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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50章 我们联合

    淮南海西头,靠近长江以北的入海口处,有一座规模颇大的城郭,已是隆冬十月,江岸边的杨柳居然依旧绿意盎然,方望坐在馆舍的二楼凭栏而望,甚至能瞧见灰蓝色的海面,感受到咸湿的风。

    据方望所知,这座城市的建立,能追溯到五百年前的吴王夫差时,为了北上争霸,一条名为“邗沟”的运河从长江连到了淮河,通波千里。而名为“邗城”的小邦之邑,凭此成为江东、淮南的水路转输枢纽,人丁渐渐兴旺。进入汉朝后,吴王刘濞被封到了这,改名广陵,以国中之地利,采铜为钱,煮海为盐,通行宇内,国用饶足,也使广陵成为江东、淮南间一都会。

    如今,刘秀将广陵改名为“江都”,作为他这“东汉”的临时首都。

    “方先生,陛下已回到江都,请先生入宫相见。”

    刘秀和三公长期在外,管理江都的是广陵太守坚镡,此人姓氏少见,乃颍川人,最初追随刘秀东来的元从之一,因为有有担任郡县吏员的经历,从主薄做起,主要镇守后方。

    得了坚镡引导,方望总算能离开馆舍,沿着大道往城郭西北走。

    但见江都城内颇为繁荣,过去五年间席卷北方的战乱却未波及此处,南方人个子偏矮小,为了适应多雨的气候,衣袖更窄,脚下甚至穿着厚底的木屐鞋。

    然而除却这些小小不同,城内文风蔚然,毕竟一百多年前,董仲舒来此担任国相,将儒学带入,这座人口逼近十万的大城市,已经不是中原人想象中的荒蛮之地了。

    “皇宫”设在城西北的蜀冈之上,此冈稍稍高出地平线,绵亘四十余里,可以据高为垒御敌,成了江都初建城处,吴国、江都国、广陵国,大汉的诸侯经营此地两百年,修筑起了气象不凡的宫室,倒是便宜了刘秀。

    方望与刘秀未曾谋面,只听说过他在昆阳的英姿、于东南艰难建国的事迹,按理说,成家与这“东汉”的关系是挺尴尬的。刘秀自诩继承了汉统,然而公孙述却占据了刘家的斩蛇宝剑、传国玉玺等至宝,甚至还将刘孺子婴作为“二王三恪”,一副汉朝已经灭亡的架势,如何处理两国关系,是个大难题。

    然而,等终于见到刘秀后,这位集颇多传说于一身的皇帝,却格外和蔼谦逊,没有盛大的仪式,更没有太多随从,刘秀自己也只戴着头巾,穿着便服,坐在那里笑迎方望。

    方望被允许按照“敌国使者”的标准觐见,而不必稽首,这意味着刘秀承认与公孙述同为皇帝的相匹关系。

    而后刘秀又晓有兴趣地提起一事:“听闻公孙皇帝颇好谶纬?朕亦然。”

    “朕听说,公孙皇帝以孔子作春秋,为赤制而断十二公,象汉十二帝,汉高至汉平,再加上那刘孺子帝,正好十二。”

    这本是公孙述论证汉朝一姓不得再受命的手段,刘秀却并不否认,只是给这种说法打了个补丁。

    “昔时大汉历数将尽之际,为王莽所篡。然而两百年余荫未耗光,故新莽覆灭后,诸汉并起,最终汇聚到朕身上。”

    刘秀嗟叹:“前汉天命已分,朕以高皇帝后裔身份再受命,依谶纬‘卯金刀变青龙’,定都徐州广陵,是为东方皇帝。”

    “而公孙子阳得玉玺、斩蛇剑,亦受了部分天命,‘西太守,乙卯金’;是为西方皇帝,得以建元龙兴之瑞。”

    “东西二帝并列相匹,同饮一江之水,互不冲突,不知公孙皇帝以为如何?”

    方望听出来了,如今天下大势已经明了,刘秀君臣应该也看出,单凭他们不是第五伦的对手,也在谋求与公孙述联手。二人虽无宿怨,但在正统、地盘上都有矛盾,如今刘秀主动让了一步,一副“东西互帝”的架势,算是接下了方望递过来的梯子。

    只可惜,他还是没搞清楚方望的真正目的。

    方望行走天下,递的都是刀子,何曾递过梯子?

    于是方望竟笑道:“那陛下以荆州冯异为‘征西将军’,又是何意?”

    刘秀大笑:“先生误会了,先时冯将军自东击荆州,方有此号,眼下其将号已更易,成了‘镇西大将军’,荆南便是汉疆西垂,绝不会侵犯成家。”

    刘秀目前确实急需在西边有一位盟友,否则真难以挡住第五伦的迅猛一击,他只能昧着心表态,作出一副没出息的样子道:“朕虽延续了大汉社稷,但只不过是想做太伯、虞仲,存亡继绝足矣,东南虽大,然人丁有限,还望先生勿笑,规模如此,亦自无嫌。”

    又道:“否则,群臣常建言,或请朕定都彭城,死守淮北,锐意北上;或还师南阳,归于故土,与成家及魏争于上游,然朕皆不允,只以江都为京,在此春风温润之地,多延续几年祖宗血食,如此而已。”

    方望却不吃这一套,反而对刘秀的选择大肆赞扬:“陛下实在是太过自谦了。”

    他指着蜀冈皇宫外道:“外臣西来时,只见大江自西涛涛而来,舟船东去西来,较陆路翻山越岭不知快捷多少倍;抵达江都后,又见邗沟自射阳湖穿沟而过,西北至末口入淮,此乃东南粮道也;而放眼陛下境内,同时占有这两条坦途之地,唯有江都城,真是挑得好地方!”

    南北走向的邗沟,东西走向的万里大江,构成了东汉的大动脉,第五伦的渭水、黄河航运都难以与之相比,没有它们,刘秀国将不国,这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可攻可守,才不是什么偏安。理解了两条水道的重要性,方望就不难看出,为何刘秀去年再赤眉大举南下之际,还要派邓禹、冯异去打江夏了。

    方望以唇舌为刀,进一步剖开了刘秀的伪装:“自古水道用兵,上游制下游之命,故战国时有楚灭越之役,陛下若想让东南平安,必先争上游,占江夏郡!如此之后,便可鼎足东南,以观天下之衅,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随着自己的战略意图一点点被方望戳破,刘秀却没有动怒,依然保持着笑脸,只是看方望的态度变了,此人虽然德行不好,却真是个搞外交的人才。

    方望不满足于此,一把踩住了刘秀的痛处:“然而陛下不要忘了一点,南郡江陵可制江夏之命!而此地,还掌握在楚黎王秦丰手中,陛下难道不觉得寝食难安么?”

    “先生何意?”

    方望这才道明了真意:“望此来,自然是为了让公孙皇帝与陛下联合。”

    “但并非相互称东西二帝,承认对方谶纬这等虚名小事,而是希望,两国能够真正结盟,共抗第五伦!世人言,代汉者当涂高,当涂高者,魏阙也!第五伦已占据天下泰半土地、人口,坐拥雄兵数十万,不论吴蜀,皆非其对手,不和衷共济,便会各取灭亡!”

    这点刘秀赞同:“依公孙皇帝之见,两国当如何联手?”

    “首先是要拿下荆州!”方望道:“荆州如今四分,成家控制武陵郡,陛下遣冯异夺取长沙、零陵、桂阳及半个江夏,南阳则在第五伦手中,只剩下南郡及江夏北半部,由楚黎王秦丰霸占。”

    这个秦丰是南郡本地人,说来也奇,作为小势力,齐王张步同时向魏、汉称臣,首鼠两端;秦丰却相反,面对魏、成家、汉三位皇帝,他竟谁也不服!

    说到底,还是公孙述两次试图东进被楚军击败,冯异也在江夏吃了小亏,魏军则“不敢”南下,给了秦丰莫名的信心。

    “此乃自取灭亡之态也。”

    方望建言道:“与其让南郡、江夏日后为魏军所夺,不如东西两家率先动手,夹击秦丰,灭其国!”

    “然后江夏归汉,南郡归公孙皇帝?”刘秀以为这就是方望的条件,但心里是有有些存疑的,正如方望所言,江夏能制江东之命,江陵则更在上游,落在成家手中,东南就安全了么?

    岂料方望却道:“不然,江陵城,连带从大江到襄阳之间土地,都可交给陛下!成家只取南郡西边夷陵城,以及江南公安数县足矣!”

    这条件倒是优渥到让刘秀难以置信:“两家共同出兵灭楚,事后汉取八成,而公孙皇帝只取其二?”

    江陵以及江汉平原,那才是荆州最富庶的中心,长江边的夷陵等地则略显偏僻,公孙述这不是舍珠取椟么?刘秀一时间摸不清方望之意,甚至质疑起了他说话的份量。

    “如此盟约,当真是公孙皇帝之意?”

    方望顿时大笑起来:“当然不是,此乃方望与陛下密约也!”

    哪怕以刘秀的演技,也有点绷不住了,但这一切的怪异,都在方望的下句话中,得到了解释。

    方望朝刘秀长作揖:“陛下以为,方望乃是效忠于公孙皇帝的使者?”

    刘秀道:“素闻先生最初侍奉隗嚣,而后才入了蜀中,成了成家之臣。”

    方望叹息:“确实如此,望奔走于巴蜀及羌中,没有丝毫怨言。但陛下有所不知,先前因魏国使者离间,公孙皇帝差点杀了我!亏得友人相助,这才得到宽赦,作为密使来到东南。”

    刘秀心中冷笑,这个人说的话,他半句不信,面上却故作惊喜:“那先生是要弃蜀投汉?”

    岂料方望在摇头:“是,也不是。”

    “那先生究竟为何?”

    方望反问:“陛下可知陈轸?”

    刘秀颔首:“只知是战国时策士。”

    方望道:“陈轸身为齐人,与张仪为敌,曾凭借口舌之利,为齐国击退楚国大军,又替楚国谋划,取韩国之地,谋求齐楚结盟,合纵抗秦。”

    “敢问陛下,陈轸究竟是忠于齐,还是忠于楚?”

    刘秀摇摇头,方望的声音变大:“都不是!陈轸一生,只有一敌,那便是张仪!张仪主连横,故而陈轸奔走六国,所忠诚者,也只是合纵一事!”

    他自述道:“如今第五伦麾下有冯衍,此人有张仪之智,亦主连横,欲助第五扫灭天下;方望希望与他较个高低,故而心属合纵,愿天下诸侯协力,共抗强魏!”

    “但合纵必要有一位纵主,否则难以成事。”

    方望见刘秀神色略有动容,遂道:“外臣本以为,公孙皇帝足堪此任,但见到陛下后,才知道我错了。”

    在方望看来,公孙述和刘秀确实是截然相反的人,光看礼贤下士的态度,公孙述很有皇帝架子,他每次见方望都摆足了仪仗,喜欢摆弄繁文缛节。

    反观刘秀,竟私服与自己相见,毫无帝王姿态。

    再看战略眼光,且不说公孙述差点听了冯衍之言把自己杀了换和谈这桩糟心事,公孙如今大业未成,就已经暮气沉沉,有良将贾复而不能善用,国内虽然还过得去,但他最近封了两个儿子为王,大失人心,又失去了与第五伦作对的勇气,一心想南进谋求偏霸。

    刘秀却不同,虽然他装作没有雄心的样子,但就方望一路所见……

    “汉虽旧邦,其命维新!”

    方望道:“外臣入汉境后,却见民众有序,官吏忙碌,士卒巡视无缺,良将能尽其用,镇守各方,叫魏兵无隙可乘。到达江都后,回首眺望大江,确能感受到重兴的大汉雄风,若广陵之涛,澎湃奔腾,气象万千!”

    他半是衷心,半是吹捧地说道:“故陛下比起公孙皇帝,更适合成为纵主!”

    方望行走天下,给人递的都是刀子,既然公孙述不能用,那这柄阻止第五伦一天下的利刃,还不如给刘秀!

    刘秀看着面前的策士,唏嘘不已,算是明白,此人多半是蒯彻一般的人物,换了平素,刘秀必杀之,可无奈的是,眼下汉弱魏强,方望这种人,刘秀也得加以利用,哪怕他在骗自己,仍要虚与委蛇。

    他嘴上大赞方望对抗第五伦是“千万人吾往矣”,一面继续试探:“故而先生宁在东西合力后,将江陵等地交给朕,但若如此,公孙皇帝岂不震怒?若是东西决裂,反而叫第五伦做了渔翁,此事先生还得细细分说才行。”

    方望神秘一笑:“外臣自有一策,既让陛下尽取襄阳、江陵、江夏三大要地,又能叫公孙皇帝心满意足。”

    刘秀追问:“是何办法?”

    方望道出了他的妙计:“很简单。”

    “借荆州!”

    “具体来说,是事成之后,成家让荆北江陵、襄阳等地予汉,作为交换,汉帝当割荆南长沙等三郡,交予公孙皇帝!”

第551章 战争使者

    汉大司徒邓禹面如冠玉,他年纪轻轻,今年才25岁,没有参与过昆阳大战,追随刘秀后所立战功也不多,却能够击败众多竞争者,跻身三公之列,这让不少外人觉得费解。

    刘秀倒是给出了理由,曾自言重用邓禹有三个原因,其一是邓禹善于识别人才,刘秀以客军入主徐扬,当地士人多是邓禹去拜访后向他引荐的,每每推荐一人,邓禹都会附上评语,事后都能才职相称,几乎不会看走眼。

    其二,则是邓禹部军纪严明,每到一处,都擅长宣扬刘秀之德,停车住节,慰劳问好,父老童稚,白发垂髻,争迎于车下,莫不感激欢乐,在新征服的地区名声很好。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刘秀认为,邓禹是一位张良式的人才,不但深执忠孝,且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近日蜀使方望语不惊人死不休,提出了一个令人生疑的“换荆州”方略,刘秀遂急令在淮南练兵的邓禹回来,与众亲信共议此事。

    “夷陵(湖北宜昌)在此。”

    刘秀的地图远不如第五伦那般精准,用的还是前汉所留,谬误很多,但能够熟练指画九州山川的人也没几个。

    众人随着邓禹所指,看向南郡西边,濒临长江的一座小港口。

    邓禹确实有谋士的才能,说起各地利害来如数家珍:“这夷陵城拒三峡之口,介于云梦之尾。战国时便为楚国重地,位于南郡首府江陵上游,若为西人所得,可威胁下游,若控制在东人之手,则能抗阻巴蜀来船。”

    “按照方望所言,公孙述之所以宁可放弃富庶江陵,而必取夷陵,是为了控制三峡出口,只要从夷陵往南渡江,可至公安等县,再往南,自有通途直达长沙、武陵。”

    邓禹道:“若按方望此策,成家将与我朝,以云梦、大江为界,瓜分荆州,成家取荆南四郡,而我取荆北,直达襄阳,与魏接壤。”

    “诸卿以为如何?”刘秀没有急着表态,只叫邓禹阐述了简要的形势,问起殿内其余几人来。

    作为刘秀麾下大将之一,卫尉傅俊急着发言道:“这方姓策士奸猾,用半个南郡,加上半个江夏,换取长沙等三个郡,怎么看都是成家占尽便宜。”

    傅俊是武人,只盯着郡的多寡,对其内部细节却不甚了解,邓禹笑道:“积弩将军,帐可不能这般算。”

    不愧是十多岁就考入太学的神通,邓禹只靠记忆,就说出了这几个郡的户口来。

    “长沙有十三个县,口数二十三万;桂阳有县十一,口数十五万;零陵郡有十个县,口数最少,才十三万。三者皆是小郡。”

    “而荆北的江夏也不大,人口与长沙相当。”

    “唯独南郡却了不得,口数七八十万,除去成家点名要的几个县,再减去绿林等大乱死亡逃难人数,至少还剩五十余万,故而半个南郡,便能抵荆南三郡。”

    傅俊瞪大了眼睛:“如此说来,这交换还赚了?”旋即他又摇头:“但荆北尚在那楚黎王手中,公孙述和方望慷他人之慨,这世上哪有如此买卖!”

    “然也,就算换地能多得些户口,然不过是沾了蜜糖的香饵,其后必有利钩!”大鸿胪朱祐附和了傅俊,起身对刘秀道:“陛下,方望此举,不过是借换地之名,故意让我朝在荆州与第五伦之南阳相邻,好替他挡住魏军,而公孙述可趁隙在南方扩大疆域。”

    朱祐踱步指着地图,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正如方才邓司徒所言,方望之所以替公孙述索取夷陵,是为了方便控制荆南四郡。荆南长沙等地,古三苗之境也,南距五岭,北界云梦,内抚蛮夷,外控百越,臣以为,成家此举,最终意在交州!”

    交州,乃是汉朝十三刺史部里最靠南的一个,汉武灭南越后,设立了九个郡,后来将海南岛上两个因叛乱而撤销,只剩其七。作为天下最偏远、炎热的大州,交州一直被中原视为荒蛮之地,哪怕是刘秀,对那儿也所知不多,只能问读书多、消息广,似乎无所不晓的邓禹。

    “先前朕令大司徒派人出豫章向南探查,可知交州如今是何情形?”

    邓禹接到的消息还不够全,没来得及禀报,现在就一并说了:“陛下,南海、合浦两郡,仍为新莽交州牧邓让控制,但苍梧、交趾等五郡各行其是,割据一方,不太听其号令。”

    刘秀对这个人有些印象:“朕记得邓让也是南阳人,与新野邓氏是否有亲?”

    邓禹知道刘秀的意思,叹息道:“是有亲戚关系,但两家早已分开百余年,血缘淡了。邓让是棘阳邓氏,臣与他并不相识,但听说,邓让与魏将岑彭相善……”

    此言一出,朱祐等人都奇怪了:“大司徒,岑彭当年只是小小县吏,怎会与堂堂州牧有故?”

    邓禹道:“据说岑彭得了严伯石赏识后,擢拔为千夫之长,邓让正好南下赴任,路过严尤军中。听说岑彭是其同县乡亲,善于用兵,便欲调至身边为郡兵曹掾,共赴交州,被岑彭婉拒。不过,二人就此有了往来,如今岑彭乃是第五伦镇南将军,身在宛城,派兵护卫邓让祖坟、亲眷,他派人从荆南去往交州出使的时间,应比汉使更早。”

    刘秀感慨:“这就难怪,朕称帝已近半年,遣往交州的使者也早已南下,邓让却虚与委蛇,仍不曾向大汉纳土称臣,只派兵把守五岭关隘,断绝南北,莫非是心属于魏?”

    幸亏交州内部也并不统一,除了邓让外,起码还有苍梧、交趾两郡割据一方,不怎么听州牧调遣,暂时威胁不到东汉南境。

    如此看来,交州似敌非友,大汉真是四面受迫,举步维艰啊,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直到这时候,邓禹才正了正衣冠,正式向刘秀提议道:“陛下,依臣之见,方望虽然为人狂悖,但确实心向合纵,他所提以荆北换荆南之策,确实于汉更加有利!”

    感情自己的话白说了?朱祐立刻反对道:“大司徒,若如此交换,汉军要在荆北抵挡魏主大军,而公孙述可借我为屏。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若让他尽有交州,壮大国力,恐成汉后背大患!分明是成家占尽好处。”

    邓禹笑道:“我最初也如此以为,但深思后发现,这正是方望计策巧妙之处。”

    “据方望所言,公孙述为人贪鄙,但却无大志,虽早早称帝,其实意在偏霸,他近来受挫于北方,欲向南开拓,却苦于受阻夷陵,急需汉军相助,他对换地,对交州定会有兴趣。”

    “然而交州形势复杂,州牧邓让与魏将相善,欲事大邦,连大汉都不肯降服,更何况是公孙述?公孙控制荆南,总得数年时间,进而南进伐交,但五岭又岂是那么容易翻越?”

    邓禹讲述起往事来:“秦始皇时,派遣尉屠雎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三年不解甲驰弩,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但结果却是秦军伏尸流血数十万,连续三次,才攻灭百越。”

    “昔日汉武伐南越,亦派遣十万大军,名将路博德等挂帅,分为五路,一军出桂阳,一军出豫章,二军出零陵,更有一军携带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五师会于番禺,这才能屠南越为九郡。”

    他轻蔑地笑道:“可如今巴蜀纵取荆南,不过能从桂阳、零陵发兵,东边的豫章(江西),控制在大汉手中,西边的牂牁,有句町国。王莽费时近十年,丧师十万尚且不能灭句町,公孙述又能奈何?”

    “公孙述跨越数千里之地,发兵攻略交州,结果必是耗费时日,一无所获,反而会闹得荆南疲敝。等到五年、十年后,需要与成家翻脸时,陛下遣水陆舟师截断夷陵、三峡,长沙等四郡可复归为大汉治下。”

    这种可能性确实很高,毕竟连刘秀,都对山重水阻的交州没有必取之心。

    朱祐颔首:“大司徒只说了此事对成家无利,于汉有何益处?还望指教一二!”

    邓禹掷地有声:“此事最大的益处,便是能让大汉有机会,尽得荆州形胜!”

    他踱步到地图前,指着三个点道:“若不算南阳,荆州虽大,然其要害不过三处,一曰江陵,二曰江夏,三曰襄阳。”

    “江陵乃是全荆之中,楚人都郢而强,及鄢、郢亡,而国无以立矣。如今江陵乃大江上一都会,人丁兴旺,市路排突,朝衣鲜而暮衣蔽,占之可得市税万千,故曰荆州重在江陵。”

    “而江夏(武昌),虽然户口不多,但位于扬州上游,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昔日吴王阖闾逆流击楚,破楚军于江夏之滨,而霸基始立。到了越王勾践时,失去上游,楚国遂能顺流而下,经过百年蚕食,终于吞并江东。故曰东南重在江夏。”

    “最后是襄阳,此地跨连荆、宛,控扼南北,水陆之冲,实乃天下之腰膂也!”

    前两者众人还能理解,但邓禹忽然对襄阳这个小地方评价如此之高,让他们感动有些可笑。

    毕竟他们作为南阳人,素来是看不起襄阳这穷邻居的。

    邓禹解释道:“襄阳乃荆州北境屏障,西有荆山、武当,东有绿林山,地形狭隘,而汉水穿境而过,坚城拱卫。魏有襄阳,往南再无天险,可以南吞荆北,威胁江陵、江夏,斩断吴蜀之盟;而汉得襄阳,则可御魏于境外,甚至光复舂陵、南阳,以争天下而言,不可谓不重!”

    他看向一直缄默听群臣议论的刘秀:“陛下,虽然第五伦不可卒灭,但若陛下欲与之战,则必夺襄阳,作为江夏外屏,据襄阳以蹙魏!如此,东有淮水,西则荆襄,大汉半壁方能稳固。而后保于东南,以观天下之衅,他日才有北上中原的机会!”

    邓禹想不出速胜第五伦的办法,却觉得,此策方能让汉占据防守的优势,让这局棋,长时间地拖下去。

    朱祐等人都被邓禹这环环相扣的战略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还是不太懂,但深受震撼。

    而刘秀终于拊掌笑道:“大司徒,不愧是朕之子房!”

    刘秀很欣慰,他没有用错人,邓禹这一席话,无疑是拨云见日,奠定了这“东汉”小朝廷的未来战略。

    他决定派遣朱祐去成都,尽早与公孙述结成盟约,完成换地。

    “第五伦不会给吾等太多时间,对楚黎王的攻伐,明年……不,若是可能,今冬就必须开始!”

    一旦下定决心,刘秀便毫不犹豫,投身于目标中,但邓禹也点出了此策的一个巨大隐患。

    他谨慎地提出:“陛下,若决定先取荆楚,便意味着一件事。”

    “朕知道。”刘秀明白:“江东的生力军将西移,交给冯异指挥,如此一来,便意味着两淮一两年内得不到足够援兵,更勿论与第五伦争夺青州了。”

    第五伦必先伐青州,这是邓禹提出的猜想,魏国虽强,兵力起码五倍于汉,但毕竟体量大,各个方向敌人也多,能集中在一点的军力,不过二十余万。

    以第五伦的谨慎,想来不会同时和两方开战,他们就是要争取这空隙,在齐王张步艰难抵抗第五伦的时候,一举配合蜀军,拿下荆北!

    “方今之势,青州已成边角肘腋,不足争也,朕只担忧一件事。”

    刘秀负手,看向东北方,浓眉颦起:“朕觉得,第五伦真正想夺取的不是青州,而是借攻齐之势,大军兵锋直指徐泗!”

    ……

    一个月后,武德二年(公元26年),十一月下旬,今年的降雪来得很早,洛阳南宫已是白茫茫一片。

    而大魏镇南将军岑彭,也在南宫内门下了鞍,呼出白气,抬起头看了看后,沿着宫卫扫开雪的石板路往前走,第五皇帝,正在殿中烧好炉子等着他们。

    岑彭前方还有一人,正是年轻气盛的车骑将军小耿,也不等同僚们,步伐极快。

    而岑彭身后,则是并肩行走的平东将军张宗、横野将军郑统,二人倒是说说笑笑。

    走在最后面的,则是身高马大的虎牙将军盖延。

    负责关东地区的五位将军齐聚于此,只意味着一件事。

    “新的战争,不远了!”

第552章 朝辞白帝彩云间

    同是十一月底,第五伦在洛阳召集五将军商议兵略之际,刘秀的使者、大鸿胪朱祐,早已踏上了西行之路。

    尽管中间还隔着一个楚黎王势力,但成家政权与东汉,其实早已接壤:前几年,公孙述一度派遣舟师进攻荆州,虽始终无法越过夷陵一带,但摆足了鲸吞荆楚的架势后,倒是吓得荆南武陵郡(今湘西)愿意归附,名义上竖起了公孙皇帝的旗帜。

    故而朱祐得以沿着数百年前屈原远涉湘沅的路线,从长沙入沅陵,在武溪蛮的地盘上跋山涉水,在沿着当地巴人贩盐的路线,好歹摸到了成家地盘上。

    之后逆流而行,在无数纤夫的拖拽下,穿过险峻的三峡,这才进入巴蜀。

    冬日的三峡虽仍素湍绿潭,清荣峻茂,温度却很低,顶着湿漉漉的冷雨,朱祐疲倦不堪,好在在半道上,他从蜀人口中得知一个好消息:

    “贵使来得巧啊,陛下近日已不在成都,而在白帝城上,静候贵使!”

    朱祐远眺而去,顺着当地人的手指,首先在长江北岸看见了一座庞大俊俏的山,高竟千丈,上面不生树木,其土甚赤,名为赤甲山。昨天刚下过一场雨,自山脚以上都被云雾环绕,仿佛一位赤面高个神王,着一身缟白的银袍,高高地站立在瞿塘峡前,清晨的寒风舞弄着他的飘飘衣带,绚丽的朝霞烧红了天际,让人看了不由心生敬畏。

    朱祐努力想要看清白帝城的模样,然而为云雾所遮,望不见详情,只隐隐听到有钟鼓之声传来,恍若神仙居所。

    直到正午时分,朱祐已到赤甲山对岸的渡口,冬日的阳光才驱散了雾气,让白帝城显露真形。原来那赤甲山下,又有一高二百余丈的高丘,上头修了石砌的建筑,与其说是山城,不如说是要塞,前带大江,后枕重岗,极其险要。

    过了江,穿过停满艨艟、大翼的鱼复江关水寨,抵达白帝城下,这感觉就更明显了,朱祐得坐着滑竿,攀登近千级石阶,才能抵达城门前。又见里面是一幢幢飞檐楼阁,看着像是新修的。

    朱祐忍不住问旁人:“此城落成多久了?”

    公孙述派来迎接的谒者告诉他:“陛下称帝之际,听闻鱼复县有古井白雾升腾,宛如白龙,此乃白龙献瑞,便下诏筑造一座新城,名号白帝城,耗时近两年,今秋才建好。”

    “公孙述果与王莽有相类之处。”朱祐不由暗暗咂舌,白帝城如此高的地势,砖石都要靠人或骡子一路运上来,若是只一座要塞就罢了,但加上城内的奢华宫室,得耗费多少钱粮民力啊!公孙述只有一州之地便如此铺张,难怪方望对他失望。

    再想想自家皇帝刘秀,自称王以来坚持简朴,只肯住前汉诸侯的宫室,所有钱粮丝帛都用在养兵上,每逢入军旅,常与士卒同衣食,简直是圣明之主。

    不过,等谒见公孙皇帝时,朱祐却仍投其所好,大赞白帝之险。

    “外臣西来时,陆行则线路缭云,尚得飞鸟;水行则急峡轰霆,引索可断。到了近处,重岗复岭,断岩绝壁,高江急峡,大河深潭,陛下在此,可东控荆楚,西扼巴蜀;南道滇黔,直入交趾。难怪天下人皆云,公孙跃马,白帝称尊!”

    这奉承里一半是实话,虽然公孙述想打出三峡去不容易,但东方的势力想从三峡破白帝攻进来就更难了,这也是公孙述肯和刘秀结盟的底气吧,他笃定刘秀君臣奈何不了自己。

    方望东行前,给公孙述上了一份感人肺腑的奏疏,既然公孙对北进再无奢望,只求凉州羌乱作为难以痊愈的疮疱,给第五伦慢慢放血,那他就极力推销自己的“南进”计划。具体来说,便是联合刘汉,以荆北换荆南,最终进军交州。

    虽然听上去天马行空,但偏偏还真就对了公孙述欲图“大霸南方”的胃口,方望夸口会说服刘秀,如今果然有汉使来白帝城,公孙述接见过后,让自己的丞相李熊出面,双方开始就细节扯皮。

    好笑的是,他们先不谈如何开战,而是就战后瓜分荆州问题不肯相让。

    方望提出的条件,在李熊这儿又变了,他一口咬定,荆州的中心、江陵城必须归属于成家,双方以汉水、荆山为界。

    在朱祐看来,这实在是太过贪心,需知南郡近半人口都在江陵,这要让出去,白割三个郡给公孙皇帝一事,也就不必谈了。

    因为成家志在向南,如今不过是漫天要价,李熊最后松了口,江陵可以给刘秀,但又多要了两个县,以便在夷陵东边构筑足够宽的纵深,防止双方日后翻脸相攻。

    朱祐也不卑不亢,提出:“若如此,则零陵郡舂陵县,我国必须保留,此乃吾君祖地,不可弃也。”

    他们也没怀好心思,就想借着给刘秀保留一个“祭祖”的飞地的名义,在荆南埋点雷,方便往那边掺沙子派细作,让公孙述的南进计划更艰难些。

    掰扯了数日,两家总算定好划界,李熊询问:“贵使归去时,是否还要先回江都禀报汉帝?”

    “既然公孙皇帝为达成盟约,东行至白帝城,吾主也西涉彭蠡泽柴桑县,操练水军,以便结盟后早日出兵。”朱祐朝北方指了指:“第五贼子尚在侧畔,吾等日夜不敢懈怠啊。”

    是啊,双方都心怀鬼胎,若非有一个共同的强敌,又岂会在一张案几前坐下?

    即便如此,在出兵先后上,他们仍不肯吃亏。

    李熊要求:“汉军当于正月进兵,吸引楚军注意,而二月时分,冰消雪融,江水渐涨之际,我军舟师当从白帝城出发,过三峡,袭江陵!”

    朱祐却摇头:“应是成家先击夷陵,让楚黎王重兵集结于西方,而我军方能横扫荆地,先取襄阳,塞荆州北门户,勿使魏军南下,而后再会师于江陵,如此方为稳妥之策。”

    光这件事,就谈了整整五天,最后约定:也不必分先后了,明年一月中旬,一同进军!

    然而血口未干,李熊就暗暗向公孙述建议:“届时,借口舟师未及,拖后数日,自然还是汉军先动。”

    好容易达成初步盟约,朱祐告辞时,却又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既然天命已一分为二,吾主与公孙皇帝相互承认,那传国玉玺,公孙皇帝大可留下,然斩蛇宝剑乃刘氏珍宝,还望能物归原主。”

    公孙述这会倒是颇为大方,承诺道:“若战胜后,汉帝能如约交割荆南三郡,斩蛇剑自当奉还。”

    然而朱祐刚走,公孙述便颇为险恶地下了一道密诏:派人将斩蛇宝剑折毁,断送刘秀的天命!

    到时候,说成是王莽时为绝汉统弄断的不就行了?反正王莽已死在第五伦斩龙台上,已无对证。

    经过近十日唇舌之战,总算达成了这个“牢不可破的同盟”,朱祐只觉得心力交瘁,站在白帝城头,他仿佛能看到月余之后,数不尽的艨艟扬帆东去,进入三峡。而汉镇西大将军冯异,也将从鄂地提兵北上,炎炎汉旗插遍江汉的那一幕……

    心情愉悦之下,朱祐看到为自己撑船拉纤的本地人,个个风吹雨淋,晒得黝黑,连吃饭都只如同一群鸬鹚般蹲在竹筏船只上,就着咸鱼咽下糟糠,觉得他们不易,便让人将近日换得的成家铁钱,统统赏赐给船夫们——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然而船夫见是铁钱,瞧了瞧远处的成家官吏,却摆手拒绝。

    “贵使。”他们用浓厚的巴地方言低声说道:“若是贵使可怜吾等,便给少许丝布,粮食也行啊!唯独不要铁钱。”

    “为何?”朱祐感到奇怪,这公孙铁钱,不是刚流通半年么?

    船夫告诉他一件惊人的事:“物价飞腾,一斤铁钱换不到一斤粮食,不好用了!”

    ……

    若要问成家的经济为何崩得如此之快,公孙述当然要负最大责任,他不顾国力,养了一只与疲敝益州能力不相称的庞大陆军,又兴建舟师,以图突破三峡。除此之外,还大搞铺张奢侈之风,修了白帝城等面子工程,自然使得国内经济困难。

    想要靠发行实际造价低廉的铁钱回血,却因为违反了第五伦口中的“经济规律”而遭到惩罚,蜀中物价飞腾。

    更要命的是,铁钱发行这小半年来,除了巴蜀地方豪强偷偷盗铸外,还有一批质量低劣的铁钱在境内流通,最过分的是,这些劣钱居然故意铸成了大面额的一千当千、当百,需知公孙述再不要脸,也不敢全学王莽。

    但纵是成家官府辟谣禁绝,这批大面额钱币,依然给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官府信誉重重一刀!它们再铁钱贬值方面,也起到了点微不足道的作用。

    若是仔细追随这些大面额假币的来源,公孙述的官吏们肯定能找到它们流入的地方:位于南郡西部的成、魏互市地点。

    而在通途大道上,魏国的官商堂而皇之地在货物里夹带这些假币,在互市处附近交给走私之人。

    再往前追溯,假币的铸造地点,分明就是位于宛城的铁工坊!

    南阳太守阴识甚至亲自主持了假币铸作的流程,看着炼铁时不可避免产生许多劣铁,平素连兵器、农具都嫌弃用它们,如今却成了搞乱敌国经济的“利器”,阴识就对第五皇帝颇为钦佩。

    “文叔虽是人杰,但第五皇帝,才是天授啊。”

    放下手中的大面额铁钱,阴识也听到了镇南将军岑彭归来的消息,连忙去宛北门相迎。

    伴随着雪花飘落,腊月已到,岑彭披着一身第五伦亲赐的貂裘归来,他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阴识带着官吏们拜迎,南阳过去属于荆州,如今却被第五伦划归豫州,然而豫州乃新附之地,还处于军管状态,岑彭就是实打实的“豫州王”。

    岑彭等五位将军特地被皇帝叫去洛阳,名为赏功,其实多半是关于明年用兵方略,但不管阴识等人如何旁敲侧击,岑彭都只笑而不答,因为这事关机密。

    具体而言,仍是第五伦与马援交底的“先东后西”,借攻击青州之机,调动汉军北上,而后从豫州、兖州向东急进,切断徐泗与淮南的联系,若能歼灭汉军主力最好,纵不能,也要一举拿下淮北!时间就在春耕农忙之后。

    然而,第五伦事后又单独召见了几位将军,面授机宜,叮嘱他们需要注意的地方。

    当轮到岑彭时,第五伦只告诉他:“卿作为镇南将军,眼睛一只要盯着淮泗,另一只,则要看着荆州!以防吴蜀用兵于楚。”

    但皇帝又道:“就目前而言,荆州对予来说,不重要。”

    第五伦认为,魏军过早南下入荆,不但将面对楚黎王的主力,还会促成公孙述、刘秀的紧密联合。

    那,什么重要呢?

    岑彭当然不会忘记,皇帝陛下让自己近前,一字一句交待的话。

    “襄阳,此地必须拿下,万万不可落入刘秀手中,这一点,很重要!”

第553章 阴阳

    岑彭才从洛阳回来,就赶上了十二月八,此为腊日,乃是重要的节庆之一,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大过年。

    作为负责豫州军务的将军,岑彭少不了要按照惯例,和南阳太守阴识一起组织庆典。

    仪式是冗长的,但岑彭却丝毫没有厌倦不耐的神色,反而晓有兴致地看着南阳人带着胡头鬼面,敲击着细腰鼓舞蹈跳跃的模样。

    “从新莽灭亡那年算起,我整整四年,没在南阳过过腊日了,如今总算重见故乡风俗,真是感慨良多啊。”岑彭开始与阴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和长安相比,南阳的腊祭还是颇有不同的,比如最重要的“祭灶神”环节,关中人常杀小猪,然而南阳杀的却是……

    狗,而且必须是黄狗。

    岑彭看向阴识,笑道:“听说这风俗起源于百余年前,太守的五世祖在腊日见到了灶神,杀了一条黄狗祭祀,阴氏从此世世代代受到灶神的赐福,以至成了全郡巨富,南阳人遂争相仿效。”

    “此乃民间误传也。”阴识自从投靠魏国后格外谨慎,连忙否认。

    事实是,他们阴氏在秦、西汉从未出过高冠显宦,势力不大,却在几代人内忽然暴富,占有的土地达七百余顷,车马和奴仆的规模可以同诸侯相比,名声也传出了新野。旁人不识阴氏发家之道,故才有此传闻,阴家为了神话自己的致富路,不予否认。

    但阴识觉得,这传说最好说清楚,千万不能传到第五伦耳中。

    皇帝任命他这个资历浅薄、年纪轻轻的降将做南阳的临时太守,已招致了不少非议,朝中有些风言风语,说第五伦夺刘秀之妻云云,荫蔽阴氏云云……

    皇帝既不辟谣,也不承认,这就有趣了,但阴识知道,就算第五伦有这意思,也不会凭此重用他。

    他本以为,第五伦是欲以阴氏为马骨,吸纳南阳地方实力派归附,以尽快恢复此地安定。然而自从跟岑彭进入南阳以来,对被赤眉军打掉赶走的豪强,魏军竟直接当做死人绝户,在户籍上打叉销除,外逃的豪强回来,发现他们的土地依然还是没收状态,对将军幕府抗议,很快就被铁拳镇压了。

    而对那些收到了赤眉军分地的农夫,阴识奉第五伦之命,将他们的土地“收归官府”,然而又当场换了新的地契发下去。昔日的佃农们欢天喜地,对魏皇感激涕零,觉得此事稳妥了,只可怜赤眉军,最初做好事的是他们,却没来得及收获南阳人的信任和同心同德。

    联系朝廷发来的一条条诏令,再想到第五伦消灭渭北豪强、强迁河北诸刘,看来这位皇帝对南阳豪强,虽不至于像赤眉那般直接喊打喊杀,但软刀子杀人,更加致命啊。

    “第五皇帝根本不想要南阳的‘千里马’们,他只要佃农等批量的劣马效忠!”

    也对啊,南阳的豪强兼并问题本根深蒂固,难得有赤眉和王莽清洗了一遍,第五伦可以直接掌控基层,为什么非要豪强做“中间人”,凡事都让他们捞一把呢?

    岑彭新练的兵卒里,也主要募南阳本地贫农、流民,甚至是赤眉战俘,对贴脸过来的几支豪强武装,只肯作为辅兵,看来第五伦是铁了心要打造一支新的“猪突豨勇”啊。

    阴识经历了家族覆灭、跟错人到“背叛刘氏”的一系列事件后,性情大变,人也聪明了不少,顿时醒悟:“用我来做南阳太守,不为团结著姓,只为让豪强们深恨阴氏!”

    不管当初阴识投魏是形势所迫还是蛇鼠两端,这半年下来,他若不依靠岑彭的军队保护,随时可能被愤恨的失势豪强们刺杀!

    这下,阴识不拼命效忠第五伦都不行了,但他依然紧张兮兮,事到如今,他已经上了贼船,一旦丢官,就意味着一无所有,甚至性命都不保。任何会让第五伦皱眉的消息,都可能变成阴识失势的原因。这不,岑彭本没什么坏心思,随口提了他祖宗的传闻,阴识便努力解释:

    “岑将军,阴氏之兴,不过是先祖乃管夷吾之后,用了管子货殖之道,才慢慢积累财富,庸人不识,便胡言乱语。”

    至于是什么生意,贩奴婢还是高利贷、侵吞别人田产,阴识就说得暧昧不清了。

    岑彭一愣,旋即感觉到了阴识的紧张,不由哑然失笑,他是个军人,本没那么多坏心思。

    再看镇南将军府外的街道上,一群老叟、老妪结束了祭祀,甚至喝了点酒后,在成群结队地玩“藏钩”的游戏,这是传至汉武宫廷的玩乐,游戏时,一组人暗暗将一小钩攥在其中一人的手中,由对方猜在哪人的哪只手里,猜中者为胜。

    岑彭暗想:“阴识亦在此游戏之中,陛下的心思便是那钩子,经洛阳之会,似传到了我手中,而我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盯着吾双手,猜个不停。”

    但这不过是自作多情,第五伦不屑于对这小角色花如此多心思,岑彭再洛阳再度谒见皇帝后,发现陛下近来喜欢玩的,都是阳谋。

    “圣天子阳谋,非惊弓之鸟的‘阴’所能识也。”

    于是岑彭收起与阴识深入交流,和衷共济的念头,只将他当成普通的属下,回到厅堂后,说起正事来。

    “我北上前,让太守派人游说贾复、邓奉二人一事,如何了?”

    阴识叹了口气:“下吏无能,连派三批细作,皆未能说服邓奉,最后一人,甚至被他割了舌头,以示与我决裂断交!”

    他和邓奉,不仅是同郡、同县,更是世交,从小就在一起游猎犬马,又都跟在刘伯升军中做事。但在南阳即将遭到赤眉入侵时,二人却做了不同的抉择:阴识选择投魏,邓奉决定留下来保卫家乡,得到了楚黎王帮助,死死占着南阳一隅。

    如今,既然魏皇只需要阴氏这样熟悉地方的“狗”,而拒绝给流亡的南阳豪强恢复土地、庄园,那么,邓奉作为一头桀骜不驯,对豪强昔日权势念念不忘的“狼”,又怎么可以甘愿低头套上颈圈呢?

    得知邓奉拒绝降服,岑彭微微摇头,邓奉麾下虽是豪强武装,但却是南阳最精锐的一批武装,在故乡小规模战斗力,压着赤眉军打,岑彭南下后,几次派兵往南,与其发生了冲突,这邓奉先不愧是曾让窦右相吃过大亏的人,不太好对付,岑彭以数倍兵力,也仅仅是将他逼得放弃无险可守的新野。

    但当邓奉在南部的邓县站稳脚跟后,凭借著名的“邓林之险”,魏军就奈何他不得了。

    不战而屈兵的机会消失,岑彭只能考虑如何伐兵取胜了。

    “那贾复呢?”岑彭提及另一人,同样是南阳人士,却阴差阳错成了一员“蜀中大将”。

    “下吏令人说以魏强蜀弱,公孙述昏聩,良将必遭埋没之事。贾复倒是未杀使者。”阴识抽出了一份写了字的蜀锦来:“近日才回信一封。”

    岑彭取来一看,那字迹写得飞扬跋扈,一看就知道是个高傲的人——但这个人,是真有些本事的。

    信不长,贾复在里面,只说了一件事。

    “当今之世,委质臣事于多人不足为奇,贾复先事绿林,后效命于公孙,亦不以为耻。”

    “然公孙以众人遇我,我当以众人报之,为之守土有责而已,事不可为,可降可走。”

    “然昔日刘伯升以知己遇我,擢拔于山贼之列,我故以知己报之,杀刘伯升者,第五伦也,贾复人人皆可投,唯魏不可,否则,死赴黄泉,无颜见伯升也!”

    若是旁人看了,恐怕会笑贾复死脑筋,为了他微末时刘伯升随手的提拔、任用,竟然记到了现在,那刘伯升,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但岑彭见此信,一时间竟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惭、是叹,还是觉得可惜。

    要论起来,刘伯升也于他有救命之恩啊,若是异位处之,岑彭又当如何?

    但那份小小的愧疚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岑彭敢拍着胸脯说,他当年没有半分对不起刘伯升的地方!被俘于绿林时,刘伯升但凡有问,哪怕是对第五伦不利,岑彭也知无不答。

    “要论恩情,我于伯升并无半点亏欠。”

    “反而对不住陛下更多。”

    岑彭坚定了心思,不露复杂情绪,只笑道:“好一个傲气之人。”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啊。”

    他声音低沉了下来,似是在说自己:“这世上最为难的,便是壮士欲死而不能,淑女盛装颜色侍于丈夫,却遭到冷遇,怀疑……”

    经历一系列生死起伏后,性情变化的不止是阴识,岑彭最初跟着严伯石学兵法时,喜欢的是“堂堂正正”之事,换了过去的他,必定会铆足了劲与邓奉、贾复兵对兵将对将好好战一场。

    可现在,岑彭用兵却多了些奇诡黠谋。

    不对,应该是像第五皇帝所撰兵略中,总结“兵者,诡道也”这句话时说的那样……

    “大战略应多用阳谋,利用大势。”

    “但小战术,一定要不羞于使用阴谋!”

    贾复就在成家汉中东界,与南阳毗邻,距离荆襄也不远,刘秀之兄于他有恩,邓奉等南阳豪强也与其有交情……在岑彭奉皇命争襄阳的关键时间点上,还要分神提防着坐榻之侧的这一员猛将,若置之不理,贾复很可能会变成最大的变数。

    但魏与成家明面上达成了合议,目前尚未决裂,岑彭也不好直接西击贾复,只能用点其他手段了。

    贾复这耿直男儿不假思索写的回信,成了岑彭手中最好的反制武器,他将其交还给阴识,说了一句让他齿寒的话。

    “将这封信,交给在南阳的绣衣卫罢。”

    每个军区都安排了绣衣卫,他们主要有两项任务,一来稍稍“监督”将军,将本地的事情回报皇帝,二来则从事间谍活动,比如从南阳运送假铁钱入蜀,加速成家小朝廷信誉扫地,就是绣衣卫的人在执行。

    岑彭道:“小半年过去,蜀人也差不多该发觉铁钱来源了,正是归贾复管的沔水互市之地。”

    贾复是个好将领,但要论治理、货殖,却是个外行,魏国的间谍细作,能在他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潜入巴蜀,而贾复毫无知觉。

    但白帝城的那位,信贾复这“反复无常”的降将无辜么?

    岑彭叮嘱道:“须得让那位公孙皇帝知道,贾复明知此事而故意放任假钱入境,更与魏臣互通书信,有叛离之心!”

    阴识愕然,一时间几乎不认识岑彭,这还是那个投降刘伯升时,刚直的军人么?

    但现在的岑彭眼中,作为将军,胜利便是第一要务!

    作为第五伦钦定的镇南之将,岑彭走出了这场荆襄之争的第一步。

    “贾复说,公孙以众人遇他,他当以众人报之。”

    “那么,若公孙以仇寇待之,他又当如何呢?”

第554章 荆襄

    此时的江夏郡,尚无武昌,只有鄂县,作为南方铜锡冶炼的中心,鄂县虽非郡城,但亦是长江中游一重镇,汉镇西大将军冯异便驻守于此。

    尽管荆楚之地战云密布,但不管江南江北,各个政权过的却是同一个腊八日,这一天,汉军士卒起了个大早,在营房附近祭祀灶神,求的事不少,但有一件万万不能落下。

    “腊日辞旧,只望明年能吃得更饱。”

    相比于占据了北方,从关中、三河获取粮食的魏军,汉军平日的待遇是差了一大截的,好在南方稻米亩产比北方的粟也高了不少,扬州又遭战乱较少,勉强能维持补给。每个月初,都会有舟船从豫章、淮南朔流而上,送来谷子,那是士兵们最高兴的日子,这意味着月底勒紧腰带的日子结束,能敞开吃几天了。

    今日腊八,按理说没到送粮的日子,但却有小道消息说,有加餐!

    “冯将军要给吾等发腊货?”

    众人顿时就沸腾了,腊日食腊,本就是传统,为显仁厚,汉时官府甚至会给年长的百姓和官吏戍卒发一份腊钱,如今刘秀承续汉统,竟是连这份德政也继承了?

    有人不以为然:“听说冯将军自己都与士卒同食,数月不知肉味,哪来的腊货分发?”

    其他人却不服,他们对冯异有谜一般的信心:“汝等难道没听过‘公孙麦饭’‘公孙豆粥’之事么?冯将军就是能变出吃食来!”

    这是关于冯异追随刘皇帝创业的故事,据说那时刘秀等人没有落脚之地,在淮泗流浪,饥肠辘辘之际,冯异次日竟搞到了一釜豆粥,缓解饥寒。后来风雨交加,又是冯异最先找到安顿的废弃里闾,又不知从哪个旮旯角刨出百姓藏好的粮食,又煮了一釜麦饭……

    冯异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不但能管好几十人的吃食,上万人的粮秣也处理得妥妥当当,冯异对后勤补给颇为重视,在辎重没跟上时,宁可持重也不愿急驰。

    “没错,过去一年西征,从豫章打到长沙城下,几度陷入艰难,但冯将军何时让吾等没饭吃过?且等着罢!”

    不管信与不信,士卒们都暗自期盼,渴望能吃上口肉,南方早就不是几百年前扔根棍子就能打到野兽的蛮荒状态了,尤其是鄂地一带开发较早,更是如此。

    到了正午,这个消息基本被坐实,营房内传得有鼻子有眼:“今早有数十条大船抵达鄂县,隔壁左营的士卒,被调到码头卸货,听回来的人说,那些筐上多有油脂,闻着都香!”

    士心更加万分期盼,当外头传来声响,呼唤营官带人出去时,众人竟端着各自的釜碗瓢盆一涌而出,但旋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不是因为送来的腊货堆积如山,而是因为,给他们送腊的人,竟是冯异本人!

    冯异一口的颍川口音,穿着一身旧甲,听说他当年就披挂此甲,跟着汉帝刘秀在昆阳大杀四方。

    营官战战兢兢上前,冯异也不嫌油腻,从身后筐中取出一只用草绳扎好的腊鸭,交给军吏,而后又留下一筐味道很重的腊鱼,这是给士卒们吃的……

    不仅如此,冯异还能和这些他能一一叫出名为的军吏攀谈:“与士卒不同,营官多是南阳、颍川人,宛地食腊,吃的是腊狗,颍川食腊,吃的是彘肉和鸡。”

    冯异叹息道:“但大江之畔,还是鸭、鱼多些,诸君勿要嫌弃。”

    “岂敢!”

    军吏带着士卒们向冯异道谢:“这是将军亲手送的腊味啊。”

    冯异却不欲竖立自己的私人恩义,只朝东拱手道:“此乃皇帝陛下所为,数月前,天子便向民间购买鸭鹅,又从广陵附近调盐,令沿江各地腌鱼,再遣舟船运送。就是要赶在腊八日,给士卒们送来,要谢,就谢大汉天子!”

    “大汉万岁!”

    “陛下万寿!”

    一时间,在冯异经过后,鄂县汉军营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山呼,是夜,吏卒用腊味下饭,欢笑声确实较往日更多。

    而冯异也在大帐摆开了宴席,但他秉承与士卒同衣食的准则,仍不过是烤炙的腊鱼、煮熟的腊鸭,这使得刚从白帝城出使归来的朱祐感觉难以下箸。对士卒而言,腊味是下饭利器,但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咸了,皇帝陛下,可真舍得让放盐啊!

    冯异举酒道:“经此一事,军心可用了。”

    朱祐依然忧心忡忡:“就怕士卒们吃到的腊味与故土不同,难免更加思乡啊。”

    因思想而开小差、当逃兵,这不仅是普通士卒,更是汉军中下层军吏的常态,许多南阳、颍川籍贯的人听说赤眉已灭,故乡太平,管事的也是南阳人岑彭、阴识,竟抛下军职跑了回去,屡禁不止——毕竟在意志不坚定的“聪明人”看来,魏国比汉强大太多,过去是故乡闹赤眉贼没得选,如今何不归去呢?

    这点颇似汉高刘邦初入汉中的情形,朱祐认为,众人不太可能因为一点腊味,就消弭此思。

    冯异却笑道:“思乡好啊。”

    “那些战前听到点传言便潜逃之辈,就算真上了战场,也会做逃兵,祸害行伍,去之不惜。而那些能忍耐住思乡之苦,听闻能打回故土的人,反而更能奋勇而战!”

    在冯异看来,思归是军中士气的毒药,但也能变成激励士气的烈酒!

    此言一出,朱祐一惊:“公孙莫非是要图南阳?”

    冯异却不答,只捏起一条腊鱼道:“这鱼要一口口吃,吃急了,容易被刺卡住脖子。”

    他先在鱼腹咬了一口,然后轮到侧部的肉。

    “若能夺得襄阳,就算是到了南阳门口,那些因‘思乡’逃归的军吏中,也有几人是为了我授意,回南阳打探消息的,听说魏军竟承认赤眉所为,不肯交还土地田宅奴婢,让回乡豪强著姓大失所望……”

    “只要吾等占据荆襄,与魏军长久对峙,难道还怕南阳士族不暗暗相助,携壶浆以迎王师么?”

    “这便是邓司徒力陈必夺襄阳的缘故了,大汉将吏多是宛、颍之人,若能御敌于此,彼之后方,实乃吾之庭院,究竟谁为主,谁为客,就不好说了。”

    冯异不但擅长军争,争取人心方便也有经验,想当初他西征时,还是“吴王”的刘秀送了他七尺剑,还告诫说:“今之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卿本能御吏士,愿自修敕,无为郡县所苦。”

    冯异受命西行,布施威信,军纪比绿林、楚军更好,在鄂、长沙等地,果然投顺者无数。

    若能拿下荆襄,汉军就能做许多事情,但这场战争之难,就难在这开头上。

    冯异筷子瞄准面前的腊鸭:“这荆州就像一只鸭,而魏、成、汉,则是案几上的食客,都盯上了它的肉,三人垂涎。”

    “然而这鸭却还活着,先动手之人,容易为鸭嘴喙所啄,双翅拍打,非但吃不上肉,反而容易出一脸血,沾一身污……”

    “倒是后动手之人,有机会得渔翁之利,捉住鸭,剖分食其好肉。”

    朱祐颔首,觉得颇有道理,他出了一计:“方望说过,夏天时,第五伦曾遣使者冯衍入蜀,令成家与魏媾和,更在汉水上互市,楚黎王应知此事。不如令人散布消息,就说公孙述与第五伦和谈,想要夺取瓜分荆州,如此一来,楚军必在西边江陵、北方邓县布防重兵,而我军乘机袭其后……”

    冯异却依然摇头,用手上的油脂,在案几上画地图给朱祐看:“我军若欲取荆襄,必先渡江,而后引军沿汉水北上。第一步,击破云梦泽以北楚军;第二步,要迎面撞上那楚黎王秦丰的都城,宜城(今湖北宜城),拔之以取军粮;最后,才能抵达襄阳之下。其间要越两水,途经八百里,就算不与敌交战,也需走近月。”

    他的目光北移:“然而魏军岑彭部前锋已在新野,距离襄阳,不过区区二百余里,中间只有邓县相隔,而守备此地的,还是邓奉先……”

    对邓奉这个人,东汉内部的态度也是颇为复杂,当初邓奉劫持刘秀的姐夫邓晨,导致攻略关中的东路军率先撤离,让刘伯升侧翼洞开,故而他被刘伯升旧部仇视。

    但邓奉又是南阳大豪的代表,汉廷内部一直有要招募他的声音,只是不知道刘秀又是什么态度,众人都不敢擅自做主……

    冯异做了最好打算:“就算邓奉愿重新降汉,以他麾下孤军,亦难挡住魏军,我部若动,岑彭一旦知晓,必有所反应。”

    所以这场仗,比的就是谁先突破敌人,拿下襄阳。

    显然,光从距离、兵力上看,魏军比汉军更有机会。

    “除非,能让魏军内部生乱,无暇出兵。”

    冯异生出了一个想法,但依然有些犹豫,他虽然被任命为“镇西大将军”,可有些理论上隶属于冯异的人,诸如王常、马武这两位绿林前辈,他还是没法用之如臂使。而冯异性格又是谦让不争的,不希望太强硬,让众人都不好看。

    正踌躇时,外头却有诏令抵达,却是刘秀得知汉成联盟已定后,开始给冯异出主意来了——刘秀能将十万兵,他手下的诸将还不如他,所以秀儿也不得不经常“微操”,对将军们耳提面命才行。

    “魏贼盘踞南阳,不改赤眉之政,倒行逆施,侵夺著姓地、奴婢,遇有归乡者,竟使吏劾系讯治。以至于郡中寒心,皆含义愤。”

    “朕已令山桑侯李通,明岁正月时自冥厄遣子弟门客还乡南阳,鼓动士吏,助汉振弱伐暴,以乱魏军后方。”

    “廷尉、西华侯邓晨,本楚将邓奉之叔父,今已请缨西走,潜入楚境,不日至邓县,说邓奉归汉。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奉先今若归汉,官爵可保,江水在此,朕不食言!若奉先能挡魏军旬月,更不吝侯位!”

    “又令山桑侯、横野将军王常,杨虚侯、捕虏将军马武,自安陆将偏师北上,入绿林,招旧人,效彭越之事,或自侧翼袭楚,或北出舂陵挠魏。”

    “镇西大将军冯异,将鄂县师旅溯汉而上,为主军。”

    简而言之,李通破坏敌人后方稳定;邓晨去游说处于关键位置的邓奉;马武、王常组织留在绿林山的山贼旧相识们打打游击;最后是冯异,以正合之。

    四路人马,都被刘秀安排得明明白白。

    诏令最后说:“此役与西征不同,非为平定安集,诸将军以略地取城,塞南北通途为功!必先魏军,夺取襄阳!”

    “陛下圣明。”冯异心服口服,眼中含着光芒,这就是他愿意追随刘秀的原因啊,再绝望,再艰难的境地里,这位大汉天子,似乎总能有应对之策,想他所想,稍稍指点,就破解了冯异的迷津。

    冯异信心大涨,哈哈笑着对朱祐道:“此战,其实是我与岑彭的较量。”

    “岑彭兵力比我多,地利比我强,坐拥豫州各郡粮秣,也远比我富裕。”

    “但有一样,岑彭却比不上我。”

    冯异道:“我有百战不殆之圣主指点相助,岑彭,有么?”

第555章 欲穷千里目

    武德三年(公元27年)的正旦,第五伦是在洛阳过的。

    二年的正旦,第五伦正匆匆从陇右出来,赶赴河济,亲自微操对赤眉最后一战。

    元年正旦,则是去往河北,组织对冀州的攻略。

    直到今岁,总算能待在家里,舒舒服服过个年了,考虑到这点,刚刚升任右相的窦融卯足了劲,想要好好表现。

    据说,早在腊八的时候,窦融就带着一个写满好几卷纸的计划,向第五伦提议道:“洛阳士民喜悦于成为中京,皆愿贺庆,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壮丽不足以重威严,不如令群臣吏民于南宫行大朝觐。”

    在窦融的计划里,南宫的大朝会将聚集数千人,群臣山呼万岁,再大摆筵席,款待众人,同时让洛阳人入宫进行鱼龙百戏表演。

    “再令东夷入演《矛舞》,西南夷演《羽舞》,氐羌演《戟舞》,北夷演《干舞》,以示我朝威服四方!”

    但第五伦却拒绝了:“天下兵戈未消,东西南北皆未定,将军士卒尚在外御敌,百姓刚从大乱中侥幸生还,予又何忍耗千金之费,只为了正旦热闹呢?下诏,正旦期间,除却日常朝谒,宫中勿兴大仪,士吏百姓自家欢愉无禁。”

    这就是第五伦搞简朴和王莽最大的不同之处了,王莽恨不得天下人都和他一样是“圣人”,短期内移风易俗,让儒家期盼的男女异路、道不拾遗重现,第五伦则只严于律己,对老百姓怎么过活基本不贸然插手。

    窦融又岂能不明白这点?但作为右相他必须表态,这件事宣扬出去,正好能凸显皇帝陛下爱民之心,而右相肯定要挨几声骂,这骂声越多,窦融就越安全。

    节庆前一日的除夕,赶在群臣还没入宫拜谒的时候,第五伦却带着儿子第五明——严格来叫,应该是“伍明”太子,上了洛阳南宫的城墙。

    太子快五岁了,身在宫闱的他,避免了外面的同龄孩子遭遇的饥荒、恶疾、热暑寒冬的摧残,长得很健康,唇红齿白,那对单眼皮的眼睛,和第五伦不能说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而第五伦对儿子的教育,在他稍稍知事的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太深奥的教育之道第五伦也说不上来,也没有对孩子未来继承甚至超越自己抱太大希望,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佛系些或许还有惊喜。作为父亲,第五伦只能确保做到最基本的一点:陪伴。

    前几年他奔走各地,待在长安的日子也整日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疏和从不间断的来客,对妻儿照顾得少,如今北方大抵扫平,又在每个位置都安排了适合的文武大员,第五伦也能稍稍省点心了。

    故而来洛阳,第五伦便带上了皇后和太子,四五岁的孩子,原动力就是玩儿,第五伦每天都会抽点时间与他待一会,饭后甚至还会牵着娃,在南宫城墙上散会步,抓抓冬日的残雪。

    太子也挺喜欢在城墙上玩乐,当第五伦抱起他时,视线能看得更远,但今日的除夕之行,洛阳城中里闾和长安一般整齐,如同一个个小世界。但与南宫间,却没有长安的森严防备,甚至宫墙脚跟就是人家,间或冒着炊烟,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孩子非但不怕,反而兴奋了起来。

    “是洛阳人在燃爆竹。”

    此爆竹是真·竹,乃是洛阳之俗,先在堂阶前烧响竹筒,用来辟除山臊恶鬼。声响大不如后世,但当整个城市中此起彼伏时,依然惊得飞鸟悉数远遁。

    跟随第五伦登城的人中,有对洛阳成见很深的词臣杜笃,他多半是喜好安静的,在这爆竹声中皱眉,遂向第五伦请命道:“陛下,臣听说,爆竹起源于帝王的庭燎,诸侯大夫和普通吏民,不该滥用。”

    一起上来的光禄大夫桓谭立刻反驳:“我怎么听说,燃爆竹,只是民间欲以此驱散山臊之怪?”

    他看向皇帝手边的小太子,竟蹲下来,笑着说起故事:“此事,我是从东方朔所著《神异经》上看到的。”

    “说是洛阳邙山上有一种怪物,高一尺多,一只脚,生性不惧怕人。若触犯了它,就叫人发冷发热,生起病来。这种怪人叫做山臊,又名小独脚、犹巢。但若用竹筒子放在火中烧着,发出毕朴声响,山臊便会畏惧而遁。”

    杜笃自诩博闻强记,却根本没见过这本书,又不好质疑桓谭胡编乱造,只反驳道:“桓大夫不是不信鬼么?”

    桓谭一翻白眼:“山臊非鬼,乃怪物也。”

    杜笃只能又找了个理由:“纵如此,然洛阳屋舍老旧,多是战国前汉所建,如今天干物燥,燃放爆竹,或会引发火灾,倒不如勒令禁止!”

    听这话后,第五伦遂制止了二人争执,先道:“不论爆竹起源为何,百姓喜闻乐见,便是最大的礼。于各地习俗,只要不伤天害理,官府不可贸然禁绝,至于火患……”

    第五伦道:“不是新建了洛阳警曹么?且看看,彼辈否能做好消防之事情。”

    这是第五伦在洛阳推行的新制度,他发现,除了长安有执金吾、京兆尹等机构,养着大量兵卒分管首都治安外,在其余大城市,治安便有所欠缺。

    像洛阳这些大城中人口动辄十万二十万,贼曹、里胥能管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且腐败不堪。说来好笑,吃官粮的不做事,反倒是黑道的游侠们承担了部分“治安”职能,像纠纷、火患之类,各方大小侠客们在替民分忧——顺便收一波保护费的那种,颇有几分后世南美某国黑帮成员替政府抗疫的魔幻之感。

    既然决定搞五京制,各城的治安机构就得跟上时代,贼曹和里吏已经朽坏到与黑道共舞同污,积重难返,就算全部开除重募,在这个系统里也难有新生。

    第五伦遂决定,以洛阳为试点,新建立一个名为“警曹”的机构,将本属于贼曹和里吏的部分职能拿走。

    “凡朝廷出一政,布一令,可以奉命行于各里;百姓犯一法,触一禁,可以蹑踪而得。地方有阙失,风俗有败坏,警吏皆可指摘其弊,匡救而整理之,所以辅地方有司之不及。大抵巡逻城市者曰巡捕,其职总以保护百姓为要领,保护百姓有四:一灭火;二卫生;三检非违;四罪犯。”

    在木构城市的时代,火灾往往是毁掉一地繁荣的最大威胁,不能不引以为戒。第五伦亲自手把手指点中尉第七彪等人,制定了警曹章程,除总曹外,在洛阳东西南北四街要冲地方各设一牙门,又调部分河南、洛阳籍的退伍兵卒充当警吏,抓贼的效率确实比本地贼曹高许多,慢慢取而代之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旬月,洛阳地方渐臻静谧,宵小不至横行。

    想来组织里闾灭火之事,应该也能做得来。

    见皇帝态度如此,杜笃遂不敢再言,而第五伦也不欲被扰了兴致,今日上南宫城墙来,还为了试验一物。

    少府的官吏将奉皇命打造琢磨了将近半年的东西奉上,是一个长筒形的东西,两端各有一晶莹剔透的水晶镜片,这可是宝贝,匠吏小心地用干净的绸布擦了又擦,力求没有半点污迹——第五伦虽已令少府炼制透明玻璃器,但毕竟是刚启程的的科技,工匠们绞尽脑汁,试验了许多工序,依然没法做到完全透明。

    第五伦对玻璃是格外渴望的,因为他近两年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自己居然有点……

    近视!

    “多半是在烛光下批阅奏疏太多了。”第五伦也暗悔,但这年头的最亮的明烛,也不如后世随便一盏电灯,他政务繁忙,甚至不能用996来概括,老百姓天一黑就钻被窝里造娃,皇帝却还得完成工作,否则日夜积压,就可能坏了大事。

    所以第五伦只求快点制作出透明玻璃,进一步造出眼镜来,以挽救自己越来越捉急的视力。

    然而透明玻璃不知何日才能成熟,虽然宫廷里也有不少进贡的透明水晶,打磨光滑没问题,但让工匠学会配度数也是个大难题,于是只能暂且耐心等待,赶在这之前,另一种东西就率先诞生。

    “君实。”

    第五伦点了朝中最“唯物”的那个家伙,让桓谭上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且为予试试此物。”

    桓谭看着手里的小玩意,黄铜铸就的外壳,触手冰凉,而两端分别放了一枚透明的薄水晶片,且是打磨凸出的。

    他没看出门道来,举起来想用大的一头对准眼睛,却被第五伦笑着纠正。

    等终于将眼睛凑到小的那一端后,对着城墙另一侧刚一看,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五色旗帜,唬得桓谭连忙放了下来。

    而眼睛离开千里镜后,那仿若幻象的一幕顿时消失,先前对准的旗帜依然颇为远小,眼前还是含笑的第五伦,以及他手边抬头满是好奇的太子。

    “陛下,这是……”桓谭感觉到手中之物的份量了,颇为惊异。

    第五伦却道:“古人有‘目穷千里’之说,此物虽不能望于千里之外,但数百步,甚至上千步外的情形,却能稍稍看清,故予命名为‘千里镜’,这便是要送去给岑彭的军国利器!”

第556章 窥天

    虽然精挑细选的水晶片纯度远不如后世工业化的玻璃,但比少府工坊制作的浑浊玻璃强点,当第五伦抱着皇太子,让他凑在“千里镜”前看向洛阳城时,先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尽收眼底。

    太子看到一些里闾中,全家老小端正穿戴,依次在堂屋祭祀祖神,祝贺新春。又按照年龄敬奉椒柏酒,喝桃汤水,小孩子们被大人要求吃五辛菜时苦着脸,食胶牙糖时却笑呵呵的,看得让人生馋。他甚至瞧见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按照不知哪里的奇怪正月习俗,一口气吞了个生鸡蛋。

    这一幕,乐得他咯咯笑了起来。

    更多的人家,则是纷纷在门外画鸡贴再门口,挂上苇索,将旧桃换做新符,就像短短几年内,他们就换了四个朝廷一般……

    太子看得津津有味,第五伦也由着他。

    “多看看外头,不是坏事,等再稍大些,大可去民间多走动走动,甚至生活一段时日。“

    宫廷外面,那里才是真实的世界,而非宫中人人都视他为小祖宗的温室。

    在孩子眼中,这千里镜就是一个美轮美奂的万花筒,但在其他人眼中,却全然不同。

    作为守护宫室的卫尉臧怒,发现这千里镜之效能后,再想到皇帝令少府炼制类似水晶的玻璃器,那可比水晶片便宜多了,他担心此物若是流传开来,是否会有人持之窥伺宫廷。

    至于辞臣杜笃,满脑子都是浪漫的文学幻想,持千里镜一观后,觉得这是古时候蜀中蚕丛王能看百里的“纵目”,又引申到《易经》,大发感慨:“陛下已能观国之光,此利用宾于王也。”

    而在桓谭这,震撼归震撼,接着便是更深层次的好奇,他开始对着望远镜上下打量,多半是想琢磨出原理来。

    日头升上来,太子也玩累了,第五伦让人将他带到皇后那去,又遣走其余人,与桓谭在城头小坐,也不立刻点明,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摸索。

    岂料桓谭竟大着胆子道:“陛下,此物拆卸?”

    一旁侍候的少府匠吏眼睛顿时瞪大,这可是他们奉诏令钻研了小半年,废了小半库存水晶,才打造出的金贵玩意,正想加以阻止,让桓谭停止这个大胆的想法。

    然而第五伦却笑道:“第一批共制作五枚,岑彭、耿伯昭、马文渊处各送一枚,还剩下两枚,一枚在少府,一枚在皇室,便是汝手中之镜,既然是予私物了,君山要拆便拆罢,但可要轻些,莫将这价值连城水晶片摔了。”

    说干就干,桓谭在少府匠吏不情不愿的协助下,将本就可以拆成几部分的千里镜一分为四,发现里面只是两根简单的青铜筒,巧妙地制作成了可以前后伸缩的结构,前后端各有一水晶片,但不同在于,对着眼睛的那端是一片平凹透镜,对准物体的则是平凸透镜。

    就是这看似结构简单的器物,让百步外的事物,仿佛就在眼前?

    桓谭稍加思索后,将两枚镜片重叠在一起,对准不远处站岗的卫士,当双手距离保持在某个间距时,他露出了笑。

    桓谭是一位博学且聪慧的学者,而且兴趣偏向于“杂书”,也就是除却六经外的诸子百家,他很快就想起自己在天禄阁某个堆积满灰尘的角落,让老扬雄找出来给他看的书。

    “陛下,此物原理,莫非是墨子经上、下说中说的……鉴,中之内,鉴者近中,则所鉴大,景亦大!”

    第五伦见桓谭个把时辰就想到了这一步,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拊掌而赞:“然也,正与墨子所谓光鉴八条有关。”

    第五伦也是当年从扬雄处得知,墨子是钻研过光的,如获至宝地去看过典籍后,发现墨子不但发现了小孔成像定律,还对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等总结了一些规律,要知道,战国别说玻璃,连水晶也是诸侯王才拥有些,墨子多半是对着铜鉴琢磨出这些原理。

    简略地与桓谭描述了这其中原理,甚至还当场演算了一下望远镜原理的小公式后,为了对先贤表示崇敬,第五伦也不吝将望远镜的“灵感”归结于受到墨经启发。

    言罢,第五伦还不忘给桓谭挖坑:“百家之沦亡,倒也不全是暴秦之过,而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不过是推了诸子之学最后一手,彼辈犹如百川归于一统,已是大势所趋,时至今日,早已没了诸子后学,只剩下像君山这般喜好‘杂学’的儒士了。”

    “不过予以为,诸子九流十家与儒学,皆是往圣之绝学,过去两百载间,诸儒重新发挥六经,钻研每一经的学派多达数十,做的注疏章句多达数百万言,皓首穷经而不能学成。”

    “反倒是子学,鲜少有人问津。”

    第五伦轻抚着千里镜道:“既然光靠着墨子中区区八条,便制出此等军国利器,若士大夫们能尽用墨学,再令巧匠学之,这世上,不知能多出多少种利国利民的精巧之物,国之重器!”

    言罢,他殷切地看着桓谭:“天下之人多为俗儒,唯独君山博闻,而不拘泥于六经窠臼,整理子学,尤其是《墨子》之事,舍君其谁?”

    这话让桓谭也颇为心动,他本来就对诸子学有浓厚兴趣,作为一个连鬼神、魂灵都不信的异类,第五伦的这一番说辞,确实很对胃口,遂大刺刺地应承下来,殊不知,已经上了第五伦敞开的车门。

    民间关于墨子、公输班的传说本就多,许多人都相信,他们曾经制作了无数黑科技,传得神乎其神。在洛阳这工商发达的地方,某工匠制作的普通物件,只要打上墨子、公输遗物的旗号,都能骗一大堆人趋之若鹜。

    第五伦也顺水推舟,决定来一波借壳上市,借诸子学以扬后世真知识,若能成功,这也算另类的“文艺复兴”呢!

    虽然第五伦有一个庞大的“开士民之智”的计划,但本着循序渐进的原则,今日话题点到为止,没有一步到位。

    但他,还是小觑了桓谭。

    是夜,结束了宫中的小小宴飨后,桓谭酒足饭饱,从皇宫回家的路上,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闭目休憩时,却总想起自己白日时使用“千里镜”时的所见,却猛地睁开眼来!

    “停车!”

    除夕宵禁放开,御者正行驶在最为热闹的街道上,洛阳士女正簇拥在外面,或观看傩面,或欣赏百戏。

    但桓谭耳边,一切喧嚣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他只是呆呆地抬着头,看着洛阳上头并不狭窄的夜空,似乎觉得还远,他竟不顾自己的宽衣大袖,在路边踩上了卖肉的案几,又攀着一个临时搭了卖饴糖的棚屋,就这样跑到了二层楼的屋顶上。

    “桓大夫!”

    御者的瞠目结舌,小商贩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左近士庶的指点围观,甚至是远处警曹巡捕闻讯而来……桓谭都不在乎!

    脚下布履踩着瓦片有些打滑,正旦的风很冷,拂动他的胡须,当然,也可能是桓谭自己就在颤抖。

    他的双目,只盯着在漫天星辰!

    “陛下今日白天说,有了千里镜,若陡遇兵革之变,无论白日,即深夜借彼火光用之,则远见敌处营帐人马器械辎重,便知其备不备。而我得预为防。宜战宜守,功莫大焉。”

    “不,皇帝的想法,实在是太小了!”

    桓谭忽然若疯癫般哈哈大笑,展开双臂,仿佛想要展翅而飞,又好似欲将那满天星斗拥入怀中!

    “用千里镜来窥天,起到的功效,岂不是更大!”

    桓谭的兴趣点实在是太广,在天文方面成就也不小,他乃是自汉以来,“浑天说”一派的正统继承者,认为全天恒星都布于一个“天球”上,而日月五星则附丽于“天球”上运行。

    想当年,第五伦的老师老扬雄笃信的是“盖天说”,然而而在一个冬天的白日里,扬雄与桓谭在宫里等待皇帝接见时,共坐白虎殿廊下,桓谭用无可辩驳的精彩论述,将博学的扬雄都说服了。

    从此扬雄摒弃盖天说,加入了浑天说行列,还和桓谭一起,反过来提出八个问题来责难盖天说,即所谓“难盖天八事”,将保守的天官们打得落花流水。

    眼下,浑天大盛,盖天式微,然而桓谭尤不满足,他虽然相信浑天才是真理,但依然不够完美,许多古人留下的问题,他们依然无法解答。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桓谭念着屈原的《天问》,一时间在屋顶上热泪盈眶。

    “既然千里镜能将物放大十倍二十倍之巨,那用来观日月星辰,过去凡人肉眼不能及处,岂不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念及此,他也顾不上回家了,竟当着围观群众数百人的面,从屋顶上一路滑着,径直跳下,摔了个大马趴,然后又挣扎着起身,不顾擦伤,站在车舆上,急声勒令御者:“快,回宫去!”

    桓谭是个急性子,他啊,一刻都不愿意等,现在就要去向第五伦讨要那枚皇室留下的千里镜,今夜就要在宫中观星台上,探索星辰奥秘!

    随着桓谭的车马匆匆折返,在附近围观的人已多达上千,有人认出了桓君山,他对着星辰狂笑,手舞足蹈的事迹,在洛阳一传十十传百,这个除夕夜,注定将留下一个传奇的故事,铭刻在天文学的历史上:

    世俗短视的皇帝第五伦,重金打造望远镜作为军事用途,而睿智的大学问家桓谭,却见它对准了天上的月与星,进而离这个世界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完美的科学故事,不是么?

    然而此时此刻,洛阳南宫的观星台上,第五伦也在举起千里镜,对准那一颗颗星辰,他看得津津有味,在萧瑟寒风中,但也显得身形孤独。

    直到他听到宫人传讯,说桓谭回来了!

    “回来求借千里镜?”

    第五伦先是一愣,等绣衣卫的人抢先一步来禀报发生在洛阳集市的热闹后,皇帝立刻反应过来,顿时大笑,和桓谭在屋顶上一般高兴。

    第五伦很欣慰啊,就像是看到他的小太子,终于从爬到站。

    在第五伦看来,开古代士人见识,也和育儿差不多,你可以连作业都替孩子做,但也可以在侧引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

    “开宫门,让桓大夫进来。”

    第五伦道:“让他看!”

    ……

    武德三年一月初,且将视线投归南方,身在宛城的岑彭,也收到了皇帝的“礼物”。

    他的对手冯异摊上了一位会打仗的名将皇帝,刘秀身在扬州,却操控布置了全局,甚至连各路如何进军,重点何处,到了某地该如何打都考虑到了。

    然而第五伦对岑彭,却颇为粗放,基本没有指手画脚——第五伦对前线的干涉,是典型的看碟下菜,遇上吴汉这类猛将,微操就得多些,而对岑彭,第五伦却格外放心。

    在千里镜送到前,第五伦相当于将整个豫州都给了岑彭,几个郡的民力、资源,都可以让岑彭加以利用,自行调配民夫,更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从三河向南运输,满足岑彭数万大军的需求。

    最多也只点出襄阳是重中之重,而后便点到为止,交给岑将军自由发挥。

    岑彭能感受到皇帝对自己的信任,眼下得到千里镜后,试用一番,亦是爱不释手:“两军对垒之际,以此窥远神镜量其多寡,知虚实,便可料敌于先了!”

    战场信息是极其重要的,过去岑彭交战,也得登高眺远,先审地势,察敌情伪,专务乘乱。不过仅凭肉眼眺望,既看不远,也未必都看得清。尤其是在战斗中,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如今多了千里镜,岑彭大可说一句……

    “敌,在我眼中矣!”

    然而好坏消息总是参半,就在岑彭秣马厉兵,随时做好进取襄阳的准备时,一个噩耗却也传至案头……

    “有绿林山中盗匪,协同舂陵刘氏残留族人,煽动数县士民,扰乱于南阳南境!”

第557章 还乡

    乱世之中,踏错一步,看错一人,往往意味着万劫不复。

    但这世上,却仍存在连续走错三次路后,时至今日还是一方“诸侯”的人。

    李通李次元每每回首过往,总是心有余悸,想当年,第五伦奉王莽之命来南阳公干,李通作为当地大豪加以接待,却觉得第五伦不过是“一路人”,岂料自己把柄却被第五伦拿住,好一通勒索。

    若就此不打不相识,投靠第五伦,也算是一场佳话,以他家的资源人力雪中送炭,地位不会比任光差吧?但李通一家子看出新莽时日无多,鼓捣着联合舂陵刘伯升、刘秀一起造反,却消息提前败露,导致家破族灭,只剩下李通兄弟几人逃得快活了下来。

    若是死定踏地跟准刘秀,如今也是“东汉”小朝廷的开国元勋,岂料李通兄弟却选择对绿林屈服,扶持了无能的刘玄,虽然混上了王位,但不过数年,刘玄自个都仓皇南遁,更勿论李通兄弟的空头诸侯王。

    面对赤眉兵锋,他们只能抛弃庄园土地,带着少数私从惶惶投奔刘秀。

    因为李通娶了刘秀的小妹妹为续弦,秀儿对他还不错,不但封侯,还授予大司农之位,但李通去得太晚了,又非带资进组,排位当然得靠后,并未掌握什么实权,刘秀与赤眉决战彭城期间,李通就留在广陵,安抚民众、修缮宫城、建造学校,把江都城经营得井井有条,为刘秀定都打下了基础。

    事罢,李通欲避荣宠,以病上书乞身,恳求去江东养疾,但刘秀却不同意,下了一道诏令。

    “固始侯破家为国,建造大策,扶助神灵,辅朕圣德,有大功于汉,然今天下未定,次元焉能谦让辞位?”

    刘秀转手将李通任命为“豫州牧”,李通只能奉命,苦着脸上路。

    刘秀的姐夫邓晨与他同行,还勉励李通道:“次元,你我皆为陛下亲戚,刘与邓、李,譬如昔日之姬姜,太公望及姜姓四岳辅佐文王、武王,故有八百年周祚,如今大汉有危,你我焉能不倾力协助陛下?”

    李通口上唯唯,但他又知道,自己与邓晨所受的信任程度是不同的。邓晨对刘伯升、刘秀兄弟,那才是真正的破家助之,从始至终不曾有负,而李氏却要对刘伯升的死,负一定责任,要知道,当初怂恿刘玄将伯升遣去关中与第五伦厮杀,就是李通堂弟、绿汉舞阴王李轶!

    刘秀似乎对这件事毫无耿介,依然将李轶封侯,又打发他去了江东,相当于软禁在吴会之地,而对李通,看上去依然信之用之。

    但李通却知道……

    “我得重新证明李氏对刘汉的忠诚。”

    虽明白自己必去不可,但李通不知道,自己这一步算是对,还是错,毕竟,刘秀要他们去南阳,是要正面与第五伦为敌,必然深深得罪他,从此不论胜败,再无回旋余地!

    不过近来听说魏军在南阳采取的土地政策,竟承认赤眉贼给贫农佃农、奴婢划分的土地,岑彭甚至派了大量官吏,接手将赤眉漏洞百出的计划落实,这意味着,外逃的豪强就算投降第五伦,回到南阳,也将再无立锥之地!

    放下幻想吧,早就没有回转之机了!

    李通如此想着,只能咬紧牙,回到冥厄三关后,便着手布置刘秀的计划。

    在刘秀的方略中,夺取襄阳的人手共分四路,冯异等将军负责“伐兵”,邓晨算是“伐交”,要去游说其侄儿邓奉助汉。李通管的则是“伐谋”,打算在南线魏军身后放一把火!

    要知道,南阳是个大盆地,而在南阳之内,又有个小盆地,随县、舂陵的西、南方位是绿林山,东、北则是桐柏山,这就使得当地与宛城及南方的江夏有所隔阂,成了个半独立的地理单位,其东接黾厄,西蔽汉沔,介于襄、郢、宛、叶之间,实为重地。

    李通对这一带自然再熟悉不过:“春秋时,楚武王经略中原,先服随、唐,而后攻略蔡国,于是汉阳诸姬尽灭之矣。”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魏军防线中巨大的裂缝,南阳豪强虽然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也多被魏军连坞堡一起端掉,但他们相互联姻盘根错节数百年,总有漏网之鱼,躲在山林里成了土匪,作为昔日的南阳第一大姓,李通是派来联络地方“豪杰”的最佳人选。

    被李通派回故乡打探消息的家监回来后,信誓旦旦地告诉他:“魏贼继承赤眉之政,侵夺诸姓土地房宅,部分作为兵屯,其他分割后租给无地闾左,偶有豪强归乡,所还土地,却被层层搪塞,士人无不愤慨,摩拳擦掌,就等大汉王师杀回来!”

    形势一片大好啊,李通稍稍放心,只要派人进去联络通洽,在汉军支持下,让参与的南阳豪强们举事,便能将这一片搅乱。一旦势成,就有了从侧翼将火焰烧到宛城的可能,到那时候,岑彭便需要派遣重兵镇压动乱,而无暇管荆襄了。

    “随县有山九十九冈,绿林残部、南阳豪杰,避赤眉之患,多容身于此。”

    “而舂陵濒临绿林,也有大量刘氏子弟遁入山中,等待时机,反攻故土!”

    “只要让两县同时发难,各乡闾连成一片,便能将魏官困在县城,这样魏军也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必须等待宛城救援了。”

    计划停留在简牍上时倒是挺不错,然而,当李通将第一批数百人的族人、死士、私从沿着随县附近的山岗小道进入南阳郡后,预想中的遍地开花,处处举事却并未出现,随县的千人发难维持了七八天后,就节节败退被打回了山里。

    去刘秀老家舂陵县的人更惨,不过三天,就被当地驻军给剿灭了,刘秀的几个侄儿或死或擒,好不容易逃回来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李通哭诉:

    “南阳的租户、奴婢,不但不认乡里乡亲,还忘恩负义!为了几亩地,几间房,就拿起铁叉,协助魏军痛击彼辈昔日的主人!”

    ……

    武德三年(公元27年)一月下旬,南阳郡舂陵县,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舂陵刘氏族人被擒获,他遭到了五花大绑,被送到县衙,接受县丞的审问。

    当得知面前的县丞名叫叫刘恭,而旁边那个年轻的小巡捕则叫刘盆子时,他不由愕然生愤,对他们痛骂不已。

    “我不明白,汝等也姓刘,为何要助纣为虐?”

    穿着一身捕盗服饰的刘盆子颇为委屈,解释道:“吾等是城阳景王之后,汝等则是长沙王发之后,不一样。”

    “一支笔能写出两个刘字?难道汝等不是高皇帝子孙?城阳景王昔日诛吕兴汉,怎有如此不肖后裔?”舂陵刘氏的子弟更怒了,开始口不择言:

    “莫非传说是真的,齐王刘肥不是高皇子孙,而是不知谁与曹寡妇生的野种……”

    他话还没骂完,就被刘恭一挥手,让县卒堵上了嘴巴。

    “够了。”

    刘恭叹息:“审不出什么来,押出去,交给军中诸君罢。”

    摸着腰间的印绶,再看看这身魏吏衣冠,刘恭只觉得滑稽:“是啊,我一个刘氏子孙,怎么就成了魏朝的官吏,与亲戚们同时操戈了?”

    他和弟弟,本来安静生活在泰山脚下的式县,过着富足的生活,但这一切,都在被赤眉掳走后改变了。

    兄弟二人被迫为赤眉做事,哥哥帮忙算账,弟弟则去放牛,刘盆子还拜了桓谭为师呢!虽然随着那位“田翁”的改革,赤眉内部名义上取消奴婢,刘盆子自由了,但他们依然得要协助不识数的赤眉军丈量土地……

    后来的事便不必说了,赤眉的分地弄得一团糟,随着河济大战,樊崇被擒,南阳赤眉也如潮水般退却,当地人抛弃他们,迎接魏军时,不带丝毫犹豫。

    刘恭和弟弟没来得及逃走,就二人那一口的青徐海岱话,肯定会被视为赤眉“余孽”,遭当地人喊打喊杀,还不如投魏军呢。

    关了几天,二人双双被释放,甚至得到了岑彭接见。

    并非冲他们刘姓的身份,而是因为,兄弟曾帮“田翁”做过事,老王莽在临死之前,最后的心愿,就是希望第五伦能赦免那些赤眉军中帮助过他的“好人”。

    第五伦没有违诺,加上岑彭奉命在南阳重新划分授田,要将赤眉想做却没做好的事落实完成,兄弟二人遂得以再就业,刘恭还立了点功劳。土改结束后,他被派到舂陵县,居然当上了“假县丞”,刘盆子没有官职,只跟着兄长做做杂事——经历了惨绝人寰的大乱后,兄弟俩再也不想分开了。

    想到自己亲手判处了这些“复汉”义士死刑,刘恭还是感到不太好受,倒是刘盆子安慰他道:“兄长你且想,人人都说,王莽篡了汉,可他却两度救了你我,一次让我不再作为奴婢,另一次则是恳请魏皇宽赦吾等,吾等作为刘姓,是该恨他,还是该感激?”

    刘恭颔首,是啊,类似的名实错位,他们做的还少么?唯一心虚的是,兄弟俩百年之后,到了黄泉,该如何面对城阳景王呢?

    “桓先生说了,人死如烛火之尽灭,连魂魄都没有。”

    刘盆子道:“既然如此,自然不存在黄泉,兄长大不必担忧。”

    “你这小儿曹。”刘恭感慨不已,看着嘴边也有些黄绒毛的弟弟,寻思开了:“眼下虽魏国强盛,但身处边县,胜负难料,万一汉军与本地豪杰杀回,我必死无疑!”

    “吾弟聪慧,大不必随我立于危墙之下,他的老师桓谭大夫已经回到魏皇身边,仍受信重,我早就想将盆子送去洛阳,至少比在舂陵要安全。”

    这念头兴起过不止一次,刘恭只希望,桓谭能早点收到信。

    话虽如此,但刘恭还是不太相信魏军会败,岑彭将军是善战者,随县、舂陵等要害处,都放了不少驻军,除此之外,为了防止还乡的豪强造次,朝廷还未雨绸缪,提前几个月,就在当地人中,开始大肆宣扬,若是刘秀和他麾下的文武大臣们“还乡”,曾受赤眉、魏军之惠,分到土地的百姓,将遭灭顶之灾!

    “舂陵刘氏、新野邓氏、来氏、湖阳樊氏、宛城李氏,彼辈若带着伪汉军归来,不但要索回诸位所种土地,所住庄园,还将追债,过去是奴婢的,仍为奴婢!”

    在赤眉、魏军犁过两遍后,曾经遍地豪强的南阳郡阶级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付出户口减半的惨重代价后,如今支撑起整个郡的人,已不再是大户人家们,而是授田得到魏国官吏承认的小自耕农。

    光冲他们喊“狼来了”还不够,在驻宛城的绣衣卫分部主持下,甚至还安排了一群百戏倡优,在各县“演戏”。

    不再是毫无情节的杂技,而是有鼻子有眼的故事,讲的是南阳某个奴婢,在名为“刘文伯”的大豪强家里,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

    而后赤眉来了,日子也没变好,名为义子,仍为奴隶。直到魏军打跑了赤眉,才让这奴婢做了回人,赤眉答应却没兑现的分地也授了下来,他还娶了妻,田租比过去上供给豪强老爷的低多了。

    眼看日子就要美滋滋,伪汉军却杀了回来!

    百戏中,他们回到南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租倒算,将奴婢重新拴上绳子,又派人挨家挨户的去算账倒租,将贫雇农家里稍微值钱的抢个精光,许多人家连釜碗瓢盆都不留下,甚至连刚过门的妻,也被夺走。

    这百戏不惜丑化刘秀君臣,最经典的一个情节,便是里面名叫“刘文伯”的大反派回到舂陵后,冲所有人叫嚣的那句话:

    “我刘家人又回来了!”

    这句话成功激起了底层的义愤,他们确实不舍得失去现有的东西,过去舂陵刘家也良莠不全,刘秀兄弟对佃农奴婢还过得去,但刘玄等舂陵主支,便是动辄残杀了。

    每每想起这句台词,刘恭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佩服,魏皇君臣,确实拿捏准了南阳人的心思:刘伯升兄弟、李次元起兵反莽,肥的都是大豪强及绿林贼,底层没得到任何好处,现在好容易在大劫难后分到了土地,谁愿意拱手还回去?遂积极协助魏军,三天就将反攻的舂陵刘氏族人打趴下了。

    对被擒的舂陵刘氏成员,作为县丞,刘恭只能昧着良心,下达绣衣卫亲自指示的“杀人诛心”命令。

    “刘秀自诩炎炎火德,这些叛逆,自然也要穿上红色赭衣,再送到当年刘秀兄弟起兵的台上,令人投掷瓦片击打后,再处死枭首!”

第558章 猎物

    舂陵人依然记得,五年前,白水乡曾经是反新举义的风暴中心。

    那时候,刘伯升、刘文叔兄弟二人何等英雄,伯升率先登台,振臂高呼,号召舂陵刘氏之人攘除祸乱,诛灭无道,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光复汉家社稷,使炎精更辉!

    当是时,舂陵人人皆号为汉兵,高举戈矛,欢呼大汉万岁!

    而现在,台下聚集的人也相差无几:昔日舂陵刘氏的奴婢,来自十里八乡的佃户,亦或是普通的乡民,他们中不少人参加过刘秀兄弟的举事。然而,高喊的口号却不再是复兴大汉,而是对被捕的刘家人唾骂不已。

    尤其是本地乡三老的责骂最让人动容:

    “五年前刘氏举兵,我家大子一直崇敬刘文叔为人,说是要跟着伯升兄弟去做复汉功臣,可才短短数月,就在小长安大败中被杀,还是我亲自去为他收尸。”

    他说着说着,泪水已沾衣襟:“四年前,刘伯升带着剩余舂陵兵去了关中,说是要让大汉还于旧都,我家小儿也跟着去了,吹嘘说要从长安带回来黄金百斤,可此后就杳无音信,后来才知道死在了渭水,同行二千儿郎,亦无几人归还。”

    舂陵整整一代人,就这样交待给了复汉事业,可他们得到了怎样的回报?

    没有,什么都没有!也对,刘伯升、刘秀起兵时承诺的好处,关更始皇帝刘玄什么事?顶多照顾同姓宗室,其余乡里乡亲却白流了两年血汗,自然心有不甘。

    此言引发许多附和之声:“刘玄也是舂陵人,做了皇帝后,绿林渠帅和刘氏族人多被封为诸侯,倒是富贵了。可为复汉拼命数年的舂陵人呢?田宅都没分到,胳膊折了在宛城讨饭没人管,下不了地想求个差事亦无人理,立功最大的舂陵人被忘在乡野,在大旱中等死!这日子,还不如新莽呢!”

    加上后来赤眉引发的大乱,舂陵人丁减半,剩下的人饿怕了,只渴求安定,确实不愿再折腾。

    亏得岑彭军纪严明,又是南阳的乡里乡亲,当地人对他没太大抗拒。好容易在魏军镇压下过了半年安定日子,舂陵刘氏却回来鼓动举事,要求他们反魏迎汉……

    早干嘛去了!

    刘玄乱政时、赤眉横行时、盗匪作祟时,刘秀身在东南,都不曾管过家乡人死活,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面对乡亲的骂声,被刘秀遣回来的几个刘氏子弟,只感到了迷茫。

    五年前,舂陵人为了支持他们,尽遣子弟从军,献出粮食、将家里所有的红布都扯了出来,依然不够,甚至杀牲以血泼之。举事时当值日落时分,天上正赤如丹,下亦有旗帜红光动摇承之,台上台下,都是红色的海洋……

    五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地点,举义台上,亦是一片红色,但颜色却深了许多:七位刘氏子弟穿着赭衣,戴高高的赭帽示众。而随着县丞下令,他们陆续在刽子手屠刀下,被斩落头颅,流出的血染红了土地,浓郁得红里带黑!

    面对这血淋淋的屠杀,舂陵人一时缄默了,心中颇有震撼。骂归骂,不少人仍对刘伯升、刘秀有敬服之心,但这点念头,能和过日子相比么?看着架势,刘家人都翻不聊天,以后还是缩着头做顺民吧。

    而随着一颗颗刘家人头落地,也起到了另一种功效,生怕到手田地被夺回的众人,竟松了口气:“舂陵,不再姓刘了。”

    一时间,他们竟欢呼起来,或许是感受到了魏官及兵卒的目光,其余人也陆续加入呼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竟是如此相似。

    唯有监督整个过程,亲口下令行刑的舂陵县丞刘恭,看着这人心的反复,只对他的弟弟刘盆子叹了口气。

    “这一次,刘秀料错了舂陵人。”

    “人心,早就不思汉了!”

    ……

    武德三年一月下旬,当随县、舂陵叛乱被几千驻军镇压的消息传到新野县镇南将军大营时,岑彭不由大赞:“大善!”

    但岑彭仍有些后怕:“于大战开始前,遣数百人潜回故乡,鼓动不满者举事,若能成,随县、舂陵必定糜烂,这溃疮会向北弥漫,我至少要留上万人赶赴镇压,敌分我兵的目的便达到了。”

    他承认,刘秀的这一招确实阴狠,只可惜魏军这边有对刘氏颇为了解的阴识,预判了南边会出事,按照第五伦的微操,提前数月派人在刘秀老家搞舆论宣传,政策上也加以倾斜,让舂陵人恢复安定。

    更关键的是,一个月前,绣衣卫提供了情报,岑彭才火速调遣二三千人去随县驰援,赶在火苗烧起来前就将其扑灭。

    岑彭不由看向被第五伦派来南线帮忙的绣衣都尉张鱼:“子鲤这次可算立了大功。”

    张鱼厌恶者只吴汉、盖延二人,对岑彭这位和颜悦色的将军,他倒是倾力合作,笑道:“真正立功者,乃是东汉中的‘内鬼’啊!”

    刘秀那边也山头林立,绝非铁板一块,尤其是后投靠的绿林、南阳势力,没分到太多利好,相较于更始皇帝时的诸侯富贵,心里自然会有落差。

    于是,就算魏军在南阳已经站在大豪强对立面,但刘秀阵营里,依然有人心存侥幸,在绣衣卫细作的黄金攻势下,表示愿意合作,隔三差五派人给驻南阳的绣衣卫分部送点情报。

    但那位内鬼究竟姓谁名谁,张鱼却讳莫如深,按照第五伦给绣衣卫定的规矩,涉及间谍细作,连岑彭这位一方将军都不能知道具体情况。

    张鱼只模棱两可地告诉岑彭:“这内奸地位其实不高,不能接触到太机密之事,此番是他凑巧要奉命迎李通、邓晨之缘故,但彼辈具体使命,也说不上来。我答应此人,只要继续交送情报,待大魏一统江北,他家族之土地、庄园,都能尽数归还。”

    南阳郡中,确实有许多庄园、田地被收作公家财产,没有授予本地人。但涉及的家族太众,分布在十几个县,岑彭也猜不出来究竟是谁,遂笑笑略过,提起正事来:“若刘秀欲攻随县、舂陵,返回南阳,不至于只有数百上千人作乱,看来汉军主力,真如陛下所担心的那般,欲沿汉水,直取襄阳!”

    襄阳的重要性,岑彭与第五伦的书信往来中聊过许多,刘秀阵营里也有不少能人,应该也能看出,此地事关南北争衡,是必夺之地!

    “确实如此。”张鱼主营情报工作,绣衣卫的细作在荆州并不少,察得近月来,冯异已经集合舟师、陆师,从鄂地移至云梦泽边,大有北渡之迹象。

    岑彭看向地图的南端,狭长的汉水,从襄阳一直流入云梦泽,汉军别的不说,在南方混了几年,招安大量江湖盗寇后,水师确实较强,对他们而言,大江大湖不是险阻,而是快速运兵的坦途。

    “楚军主力在西、北两地,云梦泽畔与汉水沿岸却不多,恐怕挡不住冯异。”

    充足的情报工作,让岑彭眼中的战争局势,越发清晰:“若冯异真决意取襄阳,其间难遇强敌,最大的障碍,便是中间的五百里之途……”

    “而新野至襄阳,不过两百里。”

    岑彭猜测道:“刘秀、冯异欲令我后至,便只能多设阻碍,如今随县、舂陵之乱未能闹起来,我看彼辈下一步,定是欲游说邓县邓奉,竭力阻我!”

    “没错!”张鱼道:“据悉,刘秀派了李通、邓晨西来,如今李通已现,邓晨定在邓县!”

    楚黎王的北线军队中,邓奉手中就有五六千人豪强武装,驻扎在襄阳以北四十里的邓县。

    作为宛、襄之间的咽喉,邓县之所以险要,是因为那里森林实在是太过密布。

    “传说夸父逐日,最终力竭而倒,弃其杖,尸膏肉所浸,便生出了邓林……”

    三百里邓林,将汉水北岸完全遮蔽,其中不乏千年以上的森森古木,从楚国到汉朝都没砍完,只开出了些许小径,阻碍了大兵团的行军,加上邓县背靠汉水,与襄阳只隔一条汉水而望,互为表里。

    在后世,这个地方有另一个名字:樊城。

    故而,魏军欲取襄,必先克邓!

    “邓奉本就不肯降魏,若再听了其叔父所劝,决意助汉,邓县就更难打了。”

    岑彭笑道:“看似我距离更近,然而光是襄邓汉水之险,就足以抵消距离上的优势了。”

    张鱼提议道:“将军先前遣人诽谤蜀将贾复,已起到成效,公孙述虽然未撤其职,更任他将,但还是派了亲信来监视贾复。”

    “吾等大可故技重施,今楚黎王腹背受敌,定也疑神疑鬼。虽然邓奉割了魏使耳朵,以此取信于楚黎王,但他能拒魏,却不代表不会降汉!若令人散播消息,说他暗通刘秀、邓晨,彼辈君臣必自相猜忌!”

    “可放手去做。”岑彭首肯了张鱼,但又道:“但这些伎俩,与刘秀遣使乱我后方一般,乃奇兵也,不一定次次奏效,真正的胜负,还是要以正合!”

    岑彭遂下了将令:“除留守宛城、随县之兵外,其余四万之众,拔营随我悉数南下!”

    看上去,这是一场狩猎比赛,猎物是襄阳城,而岑彭与冯异,是两位秣马厉兵的猎手,分处南北,看谁能越过障碍,率先得手。

    但在岑彭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简单。

    “襄阳是重要,犹如一头大麋鹿。”

    “但猎人的箭,不止可以射向鹿,也可指向人!”

    岑彭定下了一个与第五伦最初设想不太相同的目标:

    “我真正的猎物,是冯异!”

第559章 甥舅

    长江出三峡,在江陵附近流过九曲回肠的荆江后,开始泛滥,变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云梦大泽,东西约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这片大湖,古时就承载了不知多少邦国的兴衰,昔日吴师入郢,楚王靠着遁逃入泽捡回一条命。而到了汉朝,刘邦一招伪游云梦,将韩信擒拿,绑在车后带走软禁。

    而今,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水战正在云梦泽畔展开,南郡华容县附近的湖面上,两支舟师正在剧烈交锋。

    靠北的是土生土长的楚黎王舟师,多征募本地舟船水手,凑齐了“五十舿”,也就是一百五十艘战船。

    汉军的舟船虽然数量稍少,然多为善于冲突的艨艟,吃水不浅,还有分为两层的大翼,下层是赤膊船工摇晃桨橹,上层则是健将数员带着上百甲士,或持强弓硬弩朝敌船攒射,或使用钩拒等水战器具,试图将敌人勾过来近身搏杀。

    东南吴会本就是舟楫之乡,江东子弟的水性船艺丝毫不比荆楚儿郎差,加上楚军半数船只还在夷陵、江陵抵御成家的楼船,一时有些不敌。许多船只起了火,连最大的大翼也汉军艨艟狠狠撞在船身上,包了铜的尖锐撞角破开船板,毁掉桨孔,湖水不断涌入其中……

    只一个多时辰,这场水战便以汉军大胜告终,眼看仅剩的数十艘残兵败卒脱离了混乱的战场,不敢入华容,而朝江陵方向逃去,汉军也没有深追。舟师主力登陆后前去控制华容县城及抢修被烧毁的码头,亦有舟船南返,去通知云梦泽南岸的大船,可以开始运送兵卒了。

    短短三天,冯异便带着一支人数上万的军队悉数登陆华容县,踏上了荆北的土地。

    立了首功的校尉很是兴奋,拜在冯异面前:“将军,向西五十里,便是江陵!下吏打探清楚了,除水道外,还有一条华容小路可抵达城郊!吾等一定能赶在蜀军前,夺取此城!”

    士卒们在江南待了快一年,早就听说江陵是荆州最富庶的城市,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蔽。

    冯异的军队已算军纪不错,但打下大城市,让士卒大掠数日,仍是不成文的规矩,毕竟刘秀不同于第五伦,没有得到老王莽几十万斤黄金的馈赠,穷哈哈的汉天子,依靠豪强支持,也不敢搞出直接授田这种操作。更何况,江东许多郡县地广人稀其实不乏田土,他肯分,士卒还不一定愿意要呢!

    面对将吏们的殷切目光,冯异才道出了实情。

    “不去江陵。”

    他的手指着北方:“向北进击竟陵(湖北潜江),再沿汉水北上,直取襄阳!”

    “襄阳?”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没有邓禹的战略眼光,泰半的人竟没听说过这小地方,另一半则偏头告诉袍泽,这个县有多穷多偏,宛……

    “就算事后江陵可不战而归汉,若先被成家军队打下来,定会劫掠得只剩下一座空城,粮食、金帛、女人,蜀人分毫不会给吾等剩下!”校尉们急了,冲进江陵城中抢个痛快,这本就是他们打这场仗最大的动力,现如今听说冯将军要弃肥肉而捡骨头啃,都急得上火。

    先前在云梦泽上还生龙活虎的士气,竟瞬间产生了动摇,甚至有校尉开始争夺留守华容的任务,三年下来,刘秀麾下兵为将有的问题只比第五伦严重,捞好处的事争着上,打硬仗的活别人去。

    冯异也只要继续哄着校尉们:“江陵过去确实是富极荆州,可如今却不然,那楚黎王秦丰乃是襄阳县黎丘人,此人恋家乡,称王后继续将黎丘设为国都,荆州财富悉数集中于襄阳、黎丘这小地方,城墙不如江陵厚实,只要攻取,楚国府库,除了要贡献给皇帝陛下的部分外,诸位可共分之!”

    好说歹说稳住军心后,冯异更加深感此事做起来太不容易了,此去襄阳还有四百里之遥,冯异之所以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是因为能沿着汉水进军,舟师可以承载粮秣,补给三军。

    但这也意味着,沿途将遇上大批坚固的城池,能否顺利击破楚军,抵达目的地襄阳仍是未知数,就更别说还要面对真正的敌人:岑彭麾下的魏军!

    “这场狩猎,岑彭弓强马肥,路还更近,我方优势,只有谋略啊。”

    冯异只能期望,刘秀的另外两路人马能起到奇效。

    尤其是邓晨。

    冯异暗道:“也不知邓伟卿叔侄相见,谈得如何了?”

    ……

    却说那刘秀的姐夫邓晨,自受命西行以来,日夜兼程,先从随县等地潜入绿林山,又装作轻侠进入楚黎王地盘,几度辗转,好不容易才在一月底时抵达了邓县。

    来襄阳、邓县之前,邓晨一直对邓禹的战略有所疑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邓大司徒那般,将天下形势山川印在脑子里。

    然而亲自来过一趟后,邓晨对大司徒心服口服!

    他看到,汉水自西北方的上游缓缓流淌而来,因为山川阻隔,在襄阳一带忽然向南拐弯,水势变得湍急,襄阳城隘守了汉水南下荆州的关键航道。

    而邓晨的老家南阳盆地所有河流,不管哪一条,最后竟都神奇的汇集在了襄阳汇入汉水,这年头,水路运输永远是最便捷的载粮方式,只要魏国大军想要南下,就必过襄阳。

    就算想弃水走陆,也行不通,因为周围武当山、绿林山、桐柏山、荆山等一系列山势,使得群山仿佛在襄阳合上了口子,只留下了非常狭小的南下通道。

    邓晨暗道:“随县夹于绿林、桐柏间,难行,魏军万人以上大军南进,除了襄阳,几乎没有他路可走!”

    也难怪早在春秋时,楚国就在这里设置了要塞“北津戍”,取意“楚之北津”之意,这就是襄阳的前身。而战国时,楚国开始衰弱后,又在汉水北面修筑了邓县,以与襄阳互为唇齿。

    秦将白起破楚的鄢郢之战,就是先攻破邓县,再下鄢郢的。

    邓晨激动了起来:“若吾侄邓奉能死守邓城,阻挡岑彭三个月……不,只需要两月!冯异与王常等,便可率先攻取襄阳。”

    一旦实现这个战略意图,南北之间的锁钥就落在了汉国手里,不止能挡住魏军南下,未来反攻南阳老家也不在话下!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说服本地守将邓奉。

    邓晨对自家侄儿,一直有复杂的情绪,他们确实是近亲,家兄早逝后,邓晨抚养邓奉长大,教他文武之艺,情同父子。

    但四年前的潼塬之战,邓氏兵突击不成,为魏将景丹所阻。邓晨本欲收兵回刘伯升处共生死,但邓奉却将他击晕,夺取了指挥权。回到南阳后,更是靠着更始皇帝刘玄支持,干脆地架空了邓晨,成了真正的新野邓氏家主。

    邓晨既感激侄儿挽救了邓氏,又恨他让自己违背承诺,当赤眉入宛,南阳豪强秩序土崩瓦解时,这对叔侄立刻分道扬镳:邓晨去追随刘秀,而邓奉,选择留下来,带着南阳诸豪与赤眉针锋相对!

    今日邓晨入了邓县,却见满城戒备森严,尽是大战将至的气氛,放目望去,多是昔日的熟人、族丁、故旧,但他们看向自己眼神,就像是……

    “在看一个逃兵!”

    确实是逃兵,他在最紧要的关头,抛弃了他们,邓晨或许能用“大义与小义不能两全”来解释,但这些灼人的目光还是让他浑身不舒服。

    最后,邓晨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自我开解:“我此行非但是为了大汉,也是为了救众人于刀兵之下。”

    形势很明朗,楚黎王遭到三大势力夹击,覆亡只是时间问题,邓奉麾下这支数千人的兵卒,除了归附同是南阳人建立的“汉”,还有其他更好选择么?

    “叔父。”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邓晨在会客厅堂中的思索,他看向门口,却见嫡亲侄儿披甲而来。他还是老样子,面容坚毅,只是常年征战在脸上留下了一些疤痕,最严重的是左脸颊上的一道长刀疤,如同蚯蚓般爬在面上,不复昔日冠玉之容。

    见了邓晨,邓奉也不见礼,只微微点头道:“按宗族关系,侄应对叔父行大礼,但今日你我分属两国,各为其主,恕邓奉失礼了。”

    邓晨感慨:“奉先还在怨我当初弃南阳,带着半数族人离你而去?”

    邓奉语气生硬地回答:“岂敢,所谓豪族著姓,从来就不该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中,叔父与邓禹投汉,倒是给了邓氏另一条出路。”

    “还不算晚,奉先依然能走这条大道!”邓晨真挚地规劝,以弱楚遭三方共击,势必覆亡说之,言下之意,邓奉与他的麾下想要生存,就得换一位主人了。

    “叔父来得晚啊。”邓奉冷笑道:“成家皇帝公孙述、魏将岑彭,皆已遣人来劝,公孙述许以诸侯之位,岑彭许以恢复邓氏南阳田产庄园,但都被我所拒,叔父可知为何?”

    邓奉摆明了立场:“其一,前年赤眉入宛,叔父与刘玄等辈仓皇而走,只剩下不愿离开故土者,聚在我身边,共御赤眉贼,最多时遭十万人围攻,且战且退,失去新野后,只剩下邓城,幸有楚黎王接纳,吾等才未被赤眉所灭。我自诩伟丈夫,报恩尚且不足,岂能在危难之际,背弃楚黎王,只为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成、魏的使者被我轰走,汉帝的使者亦然!”

    邓晨摇头:“那奉先当如何破局?岑彭大军南迫邓城,汉军北攻襄阳之际,你能抵挡一时,还能挡住一世?终究还是得倚靠外力。”

    邓奉缄默不言,确实,不论从哪方面看,他所依附的势力,都是待宰杀的鹿,自身难保,而邓奉自己面对岑彭的大军,则成了螳臂当车。

    但他,确实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邓奉指着厅堂外,忽然道:“叔父知道,这邓城的由来么?”

    好歹是姓邓,邓晨当然知道:“是为楚所灭的邓国遗民所居,遂有此称。”

    邓奉继续问:“那邓国,又是因何而灭?”

    邓晨一愣,邓奉却自顾自说道:“楚文王乃是邓侯外甥,他向北征伐申国,路过邓国,邓国大夫劝邓侯乘机杀掉楚文王,以免楚国灭申后再灭邓。邓祁侯不听劝告,说‘吾甥也,终不害我’,结果楚文王归师之际,果然顺手灭邓。”

    “此事说明,亲戚关系,不论甥舅,还是叔侄,都靠不住,叔父还不明白?”

    言罢,邓奉忽然一拍手掌,厅堂外的众人闻讯,纷纷上到堂上,就将邓晨按翻在地,五花大绑起来,潼塬下侄克叔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变故太过突然,邓晨以为自己就算游说不成,也能靠着亲戚关系顺利离开,没想到竟落得这下场,一时间愕然大骂:“邓奉先,汝意欲何为?”

    邓奉大笑:“汉魏争夺荆襄,但南师北来不易,叔父至此,定是希望我挡住魏军,越久越好。”

    “但叔父恐怕没想到,魏国细作早已遍布邓城内外,彼辈直接夺门破关尚嫌不足,但散播谣言,却轻而易举。叔父来此,必然瞒不过彼辈,一旦楚黎王信其妄言,以为我欲卖邓城予汉,与我反目,那邓城、襄阳之间必然大乱,岑彭大军再至,定遭各个击破!”

    “为了取信楚黎王,让他相信,不论成败,邓奉都与他站在一起,好让邓、襄譬如唇齿,守住一时,也只能行此下策:将叔父送去襄阳,任凭楚黎王发落了!”

    好,好一出叔慈侄孝啊!

    “小竖子。”邓晨气怒交加:“汝真死心塌地,欲随楚而灭乎?”

    “当然不舍得。”

    邓奉在他面前蹲下,低声道:“我邓奉此生只求堂堂正正,上对得起恩人,下对得住南阳父老。既不愿背叛楚黎王,又不欲众人随我赴死,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若叔父能许足够好处,说服楚黎王归汉,那奉儿就能连夜绣好炎汉赤旗,挂到邓城之上!”

第560章 鹰枭

    狒狒,其状如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则笑。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出产这种奇异的野兽,那就是南阳郡山都县,山都者,狒狒雅称也。

    邓县与襄阳互为唇齿,但其防御依然不够完美,须得将邓县西北方数十里外的山都县也囊括进来,才是完璧无缺。

    山都县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位于汉水上游,想当年,秦将白起发动鄢郢之战,就是从武关直扑山都,而后走水路,在邓县后方登陆,一举屠邓!

    这个县目前也在邓奉控制下,他知山都县的重要性,所以将它交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赵熹,驻兵三千,以求万无一失……

    就在邓奉将亲叔叔给现在的主人送去的次日,从邓县西北却来了小队人马,正是赵熹一行。

    “原来是山都的赵将军来了,邓将军已在城内等候多时。”

    因为这是事先约好的,守军不疑有他,护城河桥落下,大门开启,然而这批人驰入邓县后,却不管不顾,直往将军府冲。领头的赤马小将走的最快,却见他身披铁甲,背上负有一对交叉的短矛,连续撞倒了发现事情不对后,匆忙拦路的兵卒。

    而到了将军府前,面对熟人诧异的疑问,这头上扎着苍帻的小将直亮出手中矛,大声道:“邓奉先何在?有一桩大事,须得当面说清楚,不然,便让他死于矛下!”

    “赵熹反了?赵伯阳反了?”邓将军府顿时乱作一团,他们有数百人之众,面对这赵熹单人登门,却紧张得不得了!既不敢冲上去将其擒拿,又不能让开,只能僵持于府门前。

    有从南郡新投靠邓奉不久的荆州人不解,问起这位小赵将军的事,旁人遂投以鄙夷的目光,说起这一位的传奇经历来。

    “赵小将军,乃是宛城赵氏独孙。”

    “他年轻时就以任侠闻名,十五岁时,其堂兄被人杀害,赵熹便以为,兄弟之仇不反兵,日夜仗剑寻觅仇人。

    “等终于找到仇家时,赵熹发现他正在生病,连下榻都难。”

    “那不就正好能乘隙而杀之么?”

    “不然,赵憙认为乘别人生病报仇,并非仁爱之所为,竟放过了仇人,约好等他病好再决生死。”

    “等那仇家痊愈后,遂带着重金登门求饶,然赵熹却全不搭理,只将五兵交给仇家,让他自选,最终在白刃相搏中,将仇人杀死!”

    此事传开后,赵熹名声大噪,等到绿林起兵反莽时,已经到了某县大豪不降,只需赵熹露面,示以信任,才肯开门的地步。

    比起那些自我吹嘘、刻意运营的声望,赵熹的名德,是实打实靠本事打出来的!他参加过昆阳大战,与刘秀并肩作战,杀敌无数。年纪轻轻便为中郎将,封勇功侯,无愧于“南阳千里驹”之名。

    就是这样一位千里驹,让人又敬又畏,就当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时,将军府中却响起了笑声。

    “这乍暖还寒的日子,刚热好酒,赵伯阳就来了?”

    邓奉今日只着常服,披着件熊皮裘迈步而出,一瞧见他,赵熹便举起手中短矛:“邓奉先,听说汝将亲叔父邓君擒拿,送去襄阳了?”

    邓奉知道赵熹是个信然诺的伟丈夫,想当年,赤眉入宛,所有人都抛弃刘玄而去,唯独赵熹笃行职责,护送刘玄到达南阳的边界,了结了君臣之义。然后,他便毅然留下,追随邓奉,要为了南阳著姓最后的尊严和利益而战!

    自那以后,赵熹一直是邓奉最重要的战友和助手。邓奉居邓县,将上游的山都放心交给赵熹,二人在乱世里相互支持,已两年矣。

    赵熹与邓奉是莫逆之交,年少时没少往新野邓氏跑,同邓晨关系也不错,可这样一位敦厚长者,竟被邓奉这亲侄儿所害,在路上听闻消息后,怎能不叫极重视情义的赵熹勃然动怒?

    邓奉却似乎毫不在意,只笑问道:“我年少时与伯阳共读《左传》,卫有纯臣石碏,为了君主,而处死叛国的亲子。今日我效命于楚黎王,而吾叔欲劝我背主降汉,我将其擒拿送给主君,难道伯阳不该夸我一句‘大义灭亲’么?”

    “奉先沉迷武艺兵略,经术还是读得一知半解。”

    既然对方要跟他讲理,文武双全的赵熹也不虚,就像他面对生病的仇人,宁可反刃一样,小将军收起短矛,高声道:“古人云,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

    “邓君将汝养大,犹如半父,教汝识字、武艺,亦如半师,父师一体,尤在君之先也!”

    邓奉反唇道:“言下之意,伯阳竟觉得,我应摒弃楚黎王,听叔父之劝,在邓县竖立汉旗,做叛臣?南阳千里驹,欲劝人背主焉?”

    “自然不是!”赵熹扬言:“奉先可还记得左传中,楚国令尹石奢之事?”

    “石奢廉洁公正,其父却杀人,忠孝不能两全之下,石奢将父亲释放,然后向楚昭王请罪,并拒绝楚昭王的宽赦,随后自刎而死。”

    “奉先应当放汝叔父离开,而后再向楚黎王请罪,若楚黎王要杀汝,亦当坦然赴死,然后……”

    这主意,邓奉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骂。

    赵熹说出的话,确实和他二十岁的年纪一般年轻天真:“熹如今只是替奉先代守山都,并未向楚黎王委质称臣,汝死,我自当为友复仇,而后再自尽在奉先坟前!”

    真是坦荡荡的君子啊,邓奉相信赵熹会说到做到,但乱世里,像赵熹这样迂阔的人,根本活不下去!

    于是邓奉叹息,伸手请赵熹入府:“伯阳可知,我为何非要将叔父交出去?”

    虽然赵熹是来问罪的,但他心中,一直在为好友开脱,说服自己他有苦衷,此言见此情形,遂道:“莫非真如我猜测那般,奉先不肯背叛,只能让汝叔父代为游说楚黎王,若楚黎王答应归汉,奉先便随主易帜?”

    “不愧是伯阳。”邓奉大笑,他确实是这样告诉邓晨的,那傻叔叔,也定然信以为真!

    然而真正的原因,远比这一厢情愿的计划要复杂五倍十倍。

    “但,楚黎王不会归汉了。”

    邓奉肃然长叹道:“因为,他欲降魏!“

    ……

    在被押往襄阳的路上,在渡过汉水的船舱里,被稍稍松绑的邓晨一直在琢磨侄儿的话,思考自己应该如何说服秦丰……

    据邓晨所知,秦丰可不是近几年才突然冒出来的野王,此人作为荆襄豪族,和刘秀一样,当年也是长安太学生,学成后回老家当县吏。

    早在地皇二年,赤眉、绿林初起,刘秀还在游历颍川、第五伦才刚去到魏郡时,(公元21年),秦丰就因为王莽扣工资太严重,索性在故乡起兵造反。

    秦丰最初举的是绿林旗号,两三年间,攻占了宜城、江陵、襄阳等十二县,成为了南郡的最大势力,一度臣服于刘玄,因为更始帝不肯封王,怒而翻脸。

    但绿汉当时濒临崩溃,早已无暇南顾,秦丰将两位女儿,分别嫁给夷陵的“扫地大将军”田戎和南逃的邓奉,就此得了两位大将,守住南北门户,又赫然称王,也想加入争天下的行列。

    只可惜啊,这秦丰算是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他正准备痛痛快快接受绿林遗产,拿下荆南,北上南阳之际,就遇上汉军西征。几场战役下来,秦丰被冯异打回了原形,只能自保于南郡。

    而现在,连最后的疆土都守不住了,随着汉、成相继动兵,此刻,冯异应已溯汉水往北进攻,而公孙述的楼船舟师东出三峡,北方的岑彭也欲加入这场狩猎……

    船停下了,邓晨被押出来,他面前是一座算不上高大的城池,这就是最初版的襄阳城,依然是夯土的简单构造,若非秦丰大军入驻,它就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县城。

    邓晨暗想:“其实早在去年,陛下就派人来襄阳邀约秦丰,希望与他结盟对抗第五伦。”

    “但秦丰目光短浅,又自视甚高,竟欲与汉平起平坐,使者无功而返……”

    既然文的不行,刘秀就只能动武了,不曾想,邓晨却被逼着,非得靠他其实并不灵巧的舌头,再来说服秦丰。

    若不成,便死!

    “但如今或许是最好的时机。”

    被押入襄阳城中时,邓晨抬起头,仿佛看到了守军脸上的焦虑与恐惧,他们的主君现在也肯定如坐针毡吧?

    三大势力一起动手,换谁都吃不消啊,秦丰正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如果能得到三方之中一面作为朋友,定会乐意,只希望,是江东率先伸出了援手。

    当他们抵达“楚黎王行在”,其实就是几间稍高大的瓦屋面前时,邓晨已经想好了说辞。

    “我不如将冯异之兵,说成是助楚抗魏的援军……再许一个诸侯之位,秦丰或能动心……”

    若能成功,不但可以保住自己的命,侄儿邓奉也会如诺死命抵挡魏军,让冯异及时抵达襄阳,完成刘秀、邓禹的方略。

    然而让邓晨始料未及的是,他甚至都没得到开口的机会,刚抵达就被关进了囚室里,黑乎乎的待了一整夜,到了次日,才昏昏沉沉地被提溜出来。

    当邓晨被推入屋内时,却见堂上众人皆站立,唯两人坐于榻上。

    正中一人,乃是身着章服的王者,生了浓髯大胡须,身材是典型的短矮南方人形象,肚子稍稍凸出,应就是秦丰。

    而另一人,则羽扇纶巾,胡须生得两三缕,还长着一对三角眼,身材稍稍高大而瘦削……

    此人一开口,更是标准的关中五陵雅言,他瞥着邓晨:“楚黎王,这是何意?”

    秦丰大笑着举手指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此乃东汉中枢人物,刘秀姊夫、廷尉、西华侯,邓晨是也!西来欲游说奉先与我降汉,一同对付上邦天子。”

    “这是我的诚意,也是邓奉先为先前辱于贵国使者,表达的歉意。”

    秦丰竟亲自下堂,对着来客,也就是魏大行令,冯衍微微作揖:

    “冯公,如今可信,小王是真心归服于大魏皇帝,甘为列侯了?”

    ……

    “事情便是如此。”

    而在襄阳以北的邓县,邓奉对赵熹描述了这几日的波诡云谲:“我得到消息,岑彭动兵之际,又有魏国重臣前几日暗暗南下,还特地绕开了邓县。”

    邓奉道:“我在襄阳的眼线地位不算高,不知道究竟是绣衣都尉张鱼,还是大行令冯衍,若是后者,此乃一等一的纵横之士,挑的又是绝佳时机……”

    魏使挑的日子很妙啊,他们也游说过秦丰,但被拒绝,可如今,成家、东汉合击之势已成,而魏军故意慢了一拍,魏国使者只要将汉、成瓜分荆楚的盟约披露,楚黎王秦丰面对强敌,根本没得选……

    “依我看,秦丰如今唯一生路,只有归顺于魏,寄希望于引岑彭南下,对抗成家、东汉两军。”

    邓奉叹息道:“我先前折辱魏使,若这时候不有所表示,让秦丰相信我与他齐心,就算是女婿,也会被抛弃,作为礼物,献给魏军,届时,你、我,邓县、山都的数千南阳子弟,皆为亡虏矣!”

    亲戚是信不过的,这是邓奉一生的信条,不论是叔侄、甥舅,还是丈人行与好女婿!

    他毫无愧色:“故而,我宁可辜负亲叔父,也不愿让众人随我枉死。虽然会被世人唾骂讥笑,但通过此事,好歹取信于秦丰了。”

    赵熹没想到事情如此曲折,愣愣不知所言,半响后才疑惑道:“若奉先此言为真,事已至此,难道吾等就要心甘情愿,随秦丰降魏?”

    作为宛城大豪之一,赵熹也听说了发生在南阳的事,岑彭、阴识这两个南阳人的叛徒,按照第五伦的旨意,毁掉了南阳豪族数百年来辛辛苦苦积蓄的基石。

    直到这时候,邓奉才将自己真正的计划,全盘托出!

    “我素知秦丰为人,投靠魏国,乃是迫不得已,第五伦对待降虏最为苛刻,可没有许诺诸侯王之位,秦丰事后必定后悔……不,应该说,从最初,他便会留个心眼,留条退路。”

    邓奉道:“秦丰虽然与魏军合力,但至多提供粮秣,放魏军南下击冯异,却一定不会答应交出邓城、襄阳,还会竭力保住我,城池、兵卒,依然在你我手中……”

    赵熹却觉得不太可能,邓城堵死了南阳方向最西边汇入汉江的一条水路,襄阳地区面对了东面的所有南阳河流,这样的水陆咽喉之地,以岑彭的见识,怎么会无视两地?

    “若汉军逼近襄阳,岑彭怕有反复,也顾不上吾等,只能迅速南下。”

    就是在这种当口,邓奉看到了他一直等待的机会:“伯阳,约你过来,便是要商议此役,秦丰降魏已不可避免,但当魏军倾巢而出,南下与汉、成争夺荆州之际,你我要做一件大事!”

    赵熹顿时了然,一下子激动起来:“自邓城封锁水陆要道,再发兵觅其后,与汉军合力,消灭魏军?一共投效刘文叔?奉先啊奉先,你终于想通了!”

    赵熹毕竟参与过昆阳之战,对刘秀三千破三十万的战神之姿记忆犹新,又听说刘秀对待他的旧主人刘玄很不错,封了王,颐养天年,心中对东汉还是颇为向往的。

    然而,邓奉却断然摇头:“不!”

    他拍着自己道:“你被刘玄赞为千里驹,而我,亦自诩为人中鹰枭!”

    “我二人既然都是人杰,为何为何非要忠于谁?刘伯升之愚、刘玄之庸,秦丰之钝,难道还没受够?非要在天下各势力中,找下一位主人?就算是雄主,就能真心待吾等,善待南阳豪士?”

    邓奉虽然感激秦丰收留、嫁女,但早就不再打算,将命运交给别人去掌控!

    “古人云,鸟则择木。”

    “那我这鹰枭,就偏不歇那些烂木头!”

    邓奉傲然起身,手指着头顶:“我选择悬崖之上,山巅之峰!”

    “伯阳!”

    邓奉握住了赵熹的双手,恳切地说道:“等到岑彭南征远去,其后方必空虚,你我不如顷起近万南阳子弟兵,逆流北上。”

    “一举夺回南阳!回到故乡!”

    赵熹惊讶地看着好友,邓奉眼中,燃烧着熊熊野望:“吾等要做,就做自己的王!”

第561章 武安

    武德三年(公元27年)二月初,岑彭的南征大军已经抵达邓县以北数十里,只隔着茂密的邓林之险,三军没有急着穿林而过,而是驻扎在此,接受最后一批从宛城运出的粮食,再往前走,除非一直打到汉水边,才能依靠水路补给了。

    岑彭大帐中,镇南将军正和随征的绣衣都尉张鱼阅看来自襄阳的书信,那信上字迹写得很漂亮,写信者下笔时,心中肯定洋溢着骄傲之情。

    “这冯敬通。”

    张鱼读罢后,忍不住吐诉道:“原本有绣衣卫协助将军足矣,但他的大行令非要成立一个‘荆襄牙门’,冯衍更从陛下处请得诏命,匆匆来此参与此役。”

    说白了,就是抢功。

    大行令管外交,设了好几个牙门,冯衍在蜀中获得成果后,再度上了瘾,又听说他的老对手方望在各国奔赴组织“合纵”,遂更加积极奔走,网络“连横”。

    作为情报头子,张鱼大多数时候配合,但也觉得冯衍太过贪婪,不管哪方都想插一手。

    尤其是南方,绣衣卫早在一年前平定赤眉后,就开始组织细作潜入,做了许多前期工作:收买楚黎王的亲信、联络欲事大国的当地豪强、用一些小恩小惠让荆州人帮忙做事、绘画当地地图。

    按照第五伦的思路,对兵家必争之地,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亦可,若不能,也可为武力征服打好基础。

    然而绣衣卫却没来得及取得成效,冯衍就插了一杠子,他胆子大,时机挑得也好,选在汉、成出兵,楚黎王最绝望之际伸出了手,对方可不只能握住么?

    “这下,冯衍又以不烂之舌说得楚王归降,南征首功,恐怕是他的了!”

    张鱼对冯衍心有不满,嘴上也不留情,顺便还观察着岑彭的神色。

    然而,岑将军却不以为意,笑道:“大行令一出,便能说服秦丰归降,立有大功矣。荆襄能够不战而下,继续南进直取襄阳,再以逸待劳对付冯异及汉军,岂不是更好?”

    南征军并没有因为外交上取得的进展停下脚步,岑彭充分利用了冯衍创作的机会,在之后几日率军一举穿过了邓林。

    所谓邓林,传说是夸父逐日倒毙后,手杖所化,是一片广袤三百里的大森林,初春里已经焕发生机,只有一条横穿森林的大道通向南方,乱世少有维护,商旅也减少后,自然开始剧烈反扑,一场春雨过后,原本坚硬的路面上竟长满了草,三军必须分为数队,拉成一字长蛇阵方能穿行。

    进入邓林中央后,前哨的骑从甚至发现了许多横穿大道的巨大脚印,还有足有膝盖高的新鲜粪堆……

    来自北方的士卒颇为惊奇,等岑彭等人抵达后,听他们说起此事,林中又响起了一声声巨大的野兽吼叫,直让将吏脸色苍白。

    “是象。”岑彭感慨道:“早闻一千年前,周公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从此中原再无象群,但也有人说,邓林之中,仍有其踪迹,巨象藏匿林中,偶尔出来食民苗稼,果然如此。”

    邓林正好卡在南北分界线上,不仅是气候,还有人口,自此以南,即便是富庶的南郡,也远不如南阳这两百多万人的巨郡。

    靠着和议,三万南征士卒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穿过邓林,挨着江边的地方倒是开阔得多,有许多里闾村落,远远能听到汉水汹汹之声,岑彭举起第五伦送来的“千里镜”,甚至能看到数十里外邓县的轮廓。

    邓县守将邓奉已经接到楚黎王归顺大魏的消息,也配合地派出了使者来见岑彭,态度倒是不卑不亢:“邓奉先前守土有责,有辱于将军使者,死罪也!但当时须事君以忠,如今,既然魏、楚已为一家,奉自当竭力协助将军。”

    邓奉早早派人在邓县附近的码头,筹运了整整一万石粮食,又准备了不少舟楫,以方便岑彭渡江。

    但他却死活不肯打开邓县,只借口说怕城内百姓受惊生乱。

    这理由当然让张鱼颇为不满,他遂暗暗对岑彭说道:“镇南将军,邓奉先已易三主,先弃刘伯升,再弃刘玄,如今虽为秦丰之婿,但却形同自立。其麾下多是南郡豪强私兵残余,对陛下在南阳分地授田深恶痛绝,死硬难驯,秦丰或许是真降,但这邓奉,却不可相信!如今不肯开城,多半是诈降。”

    “据内线禀报,邓奉之兵,有六七千在邓县,还有二三千人由其副将赵熹所率,在西北方山都县,二人互为犄角,实力士气不差,若邓奉趁我军半渡,忽然夹击,恐为大患。”

    岑彭赞许张鱼的判断,但却又笑道:“就算是诈降又如何?我自有计较。”

    二人商议良久,等从大帐出来时,张鱼就扮了黑脸,趾高气扬地对邓奉派来的使者颐指气使起来。

    “邓奉先割了将军使者一只耳朵,此罪一也;上国将军至此,邓奉不出城相迎,此罪二也。”

    “二罪当死,然念在邓奉尚能改过,且军情紧急的份上,暂且记下,但舟楫不足,邓县派遣五千人,协助大军搭建浮桥。”

    “粮食也不够,邓县需再出两万石!每半月交割万石!”

    ……

    “再交出两万石?派五千人为民夫?岑彭直接来攻城算了!”

    岑彭的要求,果然在邓奉的将军府中掀起了轩然大波,邓奉的几个铁杆亲信都觉得这万不可能,这相当于将城内存粮、壮劳力统统送出去,如何使得?

    然而邓奉却在缄默中思索,最后叹息道:“形势如此,只能给他。”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此乃让岑彭放心南下的唯一办法。”

    但也有人担心,在输送粮食、人力的过程中,城防形同虚设,岑彭很可能会忽然袭击,夺取邓县,那邓奉的一切计划就白搭了。

    “粮食、人手,皆不从城中出,不仅如此,无我号令,一切人出入邓县更要禁绝。”邓奉的话语,让众人只觉得脊背发寒。

    “派出五百人,带领魏军,去汉水北岸里闾中掠粮、抓丁!再让人丁将粮食背负前往码头,协助魏军搭浮桥。”

    邓奉扫视众人:“此举足以使得邓县本地人深恨,汝等记住,可以不约束士卒,但一切恶行,都要打着魏军旗号去做!”

    ……

    邓奉的应对,张鱼看在眼中,也曾提醒岑彭,但岑将军却只是淡淡回一句“知道了”。

    然后就专注于翻看地图,一点点细化汉水两岸的山川形势,然后点着上面一处道:“派五千人,携带部分粮食,去占据樊乡。”

    樊乡位于邓县和襄阳中间,紧挨着汉水,城郭常为洪流冲毁,被当地人视为泽地,直到周宣王将此处封给臣子仲山甫,仲山甫在汉江南岸修了一座长堤,起名老龙堤,有了这座堤保着,才修建成江北的城池,命名樊城——樊城的历史,比春秋才起源的襄阳更久远。

    不过如今的樊城却没落了,只是隶属于邓县的一个乡,城郭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几百人就能轻易拿下,只作为沟通两地的渡口而存在。

    岑彭偏就看中了此地,派人去襄阳与秦丰沟通,表示他尊重楚黎王,可以不入邓、襄,但总不能让大军风餐露宿吧?必须将樊城让出来驻军,否则,这和议也不必谈了!

    秦丰确实有些舍不得王位,对投降第五伦,放弃权势地盘做个列侯有些犹豫,所以在战争结束前,想继续保有军队和城郭,以继续观望,但他目前迫于汉、成联盟压力,只能低头,区区樊城尚能割舍,加上冯衍晓之以利害,很快就献出此城。

    正好,来自邓县的万石粮食凑齐交割,岑彭也不客气,将粮食装车船之上,连同那五千从附近乡闾中被抓来的壮丁一起,运入樊城。

    从这天起,岑彭就常常站在濒临大江的樊城上,以千里镜观看南岸形势,除了窥探襄阳城防外,主要就盯着襄阳西面二十里那片冈峦起伏的山脉看。

    又数日,浮桥基本修好,岑彭却令壮丁们继续修缮樊城城郭,一副要久住的架势,丝毫没有秦丰、邓奉期盼的“疾速南下击汉”之打算。

    连冯衍都奇怪,他已经为岑彭铺好了南下的路,为何还不动作?遂遣人来询问。

    岑彭却不吐露真实打算半分,只应付说:“快了,等士卒休憩完毕,不日便将率三军南下。”

    他一直挪到汉水上来了一叶扁舟,在樊城上岸后,向岑彭禀报:“将军,宛城偏师万人,已渡过汉水,围困山都,并切断了山都与邓县、襄阳的联系!”

    “大善。”岑彭这才抚须而笑,时机,终于成熟了。

    他立刻安排亲信说:“速去襄阳,请冯公来樊城,就说有南下的事宜相商,定要在出事前,将他请出来!”

    言罢,岑彭意味深长地说道:“我非韩信。”

    “冯公,也没必要做郦食其啊!”

    岑彭说的是楚汉之争时的一桩公案,刘邦的文臣郦食其出使田齐——就是第五伦祖宗田横等人那一国,成功说服田横降汉击楚。

    然而韩信已经从河北屯集大军,准备攻齐,在其谋士蒯彻的游说下,韩信不宣而战,竟猛击齐地,这导致田横极怒之下,以为郦食其诓骗自己,直接将他烹杀!

    此言一出,确实很想做“蒯彻”,暗戳戳劝岑彭动手,顺便坑冯衍一把的的张鱼羞愧地低下了头,心里却是慌了,生怕岑彭将自己的小心思上禀第五伦。

    但岑彭已开始说正事,对麾下众校尉道:“诸君。”

    “自古以来,荆楚之地以颖汝为洫,以江汉为池、以邓林为垣,再绵之以方城,如此方能抵御北方强敌。”

    “而如今,颖汝有横野将军戍守,后方安定;方城便是宛城一带,有阴太守坐镇,亦无大碍。”

    “邓林之险,靠着冯敬通妙才,不战而过。”

    这就是岑彭的格局了,不要总念着别人和你抢功,而是要灵活机动地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来实现自己的作战意图。

    岑彭指着南方:“如今,最后的江汉,也已搭好浮桥!”

    “硕大荆楚,无险可守了。”

    岑彭抛出了一个早就和张鱼商量好的罪名:“经绣衣都尉查实,秦丰、邓奉乃是诈降,欲勾结汉军,袭我后背,本将军不得已,只能先将其击灭。”

    他开始给众人鼓劲:“昔日白起伐楚,亦行此路,一战而屠邓,二战举鄢郢,三战而烧夷陵!”

    “白起之暴,不足取也,然武安天下之功,吾可为之!”

第562章 委屈

    “方望东奔西走又如何?他每合纵一国,我便连横一邦!破其纵约!”

    这几日,冯衍是志得意满的,他也是一个容易入戏的人,仿佛自己和方望,就是当世的张仪和公孙衍。不持寸兵,着缟衣白冠,陈说其间,推论利害,将军们需要兴师动众才能攻取的城郭,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轻松拿下,岂不诚大丈夫哉?

    随着魏国横扫北方,这割据诸侯是打一个少一个,也意味着功劳越来越难捞,所以冯衍才削尖脑袋,拼命在外交上证明自己,多立牙门,这样才能有更多编制、经费,乃至于权力啊。

    当然,相比于过去,冯衍现在也会在嘴上说点漂亮话:“不过,我虽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然不过是狐假虎威,冯衍,区区狐狸也,魏天子,虎也!”

    不过,冯衍虽以唇舌自豪,却也有无法说动目标的地方:不管他威逼也罢,利诱也好,楚黎王秦丰仍不愿意立刻放下权力,跟冯衍去北方“拜谒”第五伦,秦丰似乎还是想在南郡当一方军阀,对北方的皇帝,只虚尊而已。

    冯衍几度劝说无果,只好稍稍放松,在写给第五伦的奏疏里,他解释说,若是逼迫秦丰太紧,唯恐他反复投汉,若导致汉军冯异部夺取襄阳,坏了天子的方略。

    在接到岑彭消息时,冯衍也不疑有他,这位岑将军始终要求秦丰亲自出襄阳相迎,然秦丰疑岑彭会对自己不利,一直踌躇,冯衍就成了沟通二人的中间人。既然秦丰这边说不动,冯衍也欲去见岑彭,说服镇南将军暂退一步。

    秦丰本是将冯衍作为人质留在城中,岑彭在汉水对岸的樊城常驻不走让他有些心慌,既然双方猜忌已经到了非冯衍不能消释的程度,也只好放冯敬通出城。

    等冯衍抵达汉水渡口时,浮桥已经修缮完毕,魏军的先头部队正陆续开拔过来,接收楚黎王在码头仓库囤积的粮秣。但他们没有直接南下,反而转而向西进发,目标直指襄阳以西二十里外的那片山岭:阿头山。

    阿头山是襄阳的西屏障,也是南岸的制高点,又唤作隆山,高冈有九里,其中又有一乡,名曰“隆中”,枕有流水,可屯兵马粮食。既然秦丰以恐兵卒扰民为借口不开襄阳,那就让魏军以隆中为南下基地。

    冯衍本以为,以自己的功劳、身份,岑彭会亲至南岸相见,岂料等了半天,只有一个校尉代表镇南将军来“请”他去江北。这让冯衍心中略有不快,可谁让第五伦亲自下诏,将南面的指挥权集中岑彭手中,连他这个九卿之一也得配合呢?只得乘车过江。

    好在岑彭没让冯衍太过难堪,他正亲自指挥渡汉,与众校尉站在北岸堤坝上,手中的千里镜,隔着老远就瞧见冯衍顶着春日的太阳过来,遂挪动几步,与老冯相见。

    “大行令。”

    冯衍看着岑彭侍卫手中的“千里镜”,有些羡慕,这新鲜玩意,简直是皇帝宠爱的象征,得此物的将军,仅马、岑、小耿三人而已,连吴汉都没份。

    而第五伦还给不同大臣发了免查入宫谒见的鱼符,装在金鱼袋里,每条鱼符上还有号数,冯衍作为元老,鱼符号是第十一,已算靠前,但据猜测,岑彭是能排到前五的……

    地位摆在这,冯衍也只能压着心里的小小不快,朝岑彭拱手:“镇南将军所需粮秣、民夫,秦丰、邓奉皆已备齐,据闻,成家舟师已破夷陵,开始围攻江陵城;汉军冯异部则溯汉水至上,破竟陵,过蓝口聚,如今距离襄阳不到两百里,快者五六日可达,兵贵神速,将军何不将兵南下御敌?”

    冯衍如今也学会了琢磨第五伦心思,他发现,皇帝陛下对楚黎王这种小势力压根没放在心上,一切布置,都是指向最大的敌人:汉帝刘秀。

    所以这场仗,第五伦早就做了指示,魏军的目标就是阻止冯异夺取荆襄,至于秦丰、邓奉,只是搂草打兔子,顺手而已,并非必须剿灭,引以为援应该更佳。

    然而岑彭却顾左右而言他,只似陷入回忆般道:“蓝口聚,冯异行军神速啊,想当年,我随严公伯石南征绿林,正是在蓝口聚打了一场仗。”

    冯衍当然知道,那是岑彭的成名战,急行军拦住了南蹿的绿林下江兵,如今东汉的中坚,什么王常、马武等辈,都被他打得没脾气,只能放弃南下的意图,在荆山一带起兵,打算接应绿林的秦丰,也被吓得缩回了山里。

    岑彭又道:“只可惜,那一仗,胜者实败,而败者实胜也,大行令可知为何?”

    当然是因为新莽太过腐朽,官府糜烂,竟导致绿林下江兵北上后补充了大量兵力,与舂陵刘氏合流,彻底乱了南阳么?

    但今日岑彭不想论那些深层的原因,只简单总结道:“还是因为,士卒再前线奋死,后方却出了大纰漏,我孤军深入荆州,不想身后南阳竟有舂陵兵作祟,连破数城……”

    连岑彭的全家,都在绿林、舂陵造成的混乱中被屠杀,只有独子逃了出来。

    冯衍一下子就明白岑彭的意思了,他下意识地想要维护自己好不容易创造的和局:“岑将军,今时不同往日,荆襄已是口中之肉,且先利用楚地人力物力,击败冯异后,再一举拿下不迟。”

    “饿极了,等不及。”

    岑彭却拍着肚子笑道:“

    “更何况,就怕这肉,变成了刺!”

    “大行令,三折肱而成良医。”岑彭道明了他的真正意思:“当年,我只是区区一校尉,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方糜烂,拖累前线,却无从挽回。但今日,彭受陛下信任,为方面之将,便绝不会再在三军后方,留下任何隐患!”

    冯衍还想张口讲讲道理,虽然能够理解岑彭的担忧,但刚谈好的和平投诚,忽然就变成了魏军的袭击,这算什么事?

    当然,乱世里,背信弃义乃家常便饭,但这会让冯衍的努力成了笑话,大行令署很难堪啊!

    一旁缄默良久的张鱼也适时出言,奉上了几份所谓的“证据”:“大行令,秦丰、邓奉拒不开城,防吾等如临大敌,收集来的粮秣也多掺沙土以凑足份量。那邓奉,更令人在周边乡闾散播,说粮、丁之征,皆是魏军所为,以离间军民!而秦丰虽擒拿了汉使邓晨,但仍扣在襄阳,不肯交给绣衣卫,凡此种种,彼辈乃是诈降无误矣!”

    这下冯衍更是惊愕,看向岑彭,岑将军默认了此事,好家伙,这下锅甩到了冯大行令头上:敢情是他愚钝无识,让秦丰、邓奉耍了,没看出他们诈降?

    降了,又没完全降,这难道不是正常的状况么?冯衍气得快吐血,虽然对方说得冠冕堂皇,但这里面就没有半点私心?看张鱼那贼眉鼠眼的模样,绣衣卫作为集情报、间谍、监察于一身的机构,官职不高,管的范围却不小,与大行令多有交集,一般这种情况,两个部门在第五伦面前和衷共济,暗地里较劲争夺却不少,

    而岑彭呢?他身上“南阳系”的地域色彩很浓,与大农任光又是旧友,面对关中杜陵出身的自己,会不会也党同伐异呢?

    冯衍越想越多,只觉得自己被岑彭和张鱼联手摆了一道,依靠他的游说骗开邓林、汉水防线,如今巨险平安度过,就翻脸无情了。

    这两人何止是对秦丰突然袭击,而是忽然猛地扇了他冯衍狠狠一巴掌啊!

    但冯衍毕竟不同当年,吃了几次亏后,也知道隐忍了,只将嘴里的牙和血往肚子里吞,勉强笑道:“既然陛下将南征之事专委于岑将军,还嘱咐我,说军务皆听镇南号令,不管将军作何决定,冯衍自当遵从,只不知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

    “后军一万人,已包围上游山都县,等攻取后,以舟师顺流而下,与樊城主力两万汇合,效白起屠邓之役,先调头拔掉邓县,消除在背芒刺。”

    岑彭又指向南方:“我军前锋万人,占据阿头山隆中,居高临下,逼近襄阳,使秦丰不敢出援,等后方隐患消除,三军再合取襄阳。”

    听罢后,冯衍只想笑,大笑,因为这个计划,在他看来……

    愚蠢至极!

    纰漏百出!

    冯衍脸上阴晴不定,只觉得岑彭太过自负,三座城,虽然都是县邑,但里面都有数千到上万不等的守军,岑彭兵力分别位于三地,仅有两倍优势,真有自信轻易夺取?

    而且岑彭忽略了最关键的一处:南方的汉军冯异!

    理论上,冯异逆汉水北上,越远离江夏,补给越艰难,还要面对好几座城郭的阻碍,二百里路,也得打十天半月。

    但若是秦丰遭到魏军袭击后恼羞成怒,放出邓晨,反过来与汉议和,借汉兵来击魏的话,五天,冯异五天就能抵达襄阳城下!

    到那时,岑彭兵力分别位于三地,说不定一座城都没打下来,遭到内外夹击,恐怕要打一场大败!你也想学河济决战时的马援,来一次中心开花?

    冯衍心中暗想:“陛下常说,岑彭也和他一样,是严伯石之徒,得到了兵法真传。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依我看,这岑彭用兵,莫说圣天子,连窦周公都不如。”

    若是大家客客气气地商量,冯衍是很乐意为人师,指出这计划的荒唐危险之处的,但如今见岑彭独断专行,心里也火了,只忽然摸着自己额头,皱眉呼道:“奔走数日,南方湿热,我水土不服,头疾犯了,既然岑将军主意已定,想必也没有大行令官署何事,那冯某只请求先一步北返洛阳,向圣天子禀报此间情形。”

    他捂着头上了车,一直到马车开启,才气呼呼地捏拳击掌,越想越恼火。

    “岑彭一意孤行,我苦劝无果,前线伐兵之事已不可为,岑彭随时可能遭汉、楚两军,甚至是汉中成家夹击大败,只能速将此事告知于皇帝,以求在伐谋伐交上加以挽回,就算此番夺不下襄阳,也要保住南阳!”

    说白了,既然岑、张二人非要抢功,那他冯某人,就早点拍屁股走人,以免事后还要背锅。

    想到这里,冯衍只感觉世事不易,当初张仪连横,想必也没少受国内秦公族、将军插手耽误吧?

    他心里委屈不已,只感慨地念起一首诗:“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念到此处,泪沾衣襟,冯衍声音也渐渐低沉:“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唉,马车真晃。

    ……

    看着冯衍的马车离去,张鱼只觉得可惜:“岑将军实在是待冯衍太好,本来,大可不告知他具体情形,直接发兵突袭,或许还有机会立刻攻入襄阳城中……”

    那样,冯衍就可以“死于意外”,也省得岑彭得罪此人不讨好,叫他匆匆溜回洛阳,肯定会在皇帝面前告状,说岑彭、张鱼一堆坏话。

    张鱼旁敲侧击地表达了此意,表明自己与岑彭站在一块,岑彭倒是无所谓:“此役重重布置,皆已通过奏疏上禀陛下,此计确实冒险,有些许谤书,反而是好事。”

    张鱼颔首:“不过将军之策,确实有些奇怪。”

    是啊,岑彭这种主动跳入包围圈的打法,弊端确实很大。

    “不如此,如何能引得冯异孤军深入呢?”

    岑彭将面对冯衍时隐藏的真意道明,朝北方拱手道:”陛下体恤将领,每每发诏,往往以最低目的为准。”

    这是第五伦在河济大战,差点折了马援后吸取的教训,打仗不再求全胜、完胜,而是打算稳扎稳打,一点点推进,尤其是荆州方向,岑彭拿下襄阳,就算胜利。

    “可吾等,岂能如此自足?不能为君分忧?”

    岑彭在襄阳,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让第五伦一统南方的时间,起码提前两到三年的时机!

    “兵法云,出其所必趋,攻其所必取!”

    “此次的猎物,不止是襄阳,还有冯异及其麾下汉军西路主力。”

    “而汉水襄阳,正是一举猎杀冯公孙的陷阱!”

第563章 恶手

    “好一个岑彭,果然狡诈多端,最无信义。”

    虽然要论更换主君的速度,邓奉与岑彭相比也不遑多让,但骤闻魏军在邓县第二批万石粮食送到后忽然翻脸,甚至差点装扮成他的亲信混入城中,邓奉还是破口大骂。

    最担心的事成了现实,尽管邓奉确实是诈降,但他举事北攻南阳的时机,随着岑彭停止南下,转攻荆襄三县,而彻底没了机会。

    战争打响后,魏军以樊城为基地,以两万兵力对邓县发动攻势,但见魏军营垒中的每一袋粮食、每一个壮丁,都是邓奉派人为其筹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更有甚者,邓奉还听说,那绣衣都尉张鱼派人将数千民夫聚集起来,宣传魏军的政策,说逼捐、拉壮丁等事,皆为邓奉所为,粮食邓县里有的是,只要打下了这座城,魏军只留口粮,其余都让民夫分了,以弥补他们耽搁的春耕。

    此举确实骗得部分民夫积极协助,替魏军对邓县做试探,充当了填沟壑者。

    作为“邓林之险”,邓县的防御是加强过的,邓奉在此盘踞两年,也囤积了大量食物,城内每个里闾都挖了水井,吃喝不愁,完全可以同魏军耗下去。

    但岑彭试探性发动一次进攻后,便对邓县这坚城再无兴趣,三军屯戍在樊城,只封锁了邓奉与外界的联系。

    邓奉也是善用兵者,对这套打法迷惑不解:“留给岑彭的时间不多了,攻也不攻,不进不退,他究竟想作甚?”

    一念及此,邓奉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一时间惊骇莫名!

    “不好!”

    随着隆隆鼓点敲响,一支魏军小型船队从汉水上游抵达,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好消息,使得魏军营垒中欢呼雀跃,邓县中却人人自危:

    山都县,失陷!

    ……

    武德三年二月,汉水沿岸处处皆是战火,不止是邓县、襄阳,连下游两百里开外,位于汉东的鄀县,也是一片狼藉——这里刚刚被一支从绿林山钻出来的军队攻占。

    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称之为土匪,虽然打着赤色的炎炎汉旗,领头的两位将领也穿戴像模像样的汉家衣冠,但这支军队的主体,却是绿林军残部。他们不敌赤眉,在绿汉南遁后重新上了山,可见识过南阳、洛阳的花花世界里,这山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苦,可冒头出去劫掠,却打不过楚黎王。

    故而,当王常、马武二将奉刘秀之命来招募时,绿林匪徒们群起响应,摇身一变成了大汉的校尉、屯长,随之出山。

    投汉后,王常已经不是过去的绿林诸侯了,只是一位列侯,兼任九卿,他眼看鄀县被攻克后,近万名绿林旧部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憋坏了的恶虎般破门拆灶,四处烧杀淫掠,不由眉头大皱。

    他的同僚,刘秀的大舅哥马武倒是乐呵呵地看着这熟悉的一幕,王常昔日好歹是个小地主,马武则是盗匪轻侠出身,虽然忠于大汉,但刘秀朝廷里制定的条条框框约束得他很不舒服,对绿林的恶盗作风也见怪不怪,反而阻止了王常干涉。

    “颜卿,你我都在绿林山中厮混过,当知道彼辈是何德行,有利可图则争相恐后,一遇强敌则你推我让,如今大汉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几个空侯号,退回绿林的渠帅们,当初谁没当过列侯?甚至还有诸侯王!也只有让彼辈劫个痛快,才能诱着继续往北走。”

    “我何尝不知?”王常只长叹道:“但不改盗贼之性,虐民有方,治国无能,这也是绿林之所以勃然而兴,又勃然而灭的缘故啊。”

    “而建武天子则截然不同,对军纪颇为重视,陛下说过,与第五伦争的不止是天下、土地、城郭,还有民心!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故而在外征伐,若无必要,不可屠城,尽量约束吏士。”

    “这如何约束?”马武也叫起了苦来,指着已经陷入疯狂的绿林兵:“眼下别说比我,连彼辈渠帅都拦不住,谁敢拦,必是大打出手,而后各奔东西。”

    第五伦的巨大优势,分散到各个方面战场后,其实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但东汉依然是弱势的一方,这次争夺荆襄,光靠冯异的部队恐怕不够,所以才需要借绿林旧部之力,哪怕他们给魏军捣捣乱也行。

    马武看着几个绿林兵在追逐一户人家,杀了那男主人后,又拖着其妻女走进屋舍,却见怪不怪:“只能让本县之人苦一苦,也算为大汉复兴出一把力了。”

    “也只能如此了。”王常被他说服了:“冯异不是说过么?人饿久了,就容易满足于饱暖,因为有了桀纣的暴乱,才显示出汤武德功绩。”

    “你我就且带着绿林兵暴乱,让后来的冯异安集百姓,宣扬陛下恩德,冯公孙最擅长此事,先前受命西征,在荆南布施威信,一路投顺者无数。”

    只是王常又似心虚一般,叮嘱亲信:“让绿林渠帅们,将汉旗收起来……”

    那举事时光彩夺目的炎炎汉帜,如今已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血污,且多有无辜者的血,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字,各个汉政权一直在消耗这个字的力量,如今再摇晃,已难以激起“人心思汉”的情绪,王常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有污此旗了。

    等绿林兵兽性发泄得差不多,二将才下令封刀,埋葬尸体,搜刮粮食,同时议论起这一战的对手来。

    “子张可还记得,当初岑彭于蓝口聚拦截下江兵之事?”

    “当然记得。”马武颔首,那时候,绿林山里闹了瘟疫,死者十二三,活下来的人决定跑路,于是一分为二,王常是往北走的,而马武则向南,本来都抵达汉水渡口了,却被急行军一百里赶来的岑彭打了个半渡而击,兵力有绝对优势的下江兵大败,胆寒之下,不敢再与岑彭交锋,转而往北,这才有了绿林、舂陵合流之事。

    然而命运却给岑彭这位胜者开了个大玩笑,他损失也不小,再遭疫病,等回到南阳,发现这里已经变天……

    绿林与岑彭之间,是有血海深仇的:他让数千绿林兵葬身汉水,而他们也杀了岑彭无数麾下、乡党、族人。

    而如今,命运又将这群过去的对手,像百川入汉一般,汇拢到了这荆襄之地!

    马武如此评价岑彭:“岑彭投降的时候讷讷少言,实在看不出他用兵,竟如疾风劲雨。”

    按照这种风格,他们认为,岑彭在较近的南阳,说不定都已经强渡汉水,拿下襄阳了。

    “岑彭以速著称,反观吾等的冯将军。”马武忍不住吐槽起刘秀指定的方面之将来:“流亡途中管吾等吃喝,日夜惦记着余粮,如今指挥大军,还是不改脾性,非要带着船队辎重缓缓而行,恐怕等吾等抵达,秦丰已降岑彭,襄阳早插着五色汉旗了!”

    然而第二天,这场战争,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一支由秦丰派人护送的船队沿汉水飞速南下,找到了王常、马武二人,竟是肩负重要使命的邓晨!

    “王将军、马将军!”

    邓晨刚刚结束囚禁,神色颓唐,身形羸瘦,但他脸上,却洋溢着喜悦:

    “冯公孙大军在何处?且速速北上,秦丰已愿归汉,此难逢之机也!”

    ……

    王常、马武吐诉冯异进军缓慢不是没原因的,这位“大树将军”确实稳如老树,深知枝叶欲长,根须就得扎得更深的道理。

    在北上的途中,汉军沿着汉水西岸的平原大道行军,各部曲要走那条路,都提前一天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边上的汉水中,则一直跟着支船队,这支船队全部是由两船并联而成的“舫”所组成,比起云梦泽上才能行驶的大战船,它们的平底能适应内航道,总数达一百艘之多,舫上满载着南方稻米。

    虽然江汉平原落差小,春季水流不湍急,但逆水行舟还是要尊重一下的,故而每艘舫上有水手数十,轮流摇橹,岸边更有纤夫协助,每到一处兵卒占领的渡口码头,就卸下部分粮秣。

    但即便如此费力,也比陆运便捷不少,汉水沿岸时常为水流淹没,泥泞不堪,不管什么车,都走得艰难。

    “陆上迈腿,水上行船,才能走得最稳。”

    冯异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抵达余烬未消的鄀县,还没来得及教训屠城的问题,马武等人就抢先向他发难了!

    “冯大将军,何其慢也!难道未曾收到吾等送出的文书?”

    冯异等马武这急性子一连几个问题砸完,这才缓缓道:“吾已知邓、襄之变,但……”

    “但?”马武很急切,在他看来,魏军本来已将襄阳这块肉骨头含进嘴里,如今却忽然噎到反吐出来!这时候不冲过去叼走,还等什么!

    冯异却摇头:“但此事疑点颇多,恐有诈也!”

    “我最初被从牢狱中请出来,复为上宾时,也以为是诈,但魏军确实与楚军交战,如今正围攻邓县,秦丰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吾等条件。”

    邓晨将自己这些时日复杂的经历告知于冯异,冯异则开始细细问起岑彭的排兵布阵来。

    当听说岑彭将兵力一分为三,分居汉水南北,且主力忙着对付固守的邓奉时,他一对粗眉毛皱得更夸张了。

    “不该啊。”

    冯异对这位敌手,是有颇多研究的:“素闻严伯石兵法出众,集古时兵家之大成,他前后有弟子二人,第五伦得其正,而岑彭则得其奇。岑彭用兵诡变,昔日南击下江兵时,急行军三昼夜,如疾风劲雨。”

    “又譬如峣关之战,多设疑兵,虚张声势,吸引敌军主力,却派奇兵翻山越岭,破绿林三王。”

    “但今日用兵荆襄,本是他熟悉之处,却昏招频出,究竟为何?”

    马武下意识地猜道:“为将者,有的仗打得好,有的仗打得不好,实属寻常,昔日楚霸王项羽,有彭城大胜,亦有垓下之败。”

    冯异却觉得这不太可能:“别人或许会以为,岑彭是名不符实,但马将军曾与之交战,当不会轻敌罢?”

    马武不干了,虽然知道冯异性格好,人也谦逊,当不至于讽刺他曾是岑彭手下败将,但还是有些恼火地说道:“我是轻敌?那冯将军,莫非是惧敌焉?”

    冯异平素谦逊,关键时刻却也能支棱起来,顿时肃然道:“陛下常言,生平遇大敌勇,遇小敌怯,我亦然!”

    “譬如对弈,岑彭若是步步杀招,横冲直撞,我自与之争于大龙;但如今岑彭用兵古怪,尽是恶手,谁知会不会是埋下暗子,等我中计,自然得小心些。”

    王常在旁打着圆场,猜测道:“公孙也勿要将岑彭看得太过高明,为将者,城攻不攻、地争不争、遇敌战与不战,亦会受他物所限。”

    “如今看来,岑彭本意步步为营南下与我决战,却因与秦丰互不信任而交衅,计划被打乱,又不及撤回,只能如此布置。”

    他这是在暗示冯异,争襄阳,这可是来自刘秀的诏令啊!

    王常、马武是很希望在这场战争里立下大功的,想当年,冯异还是个新朝降吏时,王常、马武手下兵马都上万了!后来王常甚至做了诸侯王,只可惜军队在潼塬大败,又站了刘秀兄弟,遂被更始帝撤职,自此失去了兵权。二人也参与了昆阳大战,不过是比冯异晚些去投刘秀,少吃了那几顿“公孙豆饭”“公孙麦粥”罢了,如今沦落到得招揽绿林旧部盗贼帮忙,只望经此一役,让刘秀重新重用他们。

    冯异还是踌躇,找来地图看了又看,现在的局势,确实是汉军做梦也没想到的利好形势,既不像是围点打援,也不像故意为之,而似王常所言,是因突发事件,与楚军反目导致的仓促之举。

    这样的机遇,一旦错过,他恐将成为大汉的罪人,也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在其余三人反复劝说的情况下,在军情紧急,容不得回报刘秀的当口,冯异心中的天平,还是在“自作主张”和“尽忠职守”中,产生了偏向。

    “这样罢,马将军,我予汝三千兵,与邓君为先锋,北上伺探战况,襄阳距此不过一百五十里,汝等三日必达!既然秦丰愿迎接汉军,那中间几座城池,便不可阻拦吾等,更要提供粮秣,我自将一万主力,紧随其后,五日后抵达襄阳。”

    马武顿时大喜,冯异给他的兵,可比绿林盗匪精锐多了。

    冯异又看向跃跃欲试的王常:“王将军素来稳重,乃国之柱石,魏军强横,绿林兵不宜用来与之交锋,这鄀城乃是汉水南北咽喉,还望王将军能统御好彼辈,为我守卫此地,看护陛下从柴桑发来的援兵、粮秣。”

    “若此役胜,三军将由此凯旋!”

    但冯异还是有隐隐的担忧,不知为何,当他率军北进,回首滔滔江汉时,只觉得……

    “若不胜。”

    “冯异,大概不会从此归还了!”

    ……

    与此同时,襄阳对岸的樊城,岑彭竟安然坐镇此地,坐在第五伦发明,名为“马扎”的小胡凳上,与张鱼下着棋。

    张鱼低头看着棋盘上乱七八糟的落子,摇头道:“岑将军莫非心属战事,这一盘刚开局,就下了好几次恶手。”

    这使得岑彭开局不利,已经落后数子,在张鱼看来,输了开头,后面很难追回,这盘棋胜负已定。

    “是么?”

    岑彭却笑道:“汝怎知,彼一定是恶手?”

    他举起手中黑子,在张鱼眼前晃了晃,然后朝向那处观察、思索了无数遍的位置,轻轻放下。

    张鱼以白子欲反击,但拈起来后,却愕然发现,随着岑彭方才一子,先前那几个黑棋的“恶手”,竟忽然盘活,成了扼守关键的因素,反将他辛苦入套的长龙困住。

    不等张鱼思考下一步怎么后,一名岑彭的亲信幕僚匆匆步入,趋行钻入厅堂后,拱手低声道:“镇西将军、绣衣都尉,冯异北上了!”

    张鱼立刻跳将起来,喜悦地看向岑彭。

    “封子罢,等打完仗,有闲暇时再下。”

    岑彭却只颔首,缓缓站起身,将手中黑子,轻轻放回棋篓,任凭属下已为他系上了大氅,这才云淡风轻地说道:

    “我且去与另一位高手,先切磋一局!”

第564章 我在上

    除江陵外,南郡第二大的城市不是襄阳,而是宜城。

    宜城在古时候还有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鄢郢,此地做了楚国数百年陪都,亦是汉水中游的重镇,城高池深,秦将白起伐楚时,曾受阻于此,遂修渠决水灌鄢,水从城西灌城东,入注为渊,据说城里淹死了好几万人……

    虽然屡屡遭受战争重创,但宜城仍维持了一定的繁荣,镇守城中的,乃是楚黎王的丞相,名为赵京。

    “小国蒙大汉天兵来援,此乃楚之幸事也。”

    当二月中旬,冯异率军抵达宜城时,赵京立刻出城亲自迎接,态度恭敬,甚至还向冯异展示了城里人绣的炎炎汉旗——冯异猜测,最初城里人要举的,恐怕是五彩旗吧?来的是汉是魏不重要,能保护他们的利益最紧要。

    联盟是脆弱的,冯异未能入宜城,只得了部分粮秣支援,好在北上的前锋已抵达襄阳以南,邓晨亲自回来,向冯将军禀报在襄阳附近的所见所闻。

    “岑彭将其兵力一分为二,一半在汉水之北的樊城,一半在汉水以南、襄阳以西的阿头山隆中。”

    邓晨虽不算太知兵,但也看得出来,岑彭下了一手的烂棋,嘴都要笑歪了:“如今,浮桥已被切断,樊城魏军被邓县邓奉牵制,动弹不得;阿头山魏军虽然有些粮食,但只能依靠乡邑和山林临时营垒为依凭,无路可去。”

    “楚黎王说了,他在襄阳还有兵卒一万有余,只要与吾等汇合,便可合力,先击灭阿头山魏军,如此荆襄无忧,往后甚至还可向北,联合邓奉先,反攻南阳!”

    邓晨都想清楚了,若是侄儿真能迷途知返,最后一刻踏上大汉的船,他也就不记恨他害自己为阶下囚差点被杀的怨了。

    “阿头山,隆中?”

    冯异却不急着高兴,再度打开地图,找到这个地方,摸着下巴上的稀疏胡须,笑了起来。

    “岑彭挑的这一处,真是用意颇深啊。”

    邓晨诧异:“难道不是仓促生变,不得已留驻于阿头山么?”

    冯异摇头,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放在地图上襄阳东面:“此乃襄阳以东山脉,名曰岘山,传说乃伏羲死后所葬也,峰岩直插滔滔汉水,雄据一方,是为襄阳东屏障,山虽小,却颇为险峻。”

    他接着又捡起一块大的,落在襄阳西南:“襄阳西南有群山连绵不绝,直与莽莽荆山相连,人烟罕至,而这山脉最东边,便是阿头山!”

    “故而襄阳是东西夹两山,北临汉水,唯独南方有一个开口,这地形,像不像一个倒置的口袋?”

    邓晨亲自去过那一带,确实如此:“故而,襄阳易守难攻,才被陛下视为南北必争之地啊。”

    冯异道:“如今魏军偏师在隆中,是为阿头山北麓,吾等若欲灭之,不可能翻山越岭,只能先抵达襄阳,再行进攻,相当于钻进了这个山、城、水所造就的大口袋。”

    “进去又如何?”邓晨却觉得机会太难得了:“浮桥已毁,魏军缺少舟楫,岑彭还能飞过来支援不成?就算从樊城强行泅渡,后有邓奉先,前有汉、楚联军,亦必败无疑。”

    冯异笑道:“这便是岑彭所设陷阱的巧妙之处啊。”

    “让人看了,忍不住去俯身拾取唾手可得的胜利,殊不知,已经中了他的奸计!”

    他手捻着胡须尖,稍稍用力,这是冯异习惯性的动作,当他陷入沉思时,总会给自己一点痛感,这有助于思考,代价就是,胡须都被拔掉了许多根,导致颔下越来越稀疏。

    “依我看,岑彭之所以如此落子,除了引诱吾等入套,亦是为了让秦丰将重兵集中在襄阳。”

    冯异目光落在地图上、汉水以东的一座小城市:黎丘。

    没错,这处鸟不拉屎的地方、原本是襄阳隶属下的小乡邑,居然是秦丰的都城!

    说来好笑,这秦丰拿下南郡后,对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江陵、宜城都不感兴趣,一定要定都于故乡。

    当然,冯异知道,秦丰这样做的苦衷:这秦丰出身小吏,并非当地大豪,虽然是同郡,但他有些害怕被江陵、宜城的豪强拿捏住,遂不忘起兵之地,想依靠家乡士人。说好听点是恋家,难听则是一条“守户之犬”,就算要学项羽衣锦还乡,起码将老巢安在易守难攻的襄阳啊,足见其目光见识短浅。

    如今,秦丰主力是挪到襄阳了,但其首都却远在防御圈之外。

    “若吾等径直进入襄阳这口袋中,岑彭自樊城渡过汉水支流,击黎丘,再走黎丘西渡汉水,来到吾等后方,堵死口袋出口,岂不是攻守异势了?”

    虽然这条路有水泽森林,但冯异对岑彭的印象便是,此人用兵如疾风劲雨,喜用虚实之势,一定得当心防备他的奇兵!

    于是,冯异没有采纳马武、邓晨提议的速入襄阳,配合楚军击灭魏军偏师的计划,反而采取了极其保守的动作:

    他派遣邓晨留在宜城,带千余人看住舟船,以此作为汉军补给基地,若是形势不对,卸空了粮食的上百条舟船,起码能运走泰半汉军。

    而冯异自己,也只往北挪动了百里,在阿头山南面的一个县驻扎,在口袋外面边缘OB。

    在写给刘秀的奏疏里,冯异是如此解释的:“岑彭用兵诡诈,不可贸然突入,异且与岑彭相拒且数十日,阿头山魏军粮尽之际,必大急,或南师北渡仓皇撤走,或北师南济救援,皆可从容应对,此万成计也。”

    ……

    武德三年二月下旬,当身在樊城,日夜盼着冯异钻进“口袋”里的岑彭听说这位大汉镇西大将军,居然始终游离其外,只派了马武抵达襄阳试探时,不由笑骂道:

    “冯公孙的用兵,算是学到大魏天子些许皮毛了。”

    这是一句很高的赞誉了,冯异与喜欢积蓄力量,靠一瞬间的猛击来决胜负的岑彭,全然相反,更偏向第五伦的路数,就一个字:稳!

    稳慎徐图、谋定后战,这是岑彭对这位对手的了解,据无处不在的魏军细作反馈,听说汉军作为前锋的马武将军,军行太速,气太锐,然而其中多有不整不齐之处,一个伏击就能打散。

    反观冯异,带着万余军队北上,却几乎无隙可乘,行军时能做到不乱行,不喧哗,抵达阿头山南后,又故意让士卒大声喧哗,只为传到山北,虽然无法翻越攻魏军隆中偏师,但一二日间,光靠隔空传音足以乱其心志,让不知真相的士卒以为汉军大部队抵达,他们被包围了。

    幸好那批人是岑彭在关中就带着的老兵为中坚,否则说不定已经士气崩溃了。

    又听说冯异很重视后勤,至今船队还跟着军队,安置在宜城,这是见势不妙随时调头的态势啊,说好的争襄阳呢?

    不得不说,冯异这些举措,让岑彭原本的谋略全泡了汤,奇袭黎丘再渡过汉水,封死口袋的计划不能再用了,这会去,会迎面撞上半渡而击的冯异……

    “好手段。”

    岑彭却并不急切,控制樊城,又攻占汉水上游的山都县后,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比如援军,比如粮食,都可以通过安全的水道源源不断抵达……

    “就遂了冯公孙的意,继续拖下去罢,再拖上一二旬。”

    “但最终,还是他吃亏。”

    “因为这一战。”

    岑彭自信地抬起头,看向碧空之上,正在追逐鸷鸟的苍雕。

    “我在上。”

    “他在下!”

    ……

    夜雨荆江涨,春云郢树深。

    后世的这一首诗,极能形容三月份的江汉平原,随着骤雨泄下,原本还算嫩绿的世界,更加繁盛茂密,高高的山上枸杞赤楝竟相生长,低洼的河畔湿地,雨滴落在蕨菜和薇菜的叶子上。

    当雨停之时,随着百川灌入,滔滔奔流不息的汉水,已将荆襄紧紧包络,更宽阔壮大了几分,波涛已经涌到了襄阳以东,巍峨的岘山之下,让它更像极了一艘巨大舰,汉水在此受山势之阻,拐了个巨大的弯弯,向南缓缓流去。

    激荡的波涛中,鳣鱼和鲔鱼在成群游动。

    而这场雨,也将冯异彻底浇醒!

    这些天来,他一直感觉到自己似有某处忽略了,直到此刻,看着水涨后江汉滔滔之势,冯异才猛地脸色大变。

    “不好。”

    “此役,我在下游!”

    ……

    从一月底,岑彭入驻樊城以来,魏军就一直表现出缺少舟楫的架势,浮桥要当地人帮造,舟船还得临时征募,但楚黎王存了心眼,将船只都放到下游去了。

    当浮桥被楚军敢死之士烧毁后,岑彭也表现得无可奈何,修葺的进度缓慢,以至于从邓奉、楚黎王秦丰,到此战唯一能和岑彭下几个来回的冯异,都忽略了水上的威胁,虽然魏军在南阳或有舟船,但那些支流狭小,很难直接水运入汉……

    岂料,当三月初,雨水大盛时,汉水及其各条支流,水涨得飞快,夏天没到,就提前进入了通航期!

    怕什么来什么,一条条舟船也如期而至,或从汉水上游的丹阳地区,经过山都等县,畅通无阻地停靠到樊城码头,或从南阳腹地出发,靠着百川入汉的自然地势,顺利与友军汇合……

    舟船运送来的不止是快吃完的粮食,还有援兵、民夫。

    以及一艘艘在宛城打造的内河小翼,它们是唯一种能在汉水上作战的战船。

    数十艘船只停靠在水涨后被淹没小半的樊城码头,随着鼓点响起,它们悉数离开码头,驶入江流。而船上,除了岑彭亲派的几个亲信校尉外,绣衣都尉张鱼站在正一点点撑起的黄帆前,朝来为他们壮行的岑彭拱手,心服口服:

    “这盘棋,虽然看似开局恶手多多,但最终还是将军赢了!”

    岑彭却依然不轻敌:“未到最后一刻,不敢言胜。”

    他与冯异是棋逢对手,见招拆招,既然故技不行,就换了新策。这支水上奇兵,将顺着汉水南下,以超越快马的速度,去袭击宜城的汉军辎重:既然冯异不肯入袋,那就将袋子,再张大些,强行将他套进来!

    只不知,冯异又会如何应对?

    张鱼颔首:“宜城那枚收受了黄金和大魏印绶的暗子,楚寇的丞相赵京,已经埋下多时,就等发动!且让张鱼南下,盘活此子,为将军‘飞封’,断冯异后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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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