害,从噩梦中惊醒时,枕布竟已全湿!

    梦里的情形已记不清了,好似是年少时的事,兄长笑貌格外清晰。

    刘秀抹去脸上的泪痕自责:“我这是怎么了?功业未创,受了点挫折便哭哭啼啼,羞为高皇帝子孙啊。”

    他立刻翻起身来整理衣冠走出门,这是一间位于梁地睢阳城外郭的院落,一共三进,作为梁王刘永的客人,刘秀麾下众人都住了进来。

    朱祐在树荫下读着不知从哪找来的书,手里还捻着两枚棋子,他当年可是在太学做过高弟讲师的,行伍中也手不释卷,文质彬彬。

    陈俊和傅俊这两个武夫则在院中手搏,一个持戟一个持刀与钩镶,你来我往。

    浓眉大眼的冯异手持蒲扇,蹲在灶前扇着火,那烟火熏得他眼睛眯了起来。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冯异却是特例,他厨艺居然不错,众人吃不惯梁地食物,还是冯异能做点颍宛之菜。而勤力少言的臧宫则在挑着粪桶,在院后的园圃中浇菜——刘秀种的,他们已在此落脚月余了。

    刘秀奉更始之命东来,使命有二,一是正式册封梁王,让后续的更始政权两千石入驻刘永和董宪控制的各郡,其二是招抚赤眉军。

    但第一件事一直没谈妥当,而第二件事,刘秀更一直拖着,只留在睢阳观察形势。

    众人见刘秀起来后,都停下手里的事朝他作揖。

    刘秀看了一圈后道:“其余人呢?”

    冯异禀报:“铫(yáo)期、祭遵跟着王霸,去城里打探消息。”

    “邓禹呢?”

    众人都笑了:“邓仲华还在睡觉。”

    “啧。”刘秀笑骂道:“此子昼寝,真朽木也。”

    笑归笑,但他也知道邓禹为何每天起得晚,属下们收集来的情报,都是由邓禹彻夜分析的,有时候刘秀、冯异打着哈欠去入睡,邓禹却仍在自己画的粗糙地图上琢磨半天。

    自从新莽覆灭后,天下形势风云变幻,如今已是北汉、西汉、绿汉、胡汉,再加上汝南的刘圣也称帝,竟是五汉并立,而霸郡占县的豪杰也不可胜数,月余时间,各地多了许多新鲜的势力。

    刘秀不仅贯彻了他“好农稼”的人设,在园中种菜做小人之事,也暗暗留心天下大事。

    而经过邓禹的整理,虽困顿于梁城,但刘秀也能对如今形势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

    快到吃饭的时候,邓禹才黑着眼圈起来,也顾不上冯异递过来的食物,先兴致勃勃给刘秀分析起现在的局面来。

    “如今更始正在调遣绿林诸帅,进攻汝南‘皇帝’刘圣,我猜刘圣败亡不远,撑不到入冬了。”

    “梁王刘永则趁着更始无暇东顾,在梁、山阳、定陶基础上,收取了沛县,亲临祭高皇帝,又让董宪往东攻取东海郡。”

    “赤眉数十万人还留在淮北,新朝的吾符郡,但入秋以来粮食不太够吃,渐渐往西扩散到陈地淮阳。”

    “河北、巴蜀局势不太清楚。”

    邓禹一口气说完这些,又提到最关键的一点:“而明公之兄伯升将兵前往关中,明着是去打陇右西汉,实则却被更始封为冯翊王,我觉得以伯升性情,或与第五伦有一战啊!”

    “长安是个陷阱,我已写信提醒,但伯升还是一头扎进去,若是再与第五伦开战,恐怕讨不到好。”刘秀忧心忡忡,不免想起昨夜的梦,心里颇为不安。

    但面上却故作乐观:“以伯升之勇,谁能拦得住他?”

    言罢笑着将肉、菜给同案而食的邓禹推过去:“仲华快吃,都凉了。”

    刘秀也顾不上操心他人了,不多时,有官吏奉梁王之命,来拜访刘秀。

    “刘使君。”

    因刘秀建节衔命,以临四方,故有此称,却听那梁宫官吏说道:“梁王邀请刘使君,前往梁园狩猎!”

    ……

    梁地也是人口繁盛之处,然而就在睢阳大城附近,却也有一个能与上林苑相媲美的园囿。此处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珍禽异兽,靡不毕至。

    梁王刘永作为主人,不无自得地给刘秀介绍此处:“昔日孝王作耀华之宫,筑菟园,此山脚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文叔,你看那像不像一只猿猴?”

    我看你更像只上蹿下跳的猿猴,刘秀礼貌地笑道:“确实像极。”

    “这里是修竹园,园中竹木天下之选集,诸方游士各为赋。”

    刘永不吝表现自己的文学修养,吟诵起一首《梁王菟园赋来:“于是晚春早夏,邯郸、襄国,易、涿容丽人及燕汾之游子,相予杂还而往焉。”

    确实能想见,当年梁孝王初筑梁园,齐人邹阳、公孙诡、羊胜,吴人枚乘、严忌,蜀人司马相如,各地的文学家们纷纷来做客,徘徊在奇花异卉、茂林修竹之间,但见重楼起雾,飞阁生烟,离宫、别馆中看不完的霓裳翠袖,听不尽的夜夜笙歌。或艳阳高照,或月白风清,孝王与文士们因物起兴,酬唱应答,真可谓文学盛况……

    但梁孝王修筑此园的目的,只怕不止是享受吧?亦是自负抗击吴楚有功,心生野望,开始为自己上位造舆论,这梁园一面是展现财富,一面也是招贤纳士做准备。

    而今日的梁王刘永,据刘秀月余时间观察,野心也不小啊,今天其意不在游园,而在刘秀身上。

    刘秀身份不同一般,乃是舂陵首义之人,也是昆阳大战,三千破三十万的英雄,刘永思量,若能招揽此人为己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若是他不愿呢?

    那也简单,刘永正欲借剑杀人,让赤眉和绿林火并,他好得渔翁之利,这刘秀就是一个很好的引子。他待会要稍稍透露野望,若刘秀拒绝,刘永就要在他出使赤眉之时,故意派人在后尾随,抹红眉毛袭杀!

    反正赤眉组织混乱,类似的事时有发生,再假扮绿林打赤眉别部一波,如此可令绿林、赤眉交恶。

    一念如此,刘永遂道:“文叔还是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在院子里种圃,哪有在此地射猎游览快活啊。”

    二人走到一处名为“起龙囿”的花园就坐,几口温酒下肚,刘永谈兴大发,说起了平素不会透露的话。

    “文叔知道何谓起龙么?”

    刘永自问自答:“谓使龙腾起而行雨也。”

    “我上月前去丰沛祭祀高皇帝,听当地人说,高皇帝之母刘媪,尝息于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上皇往视之,却见蛟龙伏于刘媪之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皇帝。”

    虽有暗示刘邦不是刘太公亲生的嫌疑,但这个重口味的夫前NTR故事遂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诸刘也信以为真,确实把自己当高贵龙种了。

    “如今新莽已灭,然诸汉并立,譬如龙生五子,相互吞食,文叔以为,这其中谁,才是真龙?”

    刘秀琢磨着这个问题,品味刘永的目的,只憨厚地笑道:“身为更始皇帝之臣,真龙自不必言,不过……”

    “在南阳,‘起龙’二字,可不是天龙行云布雨,而是指滑坡。”

    “我的故乡周围多山,雨水后时常崩塌,当地人传言说,这是蛇化为龙所致,故曰起龙。”

    “如今也是群蛇化龙,五龙相争,但或许,也有在山中隐介藏形的有角之蛇蛰伏等待,准备乘势而起,得志而纵横四海呢?”

    刘永诧异:“文叔指的是汝兄伯升?”

    “不,我指的不是伯升。”刘秀摇头,他的傻哥哥啊,已经一头钻进了困龙的陷阱,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那文叔所言的有角之蛇,那未来的真龙是……”

    刘秀笑而不言,只看着刘永,微微作揖,一副“你懂的”表情,刘永先是一愣,然后狂喜。

    原来是我啊!

    “我知道文叔的委屈。”

    刘永亲热地执刘秀之手,感慨道:“舂陵举事、小长安、唐河,最后是昆阳,文叔之功,不亚于伯升,更是远超绿林诸渠帅。”

    “但更始却连一个王号都不舍得给,这飞鸟尚多,就要将良弓藏起来,实在是叫天下豪杰寒心啊!”

    “我之所以拒绝更始派遣二千石入梁,就是出于这担心,我觉得,更始,非真龙也!”

    “董宪也未得王爵,但他在东方,却是‘董王’!文叔,留在梁地罢,他日,必能建诸侯之仪!”

    虽然没有直说自己也有称帝野心,但这已经是明示了,只要刘秀愿意归顺自己,刘永绝不吝啬王爵!

    他正满怀期待地等着刘秀答案,亲信却匆匆跑来,说有要事禀报。

    “当面说就是。”刘永故作姿态:“文叔是吾叔父,自己人!”

    刘永是刘邦的十世孙,辈子比刘秀小了一截,若按照刘永的谋划,他能称帝的话,未来恐怕还要喊阿秀一声“皇叔”。

    但亲信禀报的事,却让刘永的称帝美梦再度搁浅。

    “汝南刘圣,已被更始遣绿林渠帅击灭!”

    “这么快?”刘永愕然,距离刘圣在新朝降将怂恿下称帝,才短短两个月啊,那刘圣招降了数万人,号称十万,占据大郡,却在绿林进攻下却望风披靡,看来绿林军的战力还是强啊!难怪强如刘伯升兄弟,一个只能被排挤去关中,另一个灰溜溜东来。

    自己没有直接称帝与绿林对抗,是明智的,刘永心中有了计较,一面慢慢吞并东方郡县,暗地里使坏让赤眉和绿林相斗才是正理。

    刘秀也舒了口气,他一直在梁城徘徊不进,等的也是这件事啊!

    打下汝南郡这人口多达两百五十多万的大郡后,再加上南阳、颍川、洛阳等中原富厚之地,如今更始绿林仍是势力最强盛者。

    其次才是第五伦、北汉、西汉等,梁王又更差一截,经此一役,起码梁王是不敢跳了,而南方各地传檄而定也不在话下,打着更始旗号,还是比投靠梁王,亦或是匆匆自立更加有用。

    于是刘秀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办了。

    他遂朝刘永作揖:“既然更始皇帝已克汝南,腾出了手,我也不敢再滞留太久,否则更始必生疑心!”

    刘永斜眼看他:“文叔还是要奉命去赤眉?”

    “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谓士矣,赤眉虽桀骜难驯,还是得去。”

    对刘永的招揽,刘秀既没有说好,也不有说不好,就是态度暧昧,只低声道:“大王希望更始招降赤眉么?”

    “文叔觉得呢?”刘永虽然对刨了好几代梁王陪葬坟冢的赤眉军恨之入骨,但却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汝南刘圣一去,挡在我与更始之间的,就只剩下赤眉了。”

    “那秀知道,到了赤眉应该如何做了。”刘秀笑着如是说,给了刘永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且先迷惑一段时间,省得自己刚离开梁地,就被此人派兵装作赤眉下了毒手!

    他遂与刘永告辞,离开前瞥眼看向起龙囿,边上还有雁鹜池,池间有鹤州、凫渚。

    这些池塘周回四里,时值深秋,北方的鸟儿云集于此,也是一道盛景,但这里毕竟只是暂居之地啊,严冬到来,它们会继续翱翔,飞向南方!

    刘秀也一样,低声告诉自己:“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

    “终于要离开这梁城了。”

    听说刘秀要起身时,他麾下众人都欣喜不已,这儿气候好,女儿靓,身子都待得酥软了,他们跟着刘秀,是钦佩这位昆阳战神,想干大事,梁园不是乱世中大丈夫该久居之地。

    但也有人对未来忧心忡忡,王霸就问刘秀:“使君,吾等当真要去招降赤眉么?”

    刘秀笑而不答,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他也看得出来,更始遣自己去赤眉,也是一条毒计,桀骜不驯的赤眉军哪是那么容易收服的,刘秀在梁城这个月可不是白待,让王霸等人找到从赤眉逃出来的人仔细打听,据说其首领樊崇很痛恨刘家人,俘虏营里有七十多个宗室放牛呢!

    “我在绿林是骑牛将军,去了赤眉,只怕就是放牛将军了!”

    刘秀素来风趣,众人顿时听得哈哈大笑,朱祐眼前一亮:“那,辗转去关中与伯升汇合?”

    刘秀还是摇头,他兄长现在恐怕已被困于长安,自己去了,也无济于补啊。

    总不能是回南阳吧?众人面面相觑,唯独邓禹、冯异二人相视后,相互点了点头。

    邓禹率先站了出来,说道:“明公,更始帝虽然定中原,但东方未曾安定,赤眉之流,辄以十余万数,而梁王等辈,则颇有野心,郡县之中,盗贼大寇往往群聚假借名号。更别说还有北汉、西汉,以及第五伦雄踞北方,此乃战国之世也!”

    “更始既没有挫败各方豪雄,彼辈也不愿听从传檄,绿林诸将只有一时之勇,其实不过庸人,志在享乐发财,争用威力,早晚图快乐罢了,鲜少忠良明智,深谋远虑之士。四方分崩离析,形势清楚可见。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明公虽建藩辅之功,尊主安民,恐怕也会落空。”

    这也是邓禹不肯在更始朝廷做官,而跑来追投刘秀的原因。

    “为今之计,不如留在徐、扬,延揽四方英雄,救万民之命。以明公的德才,东南州郡可定也!”

    冯异也提议:“明公,天下同苦王氏,思汉久矣。”

    “然而今诸汉并立,将吏迷惑,而更始诸将从横暴虐,所至虏掠,百姓失望,无所依戴。”

    “这是悲烈之世,但也是豪杰雄起之机!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人久饥渴,易为充饱。”

    “如今明公专命方面,若能徇行更始、梁王未曾顾及的郡县,以公昆阳之威名,施行恩德,理冤结,布惠泽,必能得势!”

    刘秀看着麾下最出色的二人,邓禹善权谋,而冯异明形势,他们就是自己的两翼,而其余人等,则是爪牙。

    一切都齐了,就差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

    刘秀也终于做出了决断,低声道:“出了梁王辖区后,吾等假意往南走一段,然而折而向东,去彭城!”

    邓禹、冯异说得没错,寄人篱下的日子,更始也好,梁王也罢,他刘秀,受够了!

    他要和兄长一样,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届时东西齐力,会师中原,共做大事!”

    但现实远比理想要艰难,离了睢阳时,天空风起云涌,乌云积压,最后骤雨如注,没了梁城的屋瓦遮蔽,众人都有些狼狈。

    在一个亭舍颓唐避雨时,却见远处,在暴雨中,芒砀山余脉一片土崖轰然滑坡崩塌,惹得众人骇然!

    但其间,是否也有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的蛇,化作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的真龙呢?

    刘秀遂大笑道:“仲华、公孙,诸君!”

    “看啊。”

    “起龙喽!”

    ……

    PS:晚了些,第二章在18:00。

第323章 豆粥

    九月下旬,第五伦在长平馆大宴宾客,好吃好喝之际,刘秀却饥寒交迫,困顿于泗水之滨。

    深秋的雨水下个不停,他们在一座被劫掠一空的里闾躲藏——不知道是赤眉、梁王还是新朝官军所为,反正已被抛弃逾月。

    刘秀皱眉地看着外面的雨,没了在芒砀山旁高呼“起龙”的豪情,和几天前的意气风发不同,现在刘秀才知道,起而腾飞的蛟龙哪是那么好做的,更多的人在乱世里,不过是被滑坡泥石流压在底下的死蛇。

    邓禹指出的大方向没错,现在徐州、扬州是各方势力最为薄弱的地区,他们想要建功立业,也只剩下这儿了。

    但刘秀选择彭城,却是让他们吃了大亏。

    彭城就是后世徐州,如今徐州的首府也是彭城。他们抵达此处时,借着刘秀所伪造的“徐州牧”之印,以更始皇帝使者的身份你,倒是骗得当地新朝残余官吏俯首帖耳。楚王后代也热情招待了他们,可前脚才吐槽完赤眉过境的惨痛,后脚赤眉别部就杀到了!

    赤眉虽然将主力挪到了西边的淮阳陈地,但因人数太多,也有一支回彭城来就食过冬,刘秀的招抚也没有任何作用。赤眉巨人逢安十分干脆利落,徐州牧秀?没听说过,招安?赤眉比绿林起兵还早,凭什么服你?二话不说几万赤眉杀来。

    刘秀纵是嘴炮了得,奈何对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啊,只能仓皇而走。

    逃跑的过程中,不少人还失散了,尤其是他最中意的邓禹,和南阳老乡陈俊一起不知所踪,刘秀遣了傅俊去找,却迟迟未归。

    眼看天都快黑了,里闾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直靠在屋墙上似是假寐的铫(yáo)期才猛地站起身来,抄起手边长戟就往外走!

    “是仲华他们回来了!”朱祐的声音响起,刘秀连忙迎出去,见到了被淋成落汤鸡的邓禹,他神色颓唐,微微低着头,而护送他回来的傅俊更红着眼睛,札甲上还戳着一根箭。

    刘秀连忙看了看傅俊的伤势,又将自己的蓑衣往邓禹身上一披,拉他去屋檐下,但邓禹却不走,只朝刘秀一拜:“明公,若非子昭,我几不能生见明公啊……”

    看了一圈,却没有陈俊陈子昭的影子,刘秀顿觉不妙,邓禹已痛哭不已,还是傅俊说出了缘由。

    “赤眉紧追不舍,他为了给吾等断后,与数人力敌百人,死得壮烈!”

    或许是因为名一样,性格也似,傅俊素来与陈俊相善,亲眼目睹陈俊亡于乱刃之下,最难过的非他莫属,只抬着头,任雨水打在脸上。

    而刘秀已经呆在了原地,胸膛起伏不定,只喃喃道:

    “去岁舂陵起兵,我逃出宛城,子昭作为新莽官吏,在后追捕,却为义而宽赦不杀。”

    “后来子昭归附了我,一年以来,都相伴在我身边。”

    “昆阳之战里,我一马当先,子昭的战马失蹄,他遂弃了马匹紧随我后,手接短兵,所向必破,追奔王邑二十余里,斩其偏将军而还。我当时就感叹说,战将尽如是,岂有忧哉!”

    “却不曾想,功业未建,子昭竟折于此!”

    “惜哉子昭,痛载子昭!”

    刘秀捶胸顿足,泥水溅了一身,他是真的难受,这是第一个牺牲的将校。

    在场的人多是一起打过昆阳的袍泽,亦或是颍宛老乡,已经培养出了感情,皆悲痛不已,没完没了的雨水,就像是他们的泪。

    这真是自小长安之后,刘秀遭遇的最大挫败。

    身材高大的铫期怒火中烧:“杀回彭城,为子昭报仇!”

    “怎么报?”冯异还算冷静,阻止了猛将们的冲动。

    “赤眉逢安部也有数万之众,占据彭城、下邳就食,连梁王和董宪都不去掠其锋芒,却叫吾等不幸遇上了……”

    而他们只剩下百来了,入彭城以定徐州的计划泡汤,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连冯异都有些迷糊,只看向邓禹,但邓禹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惊吓中,久久没有言语。

    一时间众人缄默了,就差有人说“散伙”。

    “先吃饭罢。”

    刘秀却只如是说,这句话让沉浸在悲痛中的众人动了起来,臧宫默默抱来柴草,朱祐在灶中点火,邓禹、傅俊对着灶门解衣烤火,而王霸则去外面转悠了一大圈,弄来了撂荒田里的一些豆子,在那低头剥着,祭遵挖了菟肩这种野菜,一言不发地切碎了,因为有些失神,差点切到了自己的手。

    刘秀按住了他的手,接过了刀:“今虽无肉,我却不欲效晋文公,食介子推之肉啊。”

    最后由善庖厨抵达冯异将它们混在一起,亲自下厨,熬了一釜豆粥,刘秀亲自给众人分了,将这绿油油闻着味道就不好的食物放到众人碗里,连外头屋檐下窃窃私语,对未来十分绝望的士卒、宾客也不例外。

    他最后只留了一碗,摆在平素本该是陈俊所坐的位置,朝哪儿拜了三次。

    “诸君,干了这碗粥!”

    刘秀转过身,举起碗:“好好睡一觉,吾等明日便离开此处,去募兵秣马,来日为子昭复仇!”

    ……

    次日一早,雨过天晴,刘秀分明在冷榻上一宿没睡好,却尤自伸着懒腰,装作精神十足的样子,对早早起来准备朝食的冯异道:

    “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

    主公如此,确实稳住了人心,但也有些稳不住的人,朱祐就黑着脸来禀报,说王霸和他带来的十多个宾客,统统不见了!

    “我就知道此人靠不住。”

    傅俊很是气愤:“王霸天天念叨他在家中的老父,定是见吾等受挫,带宾客一起跑了!”

    而他傅俊不同,当初追随刘秀时,家里遭到了牵连,被新军举族灭了!如今是无牵无挂,最为孤勇,光脚的见不得人穿鞋。

    “元伯不是这样的人,昆阳之战,他也在我身边力战。“刘秀却不似他老祖宗刘邦,听说”萧何也跑了“时的勃然大怒,而是冷静地坐下,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果然,才过了半个时辰,王霸就浑身沾满泥土、草叶回来了,二话不说拜在刘秀面前,惭愧地说道:“明公,我带来的十余宾客贪图安逸,欲跑去梁地投刘永,我追着他们而去想阻止,未能追回,有罪!”

    昨夜陆续跑掉的人还不少,加起来二十余人,王霸一个都没追回来,满脸羞愧,但刘秀却笑了。

    “不是还有你么?”

    刘秀扶起他,勉励道:“即便彼辈皆逝,但你却独独留了下来,这就够了!”

    “努力,元伯,疾风知劲草!”

    言罢,刘秀召集主要从属,扫视他们:“还有人怀念睢阳的安乐么?”

    “亦或是想回颍川、南阳的故乡去?”

    也不知是冯异的“公孙豆饭”真让人暖了身,还是刘秀的所作所为让他们壮了气,无一人退缩。

    他们都是有志之士,追随刘秀,看中的是他在昆阳的那股英雄气,以及这让人颇为舒服的性情,像个干大事的主公,如今才刚起步就逃窜,岂不是要叫人嗤笑?

    “善。”

    刘秀见肱股们败而不馁,也道出了他与邓禹钻研一宿后,觉得这硕大徐州,唯一能让他们容身的地方。

    “临淮郡!”

    ……

    占据彭城的赤眉头领逢安杀了陈俊,将其头颅高高悬起还不算,仍在搜索这位“徐州牧秀”。

    南下的道路颇为凶险,还是机灵的刘秀有了主意:用鲜血或土壤将眉毛涂红,蒙混过关,只要不开口暴露乡音,基本都能骗过去。赤眉组织涣散,估计连那逢安,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队伍。

    但也有惊险的时候,偶遇一位赤眉“巨人“怀疑他们的成分,大声质问,被刘秀用一种奇怪的方言应付过去,说他们来自兖州。

    “不想明公会说兖州话!”众人愕然,连与他相熟的邓禹都有些吃惊。

    “这是陈留济阳话。”刘秀笑道:“我生于斯,但自父亲亡故后就离开了,倒是吾兄济阳口音较重,我年少时学他说话,会一两句。”

    又想道:“若是能像第五伦那样,能说九州方言就好了。”

    但也就能骗一时,那赤眉巨人离开后想想不对,带人杀回来时,刘秀他们已扬长而去。

    但在满是赤眉的彭城地界,豪强都被一个个杀死,他们的粮食被抢掠分食,刘秀等人也不敢投靠豪杰,晨夜兼行,蒙犯霜雪,时值初冬,连他的脸都被吹得开裂生疼。

    可越是南下,刘秀就越有信心,觉得他们的大方向没错。

    赤眉横行,盗贼四起,宗族乡亲争着依附各县豪强大宗,而他们则在险要之处修筑堡垒,率众引弓持矛坚守自卫。

    当见到刘秀等人去借食,听闻是“汉”派来的大官,淮泗豪强们都十分欣喜高兴,表示愿意听刘使君号令。

    刘秀暗道:“冯公孙说得对,现在百姓无所依戴。赤眉横行徐州、豫州之间,大姓豪门及中家良民颇为不安,生怕被抢得一干二净。人久饥渴,易为充饱,他们现在保于坞堡,各自为战,就需要一个人来统一号令,带他们对抗贼人!”

    然而更始对这边鞭长莫及,只满足于传檄而定,梁王和庐江的李宪实力有限,一时半会也扩张不到此处,徐州南部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没事,阿爹来了。

    刘秀沿着泗水南下,于各处笼络豪家,对他们进行宽慰,得了各家资助,好歹有口饱饭,马匹行头也重新置办了起来。

    当进入南边临淮郡地界时,他们的人数已经扩充到了三四百。

    而之所以挑临淮而来,是因为邓禹认为:“徐州南部最富、最大者,莫过于临淮(江苏中部)!”

    “临淮是大郡。”

    “人口超过了百万。”

    邓禹不知道具体数目,其实前汉时最后一次人口统计,临淮郡有户二十六万八千,口一百二十三万七千,这数量,甚至超过了北方的魏郡。

    这还是在分割出泗水、广陵两个小诸侯国的情况下,这三加起来,长江以北,淮泗环绕的这片土地,其人口,已是直飚两百万了。

    可即便是临淮郡,在乱世里也没能保全,淮河以北是赤眉的天下,更有不少投机的乱兵,打着赤眉旗号,却干着盗匪的勾当。

    而等到刘秀他们抵达淮河边时,当地风俗也为之一变,看得出来,路旁的地不是旱田,而是种稻谷的水田,如今虽干涸,但稻茬子仍在田中。

    见到稻田,刘秀却是想起他们这一路来,抓了赤眉俘虏后问出的一个笑话。

    “赤眉就在淮北,汝等为何不渡过淮河去南边?“刘秀问得很认真,若是赤眉大举南下,他们又得跑了。

    “南边有什么?”赤眉小兵一脸懵懂,他们跟着樊巨人打出家乡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对遥远的南方,只听说那儿的蚂蚁和蚊子,比手巴掌还打,一叮就死人。古树老林子密布,路上爬满了蛇虫毒物,根本无从下脚。

    而那里的土著文身断发,还吃人呢,一口一个小孩子!去不得,去不得!

    这些话听得刘秀等有文化的人面面相觑,赤眉说的是春秋时的南方罢?岭南或许如此,但淮南、会稽可都是好地方,刘秀当年听老同学、会稽名士庄子陵说,哪怕是长江以南,数十万人口的大郡也有好几个呢。

    而更有一句话,莫名的真实。

    赤眉俘虏说道:“吾等吃不惯淮南稻米,吃了上吐下泻,故皆不愿南行。”

    这是夸张之言,但北人多以粟为食,穷人也食豆麦,唯独稻子却很少。不懂的人,只听说是泡在水里的杂草,这能吃?

    赤眉中不少人,竟视其有毒,也是跟着樊巨人后不事生产,日子好过了些,开始挑食了啊。

    此言听得刘秀哈哈大笑:“吾等倒是不挑,饥甚,有什么吃什么。”

    “梁、粟、麦、稻子。”刘秀看向冯异:“我最爱的,则是公孙豆粥,尤其香!”

    对啊,现在最要紧的,是寻一个能让他们容身的地盘,哪还管其在南在北,在西在东,是贫是富,先落了脚再说。

    他们确实没来错地方,站在水畔看对岸,淮北的兵匪祸乱的场景皆不见,农田里闾井然,这里依然处于秩序之下,听说多亏了王莽的”淮平大尹“侯霸治郡有方。

    临淮郡的首府本在北岸徐县,但随着淮北赤眉乱匪横行,侯霸是个能吏,将治所连同百姓,都搬到了南边的盱眙——楚怀王熊心的首都,也是后生小龙虾之都。

    韩信的老家淮阴,也在这个郡。

    渡淮水的船是在荒村里找到的,但冯异带着第一批人才过去,就被南岸手持粪叉的农夫和闻讯赶来的郡兵围住,吵吵嚷嚷,只当他们是盗匪。

    而刘秀亦乘舟而至,一身绛色汉家衣冠,他没能顺利上岸,在赶来拦截自己的艨艟前停下,手中举节,不卑不亢地说道:

    “更始皇帝麾下,武信侯、执金吾、徐州牧刘秀,持更始天子之节,前来晓谕临淮侯君!”

    看着对面校尉疑虑的眼神,刘秀又换了一种语气,露出了笑。

    “吾乃庄(严)子陵在太学时的同舍好友,听闻侯君亦与子陵相善,友人之友,亦是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

    “秀愿见侯君,共商保临淮,御贼寇之策!”

    ……

    十月初一,就在刘秀惶惶如丧家之犬,在东南为了一处容身之地而奔逃时,大西北的第五伦,也带着大胜之威,回到了栎阳城。

    而一直在为女儿出嫁发愁的“少保”史谌,得知第五伦回归,亦是颇为欣喜,比听闻渭水大捷时弹冠而庆还夸张,吹着自己刚写好的奏疏,暗道:

    “大王打了那么久的仗,也该享受享受了!”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324章 汔可小休

    第五伦根本就没有时间“享受享受”,回到栎阳城后,他仍忙得不可开交。

    最先要定下的是渭水、潼塬一系列战争的赏功定爵,此役最突出的功臣无疑是折签渡河的河东张宗,封侯是板上钉钉的事,以为三军表率。

    第七彪、郑统等皆有功勋,自当加食户,反正第五伦采取了汉时的策略,将“侯”这个级别的经验条拉得老长:从千户到几万户,很多人前几级的“男、子、伯”升得颇为爽快,到这这一层却得熬白了头发,估摸着彪哥等人到最后都得哭诉:“为大王将,终不得封公。”

    这是对勇将的褒奖,一方统帅方面,最突出的无疑是一手策划了潼塬磨盘计划的景丹。第五伦一口气将他从“二千户”级别,提到了三千五百户,挤入功臣前列,相当于送了半个小县的田租给景丹。景孙卿是在“均田”上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还有大用,岂能光干活不吃饭。

    针对渭北三十余家豪强的清算,彭宠、张鱼所在的廷尉署负责栽赃,万脩、郑统负责武力镇压不服者——确实有三四家鱼死网破,聚众反抗。

    但在打掉这些豪强后对其田产的抄没,则由景丹具体负责,宣传需要做好,倒不是怕豪强兔死狐悲加入抵抗,而是要提防他们煽动百姓,这也是第五伦反复强调此番作为只针对“暗通刘伯升者”的原因。

    相比于景丹,耿弇的褒赏就略逊,加了八百户,堪堪与没参与此战的马援持平而总量稍少,毕竟他在决战前心高气傲,轻视了绿林,导致来歙纵容迂回,差点出了大篓子。

    如今小耿正憋了口气追来歙,结果第五伦刚接到的回报,说耿弇已经一口气追到了北地郡去,打了来歙的后队,杀俘数百人,但来歙本人则钻进了北地,而耿弇则歪打正着,接应了被隗氏和北地豪强驱逐的原涉,让他保于泥阳县。

    在接到第五伦的加户诏令后,小耿表示羞于接受。

    “愿为大王取北地,擒来歙,方敢受赏?”

    第五伦乐了,立刻让人传讯,勒令耿弇暂留于泥阳,不得再继续深入北地。

    “你转告伯昭,西汉虽趁我与刘伯升决战,偷取北地,但毕竟未曾正式决裂,岂能因其一时心软收留来歙,就公然打着魏国的旗号,与之刀兵相向呢?”

    “当然。“第五伦话音一转,对耿弇派来回禀的弟弟耿舒说道:“关中侠客若是仰慕原涉大侠,出于义愤去帮他收复失地,吾等亦不好制止!”

    耿舒是耿弇弟弟里比较机灵的,立刻就懂了。

    入冬了,第五伦不愿立刻和西汉开战,这几个月,他只想在黄土高原上打打代理人战争,拖住隗氏,让他们难以全取北地即可。

    万脩的功赏又次于耿弇,毕竟他没赶上决战。

    倒是在对窦融的处置上,第五伦颇费了一番心思。

    第七彪目前驻扎在蓝田,仍不忘上了一封奏疏,用他浅显粗鄙的语言和丑陋的文字,狠狠告了窦周公一状!

    “好个阿彪,就差骂窦融里通外贼,故意放邓氏兵走养寇自重了。”

    第七彪的弹劾,与窦融自己的请罪奏疏,一左一右摆在案几上相互对照,第五伦看乐了。

    但窦融应该不是演,他与绿林是老对手了,小长安血债累累,几乎是不死不休;也不是真的菜,毕竟与自己齐名……

    “或许就是倒霉透顶,遇上了个难缠的对手。”

    “胜负乃兵家常事,临阵偶然失利,情有可原,余深知周公之功!”第五伦亲自写了一封勉励窦融的信。

    没有功劳,有苦劳啊,张宗是归窦融指挥的,他能起到关键作用,窦融也算有识人之明,第五伦也不吝啬,给窦周公加了一百户以为勉励。

    厘定完众将校的功赏后,第五伦也是殚精竭虑,恰逢史谌一封奏疏递了上来。

    第五伦皱眉暗道:“他又要作甚?”

    不论是迁宝鼎还是提议开后宫,每次史谌欲拍马屁,都拍到了马脚上,第五伦对这新朝降将耐心已经快到头了。

    但今日其上书,却让第五伦心情不错。

    “没白白敲打,这次倒是长记性了。”

    史谌却是以为,魏王大胜刘伯升,渭北已宁,是时候将王后、王太子接来栎阳了,相应的王宫也得建起来。魏王简朴,一个人可以和官署、书简挤在一起,但王太子年幼,若是被吵到就不妙了……

    第五伦召见了史谌:“万事草创,不宜大兴土木,宫室不必重新兴建,汉时离宫别馆在渭北者也不少,距离长陵近者便有好几处。”

    史谌注意到了第五伦没有问“与栎阳近者”,因为随着击败刘伯升,第五伦的临时政府,也要转移到五陵去了,毕竟接下来几个月,打掉渭南渭北土豪,分其土产才是关键。

    “离长陵最近者是兰池宫,就在成国渠边上。”

    史谌还是做过一番功课的:“殿有一座,台有两座,方三里有余,水流曲折,水域宽广,山水相依。宫阁掩映,实为园林佳境。”

    第五伦颔首:“吾妻爱兰,那儿离她故乡茂陵也不远,就定在这了。”

    这个冬天,他的官府会在长陵办公,与兰池宫有小半天距离。汉时前朝、后宫几乎是紧邻的,后宫干政是家常便饭,但第五伦觉得,二者还是要分开点好,更何况,这也只是暂住。

    “修缮兰池宫之事,便由少保去做了。”

    第五伦不忘耳提面命:“不可奢华,能住就行,王后亦颇简朴,不喜豪艳。”

    “诺!”开国数月,史谌终于得了一个“正经”差事,能不欣喜么?他也是换了思路,既然君心难测,那他可以走走曲线,先讨好正宫王后和马氏外戚啊!

    “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

    第五伦似乎是真的累了,比了比手:“这个冬天,不打仗,余要享受享受天伦之乐,百姓和兵卒,也得休息休息。”

    ……

    “大王管这叫‘不打仗’?”

    岑彭次日和老友任光一起被召入宫时,暗暗嘀咕,他被第五伦任命为“中大夫”,受高禄而无实职,以免诸将校又抱怨,但却时常得见,参赞军务。

    第五伦人前一副“民要休息,我要享受”的架势,可才歇了一天懒觉,就紧锣密鼓地敲定了政权接下来几个月要做的事。

    十月份,处理好渭北三十余家豪强的事,抄其大宗田产,给有功士卒分地,归根结底一句话:处理好内部问题。

    “霸陵大姓王遵等数十家,协助刘伯升,如今又心怀畏惧,多集于坞堡负隅顽抗,甚至遣人勾连西汉,求隗氏东进。”

    经过长平馆一宴,渭南那些实打实协助过刘伯升的豪强,对第五了便不再报幻想和希望了,第五伦却不急着收拾他们,而是故意留着,作为饵食,勾一勾陇右,若是隗氏不顾自己实力心动东进,一脚踏进刘伯升都吃了大亏的陷阱里,那第五伦“今冬不战”的承诺便会立刻撕毁,陪西汉在主场好好玩玩了。

    而若是隗氏不中招……

    “十一月,三军便要南下,拔除各坞堡,控制渭南,为腊月收复常安做好准备!”

    任光深吸了一口气,一般人进了京,哪还舍得出来?哪还肯放弃?但第五伦在夺取常安,处处受敌的情况下,果断放弃京师,绕出死胡同,硬生生将局势盘活,而此番二次进京,不论是官吏队伍还是人心上,都有了更多的准备。

    “这三个月内,还要大兴土木,伯卿,你与窦融合力,督渭南、河西、河东三万民夫,乘着农闲,在潼塬筑潼关。”

    第五伦又看向岑彭:“君然,你曾守宛城长达半年,善守城者亦善攻城,这数月内,我给你人手、工匠,修治攻城器械,三月之内,我要夺下绿林控制的峣关!”

    武关暂且不指望,但作为关中的最后一道防线,蓝天山和峣关不论如何都得攻下来!这也是第五伦欲用岑彭打的第一战,与他配合的人选也定好了,就是曾在峣关碰了一鼻子灰的商颜侯郑统!

    “郑统不是天天将‘峣关之耻’放在嘴边么?我就给他一次真正洗刷前败的机会!”

    岑彭应诺,同时也提道:“大王如此布置,来年莫非是要……东守西攻?”

    “君然看出来了。”第五伦哈哈一笑,他的武将,目前确实有“西进派”和“东进派”之争。

    以耿纯为主,河内、魏地的旧部们,还有河东的张宗等人,希望魏国能和北汉开战,夺太原上党,最终定河北,取幽冀。

    而关中的部下们因其所在,觉得应该先全取关中,与西汉打一仗,尤其以急着擒来歙的小耿最为积极。

    第五伦道:“击灭刘伯升,吾等解决了生存。”

    一战立威,再没有人觉得他们只是加强版的新军,可以随手灭掉了。

    “接下来要解决的,便是安全!”

    北汉内部三位刘姓王爷各有打算,或忙着吞并并州北部扩充实力,或急着统合河北豪强抵抗已经成势的铜马军,暂时没有大威胁。

    而绿汉才折了刘伯升,更始皇帝刘玄定是欣喜若狂,内部清算也得耽搁一段时日,不太可能立刻再遣大军北上。刘秀……刘秀现在在哪第五伦还不止呢。

    现在对魏王伦构成最大威胁的,无疑是西汉!

    “隗氏占据右扶风和北地郡,高屋建瓴之势已成,虎视眈眈。只要他下定决心,六郡良家子骑三天内就能席卷渭北平原,杀到我栎阳城下,简直如芒刺在背啊!”

    最起码的安全问题要解决,灭西汉必是持久战,但至少得先将隗氏的野心,打回陇右山沟里去!

    究竟是东进还是西扩,第五伦已经做出了决定。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

    PS:第二章在18:0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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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