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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55章 舅慈甥孝

    时间回到去年腊月底,魏郡府邸内,耿纯正把玩着一份请帖,神情颇为纠结。

    耿纯现在的身份很特殊,他不仅是魏国“左丞相”,封聊城侯,邑四千户;同时也接受了北汉嗣兴皇帝“刘子舆”的丞相之印,封“宋子侯”,邑万户。

    因为河北三刘巴巴给第五伦送去相印,奈何人家没接啊,随着刘伯升入关战死的消息传来,三刘也明白第五伦已经坐大,对复汉毫无兴趣,遂改变了策略。

    不论是赵王刘林,还是耿纯的亲舅父真定王刘杨,都开始不断派人游说耿纯,希望他能弃魏而归汉。

    耿纯颇为不安,前段时日马援驰援濮阳抵抗绿林,耿纯特地跑去黄河边见他,对马援苦笑:“在魏王面前,举报我的谤书应该一箩筐了罢?”

    马援却不以为然:“魏王撤你职,召你回朝了?”

    “这倒是没有。”耿纯几度上书请求调离魏地,但第五伦一直不允,这地方少了他,别人根本守不住。

    马援又问:“你附在信中的印绶送去渭北后,回信如何?”

    “原封不动送回。”耿纯如今是同佩汉魏相印了。

    “这不就行了。”马援大笑道:“大王在关中建国,却立国号为魏,这魏指的是河东西魏么?不然,指的是河北魏郡也,此乃起家立基之地,他是在用这国号告诉你我,第五伯鱼,没有忘本!”

    话虽如此,但随着时间推移,耿纯连虚与委蛇都很难与赵王做下去,刘林数次要求派兵来接管魏地,越来越不耐烦,耿纯只能找各种借口搪塞。多亏河北三刘心不齐,加上有铜马等盗寇在侧威胁,刘林才没南下击魏。

    时不我待,耿纯必须做出选择了!

    “兄长唤我何事?”

    他的弟弟耿植前来拜见,耿纯将手里的请帖交给他。

    “吾等的从母姊妹要成婚了。”

    “是圣通么?”耿植感觉有些诧异,看了请帖和刘杨的信后,果然如此。

    耿纯的母亲姓刘,乃是刘杨之妹,而刘杨另一个妹妹,嫁给了常山郡大姓郭氏,有女名郭圣通,今已及笄。

    刘、郭、耿,乃是河北豪强圈子的联姻关系,耿纯兄弟少时常去藁城郭家做客,与表妹关系不错。

    而如今,刘杨却要将圣通嫁给嗣兴皇帝刘子舆,这又是一场政治联姻。

    耿植觉得这是将表妹往火坑里推:“但有传言说,那刘子舆根本不是孝成皇帝之子,而是冒充啊……”

    这传言就是耿纯让人散播的,但这位刘子舆也是奇,凡是见了他的旧汉官僚,包括鲍永在内,都因其谈吐礼仪颇有皇家之态,而信之不疑。

    耿纯摇摇头:“舅父想必也信以为真,做了决断,那就不可更改了。”

    他笑道:“既然是圣通成婚,吾等作为亲戚,岂能不去帮衬?但如今马文渊正在大河鏖战,我离不开魏地,你且替我跑一趟……”

    他抽出一封反复琢磨后写就的信,交给耿植,对弟弟低声叮嘱:“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舅父!”

    ……

    “北汉”的首都,已经迁到了襄国(邢台)。

    作为古代邢国之地,此处西带上党,北控常山,还是冒名刘子舆的王郎劝赵王:“襄国乃是河北之襟要,依山凭险,形胜之国,我望气发现,若得而都之,霸王之业也!”

    此处确实比邯郸更安全,但这数月以来,赵王刘林的心中却越发不安。

    北汉在八月初一建立,本质上是赵王、真定王、广阳王三刘联合的政权。这之后数月内,地盘扩张最迅猛的是刘杨,一举拿下了太原、雁门、代郡,加上其基本盘常山、真定国、中山三地,实力极剧膨胀。

    反观赵王刘林,不过控制了邯郸、广平、巨鹿而已,只占了人口较多的便宜,实力位居第二。

    排在第三的则是广阳王刘接,他控制了广阳郡(北京)和涿郡。

    名义上归附北汉的上谷太守耿况、信都太守李忠、和成太守邳彤、上党太守鲍永,都是新朝旧官留任,除了鲍永坚定效忠刘子舆外,其余都不太听刘林的话。

    所以如今赵王有些尴尬,他才是政权的肇造者,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号令却不行百里之外。

    原本刘林是这么打算的:“待击破铜马,收编其军,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孤再挟天子以令诸王,以冀幽两州甲兵,南取魏郡、河内,以窥中原。”

    可如今连第一项都做不到,铜马与其他流寇合力,控制了清河、河间、渤海的广大地域,数量十余万,河北豪强们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所以得更改计划,先对魏郡、河内下手,得其粮秣财富以壮大实力。但又怕打不过马援,而进攻耿纯更会引来真定王刘杨不满,反复踌躇间,浪费了数月。

    刘林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这场联姻格外重要。

    但一直对刘林服服帖帖的王郎,却有自己的想法……

    “你要去藁城亲迎皇后?”

    刘林看着无人时,拜在自己脚边的王郎,皱眉说道:“民间成婚,亲郎确实要亲迎新妇,但皇帝却不必如此,别忘了你的身份是嗣兴皇帝刘子舆!”

    王郎自然不会忘,朝刘林再拜:“话虽如此,但此番成婚,对大王至关重要,刘杨多疑,想要将他及真定王室全部骗到襄国来软禁,好让大王控制整个河北只怕不易。小人近来看了几篇古文,上面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不如让小人做足姿态,亲自前往迎接,如此一来刘杨欣喜,也不好慢待我这皇帝,自然也要跟着回襄国来,届时大王将城门一堵,刘杨便成釜底之鱼了!”

    见刘林还在踌躇,王郎遂哭泣道:“小人才是最恨耿纯与第五伦的人,我父被二贼合谋,杀于邺城,小人日夜不敢忘此仇怨,只愿大王早日吞并刘杨部曲,挥师南下,先杀耿纯以报父恨。若能如此,小人此生足矣。”

    这一番肺腑之言打动了刘林,遂微微颔首:“藁城毕竟是刘杨的地盘,既如此,我派遣亲信大臣随你前往,记住了,高深莫测,轻易不说话,才能显得高深莫测而不露破绽,你不必与刘杨交谈,一切由大臣代劳即可。”

    “诺,小人明白!”

    王郎将头伏下,等刘林离开后,他才站起身来,坐回了皇榻上。

    为了扮好刘姓天子,王郎很好学,如今不但将礼仪学得炉火纯青,搞清楚了刘姓各分支复杂的关系,甚至还看起《老子》这样的杂书来。

    策划着这趟亲迎之行,王郎在心中暗道: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

    耿植一行没有走邯郸,而是从上党绕了远路,但因为出发比较早,还是较王郎那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先一步抵达藁(gǎo)城。

    时间已到嗣兴二年正月,冰消雪融,万物始春。这藁城在战国时,本是中山国之地,后并于赵,当地最大的家族便是郭氏。

    真定王刘杨也得知他们的皇帝陛下竟要来亲迎,这倒是出人意料,少不得一通手忙脚乱。

    刘杨早先也怀疑过“刘子舆”的真实身份,但随着时间推移,亲自见到刘子舆,发现此人确实颇懂宫廷礼仪,言辞优雅,仪态不俗。

    他还派遣使者多方试探,回来的人都赞叹,说与皇帝陛下交谈,如沐春风——王郎毕竟是个卜算出身,这一行靠的就是骗人,对人心颇有钻研,使者想套他话,殊不知自己却被套进去了。

    刘杨渐渐有些相信了,这趟联姻还是有必要,河北三刘需要一个共同的首脑,否则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但吾等的皇帝陛下,一直控制在赵王手中,动辄以其名义对吾等发号施令,还是有些不妥。”

    如今听闻刘子舆来到他的地盘,刘杨顿时大喜,也亲自跑到这来,正在练习击缶,打算在送外甥女出嫁时亲自上阵,以表欣喜。

    至于皇帝亲迎后在哪成婚,以后“北汉”的都城还在不在襄城,还不是他说了算?

    正在此时,有人禀报,说耿植抵达。

    刘杨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耿纯还是不肯来么?我与第五伦,究竟谁与他更亲?”

    自己不但迫使刘林不敢向南进攻,又为耿纯争得了丞相和万户侯的位置,劝他效命于北汉,与第五伦决裂,可耿纯依然首鼠两端,迟迟不做答复。

    这次邀耿纯来筹办婚礼,也算刘杨的最后通牒,可耿纯再度让他失望了。

    这一气,刘杨脖子上的大瘤子就更是发红发紫,等耿植进来拜见后,也不敢看自家舅父的瘿瘤,只表示了来意后,将耿纯的信奉上。

    “老夫倒要看看,他又找了什么借口?”

    但等刘杨一看这帛书,脸上却颇有惊异之色。

    “甥于魏地毁王莽家坟、庙,士卒夜宿沙麓,忽闻有女子唱曰‘莽五兴魏,皆当覆亡,汉家不绝,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前往查探,却又无人影!”

    “依此谶言,王莽、第五伦皆兴于魏地,但都不能得天下。”

    “赤乃汉德也。”

    “舅父是高祖九代孙。”

    “瘿杨……”刘杨不由摸上了自己的瘿瘤,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瘤子长得不同凡响,还偷偷找了常山的相面者,那人说他有坐天下的面相,刘杨当时刚被王莽削了真定王,没当回事,可如今随着他实力跃升至河北第一,也会偷偷念想。

    而知舅,莫若甥啊!

    耿植转述了耿纯的想法:“兄长说,吾等作为刘姓外家,受汉德泽,自不敢忘怀。但刘子舆身份成谜,有传言说他乃是冒名之辈,刘林所扶傀儡,只恐江山为外姓所篡。兄长愿意投效大汉,并献上魏、河内、东郡三地,但前提是……”

    “舅父,才是吾等效忠的汉家天子!”

第356章 逃婚

    “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原来我,才是真命天子啊。”

    尽管当面时勃然大怒,说自己忠于嗣兴皇帝刘子舆,但夜深人静时,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大瘤子,真定王刘杨还是止不住地陷入遐想。

    刘杨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汉景帝的第十四个儿子,常山宪王刘舜,刘舜的母亲王皃姁,乃是汉景皇后王娡亲妹,也是其在后宫争宠的得力助手,故而关系极好。

    爱屋及乌,刘舜兄弟几人也颇得汉武帝宠爱,在刘舜死后,他的儿子们本来都要因推恩令成为侯,但汉武念起与弟弟的情谊,特地分出四个县,让他最喜欢的侄儿继承,遂有真定国。

    如今传到刘杨,已有六代人,历世王胄的身份,令刘杨非但看不起南方的更始皇帝刘玄那偏僻小侯后代。

    虽然要论世系和族望,赵王刘林不比刘杨低,可随着半年来刘杨实力猛增,操控六郡,得代北骑兵,内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如今再被耿纯的书信煽动,更是难以遏制。

    “这河北之汉的家,应该由寡人来当才对。”

    可若直接悍然称帝,会导致河北三刘瞬间分裂,也没有大意和名分,刘杨没那么蠢。

    但“刘子舆”亲自北上迎亲,却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刘杨不打算送亲南下去襄国参加婚礼,真定王和赵王,已经同床异梦许久,谁会蠢到离开自己的地盘?

    “不论这刘子舆是真是假,他都是赵王刘林的傀儡,倒不如乘其此番北来,派兵扣留……”

    如此一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就成了他刘杨,正好借口赵王不忠于嗣兴皇帝,挥师南下,再让耿纯配合,吞并赵王的土地,如此便能一统河北!而后再夺取一片混乱的青州兖州,四州在手,便拥有了和西方第五伦、南方刘玄叫板的实力。

    当然,这场联姻还是要做下去的,将刘子舆紧紧和真定王绑在一起,比他与赵王还亲密,方能最大限度利用这位被民间信以为真的傀儡皇帝。

    至于侄女郭圣通婚姻幸福与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取得“皇后”的位置。

    “但不能让刘子舆有后……”刘杨已经想好了未来的计划,等扫清敌对者后,只需让刘子舆病笃而亡即可,反正汉家自成、哀、平以来皇统三绝,君主连续早死,刘子舆身体不佳实属正常。

    或者在他“驾崩”前禅让,或者直接弄死,再让“太后”郭圣通做主,将皇位传给刘杨,刘杨就能名正言顺,坐上所有汉家后裔都期盼的位置。

    刘杨已经迫不及待,希望刘子舆早至藁城,自己驱散赵王心腹后,发动震惊河北的政变了!

    “陛下到何处了?”

    刘杨彻夜难以入眠,才鸡鸣,他就起来询问往来南北的使者。

    “大王,陛下车乘慢,如今应才到柏人!”

    “善!”刘杨大喜。

    刘杨在郡南埋伏了军队,过了柏人,就相当于进入真定王的地盘,刘子舆这只笼中鸟,已经快到他手心里了!

    ……

    在柏人停歇如厕时,王郎忽然转头对此番送他北上的谏议大夫杜威道:“这厕中,没有刺客罢?”

    “陛下何出此言?”

    杜威吓了一大跳,却听王郎笑道:“我在邯郸时尝观前朝史书,汉八年,高皇帝从东垣还,过赵国,赵相贯高等人,因为高皇不礼遇赵王张敖,竟派刺客藏在柏人厕中。”

    “高皇帝路过此地本欲留宿,心动,一问县名,听说是柏人,遂道:‘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逃过了一次刺杀。”

    杜威恍然,只作揖道:“陛下对国朝典故,真是了如指掌啊。”

    王郎的真实身份,只有赵王等极少数人才知晓,襄国朝堂上不少大夫最初也曾怀疑过,但王郎扮得实在是太像了,且颇识人心,一来二去,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大臣,都信以为真,甚至被其笼络。

    这杜威便是其中一人,王郎找了借口,要去看看高皇帝曾驻马的地方,支开兵卒,只与杜威和一个已向他效死的卫士,登上一处黄土高台。

    杜威告诉他:“陛下,顺着这条路,再走两日,过了房子隘,就进入常山郡了。”

    王郎却摇头叹息:“名为一国,实为数邦,这河北之汉建立已快半年,却依然四分五裂啊。”

    杜威大惊,还来不及说话,王郎却又笑道:“柏人者,迫于人也。杜大夫,你觉得朕,是否也是‘迫于人’呢?”

    这话就更加严重了,但确实如此,刘林虽然以臣礼待王郎,但既然心里知道这是个冒牌货,利用一番而已,自然没有真正的敬重,且随着时间推移,刘林地盘迟迟没能扩张,态度就越是不耐烦。

    于是杜威等赵地复汉派,就经常能看到刘林在朝堂上发号施令,而王郎在皇榻上好似一尊摆设的塑像,默然不敢言。

    但平日里谨小慎微的皇帝,今日怎忽生如此感慨?

    因为王郎知道,是时候为自己的性命和未来,做出决断了。

    王郎假装是在与他指点远方景色,口中却低声道:“朕小时候生下来,就差点被妖后赵飞燕所害,伪易他人子送出宫才得以活命。王莽篡汉时,我年才十二,随着识命者游览蜀、楚,常人未受之苦,朕皆当之。二十岁回到长安,目睹篡贼乱政,民不聊生,大为悲悯,遂展转中山,来往燕、赵,以待天时。”

    “后得赵王拥戴,以为社稷之臣;不意赵王竟也专国弄权,擅作威福。近来越发过分,朕每见之,背若芒刺。”

    “更过分者,赵王以朕有恙为名,禁绝宫婢服侍,又不让朕纳嫔妃,这是欲绝汉统啊!”

    刘林和刘杨也是半斤八两,都是想让刘子舆没有后代,他日好来个“禅让”。

    “这……”杜威被吓住了:“赵王还是忠于大汉的,也欲让河北一统,这不是积极为陛下与真定王甥女联姻么?”

    王郎哑然而笑:“卿可知赵王打的什么主意?”

    然后他就将赵王打算将真定王骗去襄国参加婚礼,旋即出兵扣留,好吞并刘杨地盘的计划告之。

    王郎很是气愤:“为了独揽大权,不惜让朕犯险,他将朕当成了什么?”

    当然是傀儡了,而且是效用越来越小,根本无法让真定王、广阳王真正对刘林俯首称臣的傀儡。

    可杜威等人却不知,此刻王郎义愤填膺,他只觉得赵王确实是太过了,这主意也蠢:就算扣留了真定王,可真定国的王子、群臣、豪强依然不会低头啊,搞不好还会学着老祖宗刘邦,来一句“吾翁亦汝兄,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

    一旦赵王做了这事,河北立刻就会陷入内战!耿纯与真定南北夹击,赵地危矣!

    “朕不愿助赵王,但也不敢忤逆,遂被迫应诺,也欲求外援,但满朝之中,非赵王宗族,则其门下故吏,谁肯尽忠讨之?”

    王郎执着杜威的手:“杜大夫多赴国难,朕躬素知,你是忠臣,且说说,朕为之奈何?”

    他虽然暗暗笼络了一批卫士,但还需要杜威帮忙,这个庞大的计划才能奏效。

    杜威虽然悲悯愤慨于赵王之愚钝不忠,但一时无言以对,但看着王郎目光炯炯,根本不像没主意的样子,忽然明白他为何非要北上亲迎了!

    “莫非……陛下想投奔真定王,请他勤王?”

    真定王刘杨乃是北汉实力最强大的诸侯,六郡数万人马,若是他们能抢先一步与之联络,有心算无心,打着奉诏讨贼的名义南下,巨鹿可不战而下,剩下的襄国、邯郸,都只是时间问题。

    王郎却摇了摇头:“真定王,难道就没有自己的野心么?”

    自从建国复汉后,刘杨就一直在忙于扩张地盘,对“嗣兴皇帝”的诏令不怎么听从,婚礼从腊月拖到一月,真定王一直在踌躇犹豫,近来才勉强应允。

    “再者,真定王与魏郡耿纯乃是舅甥,耿纯在汉、魏间首鼠两端,早该乘着第五伦与绿林、陇右交战时,以车骑出邯郸,以雷霆之势灭之!然而真定王为了自己的私利,唯恐赵王一系坐大,屡屡制止,白白错过良机!”

    王郎想起这个就切齿不已,他甘心被赵王利用的一大原因是,想借河北三刘之手杀耿纯,稍稍报了第五伦等人害死亡父的仇。

    这真定王忽然糊涂到相信耿纯的虚与委蛇,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看来也不是个聪明人。去投靠他?必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依然是傀儡,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杨被第五伦、耿纯击垮。

    杜威已经糊涂了,既然不愿去投真定王,那皇帝找借口北来又是为何?除了刘杨,他们还有别的去处?

    王郎又道:“杜大夫以为,除了真定、赵,河北最强者为谁?”

    杜威小心翼翼:“莫非是广阳王?”

    “广阳王刘接只控制了幽州两郡,还被来自渤海的流寇打得节节败退,真定、赵,谁强他帮谁,不足道也。”

    然后杜威就将河北势力一一猜了个遍,上谷耿况、和成邳彤、信都李忠、上党鲍永,这些名义上归顺北汉,实则独立一郡的太守一一点到。

    王郎却全都否定:“耿况虽有幽州突骑,然其子耿伯昭在第五伦朝中可是车骑将军,耿况之所以不反,全是因为魏军尚在关中,离上谷太远。”

    “和成邳彤与魏地耿纯交好,态度叵测;信都李忠乃是青州人士,刚上任就遇到新莽灭亡,他也只能勉强控制郡中,在流寇冲击下保郡城不失,虽有些能耐,但也只能如此。”

    “至于上党鲍永……”

    说起此人,王郎都有些感动,鲍永这铁杆的复汉派,算是最实诚最忠心于他的人了,频频来谒见,甚至斥责赵王不该遮蔽天子与群臣。

    但鲍永所处的上党,是一个卡在汉、魏之间的梨,上下齿一嚼便支离破碎,那是个死巷子,去不得。

    杜威迷惑了,他倒是愿意追随“刘子舆”,但说来说去点不到关键,想得到的都说了,河北还有别的势力么?

    “有啊。”

    王郎道:“那股势力,拥兵十余万,所辖民众恐有百万,数败赵王、广阳王及各地郡守,连耿纯、马援都不愿与之较量,如今其前锋别部,已经打到了距离柏人不远的巨鹿泽。”

    “只可惜派系太多,渠帅们正需要一面旗帜统合部众,也需要一位有眼光的真命天子,为其指引前路。”

    王郎负手站在台上,感受燕赵之风吹拂,这一刻,他确实很像一位白手起家的皇帝。

    正因为是假货,要装成真的,才要付出比更始皇帝刘玄十倍百倍的精力和心思,要在这夹缝里,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而刘玄从逃犯跻身皇帝的经历,却也给了王郎不少灵感。

    杜威瞪大了眼睛,这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啊:“陛下,你说的莫非是……”

    “没错。”王郎笑道:“朕,要去巨鹿泽,投奔铜马军!”

    ……

    一月中旬的真定,随着亲迎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新娘老老实实等着婚车抵达,刘杨还在摸着瘤子,设想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计划,却忽见臣僚惊慌失措来报。

    “大王,天子的车队在柏人忽生异变,起了内讧,有卫士劫持了陛下,径直往东而去!”

    ……

    PS:回来晚了点,第二章在23:00。

第357章 陛下何故反?

    整个一月下旬,“皇帝去了哪儿”,成了河北各路势力嘶声竭力,相互质问的问题。

    原本要一头扎进他陷阱,从此长留真定的刘子舆忽然没了影子,真定王刘杨心中一急,脖颈上的瘤子大了一圈,疼得厉害。但他又不肯让医者来治,唯恐这“祥瑞”给治没了。

    先前就有名医说可以帮刘杨切了这瘿瘤,被刘杨一怒之下杀了,你切的是瘤子么?是他做皇帝的运势啊!

    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后,刘杨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是寡人麾下出了奸细,叫赵王得知真定将挟刘子舆以令河北,遂将刘子舆带回?反设此案,好叫广阳王疑我?”

    “好个刘林,替刘子舆伐柯求婚是你,如今逃婚也是你!”

    刘杨满腹疑虑,而手下人还在柏人附近抓到几个事变后逃出来的刘子舆亲卫,他们招供,说这次亲迎南下,本就是赵王的计策,想将刘杨骗到赵地囚禁,好吞并他的地盘。

    得知真相后,刘杨勃然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刻召来耿植:“立刻南下告知耿纯,寡人答应他的提议,不日将发兵南下击赵,伯山如策在邺城宴席上擒斩马援,吾等会师于邯郸!”

    ……

    而在赵地襄国城,得知刘子舆没了踪影后,赵王刘林也大为惊愕。

    但刘林习惯了王郎对他唯唯诺诺,笃定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竟不曾设想此乃王郎自己溜走,反怀疑起真定王来——逃回来禀报的人也说,事变当夜,皇帝一切如常,倒是半夜起刀兵时,有人高呼“真定王来迎天子”的口号。

    “定是刘杨察觉寡人欲诱他南下之策,派人跑到柏人劫持刘子舆,带回真定,好代替我号令河北诸刘!”

    稍后,又从北方守军处得知真定王连春耕都顾不得,开始调兵遣将,刘林更是慌张。刘杨如今势力膨胀,更有雁门、代郡骑兵相助,倒是赵王去年向东扩张,叫铜马军击败数次,地盘不增反减,近来信都郡守李忠被铜马、尤来等流寇围攻,向他求援,赵王却爱莫能助。

    南方又迫于魏地,如今再没了控制皇帝的大义,如何打得过刘杨、耿纯合力?

    刘林只能立刻派遣使者,赶赴幽州广阳郡。

    “唇亡齿寒,赵国若灭,真定必吞并广阳,还望广阳王能起兵助小王,共同勤王讨贼,解救天子!若能灭刘杨,当共分真定之地!”

    ……

    “什么?刘子舆不见了?”

    和二王一样发懵的还有耿纯,得到弟弟耿植星夜南下后禀报的消息后,耿纯整个人都傻了。

    “我本来只想骗吾舅父野心萌发,与刘子舆和赵王决裂,但如今出了如此大事,河北三刘,只恐要陷入三方混战了。”

    这对于河北的第四方势力而言,无异于天赐良机,眼看马援刚刚结束在白马、官渡的战事,耿纯立刻修书,派人往长安送去,告于魏王知晓,这个机会,必须把握住。

    但喜滋滋停笔后,耿纯也不由心生疑惑:“是故这‘刘子舆’究竟被何方势力所劫,究竟去了何处?”

    ……

    刘子舆一行,在巨鹿泽遇到铜马军别部后,如今已经在其护送下,进入巨鹿郡以东的信都郡境内了。

    杜威看着左右衣衫褴褛的铜马贼,心中对未来的路颇为忐忑,反观王郎,竟在安车上正襟危坐,闭目养神,这份镇定倒是颇不一般,叫杜威等人稍稍安心。

    连铜马贼也觉得神奇,像王郎这样的年轻贵人,被吓唬一下就屁滚尿流,而这一位却浑然不惧,难道真如他自称,是皇帝刘子舆?

    杜威也有不明之处,小心地问道:“陛下,吾等东行前,为何要故意往南、北散播不同的消息,让真定、赵王相疑自斗呢?双方若交战起来,恐怕会被第五伦乘隙而入啊……”

    王郎睁开眼睛,叹息道:“就算朕不挑拨,真定王、赵王就不会斗么?”

    哪怕在半年前,王郎仍对河北三刘寄予厚望,觉得他们是替自家报仇的倚仗。

    可半年过去后,却只剩下失望。

    “三王不能齐心协力复兴大汉,赵王一心欲吞并其余势力,而真定王、广阳王只顾着自己的私利地盘,河北尚未一统,就开始争权夺利,排斥异己。”

    “而在对外,也就刘杨抢到数郡,刘林却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竟被铜马连连击败,损兵数千,连巨鹿郡都丢了一半。”

    王郎摇头:“而这半年,西边的第五伦多了多少事?他驱逐了王莽,转战渭北,扫除新朝残余,拿下了河东,又击杀刘伯升,天下震惊……”

    王郎虽是傀儡,但对第五伦的一切都颇为关切,知道这仇家一天都没闲着。

    “刘林、刘杨还想用一个异姓王号,招揽第五伦?痴心妄想!照这样下去,第五伦很快就会一统关中,迟早会杀回来!”

    到那时,分裂的北汉,会在面对第五伦这个大敌时倾力协作么?王郎不抱指望,多半是真定王被耿纯唬住,广阳王袖手旁观,而赵王独木难支,先被击败,若王郎还在襄国,亦会随之一同灭亡。

    对魏王的恐惧,是促使王郎踏出这一步的重要原因。

    “与其让河北之汉被第五伦蚕食各个击破,倒不如让他们先斗起来,斗个痛快,才方便朕带着铜马军,来收拾残局啊!”

    王郎看中的,正是铜马的锐气与战力,但杜威对他们究竟能否将铜马纳为己用,仍没任何信心。

    也是,这位杜大夫也是豪门望族,对如何与流寇贼人打交道毫无经验,自是不比从小跟着父亲走遍河北,到处招摇撞骗的王郎。

    王郎唤了前方骑着马,还不断偏头来观察他的五楼贼首张文。

    “张渠帅,铜马大营还有要走几日?“

    “快了,快了。“

    “正月庚午日,能到么?”王郎继续追问。

    “能。”

    张文的回答很简略,他不太敢和这位皇帝多说话,因为说着说着,总会被他的言语吸引住。

    多年前,张文曾带着五楼贼侵犯魏地,被第五伦打跑,亏得卖了同行才侥幸逃生,后来他带着部众西进到巨野泽,占据了那好大一片沃泽为生。

    流寇有一个不成文规矩:谁势力大,大伙就统一用其名号,是故赤眉还在兖州转悠时,五楼也曾自称赤眉别部,等到铜马军兴起于渤海,数次大败赵王时,河北流寇又自封为铜马……

    其实这铜马之下,竟有大肜、高湖、重连、铁胫、大抢、尤来、上江、青犊、檀乡、五幡、五楼、获索等几十支队伍,各自分散,相互间只偶尔派人往来。

    但这次五楼遇到的人太过特殊,却让张文不得不亲自跑一趟了。

    数日前,一支百多人的车马进入五楼出没的巨鹿泽附近,小股流寇去滋扰,被打退,最终张文亲自出马,本欲劫下来,岂料对方却是主动来找他们的,开口就是:“大汉嗣兴皇帝刘子舆巡狩至此,欲见铜马大渠帅!“

    张文惊呆了,早闻河北诸刘拥立了在民间传说中常占一席之地的刘子舆,不曾想他竟自己送上门来。

    虽然平日与底下人开玩笑时常说若来了皇帝和诸侯王,要将他们如何如何,可事情真撞到自己眼前,却又不知所措了。

    他们没敢伤刘子舆一根毫毛,这也是王郎的自信。

    “在庶民眼中,皇帝乃是高不可攀。“

    新莽改制的胡作非为,加上黄河决口泛滥,让河北人对王莽恨之入骨,相对而言,就对被王莽取代的汉室生出了一点同情:不是对同样飞扬跋扈的诸侯,而是对刘子舆。

    刘子舆的事迹,从成帝死后就在各地传播,这个故事被王郎的父亲细化改编。他在河北游历,每到一处就加以散播,成了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老父亲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伪装成皇帝,起码造了十年的势。

    否则,那刘林怎会立刘子舆为帝后,北汉就在许多地方传檄而定,百姓多信之呢?

    “铜马流寇过去也是百姓,大多数人愚而忠厚,好骗。”

    王郎不愧是相面卜卦的出身,在市井厮混过,一路上便拿出老本行来,与张文说话时言他:“卿救驾首功,且有做大司马大将军的面相。”

    然后又拿出“明星历“的本领来,观察了数夜后,忽然指着天上对众人道:”今日将雨。“

    杜威和铜马贼们一抬头,大晴天啊。

    结果到了傍晚,当真骤雨袭来,铜马贼们都对王郎仰目而视,以为神也,杜威也十分惊讶,他们都不知道皇帝还有这本事。

    倒是王郎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这算什么?而且预测雨水不太准,庚午日那天,才有好戏看呢!

    就这样,除了张文尚有疑虑外,常被王郎搭讪的铜马贼,都对他的皇帝身份信以为真,还说:“难怪都说皇帝是神人,未卜先知,果然如此,给我看相,竟能直接说出我是家中第几子,之前死了几个兄弟!”

    在战乱下一片凋敝的平原上走了数日,众人来到了信都城下,此处乃是战国时赵国别都,亦是河北一大重镇,只是如今为铜马军所围。

    真正的铜马军不比五楼贼等别部更精锐,亦是破衣烂衫,穿着五颜六色抢来的衣裳。青壮不着寸甲,老弱妇孺混迹其中随军而行,真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三番五次击败赵王麾下精锐车步的?

    在王郎等人进入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看着他们。

    杜威难以忍受贼营的臭气,以及那些恶意的目光,几欲作呕。

    但王郎却习以为常,他年少时和父亲走街串巷,深入里闾,和穷鬼们打交道,还少么?

    越往里走,铜马贼渐渐有披甲持铁兵刃的士卒了,目光依然不善,甚至持矛大声喝令道:“下车,下车!”

    经过半年拉拢,已经彻底对王郎归心的邯郸卫士抽出兵刃反喝道:“大汉嗣兴皇帝在此!汝等还不拜见?”

    双方剑拔弩张,围过来的铜马贼越来越多,杜威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倒是王郎浑然不惧,只缓缓张开眼睛,说道:“朕听说铜马围攻信都,月余不能下,损失惨重,悯双方伤亡,特来止战,缘何三位渠帅竟不肯见?”

    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放他过来。”

    三名大渠帅双腿岔开,坐在胡凳上,颇为无礼。

    根据张文所说,铜马的领袖有东山荒秃、孙登、上淮况三人。

    其中东山荒秃是大头领,他的头发,真是秃的,也不屑于遮掩,就这样露着,只扎一苍色帻巾,眼看王郎在车上从容不迫,只笑道:“张文说这是襄国的皇帝,我说这是个假皇帝罢?否则怎会跑来此处。”

    “你这皇帝,莫非是来救信都城,还是来投降?”

    “投降,皇帝投降!”铜马贼欢呼起来,杜威更怕了,这跟想象中渠帅们一听皇帝驾到,纳头便拜不太一样啊。

    王郎也怕啊,唯恐玩砸了,但父亲教过他,干他们这行,任何情况,都要淡然自若,越是即将被揭穿,嘴巴越是要硬。

    “若是连你自己都骗不了,如何骗别人?”

    干他们卜算相面这一行,能做到顶尖的人,无不是真拿自己当神仙的。

    “是凡人扮作神仙难,还是庶民扮作皇帝难?”

    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王郎举起一只手,不必大渠帅制止,铜马贼喧嚣的声音,也仿佛在他的手压制下,一点点小了,众人起哄归起哄,但耐不住好奇心和兴奋劲,都想知道皇帝想说什么?

    眼神要自信,话语要坚毅,动作要雍容能唬人,他啊,是真皇帝,真刘子舆。

    王郎笑道:“朕既不是来投降,也不是来招安。”

    半年前,刘林曾派人去趾高气扬地招降,当时,铜马渠帅们听说王莽死了,都很高兴,是有意归顺“刘子舆”的。但因刘林连个侯位都不舍得给,毫无诚意,遂再无进展,最终兵戎相向。

    那他是来做什么?好奇者更众了,连三位铜马渠帅都面露疑惑,这件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却听王郎道:“诸君起初皆是农户子弟,迫于大河泛滥、王莽暴政而反,朕即位后本欲招抚,封渠帅为侯,共兴汉业。岂料河北三刘拒不肯奉诏,宁以兵卒讨之,以至于死伤无数。”

    将所有锅甩给刘林、刘杨等人后,王郎动情地又将他的经历叙述了一遍,从逃过赵飞燕毒手,到行走河北:“朕生于民间,知诸君苦处,对彼辈失望透顶,遂亲来到铜马义军中,慰问受苦的黎民,讨伐有罪三王。”

    “好叫天下人知道,在恶王与义民之间,朕,永远站在汝等一方!”

第358章 好消息

    信都郡太守名叫李忠,年纪四旬有余,乃是青州东莱人也,他以郎官出身,不过却是比第五伦、耿纯等人早了二十年,王莽时担任“新博属长”,等到莽朝覆灭后,就顺势听命于嗣兴皇帝刘子舆,被赵王任命为信都郡守。

    李忠虽未曾亲自去襄国谒见刘子舆,但他的使者却见过,在铜马稍退,将城外之人迎入城后,顿时愕然不已。

    “竟然真是陛下!”

    虽然李忠被铜马围困这些日子,也曾痛骂刘子舆和赵王不发兵来救,可如今皇帝真来了,只叫他更加惊疑,只好行礼拜见。

    “陛下莫非是……亲征?”

    王郎还是老套路,将赵王刘林专权逼君,真定王意欲自立等事说了一遍,只叹道:“满朝公卿,俱食汉禄,竟无一人能救国难,朕素知李太守先父久为汉臣,而卿独以好礼修整著称,乃是忠良。朕即位以来,贡赋唯信都不肯怠慢,今特巡狩至此,一来与卿共议大事,二来也为卿解铜马之困。”

    李信很奇怪,这刘子舆没带军队来,如何解围:“不知陛下欲如何解除信都之围?”

    王郎笑道:“铜马本是良善百姓,被王莽逼反,全因赵王招抚不周,终成大祸。朕昨日轻车驰入铜马中,约见铜马大渠帅已听朕号令,数之以罪,晓之以理,解开了围困。“

    什么,铜马流寇还能讲理?李忠也是大族出身,没法理解,但王郎接下来的话就更是蹊跷了。

    他竟道:“既然铜马与信都已是一家,便没必要再相互攻伐了。彼辈所缺者,粮食也,只要信都出粮两万石,铜马自退,如此可保全城中万户百姓及各方豪家。”

    李忠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两万石粮食,信都仓中不够,得跟豪大家们征粮,凑一凑总是有的。但先前还喊打喊杀的敌人忽然化干戈为玉帛,还要给他们送去粮食,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他犹豫间,王郎善于察言观色,却看出李忠的心思,笑道:“汉昭帝时京兆尹隽不疑,遇上‘卫太子’来叩北阙,便宣布其是假冒,将其收捕斩了,卿莫非也欲效仿?”

    此言叫李忠吓了一大跳,他还真有点这打算,这皇帝说话怎如此直截了当!然王郎摇头道:“就算李太守当真弑君,就能安定城中军民之心,就能解除铜马之困么?”

    确实不能,看这架势,真定、赵王方便也不可能来援,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信都能否保全,还真得靠这位刘子舆斡旋了。

    “臣不敢。”李忠下拜:“只是觉得,陛下此举太过犯险。”

    王郎却笑道:“敢问李太守可知,高皇帝起身何地?如何创业?”

    李忠当然知道:“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长,提三尺剑,斩蛇起义,纵横四海,三载亡秦,五年灭楚,遂有天下,立两百载之基业。”

    王郎摇头叹息:“朕年少时但见莽贼篡位,汉室沦亡,如今又为赵王所控,连子嗣都不让朕有。念及先祖往事,常常扼腕,祖宗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岂不可叹!”

    “朕若一直栖身襄国,为诸王控制,与那王莽操持下的平帝何异?假天子也!当效高皇帝之胆魄,横行于世,为真天子!“

    在王郎看来,哪怕他与铜马、李忠相互利用,也比只做单方面的傀儡强。

    此言说罢,王郎这假刘还真有点刘邦真传子孙的意思了,只笑道:

    “李太守,卿可愿做朕的丞相?”

    ……

    “信都粮车陆续送出。”

    “这刘子舆还真没骗人。”

    撤兵到信都城外十余里处,眼看刘子舆所言非虚,东山荒秃和上淮况、孙登三位铜马大渠帅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笑。

    他们现在可不是一般的匪首了,刘子舆出手极其大方,当场让三人做了“三公”。

    东山荒秃是大司马,孙登是大司空,上淮况是大司徒,印绶稍后再刻,官服也慢慢再发。而那五楼贼张文,则做了“御史大夫”。

    不必死战就能得到粮食,铜马军都喜滋滋的,但孙登却另有想法,对二人低声道:“二位兄长,吾等当真要受了这官号,听那刘子舆调遣?”

    “不然要如何?”

    作为三人中唯一的单名,孙登入伙前也是小地主,有点文化,说道:“我听说自从王莽覆灭后,这天下一下子起来了许多个汉,什么西汉、绿汉、胡汉还有这北汉,称帝的有六七人。半年前还常听士人说什么‘汉当复兴’,但现如今,我看这汉啊,不金贵了。”

    他怂恿东山荒秃道:“吾等也打下了好几个郡,麾下人马十余万,为何就不能推举东山渠帅,来当这皇帝!”

    皇帝轮流做虽是好事,但他们有这器量么?东山荒秃挠着秃头,连连摆手:“要做也是孙渠帅来做,我连字都不会写,如何当得?”

    但孙登知道,自己若敢应下,过几天只怕就会被其余二人给宰了。

    三人乃是不同势力搭伙,不像赤眉,皆从樊三老号令,谁也无法压服对方,只在那谦逊半天,都明白目前不是自建帝号的时候,还是找个傀儡方便。

    上淮况阴阴地说道:“要我说,如今还是学着绿林,拥戴个刘姓做皇帝好些,吾等确实得有个旗号,但就算要立,也不能是刘子舆,太机敏聪睿了!”

    这刘子舆确实神奇,来铜马转了一圈,不少人当真觉得他是真命天子了,长此以往如何了得,河北诸刘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他好控制。

    “既然信都粮食到手,让众人分吃饱餐几顿,等城中防备松懈时,再杀回去,将城一屠,把刘子舆也杀死。”

    “乱世里也要讲究信誉。”东山荒秃不同意:“就算要杀刘子舆,也不能是现在。”

    他从这次的交易里尝到了甜头,发现刘子舆出马,确实比铜马用简陋的器械堆人命攻城容易多了,若再能利用这皇帝劝降几个郡府县城,便赚到了。

    “到时候,再杀不迟!”东山荒秃笑道:“吾等杀过豪强,杀过列侯,就是不知道杀皇帝是什么滋味。”

    然而这一次,王郎却没有将自己送出来,只令杜威往返信都及铜马间传讯:“天子已在信都中募兵万余,甲兵精锐。不日将发檄文,讨赵王之罪,河北诸郡,传檄可定,唯望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能在前率军接收。”

    这也是骗子的老路数,王郎在赵地混到了“天子”的大义,利用这身份讹诈铜马,让他们不好轻易下手,进入信都。然后又借铜马之势,压服李忠暂时合作。现如今,再利用信都来制衡铜马,他在各势力间夹缝求生。

    刘子舆不出来,叫铜马三帅有些失望,但一听他们能打着刘子舆的名义接收富裕郡县,顿时又精神起来,且先靠刘子舆的旗号、檄文,能骗就骗,不能骗就绕过,总能再得点利好。

    遂交换了眼神,三个草莽三公装模作样地拱手:“不知陛下欲让吾等去接收何处?”

    杜威报上了王郎的下一个目标,也是耿纯的老家……

    “信都以西,和成郡城,宋子县!”

    ……

    尽管耿纯对河北的真正情形也是雾里看花,忽视了王郎这异数,但读罢他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信,第五伦仍是不由失笑。

    “河北,真是波诡云谲啊。”

    第五伦本以为过去半年,他这关中魏、绿、陇三方角力已经够热闹了,但河北更甚,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了,大小势力能到两位数。

    如今刘子舆去向众说纷纭,但真定与赵王翻脸只在旦夕之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第五伦给了耿纯在魏地全权行事的权力,想来耿纯应已有所行动,第五伦立刻拟诏,让耿纯北上,配合真定王击赵。

    马援若是愿意,可以与耿纯演一出苦肉计,好让那愚蠢的真定王对亲外甥信之不疑。

    “但不能让赵王垮太快,魏郡兵要出工不出力,让二人的仗一打数月。”

    第五伦打开他特地让人制作的历法,此乃“赫蹏(tí)”所制,其实也就是较为原始的纸张,乃是丝麻工坊的副产品,分为十二页,以细线装订,挂在墙上,每一页都画了三十个格子,标注了日期和二十四节气。

    依据的是刘歆所制“三统历”,这是目前最精确的历法。第五伦时间概念很强,喜欢一篇篇的翻动,在某些日期上用丹笔一划,作为做大事的日子。

    如今已是二月,还都长安的活动已经结束,城中百业待兴;惊蛰已过,春分未满,关中岸柳青青,莺飞草长,小麦拔节,桃红李白迎春蕊黄。春耕正有条不紊进行,再过半个月就能结束。

    “其他政权饮鸩止渴,但我是要考虑百姓过日子的,先让河北自乱,三月一到,便两路出兵。”

    北路是耿弇,他已经从上郡调来了一部分马匹,奉命进攻北地郡,打通与新秦中联络,早已定好,不会因为河北的事而耽搁。

    东路也要开张,第五伦已经选好了方面之将。

    御史大夫、前将军景丹谒见时与第五伦分析形势:“臣以为,不必急图河北,而当先取太原、上党。”

    景丹说道:“太原、上党、河东,古之晋地也,纵观天下,除却关中,以晋地形势最为完固。东则太行为之屏障,其西则大河为之襟带。于北则大漠、阴山为之外蔽,而勾注、雁门为之内险。于南则有砥柱、中条、王屋诸山,滨河而错峙,汾、浍汇流于右,漳、沁包络于左,则山间原野可以灌注,漕粟可以转输,盐池可以聚富。”

    他去上谷做官,北上南下时,是亲自走过这段路的:”秦自孝公以后,萃六世之力,而后能尽举安邑、上党、晋阳之地,赵国便再难翻身。”

    “汉高东征,亦是先取太原、上党,淮阴侯东出天井,下壶关、井陉而东,高屋建瓴之势,背水一战后,燕赵望风披靡。”

    更别说,上党卡在河东与河内、魏地的脖子上,不拿掉心里总不太安稳。

    而若能夺取太原,北出雁门、代郡,就能和景丹的老东家,上谷耿况联络上,幽州突骑若能举军南下,两路包抄河北,别说现在四分五裂,就算北汉是个统一的政权,只怕也难撑数月。

    第五伦颔首:“那依孙卿看,是先取上党,还是太原?”

    过去大半年,他们一直在关中打,算是内线作战,不出方圆数百里,可往后,就基本是外线作战,补给和兵员压力会大增,第五伦喜欢将蚕豆一颗一颗吃,省得噎脖子。

    景丹提议:“可先取上党,再从西河、河东出兵,西、南、东南三路包抄太原。”

    这就是秋收前的计划了,第五伦让景丹调兵两万,前往河东,又令河东太守窦融筹办粮秣等事,在这些方便,窦周公还是内行的。

    也算第五伦时来运转,春分前后,当真是好消息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

    这不,目前掌管情报工作的黄长、张鱼二人,就匆匆来告知第五伦一件事。

    “汉中细作传来消息,说冯衍冯敬通,从蜀中回来时,被绿林擒了!”

第359章 七十三

    汉中郡成固县居汉江上游,北靠秦岭,南屏巴山,镶嵌在椭圆形的汉中盆地中心。此处气候温和,土地肥腴,最宜农耕,地里稻、粟皆种,兼有葵菜、桑麻及豆类,治世中只要风调雨顺,足以丰衣足食。

    水面开阔的汉江从爬满青苔的县城脚边流过,也流过了关押冯衍的牢房。

    冯衍个子高,踮起脚能从这昏暗潮湿的监牢唯一窗口往外看,能瞧见汉水对岸,有一片宛如白玉雕凿的断崖兀立江边,堤上的农舍炊烟恰像山岚缕缕,浮云朵朵。

    听一个张姓的看守吹嘘,那里就是白崖村,张骞的故乡。

    脚有些酸了,冯衍蹲下来,撩了一下十几天没洗的杂乱头发,用手里的白色石头,借着微弱的光线,在墙壁上划下一道白痕,从第一天算起,一共三十九道。

    冯衍对自己低声说道:“冯衍啊冯衍,昔日张骞西行,被匈奴羁留十三岁而不辱君命,持汉节不失,你这才被关了月余,难道就撑不住了?”

    肚子又咕咕叫起来,身上痒得难受,冯衍确实是撑不住了。

    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完成在蜀中的使命,因久久等不到公孙述进攻武都,又急着回去复命,遂不等侯芭等人,欲借道傥骆回关中,却因叛徒出卖被绿林渠帅抓获。

    才第一次审问,绿林小卒刀往他脖子上一架,然后轻轻一划拉,鲜血淋漓后,原本还笃定对方不敢为难他,语气颇为强硬的冯衍就吓得软了腿,再被揍上几拳,从小没挨过打的他,将该说的全说了……

    比如第五伦的联蜀战略,蜀军欲在夺取武都后进攻汉中,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让绿林提前知晓,给公孙述制造点困难也不错。

    但汉中的细作分布,冯衍却满脸懵懂,假装不知:“吾乃堂堂大魏典客,九卿之列,岂会知晓这些小事?”

    若是不招,还有被解救的可能,再不济也能给关中报信,让魏王想想办法,可倘若他的下级全被打掉,那冯衍就彻底没指望了。

    绿林不肯善罢甘休,但或许是得了某人命令不准太难为冯衍,索性就一直关着,两天才混得到一顿饭。

    但冯衍发现,最初给自己送来的是臭烘烘的泔水,可慢慢地,伙食居然变得好了起来,恢复到一日两餐,有鱼有肉。近日甚至让他出去沐浴,穿戴好一身崭新衣冠后,冯衍终于见到了一位说话管用的人。

    冯衍从对方的态度上,知道外边形势有变,或许有求于自己,又恢复了军师的自负和睿智,一见面就道破了对方身份。

    “见过延将军。”

    “冯典客怎知是我?”延岑三十余岁年纪,脸上有一块紫色的胎记,从眉毛一直延伸到脸颊,这也是冯衍辨认他的标志。

    冯衍笑道:“早闻延将军乃南阳筑阳人,新末时加入绿林,攻占冠军县,后随绿林汉中王刘嘉入汉中,乃其左膀右臂,这样的人物,衍久闻其名,岂敢不知?”

    多亏了第五伦提出各势力并非铁板一块的思路,让冯衍开始将绿林各路人马分门别类,制作名册。他让底下人打探绿林诸王经历喜好,尤其对汉中格外上心,在金饼攻势下,几乎是无往不利,连汉中王刘嘉麾下将军延岑、贾复长相都了解到了。

    “只可惜……”冯衍夸完延岑后,却笑着摇头,这先扬后抑会让人心生好奇,进行追问,而他则正好加以离间。

    “可惜延将军不太受刘嘉信任,兵权及富庶之地,刘嘉都爱交给贾复来管,将军只能守着成固等县及傥骆道。”

    延岑却不吃这一套:“先生这离间太过拙劣,我如今也封侯为将,麾下数千人,汉中王待我不薄。”

    所以,得加钱?

    冯衍大笑:“是么?那为何我竟在成固被关了月余,而没有被送去汉中郡城,交给汉中王?”

    “莫非……是外面形势起了变化?”

    冯衍试探着猜测:“究竟是巴蜀公孙述打下了武都,还是吾主魏王夺取峣关、右扶风,亦或是绿林生了内乱?”

    前两者被他猜中,魏王势力急剧膨胀,而绿林却没什么反击之策,眼看蜀军控制武都,公孙述开始从巴郡、剑阁、武都三个方向威胁汉中,第五伦也一统关中,各个山口也时常有小部队来伺探。

    延岑只觉得,绿林,恐怕是快保不住汉中了……

    他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其神色却暴露了,冯衍顿时得意起来。

    冯衍和王郎的空手套白狼不同,他更多是狐假虎威,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如此才方便行事,遂自顾自地倒酒吃肉,这些天的苦日子当真把他憋坏了。

    吞下一块肉后,冯衍朝北方一拱手:“吾主魏王举义兵,励精图治,于功臣不吝黄金。如今屯卒数十万,将列千员,平吞关中,龙骧武关,虎视汉中,只需派人击褒斜、子午,汉中断为数截,与蜀军南北夹击,敢问绿林如何能持?”

    这确实是延岑所担忧的,微微颔首,冯衍更是来劲了,立刻拉出一个“不似人君”的来对比。

    “吾又听闻,更始刘玄庸碌之辈也,国中赏罚不明,号令不一,君臣淫乱,宗室擅命于畿内,贵戚纵横于都内。又心胸狭隘,故意纵刘伯升丧命于关中,刘嘉与刘伯升素来相善,是故更始知汉中为魏、蜀包夹而不救。”

    一边是君臣一心,赏赐大方,一边是君臣内斗,赏罚不均,如今魏已成势力最大的一方,投靠谁还用说么?

    冯衍觉得自己被擒太过丢人,非得将延岑说降才可:“刘嘉乃是舂陵宗室,自是要学刘伯升,为绿汉殉葬了,但将军既非刘姓,又未曾封王,难道也要跟着刘嘉一起覆灭么?”

    “先生之言有理,延岑先前实在失礼。”

    延岑避席而拜,举酒敬了冯衍三盏,脸上胎记更红了:“延岑早有投效魏王之心,奈何无人引荐,前几日麾下不懂事,冒犯了先生,我已加以惩戒!”

    这时候,延岑让几个属下进来,竟是上个月曾“毒打”过冯衍的几个绿林小卒,如今一个断了手,一个没了鼻子耳朵,这延岑下手颇为狠辣啊。

    “冯公可满意了?”延岑笑着如此问,冯衍一个犹豫,他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卒右手便也被砍了,惨叫响起,院子里顿时鲜血淋漓。

    冯衍被吓了一跳,忙道足矣。

    仆从跪在地上擦拭粘稠的鲜血时,延岑却面不改色,说起目前汉中的局势来:“如今贾复率军上万,在南郑扼褒斜道,同时把守阳平关,阻碍武都及剑阁蜀军;刘嘉则坐镇西城,抵挡巴郡蜀军。”

    “而我居两者之间,南则米仓道,北则傥骆,兼有南北交通。”

    没办法,汉中虽然被两山相夹,但南来北往的隘口道路太多,一旦不分兵驻守,必有疏漏。

    延岑将收缴的冯衍节杖取来,躬身双手奉予他:“我这就送冯公回关中,还望能替延岑美言几句。”

    这就成了?冯衍先是一愣,旋即大喜过望,若能打草楼兔子,让延岑开放傥骆道,好叫魏军南下,夺取汉中,他又是大功一件啊!

    他要去接节杖,却发现杖仍被延岑死死捏着,他抬起头看向冯衍,笑道:“延岑很期盼与冯公同殿为臣的那天!”

    说完才松了手,使得冯衍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只故作镇定地笑道:“只要延将军投效大魏,列侯之位,何足道哉!”

    当即也不久留,匆匆离去了。

    “才舍得给个侯?”

    延岑笑着挥手目送冯衍远去,笑容却收敛了:“冯衍轻视我,魏王迟早是要称帝的,难道,我不值许诺封一个王做做么?”

    言罢一挥手,让人速速将院子清理一番,这乱世里,鸡蛋,哪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明日,本将军还要在此,招待蜀王使者!”

    ……

    汉中成了各路使者聚集之地,除了魏、蜀外,冯衍不知道,他一生的对手,另一位狗头军师也在汉中,此刻正在成固以西数百里的阳平关下,望关兴叹。

    这是他去年前往南阳出使时走的路,那会武都郡尚在陇军手中,进了阳平关,就到了绿林地盘,双方使者往来畅通无阻。

    可如今,阳平关以西,便是蜀军营地,公孙述趁隗氏与第五伦决战右扶风,从蜀地北上控制了此郡,旋即挥师东向,顺着汉水欲夺取汉中郡!

    方望看着将前路堵的死死的关隘,绿林将领贾复奉命守备于此,拦住了来自武都和金牛道的蜀军,对方打了月余都未能破关半步。

    但战争也阻碍了方望的归途,只能焦急地在汉中收集消息。

    随着周原大败后,隗氏损兵上万,好歹保留了骑兵主力,撤回陇山以西,自此再无半点东向的欲望,从一个还有资格争天下的“正统”,彻底被堵死在陇右了。

    “我主导的两汉结手,未能给第五伦带来太多麻烦。”

    “倒是冯敬通的魏蜀联盟,起了成效。”

    他们就好比是低配版的张仪与公孙衍,一方的胜利注定会带来另一方的失败和沮丧。

    但方望并不服输:“并非我的画策不好,而是绿林太愚蠢,刘玄这庸人,只关心内斗,连同他麾下的庸官也碌碌无为,竟白白浪费了夹击第五伦的大好时机。”

    方望随手画着天下形势的简图,两山之间的盆地天黑得早,外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他的心里却越来越亮堂!

    “蜀既已控制武都,而第五伦之欲或在并州、河北……那公孙述迟早会拿下汉中。”

    “我要设法入蜀。”

    既然暂时回不了陇地,方望又有了新的想法。

    “去拜见蜀王公孙述,得让他知晓。”

    “魏蜀已不再是友。”

    “陇蜀结盟,方是抗衡第五伦一统天下之道。”

    ……

    冯衍已北上回还关中,方望欲南下入巴蜀,纵横策士的尔虞我诈,在这乱世里才开了个头。

    但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已心灰意冷,对什么天下大事,毫不关心了。

    已经快被世人遗忘,只在咒骂前朝时才偶尔被想起的王莽,正坐在汉水上一条向东缓缓行驶的船舶上。他曾经拥有天下,如今却失去了一切,人还没死,各方势力却只当他已是前朝亡帝了。

    船是抢来的,巨毋霸庞大的身躯轻松撑着杆,而被胁迫的船夫战战兢兢掌着舵,这还算崔发的主意:“既然走陆路会被绿林盘查,倒不如走水路。”

    崔发和巨毋霸,只想陪老皇帝走完最后一程,让自己的忠心有始有终。

    自从去年秋天,得知王邑三十万大军在昆阳城灰飞烟灭后,王莽整个人彻底垮了,连崔发外出打听到第五伦、公孙述纷纷称王也不发一言,只像具行尸走肉一般,先是没完没了地睡,接着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只坐在篝火边发呆。

    也不知是在思索他这戏剧的一生,还是在追悔不该重用第五伦。

    直到春意萌发之际,山林里冰雪消融,溪水潺潺,听到林子里的鸟儿叫唤,看到外头的花从后,王莽才说了他最后的念想。

    “予昨天梦到皇天太一上帝的天使。”

    “他说,孔子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虚岁七十三。”

    “天使说,予的寿命,不会超过孔子。”

    王莽还是老样子,仍将自己与孔子对标,他生于汉元帝初元四年,被第五伦偷袭时才69,如今已70了,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两三年。

    他开始想,自己驾崩后,要葬在何处了,是魏郡元城老家?还是常安?他没有给自己修建皇陵,发妻恐怕也不愿意死后与他同穴。

    王莽想了很久,他现在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处。那是他人生中,渡过一段最闲暇的时光。

    “予想回前队,新都国去看看。”

    船舶再度启航,王莽抬起头,看到了一轮苍白的盈月。

    “看看没有予的天下,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变得更好了?”

第360章 吴王秀

    更始二年二月中旬,南阳宛城,绿汉都城。

    西平王李通结束谒见出来后,脸色是阴沉的,只是没有直接表露不满。同行的大臣倒是小心翼翼地嘀咕道:

    “方才不是陛下的声音啊。”

    “多半是又醉了,不能接见吾等,遂令侍中坐在帷帐内代为答话。”

    这些话语听在李通耳中,颇为刺耳。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刘玄是很会享乐的,更始政权建立才一年,他已经纳满了后宫七十二妃,日夜与妇人在后庭饮酒取乐,甚至要求少府将发往武关的军粮中抽调一部分用于酿酒。

    少了这千石粮食,前线士卒又不会饿死,但更始皇帝却要郁郁寡欢,只有色没有酒的日子,终究是差了点味道。

    大臣们对此颇为不满,离开宫殿后继续嘀嘀咕咕:“陛下最宠爱赵夫人和韩夫人,二位夫人最嗜酒,每侍奉陛下饮宴,见到吾等奏事,时常发怒说:‘陛下与我对饮正欢,汝等为何偏挑此时来奏事?’”

    “我也遇上过,韩夫人力气大,起身把书案都捶破了……”

    “陛下却只笑着看热闹,竟也不管管,这算后宫干政了罢。”

    “郎吏有劝诫陛下勿要放纵,陛下怒,拔剑击之,已经杀了两个人,谁还敢劝?”

    一件件一桩桩,刘玄已经在酒色里迷失,李通感到颇为失望,只暗道:“第五伦日益强盛,蜀王公孙述也对汉中虎视眈眈,梁王滋生野心,赤眉威胁尚未解除,南郡、江夏的秦丰、田戎听调不听宣,淮南王李宪也独大东南。”

    “危机重重,成败未可知,皇帝竟自纵放若此。早知如此,当初我宁支持刘伯升兄弟,也不该指望他!”

    李通摇着头要回家,却被一人拦下,定睛一看,却是来自豫章的“军帅将军”李淑。

    李淑与他同姓,却不同族,此人是南方豫章人士,一出口就是浓重的南楚口音。他听说绿林反莽,便从家乡过来投奔,是个性情直愣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

    李通只好站定:“军帅将军何事?”

    李淑道:“小人听闻过前汉旧事,高皇帝晚年意欲自乐,讨厌见大臣,诏令守宫侍卫,不准入见,只派宦官代为对答,群臣中就连周勃、灌婴都不敢入内。”

    “十几天后,樊哙终于忍不住,带领群臣排闼直入,却见高皇帝终日饮酒,正枕着戚夫人玩乐,睡卧在其腿上。”

    “樊哙遂见而痛哭道: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bèi)也!且陛下年迈,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谋天下大事,顾独与后宫宦者自娱,隔绝中外,陛下难道忘了秦二世、赵高之事乎!?”

    李淑道:“如今天下未定,而天子之懈甚于高皇晚年,纵情声色近于桀纣胡亥,如何能继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绝业?西平王乃国家重臣,应当效樊哙,直谏天子!”

    李次元是聪明人,他本就因为娶了刘秀的妹妹身份敏感,哪敢在这时候去触霉头?没有作答,只道:“在其位谋其政,军帅将军管好份内之事即可。”

    “西平王,那小人就说些我管得到的。”李淑却不依不饶,他道:“凡军国选举及刑狱法制,小人皆要协助三公九卿决之。”

    他手往宫中一指:“但陛下听信谗言,所起用的官吏,基本是年轻时厮混的故旧,商贾、马夫、厨师之流,许多人穿着绣面衣、锦缎裤子、短衣,或是妇女大襟上衣,在宫中嬉笑怒骂,西平王可知南阳人如何看?”

    “宛城已有歌讽刺说: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这绿汉不但王位多,侯也多,已经发了几百个,泛滥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新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他们控制的,不过豫、荆区区两州之地,很多郡还只是表面服从。

    “既是军帅将军职内事,自行上书即可,何必来问我?”李通依然不肯掺和,匆匆上车而去,时至今日,他也有些心灰意冷,心思只放在加固李氏坞堡,好预防他日大乱上去了。

    但李通次日才知晓,这来自豫章穷乡僻壤的愣头青李淑,还真在更始帝和嫔妃欢愉宴饮时闯进去,给更始帝上书直谏。

    他说,刘玄让庖厨、商贾一类的庸人来治理国家,又放纵绿林将率在外割据一方,和这样的虫豸厮混在一块,天下能治得好才怪。

    李淑还劝更始帝选贤任能,罢黜奸邪,削减后宫奢靡。

    “惟陛下割既往廖妄之失,思隆周文济济之美!”

    结果自然是小心眼的更始帝大怒,下令将李淑削除官职,赶回豫章去。

    对此李通没有什么评价,因为刘玄很快就召见了他,进殿后发现,堂弟、舞阴王李轶也在,还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今日刘玄竟没有饮酒作乐,而是怒气冲冲地将一份远道而来的奏疏扔在李通面前。

    “西平王,这件事,你可知晓?”

    李通还当是因李淑的事迁怒于他,讷讷捡起来后才愕然发现,竟是原本奉命招抚梁地与赤眉的刘秀,竟跑到了徐州、扬州地界上,冒充徐州牧、扬州牧,如今已控制了临淮、广陵、会稽三郡,听说丹阳也快被他拿下了……

    这对李通而言无疑是大惊喜,同时啧啧称奇,自己当年还是看走眼了,这刘秀,远胜其兄啊!小半年不见,居然连哄带打,得到了属于他的一片地盘。

    但在嘴上,李通自然是诚惶诚恐,推脱不知。

    刘玄很不高兴:“朕派去的徐州牧被阻隔于淮北,反叫赤眉乱兵所杀,亏得他的麾下跑回来禀报,说刘秀在三郡自置官吏,刘文叔,视朕于无物焉?”

    绿汉的将军在外自置亲信担任州牧郡守很奇怪么?李通心中冷笑,刘玄是个庸人,又不肯努力学治国,从朝堂到州郡皆是放任自如,他因为是被绿林将帅们拥立的,故而对其颇为纵容。

    淮阳王张卬、比阳王王匡、襄邑王成丹专制于颍洛,大司马朱鲔横蛮暴虐于汝南,将辖区视为自己的领地,如此一来州郡交错,不知所从。

    刘秀不过是干了其他绿林渠帅常做的事,但刘玄自卑敏感,总觉得世人只服刘伯升兄弟而看不起他,在刘伯升死后,也没好好整合其势力,反而极力打压。

    听闻刘秀非但没死,还在东南日益坐大,让刘玄颇为不安,一咬牙,决定再任命两位徐州牧、扬州牧,又让李轶带几千兵去东南,收了刘秀那点刚攒起来的兵权,勒令其回来!

    “陛下!”

    李通没敢说话,却是一贯与刘伯升兄弟不和的李轶说道:“徐州、扬州有赤眉、梁王及淮南李宪阻隔,大军不易派过去。”

    就算派过去,难道就是刘秀的对手?李轶不喜刘秀,却忘不了他在昆阳之战的勇锐,自己过去,是给刘文叔送兵员甲胄的吧?

    李轶不肯送死,遂提了一个毒计:“依臣看,不如在遣使接收三郡的同时,给刘秀封王。”

    刘玄顿时暴跳如雷,他宁可给没有任何功劳的亲戚封,也不愿便宜刘秀。

    可绿林内部,谁不知刘秀之功?为他打抱不平的人太多了,这股力量不加以安抚是不行的。

    李轶说道:“一来,可以抚慰刘伯升残部。”

    “二来,可让刘秀放松警惕,回南阳接受封赏。”

    “待刘秀回来时,臣便替陛下夺其辖境,解除刘秀故旧兵权,到时候。或可将刘秀关在宛城,让他做一个富贵诸侯,毫无威胁;亦或是令带着刘伯升残部,与赤眉入关,击第五伦,刘秀善于将兵,又与魏五有杀兄之仇,必欣然应允。”

    又是刘玄最喜欢的“借剑杀人”环节,在他那被酒色迷晕了的脑袋里,觉得这计策当真不错,眼睛瞥向李通:“西平王以为如何。”

    今日的事,让心灰意冷,浑浑噩噩的李通,仿佛又在黑暗里窥见了一丝光亮,心里想帮刘秀,却不知如何下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更何况,以刘文叔之才干,岂会回来束手就擒?

    李通只顿首道:“臣无异议。”

    “善。”

    刘玄开始琢磨刘秀的王号,想到高皇帝曾经说刘濞“若状有反相”,心里一恶,遂一挥笔,给刘秀定了这不太好的封号。

    “吴王!”

    ……

    与此同时,在南阳以东千里之外的淮北,一群额上抹了赤眉的汉子,也在接受刘玄的“封赏”。

    但樊崇没有跪,腰杆挺直,他的麾下们也悉数站着,就这样看着绿汉的使者战战兢兢念完全文。

    “就这?”

    手下将那诏书抢来,递给樊崇,樊巨人翻来覆去,横竖看不懂一个字。

    一旁的赤眉三老们也说道:先前马武将军作为使者来见,吾等敬佩其性情,故而才答应谈一谈,不曾想更始就舍得给几个空爵位。”

    赤眉不得不谈,在淮北过完冬天后,不少人开始厌倦几年如一日的流浪生活,疲敝厌兵,皆日夜愁泣,要么念着散伙思欲东归,要么想在淮北留下种地,一个冬天下来,这里的豪强坞堡几乎被他们涤荡一空……

    樊崇也想着,既然新莽已灭,他又没有做皇帝、大王的野心,若是能与绿汉这中原最大的政权达成和议,消停兵戈,把淮北、淮阳、彭城连同东边的老家琅琊、东海等几个郡给赤眉作为封地,能让手下三十万人免除赋税,人皆有其田。若如此,赤眉愿意对绿林只贡不朝,大家都是反莽的穷苦兄弟嘛。

    他听说绿林也是起于草莽,纵然是扶持了刘姓皇帝,渠帅们又做了王,或许还能记得初起时受的苦楚,能够相互理解罢?

    顺便,绿林最好能给他们接济一批粮食,淮北的粮快吃光了,剩下的只够作为种子。

    若能如此,樊崇也算给信任他、追随他的兄弟姊妹们找到一条活路,可以放下兵刃,拿起锄头来,回到属于他的田亩中去。

    可刘玄这诏书,依然高高在上,将自己视为正统,而赤眉为贼寇,只当是招安他们,赤眉必须俯首接受一切要求。

    樊崇将诏书随手扔到地上,大步踩过。

    “我不求王侯将相。”

    “但刘玄,也不能只用二十几个侯位的空爵号来打发吾等,而不肯给实际的地盘罢?”

    和打算用来对付刘秀的办法相似,刘玄要求樊崇等赤眉二十多名首领去宛城接受封赏,兵卒人众就要待在原地等待绿林渠帅整编。

    居高临下,毫无诚意,樊崇对绿林的感观,顿时大减。

    “吾等将绿林想得太好了。”樊崇失望地摇头,一步步逼近了使者。

    赤眉也一起围了上来,绿汉的使者忙道:”陛下不是在诏书中说,愿将关中封给赤眉,还答应,先入关者为王么!”

    “呸!”

    樊崇大骂:“你当我老樊不识字,不知这是借剑杀人的伎俩么?”

    他麾下这三十万赤眉兄弟姊妹,不是刘玄用来斩第五伦的剑!

    他们绝不会沦为梁王或刘玄,亦或是哪个政权争地夺利的工具,锄耰(yōu)棘矜(qín),只为自己而举!

    樊崇一脚踹翻了使者,振臂高呼道:

    “这使者又嘴拙说不清楚,既然如此,吾等只能亲自去宛城,当面找刘玄,好好说话了!”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61章 采风

    淮北以北,豫州沛郡,龙亢县,赤眉大本营附近。

    从去年老家被赤眉攻陷,直到今年二月份,桓谭已经滞留赤眉军中小半年了。

    半载前,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雅士人,纵有狂士性情,也不过是效仿狂隐者而已,如今却是真正的不修边幅,一身肮脏短打,身后挂着斗笠,已经能熟练地割牛草,甚至骑到牛身上。

    桓谭手里不再是象征高端节操的琴,而是做工简陋的竹笛子,悠扬地吹着,老牛缓步载着他前行。

    每逢此时,刘盆子便会带着一群牧童则紧随其后,正在干活的赤眉兵也停下手里的活,拄着农具听桓谭的曲调。

    他的歌,不再是阳春、白雪,而变成了普通人也觉得好听的下里、巴人。

    等回到营中,桓谭也不必再如囚犯一般被看管,他甚至搞到了一支笔,用炭做了点墨,自己动手或骗刘盆子他们帮忙削的木牍、竹简,已经塞满了简陋的牛棚。

    赤眉的大渠帅们不需要甚至排斥士人,但不妨碍桓谭自娱自乐,他让相当于做了弟子的刘盆子帮忙磨墨,将今日外出放牛时与人交谈听来的歌谣抄写在简牍上。

    边抄桓谭还边摇头道:“早知今日,当初应该死乞白赖,跟扬子云将方言之学学会,也不至于遇上不会讲雅言或梁楚方言的人,就大眼瞪小眼了。”

    桓谭尤记得,老友扬雄有一段时间沉迷方言之学,利用他职务之便,与来自各偏僻郡县的郎官士人交谈。

    扬雄还对他振振有词道:“古人云,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周时曾有輶轩使者采诸侯之方言,又有采诗之官击铎乡间,采风而献之,以正听,遂有诗三百之国风……只可惜,王者之迹熄而诗亡,方音取韵及采风亦绝迹。”

    “有汉以来,虽有孝武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返。元帝、平帝也多遣人循行天下,览风俗之化。然采风必基于知韵,朝廷使者到了各郡,若连百姓方言都听不懂,如何能知其歌谣真意?”

    桓谭永远忘不了扬雄当时的话:“是故我搜集方言,只是为了给新室重新采风,开王者之治做准备啊!君实,你精通乐曲,届时是否要同往?”

    是啊,那时候,扬雄还是写了《剧秦美新》,对王莽改制抱有无限期望。

    说来也不怕笑话,桓谭当时也差不多,读书人谁不曾期盼恢复三代之治呢?新朝建立后,桓谭就做过王莽的掌乐大夫,负责派遣采风官。

    然而这只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所谓采风,不过是去搜集各地祥瑞,好为莽朝贴金罢了。真正的民间歌谣呼声,一首都没带回来,只剩下一群阿谀奉承之言。

    桓谭暗道:“我当年没有尽到职责,而今却要拿起笔,耐下性,听其谣。子云,你完成了方言采韵,至于采风,就交给我这乐官来做罢……”

    然而在刘盆子问他在做何事时,桓谭却满脸不屑一顾地说道:“听到乡间小俚还算有趣,暂且记录下来,省得无事可做……”

    话音未落,他们又被赤眉从事一声叫唤,喊出去干活。

    赤眉如今有三十万人,大约万人为一营,由三老、从事掌管,各营分别安置在一个县,平素的活基本基本就是打猎、挖野菜,为了果腹而翻遍每一个山丘,然后像蝗虫一般将停留的地方吃得干干净净。

    赤眉起于海岱,转战青兖泰山,又辗转到这豫州淮北,所以五方之民混杂,为了不饿肚子,男女老少都得上阵。

    在干活间隙,桓谭正好方便打听各郡民谣。

    “我家那边的歌?”

    今日,一个来自兖州的塌鼻梁汉子被问到时,白了桓谭一眼:“饿着肚子,哪还有唱歌的兴致?”

    可旁人都说,此人加入赤眉前,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嗓子,山歌俚曲就没他不会唱的。

    桓谭看了一眼整天跟着自己跑的刘盆子,刘盆子只能苦着脸将囊中的食物递过去,他的兄长在赤眉军中做着点记账之类的活,每个月多点口粮,也不舍得吃,多给了弟弟,而桓谭则声称,这些都是刘盆子做他弟子需要交的“束脩”,用起来毫不吝惜。

    几口吃食下肚,那兖州汉子似也有了精神,起身将裤腰紧了紧,一吆喝嗓子,唱道:“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

    “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

    “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

    一曲唱罢,他看着桓谭冷冷一笑,扭头就走了。

    “夫子,他在讥讽你呢。”刘盆子虽然没怎么上过学,连少时的贱名都没改,就被赤眉掳了来,但他兄长和桓谭都教了点学问,故而听得懂这歌谣的意思。

    桓谭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听不出?”

    这歌中意思是,从前汉到新莽,所谓的民间求贤孝悌,最终不过是无义而有财者显于世,诸如被王莽重用,滥用五均六筦,搞得民不聊生的大贾们;欺谩而善书者尊于朝,诸如被第五伦惩办的诸多大儒民贼;悖道而空有勇猛者,贵于官,比如昆阳战神王邑,死于匈奴的韩威之辈,勇则勇矣,却于国无大用。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百姓对孝廉制度已颇为不满,很难选出一个好官来。方才那兖州汉子就故意当着文化人桓谭的面唱这歌,打他脸呢!

    “就当那吃食喂狗了。”桓谭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挺高兴。

    这才是真实的民间之音啊,他们喜爱什么唱什么,怨恨什么唱什么,不无病呻吟,不故作姿态,以我口写我心,这才是桓谭在经历新朝覆灭的彷徨后,想要寻找的东西。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当初能尽到责任,将这些血淋淋摆在王莽面前,或许……

    只可惜,没有如果。

    晚上在牛棚里,黑灯瞎火没事干,更没有女人,桓谭闲来无事,口述教刘盆子诗三百时,就说出了心里话。

    “太史公说,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其实不然。”

    桓谭道:“十五国风、小雅,多采自民间。豳风之《东山》有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写士卒出征多年,回家时悲喜交集、喜胜于悲。豳风《七月》则按季节先后,从年初写到年终,从种田养蚕写到打猎凿冰,全诗尽是民间劳作之苦,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非亲力亲为不能作也。”

    “今世之人以为诗皆典雅,只是因时移世易,当初的民俗俚语,成了现在的雅言。”

    “至于《伐檀》《硕鼠》《相鼠》《南山》《株林》等,言辞简朴,或讽刺贵族不劳而获,或揭露诸侯贪得无厌。”

    桓谭的这种理解与过去解诗总跟政治、讽喻挂钩的大为不同,解得直白,刘盆子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吾家过去是侯,庄园很大,奴婢上百,也是不劳而获,贪得无厌?”

    桓谭从不考虑弟子的情绪感受:“至少赤眉便是如此想,否则为何如何恨你,恨刘姓宗室?”

    这话让刘盆子缄默了,这心地善良的孩子大概会难过一整夜。

    没错,汉家诸侯、王子侯,俨然可以对标春秋战国时的公侯伯子男和卿大夫们。

    只是,殷周的庶民只敢在歌谣里反抗,如今的赤眉,却是直接揭竿而起,将淮北平原上一座座坞堡如打烂贵人脑袋一般攻下。

    但这之后呢?他们,赤眉军,当真迎来乐土了么?

    到了次日,桓谭他们在一片嘈杂中醒来,而外头也来了一个模样和刘盆子有几分相似的人,额头上摸着赤眉,却穿着一身儒服,正是刘盆子的兄长刘恭。

    赤眉打到现在,虽然依旧鄙视文化人,但也需要点会算账识字的,刘恭就在本营从事身边听侯调遣。

    他找到刘盆子,就立刻将怀里的东西交给他,那是一些吃食和衣物,都是如今赤眉最稀缺的东西,刘恭一点点省下来的:“吾弟,我要走了。”

    刘盆子有些惊慌,他们在淮北待了太久,久到刘盆子都快以为,赤眉要在此长住了:“兄长要去何处?”

    刘恭道:“樊巨人在集合三十营众三老,点了至少大半丁壮西行,我被从事点名,也要随军。”

    赤眉三十万,是包括随军老弱妇孺的,但比例不多,因为体质太弱的,要么死在了家乡,要么死在了路上,至少有二十万男丁,抽调一半……那就是起码十万人啊!

    桓谭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前几次刘恭来见刘盆子时,还颇为振奋地说,赤眉有意与南阳更始皇帝和谈,若能顺利被招安,汉家天子一定会将他们这些被赤眉关押的刘姓宗室子弟赎回去。

    当时桓谭就讥讽道:“汝等又不是舂陵刘,而是城阳刘,八竿子打不着,于刘玄而言,路人罢了,难道还想让他叫你一声皇叔?”

    那会刘恭还红着脖子反驳,可如今却眼中垂泪,看来这趟西行,多半不是归降,而是赤眉要和绿林火并啊!

    刘恭朝桓谭重重作揖:“吾弟就拜托桓公照顾了!”

    “这说的什么话。”桓谭嘴里没好气:“这小半年,分明是他在照顾老夫。”

    刘恭长作揖告辞而去,刘盆子垂泪看他,转过头问桓谭:“夫子,赤眉会赢么?”

    桓谭沉着脸:“不管输赢,都是好事。”

    “赢了,剩下二十万就能去南阳吃食,省得在此饿死。”

    淮北已经快被赤眉啃光了,虽然开春后赤眉终于想起种田,但撒下去的种子得秋天才能收获,谁能捱到那时候,再者,海岱的土质和淮北大不相同,某个赤眉兵在故乡是个好农夫,来此后第一年却不一定能种出多少粮食。

    “而若是输了……”

    桓谭幽幽道:“你的枷锁也解了,岂不也好?”

    刘盆子哭道:“如今也挺好,放牛不算劳累,我宁常为牧儿,也希望赤眉能胜,兄长平安。”

    真是个好孩子啊,桓谭这一刻有点心软了,也不说阴阳怪气的话,只道:“放心,赤眉定胜,以老夫听各方传闻来看,那绿林更始皇帝刘玄……”

    似是想起某个被自己错料低估的人,桓谭摸着刘盆子的发髻,嘴边露出了一丝笑:“一介乡里之士罢了!”

    ……

    二月二十那天,赤眉大军出发。

    桓谭带着刘盆子远远看着这些背井离乡,衣衫褴褛,唯一亮色只是额头一抹红土血迹的赤眉兵出征。

    桓谭想起,他们所在的县叫“龙亢”,《易》云,上九,亢龙有悔。上九之数,乃是亢阳之至,大而极盛,故曰亢龙,此自然之象。

    桓谭虽然没见过指挥赤眉的樊崇樊巨人,但他和手下的人马,确实有一股亢阳刚烈之气。

    而赤眉军随营相伴的妻儿老弱们,这次不跟着西进,但都聚集相送,一个营万人,留守的人占了小半,有被母亲抱在怀里含着干瘪**的孩子,也有头发斑白的老人,青壮一走,他们也要弯着腰找野菜寻吃食了。

    但她们目送父兄子弟离开,却没有哭哭啼啼,竟似传说中古时秦军出征一般,竟相勉励,为他们准备好吃食,甚至解下身上的衣物披在子弟身上。

    而其子弟则推攮不受,还说:“等打下城池自然就抢到衣食了。”

    逼迫樊崇开战的不止是刘玄的傲慢,还有生存啊。

    当然,也有没逃走的本地人,站在更远处,目光不善地看着这群霸占自己家乡的外来人。他们中不止豪强地主残余,也有普通农夫。赤眉以为自己在行正义之事,但在淮北人看来,赤眉就是一群蝗虫,不请自入的闯入者,毁灭家园的祸害,天天盼着其早点离开。

    赤眉多是步行,衣衫各异,没有像样的旗帜,就是一面上面打满各种补丁,却没有任何字迹的大布。

    旗帜下的赤眉兵迈步走动,也唱起了一首歌,让桓谭能记一辈子的歌,赤眉之风。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米罐里没有多少粮食,回过头看衣架上没有能御寒的衣服,岂能不悲?

    为人丈夫、父亲者,面对这样的极度穷困的一幕,听着孩子饥饿的哭声,一扭头,一跺脚,拔剑东门去!

    然舍中儿母牵衣角哭啼,求他不要离开:“他家但愿富贵,贱妾却甘愿与君共哺粥糜。”

    更何况在上有苍天,在下有幼儿,求你不要走!

    丈夫没有回头,就像远去的赤眉兵也无一回首一般,只掷地有声,扔下下了一句话。

    “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破世道,欲共哺粥糜而不得,凭什么就要过这样的苦难日子,难道要熬到白发苍苍死去那天不成?我们早就该造反了!

    这是他们加入赤眉的原因,但为了生存,就要抢走别人生存的权力,活下来的人,有时候亦会痛苦,这种远征,何时才是尽头?

    但这一次,樊崇终于又在新莽倒下后,找到了新的敌人!打那些南阳权贵,打那些自甘堕落的绿林诸王,他心里更舒服些。

    男人们出东门,十万赤眉,向西而行!

    只剩下一曲歌谣的尾音,在淮北大地回荡。

    “咄!行!”

第362章 打虎

    魏王二年二月,在送别杜诗西行后,河内的老儒官员们一改方才的不舍,开始剧烈抨击起魏王用人之术来。

    “昔日周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二王三恪,投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

    “而今魏王效汤武革命,虽逐暴君诛民贼,然在用人上,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然也,河内名族耆老何其多也,然魏王竟只委军政于外戚马文渊,对本地名士无一重用,却偏爱那杜诗……”

    “庄子有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如今竟因机事升入京师,真是人心不古。”

    先前与杜诗作别时他们还笑吟吟的,如今却成了双面人,但又表示自己骂的是杜诗,绝非对魏王不满:“去年魏王来河内时,我偷偷望其气,皆成龙虎,成五彩,此天子之气也。”

    “立刻有人抢着说,我也看到了,有云象人,青衣无手,在日西。气佳哉!郁郁葱葱然。”

    与去岁河内名士蔡茂一心投汉被第五伦送去给绿林杀了不同,经过半年冷静,河内人发现南边的绿汉尽是一群绿林草莽掌权,跟他们打交道极难。而北汉则是河北三刘管事,如今连刘子舆都不知所踪,也不可靠。

    瞧来瞧去,还是魏王治下的河内安定,渭南渭北打杀反魏豪强的风波也没波及至此。

    眼下对杜诗的抨击,多是自己未能得到魏王抬举重用的不甘,说着说着,杜诗罪名更多了:“杜诗乱设机械,扰乱水文,坏了河内风水,今年春天不雨,便他的过错。”

    有人更恶毒地说道:“杜诗入关再修水排等机械,坏了关中水系龙脉,有损长安王气,便要铸成大错了!”

    众人颔首,决定回去后,开始罗织杜诗水排祸国殃民的罪名送去长安,再整个万民书,毕竟不少被水排、水磨夺了生计的劳力也义愤填膺着呢!

    杜诗不知身后这群双面人对自己的嫉恨到了这种程度,只怀揣着忐忑之心乘车而西。

    上次第五伦来河内时,特地召见杜诗问对,对他十分欣赏,在干了半年“水衡都尉丞”,在河内各河流设置数十座水排、水磨后,杜诗再度高升。

    这次,他被第五伦任命为“司隶都水监”,秩千石,竟是将汉时太常、少府、水衡麾下三个水官合一。从关中到河内,但凡陂池、灌溉、水利、河渠之事,统统由他来管。

    杜诗欣喜之余,也深知责任重大,日夜兼行。

    这一路上,杜诗时常能看到河内郡紧张的军队调度:自从上个月,马援援助了濮阳,还大胆渡河烧了乌巢,在官渡大败绿林后,俨然是捅了马蜂窝。

    比阳王王匡勃然大怒,立刻调集数万大军,大河南岸的绿林都聚集在洛阳、成皋等地,收集船只,一副要渡河报复的架势。

    偏偏此时,北汉又不打招呼地内乱了,真定王和赵王打了起来,机不可失,马援只能在亲自沿河布置防御,又给耿纯派了三四千人,凑合着用。

    等杜诗的马车艰难经过太行,抵达河东郡时,发现这儿也是一副大战前夕的景象。

    阳泉侯张宗已回到此处,他手下的三千河东将士在周原一战大放异彩,人人皆有分地,魏王还亲自授赏,这群河东兵俨然成了魏国极力宣传的标杆,让他们先一步回河东郡,在各个县做巡行。

    随着地盘扩大,战争转移到外线,光靠关中人力是不够了,第五伦开始打河东二十万户人口的主意,在功劳的基础上,抬了张宗一手,以换得河东士人百姓羡慕投效。

    借着这股宣传的风气,河东太守窦融也开始在春耕农忙结束后,组织人手,杜诗途经安邑时,就看到了源源不断在此汇集的农夫,行进的方向与杜诗一致,听说更早的人,一个月前就被征调去修桥了。

    等杜诗到达蒲坂渡口时,去年被新军残部烧毁的浮桥已经修好,巨大的铁牛身上拴着链子。随着腰鼓敲响,背负斗笠、盾牌,脚穿布鞋,打着简单绑腿的魏军,正扛着戈矛,跟着腰挎环刀、骑大马的军官踏过浮桥木板往东行进,人数太多,晃得浮桥吱吱呀呀,过了几天才过完。这场仗,他们也不知是去打上党还是太原……

    因为浮桥优先军用,杜诗只能坐船渡过黄河,与前将军景丹的“景”字旗帜擦肩而过。

    踏上西岸后,这还是杜诗头一次来关中,有些小小的激动,在路线上,给随行的人提了不少要求。

    “先去一趟商颜山,我要看看龙首渠究竟是如何修的。”

    “然后沿着白渠、郑国渠向西行进,吾仰慕两渠久矣。”

    随从急了:“杜君,大王还在等着你呢!”

    杜诗却不管:“只是顺路看看,不耽误,不耽误。”

    等抵达关中的粮仓渭北时,看到白渠两边的田亩都犁得很周到,已种下了粟种,青壮离开后,老弱妇孺也在努力灌溉施肥,杜诗才松了口气。

    “战事没有耽搁春耕便好。”

    正如任光对第五伦预言,说今年春末夏初,陈粮吃尽时,天下必有一场饥荒!杜诗在还算安定的河内亦有此感,因为战乱连年,百姓弃土逃难的缘故,很多地方去岁秋天几乎是颗粒无收,魏王的江山,全靠渭北、河内、魏郡的粮食撑着,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若今岁春耕再荒废,那大饥就要周而复始了。

    等抵达长安附近时,杜诗才被巡视城门的中尉第七彪告知,魏王出巡新设立的“上林县”,让杜诗来了直接过去。

    第七彪颇为不满,打量着杜诗道:“得了大王召唤,竟来得如此之迟,还不速去谢罪!”

    正好张鱼也要去上林奏报,便带着杜诗同行。

    上林既然设县,便不再是禁区,不论是官吏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自由出入。

    杜诗正看着上林边缘新开垦出的土地,以及住在宫苑里的长安移民,听张鱼介绍此处近况,却忽听一阵嘈杂之声,座下马匹也不安定乱动起来。

    竟是一群人呼呼赫赫地从林子另一端冲了出来,手里端着弩,肩上扛着矛与猎叉,正在追一只野兽,那野兽一瘸一拐,一头扎入猎人们的包围,挨了几箭后蔫蔫倒下。

    走近一看,好家伙,一头吊眼白额的猛虎倒毙在地,身长丈余,额上赫然有个“王”字!

    “魏王在游猎?”杜诗下意识地这么想,心里略有失望,士卒在外作战,百姓躬耕于田亩,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啊。

    不料张鱼哈哈笑道:“大王不喜狩猎,此乃打虎队也。”

    原来,上林在过去两百年中,作为皇家园囿,人为投放了大量野兽,王莽时更将虎圈里的虎豹全放了,以至于这曾是农田庄稼的方圆三四百里,成了猛兽栖息之所。

    如今第五伦迫于粮食压力,开发上林,自然就要与猛兽们争夺生存空间,一时间,被撵得四处游荡的山牛、野猪拱开篱笆,闯入农田吃秧吃苗,好不容易开出的地,被它们一乱闯祸害得没了收成。

    而猛兽更是出没于各村闾宫苑之外。

    张鱼道:“从正月设县至今,有两万户百姓相继进入上林,而虎豹熊兽伤人一百二十,咬死人三十二,伤家畜以千计,在昆明池附近,竟有猛虎闯入牛栏,从渭北好不容易调来的耕牛数十头,被咬死大半。”

    人饿,猛兽也饿,根本没有共存的可能,于是第五伦将京畿猎户组织起来,建立了十几支打虎队,专门在上林打猛兽。

    “打死豹子每队奖谷一石,布一匹;打死老虎每队奖谷两石,布两匹,二月至今,已打杀虎豹熊等二百有余。”

    每队十人到数十人不等,打死的虎豹皮、肉,打虎队还能自行处理,故而积极性很高,杜诗路上还见到拎着刀叉棍棒,张着罗网的猎户在往更深的林子里走。

    如今路上已经安全了不少,张鱼道:“听打虎队说,猛兽与野猪,在往上林以南深山中走。”

    杜诗颔首,赞道:“吾尝闻周公时,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说的便是这样的事罢?”

    等抵达魏王所在,拜见第五伦请罪后,第五伦也不怪他晚到,只问:“可去郑国渠、白渠看过了?”

    杜诗老实回答,第五伦遂对旁边的群臣笑道:“余说什么来着?杜君公见了沟渠,就挪不动脚。”

    末了第五伦又道:“秦汉在渭北修沟渠,方有今日沃土粮仓,上林因被辟为园囿猎场,水利耽误了。”

    他让人将地图取来,给杜诗这管水的安排了任务:“上林中有沣、涝、潏、滈、浐、灞等水流经,如今开辟的万亩田地多在水畔,但灌溉沟渠没跟上,余调君公来做司隶都水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六条水畔,开辟沟渠。”

    打个比方,天然的河水是大血管,那人工开凿的灌溉沟渠就是毛细血管,连接到农业区,让土地得到滋润,而不是只仰头等天下雨。

    “上林县两万户,将近十万人,其中丁壮也有三四万,我不征调入伍,让县令、屯田官听你号令,治粟校尉、少府也会加以配合,入夏前先完成十道干渠,可能做到?”

    这是大工程啊,看来为了让今年秋收增加,魏王也是下血本了,但杜诗心里没底,一时间没敢应下。

    第五伦又道:“君公一路西来也看清楚了,战事连绵,今年肯定会有饥荒,上林每多开一道沟渠,多种出一石粮食,就能少一人饿死。”

    “先将最急需的干渠开出来,水车也修起来,给来上林县民屯的百姓充足水溉。等夏秋农闲时,再在各水流、沟渠上修建水磨、水碓等。”

    第五伦笑道:“去年与君公在河内的约定,余还没忘。”

    杜诗当然记得,当时第五伦与他展望了往后要在全天下有水的地方,多修水磨坊、水碓、水力大纺车。

    这也是杜诗从无所谓谁当权,到为第五伦倾心效力的原因。

    杜诗遂咬咬牙,立了军令状,“此愿景,当先从关中,从上林县而始!臣一定不负大王厚望!”

    ……

    第五伦让杜诗去熟悉官署,同时与任光研究干渠路线。

    专人负责专事,杜诗负责管好水利,至于如何基于《氾胜之书》等农书基础上利用现有的条件改善耕作技术,增加亩产,那就是治粟校尉任光和他手下农官们的活了。

    而第五伦也从张鱼手中,接过了黄长监察到的消息,只叹了口气,他对贪腐揩油,管得不算很严,但有些人,确实做得太过分了。

    “不止上林有虎。”

    “官府之中,也有‘老虎’要打啊!”

第363章 反了个寂寞

    御史中丞宣秉,直到魏王进了官署才得到通报,连忙将饭菜咽下,涮了口,匆匆出门迎接。

    “竟不知大王亲至。”

    第五伦却笑着让宣秉免礼:“百事待举,余知中丞忙碌,不必多礼。”

    这御史台的主官,本是御史大夫,但前汉末年,将御史大夫改称大司空,御史台就改由御史中丞掌管。

    第五伦恢复了官名,职权却没有出现变化:因为御史大夫景丹被魏王当两个人使唤,一手军一手政已经极忙,哪还有空管监察?遂交给冯翊郡云阳人宣秉来担此重任。

    宣秉不但在汉时做过御史,为政清廉,数次强谏汉哀帝,王莽时他辞官隐居,后期还被五威司命找罪名抓了。

    因其子宣彪追随第五伦去了新秦中,乃是最早旧部,第五伦做了郡守后加以援救,让宣秉得到释放。只是他也不敢在关中久待,遂去了上郡,开春后才辗转南下。

    既然是同乡、旧部之父,第五伦又对其有解救之恩,宣秉政治上靠得住的,也是最适合入主御史台的人选。

    步入御史台,第五伦看到御史们的伙食都是未央宫标配的两菜一汤,不能保证顿顿有肉,但鱼肯定有一条。

    唯独宣秉,自带瓦器,食蔬菜,又听说他经常几天不回尚冠里的家中,就在府邸中睡觉。

    第五伦遂再往里走,却见尽是简单的布衣布被,与小吏无异。

    魏王遂感慨道:“前朝的楚地二龚虽清苦,却仍比不上你云阳宣巨公。”

    龚胜乃是前朝大臣,也管过监察,王莽王代汉征辟他入朝,龚胜绝食而死,第五伦这比喻,寓意很深。

    宣秉谦逊道:“臣当年隐居躬耕时习惯了……”

    第五伦却板着脸道:“但御史台事关重大,若巨公病倒了怎么办?“遂令人送来布帛帐帷等生活用具,让宣秉就算在官署住下,也更舒服些。

    旁人退下后,第五伦就坐,看着宣秉道:“巨公所奏之事,余已察之,今日来御史台,却是与卿谈谈。“

    原来是前几日,宣秉有鉴于魏国进入长安后,律令未明,汉末新莽贪腐之风气渐渐抬头,提议加以整治。

    第五伦颔首:“中丞打算如何做?”

    他记得很清楚,王莽时代,也做过极其“严格”的反腐,对贪污受贿官员,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并动员鼓励小吏告发上司、奴婢告发主人,冀望以严刑酷法杜绝腐败。

    然而结果嘛……腐败却愈演愈烈,打了一圈下来,老虎、苍蝇确实落马不少,但却未能挽救新莽国运半分,更是将整个官吏阶层都惹怒了。

    连宣秉这种以廉洁为己任的人,都没法理解王莽的作为:“正所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新室以国家尚未安定为由,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禄。后来则与一地灾异挂钩,丰年增俸,荒年少俸,灾年无俸……结果年年灾荒,如此诸吏不得饱暖,自然铤而走险,并为奸利,加紧勒索百姓,岂有不贪之理?”

    “王莽自己想做圣人,也欲让斗食小吏以圣人为准则,自然不可。”

    宣秉向第五伦推荐了他比较中意的法子:“还是汉宣帝反贪较为妥善。”

    “神爵三年,汉宣帝颁布诏令:吏不廉平则治道衰。然而小吏皆勤事而俸禄微薄,欲令其无侵渔百姓,难矣!遂让吏员百石以下增俸十五。”

    原本西汉官员的俸禄,从中央政府到基层,官职一共分为20多级,职位越低,俸禄也就越薄。汉宣帝从小在民间长大,没少见到百姓受官吏盘剥勒索的情景。

    不过这位皇帝没有义愤填膺,拿小吏开刀,反而将基层公务员工资涨了一半。希望他们生活稍稍宽裕,不必像非得挖空心思从百姓身上捞油水才能活。

    宣秉对此颇为赞誉,但第五伦却认为,高薪养廉起到的效果,实在是太随缘了。但好歹比王莽强,至少汉宣帝得到了好名声。

    但第五伦没明说,只笑道:“甚善,余已令人衡定俸禄等级,废除王莽时恶政,从三月起,将俸禄恢复到汉时水准。”

    第五伦知道,王莽取消俸禄的一大原因,是新朝初年全盘继承了前汉的积弊,冗官极其严重,财政不够发工资了。

    相较于老王,第五伦则要轻松很多,整个关中几乎都被打碎重组。

    如今的长安城里,除了三公九卿和一百六十闾必须的吏员外,没有大肆扩招,前朝的公务员也不一定能留任,靠着战乱沙汰大量人员后,吏员总量不到新朝时的五分之一。

    魏国轻装上阵,第五伦才有底气给在任的人发足俸米啊,也不必考虑已经基本废掉的铜钱和通货膨胀。

    再往下聊,宣秉就受限于他老儒生的见识,没法再给第五伦提供更多意见了,魏王离开御史台后,只暗暗叹息:

    “这已经是国中能找到最清廉的官了,可他除了道德教化外,也没任何有成效的办法。”

    至于“乱世用重典自然能治贪腐”的天真想法……第五伦只不好说,自己官府里的“老虎”,就是堂堂廷尉彭宠的弟弟,右扶风功曹彭纯!

    这小子被绣衣使者查出,在右扶风接收反魏豪强资产时,中饱私囊,大捞好处,他兄长彭宠如今还不知情,但难辞其咎。

    此外,中尉第七彪将几个女子带回家纳为妾,而她们很可能是城内轻侠送的礼物,希望彪哥能包庇。

    第一关仗着宗室身份,让云阳县将一部分谋反豪强的土地转到他名下,第六犊也被怂恿着掺和,这两人都住在北宫,陪着第五霸呢。

    还有司市官第四咸偏袒故旧,让他们在东西市场占据好位置;商颜侯郑统的手下在蓝田喝醉酒,将百姓打成重伤。郑统给当地官员塞钱大事划小小事化了,而蓝田丞根本不敢收受,直接判无罪……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旬月之内发生的事,人非圣贤,第五伦的族人、将吏们,各有各的缺点,好色、贪鄙、护短。在政权建立后,这些毛病暴露、放大,甚至被人利用。

    但最让第五伦震惊的事是什么?

    “这些事,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竟无一上报,还是绣衣卫的黄长、张鱼派人巡行地方时打听到查出的……”

    第五伦今天忽然来和宣秉谈心,就是想试探试探宣巨公,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若被他信任的宣秉都是两面人,那第五伦就得面对真正的老虎窝了。

    亏得一番试探下来,宣秉是当真不曾知晓,倒是御史台的御史们神色慌张,多半是自作主张、欺上瞒下了。

    他们报上来的,都是没背景的贪腐事件,反正一个月十来起处置着,谁也不能说御史台不做事。

    第五伦没有当场发作,一个新政权,不可能凭空创造一群清廉的官吏,为了让长安运行下去,各官署多是前朝甚至前前朝的官员留任,只有他们才熟悉机构如何运作。

    但也是这群人里,藏着太多污垢,彼辈是政权中的苍蝇,纵是第五伦将汉、新堆积无数的垃圾的屋子扫了一遍,但它们依然栖身于此,赶都赶不走。

    回到宣室殿后,第五伦屏退旁人,摊开纸,捏着笔,开始琢磨整件事。

    “不反腐,亡国。”

    他在纸上写下了五个问题:

    “谁来查?如何查?查到了打不打?谁来打?怎么打?”

    前两个问题,第五伦已有设计,除了御史台监察百官外,他目前还设置了“丞相司直”这个汉时与御史台并行的机构,本职是辅佐丞相纠举不法,由黄长任司直,人员都是全新的,看来得靠他们,同时监察御史台了。

    此外便是以汉、新绣衣使者为基础,建立的“绣衣卫”,由张鱼担任“绣衣都尉”,手下一群年轻的绣衣郎。

    “御史台、司直在明,绣衣卫在暗,我还差一个司隶校尉巡行地方。”

    然而他想了一圈,竟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胜任,要么不合适,要么另有重任。

    这就是让第五伦最难受的地方,明明某些人一身毛病,贪财好色,脾气又大,你却不能不用他。因为天下未定,除了道德、能力外,魏王还得考虑忠心的问题。

    这便涉及到“打不打”的问题了。

    “若我是一个法官,面对此辈,自然是要非黑即白,眼里容不得沙子。”

    “但我是帝王,是一国之主,就又不一样了。”

    第五伦起身思索:“按照新制定的略人罪、贪赇罪、受金罪、夺田罪等几项罪名,九卿中的好几个,数十个千石官,军中大部分将吏,都要处置。”

    但一口气撸光倒是痛快,然后呢,前线仗打不打?后方建设做不做?扫清他们后,士气能提升么?行政效率能提高么?

    眉毛胡子抓在一块,一刀切下去可不行,切掉的可不一定是毛发,而是血肉了。

    第五伦算是明白,为何反贪多在治世或太平时节,而乱世鲜少有之了。

    因为乱世里,多的是明目张胆以兵戈强取的大奸大恶,割据地方的大吏,俨然是一方领主,尽享一地贡赋,根本不需要贪腐;横行乡野的盗寇,杀人越货无人惩戒。

    与之一比,暗戳戳利用职权之便捞好处的,反而是小奸小恶老实人了。

    所以,这次被司直和绣衣卫发现的问题中,哪些人要公开处置杀鸡儆猴,哪些要隐而不宣,另想办法敲打处理,都是第五伦需要一一甄别考虑的。

    但第五伦清楚,“反贪”这件事如此难以处理的真正根源,还是落在第四个问题上。

    “谁来打?”

    靠自己弟弟出了事还茫然不知的廷尉彭宠?

    靠御史台那群暮气沉沉,掩盖大事,只报小事的前朝御史?

    靠地方上对新贵、宗室、将军们敬畏不已的县令曹掾?

    还是魏王自己捋起袖子亲自下场?

    没有一支崭新的官员队伍,反贪?只能像王莽一般,反个寂寞,打虎?给自己打个安慰剂罢了。

    更何况,在古代反贪……第五伦是个现实主义者,从没报什么希望,但也不能不管不顾,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白蚁杀不光,只能发现一个堵住一个,缓解堤坝垮塌的日期罢了。

    为今之计,只能以雷霆之势,先干掉一个典型,比如彭宠之弟,吓唬吓唬其余人。而后定标准,划红线,让官儿们都紧张紧张。

    不要害怕政权出现问题,越早暴露越好!现在难以下手,不代表以后也如此。

    真正大张旗鼓的反贪,还得在击溃强敌,以及新的官员队伍建起来后,第五伦知道,自己得为统一之后,打造一群“酷吏”了!

    第五伦心中暗道:“是故,三月初一的文官考试、五科取士,势在必行啊!”

第364章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臣委实不知,只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愿大义灭亲!”

    当魏王召见,将其弟在接收右扶风反魏豪右私产时中饱私囊等罪状摆在彭宠面前时,彭廷尉惊愕不已,下意识地请命,由他来办理此案,以证清白。

    此人能力确实一般,不但管不好家里人,连家奴平素也颇为跋扈,仗着是廷尉府的人就招摇过市。

    “倒也不必如此。”

    第五伦看着彭宠,说起两个春秋战国时的故事来。

    “赵成侯时,梁车担任邺县县令,他亲姐前去探望他,天晚了才赶到,城门已关,于是她翻过外城而入……”

    说到这第五伦停了,笑道:“这城垣当真矮小。”

    是啊,就像他这新政权的犯法成本一样,轻易逾越。正因为制度草创疏漏太大,连修补制度“墙垣”的可靠士人都不够,才在短时间内冒出这么多问题。

    这个典故后面的事,彭宠是知道的,梁车遂依法砍断了亲姐姐的脚,也算大义灭亲。但赵成侯却认为梁车不慈善,就收回他的官印,罢免他的官职。

    第五伦说的第二件事,则是春秋时楚国,大臣石奢抓到杀人犯,竟是他的父亲,于是就将父亲释放,自己去向楚王请罪,最终自杀伏法而亡。

    诡异的是,几百年来,这世上的道德,对秉公执法的梁车是一边倒的抨击,对石奢则是赞不绝口,汉代以来尤甚。

    其父攘羊,而子证之;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孰为直躬者?这时代的评价标准显然是倾向于后者。

    “廷尉,你是想做梁车,还是石奢呢?“

    彭宠吓坏了,不论是丢官还是自杀,他都不愿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第五伦笑着让彭宠稍安勿躁。

    “自古律令公正与孝悌两难全,于是余想了个办法。”

    “自此以后,但凡主审官有亲属、姻亲、故旧犯法者,审讯时必回避,如此既能全亲亲之意。也不至于如石奢一般,欲同时全忠、孝之义而不得不自杀。”

    既然亲亲相隐根深蒂固,正面不好突破,第五伦索性顺势推出一个回避制度。如此既能得到士人一片美誉,又能避免往后的亲属包庇。

    “是故彭纯一案,廷尉暂且回避,交由廷尉掾郭弘审讯,何如?”

    彭宠这才松了口气,作为掉队最厉害的元勋,他原本靠着替第五伦对渭北豪强开刀,背了好大一个黑锅,稍得增户。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虽然板子没直接打到身上,但封侯恐怕是无望了……

    彭宠正要悻悻而退,不曾想第五伦却又喊住了他。

    “宗室第一关、第六犊违背《夺田罪》,夺人渭北之田数十顷。有人以为当交宗正处置,但余思虑再三,国法大于家规,这案子,廷尉还是要担起责任来,好好查办!”

    好家伙,锅又来了!亲弟弟的案子他能回避,但此事却避不了。

    听魏王的意思,此事是要严查的,彭宠知道,事后自己一个离间骨肉的骂名是跑不掉了,宗室们只怕要恨死自己,但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下拜:

    “臣定依律彻查!”

    ……

    第一、第六两位族长被送去廷尉审讯,归还所夺田亩,再将爵位削一级,降到“男”,不得再担任支系族长。

    但第七彪和第四咸却没有公开处理,第五伦给彪哥送去了几分“贺钱”,吓得第七彪当场就要休掉那几个城中豪侠送的小妾。

    而第四咸那边,则被魏王唤入宫中小宴,回来后就将熟人占据的好摊位撤了。

    制度不全,权谋来凑,但红线好歹是划出来了:公开夺田、利用职务之便私吞国家资产,挪用国库发下去的粮食等,处置格外严苛。

    至于其余小奸小恶,目前也只能缝缝补补。

    二月有春社,往年社日,往往是第五里最热闹的时候,但如今不少宗室都跟着进了常安,居住在北宫里陪伴王祖父,于是宗室的社祭也挪到了刚建成的“田王庙”处——旁边的高庙还没开始重建,田横却已经鸠占鹊巢。

    王为群姓立社曰太社,但第五霸却总觉得,这太社看似礼制规整,入目尽是青铜彝器,钟鸣鼎食,可却少了乡社时的热闹亲昵,回头看去,随祭的亲戚们也蔫蔫的,前几天,第五伦对宗室第一关、第六犊的惩处,着实将他们吓坏了。

    也有不少人来央求第五霸,希望他能出面说说情,不就是几十顷地么?

    第五霸年纪大了,也不太会说道,点了第八矫的名。

    “季正,你来说几句罢。”

    第八矫应诺,有些话第五伦不方便亲自出面说,他这个做宗正的,就得担起责任来,第八矫也觉得宗室出事,他有很大责任。

    “诸位都是诸第亲戚,或是我的长辈,或是我的父兄,但既然矫身为宗正,有规正之责,今日就说几句明白话。”

    “不知诸位听没听过一首《五侯歌》?”

    此歌耳熟能详,自然是听过的,第八矫道:“王氏五侯被封侯得势后,气势猖狂。为了修筑自己的宫室,竟绕了杜门外,把高都河水引过来。又筑成水中高台,竟然比未央宫白虎殿还高!”

    “彼辈肆意盘剥百姓,大肆挥霍,长安人恨之,遂有此歌,敢问诸位,如今五侯何在?汉、新两朝宗室何在?”

    “汉家被天下人摒弃不过十余年,王莽被逐出长安还不到一年,如今魏王入主此城。吾等身为宗室,不能辅翼国泰民安也就算了,竟学起五侯来,夺人田地了!难道汝等想听世人也唱起《诸第之歌》么?”

    第八矫道:“宗室带头犯法,则国法难行,吾等若烂一点,魏国就烂一片,天下未定,大王方有一州之地,强敌环视。还望诸位谨记,覆巢之下无完卵。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众人讷讷,但也有一点异样的声音:“宗正纵是引经据典,但前朝王莽对宗室明明十分苛待,为何也覆灭了?”

    说话的是第一关的堂弟,看得出来,他仍是不太心服。

    这确实是绕不过去的问题,王莽在约束宗室上确实极其严格,王氏五侯全被他打了,王家子弟动辄处死,连欺男霸女都不敢,以至于不少人认为,新室之亡,源于骨肉离心。

    “此乃本末倒置。”第八矫哑然失笑:“汝等认为,大王对待宗室,与王莽一般苛刻?”

    虽然没人敢直言,但心里确实都如此想。

    第八矫稍稍缓了口气,继续道:“大王讲究有功勋者方能受赏,宗室也不例外。从第一到第八,各族首脑,有军功者或为侯,诸如中尉;有劳者为伯,比如我与第四叔父。”

    “但就算如此,其余人也念在同宗情分上,封了子男,有一亭一里之食邑。哪怕是普通族人,也都分到了地,坐拥田产数顷到数十亩不等。”

    第五伦算是将全宗族都提升到了小地主阶级,最差也是自耕农的水平,但人心不足啊……不少人就希望第五伦把他们这几千人当猪养,还有些人则指望第五伦称帝了,将第一到第八,封上几个诸侯王呢!

    但这种念想,今日就彻底被打碎了。

    第五霸知道自己时间不长了,其他事帮不了孙儿,但宗族内,还是得靠他来压,遂敲了鸠杖:“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绝不可能,哪怕宗室也如此。老夫的万里侯,都是在渭北举事,拿下长陵才得来的,老夫两个幼子亦无爵位。大王让汝等衣食保暖,自有田亩,有佃农帮忙做活,甚至还赐城中里闾房宅,若是这都还嫌不够……”

    老爷子冷笑道:“就滚回临渠乡,继续亲自种地去罢!”

    他扫视在场众人:“若是有人当真想要一乡,一县之食禄,大可入伍参军去。前线在上党、太原开战,士卒浴血而斗,将军奋其智勇,为大王开疆拓土,方能得赏!”

    不少人顿时缩了头,有心气入伍挣个更好地位的族人,早就在军中了,剩下的要么是年纪太大,要么年纪太小,亦或是指望靠着“宗室”身份不劳而获的。若是让这群人过的比军中的族人还好,岂不是荒谬?

    “纵不愿从戎,亦可学文。”第八矫补充道:“宗族义学开了几年,如今族中日子好过了,弟子已增至二三百人,每年毕业数十。先前制度未明,完事草创,故而得以直接选为郎官。”

    “但从三月初一起,纵是义学弟子,亦要先试而后为官吏!”

    ……

    汉朝、新朝时主要的士人录用,还是依靠察举制,靠的是道德名声,人情故旧和家族资产。

    第五伦当年正是钻了制度的空子,靠邀名养望而入选,他完全可以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察举。”

    占了察举便宜的魏王,却对察举颇为不屑,然而他这政权建立后数月来,录用士人的方式,比汉、新察举还不如。

    问:“魏国如今官吏上任的渠道主要是?”

    答:“熟人介绍!”

    乱世纷繁,连推举都免了,第五伦入主长安前,组建了九卿的草台班子,至于官署僚吏则要慢慢补齐,多是前朝官员留任。

    但仍有很大缺口,于是便开始了传销似的拉人,由故吏推荐熟人或旧僚,主官稍稍考核,合格者录用。

    没有统一的标准,没有严格的程序,这才会有彭宠之弟靠着兄长关系,混上右扶风功曹的情况出现。短短旬月,政权中便良莠不全,小吏们拉帮结派,不管不行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需要新鲜血液注入啊。”

    出了一些糟心事后,第五伦痛定思痛,更觉得统一标准的考试势在必行。

    后世一听“考试”便想到隋唐科举,却不知汉朝的考试制度,早就推行上百年了……

    宣室殿中,第五伦在为三月初一考试做最后的安排时,便感慨道:“光是让考试在世上推行,董仲舒,就值得尊称一声‘董子’了。”

    这董仲舒将《尚书》里考试一次单独提出来,向汉武帝提出倡议:“考试之法,大者缓,小者急;贵者舒,而贱者促。”

    “诸侯月试其国,州伯时试其部,四试而一考。天子岁天下,三试而一考。前后三考而黜陟,命之曰计。”

    好家伙,月考、季考、年考,全都齐活,第五伦可算是找到万恶之源了。

    不过真正让考试制度落实的,却是董仲舒的同门公孙弘,他的一大政绩则是创建了太学。

    这考试作为与察举平行的取士方式,便放在了太学里。学成者都会参加官府组织的考试,射策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而对于考试成绩低下,在学校里也不好好学习的人,则被赶回老家去……

    汉时太学生少,基本都能包分配,到了新朝太学扩招,上万名太学生,每岁只有一百个考取名额,内卷实在太过厉害,遂有皓首穷经,在太学苦读数十年而屡试不中者。

    第五伦特地让管教育的太师张湛做了调查:“太学生以三辅居多,莽末战乱,外郡大多跑回家了,但京畿尚有数千人分散在各县……”

    这也是第五伦欲推行一次考试,将可用的读书人吸取进政权的底气。

    事急矣,他根本等不得新式义学的鱼苗们长成,现在就要把池塘里的鱼儿一网打尽!先用着再说。

    新朝时,一万个太学生抢一百个名额挤破头,如今魏王考试,就全都不来?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只要鱼儿们听见撒食声来了,网眼是大是小,要筛选怎样的官吏,则是第五伦和考试内容说了算,只要钻进来,就是他的形状了。

    “我作为最终主审者,诸生皆是魏王门生,而我,则直接作为他们的举主!”

    一念至此,第五伦心中不由又感谢起了那人。

    “你省吃俭用,留下的黄金数十万斤,堆积成山。全留给我,成了创业的本钱,至今连小半都没用下去。”

    “你大搞教育,太学扩招,自己只拿来哭天闲置白白养着,却为我积攒了一批乱世里好歹能做吏的读书人。若无他们,我这场考试,根本办不起来。”

    第五伦都有点想王莽了,笑道: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第365章 私货

    自二月初一魏王还都于长安后,位于城郊的太学也顺利复学。

    躲避战乱回跑回家、或为一口吃食混迹在军队里的弟子们虽尚未归来,但昔日的老博士们,却已经就位。

    尽管第五伦还没颁布正式的博士名额,但为了曾经那二十个铁饭碗,博士们脸上笑吟吟,心中却已相互提防敌视。

    太学博士的名额本来很少,汉宣帝石渠阁之会后也不过十二位,汉末时增加到十四。王莽时古文经大兴,遂增加了《古文尚书》、《毛诗》、《周官经》、《逸礼》、《左氏春秋》五种古文博士,加上本已失传,王莽却令刘歆和桓谭恢复的《乐》,凑齐了二十博士。

    每个博士下面还有高弟十八人,合计三百六,如此才能教授上万人的太学生,长此以往,学术也成了生意和传承严格的手艺。

    弟子还没回来,老师先打起了架,复学不到一月,屋舍间的残垣裂瓦都没清理干净,太学内就掀起了一场内战!

    最初只是正常的学术争执,慢慢地上升到人生攻击,最后是不死不休,太学成均馆中响起了这样的呼喊!

    “古文之学,乃是刘歆籍所创伪经,如今魏王肇基,古文及伪乐经六家,皆新莽余孽,学贼也!应当立刻逐出太学!”

    国由是今文博士,上个月追着第五伦绕京兆跑了一圈,求了五次,头都快磕破了。

    但如今的他,却又以“劝谏魏王还都”为己功,俨然成了太学领袖,振臂一呼,掀起了驱赶古文经的运动。

    古文经和乐经六家博士灰头土脸,换了十年前,他们才是被王莽钟情的显学,刘歆从古文里找到了不少禅让代汉的证据,如今王莽被逐,刘歆跑到陇右,他一手开创的古文之学,自然也没了靠山,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境地。

    若真要坐下来辩经,再打一场石渠阁,古文绝不退让,可如今论其政治正确来,他们也无话可说,谁让祖师爷刘歆背叛了他们呢?魏王还让众人进太学,已是极大宽赦。

    今文十四家群情激奋,都想趁着魏国肇造的机会,将古文的渣滓余孽轰出太学,完成反扑,就此奠定新王朝的学术基调。

    但就在他们在太学一席之地而蜗角之争时,却听到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魏王将重开射策考试!射策岁课甲科五十人为外郎,乙科一百人为舍人,丙科两百人补百石吏!”

    尽管不少人得从基层小吏做起,但这数量,是王莽时太学射策考试的三倍还多,老博士们岂能不喜?

    然而坏消息是……

    “大王欲以五科取士中,而经术,居然只是其中之一?”

    众人面面相觑,魏王莫非是要打压经术?他们也顾不得争执厮打了,立刻前往桂宫的奉常官署,要询问个究竟。

    “诸位休要听人胡言乱语。”奉常王隆除了礼仪、祭祀外,还有责任管理太学,早料到他们会来兴师问罪,只让老家伙们坐下说话。

    “大王所定五科取士,大多数人考的,其实是四科,共计百分。”

    “其一为经术,占分最多,四十分。”

    “其二为策论,也就是按照所给题目写六百字以上文章,议论当前形势、或向朝廷献策,占三十分。”

    “其三为数术,占二十分。”

    “其四是常识,只占十分……”

    老博士们没听明白:“何为常识?”

    你看,连常识都不知道,王隆笑道:“主要是本业,也就是农事,诸如几月种粟,几月收麦,夏耘如何耘,二十四节气有哪些。”

    “这还用考?”有位老博士义愤填膺,但一张嘴发现……他皓首穷经,只关心经术和师承的上百万言对经传的解释注释,书窗外头的事,还真不知道!

    王隆道:“农为万业之本,但有人养尊处优,五谷不识,这要是做了官,如何了得?”

    “还有第五科,乃是‘明法’,就是汉时的明法科,此乃特科,专为那些刑律之家,代代相传大小杜律的士人开设。”

    听到这老博士们才明白,魏王的考试,和汉朝、新莽时的太学考试大不相同。

    过去是学上几年十几年,由老博士们来出题考较,精通一经者可为官,纵是不懂时势、不会算数,甚至没有常识的人,也能跻身为郎,在皇帝身边待几年外放做县令、县丞。

    可如今,魏王如今,却似是想要全才。

    国由等老儒惊呆了,在奉常官署他们不敢骂,等回到太学后,都齐聚辟雍馆内,捶胸顿足:“自汉时孝武皇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儒术独尊,至今百余年矣。策论也就罢了,数术乃六艺之一,也还尚可,竟尊刑名农稼,这是乱圣人之学啊。”

    “然也,孔子说过,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像汉时射策一般,让吾等出题,专考一科足矣,何必加什么‘常识’?”

    “诸君!”有人起身呼吁道:“不轨不物,谓之乱政,此乱政之行也!吾等不能坐视圣人之学被刑名策术农稼挤占,此事必争!”

    “然也,吾等争的,是万世之本!”

    ……

    到了次日,王隆被第五伦召入宣室殿,魏王笑着给他展示了尚书台陆续收到了二十多份太学博士奏疏。

    王隆惭愧地垂首道:“臣管辖太学,虽对博士们好好解释,然未能阻其非议反对,有罪!”

    他提议道:“大王,接下来还是要派人去好好抚慰,以免太学博士带着自己的弟子,到未央宫叩阙绝食,耽误了下月初一的考试……”

    “他们敢么?”

    第五伦乐不可支,笑道:“文山啊文山,你高估彼辈的骨气了。今日召文山前来,是想让你与余共赏奇文!”

    说着就打开最上面、国由的奏疏,让王隆看看。

    “大王发德音,下明诏,臣老怀欣喜……“

    王隆颇为惊讶,往下看去:“汉元光五年,汉武试五经博士对策,遂有董仲舒《天人三策》,有公孙弘白衣为相,今大王增试策论,乃理推画一,时契大同也。”

    “周时教之六艺,其六曰九数,而孔子尝为委吏,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

    这典故第五伦都不知道,一问才知道是孟子说过的话,意思是孔子年轻时当过小吏,算数很厉害,大概是最早的会计……这也成了国由支持考试里加数术的依凭。

    文中又曰:“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故官吏必有农稼之常识。”

    王隆看完,叹为观止,其他文章他一一看过,二十多篇,竟无一抨击,全是大唱赞歌的,与他们刚得知五科取士时的义愤填膺,截然相反。

    第五伦却丝毫不感到意外。

    “如今还留在太学的博士,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曾摒弃养士两百年的汉家,拥戴王莽。”

    “他们曾跟着王莽在太学哭天诅咒余,但在王莽出奔后却又无一人殉新。”

    在被饥荒和寒冬教做人,在被第五伦五过长安不入的PUA后,这群人,留在长安的儒生们,怎可能还铁骨铮铮呢?

    第五伦笑道:“余还没考策论,这些老博士,就一个个引经据典开始写了。”

    王隆想象中老儒们会叩阙、绝食,让弟子抵制考试,有那胆子么?

    第五伦很清楚他们的软肋,经过战乱动荡后,这是士林最虚弱的时候,内部还有今古文分裂。

    “魏国的博士人选、名额还没定,彼辈都伸长脖子盼着,岂敢在这节骨眼上,拿学派前途来强谏?一旦被逐出太学,那就是罪人,死了都没脸见师长。”

    所以这群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呢?是哄骗同行上书强谏,而自己则歌功颂德,如此解决潜在的竞争对手。

    结果二十多位老博士,竟没有一个糊涂人,他们在奏疏中都不忘描述自己对魏王如何忠心,学派如何悠久,甚至露骨地自荐。

    “希望那四十分经术题,考的就是其学派的学问,彼辈愿为余出题。”

    第五伦乐了,卷,士林和学术圈实在是太卷了。老儒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明白无法违抗魏王的决定,于是,如何往那有限的经术题中,塞入自己学派的私货,才是关键!

    若能得逞,得到魏王青睐的学派,就能成为当之无愧的显学,众人都知道,做官的考试考什么,士人就会热衷什么。

    学而优则仕,若是五经不能俯身而取青紫之绶,又岂会在百年内,被所有士人奉为圭臬,争相而学。同属儒学的荀、孟反而成了孤僻冷门学问?

    某个五经学派,诸如左传,不能入选太学时,则无人问津,一旦成了晋升阶梯,就有无数人挤破脑袋争着来踩。

    “今文十四家觉得,这是复兴壮大各自学派的良机。”

    “古文六家则以为,这是延续古文经的最后机会。“

    但他们的指望,全都要落空了,只因遇上了第五伦这不当人子的主考官。

    第五伦道:“此番考试,经术题就由文山来出。”

    “我?”

    王隆大惊,连忙以自己学问浅薄,难以服众推辞,但第五伦却不管:“以士人开蒙就学的《论语》《孝经》为主,不必加五经内容。”

    如果说五经属于儒学的高等教育,那论语、孝经就是启蒙教材。

    第五伦不打算将门槛设太高,毕竟这次参与考试的,不仅有太学生,还包括第五伦家的义学子弟,乃至于所有愿意报名,并在三月初一来长安南郊的士人!

    王隆犯愁了:“若只试论语、孝经,人人皆熟读,如何能有所区分?”

    第五伦笑道:“文山果然是良善人,还是余教教你罢。”

    魏王开始明目张胆塞私货:“在试题之中,加入几道扬子之学,拉开分距足矣!”

    王隆先是一愣,总算明白老博士们都清楚的事了:“想让扬子之学发扬光大,光靠收藏其书还不行,还得让士人主动去学……”

    “然也。”第五伦拊掌,让王隆下去依策照做,至于其他,策论的题目他自己出,数术、常识则找了管水利的杜诗,明法一科,则让廷尉掾郭弘出面。

    但考虑到郭弘乃是学的小杜律,又找了一个会大杜律的官员凑题,这明法科相当于司法考试,和大众的儒学不同,依然是各个律令家族小圈子的游戏。

    “即便还不完善,也比靠‘熟人介绍’来择吏要强吧。”第五伦如此喃喃说道。

    倒是王隆应诺告退后,念及今日与魏王的交谈,一边为扬子之学可能因此被更多人主动去学而激动,又想到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暗暗念叨道:

    “只不知有朝一日,这考试,会不会考诗赋?”

第366章 朝为田舍郎

    张竦住回了尚冠里,不同于老友陈遵做了京兆尹后的忙碌,张伯松较为清闲。

    二月底,他的弟子杜林却来拜见。

    “三月初一射策,弟子有幸作为主考官之一。”

    “你当得起。”张竦与杜林既是甥舅,也是师徒,说道:“你博洽多闻,时称通儒,又因为同乡耿伯昭举荐,早早就入了魏王官府,做了少师,尤其精通小学。这次魏王射策,经术一科里主要考的,不就是论语、孝经这些小学么?”

    张竦勉励弟子:“我听陈遵说了,魏王对此事颇为重视,特地令京兆尹协助宣扬,在各县都挂了诏书,届时恐有数千人齐聚长安。汝可要好好协助太师张湛、奉常王隆办好,于汝仕途大利。”

    杜林作为最早投靠第五伦的五陵士人,虽然得了少师之名,但想要稳住这位置,可不能什么都不做。

    说到这张竦晓有兴致地问道:“既然称之为主考官,莫非还有副职?”

    “有,大王虽不让太学博士出题,却令其推举二人为副考官,只协助审阅经术、策论两科。”

    张竦乐坏了:”二桃杀三士,妙啊,博士们顾不上怨恨魏王冷落太学,反而要为这名额争个头破血流了。”

    杜林又道:“若论文章精妙,无人能及夫子,夫子本也应入选。”

    “老夫名声差,当不起。”张竦摆手,又问道:“五陵的各家私学老叟,对此番射策态度如何?”

    第五伦这次文官考试的目标有两类人,其一是王莽时代的太学生,另一类则是五陵私学圈子的数百上千名儒士。

    虽然有太学作为官学,但博士毕竟不是人人都当得,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太学,故而民间私学亦颇为兴盛,以诗书世家为中心,当地士人自发前往拜谒求学,有的只是想粗通诗书后在地方谋个生计,入蒙学教人,野心较大的,则此作为考太学、举孝廉的阶梯。

    关中学风,除了长安外,以五陵最盛,些儒家私学大师所带生徒少至几十,几百人,多则上千学生,有的人亦官亦师,名望比太学博士还要高。

    同样,这些在野的士林之辈,也比为了学派前途,不得不讨好当权者的太学博士们有骨气。

    杜林叹息道:“我奉魏王之诏,在五陵宣扬,号召各位私学大儒让弟子去参考,但反应寥寥。”

    “茂陵申屠刚便不让弟子参考。”

    张竦道:“申屠刚质性方直,常慕汲黯之为人,当初便反对王莽代汉强谏,被放归田里。他一向看不起我等谄媚之辈,如今虽然对西汉、绿汉不抱指望,但仍怀念前汉罢?”

    杜林道:“不止如此,大王此番射策确实与过往大不相同,有人以为,不该将圣人经术与数术、农稼常识并列,是故颇为抵触。”

    “有人则是觉得,让所有人皆能参考,乃是坏了过往选拔太学生及察举的规矩。”

    “倒是河内大儒伏湛,得知此事后,不顾路途遥远,给百名弟子出了路费,让彼辈来赴考。”

    “伏湛是聪明人。”张竦道:“我看这世上私学之师,还是以伏湛之辈居多,而申屠刚较少,此番射策,魏王定收获颇丰。”

    “尤其是对寒家子弟,更是难得的机遇啊!”

    ……

    关中私学虽盛,但待遇却天壤之别,有人能在五陵城邑边、干净宽敞的大庄园中埋头苦读,但有人却得为生计发愁,只在闲暇时才匆匆来听一堂课。

    这不仅与弟子的家境有关,也取决于老师是富是贫。

    若要选出关中最穷困的教书夫子,琅琊人承宫敢称第一,恐怕无人能为第二。

    盖在他身上的布被满是补丁,皆是妻子亲手所缝,乱世不易,有一被避寒就不错了。

    屋舍是简陋的草庐,还是弟子们及本地人一起帮着盖的,里面家徒四壁,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因为但凡有点余财,都被承宫拿去换了简牍、笔墨。

    他的讲学场所更不成样子,就是庐舍外的大槐树荫下,席地而坐。承宫很乐观,常将这里比喻成孔子杏坛,但弟子在盛夏听课时被蚊虫咬,寒冬腊月也穿着单衣瑟瑟发抖听他讲课时,承宫还是忍不住心酸。

    今日,当承宫从睡梦中睁开眼时,发现他那布裙荆钗的妻子,已经默默操持了一切,早早起来忙着收拾,连他远行的行囊也收拾好摆在门口。

    承宫看着妻子大清早一头的汗,不由惭愧:“让细君受苦了。”

    妻子没说话,继续默默添火,等承宫一碗粥下肚后,弟子们也赶在天光大亮前陆续抵达。

    他们的衣着和承宫差不多,或背着雨伞,或顶着斗笠,甚至还有扛着陶釜,一副远行的打扮。

    “路途远着呢,要走到天黑,谁还没吃朝食?”

    承宫问了几句,有人讷讷应答,承宫遂让他们赶紧去打碗粥垫肚子。

    眼看约定的时间将至,承宫点了点人数,往日,来上学的人参次不齐,和太学生不同,他们出身低微,不少人还兼着其他生计,或在家里耕作,或在新建立的官府中做斗食小吏,甚至给人抄简写信为生。某些人,若没遇到承宫这操着一口蹩脚雅言的外地夫子,恐怕连字都不会识。

    时间已至,但还有几个说好要来的弟子未至,承宫也不急,然他们在平素讲学的大槐树下就坐,说道:“去长安前,先与汝等说说我的事罢。”

    承宫慢悠悠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吾乃徐州琅邪郡姑幕人也,年少时,才上了蒙学,识得几个字,就遇到大疫,父母皆亡,家也穷了。我当时才八岁,只能为富人放猪为生。”

    富人嫌吃人矢的猪太脏,遂不圈养,也不求这些猪长多快、长多肥,就让它们一天在山里自己去找吃的,牧儿在后跟着,打打猪草。

    承宫小腿上,还有一块被猪嘴啃过的疤,至今走路还有点小瘸。

    “我故乡有名儒徐公,以《春秋经》教授诸生数百人。我每次赶着猪群路过,都会远远看着,看着诸生能在庐下就学,心生艳羡。”

    “是故每每驻足,偷听徐公讲经,徐公也不赶我走,倒是我心生愧疚,为诸生拾薪,一来二去,徐公怜我,遂留门下。”

    “如此执苦十数年,我勤学不倦,经典既明,乃归家教授。”

    “我若不遇徐公,不学经术,至今仍不过一放猪倌。”

    尽管他如今也不富庶,可毕竟较过去多了几分指望,承宫也立志,要像徐公那样,有教无类。

    承宫叹息道:“我本欲在琅琊过安分日子,可却遭遇乱世,闹了赤眉……”

    赤眉痛恨富人,甚至对读书人都有几分仇视,承宫觉得短期内东方不会消停,遂变卖了辛苦教授攒下来的家产,换了路费,赶在东方大乱前,带着妻子不远千里来到关中。

    除了避难,尝到学问甜头的承宫也欲拜名师,入太学,但抵达长安后才发现,没有关系和足够的家产,别说太学了,名师的私学都入不了。

    盘缠已尽,承宫为了生存,遂辗转来到右扶风,在乡间里闾教点小学的简单学问。因他是外地人,只能降低束脩标准,所收多是寒门、中家子弟,对想读书的穷苦孩童也颇为宽容,一袋米代替束脩就行。

    极盛时,承宫也曾坐拥数十弟子,乡中显名,但随着关中也陷入大乱,弟子各奔东西。治世里识几个字还不错,可乱世中又有何用?

    但现在,承宫终于有底气说一句:“有用!”

    魏王的诏书已经挂在各县的城门边、府墙上,哪怕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广纳贤才,但凡自认为足以胜任考试内容的人,皆可赶赴京师参考,不问其阀阅、家资、师承,甚至不论年龄,来者不拒!

    这种降低门槛的方式,让太学博士们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冒犯,五陵大儒亦嗤之以鼻。

    但对承宫和他的弟子们而言,诏书上的话语,简直是天籁之音!

    “考的还是小学论语、孝经,吾等绝不比京师太学生差。”这是承宫最为激动的地方,他学问有限,除了几个大弟子还跟他学《春秋》外,其余教授不过孝经论语,但都学得很扎实。

    “数术的话,吾等平素也多在军中、富户帮忙算账,信手能计!”

    “至于那农稼常识,谁比吾等更熟识?”承宫展开手掌,弟子们也跟着做,上面不止握笔留下的痕迹,更多是干农活产生的老茧!

    他们的精神与孔子等诸圣同游天际,但受出身阶层所限,脚却是牢牢踩在泥土里,都恨不得这常识一科,占比再大点。

    “策论就是写文章,则尽力而为。”

    承宫对弟子们打气道:“吾等平素磕破了头,托熟人相助,也不过是去做斗食小吏。但若能通过射策考试,甲科五十人为外郎,乙科百人为舍人,丙科两百人补百石吏!”

    纵是只考上丙科,放到县里做个一官半职,于他们而言,也是难得的前程。

    弟子们都被鼓动起来了,而这时候,最后几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有人甚至连行囊都没带,因为他们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的。

    因为家里人根本不相信有这种好事,战乱才平息几个月,路上零星有盗匪,别官没捞到,却人财皆空!

    承宫不但让弟子们去考,他也要同行参考,妻子又往他行囊中塞了点吃食,将包袱挎在丈夫肩上,而后就带着儿女们,在篱笆后目送他们远去。

    众人没有车马代步,只有两头驴驮着釜盆和粟米袋,一路上都得自己做饭,行走在渭水边的里闾小道上,有乡中闲汉耕作之余,蹲在这晒太阳,看到承宫和众弟子路过,不免奚落起他们来。

    “承夫子,汝等要去京师做大官啊?”

    魏王官府的公信力本不错,但这件事,信的人依旧寥寥,承宫积极带着弟子们向官府报备,最终只得到武功县令两头驴的赞助,乡人都把他们当成笑话。

    放在治世,对高高在上的大儒及士人,乡人是敬重有加的,但对承宫这类脚踩在泥土里,望向就此跻身另一个阶层的穷儒,讥讽多过赞誉。

    弟子们都低下了头,因为只通小学,他们甚至都不敢自诩为读书人,自卑惯了,心里也没底。

    倒是承宫抬起头,大声欣然应道:“没错,吾等去京师考官!”

    “善,那就等着诸位腰佩印绶回乡,请吾等吃酒了。”

    在一众闲汉的讪笑中,承宫回首,对弟子们道:“汉武时的公孙弘,年少时放在海滨放过猪。后来公孙弘入学为布衣。再后来,他去京师,策问天人之道得了第一,遂晋身为宰相。”

    “我也放过猪,我也是肚子里有点学问的布衣,如今魏王和汉武一样,给了吾等机会。”

    这机会的门槛更低,让各多人有了指望。

    承宫看着心爱的弟子们,在他眼中,他们人人都和颜回一样聪明、和子路一样勇敢,和子贡一样,是瑚琏之器!

    自己虽然年近四旬仍一事无成,但像夫子,像孔圣一般,有教无类,他做到了!

    “诸君,少时贫贱不要紧,只要记住,学而优则仕!”

    “学而优则仕!”弟子们再度鼓起勇气,跟着一起大喊,随着夫子向东,沿渭水大道而行。

    但一句话,承宫藏在心中没有说:“纵我不能像公孙弘一样功成名就,但谁就能笃定,我的弟子中,他日不能出三公、九卿呢!?”

第367章 小镇做题家

    从武功到长安,短短一百多里路,说远不远,驿骑一日可达,右扶风任何军情都能迅速传到魏王处。

    说近也不近,承宫带着弟子们,就足足走了好几天。

    他们夜晚在亭舍置所休息,乱世里被废弃的亭一级建制,在一月以后陆续恢复,加上魏王花了大力气派邓晔等人剿匪,只要人多点,一般不会有事。

    只是住宿是在不敢恭维,甚至只能睡在亭舍院子里,因为里面优先供过往的官吏军人居住。

    至少,还有挡风的墙和遮雨的屋檐,比承宫少时好多了。

    他还与弟子们不忘复诵论语。

    “陋,如之何?”躺在曹喜上,承宫触景生情问了这么一句。

    弟子们立刻应道:“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承宫露出了笑:”前一句呢?“

    “子欲居九夷。”

    “出自哪篇?“

    “《子罕》第九。”

    前半夜就在他们复诵中过去,而到了次日一早,很多人起来就在抽空继续看书。连曾抄过论语全篇的人都寥寥无几,只能几个人合看一卷,还是零零散散的,但没事,承宫就是他们的课本!这年头授业多靠口述,想成为夫子的前提是惊人的记忆力。

    再上路时,仍旧是一路论经吟诵,偶尔在渭水边停下做饭洗沐。

    承宫最小的弟子年才十六,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武功县,此刻只动容地说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罢?”

    承宫一数,人数还真差不多。

    这愉快的气氛在望见长安城墙时,就变成了震撼,弟子们鲜少有来过京师的,都被这里的巨大繁华震惊,但承宫则是暗暗感慨:“远不如太平时节了。”

    但至少在魏王控制下恢复了秩序,比他那被赤眉闹过后,至今仍水深火热的老家琅琊好了无数倍。

    距离三月初一还有两日,弟子们憧憬着想要进城去,却在城门处遭受了奇耻大辱。

    因为一口右扶风口音太浓厚,大弟子讷讷询问守门魏兵入城可需凭证时,对方没听懂,看他们风尘仆仆,不少人鞋履都破洞了,只当是难民,招呼道:“要入籍的难民在城门口登记,再由人带汝等去歇脚处,人多了一并带去上林县落户屯田。”

    对读书士人而言,这无异于奇耻大辱,承宫哭笑不得,亲自出面问清楚后,才知参加射策考试的人不必入城,径直去城南太学即可。

    “太学……”

    承宫了然,带弟子们沿着城墙往南走。

    距离南郊越近,承宫就越是缄默。数年前,离开琅琊辗转入关后,承宫带着夫子徐公的亲笔信去拜谒一位太学高弟,想在太学旁听,却遭到了羞辱。

    “太学生每郡每年定额十人,乃郡中举荐,要么就得有师法传承,亦或是家财,你有么?”

    他有么?

    承宫一穷二白,除了一颗好学之心,什么都没有,他低下头,只表示自己不想挤占名额,只愿能站着听几堂课,聆听圣人之学,更被好一通嘲笑。

    他这才知道,太学中早就说派系盘根错节,博士们敝帚自珍,除入门弟子外,他人一律不得授业。

    时隔数载,太学却对他,对他的弟子们敞开了大门。

    户籍混乱,汉时符传几乎荒废,如今魏王治下各郡人士不管去何处,都要在当地官府开具名为“介绍信”的身份证明,盖了印章才算数。

    交上此物后,才得以入内,承宫身后的诸弟子,又发出了一声声没见识的嗟叹。

    太学建筑不管远近,都有长廊相连,上有屋檐,让学生们雨不涂足,暑不暴首,若能在此就学,不知比武功那株大槐树好多少倍。

    “若吾等能在此听夫子授课,该多好啊!”弟子们眼睛里满是憧憬。

    老王莽当初扩建太学,给太学生修了“万区”的宿舍,也就是能住进来万人,战乱时一度作为军营,如今军队撤走,又迎来了各路考生。

    只是在承宫眼中,昔日郁郁葱葱的树木在上个寒冷的冬天被长安人砍光烧火,门板都拆了不少,也罢,够摆下书案就行。

    他们住入太学生舍后,发现这儿蒙了厚厚的灰尘,并非清扫,还得他们动手。

    “夫子,我找到了此舍先前所住的名册。”

    一个弟子清理床榻底下时,发现了好东西,弄出来吹干净灰,念出了上面的人名:“舍生前队蔡阳县白水乡……刘交?”

    ……

    接下来两天,入住太学的考生越来越多,或骑着高头大马,翩然而至,或统一着素裳结伴而行,身后还有伴读书童挑着一整套用具。

    汉儒太重师法、家法了,魏王这次射策考试引来的鲜少是独狼,不论官学的博士弟子,还是私学的各路士人,基本是统一行动,要么不来,一来一群,像承宫这样夫子亲自带队参考的亦不在少数。

    各家入住后区舍后,少不得拜访左邻右舍,论一论各自的家法。

    “吾等乃是《小夏侯尚书》传人,当世显学,有弟子千余人,在关中者亦有数百。”

    “小夏侯亦出于我《大夏侯尚书》,我家可是参与过石渠阁之会的。”

    “大夏侯还是出于我《欧阳尚书》,吾等才是尚书正统,汉武时便为显学。”

    “哈哈哈,诸位不要争了,吾等乃是河内伏公弟子,此番多达百人入京,伏公乃是汉初伏胜尚书正统传人。”

    各路尚书传人在那追溯了半天渊源,只有在面对《古文尚书》的弟子出来露面时,才一起将矛头对准了他们:“伪经,异端!”

    与尚书类似,诗、礼、春秋也是各学派争奇斗艳,莽末大乱后,他们很久没像今日一般齐聚一堂了,仿佛响起了太学曾经的盛况。

    “这就是士林,攀资历,尊故旧,动辄辩经,论数百万言之家法、师法。”承宫没有加入进去,他的夫子徐公不是春秋三大学派之一,只传经不授传,连和各派学阀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已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却连入太学一观的资历亦不能得……

    承宫将舍门关上,发现弟子们被扰得有些紧张。

    有的人是来见了长安外围繁华,又见其余弟子家世显赫,自惭形秽。

    其余人则是听到外头诸生在那论师法,就像在讲殷周古言一般,自己竟半点都听不懂,顿时慌了神。

    “让彼辈辩去罢。”承宫笑道:“魏王诏书里说了,此番于经术,只考小学,不考五经!”

    承宫心中对魏王感激不已,若非这次独特的射策考试……

    “我承宫这乡野小儒,还有我出身低微的弟子们,此生根本不可能来到赫赫太学中,与五经正统传人们,分庭抗礼,争个高低啊!”

    ……

    太学一共有五片建筑,中曰辟雍,环之以水;水南为成均,水北为上庠,水东为东序,水西为瞽宗。

    除却辟雍之外,其余四处都被魏王征用,作为考试场地,提前一天派官吏上门,将考试场地告知诸生。魏王原本还想按照姓氏笔画彻底打散,但考虑到这是第一次选士,不管考生还是举办者都手忙脚乱,规则尚不完善,为方便管理,还是按籍贯分配考场了。

    “人数远不如设想中多啊。”

    作为钦定的主考官之一,奉常王隆这几天将名册反复看了几遍,一共才来了两千余人,比预想中的三四千差了很远,不由皱眉:“在京的博士弟子大多参考,当真有如此多的五陵私学弟子全体抵触?”

    王隆现在也有点摸清自己师弟的脾性了,爱憎分明,比如对待有恩情的老师扬雄,那是百般维护,不将扬子云捧上圣坛誓不罢休。

    但对忤逆他的人,魏王明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就像五过长安而不入狠狠教训京师人民一般,这些私学弟子一时冲动,搞不好,就会遭到一生禁锢,再做不了官……

    “也不尽然是如此。”

    少师杜林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不少是耽搁在路途上了,所至多是五陵、长安人士,最远是提前得知消息,安排车马入京的河内伏湛,除此之外,河东、右扶风不少士人还在路上,但大王不许考试时限挪后。”

    二人说话间,一行重兵保卫的车马也进入了太学,全是宫中的荷甲亲卫,还有绣衣卫张鱼相随,所载的那一筐筐,便是试题!

    这还只是今天合在一块考的经术、数术、常识三科,他们好歹参与出题,知道些究竟,至于明天的“策论”,由魏王亲自定夺,没有人知道第五伦究竟会出个怎样的题目来折磨考生……

    王隆、杜林对视一眼,向前朝太师张湛行礼,他作为主管文教的官员,刚入宫面见过第五伦。

    “太师,不知大王有何口谕?”

    张湛还是永远板着脸,说道:“大王只言,此番考试,关键只有一点。”

    “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两个字,大王说了三遍。”

    孝义是第五伦的人设基石,他受限于此,可不好公开招募“受金盗嫂”之辈,纵是其他方面能不重私德,但选士考试不同,信用与公正尤为重要。

    “故而,须得反复告诫,诸生凡有作弊者,当场逐出,永不得录!”

    “而监考官吏及定分者,但凡有徇私舞弊,皆重典惩处!”

    张湛负责文教还真是对路了,他虽然在治郡时是个老好人,但管起教育来,却端庄严肃崇尚礼节,一举一动都有定规。

    不过,张湛的思路本是先效仿第五伦在老家的“义学”,先兴小学,哪怕如第五伦要求的,在蒙学教育就将数术、常识等加进去,他也认了,毕竟张湛也不是个醇儒。

    然后循序渐进,再建设好郡学,再谋求恢复太学乃至于射策考试。

    但第五伦却反其道而行,决定以最终的考试来反过来影响国中文教侧重点,还预言道:“只要世人知晓策论、数术、常识皆为选士标准,平素自然便会加以瞩目。”

    张湛说不过他,只暗暗感慨:“只望这是国家再兴文教的开端罢!”

    说话间,官吏禀报,说隅中已到!

    “击鼓。”

    “开考!”

    ……

    隆隆鼓点在太学中响起,传遍了成均、上庠、东序、瞽宗四馆。

    承宫与弟子们所在的是上庠馆,考场乃是过去太学生上课的学堂,毕竟专门的考舍也来不及造。

    虽然战乱里太学曾被乱兵冲入,案牍都砸了当柴烧,但第五伦这次花了重金,好歹让每个考生都有一张案几和蒲席——不少还是宫里拿出来的,这又是值得士人们唱赞歌的点了。

    每个考场容二三十人,有两名未央宫里抽调出来的官吏,一前一后分别站立,站在前面的黑袍獬豸冠者笑吟吟的,后头的却是佩着剑,目光森森然。

    “听说站在后头的,是魏王军中布置在每个队的督战吏,专门杀调头逃跑的士卒。”

    “那彼辈来作甚?”

    “似是抓徇私舞弊者。”

    此言让考生们都抖了三抖,同时又有人愤然起身:“魏王视吾等为贼乎?”

    那儒生觉得受了羞辱,竟拍案而出,还没开考就弃考,在门外还遇上了几个同伴,汉时儒生有个性者还真不少。

    但想要进入体制,就必须向体制的规则低头,不是么?大多数人还是服从顺应了这种规矩,公平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好事。

    鼓点敲响,预示着隅中已到,也就是后世的早上9时左右,考试时间一共三个时辰,从隅中、日中一直到日昳,相当于六个小时,等大伙肚子饥饿,晡时到时结束。

    笔墨、刀削自带,但考试用的三份空白简牍已摆在面前,上万卷空白竹简上哪去找?只能将三公九卿官署里的多余简牍都抽调出来救急。

    经过此事,第五伦痛定思痛,已经决定,在来年射策考试开始前,将成熟的纸张发展出来,而不止于杯水车薪的宫廷私人用纸……

    题目在开考时发到各数十个考场的文吏手中,再由他们抄在挂在墙上的布告上,让考生们瞧见。

    经术题和太学射策并无区别,过去是分学派举行,将疑难问题书于简策,考生随意择取其中一策,解答策中所书的问题,学官据以评定成绩。

    如今则是公之于众,让众人埋头在简牍上写下答案。

    经术四题,一题十分,两题涉及论语,一题乃是孝经,需要根据题眼补全上下文,而后还要解一解。

    这是承宫每天都在教授弟子们的事,答起来颇为轻松。

    然而等他看向第四题时,不由一愣!

    “习乎习,以习非之胜是也,况习是之胜非乎!于戏!学者审其是而已矣。”

    啥?这是啥?

    看体例很像论语,但承宫敢肯定,孔子和他弟子们,绝对没有说过这句话!

    这莫非是某个论语学派关于“学而时习之”的家法、师法?承宫卡住了,

    “不是说不考五经及家法、师法,只考小学么?”

    窃窃嘀咕在考场内响起,承宫抬起头,才发现诸生也陷入了迷茫,众人也搞不懂这是出自哪本经典。

    “不许交头接耳。”监考的官吏如此呵斥,负手而立,在有人勇敢地站起来询问时也没给出解释。

    “原来不止是我不知。”

    这个发现,这让本已陷入绝望的承宫惊愕后松了口气,既然众人都不知道,那就无妨。

    连出自何处都搞不清楚,也无人读过,自然只能胡编乱造,凑些自己的想法上去。

    有人则干脆空着不写,但亦有人因为实在是想不起这句话出自何处,竟崩溃得大哭起来,遂被后头的武官“请”出了考场。

    一点小事都承受不了,还当什么官!魏王可不需要遇事捶胸顿足只知道嚎的人。

    承宫吞咽口水,他的弟子们也不好受,有人迷茫地左顾右盼,有人握笔的手在抖,亦有人死死抓着自己的头皮。

    鼓点每半个时辰敲一次,当敲到第三次时,主考官开始公布数术考试的题目。

    只有四道,一道五分。

    第一道是“方田”,也就是算田亩面积,每个治民官每年都要做的事。

    “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不仅要求有答案,还要有解答过程,这是简单的乘法,实在是过于简单,很容易就能算出答案。

    接下来三道分别是“粟米”,算收成;“商功”,算作业面积,最后一道居然是九章中极难解的“方程”。

    题目是越往后越难,承宫也勉强算出”商功“,方程直接未能得解。

    再看考场中,抓耳挠腮者不乏其人,承宫忧虑地暗暗叹息,他的弟子们,大概只能做出两道来。

    当鼓点再敲两遍,考试时间只剩下半个时辰时,常识题才被公布,一题,十分。

    第五伦倒是没出“母猪的产后护理”这种偏门问题,只让诸生将宿麦从种到收再到如何食用的全过程写下来……

    马不停蹄地跪坐了三个时辰,承宫的手已经很酸痛,考场中一些士人被前两科的难题折磨得几近崩溃,到最后一题已经笔都提不动了,甚至有人是哭哭啼啼地写的。

    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考试,他们此生难忘。

    承宫从小从事体力劳动,身体好,倒是提前一刻完成,他还有时间将简牍上的墨迹吹干。再检查一遍,若有错漏,还可以刀削将字削掉重写,这也是简牍作为考试用具的好处之一。

    当最后的鼓点敲响时,监考官开始下来收卷,有人因未能写完,竟失态地当场崩溃,哀求再多给他片刻……

    “大王有诏,多片刻都不行!”

    文官皱着眉索要简牍,有个考生竟情急之下抄起了案几上的刀削,也不知要捅别人还是捅自己!

    众人惊呼连连,就在这时,一直跪坐在考场后的武吏几步上来,将刀鞘敲在那人的手腕上,让他的凶器脱手而出,而后把手一扳,将其押了出去。

    这只是一个小小插曲,承宫也不知等待那人是怎样的结果,他只关心自己的弟子们。

    将十多名弟子拢到一块后,众人抱着笔墨回舍中,走着走着,年纪最小,先前还憧憬地说“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小弟子甚至擦起了眼泪,哽咽着说他好几道题没答出来,给夫子丢人了。

    承宫转过身,看着哭泣的爱徒,还有其余低着头,没了士气的弟子们,真像一群兴致勃勃出了家门,却被雨水淋了一头的小鸡仔。

    他知道他们在难过什么,这几日的长安、太学之行,好似让这群注定一辈子呆在武功小乡邑里的弟子,触碰到了改变人生的机遇。

    这种机遇本是绝不可能,但魏王却见太学和仕途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

    接下来看的,就是你能否抓住这个机会。

    承宫也一样啊,纠结于某道难题时,他也会想起自家漏雨的庐舍,满是补丁的布被,妻子看着见底米缸发愁的面容,还有战乱时盗匪路过的朝不保夕。

    乱世里,在如今最稳定的魏国谋个官职,让自己和家人得到保护,无疑是最铁的饭碗。

    但他们,真的有机会迈过门槛,登堂入室么?

    “当然能。”

    承宫不知道自己和弟子们能否跨过那道坎,他现在只能笑着继续勉励他们:“明日,不是还有三十分钟策论么?”

    他的手轻柔地放在小弟子的发髻上,就像老母鸡用翅膀呵护自己的孩子。

    “等一切了结,不管成不成功,我都要带汝等,进长安,去未央宫阙前看看!”

    ……

    昨日,承宫笨拙地用故作自信给弟子们打气,好歹劝住了几个心态崩溃,已经打算放弃直接回老家去的弟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跟着他们穷困潦倒的夫子,穿着唯一一身没补丁的衣裳,再度来到上庠馆。

    他们发现,今日来参考的人已少了好几个,或是作弊、崩溃被撵走,亦或是因无法接受昨日经术、数术各一道的大难题而退缩了。

    有人还在为昨天那道经术题究竟是来自哪个典籍而议论,承宫没有理会周围的声音,闭着眼时,尽是妻子默默给自己准备行囊的身影。

    直到鼓点再度敲响,他才睁开了眼睛,满是斗志!

    黑衣黑冠的考官进来了,可以看出,他了脸上带着惊讶,但也有兴奋。

    今日的策论题,乃是魏王亲自所拟!是命题作文!

    几个字被写在布告上,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汉家气数已尽》!?”

    ……

    PS:明天有加更。

第368章 公平

    汉家气数已尽……没有乎。

    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而是将一个不容反驳的结论摆在面前,然后要你就此展开论述,补全证据。

    看到这题目,机敏的人立刻意识到。

    “魏王是彻底不装了!”

    但仔细一想,第五伦也从来没装过,自鸿门起兵法檄文开始,他就绝不言汉。世人可以抨击第五伦对新莽不忠,却不能拿汉家非难他半个字。

    现如今,魏国已经和两个汉开了战,与北汉也彻底翻脸,尽管还没称帝,但魏王之心,懂的都懂。

    而这题目一出,不懂的也懂了。

    躁动不安是有的,毕竟自新莽灭亡,“人心思汉”已经喊大半年了,脑子慢的人还没转过弯来。

    但这一次,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弃考,来参考的人,都是愿意投身新政权者,也早该有这种觉悟。更何况身后的武官,前头的文吏,多出自魏王旧部,都在晓有兴致地盯着他们。

    谁若敢投笔而出,相当于公然承认自己是复汉派,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身在魏营心在汉的人,只怕要挣扎纠结了,但承宫却没那么多思绪。

    不论汉、新、魏,能让他和弟子们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好朝廷!

    承宫思索了起码一个时辰,这才捋起袖口,将陋笔蘸墨,缓缓下了笔。

    他容貌虽然可称丑陋,但字却极好,可惜学问不太出众,文采也很一般,只能根据自己多年的见闻和感悟,徐徐道来。

    承宫经历过汉末的黑暗,后来从琅琊跋涉到长安,有了一路上的见闻和种种境遇,好歹言之有物。

    其他人也陆续下笔,笔尖划过竹简的细响,刀削刮磨的沙沙声,还有呼吸、嗟叹、咳嗽——好歹没有边为大汉哭泣边写的。

    太学四馆之中,两千多名士子读书人,绞尽脑汁,从各种体位姿势,来论证汉家气数已尽,这是多么难得的盛况啊!

    主考官王隆从考场外巡视经过,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微微颔首。

    “此乃一举多得,这也是在为日后大王正式称帝,做舆论准备啊!”

    ……

    策论要求五百字左右,受篇幅限制,没法写太多,但殚精竭虑的程度,比昨天只多不少。

    承宫走出考场时,抬起头,感觉脖子快断了,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就像弟子们的面色一般。

    他们考的并不好,想想也是,一群来自武功乡中的“小镇青年”,最年长者三十,最少者十六,几乎从没离开过家乡,平生接触过最新鲜的知识,便是承宫带来的。

    然承宫也非名儒,夫子的水准决定了弟子们的上限,书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本,压根接触不到更广阔的世界。

    要他们去做刀笔吏、计吏、田官的工作,或许能够很好胜任,可骤然谈王朝气数这种大问题,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承宫就颇为后悔,自己平素谨慎,少言时政,若是能多与弟子们谈论一些就好了。

    看似简单的策论,却是对人文辞、史学、政治乃至于立场的考较,这些东西,绝非承宫不藏私,就能教会他们的啊。

    他如今只能继续宽慰弟子们:“无事,只要不要写成‘汉家气数未尽’便好。”

    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们虽然是乡下人,但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尘埃落定,放榜得到三月初十,有的弟子觉得没希望了,打算提前回家去料理农事,但承宫留住了他们,说好要一起进长安城看看。

    离开太学生舍,往北行六七里,尽是郭外里闾,虽然树木基本被砍光了,但街衢通达,依旧有不少行人。

    巨城雄伟,他们从城南覆蛊门入,总算能一观这京师风物。

    只可惜,和承宫当年所见长安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异五方,游士拟于公侯的情形不同。京师大大凋敝,连路上车马也比过去破损不少,魏王不需要刻意推行简朴了,大乱方罢,大家都很穷,纵是尚冠里、北第甲阙的居民,也要为吃食而烦恼。

    但最起码,秩序在恢复,希望在萌芽。

    横门大街是弟子们此生见过最宽的街道,能容十多辆马车并行。

    路面也不再是黄土路,而是石板铺就的御道,有两圈深深的车辙。

    此时夕沉暮色,如红霞洒落城中,修缮后的未央宫阙雄浑大气,阙顶苍龙张牙舞爪,气吞山河。

    看着这一幕,弟子中有人竟感动得哭了,只哽咽道,若非夫子教导勉励,他们不可能鼓起勇气,离开乡闾,来见识长安的巍峨繁华。

    时值下班时间,暮鼓敲响,大门敞开,结束朝会后的大臣车马陆续从东阙驶出。

    “听人说,若是射策入选,甲乙丙三科,外加明法科的十个人,一共三百六,可以从东阙入宫,谒见魏王。”

    有朝一日,此番入选的士人,或许也能成为朝官一员。

    只可惜,考得究竟如何,弟子们心里都有数,伴随着鼓声,先前还妄想一举跻身上层的梦,也就此结束了。

    远远望苍龙阙一眼,就是他们此生,与九霄青云最近的距离,只恨回家后要遭闲汉嘲笑,觉得他们白走一趟。

    承宫也知道,连他自己能否上榜心里都没底,但还是对众弟子道:“听闻魏王勤勉,此刻应还在宫中,吾等纵不能谒见,就在此遥遥作揖罢!”

    他带着弟子们长作揖,这一礼,真心实意。

    不论结果如何,承宫都要感谢魏王,给了他们这次做梦的机会!

    ……

    第五伦确实在宫中,正津津有味,听王隆禀报昨日的射策情形。

    作为第一次文官考试,整个过程意外频发,考生们手忙脚乱,官府也猝不及防。

    只有第五伦这经验最丰富的人,居高临下观察这一切,仿佛一场人类学试验,颇觉有趣。

    末了还大言不惭道:“好歹顺利结束,汝等要好好总结,有何不足之处,好在下次完善。”

    这趟招收的士人三百六十,能够暂缓用人之急,下一次大规模文官考试,恐怕要到一统北方之后了。届时规模更大,范围更广,官府面临的挑战也更加艰巨,组织考试本身,就是对朝廷的考验。

    回到考题上,皆乃第五伦故意设计。

    “经术中关于论语、孝经的,不过是送分题而已。”

    既然被称之为“小学”,作为读书的基础,蒙学就开始诵读的知识啊,若是连这都答不对,那说明文化水平确实不咋地,平时尽滥竽充数了,淘汰也不可惜。

    唯独有一道超纲题,乃是出于扬雄作品《法言》,第五伦敢说,这书全天下找不出十卷来,其中五卷还藏在宫里,极其稀少。就是故意卡分的,纯粹是为试后扬子之学大兴,让士子抄扬雄作品,抄出个长安简贵来最好,到时候新做的纸也正好推出来。

    常识题在第五伦看来也是送分,上个冬天,不少读书人也饿了肚子,若是连宿麦怎么种、怎么吃都不了解,甚至没兴趣为了考试提前去知晓农稼,估摸也干不好基层官吏。

    数术题才是拉开分数的重点,四道题难度依次递增,考验的是平素积累,绝非临时抱佛脚就能完成的,有的人论经头头是道,却连第二道”粟米“也做不出来。

    “若是连粮官都当不好,要彼辈何用?”

    但最关键的,还是占了三十分的策论。

    考生们的政治倾向,以及对时势的了解,靠这文章便能分个究竟来。

    “这策论就由文山与郎官们亲自来审,沙汰大部分,最后将优异的三百余篇呈与余观之。”

    第五伦很希望里面能出几个名篇,作为满分作文,再让王隆、冯衍等精通文章者也写几篇范文,而后散播到全国,让官吏们广泛传抄、讨论、学习,统一思想认识……

    这次考试,考生会先向各地官府报备,拿了路引前来应试,进太学时又会登记一次,填得很详细,连籍贯、师承、祖宗三代做什么的都要涉及。

    倒不是为了政审,而是第五伦想对考生背景做个小小调查。

    眼下司直黄长、绣衣都尉张鱼,便将这些整理好的内容送到了第五伦面前。

    第五伦看后笑道:“太学博士弟子占了大半,一千多人,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其次是五陵士林子弟,拜在各路私学门下,也有近千人,背景差次不齐,富者多,贫者少。”

    而在野没有师承,甚至像汉相匡衡那样的穷苦子弟就更是仅有数百。

    黄长问道:“大王以为,哪一批人入选最多?”

    还用说么?当然是来自临渠乡义学的数十人,从几年前起,第五伦让人给他们传授的,便是与考试内容差不多的东西,不但读经传,也学史学数,平素还要撵去田间地头上上课,考核时亦是类似的形式。

    朱弟算是其中佼佼者,他的小师弟们别的不行,这种考试却最为熟络。新式义学要推广,还是得靠考试结果倒逼啊。

    “其次应是五陵士林子弟。”

    第五伦了解这批人,思路比僵化的太学生活络,也关切时政,常有针砭。最重要的是,他们家境富庶,文章写得那叫一个好啊。

    “再次则是太学博士弟子。”

    作为掌握了最大的教育资源,纵是辩经走了死胡同,但学习能力并不算差。别的不说,那篇策论,曾经跟王莽哭天,曾经给王莽上过无数歌功颂德文章的太学生,定能写得花团锦簇。

    第五伦叹了口气:“而入选者比率最少的,还是在野无师承的寒家弟子。”

    这次射策,第五伦不考五经师法,算是大大降低了门槛,对寒家子弟乃是难得的机遇。

    但他们纵能在经书题上和竞争者站在一个起跑线上,在常识、数术也不落下风,然策论题,却能卡死许多寒士。

    要论述汉家气数已尽,究竟为何而尽,可不是在乡下帮人写几封信就能练会的。

    随着阅卷结果陆续送到未央宫,第五伦的判断基本正确,许多寒家子弟,在策论一项上文辞粗糙、见识狭窄,几乎是全军覆没,惨不忍睹……

    考试过程是公平的。

    但考试前的一切,这个世道,却是不公平的。

    临渠乡义学的宗室弟子就不提了,所学贴近考试内容,天然比别人领衔一大截,相当于第五伦给他们开了后门。

    “而博士弟子、五陵士人籍家境、师承优势,平素能够阅读贾谊之文章,观太史公之论述,耳濡目染。”

    “乡野的寒家子弟,欲求书凿壁偷光而读尚不能有,甚至连论语孝经,都只能听师长口述,有人在此间隙,还要从事农作,为人计帐补贴家用。”

    这些是什么?这就是教育资源啊!

    第五伦敢断言,这次寒士数百,若能入选个十分之一就不错了,往后比例还会越来越低。

    除却不肯弯腰低头的人外,等博士弟子、五陵士人摸透考试规则后,会相应作出改变,往后专门针对应试的书院,或许会陆续出现。

    但在野无师承者,苦于消息闭塞,只能自己摸索,除非当真天纵奇才,能靠自身的机敏努力抹平差距,否则……

    “在步入考场时,他们一抬头,就会发现,旁人有师长推着,有家族托着,早就站在前方,拉开自己许多个身位了。”第五伦心中如此感慨。

    不过,他是个讲究公平的人,所以决定,也给不能射策中第者一个机会。

    有人考试不行,做实事却可能脱颖而出!更何况,能顶着经济压力,大老远跑来应试,已经表明政治态度了,这样的读书人,岂能叫其空手而归?

    “传诏下去,只要是坚持考完全程者,纵然未能入榜,亦可发放传符,若是本人愿意,可前往距其乡里较近军营应募,为军中刀笔佐吏。”

    魏国目前仍是军政时期,营垒里很需要识文断字会算数的人。若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那也随他们,否则会被许多士人视为羞辱,反而不美。

    但对来自乡野的穷士而言,这简直是救命粮。

    “余饥甚。”

    第五伦也饿啊,拍腹道:“大鱼要留,小鱼虾米,也要尽入我篓中!”

    ……

    PS:第二章在18:00,第三章在23:00。

第369章 我中了!

    十天的阅卷时间很快接近尾声,结果基本都出来了,与所料相差不大,穷士寥寥无几,五陵士人和太学弟子大获全胜。

    但在定甲榜前十时,魏王还是动用了自己的权威。

    “这名列第一的美阳人杜笃……”

    第五伦看向主考官之一的杜林,杜林连忙解释道:“同姓而已,与臣并无干系。”

    第五伦一问才知道,杜笃,乃是汉时名臣杜延年之后——也就是大杜律、小杜律的家族。

    此子年才十八,却博学多闻,不修小节,亦是为数不多,经术四道题全对之人。

    ”他居然读过《法言》?“第五伦一愣,这题目是他临近考试日期才随手定的,杜笃家中能搞到传播不广的扬雄遗作,还能学这种偏门知识,确实是颇为博学了。

    加上杜笃在数术、常识上都对答无误,遂与其他人拉开了分距。

    而真正让他名列前茅的,还是连王隆都赞不绝口的文章。

    “诸生文章,唯独杜笃辞最高。”

    王隆称其有贾谊过秦之风,超出了要求的五百字,洋洋洒洒近千言,字还格外好看。

    这杜笃祖上几代人都是汉朝大官,对汉家掌故自然颇为熟知,文章里将元、成以来百姓七亡七死的惨痛叙述了一遍,痛斥其滥用外戚,昏聩乱政,之后不论是王莽改制,还是诸汉复辟,皆是让世道往乱相上走,将汉家余荫彻底消耗殆尽,直到魏王横空出世,才再造了乾坤。

    “海内云扰,诸夏灭微。群豪并战,未知是非。于时圣王,赫然申威,荷当涂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天,获助于灵祇。立号魏国,搴旗四麾。首策之臣,运筹出奇;虓怒之旅;如虎如螭。师之攸向,无不靡披。盖夫燔鱼剸蛇,莫之方斯……”

    一通猛夸后,遂被王隆定了高分。

    第五伦虽然对这花团锦簇的文章不是特别喜欢,但这确实是时代的审美。既然是汉时麒麟阁十一功臣后人,带头痛斥汉德已尽,倒也是个不错的宣传点,遂大笔一勾,同意让杜笃作为甲榜第一。

    至于第二,出乎众人意料,居然是河内大儒伏湛的儿子,名叫伏隆,字伯文。

    第五伦听黄长说过伏湛的事迹,这位河内当权者在马援进攻时,采取不抵抗策略,整日就带着一群弟子学尚书五经,士卒解散,军粮分给难民,赢得了好名声。

    马援入城后也没好难为伏湛,第五伦巡视河内期间还尊他为郡三老,但伏湛作为积极参与王莽改制的新朝余孽,也不好在魏国谋官职。可当伏湛得知第五伦举办射策考试,立刻不远数百里,出资让儿子带着上百名弟子来参与,给足了魏王面子。

    伏隆各科解答皆无过错,文章引经据典,相较于杜笃的华丽辞藻,第五伦反而更喜此人,对主考官们的决定亦无意见。

    “伏氏尚书后继有人啊。”第五伦意味深长地如是说。

    再往下看,第五伦哑然而笑:“第三得了第三?”

    却是来自临渠乡义学,名叫“第三逵”的孩子,才十七岁。第五伦知道主考官们特地将他提至第三是什么意思,他可不领情,遂临时定了一条规矩。

    “外戚与宗室子弟,可以参加考试,但不得名列前三。”

    第五伦能保证考试过程公平,但在此之后,诸生的名次、取舍,就都是他操持舆情的工具了,在魏王的权术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把小亲戚撸到第五名后,第五伦继续往下看,前十基本被有背景、家学的士人包揽,这些人的学习和应试能力,是当真很强啊。几代人积累起来的教育,当真不是吹的,这是第五伦用人时必须接受的事实。

    “名次最好的穷士在哪?”

    第五伦一直到四十多名才发现了他。

    黄长报上了对这个人的调查:“此人名为承宫,字少子,听说是琅琊人,年少时做过猪倌,樵薪求学,后避赤眉之祸,至右扶风武功县教授乡野子弟,此番就带着十多名弟子悉数入京应考。”

    这经历让第五伦有些就惊讶,真是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啊,让人调来简牍,看了一眼对答,中规中矩,该对的地方都对了,难的地方也卡住了,但还是尽力写满了字数。

    让第五伦眼前一亮的,却是承宫的策论。

    承宫所受教育应是不全的,通经而不通传,也没有机会接触汉时辞赋家的文章。所以他的策论,既没有杜笃的华丽辞藻,也不如伏隆那般能援引坟典,可以说朴实无华。

    但却写得情真意切,从自己在汉末时目睹的天下怪现象开始讲起,一直到近年的纷乱,不是高高在上吟诵古今的文士态度,而是哀民生多艰的平视。在最末尾,文章里那股对魏王给他们穷士野民机会的感激之情,溢于简牍之上。

    “好。”

    第五伦如此评这文章,好在情真意切。

    顺便,第五伦喜欢此人的名。

    “承宫……成功!”

    他也需要一个代表人物名列前十,好使在野穷士有拥抱新政权的勇气与动力。

    但真正让魏王中意承宫的原因则是……

    “此人纵是做了官,也应能和老百姓好好说话,说普通人听得懂的话!”

    ……

    放榜的日子在三月十一,地点选在太学辟雍前,这儿有环水圆壁,高一丈多,上面有檐,四周是空地,正好用来张榜。

    平旦时分刚过,还住在太学里焦急等待的考生们睡不着,便早早等候在此,一起等待成绩公布,言语中尽是紧张与激动。

    夜色清冷,却也澎湃。

    承宫也带着弟子们挤在里面,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衣裳,还咬牙给几个衣服破损的弟子也置办了新衣,他怕众人失散了,遂让他们各自牵着手。

    不止太学里挤,外头也挤,射策考试是本月长安最大的事,城外里闾的居民过来凑热闹,观者如堵。

    伴随天色破晓,晨钟响起,来自奉常寺的车马抵达太学,士卒分开拥挤的人潮往前走,开始刷米糊,好贴布告榜单。

    最先贴上去的是丙榜两百人、乙榜一百人,名字写得密密麻麻。

    官吏敲了一声随身带着的锣鼓,大声道:“乙榜丙榜不分先后,是按照籍贯定的,名太多,也不念了,汝等自己找找。”

    总之,有人欢喜有人忧,一张窄窄的榜单承载了太多的辛酸。有的考生恨不得削尖脑袋往里钻,有人发现名落后仰天长叹,还有的考生得以高中,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

    但也有人分明瞧见了名,却颇为失望,因为他们的期许不止是去地方郡县当个百石吏,亦或在三公九卿官署做个两百石的跑腿舍人,是而是想跻身郎官,挤入权力中心去。

    承宫个子有点矮,看不到最前头,还是弟子们有主意,个最高的大弟子,将年纪最小的徒弟举起来,骑在脖子上。

    小弟子眼睛轱辘转着,在一个个名里寻找,眼睛都看花了。

    先看了乙榜,心顿时凉了半截,他们这“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竟然无一在列,连老师承宫也没有。

    又瞧丙榜,看来看去,眼睛都酸了,终于给他瞧见一个!

    “右扶风武功县,任鸿……是我,是我!夫子,我上丙榜了!”

    乙榜、丙榜的大部分位置,被五陵士林望族子弟、太学博士弟子占据。周围气氛热烈,但承宫却有些难过。十多人里,唯独年纪最小的弟子入榜,这真是让人欣喜而又酸涩的事实啊。

    “勿急。”他声音有些嘶哑:“不是还有甲榜么?”

    一直等到朝食过后,甲榜才正式张贴,这次是奉常王隆亲至,步入辟雍之中,但却没有挂布告上去,而是在乙、丙两榜间拉了五根绳子。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倒是王隆,在辟雍内拜谒孔子画像后,才根据名单,一将名词一个个写在杏木牌上,这牌子带着钩,每写就一个,就让人送出来,挂在绳上,这才是真正的甲榜!

    “甲第五十,霸陵XX!”

    而站在榜前的几名官员,还大声报出其人姓名。

    如此反复,每送出一块杏牌,大声喊出其名后,观榜的众人就齐声叫好,而中举之人则面红耳赤地走到前方,在官员引导下,昂首挺胸,走入辟雍。

    热闹比方才更甚,人声嘈杂,如鼎沸,如火警,如乱兵之入城,如夕鸦之归林!

    但对于承宫的弟子们而言,希望却越来越渺茫,承宫也曾期许过自己或许能位列甲榜,但四十、三十、二十都没他,腹中那颗心越来越沉,只能苦笑着安慰自己。

    “也罢,至少并未全师覆没。”

    只要有一个弟子考中,他们这场仗,就不算输。

    更何况,就像官员前两天来宣布的诏书一样,就算没上榜,也能得到传符,可去军中应募为刀笔佐吏,好歹有个饭碗,就像魏王的承诺:“纵是乱世,大王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读书人,饿着!”

    就在此时,又一块杏牌被送出。

    “甲榜第十,右扶风武功县,承宫!”

    “承宫,谁是承宫?”

    承宫脑子炸了,耳边一团嗡嗡声,只看到无数人在扭头寻找这个陌生少见的姓,他也下意识转头,却见到喜极而泣的弟子们。

    他们在大喊大叫,簇拥着他,生怕别人不知道承宫是他们的夫子。老师会为弟子的成就而欣喜,他们也在为夫子高中而自豪!

    承宫的脚一时变得软,迈不动腿,只能由弟子们推攮着他往前走,一直将他推出人群,推到唱名的官吏面前。

    “你就是承少子?”

    “我正是承宫……”他喃喃说着话,手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承宫的杏木牌已高悬在甲榜前列,那官吏笑着引他过来:“先进辟雍见过王奉常,拜孔子,明日再随奉常从苍龙阙入未央宫,谒见大王!”

    ……

    王隆今日带着甲榜五十人,在辟雍之中一起参拜孔子画像,又向未央宫方向三拜,感谢魏王,那个叫承宫的“猪倌穷士”,还难抑激动,哭了出来。

    和尸位素餐的旧官吏不同,这批三百多人的士子,经过一层层选拔,对魏王是会心存认同和感激的。

    魏王会给予他们无限的荣光,从太学到未央东阙骑马游观,接受民众庆贺,再齐入未央,参加魏王为他们准备的庆贺宴飨。

    然后就是集中学习培训数月,接受魏王的理念,培养对魏王的忠心。丙榜二百人奔赴郡县做百石吏,乙榜一百人留在三公九卿官署办事,甲榜众人为作为郎官,跟在魏王身边差遣……这只是仕途的开始,他们会比旧官吏,拥有更好的前程。

    想到那一幕,王隆只觉得有些心醉,他期盼魏王能与士共治天下,这公开射策考试真是个天才的主意。

    但王隆也有遗憾,只点着自己颇为欣赏的下属班彪感慨道:“以叔皮的家学和史论,学博才高,若听了我的话,参加射策,定能位列前三!”

    班彪从容拱手:“彪已身为奉常秘书郎,岂敢再与其余士人争额?”

    王隆颔首,班彪一直在忙于整理图籍,自己屡屡想向魏王举荐,却都被班彪婉拒,直言自己只想埋头于馆阁,好好做学问,他日续上史记。

    王隆只道:“杜笃文笔虽佳,伏隆典故虽明,但我当真想看看叔皮写的策论啊!”

    此言只是随口一说,不曾想,却激起了班彪心底的好胜之心来。

    你想看?那就让你看!

    等回到在长安的官吏住所后,班彪将门扉紧紧关上,摊开了空白简牍,让笔蘸满墨,也让心中积蓄满对魏王的怒火。

    “策试本是汉家选士之法,论圣人文章及天人之道,以寻求治国之方。”

    “但第五伦却借机行诡诈之事,在射策中公然让士人议论汉德已尽。”

    “考生倾心于官职俸禄,迷了心窍;又为魏兵卒伍当场横刀逼迫,是故不得不昧心污蔑汉家,悲呼!时局艰难啊。”

    既然如此,那他班彪,也要为自己的理念战斗了。

    魏王不是让人写了这么多论述“汉家气数已尽”的烂文,想要在士林大肆宣扬么?那班彪作为潜藏的复汉派,在这万马齐喑之际,也要加以反击,好叫醒那些沉睡的士人!

    “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绝不是像第五伦这般,凭欺诈能成功的!”

    班彪睁开眼,激愤之下,挥洒笔墨,在简牍上写下这雄文的名:

    “《王命论》!”

    ……

    PS:第三章在23:0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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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