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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9章 莫欺少年穷

    “文叔果非常人也。”

    邓禹是当真佩服刘秀,一般人听闻意中人要被人抢了,定是勃然大怒,提剑出门;亦或是心灰意冷,垂头丧气。

    唯独刘秀,只稍稍失神片刻后,就挣开了邓禹的手,回屋中不急不忙,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才出来。

    “走罢!”邓禹再度邀他。

    “去哪?”

    “新野啊!”

    刘秀却笑道:“仲华勿急,且先坐下,将事情说清楚,是谁人,何时向阴氏提了亲?”

    年才弱冠的邓禹骂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文叔的外甥,也是我的族侄,邓奉,真是没大没小。”

    刘秀恍然大悟,他的二姐夫是邓晨,这等邓奉正是邓晨长兄之子,也算新野邓氏大宗嫡长子。

    至于邓禹家,已是旁支小系。

    刘秀心思藏得深,倾慕阴氏女的事,也就与他在常安朝夕相处的邓禹知晓,连姐夫邓晨都不曾告知。

    没想到,竟被自家人抢了先,邓奉前几日已经抱着大雁登门纳吉,邓禹刚听说消息,就狂奔南下通知刘秀,很够意思了。

    按照邓禹的提议,他们应当立刻驰往新野,找到刘秀的姐夫邓晨,将事情分说明白,再由邓晨出面,以长辈的身份,要邓奉取消这打算。

    说着说着,邓禹都发现这计划逻辑不通,遂停了下来。

    且不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秀拦不住别人看上阴氏女。再者他也是邓氏一员,当知婚姻之事绝非儿戏,邓奉的父亲、邓氏族长岂会因为一个刘秀阻拦,就放弃联姻的计划?

    刘秀看出了邓禹在替自己苦恼,只宽慰道:“仲华奔忙一路,定是又冷又饿,先吃饭再说。”

    用饭食期间,邓禹依然心不在焉,却见刘秀依然下著如故,大口大口的吃,不由暗道:“立志要娶阴氏女的不是他么?怎么我比他更着急?”

    倘若刘伯升出来,则会看出,今日刘秀吃饭时夹的菜,只有最靠他的那一盘,用餐速度也比平素快了许多,表面镇定下,是心里隐隐焦虑。

    但刘秀却能一直不慌,还跟邓禹打赌道:“邓奉的纳吉,恐怕成不了。”

    “为何?”

    刘秀笑道:“恕我直言,阴氏舆马仆隶上千,势力比于邦君,乃南阳第二等的豪右,恐怕看不上同县的邓氏。”

    邓禹不服了:“文叔你这话我就不爱听,邓奉好歹是大宗嫡子,他的曾祖父两代人做过扬州、交趾刺史,其祖当过豫章都尉,都是大官。”

    刘秀摆手指:“官是不小,但你看这任职的地域,皆扬交荒芜之地也。”

    邓禹骂道:“你这刘文叔,汝曾祖不也做过交州郁林太守么?”

    “可我祖父时就回到中原,做了巨鹿都尉。”刘秀道:“昔日旧阀阅就不必提了,真要算到百多年前,我家还是王侯!”

    昔日辉煌都别拿出来秀,要论这个,阴氏祖上就没当过什么官,但或许真是灶神庇佑,这家土豪走了大运,货殖农稼屡屡丰收,几代人下来,富庶程度仅次于宛城李氏。

    财货阴氏已经不缺,现在急需的是与权势结合,所以家道中落的邓氏求亲,只怕会被婉拒,刘秀听说,阴氏淑女的父亲,眼光高着呢!

    邓禹发现刘秀远在蔡阳,却对阴氏家主性情十分了解:“文叔这是从何处知晓的?”

    刘秀神秘一笑:“阴氏淑女的嫡亲兄长,阴识曾与我说起过。”

    说来也巧,阴识恰恰是刘伯升的小弟,他对伯升的任侠好义敬佩不已,经常来蔡阳厮混,只不过如今被家里强令,去长安读太学了。

    结果二人就没去新野,刘秀带着邓禹在周围游山玩水,倒是邓禹辗转反侧。

    数日后,他们方从邓晨的回信中得知,邓奉请媒妁登门纳吉被婉拒了,对方的理由是阴氏女年纪太小……

    “这算什么理由,十六岁,绝对不小了,果然如文叔所料,阴氏,看不起我家啊!”

    邓禹现在胳膊肘忽然不往外拐了,竟气愤起来,就差喊出一句“莫欺少年穷”了。

    同时邓禹也越发佩服刘秀:“文叔就是传说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人杰吧!”

    可既然连家大业大的邓氏都碰了壁,比他家没落更甚的舂陵刘氏三儿子,岂不是更没机会一亲芳泽了?

    刘秀目前只能搞定阴识,却拿不下阴氏家主,以他现在白身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去抢先提前,自取其辱罢了。

    邓禹不由心虑:“阴氏淑女美名扬于新野及周边各县,若再有坐拥大权势者提亲,阴氏答应下来,那文叔打算什么办?”

    刘秀保持了一贯的镇定,指着南方那片连绵百里,松柏森森大山道:“仲华可知,那是什么山?”

    “绿林山。”邓禹当然知道,此乃南阳与江夏、南郡的界山,因为松柏长青,严冬不黄,故曰绿林。

    这几年世道越发艰难,荆州饥馑,民众聚集在荒野,形成了大大小小几股盗贼,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众皆万人。

    而势力最大的,当属盘踞绿林山已三年的“绿林贼”,新市人王匡、王凤为平理诤讼,遂推为渠帅。

    本来绿林只有七八千众,但去年王莽两次对各郡訾税,又逼得一大批活不下去百姓造反。绿林势力膨胀,加上男女老弱,聚众两三万口,又招纳了南阳马武、颍川王常等有案子在身的轻侠,有兵有将,已成荆州众“贼”之首。

    而蔡阳作为南阳较靠南的县,与绿林之间,就隔着百来里。亏得绿林军乡土观念重,主要向南攻击江夏安陆等县,没翻到群山北麓来。但南阳亦是一月三警,官府已经准许豪强们自聚武装以备贼,这正是刘氏兄弟扩大武装的好机会。

    刘秀暗道:“诗云,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如今虽是白身匹夫,连阴氏大门都踏不进去,可未来谁说得准呢?”

    面对邓禹天真的问题,刘秀只指着绿林山,似是认真,又似玩笑地说道:“若真有那么一天,大不了,我就带宾客私从去抢了婚,到南方投绿林!”

    ……

    “我从军满打满算一整年,其实其中整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花费在了路上。”

    这是第五伦从陇右那崇山峻岭中走出来后的感触。

    和去年出蜀入蜀时一样,这次回朝,第五伦一样没有走重复的路。他带着将近两百私从亲卫乘车骑马,自带干粮,离开特武县后向南行,前往安定郡。

    安定郡首府前汉时叫高平(宁夏固原),如今叫铺睦。

    “按照王莽的习惯,难道不应反过来,叫‘平高’么?”

    此地属于传统的六郡范畴,但汉武帝内迁的羌胡也杂处于此,路上颇不安宁,第五伦带着这么多人全副武装,竟都遭遇了三次抢劫,统统打退了回去。

    他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三水卢芳残部,而是另外几股盗寇,毕竟王莽政策下不论华戎都不好过,这些问题本来就有,绝非干掉一个卢芳能解决的。

    离开高平往南,就到达大名鼎鼎的萧关,两百年前被匈奴人烧毁的痕迹已经不见,关隘高大,但第五伦知道,匈奴之所以不能深入此地,不因萧关狭隘,而是因为,还有北方的新秦中挡着。

    萧关南方是绵延险峻的陇山(六盘山),隔开了安定、天水两郡,第五伦带着众人往东,在抵达泾水谷地后,道路稍稍好转,只要顺着冻得结结实实的水流向东南行,就能一直走到长陵去。

    而第五伦的地图,也将凉州一角一点点补全。

    但路程是如此遥远,远到能让人在途中感受四季变化。他们离开特武时大河才刚刚凌汛冰封,回到关中,看到那些熟悉的大平原时,泾水都快解冻了。

    孟春一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儿上冰,水獭祭鱼,鸿雁北来。

    天气好转,主要是列尉郡人的队伍中也欢笑不断,毕竟,当他们看到泾水对岸的甘泉山时,就意味着家乡将至。

    对郑统、臧怒而言,他们不再是去时失魂落魄,不知明天是死是活的甿隶迁虏,而是拥有官身,还抱着第五将军大腿的亲信故吏。

    但河对岸却有些不安静,人声鼎沸犹如一片大工地,第五伦眺望到,有民夫们或拉或拖,用尽办法将巨大的梁柱从甘泉山运到泾水之畔,等待冰完全化后水运而下。

    甘泉山早在秦朝时,就没有大树了,这些梁柱,居然是从甘泉宫中硬生生卸下来的!

    百年前,汉武帝曾在这座宫殿里焦急等待卫、霍漠北大战的消息,但到了新朝,皇帝很少出常安,遂闲置下来,鲜少有人造访,连守宫的士卒宫女都放回民间了。

    “好好的甘泉宫拆了作甚?总不会是送进宫劈柴烧吧?”

    第五伦没搞懂这一幕的寓意,只与众人开玩笑,按理说常安燃料没匮乏到这个地步啊。

    他不知朝廷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只带着士卒加快速度,两日后抵达长陵城外。

    他让部属们在城外停驻,自己带着数人,想要进城拜会郡大尹张湛,打听打听近来朝中风声,好搞清楚王莽召自己和窦融回来意欲何为。

    可就在第五福掏出进城凭证,一枚值一千钱的大布黄千时,不认识第五伦的城门官却朝他拱手,善意提醒道:“将军,并非下吏刻意刁难,只是大布黄千,乃至于所有的大小钱,月初时就废除了,出入城不得再持此物!”

    骤闻此言,第五伦虎躯一震,心中直呼:“什么,王莽又双叒叕搞货币改革了!?”

第120章 天下乱

    逾年未见,张湛老了许多,当官就是这样,若万事不理全扔给手下,垂拱而治自是轻松,可像张湛这样做事认真甚至带着点蠢笨的,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案牍中。

    不过最累的,还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让本郡安定的无力感吧,尤其是寿成室发号施令的皇帝三天两头“我有一个计划”的情况下,只能疲于应付。

    第五伦拜见张湛后,提及在城门口惊闻皇帝又改了货币,张湛亦是摇头不已:“去岁征召郡国粮秣以供大军北征匈奴,如今弊端开始显现。”

    跟前年的丰收不同,去年秋天很多地方遭了灾,而河东等地冬日无雪,这意味着春夏恐怕会有蝗灾,更让人担忧。

    这种情况下,粮价开始飞涨,连产粮区的关东、关中都飙到了米石千钱。

    皇帝认为这一波通货膨胀,是大钱发行过多的缘故,于是大手一挥,将一枚能换千钱的大布黄千等给废除了。

    第五伦只无力吐槽,去年给缘边郡县发俸禄,用的还是这玩意呢,你说废就废,很多郡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到消息,手里的钱就成了废铜,掏出来甚至还犯法,上哪喊冤去?民间持大布黄千者少,唯独官吏不得拒用,这韭菜又割到官吏头上了。

    顺便五威司命又在六尉六队搞一阵风的运动,抓捕一批盗铸者,充作官奴婢。

    不过和过去四次币改不同,这回王莽没铸造新币,反倒将杂七杂八,奇奇怪怪的货币统统废除,只剩下货布、货泉两种,两品并行,货钱径一寸,重五铢,枚直一,与汉时五铢钱没什么区别,就换了个名字铭文。

    “这不就改回去了么?”

    第五伦摇头,早知如此,这十余年间反复折腾。

    张湛又道:“好消息是,既然伯鱼说展德侯接替汝等就任边将,他一向主张对胡怀柔,那大概意味着,对匈奴的战事,恐怕当真要停止了。”

    今岁这种情况,国家实在无法承担与匈奴长期作战的巨大开销。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短短一年间,国内盗贼滋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伯鱼北上时,天下盗贼虽众,但没有超过汉武晚年的情形,;小股的有数百人,在乡里劫杀抢掠,多得无法计算,致使道路断绝。大股的有数千人,他们胆大妄为,攻打城邑,夺取府库的兵器,释放死罪囚徒,抓捕、污辱县宰、尉、丞,杀死六百石官吏。”

    当时王莽还没把这些盗寇当回事,只派绣衣使者手持皇帝符节,督促各郡镇压。

    结果一年下来,脱了天灾人祸的福,盗贼越剿越多,百姓弱者亡于路,壮者入盗贼,得了源源不断的加入后,已经出现了很多股“巨寇”。

    张湛告诉第五伦,天下盗寇虽众,但尤以荆扬、青徐两处为盛。

    “扬州有会稽瓜田仪,庐江贼寇王州公,两人所部达万余人,转战大江南北,互通声气。”

    “荆州则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众皆万人,势力最大的还是绿林贼,据说贼众多达两三万口,已经到了侵占县城的程度,郡县不能制也。”

    郡县兵就那么点,指不定当兵的得知俸禄变成了一片轻轻的废铜,就怒而从贼了呢,哪里镇压得下起义军,于是王莽才改了全国军制。

    “赐诸州牧号为大将军,像我这般的郡卒正、连帅、大尹为偏将军,属令长裨将军,县宰为校尉。”

    “又令荆州牧费兴、扬州牧马余统筹各郡,合力进剿贼寇。”

    第五伦一愣:“马中垒做了扬州牧?”

    马余是马援兄长,曾在第五伦被司命府抓走时帮过他一把,在马援答应提亲的情况下,两家要成亲戚了,若按后世规矩,第五伦得喊马余一声“大爷”。

    没想到,统领北军一部的马余竟被王莽调去了扬州。州牧虽是汉时刺史演化来的,但秩禄权势却远远超过,地位比于三公,如今更赐号大将军,手握一州军权——理论上的。

    这意味着茂陵马氏在新朝更进一步,跻身顶级家族,第五伦这联姻当真是“高攀”,但也让马余相隔甚远,只希望马大爷别反过来被起义军剿了吧。

    至于荆州,亦有前大司马司允费兴为州牧。

    张湛又道:“荆扬盗贼只是肘腋之患,但青徐之盗,则有糜烂之势。”

    “最早举事的吕母,聚众于海岛之上,飘忽不定,只要时机有利,就上岸攻打官兵,郡兵不能制。”

    “东海力子都,劫掠徐、兖,屡败郡兵。”

    “更有琅琊樊崇,数年前起兵于莒,转入泰山。泰山自孔子时,每逢季世,便是藏污纳垢之地,苛政猛于虎啊,于是明知泰山有虎,而向虎山行。樊崇已聚众数万,声势最大,甚至率部攻打过莒陵郡(城阳郡)!”

    荆扬的起义军也就打打小县城,可青徐的三股大盗,却是都对郡城下过手,虽然都没成功,可明显吓到了官府,哪怕王莽放权让青、徐、兖三州牧统辖进剿,恐怕也难以凑效,已经到了非中央派兵不能平的程度了。

    聊到这,近来国内大事第五伦基本都补上了,越发担心:“王莽调我和窦融回来,莫非是让吾等去镇压起义军?”

    让缓则打反贼,这是第五伦不愿干的事,可如今也只能内装忠应付着,只在心中计划:“若真如此,我一定要恳请,非第五曲不能平也!”

    乱世是越来越近……不,这就是乱世!什么官职爵位都是虚的,手里有兵最重要。

    时候不早了,第五伦知道张湛还有公务要忙,告辞前只提起自己路上见有民夫在拆甘泉宫。

    此事说得张湛叹息不已,告诉第五伦一件惊天大事。

    “上月,有汝南人名为‘郅恽’者,理《韩诗》、《严氏春秋》,州郡知名,被聘为太学高弟,郅恽西至常安,结果他刚来,就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

    张湛压低了声音:“郅恽说,汉历久长,孔为赤制,汉家气数未尽。近年上天频发异象,是想使陛下觉悟,回到臣僚的位置上,方能转祸为福。取之于天,应该交还给天,才算是知天命。若不早图,是不免于窃位也。”

    郅恽这是为已亡的前朝叫魂,认为汉家必再受命,建议王莽干脆效仿尧舜,赶紧将皇位再禅让还给刘姓,这样一来,天下乱象就能迎刃而解了!

    经历了卢芳之事后,第五伦对给大汉叫魂的行为也见怪不怪了,太学真是出人才啊,只问道:“那郅恽后来如何了?”

    张湛道:“被五威司命逮捕,下入诏狱,但陛下没让人杀他,对朝野说郅恽有狂疾,是个疯子。”

    可这件事与拆甘泉宫有什么关系?

    原来是王莽被这件事刺激到后,便听信了一些望气士的言论,又见四方盗贼多,打匈奴、句町也不顺利,觉得是风水出了问题。于是就下书,决定在常安城南,金水之南,明堂之西的地方,划地百顷,要正式给祖先修建耽搁很久的九庙,还亲自巡视,举筑三下。

    但府帑空虚,百姓匮乏,没办法从终南山蜀中运来巨木,于是王莽这小天才就一拍脑门,又有个一个计划!

    何必舍近求远,梁柱巨木,常安周边,不有的是么!

    于是他就将主意打到前朝宫殿上了,什么建章宫、承光、包阳、犬台、储元宫及平乐、当路、阳禄馆,凡十余所。常安左近,汉武帝昔日大兴土木耗费民脂民膏修起来的华丽宫殿,统统被拆了,连甘泉宫都遭了殃。

    破了前朝四旧,又能节省许多钱粮人力,岂不美哉?

    倒是第五伦暗暗吐槽:“王莽九庙用的是汉朝梁柱瓦材,真是莫名应景,这新朝不就是全盘继承了前朝框架,刷上层新漆就完事了,岂不知,连同木头里的蠹虫也保留下来,不朽才奇怪。”

    虽然,王莽九庙前三庙,什么“黄帝太初祖庙”,“帝虞始祖昭庙”,“陈胡王统祖穆庙”,也是第五氏的祖先。

    一席话说完,第五伦能听出张湛语言中的深深疲倦,这位两年前还唯上命是依,自诩忠良的郡大尹,今日却颇有些心灰意冷,对这新朝雅政不免抱怨,但又适合而止,没说出太过分的话。

    第五伦记住了张湛的态度,既然他未来想以列尉为大本营,那张湛这郡大尹就是绕不开的,只希望未来,自己不必手刃举主吧。

    辞别时,张湛只嘱咐第五伦:“如今太子已废,国师公失势,局势不明。而老朽又不得陛下欢心,朝中没有人能帮得上伯鱼了,过几日入宫面圣时,说话要小心!”

    ……

    第五伦离了长陵,才进入临渠乡,就受到了整个宗族的热烈欢迎,为首的正是第五霸,站在牛车上,远远望见第五伦的队伍就哈哈大笑起来。

    “是吾家将军回来了!”

    第五霸自然是欣喜的,不但因为孙儿远征平安归来,还封了伯,做了裨将军,这无疑将第五氏的阀阅拔高了许多。

    第五伦还来不及与大父含泪相拥,却先见到他身旁两个婢女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才几个月大,第五霸接过,左右手一边一个。

    第五伦逗了逗他们:“大父,这是哪家的孩子……”

    第五霸得意洋洋:“这是汝两位叔父。”

    第五伦笑容凝固在脸上,亏他在新秦中时,还一直担心第五霸安康来着,没想到啊没想到,老爷子七十多岁还能生娃,还俩!

    再瞧着眉毛这鼻子这眼睛,和第五霸简直一模一样,第五伦重新绽放笑容,抱起两位叔叔亲了亲。

    第五霸俨然在用这种特殊方式告诉第五伦:“要做大事放心去,老子身体没问题!”

    而宗族里的其他人,对第五伦敬畏更添了几分,随着第五伦加官进爵,第五氏已跻身列尉郡顶级豪强,仅次于邛成候、萧乡侯,而权势更胜之,毕竟他过几天还能进宫面圣。

    第一柳已经死掉了,第一关也去了孝,第一个过来拜见,依次是第八矫、第六犊等,最后是第四咸,他忙不迭地向第五伦汇报了宗主要他往东方、南方派遣商队的成果。

    第五伦因为不知历史,所以对情报更加上心,总不能全靠他一个人丈量吧,遂利用起了自家商队,顺便打听打听,各地名叫“刘秀”的人,毕竟他已经笃定,刘歆不是那个“位面之子”。

    结果让第五伦大失所望,不是没找到,而是找到太多个了。王莽搞的单名制,导致这世上同名者频出,比如景丹儿子和他亲戚撞名,绿林山那个造反的王匡,居然和新朝太师重名,王莽一个庶子也叫王匡……

    但第五伦又听第四咸禀报,这都一年了,他家商队往南只到达右队(弘农),向东只过了兆队(河东),抵达后队(河内)……

    等等,怎么感觉是在隔壁生产大队串门似的,第五伦撇去这奇怪的念头,责怪起第四咸来:“义仓钱粮让汝用着,为何进度如此之慢?”

    “宗主,实在是没办法。”

    第四咸吐诉道:“一共派出三支商队,结果到了其他郡,便频繁遭劫,对方人少时,还能靠徒附击退。可盗贼如麻,哪怕在六队,亦有为众数百者,剽略行人。”

    “一队运气好,抵达河内后辗转而归;去弘农那队,丢了货物钱帛,衣服也被扒光,只能一路讨着饭回来;最惨的是去太原那队,在路上就被盗匪杀得一个人不剩,直接没了音讯……”

    出个郡都如此惨烈,第五伦惊住了,第四咸哭丧着脸:“宗主,除非数十上百人聚众持兵戈而行,否则没人再敢出郡了。谁也想不到啊,才短短几年,这世道,竟乱成了这般模样!”

    ……

    PS:中午有事,第二在在18:00。

第121章 入宫

    扬雄三名弟子中,侯芭留在蜀地为他守孝三年,王隆自从与第五伦分别后,便带着私从徒附,将扬雄年轻时去过的每个地方都踏足一遍。

    他在成都里巷中感受《蜀都赋》的奢华,登上这时代众人认为长江的源头岷山,眺望都江堰,昔时扬雄便是在此投下了《反离骚》。

    王隆回京时,第五伦已经北上,近日他正好回家休沐,听闻第五伦衣锦还乡,顿时大喜,成了第一个到访的客人。

    二人岁余未见,寒暄一阵近况后,王隆听第五伦吐槽他家商队出三折二,不由苦笑:“伯鱼真是离开中原太久了,你以为还是一年前么?”

    “别说是商队旅人,连朝廷的使者,盗贼都照劫不误,前段时日,就有一位去豫州办事的大司马士,在左队(颍川郡)被贼人给劫持了!”

    第五伦道:“然后此人被杀了?”

    王隆摇头:“大司马士乃六百石官吏,左队的盗贼发现这居然是个京官,不敢伤害,竟然将他好吃好喝招待,数日后送回县里。”

    于是那位元士便带着这离奇的故事回到常安,将此事向皇帝禀报。

    王隆道:“我认识那位元士,问起他的经历,他也曾谴责盗贼,问他们为何要反?但颍川之贼都说自己没有谋反,只是因为贪官污吏多次征赋税,实在活不下去,加上连年久旱,饥饿穷困之下,这才沦为盗贼。”

    “元士又问起他们杀死的官吏,盗贼皆言,是混乱中失手误杀,希望元士能替他们向圣天子声冤,只要不再苛税,赦免罪过,立刻就离开山林。”

    这是有盗贼希望招安啊,第五伦来了兴趣:“朝廷听了这故事后,是何反应?”

    王隆说道:“陛下大怒,认为这是欺骗,于是下文告责备四辅、三公。”

    他记性一贯很好,对第五伦描述道:“陛下在诏书中,自言起于微末,深知民间里闾奸邪。但凡是迫于贫困饥寒沦为盗贼的人,大则群盗抢劫,小则偷窃盗墓,不过这两类。”

    “但现在所谓盗贼,人数以千百计,跨州连郡,如此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盗贼,而是谋逆大乱!围攻乡邑县城,甚至公然抢掠朝廷使者,杀官屠吏,如此胆大包天,岂是迫于饥寒能搪塞过去的?”

    “朝廷告诫卿大夫、卒正、连率及各庶尹,要认真管教良民,甄别剿灭盗寇。往后若有人胆敢为盗贼说话,便逮捕监禁,查办罪行!”

    第五伦听罢只觉得荒唐,不抵抗的是叛贼,抵抗的是训练有素的叛贼,就一个字,剿!看来王莽是铁了心要内外都硬到底啊。

    不过招安也没用,天下这形势,就算起义的农民暂时回归土地,很快又会因为没有生计被逼反。

    总之,昔日安全的旅途变得处处是路霸盗匪,第五氏的对外探索只能憋屈地暂时叫停,范围局限在六尉,再往外,真得武装经商才能走了。

    第五伦决定,立刻让自己带回来的那百多名第五曲当百、士吏,往宗族中几个里都派去些。以防贼的名义,开始筹划训练族兵之事,可惜只能分开小规模地练。

    凡事有弊必有利,等过个一年半载,这满天下如麻般的盗贼,正好能分批派族兵去引怪练练手,第五伦又暗道:“既然外面乱成这德性,缘边跑了一两个流放的刑徒,地方官也不会在意吧?”

    时机成熟时,他可以派一支队伍去西海郡,将第八矫甚至连那刘隆一起弄回来。今天他父亲第八直还在第五伦跟前哭诉,说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儿子来信了,第八氏派去的人也没了消息,只不知是折在了去途还是归途。

    送走王隆后,这天晚上第五伦就没睡好,他是被坞院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叫声吵醒的。

    那俩位“叔父”真是继承了第五霸的风格,种姓坚韧,不但哭声洪亮,且跟约好似的,先是一人哭罢,另一人就紧接着嚎起来,亦或是二人同唱,就没个安静的时候,直接干了个通宵。

    更气的是,第五霸次日还一手环抱着一个酣睡的娃儿,表示自己之所以“闲来无事”添了这两庶子,都是因为第五伦实在太能拖,迟迟不能让他抱重孙儿。

    这是在催第五伦成婚呢,第五霸可有长长的一个名单,随着第五氏日渐富强,列尉郡乃至常安不少豪强都看上了他家,用第五霸的话说就是……

    “数不尽的好淑女等着你挑!”

    第五伦一笑,对第五霸道:“说起来,孙儿还有件大事,要请大父帮忙。”

    “何事?”第五霸低头啵着儿子。

    “请替我,弄些活雁来,要四只!”

    第五伦要活雁当然不是炖汤补身子,这年头婚礼六礼,五礼都用得上雁。

    听到第五伦要雁,第五霸先是一愣,旋即大喜,第五伦这才将自己在新秦中已向马援纳采求亲得到同意的事告知祖父。

    “茂陵马氏?”

    第五霸更是惊喜连连,激动到差点把怀里的娃儿摔了。

    马家他是知道的,马援与第五伦有交情,如今马余已为扬州牧,马员为北方增山郡连率(上郡),马氏要阀阅有阀阅,要家底有家底,听第五伦说,马氏淑女家教也好……

    第五霸顿时醒悟:“难怪伯鱼过去有事没事,就派人去给马氏送土产,原来是早就谋划啊,大善,有老夫当年的风采!”

    他立刻派人……不,是亲自去张罗此事!顺便将那份长长的联姻名单给扔灶里烧了。

    第五霸甚至顾不上他俩小儿子哭闹了,仓禀里的存粮丝绸要清点,纳征时彩礼可得给足,不能叫马氏小看了。婚礼必须大操大办,亲迎的车马也得早早备下,一定要匀驷的百金好马!不但第五氏要忙活,宗族里其他人也要发动起来,这件事,他们与有荣焉。

    盘算着要忙的诸多事,第五霸笑得合不拢嘴,还喃喃道:“我家竟与顶尖士族结了亲,真是一份做梦都没想到的好婚姻。”

    第五伦再升官,他们家再殷富,第五霸潜意识里那种庶族寒门的自觉仍在,总觉得自家是暴发户。

    往前几代十几代,那些所谓的豪门士族,谁不是暴发户?

    “大父。”第五伦看着老爷子开心的模样,心中暗道:“往后你没想到的事,可数不清呢!”

    ……

    登门问名之事虽提上了日程,但有件更着急的,那便是第五伦面圣之事,毕竟扔着公务先办私事,对象父亲还是在逃通缉犯,若被有心人参个大不敬就不妙了。

    第五伦先到常安郎署报到请求谒见,又等了一天后接到通知,让他明日入宫。

    翌日,第五伦穿戴好一身崭新的绛色官服,腰挂印绶,头戴上次王莽所赐麟韦之弁,他很期待今日的会面。

    去年鸿门大营虽然谒见过王莽,但隔得远,连模样都没看清,这次进宫面圣,应该能更近点,瞅瞅老王尊容吧。

    这次带第五伦入宫的人,正是在刘歆家打过许多次照面的五官中郎将刘叠。

    “伊休侯,国师公无恙焉?”

    第五伦见面后小心询问,远在新秦中,他都听说太子被废的消息,这对太子岳父刘歆来说,简直是天塌下来了,国师公身份变得十分敏感。

    再加上前段时日那位汝南人郅恽冲塔上书,要王莽归政于汉家刘氏,王莽指不定会对刘歆有想法。

    但奇怪的是,王莽对刘叠依然十分宠信,仍为五官中郎将,统领郎官,宿卫宫内。

    刘叠笑道:“大人近来连朝都很少上,只修生养身,不见外人,独在闲暇时拼命割圆。”

    第五伦有些惭愧,刘歆曾帮过他,可这节骨眼上去拜访,对双方都不利。

    刘叠在前引路,带着第五伦从苍龙横亘的东门苍龙阙进了寿成室。

    寿成室,其实就是未央宫改个名而已,前汉时一共东、北两门,北门叫玄武阙,不过王莽当权后,又拆了一段城墙,添了西、南两门。

    南为朱雀阙,方便他去常安城南大兴土木修建的明堂、太学、辟雍及正在建设的九庙祭祀。

    西为白虎阙,王莽对游山玩水毫无兴趣,唯独喜欢西边建章宫内的太液池渐台,常通过廊桥过去避暑。

    第五伦一路看着新鲜,这寿成室确实有大国宫殿的气派,只是颜色素雅,以黄墙黑瓦为主,与后世故宫的红墙绿瓦截然不同。

    入了苍龙阙,才算进入“宫中”,属于宫室外围。里面还有一道宫墙,亦有四门,过去叫公车司马门,公卿车乘至此必须下来步行,如今改名“王路四门”。

    入了王路门,则是前廷中枢,远远能望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巍峨宫殿屹立在龙首山岗,一座座殿堂从北到南,从山岗到山脚依次排列。

    那就是前殿,如今叫“王路堂”。

    古朴的竖钟架在宫院中,殿上横架着形如飞龙、曲如长虹的殿梁,椽桷排列整齐,飞檐似鸟翼舒张,厚重的栋桴如奔驰的骏马般排列气势恢弘。

    第五伦听扬雄和桓谭说过,王路堂前,过去还有秦始皇帝所铸,十二个巨大的金人立于正门外。但王莽当权后,认为这是秦时旧物,必须破除!于是就乘着修白虎、朱雀两阙的时候,让人连拉带拽运出宫了。

    原地只留下十二金人伫立两百年后,留下的深深印记,第五伦估摸着,自己躺下都填不满那巨大的脚印。

    王路堂是办大事用的,单独的谒见一般安排在皇帝办公的宣室殿。

    宣室较王路堂稍小,但戒备依旧森严,卫士们一个个虎头燕颔,魁梧雄健,椎髻戴冠,手持大戟,威严赫赫。

    第五伦先被引到了殿侧的画室,这是等待召见的地方,自有礼官给他演示待会谒见时的礼节,一板一眼,王莽应该是个很在意礼仪的人。

    皇帝的一天是极其忙碌的,更别说王莽这种事必躬亲的风格,第五伦等了一会,刘叠再度出来通知他准备进去时,却突发意外。

    宫外有一架小马车辚辚行驶,朝宣室殿开来。

    等等,说好王路四门内不准行车呢?

    但那车却不停,一直开到宣室殿门旁才停下,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车上下来,她的衣着极其朴素,真就是一身白,看上去像戴着孝似的。

    她步行时仪态端庄,盈盈而趋,而宣室殿的执勤黄门、卫士,方才还神气得很,如今却都不敢拦,只如潮水般分开,远远跟着连连朝女子作揖,低声下气地恳求,却拦她不住。

    第五伦还在画室回廊里,都来不及细细看清这女子容貌,她就径直进了宣室殿,只扔下一个素影。

    “明明是我先来的!”

    第五伦心中大呼,他就这样被人插了队,只能无辜地看看刘叠,现在怎么办?这女人又是谁,王莽爱妃么?

    刘叠也颇为无奈,没想到她会这时候来,只干笑道:“伯鱼勿急,还是再等等罢。”

    “刚进去的那一位,是黄皇室主!”

第122章 老王

    刘叠是看着王嬿从安汉公的年幼长女,一步步变成皇后,然后是皇太后、定安太后,最后被封为黄皇室主的。

    想当年汉平帝立后时,庶民、诸生、郎吏以上者,每天跑到苍龙阙守阙上书者千余人,公卿大夫或诣廷中,或伏省户下。仿佛全天下都希望王莽之女能做皇后,这不乏安汉公爪牙暗箱操作,但确实是众望所归。

    纳吉卜筮是他父亲刘歆帮忙算的,得了黄皇室主名字“王嬿”后,兆遇金水王相,卦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

    之后的亲迎是由刘歆担任礼官,整个婚礼仪式亦是刘歆一手张罗,力求做到王莽要求的,朴素而不失典雅。

    刘歆为了这场刘、王亲上加亲可谓费尽心思,希望能让王莽安心,好达到“王与刘,共天下”的和谐状态,只可惜这平衡没维持几年,还是被打破了。

    等到新室代汉后,黄皇室主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她一面是新皇长公主,却又是前朝太后。她素来为人婉有节操,搬到宣明里对面的定安馆居住,变得深居简出,常称疾不朝会。

    刘叠知道,曾与自家并列公卿的开国功臣甄家曾馋黄皇室主身份、容貌,制作符瑞,想要谋娶她。这事虽然黄了,但王莽大概是心有惭愧,或是另有想法,亦欲让她改嫁,然黄皇室主大怒,坚决不从,几乎到了绝食自尽的程度,皇帝遂不能勉强。

    但今日,却为何忽然入宫来了?

    刘叠知道实情,但他家如今处境尴尬,多的话也不敢说,只模棱两可地告诉第五伦。

    “黄皇室主已入宫照拂皇后多时,就在椒房殿。”

    第五伦恍然,王莽的皇后也姓王,乃昭宣时丞相宜春侯之后,做王莽的妻子是真的惨,毕竟老王对待儿孙极其苛刻,已经勒令两子一孙自杀,听说皇后为此哭瞎了眼,体弱多病。

    那位新迁王王安是个傻子,照顾皇后的活原本是太子王临的,可太子被废后搬到外第居住,非请命不得入宫来,这担子当然只能由长女来扛。

    只不知今日她来所为何事?

    皇帝在个人情感上,显然是比较绝情的,黄皇室主这场插了队的谒见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出来了。第五伦仍等在画室里,只是脚步故意往外挪了点,行礼时暗暗窥之,这次总算看清了黄皇室主真容。

    却见是年纪二十许的女子,反正比第五伦大不少,个子几乎比他还高。头发盘成已嫁妇人的样式,容貌虽无粉黛装饰然甚丽,绛唇一点,只是红着眼似在里头哭过。

    黄皇室主出来时看到刘叠,这位她嫁入宫时随刘歆去亲迎过的刘氏宗亲,还朝他行了一礼。

    刘叠忙不迭躬身作揖,却也不敢有任何对话,只在黄皇室主再度乘小马车离去后,暗叹一声,才带第五伦入内。

    进入宫室内部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华贵奢丽,举目所见尽是朴素,汉朝时的巧饰装点统统被拆掉,宫女的衣着、容貌甚至远不如邛成候府,都是老巴巴的前朝宫人,听说她们夏秋天热时裙不过遮膝,好为宫里省点布料。

    路上又遇到小黄门端着用餐的器物出来,居然是一个个陶罐、木器。听刘叠说,皇帝已经坚持简朴,十数年如一日了,不用漆,不用金银,为的是给天下做个表率,毕竟儒者一直认为,汉家之所以衰败,是因为道德沦丧,奢侈太过。

    过了几个宫院后,皇帝所在的殿堂已至,门扉次第打开。

    觐见皇帝规矩是很多的,第五伦刚才在外头被礼官耳提面命,要他见君时一定要“趋”,足躩如也;表情不能嬉皮笑脸东张西望,一定要严肃,色勃如也;手上也得有动作,作揖行礼的时候,先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襟犹如鸟儿的一双翅膀,躬身时要保持端正自如,虽然衣服会前后飘摆,但是一定整齐而不凌乱的。

    实在是太难了,乱不乱第五伦不知,只在揖后再拜:“臣第五伦,拜见陛下!”

    膝盖有点疼,这王莽确实太小气了,连皮毛毯子都不垫,炭也不烧,正值乍暖还寒的时节,整个宫室冷得像冰库,真不像活人待的地方。

    王莽的语气却很热络:“第五卿免礼。”

    抬起头后,这次第五伦得以进抵距王莽十步左右,还没有云母屏风遮挡,能看清他的衣着容貌。

    王莽穿着一身常服,因身前案几遮挡,第五伦没看到传说中的补丁,这真是一位“民选皇帝”,这帝位虽不是选民一票一票选出来的,但也差不多,毕竟前前后后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请求王莽更进一步,不做汉臣,做新皇帝。

    至于容貌,第五伦短短一窥的间隙,只瞧得王莽不像外面有些人传说中的那般丑陋,嘴巴有点大,下巴有点突,面相挺老实的一个人。坐着都显得身材高大,倒是他的肤色不是一般的黄,而是怪异的橘黄,不知是冻的还是敷了粉,头发为冠所遮,不知几成黑几成白。

    “卿征战于塞北,戎马劳苦,又自新秦中归朝,一路辛勤,赐座。”

    王莽的声音略显嘶哑,但话语却出人意料地和蔼,对站在一旁的中黄门王业笑道:“昔时第五伦上书请缨,愿入伍北征,有些人还说他年纪小小不可赋予重任,唯予不然,第五伦果然没让予失望。”

    第五伦讷讷应诺,连坐的地方都好硬,却只能正襟危坐,这谒见皇帝真是不容易。

    又见王莽案几旁是堆积如山的奏疏,几个中黄门、小黄门在旁侍奉协助他处理政务,听说新室皇帝出了名的勤政,鸡鸣而起,夜分不寐,以至于脸上再怎么掩饰都无法遮盖眼袋,以及眼里的血丝。

    王莽先问了第五伦在边塞的见闻,第五伦感受到中黄门们的目光,只挑着好的说,外面的乱相,王莽肯定也有渠道得知,但信不信就另说了。

    而在提及他在新秦中痛击匈奴的大功时,第五伦亦十分谦让,将功劳全推到另外一人头上。

    “陛下,臣年纪幼弱,能击退胡虏贼寇,多赖窦将军之力也!”

    第五伦就怕王莽让他当主力去跟青徐、荆扬起义军死磕,拼命将窦融往前推,谁让窦周公比他回来得晚,先给王莽留下一个印象,到时候送死窦融去,第五伦跟在后面保存实力,不动如山多好。

    虽然他这内奸言行举止装得像个忠臣,但第五伦毕竟年轻,又不是皇帝亲信,自然不会向他咨询国家大计,王莽夸赞第五伦少年英才后,只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来。

    “吞胡将就韩威降胡之事,卿如何看?”

    从旁边的中黄门到第五伦,都不由紧张起来,韩威丧师后,从河西的张掖、武威到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都不约而同将锅往韩威身上甩,甚至流出了他战败投降,效了李陵旧事的传闻。

    第五伦只垂首道:“臣当时只是区区军司马,并非吞胡将军亲信,路上时常为踵军,将军出塞在外征战,我则留守后方,至于将军生死,亦是听人口传语说,或言死,或言亡,或言降,不一而足……”

    说到这第五伦心中不忍,韩威虽然是个庸将,但毕竟亡在击胡的战场上,和内战还是不太一样的,他只小心地说道:“此乃信息不足所至,臣以为,不如等一段时日,待水中泥沙俱下,便知其清浊。”

    ”第五卿此言大善。“岂料这话却正中王莽下怀,他感慨道:”汉武待将军大臣如走虏甿隶,有小罪败绩动辄屠戮,以至于将军战栗,怯懦不敢进,博望侯张骞等亦受辱于狱吏。”

    “而予则不然,李信虽丧师于楚,倘若立刻被杀,后来又岂会有灭齐之功?”

    第五伦想象中,按照他以为王莽的做派,或许会恼羞成怒,族了韩威全家,岂料王莽却认为,韩威虽遭陷败,但他亦曾骁勇击胡,功过相抵,如今生死未知,其家眷要妥善安置收养着,不能寒了将士之心,哪怕韩威真的降了,王莽仍固执地认为,可能其另有图谋,以报新室之恩。

    都什么时候了,宁还指望里应外合灭亡匈奴呢?

    第五伦算是理解,为什么廉丹那厮打句町如此难堪,王莽还信用如故了,对将军太苛刻不好,可太宽松了也是大问题吧?这份仁慈是否用错了对象。

    但第五伦缄默未言,只盛赞皇帝的仁德。

    虽然王莽对匈奴仍是意难平,但朝廷大政方针转身向内的大局已定,第五伦也好奇,一向喜好面子从不向胡人低头的王莽,如何找一个停止干戈的理由呢?毕竟虽然朝廷大肆宣扬窦融、第五伦大败匈奴,试图掩盖韩威之败,但数千人出塞丧师的事实无法掩盖。

    “予理应再度出事击胡,然予亲立的恭奴善于须卜当薨了。”

    王莽面露遗憾,第五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场战争,王莽是打着扶持王昭君女婿须卜当的名义发动的,如今须卜当死了,那战争借口也就没了!

    堂堂王师,不能师出无名,算了算了,再让胡虏跳梁片刻。

    这让第五伦深深怀疑,须卜当死得这么及时,当真是不服水土生病了么?怎么去年他在鸿门高台上见时,这位恭奴善于还身强体壮的。

    中黄门轻咳一声,提醒皇帝谒见时间到了,这之后还有要事。

    王莽这才下达了对第五伦的赏赐:“今胡虏未灭诛,蛮僰未绝焚,江湖海泽麻沸,盗贼未尽破殄,正值用人之际也,克奴伯第五伦素有孝义之名,又立大功于边塞,予心甚慰。加官’太中大夫‘,秩比千石,赐散骑之衔,待诏金马门,随时应命入宫。”

    太中大夫只是个闲职,比较重要的是那“散骑”,意味着第五伦能否经常出入宫中,等第五伦谢恩接印出了宣室殿。

    “看来我暂时不用再赶赴军中,能抓紧把婚事办完。”第五伦对这个临时任命倒是很满意。

    刘叠再度为第五伦引路,带他去金马门向司中(光禄勋)报到,等忙完一切后,已到下午,还未来得及出宫,却听到一阵阵恸哭声,从宫中某处传来,似是椒房殿位置。

    这哭声仿佛会传染,渐渐连掖庭、永巷也有了哭泣,虽然宫人们多是趴地上干嚎,但刘叠瞬时间面色苍白,也顾不上管第五伦了。

    等第五伦心怀忐忑走到苍龙阙门口时,才得知出了何事。

    “皇后崩了!”

    ……

    PS:好冷,差点封印在床上起不来了。

第123章 你的名字

    “黄皇室主之所以去宣室殿拜见陛下,是因为皇后觉得身体不适,想在临终前再见统义阳王一面,公主代为恳求。”

    皇后逝世当晚,五威司命府中的暗室里,孔仁正在向陈崇禀报中午发生在宫里的事。

    “但陛下未允。”

    陈崇冷笑:“陛下能允许才奇怪。”

    他不由想起那封废太子王临派亲信入宫交给皇后,最后却落在五威司命手中的信——皇后已经为她二子一孙的死哭瞎了眼,信得由人读,这一读,就多了张嘴巴和一对耳朵知晓。

    虽然司命府在边塞就是废物,可对常安的监控却依然严密,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出他们眼睛。

    在那信中,已经失去未来的王临向瞎眼的皇后哭诉说:“父皇对于子孙极其严厉,从前吾兄长孙(王宇)和仲孙(王获)都是三十岁上下就死了,如今儿臣年已三旬,已被废在外朝,能苟全性命全靠母后庇护,一旦母后有什么不幸,儿不知死命所在!”

    怨望之意,透帛而出!信中内容,陈崇早就告知王莽知晓,同时奉上的还有一桩事涉谋逆的大案,足以让王莽对王临嫌恶到极点。

    一如王临所言,如今皇后崩了,他唯一的庇佑已失,如今天子为皇后发丧,王临请求入宫,仍然没有得到允许。

    孔仁提议:“大树倒下时,会连带一片林地,统睦侯,是否要加大范围,将国师也……”

    陈崇却摇头:“你知道陛下与国师公有多少年交情么?”

    “四十余年!”

    “天子绝不会动刘歆。”

    从始至终,陈崇的真正目标,不是国师,更非小不点第五伦,就是太子!

    只要他的计划能成,他日欲杀二人,弹指之力罢了。

    但事情还是有点超乎陈崇的预料,毕竟他的目光,就盯着朝堂政斗那蜗角之地,却不想第五伦直接跳出了这片天地,跑到五威司命鞭长莫及的边塞,立下了好大的功劳,不但进爵为伯,还得了天子赏识接见。

    这小家伙,是越来越不好动了。

    想到这,陈崇又问孔仁:“第五伦今日出宫后,去了何处?”

    若第五伦一时糊涂,跑去国师公府中,那陈崇有把握让他立刻失宠。

    孔仁道:“第五伦今早分别拜访了桓谭和严尤。”

    ……

    皇后乃是国母,如今崩逝,按照规矩,天下臣民要禁止娶嫁三月,但王莽却效仿汉文帝,下诏说三日后就不禁止民间嫁娶。

    这倒是让第五伦虚惊一场,王莽死了老婆,他可还要急着娶老婆呢,连忙按照原计划去寻找宾客。

    除了纳采外,直到亲迎前,新郎都不能自己登门,而要请一位“宾”来代劳,一般是新郎的朋友,也可以是德高望重的长者,身份越高越好。

    第五伦先找了桓谭,但桓君山乃是掌乐官,国丧时要安排敲钟奏丧曲等事,既没时间,也跟喜事相冲,调侃第五伦一通后,建议他去找另一位份量更重的宾。

    于是第五伦才拜访了故大司马严伯石。

    严尤虽然失了三公之职,但王莽在韩威败绩后似乎有些后悔,恢复了他的伯爵,又授官光禄大夫,时常召入宫中咨询,身份自比桓谭高多了,若能请得严尤为自己做宾,第五氏脸上自能添光不少。

    严尤多数时候皆赋闲在家,倒是欣然应诺,等三日禁娶一过,第五伦就亲自驾车来接严公,载着他前往茂陵,送到马府门前,严尤接过一只捆绑结实的活雁进去了,第五伦则只能在门口等待。

    等啊等,从早上等到太阳落山之际,等得第五伦怀疑人生,严尤才醉醺醺地出来,身后则是相送出门的家主人。

    看其身形,第五伦最初还以为是马援,再瞧又不太像,少了马援的任侠痞气,多了些文质彬彬,送到大门外,将一份脯肉交给严尤,又朝他两拜。

    然后目光还落在了门外静候佳音的第五伦身上,笑着点了点头。

    赠之以雁,还之以脯,意思是今天第二礼算成了。

    虽然知道十拿九稳,但第五伦还是松了口气,朝家主人长作揖。

    等严尤回到车上时,第五伦才知晓,方才那位,乃是马援的三哥,增山连率马员,字季主。

    几兄弟里,马员与马援最亲,看在弟弟在他府邸外跪了半天的份上,专程找理由跑回家一趟。

    毕竟天下没有大赦,马援现在还是在逃通缉犯,难以露面,而二兄马余又去遥远的扬州做州牧去了,这家主人只能由马员来当。

    第五伦孝义之名早就传到茂陵来了,又听马援捏着鼻子吹嘘一通后,人品才干是没问题,唯一可惜的,就是家世差了点,马员比弟弟更看重这点,士族还是要有士族的傲气嘛……

    但第五伦却能请得动前任三公严尤来作宾,足见不俗,马员自是欣然应诺。

    “马季主问,第五伯鱼是我什么人。”严尤笑看第五伦。

    “我说,你是我故交弟子,也如我弟子一般,伯鱼认么?”

    第五伦先是一愣,旋即立刻下车朝严尤长拜:“子云公授我以文学诗书,伯石公授我以兵法武道,伦受益匪浅,早就拜师之愿,求之不得!”

    桓谭要这么占他便宜,第五伦是不认的,但严尤这兵法家身上,确实有不少东西值得学。毕竟严尤乃是新朝建国以来,外战唯一一胜的保持着,把高句丽打成了下句丽,这声老师叫着不亏。

    严尤叹息:“子云之丧,乃是受我牵连,这几趟为你做宾,也算是了却愧疚了。”

    又赞道:“方才席上,马氏淑女为我斟醴,确实礼仪得体,伯鱼好眼光啊。我听说你与马援为友,乃是生死之交,如今又娶其女,也算一段佳话。”

    第五伦唯唯应是,心里却急,所以,问到的名什么时候能告诉我?

    今日问名,要问的便是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然后才能用这生辰年月日,进行下一项“纳吉”,占卜当事人之婚姻是否适宜。

    这还是小事,无非是给巫卜加点钱,让他说好不说坏。

    关键是第五伦处了一年多,依然只能用“不肯透露姓名的马姑娘”来称呼对方,是否有点不合适?

    严尤却偏要吊第五伦胃口,直到快到长陵时,才取出两份红色的帛布,先给他一张:“这是名。”

    第五伦一点点打开,却见上面是熟悉的笔迹,马氏淑女亲自所写。

    “婵婵。”

    第五伦脸上露出笑意,不容易啊,撩了一年,这下总算是自报姓名了。虽然男子多用单名,但王莽的姓名改革还没革到广大妇女头上。婵者,意为女子姿态美好,亦有用来形同月亮的。

    “这是字。”

    严尤将另一份帛交给第五伦,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只是能拥有字的女孩,基本都是士族之家,只在贵族女子往来时相互称呼用,对一般人连字都不报。

    第五伦再启,入目的却是马援那刚毅的笔锋,上书两字,差点戳瞎他眼。

    “女主!”

    ……

    马婵婵极柔和的名,撞上这很霸道的字,让第五伦哭笑不得,一听就是马援这厮给取的!

    “此乃吾家之女主也”,很符合马援的作风,也是他常年外出,给女儿管家的底气,这字已算是低调了,甚至还有人给自家女儿取字“女王”呢!

    问到名字后,第五伦立刻折返回家,请了乡里的老巫,在祖庙“里仁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占卜,若是八字不合,婚事肯定艺黄。但在第五伦承包了老巫一个月的饭后,果得大吉之兆!

    然后又要挑选个最近的好日子,再请严尤跑一趟,将吉兆通知女方。

    “归卜于庙,得吉兆,复使使者往告,婚姻之事于是定。”

    马员已回了上郡,马援这几日躲在家里,为了不给婚事平添麻烦,尽量不出门,憋得浑身不自在,得此消息后松了口气,却又对女儿道:”但在此之前,反悔皆非失礼,婵婵,你要是不愿,只需摇摇头,为父便替你回绝了这门亲事!”

    纳吉的时候,第五伦还附信一封请下人带来交给马氏,上面写着自己这一年多的倾慕之情,一直守礼不敢表露,直到去了塞上,与胡虏厮杀战阵时,那箭矢打在甲上,才惊觉当及时行乐,便难以遏制自己,向马援纳采提亲,没有提前和马氏商量,实在是失礼。

    在时人看来,这简直是画蛇添足,婚姻大事,父母家主人同意就行了,何必多问女子意见,第五伦和她还是见过两面,互通来信相赠礼物的,许多人的婚事比这可草率多了。

    马婵婵读完第五伦的信,有些羞涩,又对未来满是担忧,毕竟她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只闻一些贫贱之家,长女三十未嫁,只因为承担着抚养父母弟、妹的重担,少时不能理解,如今却有些感同身受。

    她只垂目道:“父亲之命,宾媒之情,女儿无异议。”

    女生说话,一句轻飘飘的“可以呀”,完全可能是相反的意思。

    马婵婵继续道:”女儿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父亲能允。”

    “何事?”马援离家两载,回来看到家里井井有条,小儿子的识字读书也没拉下,都是女儿打理得当,不由大惭,女儿说什么他都答应,哪怕不答应也成,退婚就退婚!

    马婵婵道:“只望我出嫁时,父亲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婚礼上,亲手将我交出去,而不是两位伯父代劳!”

    “女儿唯有此请,再无他求!”

    ……

    第五伦不知道,准新娘的那个要求,基本就将婚事推迟到天下大赦马援脱罪之后了。

    他在家里得到回复后一算,婚礼六仪,三仪已成,八字有一撇了,接下来就是准备好彩礼和玄纁束帛、俪皮等,登门纳征。当天就能和女方约定好娶亲日期,是为请期。

    剩下的只等亲迎洞房,将新娘接到第五里来了。

    第五伦心情大快,一边让家里抓紧筹备诸多事宜,他自己则偶尔去一趟常安,近来皇后大丧,虽然三日后已不禁娶嫁,但整个城市依然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五伦只能努力按捺自己的笑意和走路想哼歌的欲望。

    哪怕被谥为“孝睦皇后”的王皇后因为多病,极少出来走动,又早有传闻,说皇帝与皇后不和已久,但各官府衙门该挂的黑帛白布还是得做做样子,尤其以苍龙阙最为肃穆。

    今日一早,第五伦想进宫去金马门附近和一群闲散大夫继续“待诏”时,却连苍龙阙都没进去。

    却见宫门紧闭,近臣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绕宫屯兵,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

    第五伦被这莫名其妙的阵仗吓到了,识趣地退回来后,撞上了熟人,身为纳言士的好友,巨鹿人耿纯。

    “伯山,这是出了何事?”

    “伯鱼居然还没听说?”

    耿纯拉着他到一边,低声道:“废太子,统义阳王,王临。”

    “因为丧母太过悲伤,昨晚在家中‘病逝’了!”

第124章 四杀

    “予昔日立皇四子王临为太子,恰逢有烈风之变,这才顺《紫阁图》符命,立为统义阳王。不曾想,弗蒙厥佑,夭年陨命,呜呼哀哉!迹行赐谥,谥曰:‘缪王’,以诸侯之礼葬之。”

    缪是一个恶谥,根据刘歆之父刘向整理的《谥法解》,名与实爽曰谬,皇帝这是在王临死后都要给他盖棺定论,彻底否定他作为太子的那十余年,认为是误解符命导致的错误。

    皇帝难得没有上朝,只让中黄门来宣读诏令,满朝群臣噤若寒蝉,也有人小心地瞥向位置靠前的国师公刘歆,他可是王临的岳父啊,去年还能精神抖擞为皇帝作土龙求雨,如今头发数日内竟变成全白。

    朝会散后,刘歆被单独唤入宣室殿,等出来时,方才还能强自坚持的他,却好似风中残烛,在下阶梯时还差点摔倒,亏得五官中郎将刘叠连忙扶住了父亲。

    “父亲,陛下……”

    刘歆摇摇头,只踉踉跄跄出了宫,等登上马车后,才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谁会相信王临是“忧伤”而亡啊?他的妻子,刘歆上门吊唁时,他的女儿刘愔(yīn)在没人时哭哭啼啼地告诉父亲:“陛下赐了鸩酒,但良人不愿饮,而是取刃自刺而亡,他说两位兄长死时没有流血,这回,得让皇帝手上,真真沾上儿子的血!”

    直到方才,刘歆又从皇帝处得知了更多事。

    “糊涂啊,王临你当自己是什么人?竟然与皇后身边的近侍图谋弑君弑父?”

    除了民间的反抗外,宫廷政变也没少,早在王莽代汉前,就有期门郎张充等等密谋共同劫持王莽,立楚王为帝。被发觉后六名主谋连同从犯数十人皆处死,皇帝顺便发动了一场对汉家诸侯的打击,彻底扫清阻碍。

    王临谋弑之事还没成,就被废了太子撵到外第,越发惶恐,结果在给皇后的传话中有怨望之言,惹得王莽令五威司命彻查,事遂泄。原心定罪,王临已是必死无疑,但王莽表示,他看在发妻的面上一直隐而未发,直到前日才大义灭亲,忍痛处置了逆子。

    从打死奴婢被勒令自杀的王获、阻挠王莽居摄往他门上泼洒狗血下狱的王宇,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遭杀的皇孙王宗,再到今日,皇帝陛下,已经赐死他的四个子孙了。

    随着改制的失败,眼看与自己做了四十年朋友的皇帝越来越陌生,刚愎自用,刘歆一度将希望寄托在王临身上,叮嘱王临要低调从事,自己也闭门而处,轻易不过问朝事。只想着哪天王莽驾崩了,王临继位,便可拨乱反正。

    自己有很多人才能推荐给女婿呢,不受重用的严尤、桓谭,还有渐渐崭露头角的第五伦。

    如今希冀也随着王临之死一同破灭,刘歆满心绝望,但上天仿佛不放过这位老人,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方才在宣室殿中,王莽竟对刘歆道:“据五威司命彻查,王临谋弑之事,定在星象‘白衣之会’时发难,王临本不懂德星象,此事发端于其妻刘愔也!”

    这句话让刘歆大恐,却张开嘴后却像是哑巴了,连一句为女儿恳求的话都不敢说,因为老朋友拍着他道:“予素知颍叔忠诚,此事与你无关,至刘愔而止,绝不牵连!”

    刘歆甚至还得对陛下再三稽首,感恩戴德。

    等回到家中,刘歆又像往常那般,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继续割圆,在这两年时间里,他放弃了圆外法,而改用圆内法,日复一日,已经割到两千多边形,算筹和草图堆满了好几间屋舍,虽然已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但刘歆的骄傲不容他求低声下气求问第五伦。

    而他的圆周率,也越来越朝那个标准数字逼近。

    在刘歆看来,数术很容易,他天赋摆在这,只要思路对头,愿意下苦功夫,最终总能得到一个答案。

    可世事不同,充满了难以预料的意外与荒诞,人性远比数字更难捉摸。

    今日刘歆举起木棍和算筹,却怎么也算不下去,心乱似麻,坐如针毡,过去数十年的光辉理想与如今惨烈的现实不断在脑海中反复斗争。

    直到门扉被推开,他的侄儿刘龚悲伤地进来禀报:“叔父,从妹她……随统义阳王去了!”

    刘歆手里的算筹掉了,忍了许久的泪,顺着老脸上的沟壑皱纹流落。

    他最宠爱的女儿,从小就聪慧无比,经常在自己计算时持笔侍墨,刘歆在仲夏夜里抱着她抬头观望星象,指着一枚枚星辰告诉她那是什么名字。

    女儿本来可以无忧无虑,是自己害了她,非要与王莽联姻自保,岂料却将她推进了火坑里。

    “知道了。”

    刘歆背过身子,挥了挥手,让刘龚去筹办丧葬事宜。他自己则在没人的时候,佝偻身子锤着自己的胸口,让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沉在肺腑中,不能大声骂出来。

    刘愔不是他第一个失去的子女,始建国年间的甄氏父子谋逆案,刘歆的次子、三子牵涉其中,也一同被赐死,如今独余长子刘叠尚在。

    “王巨君,你不但要将自己的儿孙尽数屠戮,连老夫的也不放过么?”

    刘歆抬起头,忽然伸手将地面细沙上的圆悉数抹平,好似抹去过去数十年理想,试图重新开始。

    “王莽,你有《紫阁图》。”

    “我刘秀,也有属于自己的谶纬!”

    然后便用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在沙上写着字,这是刘歆从方士西门君惠手中所得的《赤伏符》!

    “刘秀发兵捕不道。”

    “四夷云集龙斗野。”

    “四七之际火为主!”

    ……

    二月初时,前队郡宛城郊外,有座隐藏在山水间的小草庐,一位高大瘦削的老者,白髯寿眉,朝三位访客拱手作揖。

    “当年若非刘公与邓公搭救,老朽早就被五威将率缉捕,流放边塞了。”

    此人名叫蔡少公,乃是前队穰县人,早年曾在北方学过谶纬之术,王莽初年流行献符瑞,许多人因此封侯,蔡少公也赶潮流去献,岂料王莽刚刚下达诏令,符命非五威司命所班,一律非法,这导致蔡少公热脸贴了冷屁股,被官府追得屁滚尿流,幸得两位轻侠相助。

    其中一个是刘縯刘伯升,另一位则是邓晨。

    至于刘秀,当时年纪还小,沉迷在家带着仆从们种地,没有参与。

    但今日来造访蔡少公,却是刘秀的提议,因为翻过年后,他大哥刘縯又躁动不已,为了拖住他,刘秀提出,不如找巫卜算一算举事是否吉利。

    “我不信命。”

    自诩高祖第二的刘縯生得孔武有力,来之前就对刘秀公然道:“倘若方士们胡诌的话能信,那伪帝王莽岂不是天命所归?哪怕真如他所言,汉家气数已尽,吾也要逆天改命!”

    “兄长不信,但世人信。”刘秀力劝刘縯道:“我听说,当年陈胜吴广举旗反秦前,也曾踌躇,卜者却教他们要卜之鬼。”

    “于是遂有鱼腹中书、篝火狐狸之事。”

    刘秀道:“那蔡少公乃郡中长者,星相占卜,无一不精,生平所作预言,常常应验成真,被传得神乎其神。刚好他多年前承兄长救命之恩,吾等若能得到一二句谶言为助力,宣扬出去。等到真正做大事时,或许也能像陈吴一般,郡县云集响应!”

    刘縯被说服了,携弟与妹夫邓晨来访蔡少公,一行人入室坐下后,却见这小宅外表朴陋,内里却修缮得十分典雅,而蔡少公长须及胸,仙风道骨,还真有点隐士的模样。

    他们当然不能问“何日造反为妥“,邓晨只先与蔡少公叙旧寒暄,刘秀则坐在兄长下席一言不发,加上刘秀声明不显,蔡少公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只当是刘縯小弟,字文叔。

    蔡少公先晓有兴致地给三人看面相,对刘縯赞叹不已,说他有豪杰之姿,绝非南阳一池之物。而邓晨则预料有大富贵,恢复祖先之荣。唯独刘秀,只瞥了一眼,随意地说道:“君当善田稼,能殖产业。”

    这是说他一辈子只能当个土财主,没有太大出息,刘秀一听不是执金吾,难免有些失望,只笑道:“蔡公,果然慧眼如炬。”

    闲谈之际,外头忽然下起雨来,很快便如瓢泼,暴雨似皮鞭抽打着屋瓦,天色越发暗淡,只得点起灯来。

    而刘縯听邓晨和蔡少公闲扯了半天,耐心逐渐耗尽,遂笑道:“蔡公,个人小命不足问也,蔡公方才也说了,行善得恶,非所冀望,遭逢于外而得凶祸福禄,非人力所能抗,是为遭命。”

    “如今天下纷乱,吾等不知前路如何,唯想问一问遭命而已。”

    蔡少公笑道:“诸君是想知道的,是这硕大天下,他日是谁家的吧?”

    刘縯顿时大喜:“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很正常,世道成了这般模样,有识者都看出来新室有土崩瓦解之势,野心家们也蠢蠢欲动起来,南阳第一豪门,宛城李氏的李通、李秩,也曾偷偷来问过他。

    但对李氏,蔡少公模棱两可,可对刘縯、邓晨,毕竟当年救过自己性命,而且……

    蔡少公的侍从来告诉他,刘氏兄弟给的礼物十分贵重。

    “那老朽便姑妄言之,诸君姑妄听之。”

    蔡少公道出了他当年在北方学谶纬时,师长曾对师兄弟几人发的预言,虽然那《赤伏符》只交给西门君惠一人,但蔡少公亦知道只言片语,遂闭目道:“刘秀当为天子!”

    通常术士作预言,偏爱于隐晦迷离,言辞云遮雾绕,尽可以作出多种解释,从而增加应验的概率。但蔡少公这一预言,却是指名道姓,斩钉截铁,丝毫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然后便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蔡少公莫名其妙。

    刘縯看着自家一脸懵逼的弟弟刘秀,方才他还被蔡少公认为面相没有太大出息,遂摇头道:“蔡公所说的,应该是国师公刘秀刘颍叔吧?”

    蔡少公被他们的放肆大笑激怒了,觉得自己一片赤诚却唤来嘲弄,顿时恼了,只恍如未闻,闭目不答。

    倒是刘秀又听到国师公,想起自己在太学被迫改名的遭遇,心里有些不爽快,便指着自己的鼻子,揶揄道:“岂知先生所指的,就不是我这在野的‘刘秀’呢?”

    ……

    直到孝睦王皇后出殡这天,第五伦才得知,王莽居然没建陵寝!

    这是要长生不老的节奏么?反正皇后只能葬在葬汉元帝渭陵长寿园西,陵曰“亿年”,令其永侍文母皇太后王政君。

    第五伦知道,王莽将汉元帝陵改成了文母陵,还在这对以为到了阴间能团聚的老夫妻的陵山中间划了一道沟壑。

    如今更是奇怪,新朝的皇后和汉朝的皇太后葬在一起,这是要鸠占鹊巢到底啊。

    “那你准备以后埋哪呢?”第五伦难以捉摸王莽的想法,反正他作为新晋的大夫,皇后殡礼是要全程参与的,今天可有的受了。

    也在这一日,第五伦又一次见到了黄皇室主。

    还有王莽硕果仅存的嫡子:在行殡肃穆之际,却不管不顾,哭得像一个孩子的傻皇子王安。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25章 五杀!

    自新室代汉后,黄皇室主王嬿就像是守在首阳山上的伯夷叔齐般,轻易不踏出定安馆,又常穿着素服,仿佛在为汉家守孝。寂寞时顶多让宫人放起一只飞鸢,站在地上仰头看着它越飞越高,却永远摆脱不了那根细线。

    但地皇二年二月很特殊,她不得不三番五次离开居室,频繁与外面的世界重新建立联系。

    先是母后病笃崩逝,后是废太子王临也薨了,一桩桩噩耗如晴天霹雳,将她本已冷却的心都戳得千疮百孔。

    如今好容易等母、兄的殡礼办完,一个人却再度让王嬿满怀牵挂。

    王嬿得知,她硕果仅存的胞兄,新迁王王安,似乎也有些不妙。

    “吾兄出了何事?”王嬿步履焦急,问带路的小黄门。

    “禀室主,新迁王自从皇后殡礼回来后,便一直惶惧不安。”

    王安本就痴傻,一直由皇后亲自照顾。一个早就哭瞎眼的老皇后,一位整日只知道傻呵呵笑的无害王子,相依为命。毕竟皇帝王莽终日忙着他那些大事,轻易不会踏足椒房。

    如今皇后一去,王安便像是失了魂,像个孩子般在地上乱滚大闹要母亲,好容易被礼官和黄门们安抚下来。孝睦皇后殡礼上,王安再度出尽了丑,当着文武百官诸大夫的面,他居然失控哭闹起来,被皇帝板着脸训斥几句后,更是吓得大小便失禁。

    今日王嬿来探望王安,还没进门就听到他标志性的高嗓音。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入了室内后,却见身材高大的王安蓬头乱发,穿着一身短打,正在满屋子乱跑。而傅姆、宫女和宦官则端着粥碗和药,跟在他身后追,王安奔逃之际,还将触手可及的一切东西扔向他们,举着灯烛架子乱挥,砸得仆役们鼻青脸肿。倘若敢叫外面的卫士进来帮忙,则更让王安惶恐惊叫,甚至倒地痉挛。

    众人又将王安七十八家抬上榻,急唤来医者诊治,都摇头不止,说新迁王没多少时间了。

    而王安醒后,亦只缩着身子在被褥里颤抖,重复着“不要杀我”这句话。

    皇帝是不会过来关心这傻儿子的,只有王嬿坐在榻边呼唤道:“兄长,是我。”

    王安转过头,见到王嬿,立刻破涕而笑。

    “母亲。”

    王嬿容貌与其母孝睦王皇后相似,王安却是认错了。

    “兄长,我是嬿。”

    “母亲!”但王安却不管,张开臂,直接抱住了王嬿,然后嚎嚎大哭起来,像一个迷路许久的孩子。

    王嬿小时候极其厌恶这傻子兄长,嫌他蠢笨丑陋,身上永远臭烘烘的。十几岁的人了,动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闹,母亲也偏爱他,不论对错都罚王嬿等人。

    可现在她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只抱住兄长,含着泪水。

    王安这是天然的狂疾,王嬿却在长大后,见识过人为造成的痴傻。

    她丈夫汉平帝驾崩后,王莽做了“摄皇帝”,找来宗室孺子婴,也不册立,竟只立为太子,认王嬿做母亲。不过王嬿那会年纪亦不大,只将他当弟弟带着玩。

    三年后新室代汉,孺子婴没了用处,年仅四岁的他遭到软禁,关在昔日大鸿胪府中,常年有卫士看管,还不准奴婢与他说话,王嬿更是不得与之见面。

    王嬿只听说,孺子婴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却不识六畜,连话也说不清楚,成了一个和王安差不多的傻子。

    至少,孺子婴以为关住他的方寸天地就是世界的全部,还算无忧无虑,已十分幸运。不像王安,只知道母亲、兄长,熟悉的人一个个骤然离去,惶恐不安。

    王嬿最终还是没能安抚好兄长,在惊恐失措几个日夜后,新迁王薨,只在临死前握着胞妹的手,算是唯一一点安慰。

    而皇帝只在得知消息后,来看了一眼,抚着王安的脸庞叹了口气,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孝睦王皇后一巢五雏,四子一女,如今四子死尽,只剩下王嬿孤零零留在世上。

    医者们说,是狂疾和多年落下的疾病害死了王安,朝廷官方对外的宣言亦是如此。

    但王嬿却知道,真正吓死王安的凶手是谁。

    回定安馆的路上,黄皇室主目光瞥向龙首山顶的王路堂,哪怕又失了一个儿子,皇帝依然在彻夜达旦地处理政务,他不会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皇后、废太子、新迁王的死,都无法动摇王莽的决心。

    “是你杀了他,就像杀死伯兄、仲兄、季弟和王宗一样。”

    王嬿过去对父亲只是怨,怨他将自己推进宫室的旋涡里,让自己身份如此尴尬。

    可现在,却是又怕又恨!

    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遭了毒手,又恨他虎毒食子。

    王嬿有些明白,母亲临终前糊里糊涂说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已不是吾良人王巨君,巨君绝不会如此绝情。”

    “汝等,亦非其子女。”

    是啊,年少记忆中,那个和蔼慈祥,说话轻声细语,始终爱护家人的父亲变了。从汉哀帝登基,第一次从巅峰滚落,灰溜溜回到新都就国时起;从他重新大权在握,野心滋长开始。

    儿女们,纯粹变成了工具,就像这天下亿万生民般,不过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祭品,命如草芥,弃如敝履。

    王嬿暗道:“永远怀抱不放的权力,才是他的妻妾。”

    “那早就支离破碎的三代之梦,才是他的儿女!”

    ……

    一个月内,皇后及两位皇子先后逝世,苍龙阙上的黑白唁布刚摘下来又挂上去,出殡一次接着一次,文武百官都颇为战栗,甚至有人觉得,这是天绝新室的征兆。

    毕竟王安一去,皇帝已经没有活着的嫡子了,好在他还有许多孙子,一共五位尚在人世。

    都是王宇之后,王宗的兄弟,王莽看到他们就会想起逆子逆孙的事来。

    但朝廷毕竟得有皇嗣,哪怕不立太子,光扔在京师也能让人心安,毕竟前汉之所以衰灭,很大原因出在成、哀、平三世绝统上,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这便是五威司命陈崇让孔仁写奏疏的主要内容了,孔仁提及,王莽在遥远的前队新都,其实还有几对儿女,都是他为新都侯就国那几年间与妾室所生,两个庶子、两个庶女,今皆成年。

    陈崇授意孔仁请命,认为前队新都毗邻绿林山,如今荆州绿林盗匪出没,皇子皇女长期在外不太安全,应该派人将他们接到常安来就近安置。

    这便是陈崇谋划数年的大计了,皇帝不可能真统治三万六千岁,迟早有一日会山陵崩塌,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王宗继位,他们都有自己的班底,且与自己这“孤臣”不太对付。一旦新君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怕逃不过汉初时酷吏郅都、宁成的下场。

    陈崇思量后觉得,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投资看似不可能的人!

    比如留在新都的两位庶子,陈崇自己就是南阳人,天然与他们亲近,若能让其中一个上位,便能化险为夷,甚至一举跃上权力巅峰。

    “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曰:无数。”

    陈崇就想做大新吕不韦,尝一尝号令天下的权势,若能如此,纵冒五鼎烹的风险也无妨。

    而这奏疏上后,尽管王莽对儿女的感情有些不寻常,但政治影响亦是要考虑的,于是便欣然采纳,让人替已死的王安写了一份请命遗书。

    “臣新迁王安叩首再叩首,庶子王兴、王匡等母虽微贱,属犹皇子,不可以弃。”

    王莽又在朝会时将这份奏疏传视群公,哪怕三公四将们知道,傻子王安绝不可能说这种话,但仍违心曰:“新迁王友于兄弟,临终前不忘棠棣之情,当从其请,召皇子入京,宜及春夏加封爵!”

    但如今天下纷乱,朝廷官吏都经常被劫持,让两位皇庶子入朝太危险了,还是得派使者带兵去迎接。

    陈崇自己不说话,只让孔仁跃跃欲试,表示五威司命很愿意承担这项任务。

    但王莽略一思索后,将此差事交给了一个陈崇、孔仁万万没想到的人。

    “使散骑、太中大夫第五伦持节,往前队(南阳)新都,迎皇子兴、匡入朝!”

    ……

    “为什么是我?”

    入宫接了诏令后,第五伦却一点高兴不起来,这不是耽误他婚事么、

    更何况,见识了老王这四杀、五杀的恐怖后,第五伦同情老刘歆之余,就想离这血淋淋的皇室斗争远一些。

    岂料第五伦越想躲,差事偏偏落到了他头上,第一时间找到桓谭请他出主意:“君山,你说,我现在重病辞官还来不来得及么?”

    “官可辞,而使命不可辞。”

    桓谭只冷笑:“伯鱼信不信,你若敢有推辞之意,天子就不护着你,任由五威司命编排罪名拿你入狱?”

    “可为何是我?”第五伦还是没想明白,这种事,难道不该挑一个皇帝亲信,诸如陈崇等人去办才踏实么?

    说到这,第五伦不等桓谭提醒,就自己想明白了。

    “正是因为我与陈崇有隙,皇帝才派我为使啊。”

    “废太子之死疑点重重,我不信五威司命在这事里是干净的。”

    近来京中传言,一些司命府的人员,在入宫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来,不知生死,或许是他们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被灭了口。

    连第五伦都看出一点痕迹,王莽只是疯狂,又不痴傻,对五威司命的信任,恐怕已经打了折扣,想扶持一个能和陈崇异论相搅的新人出来。

    “而自严伯石撤职、国师公闭门后,我在朝中没有靠山。”

    “我就是皇帝新看中的‘孤臣’啊!”

    第五伦揣测到了王莽的小心思,只觉得好笑。指不定,他这新近崛起的克奴伯,还是王莽留给未来新太子的班底呢……

    既来之则安之,想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差事,第五伦打开了扬雄留给他的地图,启“荆州箴”观之。

    如今的前队郡,昔日的南阳,就在荆州最北方。

    “让我瞧瞧,新都在哪?”

    第五伦目光在准确度不高的地图上搜寻,他最先找到了首府宛城,以此为道标,食指顺着宛城往南,一直划到新野县的位置,这是不是演义里火烧新野那地方?

    接着瞥到前队最南端的绿林山,绿林北麓是蔡阳县。

    而新都,就在这新野与蔡阳中间。

    第五伦敲了敲它,想到自己还没去过这些地方,阳春三月天气也不错,遂笑道:“也罢,就当是去南方,旅个游了!”

第126章 南下

    第五伦黄衣高冠,带着十余名私从宾客,持节抵达蓝田县时,要随他南下的数百人已在此待命。

    “下吏北军越骑营军司马成重,见过克奴伯!”

    成重年纪三十许,比第五伦要大很多,早闻这位孝义第五郎颇为年轻,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羡慕他的仕途之顺。

    成重有一个习惯,见到人后就自称“前朝开陵壮侯之后”,这倒是让第五伦一愣,他又不是专门记阀阅家世的士人,哪清楚这是汉朝几百列侯中的哪位,只嘴上恭维:“原来是开陵壮侯后人!久仰久仰。”

    其实成重所说的,乃是汉武时的开陵侯成娩,曾和马援的祖宗、重合侯马通合作出塞击匈奴、围西域姑师国。

    二人说着话,成重也带着第五伦看看要南下的三百人,看来成重名为军司马,实则只相当于一个军候。

    倒是跟着第五伦来的郑统与臧怒二人面面相觑,暗道:“原来北军也吃空饷么?”

    天下知名北军之设起自前汉,一直以来都是中央军,一共八校,分别是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合计达数万之众,在内平诸侯、外击匈奴的作战中立下了大功。第五伦马上就要叫“二大爷”的马余便曾任中垒校尉,只可惜他去了扬州。

    眼前这支队伍隶属于越骑营。

    第五伦好奇地问道:“营中还有越人么?”

    成重道:”汉武时,确实是以北迁的瓯越人入选,可后来哪还有什么越人,只保留名号而已,士卒多是南方子弟,尤其以右队、前队人居多。“

    入营后,护卫在第五伦左右的郑统、臧怒都瞪大了眼,越骑营不愧是中央军,装备比他们猪突豨勇好了不知多少倍,瞧瞧那玄色的两当铠,飘洒红樱的兜鍪罩在头上,让所有人从装束到表情都整齐划一。

    所持矛戟刀剑一看都是上选,可不比他们得捡武库里装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破铜烂铁强,几乎人手一把弩,拥有一到两匹马。

    臧怒只暗暗艳羡:“若吾等当初有此武备,哪能让胡人轻易跑掉?”

    虽跟着第五伦在塞北打过一仗,但站在正规军前,仍会有些自惭形秽,郑统则不然,他作为渡河之役身先士卒的骁勇之士,虽然也眼馋,嘴上却不肯认怂:”别看武备如何,真打起来可不一定谁输谁赢。”

    一共两百徒卒,一百骑士,说是徒卒,其实也有马代步,这意味着他们此番南下速度会很快,不用再靠可怜的两条腿跋山涉水。

    第五伦巡视一番后道:”我看士卒们所乘马匹,与塞北所见高头大马不同,似乎有些……矮小。”

    这倒不是北军空饷吃到了战马头上,成重解释道:“我部与长水、胡骑、屯骑三营不同,用的多是南方之马,乃是春秋时唐国骕骦宝马后代,南方不比塞外的一马平川,常是山陵丘壑纵横,北马难以适应,只有南马方可,别看马是矮了些,但登山下沟,如履平地!”

    在之后的旅途中,第五伦就见识到了这些南方之马的本领,且说蓝田地处关中平原南缘,亦是最后的平川之地,出了蓝田山后,风景陡然一变,秦岭余脉夹谷而生,道路也变得狭窄,等过了入关第一道屏障峣关

    后,大道更是变成了小路,只在群山相夹下的一条缝隙。

    第五伦回望之际,也在抵达上雒县时,将沿途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根据成重所言,两百多年前,刘邦入关走得就是这条路。先破开武关,又派遣郦食其携带金帛与峣关守将谈判,同时听从张良之计,在峣山遍插旗帜,布下疑兵,以动摇秦军军心。最后“绕峣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

    离开上雒的下一站是商县,此地已隶属于右队郡(弘农县),算是越骑营中不少人的家乡,可就第五伦所见,这中央军的军纪也没好到哪去,虽然有成重耳提面命不敢虐民,但走在路上纵马践踏青苗之事时有发生,第五伦也不像北上时以发代首了。

    这头发再多,也有割完的时候,与知恩图报的猪突豨勇不同,就越骑营这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把他薅秃了才怪,更何况他只负责出使,这些越骑兵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收买笼络……代价太高,中央军又不是奴婢土包子,啥没见过?

    第五伦只暗想:“我宁要一群甿隶奴儿从头开始练,也不愿收此骄兵悍将啊。”

    而就在越骑营途经商县县城的时候,一个挑着扁担的货郎小贩正在路边,此人名叫杜吴,见到军队路过,旁人早就溜了,他却大着胆子叫卖起来:“柿饼,甜如蜜的柿饼,将军不尝一尝?”

    可他却被越骑粗暴地推攮在地,货担砸了,一时间所卖柿饼掉也了一地。

    这可是家里辛辛苦苦晒出来换吃食的,杜吴心疼不已,连忙低头去捡,一些柿饼滚到路上,被越骑兵肆意践踏,气得他骂骂咧咧。

    倒是位于队伍后方的第五伦瞧见了这一幕,让臧怒给杜吴一块随车携带的布匹,就当是全买了。又接过杜吴手里硕果仅存的几枚尝了尝,笑道:“果然很甜。”

    杜吴捧着布感恩戴德,可还来不及追上去道谢,第五大夫的车驾已经驶远。

    ……

    三月上旬,“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的武关武关已被甩在后方,此地颇为险要,入蓝田而关右危,道南阳而东方动,朝廷专门设置了武关都尉镇守。

    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再度启程,他们走的,乃“武关东道”。这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狭窄难行。

    第五伦算是明白了,这所谓的右队郡(弘农),就是个拼凑起来的散装郡啊。境内基本都是山,县邑分布在黄河、洛水、丹水等河谷旁,虽然直线距离看似不远,但却隔着高耸的分水岭,相互间交通极其困难。就比如武关这片,去一趟郡城宜阳得翻山越岭走一个月,还不如到常安、宛城方便。

    自出了传统的“关中”范围后,成重与越骑营也变得警惕起来,与还算安定的京畿不同,外面的世道已经纷乱,行人商贾不敢出县,官吏赴任得带足私从武装,否则就会便宜沿途的山大王们,这一路处处都是打伏击的好地方啊。

    十余日来,第五伦对行程、住宿都从善如流,不让成重和越骑营为难,今日却下达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要分成两队走?”成重感到莫名其妙。

    这又不是大军出动,还需要分兴军、踵军不成?

    更何况,第五伦先是要求队伍放慢速度,然后令五十人作平民装束,藏好甲兵,驱车在前方数里行走,他们则在后方缓缓而行。

    “克虏伯。”成重力劝道:”我听闻析县(河南西峡)有盗贼出没,还是聚众而过较好。“

    “越骑营也怕小小盗贼么?“第五伦坚持如此。

    成重不知道,第五伦就是故意要如此安排,好吸引析县盗贼来打劫,他此行的私从里,还带着几个第四氏的人,他们交待:“去年吾等就是在析县遭劫,被抢光衣裳钱帛的。”

    第五伦记在了心里,正巧此番途经析县,身边又有越骑营保护,正好来个引蛇出洞,看看究竟是谁人敢抢他家。

    顺便也瞅瞅越骑营的战力,是否真对得起他们这身装备,若是三百人竟被数量更少的盗贼击溃,那第五伦的造反计划都可以提前了。

    这之后的路上,成重从策行事,郑统和数十人在前一段距离行驶,而第五伦在后方,手抱弩机,目光则落在左右密布的层林中,时时传来野兽的嚎叫,也不知那群盗贼会不会上当。

    在抵达一处拐弯的时候,前队绕过去看不见影子,第五伦却见远方一片林子上头有群鸟翱翔,却迟迟不落下去,疑似有人,立刻让人通知成重当心。

    还不等消息传到,却听到一声鼓点,伴随一阵嘈杂的喊杀,前队果然中了埋伏,数十名衣衫褴褛的盗贼从林中冲杀出来,手持简陋的兵器冲向路边,他们行动极快,越过沟壑跳上官道,直接杀奔过来,而前方数十人急忙聚拢在路上抵御,扯了外面的白衣,露出甲胄,或掏出弩机,对准冲过来的贼人就射。

    “还真敢劫啊。”

    成重骂骂咧咧,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立刻召集后方的越骑士,他们的马儿不愧是南方马,都不用走狭窄的路面,直接从道两旁的崎岖地表上朝前方冲去。

    而第五伦也弃车上马,带着私从往前走,但就在一队越骑接近来袭盗贼之际,林子里又传来一阵锣响,那些盗贼竟立刻调头便跑,速度比来时更快,成重他们只来得及逮住几个尾巴,其余人都钻进了密林里。

    “前队反击太快,一看就知道有诈,对方又不傻。”第五伦只道可惜,却又拿贼人没办法,看看周围的高山深峡,对方往林子里一钻,官府便无计可施。

    不过这股盗贼确实不同一般,居然还以金鼓号令手下,所以去来如风。

    这哪是普通盗贼,这是训练有素的盗贼啊!

    怕不是哪家豪强武装,甚至是官军扮作的吧?

    等第五伦让人将被抓的盗贼押过来,让郑统稍稍使点手段审问。

    “可还记得汝等去年劫过旗为‘第五’的商贾?”

    “劫了太多次,不记得了,我只会数一到四,数不到五……哎呦,停,停!我当然记得,小人这身衣裳就是那时候扒来的。”

    “汝等头领是谁?”

    “嗨,吾等都是活不下去自发进了山林,哪来的头领啊……呀呀呀,别打了,我招!”

    他们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汉子,受不了痛,便如实招供了自己的头领是谁。

    “统领吾等的渠帅,乃本县南乡人邓晔。”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27章 你摊上大事了

    “吾等这次是啃到硬骨头了。”

    析县南乡黄谷中,邓晔(yè)清点盗匪们的伤亡,尽管他发现敌势不对立刻鸣金,但仍有数人被奔腾而来的骑从捕获,又有不少挨了那群假扮商贾的士卒弩箭受了伤。

    邓晔检查他们的伤口,又拔了弩矢清洗后观察,不但质量用铁出奇的好,上面居然还看到了少府的铭文。

    再联想到对方甲胄精良,呼啦啦就是一群骑兵冲上来吓死人。

    “这已经不是武关诸君或右队郡兵了,只怕是北军啊。”邓晔如此感慨,一旁的手下们则面面相觑。

    “北军是什么?”

    “北军便是驻守常安,保卫皇帝的王师。”

    邓晔是盗匪中难得有文化的人,他本也是个儒生,可想去常安游学得有钱啊。于是聪明脑瓜的邓晔便打了伪造钱币的主意,一枚大布黄千,成本不过半两铜锡,价值却有上千钱,这一本万利的买卖,足以让人舍生忘死。

    事情的结果是,他们制作的大钱才第一次拿出去用,就被下来督查的五威司命察觉,邓晔只好落草,带着伪铸拉起来的队伍,干一种更加一本万利的事:打劫。

    欲学圣人书,却不料拿了盗跖的剧本,邓晔自己都觉得滑稽,可干过一次后却上了瘾,这当山大王的感觉,可比苦读诗书有意思多了。

    一年多下来,他渐渐成了析县南乡、黄谷乡诸支盗贼之首,人都称他“邓渠帅”。

    邓晔的打劫和别家不同,很讲策略,他早就派人去和乡啬夫通洽,给他一成抢掠所得,还承诺:“我只劫外地人,不劫本地人。”

    又跟几次派人来剿他最终仓皇退出山林的县宰约定:”我只劫商贾庶民,不劫官吏。“顺便给县里两成抢掠所得。

    最大一笔保护费交到了本地最强大的武装,北面的武关都尉,邓晔让人去保证:“吾等只劫出关之人,不劫入关之人。”

    这是为何?因为武关要收税啊,若行人客商入关前被邓晔劫得只剩下牛鼻犊短裤,岂能交得出过关税来让关卒得好处?

    如此一来,邓晔自己就只剩下四成利益了,他还有最后一个原则,就是只抢东西不杀人。这年头的人对报仇十分热衷,手里的刀一时收不住,就会多几个甚至数十个仇家,不值当。

    靠着这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一年多来邓晔盘究此交通要道,从未失手。队伍壮大到百余人,各方势力都容他存活,今日却被啄了眼。

    邓晔看着面前的弩矢,只感到苦恼:“王师放着南方荆州大寇不打,却故意装成商队来赚我这区区小盗,莫非是武关都尉反悔了?”

    正思量间,林子山洞外的人却嚷嚷起来:“于匡回来了!”

    于匡正是被越骑营截下的那人,是邓晔手下小头目,他脸上的淤青伤痕还在,邓晔一见到他就质问:“你何以能回来?”

    若于匡说是自己逃出来的,那邓晔就要立刻将他拿住杀了,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好在于匡实话实话,说是官军放了自己归来。

    邓晔十分警惕:“为何要放你?莫非是要尾随其后,来山中击我?”

    于匡忙道:“彼辈审问了我一番后,我熬不住打,将该说的事都说了,包括渠帅籍贯和吾等做的每一桩事。唯独聚集之处,我只报出了南乡郊野的那个,一旦彼辈搜山,渠帅立刻就能察觉。但那位第五大夫在听了渠帅事迹后,颇为欣赏,竟将我放了。”

    “我故意在山里绕了好几圈,确认没人跟着才回来。”

    于匡说的都是实话,他妻女还在邓晔手里呢,不会乱来。

    但邓晔仍不放心,立刻让人收拾口粮,向更深山里的另一个据点转移,他的属下多是析县山里人,或被訾税逼得破产的小农,在山中如履平地,速度绝非官军能比。

    等安全后,邓晔才让于匡讲讲,那位“第五伦”究竟想干什么?

    “第五大夫自称是朝廷持节使者,护送他的人,乃是北军越骑营精锐,整整五百!上山下河如履平地,曾剿灭了羌人之叛,吾等盗贼更不在话下,若是第五大夫愿意,还能向朝中请援,派出几千上万人来搜山。”

    邓晔被吓到了,这下篓子捅大了,虽然仗着深山密林,他不怕郡兵和关卒。可一旦对方人数足够多时,纵有三窟也不够啊,总不能真做流寇去。

    “此乃公义,而第五大夫说,去年吾等还劫了他家商队,这是私仇。”

    “但念在渠帅没有害他族人性命,第五大夫也不愿赶尽杀绝。又听说渠帅和武关、县、乡都有密约,第五大夫说,愿意给渠帅一个机会。”

    邓晔是很希望能了解这桩恩怨的:“什么机会?”

    莫非是要他交几成利益出去?

    于匡道:“往后见第五氏商队旗帜则避让不扰,还要确保其平安出得析县诸谷。”

    “若能如此,第五大夫便会不咎前过,还会在时机适当时为吾等美言,大赦招安,说不定还能给渠帅一个官做!”

    ……

    于匡又跑了一趟,这次送来了邓晔的一封信,信中邓晔低声下气,又是叩首再叩首,又言自己有眼不识荆山之玉,竟招惹了第五氏的商队,那些所劫财货,他愿意三倍……不,五倍奉还!

    往后只要见到第五伦或第五氏的旗号,立刻让人远远保护,斥退那些不知好歹的杂寇宵小。

    第五伦也不要赔偿了,只让于匡回山里去,这趟交易算是达成。

    越骑营的成重不知内情,只道第五伦改主意了,遂道:“先前克奴伯说,就是要将析县贼先行甄灭,以免吾等迎回皇子时盗匪出没。”

    “可如今却释而不诛,这是为何?”

    第五伦笑道:“如此说来,成司马愿意带兵进山?”

    成重一下子就支支吾吾起来,表示他们可是北军精锐,宰牛刀岂能用在杀鸡上。更何况此行身怀使命,没必要在盗贼身上耽搁时间。还出了个主意:“不如召来县宰申饬一番,让彼辈在吾等回程前务必缴清这股匪盗。”

    第五伦摇头,指望郡县地方兵更不靠谱,他们对邓晔这股势力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分了杯羹,官匪一家乃大新国情,岂是只在新秦中才有。

    半个月后回来时,郡县可能真交得出一百颗脑袋呢,但可能是其他股小盗的,甚至是行人、流民的,没必要。

    更何况,即便将邓晔灭了,也会有盗贼麻起,补上其位置。皇子什么的还是小事,他家商队想要出来依然不安全,既然对方能讲条件,倒不如结个善缘,这邓晔确实有勇有谋,指不定往后能派上用场。

    当然,招安是不可能的,因为王莽去年才下了令,要求郡县对盗贼不能姑息,以剿为先,这当口上,谁吃饱了撑着公然忤逆皇帝的意思。

    第五伦只将脸色一板:“既然成司马错失诱敌全歼的机会,如今更拿不出好的方略确保肃清盗匪,那便只能先将其稳住。难道你想等吾等回程时,盗匪再度出没,让皇子受惊么?若皇子有什么不妥,你我百死不能辞其罪!”

    一通拿起官架子的呵斥,让成重乖乖闭了嘴,一行人继续沿着河谷道路前行,再没遇到盗匪,没过几天,便出了山谷,抵达了一马平川的南阳盆地。

    群山被甩在身后,天地豁然开朗起来,让已经习惯了关中大平原的第五伦舒了口气。

    只是周遭景致却不容乐观,本该是三月农忙时节,但开春雨水较少,地里的宿麦蔫蔫的,才种下不久的粟也得在干涸的土地上艰难才能发芽冒头,听说去前队郡就闹灾,今年恐怕更甚。

    更雪上加霜的是,第五伦他们常能见到,路上有不少郡县兵卒押送着系累绳子的壮丁往南走,这一幕看得也曾遭此待遇的郑统、臧怒捏紧了拳头。

    第五伦遣人过去一问之后才得知,乃是荆州牧费兴在征兵,大概是要择机进剿江夏的绿林贼。

    “外战打完打内战,没个消停啊。”

    第五伦瞥了眼身后事不关己的越骑营,暗道:“若荆州牧统筹全郡之兵还没剿下来,是否就轮到北军出手了?”

    届时关中空虚之际,或许就是他的机会,只不知时机会在何时出现,所以这场仗,第五伦站绿林……

    对了,听说绿林军的头目也叫王匡,竟和王莽庶子同名。

    眼看天色将黑,他们紧赶慢赶都到不了宛城了,遂在西乡留宿。

    住处乃是一个置所,外表像个坞院,东西南北广百余步,专门接待朝廷使者官吏,但第五伦他们这次来的人有点多,林林总总三百余人,顿时让这小置所忙碌起来,匆匆为京师来客煮饭喂马。

    第五伦的住处在置所二层楼,他发现这儿竟是离开常安后住宿条件最好的一晚,比县城还棒,榻不再是硬邦邦的,一问才知道,乃是本地乡啬夫专门为天使大吏留的,每日必须清扫。

    第五伦问置卒:“乡啬夫叫什么?”

    “本地人,姓任,名光,字伯卿。”

    正说话间,却听到置所外的马厩起了争执口角,越骑营士卒那傲慢的声音响起:“汝等竟就用这等枯草来喂使者和司马的好马?不是叮嘱了要细细舂好的粟和菽么?”

    “上吏,确实是没有粟、菽了。”这是置啬夫,声音满是哀求。

    另一个越骑营士卒声音响起:“谁说没有,我去庖厨旁的仓中看过,不是还堆了许多么?莫非想要贪墨?”

    那老置啬夫的声音很可怜:“好粟都供应给上吏们了,只剩下一些糙米陈菽,那是留给人,留给吾等吃的。去年本地闹灾,这个月的置所粮食都还没从县仓发下来,吾等都快吃不上饭了……”

    “大胆!汝可知来的是谁?孝义第五郎,克奴伯!朝廷持节天使也,他的马,难道不比汝等金贵?汝等饿着无所谓,饿到天使的马怎么行,速速取来!“

    第五伦那个气啊,眼看这群越骑营的家伙真不拿他当外人,竟然在那狐假虎威败坏自己名声,第五伦可坐不住了。立刻带着私从下楼,转到马厩旁,却看到老置卒因为坚决不从,已被越骑营的人放倒在地,持马鞭狠狠抽了几下,顿时皮开肉绽。

    “住手!”

    还不等第五伦走过去喝止,却有一人先行出声,且他离得更近,几步上前,握住了越骑营士兵持鞭要再打的手。

    那越骑营士兵回头,却看到一个年过四旬的小吏,一身皂衣十分崭新鲜明,腰佩半通印,长须及胸,模样温和,但那手却如铁钳般捏着自己。

    一众无理取闹的越骑营士卒大怒:“你又是谁人?欲反焉?”

    这乡吏却露出了笑容,松开手朝众人作揖:“吾乃乡啬夫,这置啬夫说话不够清楚,冒犯王师了。”

    “不过他的话也有道理,置所的粟、菽,除了人要吃,还得留给紧急军情的传马用,还是勿要难他。今日所用,全由我来出,这就让人送来。”

    越骑营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得寸进尺道:“若有酒肉,也一并送些来,否则今日之事没完,定要治你个不敬上吏之罪!”

    “酒肉当然也有。”乡吏让人速速去取,自己则扶起置啬夫,叮嘱他不要为了小事丢了性命,朝中使者及兵卒打死人扬长而去,在南阳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第五伦见差不多了,遂拦住了要去取粟菽酒肉的人,自己踱步而出,越骑营的几个人顿时安静了。

    第五伦扫视众人一眼后,绕到马厩边,找到了自己的马,拍着它道:“多谢越骑营士卒好意啊,吾马今日就吃茭草了,粟菽,还是留给成司马的坐骑罢。”

    成重也早就听到动静来到边上看热闹,因为未看到在院墙影子下的第五伦,也没管自己的兵闹事,只抱着手笑呵呵看着,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见第五伦话说到这份上,成重有些尴尬,这才板着脸出来训斥自己的士卒,让他们速速退下,勿要胡乱闹事。

    第五伦笑道:“成司马,下一次汝麾下士卒要粟菽酒肉,还是别打着我的名义,第五伦可受不起。”

    成重讷讷应诺,表示回去一定“严惩”那几个大头兵,今日的事算是揭过了。不是自己的兵,第五伦也不能压他们太紧,整个哗变让第五大夫为“盗贼”所杀都是有可能的,但亦不能坐视他们胡作非为,这分寸可得把握好。

    郑统则与臧怒交换眼神:“这样换了在新秦中,这些人早被将军砍头了!”

    那面相老成的乡啬夫这才过来见过第五伦:“西乡啬夫任光,拜见贤大夫,多谢大夫相救!”

第128章 护官符

    “士卒无礼,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任啬夫担待。”

    第五伦邀请任光去居所坐坐,却在亮着灯的地方,才看清这任伯卿年纪四十多近五旬,胡须老长,面相忠厚。他虽是个小乡长,却和一路来所见脏兮兮的乡吏不同,保持着冠服鲜明和干净,进了屋舍后谨慎有礼。

    任光却道:“实是置啬夫不知变通,传食律有云,传马、使马、都厩马,每匹每日可食菽一斗半,第五大夫之马乃是使马,只吃茭草确实不该。”

    第五伦摇头:“那是富足年头的规矩,我路上见前队多有旱情,吾等又不日行百里赶路,马力耗费不大,岂能令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那一斗半的粟菽省下来,便是几个人的口粮。”

    更何况越骑营索要的,可是好几石的粟菽啊,他们只是打着第五伦的名义,要好处罢了。

    任光不由对眼前的小大夫颇生好感,再拜:“从未见过大夫这样和善好说话的天使。”

    第五伦道:“实不相瞒,我却是第一次奉诏出使,不知他人如何,你且说来听听?”

    任光犹豫了片刻后,低声道:“那便不瞒大夫,我做乡吏多年,什么样的使者都见过。”

    “始建国年间,来的是‘太一使者’‘五帝使者’,赶赴各地,将汉印换成新印。可若是地方官吏给的贿赂不够,使者们就上报,说官员不愿更换,惹来朝廷缉捕下狱,连小吏的半通印都不放过。”

    “后来频繁往来地方的,则是五威将率们,他们乘乾文车,驾坤六马,背负鷩鸟之毛,服饰甚伟。为的是征求各地祥瑞,行风俗,采颂声,以应天子登极。倘若地方官吏交不出祥瑞来,或报的是灾情,又是一通惩戒。”

    这样的例子,第五伦在朝中就听说过,平帝和王莽初继位时采天下颂声,各郡都歌功颂德,唯独琅琊、广平两地不然,琅琊大尹下狱,而广平相班稚则逃过一劫,因为他是汉时班婕妤之弟,又与王莽是发小。

    “不过过了几年,到天凤时,朝廷忽然又不准地方献祥瑞了,有的官吏消息闭塞,不明所以,遇到使者来时继续奉上符命想要讨好,结果却被五威司命抓了正着。”

    过去是不报祥瑞有罪,现在是私报祥瑞有罪,朝令夕改,这找谁说理去,反正这些倒霉蛋,统统被陈崇充了业绩。

    这三板斧下来,朝廷使者的名声彻底臭了,但近年来“天使”出动得越发频繁,要么是给地方上的郡、县长官加将军、校尉之号,亦或是彻查各地贪腐谋逆,结果正事不干,全乘机敛财来了。

    任光道:“我这西乡小亭,有时一个月能来十批使者,近年地方不太平,使者带的护卫兵卒也越来越多,动辄一两百。仓库里没有现存的粮食供给,驾传车的马匹不够,那些随从徒附又不想走路,就取于民间,仗着符节征用路上的车马。最后却连一铢钱都不留,还声称这是供应者的荣幸。更有甚者,竟然强占小吏妻女陪睡。”

    第五伦明白了:“难怪这一路上,地方官吏见吾等招摇过市,如见虎狼也。”

    “倒是任啬夫很知变通,方才就算我不出面,伯卿也能解决争端。”

    任光苦笑:“三折肱则为良医罢了,我过去也和置啬夫一样,硬抗无理之命,结果就挨了打。”

    他捋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面是一条条淡淡的痕迹,是很久以前落下的。

    “小乡吏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冤,只能白疼。”

    亏得他家境殷实,以后再遇上这等情形,索性破财免灾了。这世道,基层小吏想生存,也是要家底和智慧的,要么就不受这委屈,杀了使者烧了置所,上山落草。

    第五伦叹息道:”都不容易,其他使者我管不了,只是这些越骑营之卒,我接下来尽量勒令。”

    “果是贤大夫。”

    二人聊了一会后,第五伦听闻任光壮年时行走南阳各地,当对本郡十分熟悉,便问他道:“敢问伯卿,前队郡可有‘护官符’?”

    任光一愣:“何谓护官符?”

    第五伦道:“前朝有谚,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各郡皆有郡吏畏避的巨豪,莫敢违背得罪,不知前队可有?”

    这护官符是第五伦的调侃,亦是确实存在的现象,都是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族名宦之家。就拿他的故乡列尉来说,护官符上肯定有的是邛成侯府、萧乡侯府,如今在第五伦整合诸第后,跻身二流,又背靠郡大尹张湛,也算一家惹不起的。

    至于他去过的北地,泥阳的义阳侯傅氏,郁郅的义成侯甘氏,外加特武的故富平侯张氏,护官符上必有名姓。

    第五伦解释后,任光却有些迟疑,第五伦笑道:“我又不是州牧监副,亦非郡尹司命,更惹不起豪大家,只是酒后闲谈,好奇一问,若遇真豪杰,甚至还想去结交一二,伯卿但说无妨。”

    任光遂道:“前队比不了关中,没有什么世代显赫,上及朝堂的士族,但土豪却也不少。”

    他伸出一根手指:“非要说郡吏不敢招惹的豪大家,其实就一户。”

    任光道:“便是宛城李氏,世代经商起家。南阳产铁,宛孔氏衰败后,李氏取而代之,成为南阳大冶。如今仍有许多子弟宾客为朝廷担任铁官,积累了多达巨万的财富,车马成群去游访京师,博得了游闲君子乐施舍赐的美名。”

    不但如此,李氏在朝中还做着官,家主担任国师公手下的“宗卿师”,以主皇家宗室,秩禄和第五伦这太中大夫差不多。

    这便是前队第一豪强,靠的是世代积累的财富,走中上层路线。

    第五伦意犹未尽,便问起低一等的二流豪强,郡上只要愿意,可以拿捏他们,但县上不敢得罪的那种。

    那可多了去,任光一一道来,总共十几家,什么新野阴氏、邓氏,湖阳樊氏。还有一个家底虽然不厚实,却单纯依靠个人勇武魅力崭露头角的蔡阳人刘伯升,亦是郡中驰名,经常有乡中不事生产的轻侠子弟嚷嚷着要去投奔。

    第五伦却是听得有些困乏了,就这?

    任光说,新野阴氏是大地主,有地七八百顷,坐拥徒附奴婢千余,被认为权势“比于邦君”;邓氏祖上几代人都是刺史、都尉,人丁兴旺;刘伯升号称前队大侠……他们确实是地方实力派,但若放到关中,都是小不点。

    宛城李氏再富贵,在朝中再有关系,仍不及邛成侯王氏;阴氏之土地、徒附、富贵,不能与特武县张纯比拟;邓氏家世,连给茂陵马家抬脚都不配;而那刘伯升,听上去就是一低配版的关中大侠原涉。

    富贾、高官、大地主、豪侠,每个郡的豪强基本都是这几个类型,各自占据生态位。不同州郡的豪强放一起横向对比,谈不上谁比谁强,豪右尚在初级阶段,反正谁都做不到跨州连郡。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等待枪声响起,乱世来临的那一刻,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之后便是兄弟上山,各凭本事,谁能一跃而上,谁扶摇而坠,看的是个人能力和时势运气,差距短短数年内会迅速拉大。

    是夜闲谈后,任光告辞,而第五伦则将他所述一一记下来,这趟旅游也算没白来。

    岂料说那谁,那谁就到。次日一早,第五伦他们还没来得及赶赴宛城,却有“导游”主动送上门来。

    一个身材修长的大高个,带着一众仆从,端着肉、酒和礼物,在置所外自报家门:“宛人李通,听闻克奴伯途经此地,特来拜会!”

    ……

    李通便是昨夜任光所言”前队第一豪强“的李氏嫡子,他家消息果然灵通,第五伦他们还没到宛城,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李通才二十余岁年纪,他给第五伦最初的印象,就是身材极高,起码八尺半,相当于后世一米九几,这样的高人当世少见,他进置所门时甚至得把头稍稍底下。

    不过李通没让身材偏矮小的第五伦脖子仰酸尴尬,而是十分识趣地下拜:“家父在朝中为国师公属下宗卿师,常与通提及克奴伯少年英姿,今过及鄙地,通理当尽东道之谊,请君过府宴饮,又唯恐耽误大夫使命,遂持肉酒至此,为大夫洗尘。”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来了,他那两次去国师公府时,确实见到过一个身材如李通一般高大的官吏出入。

    李通搬出他家是刘歆手下的意思,是告诉第五伦,咱们是自己人,虽然……国师刘歆现在已经凉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李氏家大业大,前队的那十几家二流豪强第五伦没时间一一接洽,李氏却可以先往来着。

    第五伦遂笑着去扶起李通:“国师公待我亦如子侄,吾等不必大夫、伯君叫着生分,称呼字即可,吾字为伯鱼,不知君如何称呼?”

    李通道:“通字为‘次元’。”

    别的且不说,光是这字,就将第五伦逗乐了。

    次元?妙啊,只不知是三刺猿,还是二刺猿?

    ……

    PS:起晚了略短,中午的会长点,第二章在13:00。

第129章 绿林

    辞别任光后,去往宛城的路上,第五伦邀主动来迎的豪强之子同车而行,问起李通的过往来。

    李通虽然身材高大,却是学诗书的,外表儒雅谦逊:“通早年荫父任,去常安当过郎官,外郎。”

    “哦?次元是哪一年的外郎。”

    “天凤二年。”

    “只早我两年。”官员也有派系,做过郎官正途的,往往瞧不起地方小吏一点点升职的,而同年为郎亦是一种拉帮结伙的身份标志。

    但之后李通仕途不太顺利,先担任五威将率从事,为王莽搜集符瑞,后来又出任巫县县丞。

    没有直接做县宰而当了县丞,说明李通家在朝中确实没多大势力,可好歹是个四百石的正职官儿啊,但去年李通却主动辞官回了乡……

    这么巧,你也辞过官?

    第五伦顿时警惕起来,他自己就靠辞官博名养望,对有类似行径的人难免格外上心。深知这种人要么是和自己一般居心叵测,亦或是想避祸隐遁,反正都不是大新忠臣。

    李次元却大笑道:“伯鱼可知道,巫县在何处?”

    第五伦下意识道:“在巴郡?”

    李通言:“不,在南顺(南郡),位于最西边,地处巫峡,山在楚蜀间为巨障矣。从夷陵县过去,得翻山越岭,自西陵峡西至巫山,皆连山无断处,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风无南北,惟有上下。”

    “风景倒是壮丽,但也偏僻苦楚,天无三日之晴,地无三尺之平,常年大雾,外地人经常生病早夭,我去了半年就受不了,便托病辞官回了乡。”

    李通在车上伸出手,感受着三月的暖阳,笑道:“幸好回来了,否则早在巫山的云雾里发霉,南阳多好啊,地平且庶,气候温暖。我宁在此处做一个白身匹夫富家翁,也不想去僻壤为官。”

    李次元的言辞里,处处透露着一股颓废和短志,表示自己居家富逸,为闾里雄,以此不乐为吏。

    但当真如此了?第五伦嘴上笑着,心里却怀疑开了。

    若李通当真是无欲无求之人,那自己甫至宛城,他就打探到消息来迎接作甚?总不会是作为国师公一党,想要抱团取暖吧,废太子出事后,第五伦连刘歆家门都没敢去,只能划清界限。

    亦或是,知道刘歆大势已去的宛城李氏,想要重新找个靠山,于是看上了俨然将成为朝中新贵的自己?

    这就可笑了,第五伦心中暗道:“都这会了还指望走上层路线,南阳第一豪强,总不至于眼瞎到这种程度吧?”

    总之一路对答下来,李通处处表现得凡俗平庸,看上去,段位较张纯差太多了,那老儿的手腕,可是连第五伦都忌惮的。

    宛城很大,乃是第五伦在常安之后所见最大的一座城,连茂陵、长陵都不如,城分内外,小城与大城相互嵌套,位于西南隅,正是公府郡邸之所在,也是第五伦他们要去往的地方。

    一路上第五伦绝口不提自己此行目的,李通也没问,只在城门边下车朝第五伦作揖:“待伯鱼公务了结,若有闲暇,李通一定带君好好逛逛宛城。”

    待第五伦随前队大夫派来迎接的郡兵入得内城后,李通的笑容才收敛,陷入了思索,方才一直在队伍后尾随的堂弟李轶亦打马过来,颇为不解。

    “兄长为何如此在意第五伦?”

    李通只不答,带徒附随从回到宛城附近的庄园,入得密室中后才解答李轶的疑惑。

    “父亲乃是国师公宗卿师,如今废太子已死,国师公算是彻底失势了,我家这十余年的投入,全打了水漂,得从头开始了。”

    李轶恍然:“所以堂兄想拉拢第五伦,让他作为李氏在朝中的新靠山?不过他只是区区一个太中大夫,秩禄确实低了些。”

    李通笑道:“秩禄无所谓,父亲来信说,第五伦近来深得皇帝信重。不过,我真正的目的,不在第五伦。”

    “而在于他此番南下的使命!”

    说到这李通卖了关子,只让李轶猜猜第五伦所来何事,他一连猜了几次都没中,最后李通才给出谜底,低声道:“上个月,废太子和新迁王都死了,皇帝已无嫡子,可还有两个庶子留在新都国,我猜第五伦此行持节而来,队伍里还带着王车,定是要迎他们回常安!”

    说话间,常安有书信送至,正是李通之父所书,信中提及了此事,还交待李通要好好接待第五伦,殊不知儿子早就做了。

    李通边看边摇头:“父亲还说,让我挑两个适龄的从妹,给新都国的两位皇子送去做妾。”

    李轶拊掌:“妙极,如此李氏便能跳脱出残船将倾的国师公,而重新得到靠山!我听说新都国两位皇子,王匡胆小好财,王兴则胆大好色,我家正好投其所好,送去的姊妹除了姿色要好外,还可陪赠许多财货,就不信他二人不接。”

    李通的话语冰冷:“然后等王莽再杀子的时候,李氏全家陪着他们一起殉葬?”

    李轶顿时愕然,却听李通慨叹道:“王宇、王获、王安、王临,还有那王宗,都死了这么多人,父亲还没看清楚。此时还与这些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新室皇子绑在一起,何其愚昧!”

    李通一直觉得,自家父亲投靠刘歆,投资太子是走错了路,如今更是惊慌失措,看来李氏的未来,还是得由自己来拿主意啊。他家的根基在南阳大郡,就得靠本乡本土的豪杰,别指望常安,亦或是任何外地人了,一旦有事,远水救不了近火。

    “季文。”李通看向从弟:“你速速派亲信去市上,将第五伦此来是为迎新都国两皇子北上的消息,在宛市散播出去。”

    宛城人口十余万,乃南方大城,一个消息投进市井,很快就会传得到处都是,根本找不到根源。

    李轶不解:“这是为何?”

    李通淡淡说道:“无他,我只想看看,这硕大一个前队郡,是否有几个胆大的逆贼,敢袭击迎接皇子的使团!”

    李轶顿时大惊,他从小就知道,这从兄在别人面前看似士君子温文尔雅,内里胆量却极大,但这对李氏有何好处?莫非是要……谋反?

    李通却摊手道:“既不是我家泄露了消息,又非我家袭击使团,与我何干焉?也不必非要成功,只需使团遭袭之事发生,就如留侯博浪沙刺秦始皇一般,足以天下震惊。且不管是谁所为,我家稍一散播,最后都会说成受是绿林军指使,欲谋害皇帝子嗣。”

    李轶更糊涂了,兜兜转转半天,感情李通意在绿林?

    李通颔首道:“南方群盗中,以绿林势力最大,荆州牧费兴征兵两万,欲南平绿林山,可这都几个月了,却迟迟不动。大军就驻于南阳就食,去岁本郡大旱,农夫们已经没多少衣食了,这青黄不接的时节,根本逼不出多少。”

    “荆州牧和郡大尹遂示意吾等豪右出资,我家就带头分摊到了许多,每月千石啊!若是不从,就直接訾税。”

    不管荆州牧作何打算,养寇自重也好,谨慎行事也罢,站在李通的角度,都希望这场仗赶紧开打,否则拖得越久,百姓遭殃还是小事,豪强们也不得安生。

    “更何况,只有迅速平定绿林,我家在南方的生意才能做下去。”

    而皇子遭到“绿林贼”袭击,当会让朝廷意识到严重性,逼迫荆州牧南下开战。

    李轶恍然大悟,却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兄长,若是此役,绿林胜了呢?”

    李通却笑得更开心了,此刻的语气野心勃勃,与他在第五伦车上时的庸碌平凡截然相反。

    “若如此更好,我家就要准备,做另一桩风险大、回报更大的大生意了!”

    李轶钦佩不已,只在领命离开前戏谑道:“从兄就不怕袭击使团的人太多,让与你谈笑甚欢的第五伦也丧了命?”

    李通大笑:“第五伯鱼,一路人而已,他死则死矣,与我何干焉?”

    ……

    一路走到宛城,第五伦只道南阳果然是大郡,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纵是久旱,亦能瞧见人口繁盛,里闾密集。

    他虽然没直接看到户籍卷宗上的精确数字,但听说全郡有三十多万户,人口很可能已达两百万!

    这就很恐怖了,第五伦的故乡列尉,也就百万出头,可怜的北地郡更只有区区二十万,光看人口的话,一个南阳能顶十个北地。

    但这也意味着,南阳的土地兼并问题,较关中更为严重,且距离京师甚远,朝廷的力量投射到这已略显薄弱,恐怕连兼并和奴隶买卖都无法禁止。

    于是荆州牧欲平南方绿林军,也不到别处招兵,就盯着南阳薅,令前队大尹甄阜征得两万人,就在襄阳训练,衣食仰仗于前队供给。

    “第五伦拜见承新侯。”

    前队大尹甄阜架子很足,就没出城迎第五伦,而等他自来拜见,谁让这位出身高呢?甄阜乃是中山甄氏家主,他的父亲甄邯,乃是王莽创业团队几大干将,始建国时作为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又封承新公。

    到了甄阜时降公为侯,但依然受宠,此人对新朝忠心耿耿,王莽这才放心把硕大一个前队交给他。

    甄阜请第五伦就坐:“伯鱼来时,征讨东方盗寇的将军出发了?”

    “早我几天离开常安。”

    “何人为将?带了多少兵去?”

    第五伦道:“陛下以太师羲仲景尚为偏将军、护军王党为裨将军,只带了亲卫私从数千,要到了东方后,统筹青州、徐州、兖州三州之兵,会剿吕母、樊崇、力子都三寇。”

    “还遣了国师和仲曹放征召陇右兵,南下击句町……”

    “还要打句町?这都第三次了。”甄阜都觉得这不可思议,本以为朝廷结束对匈奴作战后,能彻底转向内部,拖在益州南部的那几万人也能拉回来,岂料王莽还没放弃。

    而对朝廷遣将军去东方,却只让荆州自生自灭的方略,甄阜也有意见:“我听说伯鱼从严伯石学过兵法,应当知晓,海岱之贼看似势大,实则肘腋之患也,倒是这荆州之贼容易变成心腹大疾。”

    “本郡南蔽荆、襄,北控汝、洛,当春秋时,已为要地,南方有消息,说绿林每个月都在壮大,虽然如今只躲在山林水泽中,可一旦其北上,便会威胁到宛城。朝中公卿们,应该先发兵平定绿林,再剿东贼的。”

    他大概是对的,毕竟连第五伦这历史盲,都知道“绿林”,指不定历史上就起势了呢。但第五伦没有发表意见,发表了也屁用没有,他还指望绿林大胜,吸引朝廷主力南下呢,只道:“或许是陛下相信,以大尹之才,能保南方安定呢?”

    嗅到南阳这大战之前的气息后,第五伦现在只想赶紧接了王莽那俩儿子回朝,且要加强沿途护卫数量,万一他俩出了事,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尽管不是自己的兵用得不顺手,甚至还会扎手,第五伦也只能请求甄阜再给自己派点人。

    甄阜有些不高兴:“伯鱼是担心,在我辖区内有贼人袭击使团?”

    第五伦抚节杖笑道:“天子重托,谨慎些没坏处,我素来胆小,越骑营三百,再加两百郡卒,才能安心啊。”

    他对甄阜派的人只有一个要求,要忠诚,第五伦唯独这次不需要反贼。

    甄阜思量后道:“老夫倒是有一个人选,可派他带兵助你。”

    “谁人?”

    甄阜道:“棘阳县尉,岑()彭,此人对新室,忠心不贰!”

第130章 过去我没得选

    都这年头了,还对大新忠心耿耿的,只有三种人。

    一是伪饰其忠,世人不识其奸,在此不必一一点名,第五伦是也;其次是既得利益者,与王莽捆绑太深,诸如前队大尹甄阜;第三种则是脑子有问题。

    岑彭的头脑显然没有问题,第五伦在宛城与这位受召而来、满脸刚毅之相的中年县尉见面后,便先问起他的过往来。

    “听说君然多年前,参与平定安众侯谋反,骁勇作战,斩首数人?”

    岑彭只垂首作揖道:“敢告于大夫,那是我运气好,叛逆途经我所在的亭舍,击贼乃职责所在,不敢退却。”

    这便是岑彭“不得不”效忠于新室的缘由,当初王莽居摄野心显露,位于南阳安众县的大汉侯爷刘崇气不过,便带着宗族首举旗帜,纠集了百余人就敢攻打大城市宛城,结果被县尉加几名亭长平定了。

    岑彭便是当初立功的小亭长之一,由此得了升迁,做到了郡吏,如今又成了县尉。虽比不了同一事件中靠着“巧为奏”骤然高升的一侯八附城,但对岑彭这寒门小地主来说,已算阶级飞跃。这要还在大汉,他奋斗一辈子都只是乡官,故而岑彭对新朝代汉,自是支持的。

    可形势不比十年前,当年的平乱功臣,如今却不得不背上这名声带来的负面影响。世道不安,人心思变,不少聪明人暗暗准备后路,唯独岑彭不能。南阳不知多少宗室记恨着自己,岑彭只能抱着新室这条晃晃荡荡的破船,希望它能多撑会。

    甄大尹给了岑彭“执心坚守”的评价,政审这关算是过了。接下来是业务能力,对答之后,发现岑彭言辞清晰,对本郡险要、道路了如指掌。

    “吾等此行目的,君然已知晓,若是你,回程时会如何挑选路线?”

    具体的方略第五伦心中自有打算,这是在试岑彭本事呢,他也不怂,瞧着第五伦展开的地图指点道:“有四处不可入。”

    “第一,遇到豪强大姓所在的县,最好绕开。”

    第五伦诧异:“哦?为何,莫非君然知道内情,得知其中有叛逆图谋不轨?”

    “防患于未然罢了。”岑彭道:“前些年天子禁止民间酿酒时,不止要将酒收缴,连私藏酿酒器具者亦要交出砸毁,何也?因为坐拥此器物,便有可能犯禁。”

    “同理,大夫以越骑营及郡卒数百人拥众而行,按理来说,绝对能让宵小战栗。唯一的潜在威胁,便是郡中豪强,彼辈坐拥徒附上千,振臂一呼,半县响应,若途经其地盘,有人生出歹意来……”

    第五伦思索:“你指的是宛城李氏,新野阴、邓,安众刘氏等几家?”

    岑彭倒也光明磊落,没乘机给与他有过节的安众刘氏挖坑,只道最好都绕开。

    “岑县尉也太胆小了。”

    旁听的越骑营军司马成重瞧不起他,讥讽道:“照你这么说,回程时能过路的地方就没几处,连宛城都不能过?”

    第五伦做出了裁断:“二位之言皆有道理,新野、安众可以绕过,但宛城怕是绕不开。我先前见到了李次元,他对我态度恭敬,其父还在朝中,李氏岂敢胡来?更何况宛城还有郡兵相护,应无大碍。”

    岑彭应诺,又提出了另外几条意见:“其一,夜晚必歇息于县城中,最好让县宰、尉将府邸腾出来,安排好岗哨。”

    “其二,宁行大道,不走山路,山道之上,再多人护送,都得拉成一条长线。很容易被以寡击众,截为几段。”

    “其三,逢林地勿入,前队不比南郡,但亦有几股大盗活动,其中势力最大的,乃是冠军县羽山之贼,贼首姓贾。”

    “这盗首如何称呼?”

    “不得而知,民间只称其为贾大盗。”

    “还假大盗,那还有真大盗不成?”

    成重又嘟囔起来:“岑君然说得轻巧,但大夫来时也见到了,前队回京师的路,可不全是山林小道么?而这冠军县,更是自宛西行去往析县、武关的必经之地,要想绕开,就得北走鲁阳走大远路,从洛阳入函谷回京。”

    第五伦颔首,冠军县确实绕不开,那算是回程风险最大的一处,可他们来时三百余人,羽山之盗都没敢骚扰,回时人数更众。

    一通对答下来,第五伦对岑彭颇为满意,这见识超出普通县尉太多,且十分注重细节。

    等一路南下时观岑彭勒令士卒,其纪律进退,竟然比同行的越骑营那群骄兵还好些,遂让第五伦再度刮目相看。

    这趟南下,第五伦嘴上说着“旅游”,实际上也想结识些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方俊杰,毕竟新朝的官,豪强大姓已经快没兴趣了。

    第五伦心中暗想:“这趟使命若能完成,我在王莽心中的评级应能更上一层楼,既然到了这程度官不太好辞,却一定要设法谋求外任,看能否充任郡府。”

    郡长官有权利自辟僚属,提早盯好人,到时候将他们搜罗到一块,便是起家的班底。

    “宛城的任光老成持重,精通人情,可为主薄;棘阳的岑彭知兵刚毅,能为郡兵曹掌士卒。”

    第五伦一一回忆起自己认识的南阳人来:“对了,当年曾带太学生帮过我的刘交刘文叔,也是一位人才啊,沉着老练,又有急智,只可惜我先后问了任光、岑彭,都说不认识此人,不知何在?”

    “若他能为我所用,做一个主记室掾,当我的谋主,应能胜任!”

    ……

    自宛城南下,过南北冲要、郡府门户的棘阳县,再加快速度走上两天,当唐水潺潺之声出现在耳畔时,便抵达了新都国。

    此处古时属于唐国范围,越骑营士卒所骑乘的骕骦马就产自此处。到了汉朝,这儿本是新野县都乡,汉成帝时,一个叫王莽的外戚子弟被封到这里为侯,食禄千五百户。

    汉哀帝时王莽失势,曾来到此地之国,一住就是数年。新都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龙兴之地”,至今仍有免税免役等特权。

    当然,王莽在新都国的那几年,除了逼迫打死奴婢的二儿子偿命、促使天下人三天两头为他上书鸣冤外,也没闲着,跟几个侍女生下了二男二女。

    两位皇庶子曰王匡、王兴,烂大街的名字,还有两个皇庶女,都二十出头年纪了,居然还未嫁人。

    但想想就知道,王莽对待子孙极其严苛,动辄打杀,皇嫡子都只能低调从事,更别说庶子,据第五伦所知,这两对兄妹二十多年来从未离开过新都,名为天子血脉,实际上却成了新都国中的囚犯,加上近来天下不宁,更是连城邑府邸都出不得。

    看来王莽是打算将多余的皇子当猪养,直到他们派得上用场那天。

    所以当朝廷使者持节抵达,召两位皇子来见时,这两兄弟的反应截然不同。

    名叫王匡的皇子战战兢兢,生怕送来的是鸩酒,毕竟皇帝已经完成对子孙四杀、五杀成就,不差他俩,听第五伦念完新迁王为二人请封,天子召他们去常安的诏令后,王匡竟直接瘫倒在地,脸上惨白,他是宁可在新都过一辈子富足生活的。

    倒是年纪稍轻,名为王兴者则按捺不住自己的亢奋,伏在地上时双手都爆出了青筋,第一时间起来接过诏令,捧在手里又看了一遍,旋即扶起腿软的兄长:“皇兄,你哭什么?这是好事啊。”

    王兴又回过头对第五伦笑道:“尊使勿怪,我皇兄一贯怯怯,大概是在府邸里关得久了,平日连老鼠都怕,还望尊使给他准备带帷幕的安车,否则皇兄只怕上不得路。”

    若此人替兄长搪塞,说他是“喜极而涕”,第五伦还能高看这王兴一眼。

    但王兴是真的着急啊,急不可耐,刚接了诏令,就开始背后捅刀了,他是觉得兄长皆死,未来的太子之位,只可能在两个庶子之间产生吧。

    看来他日不止“父慈子孝”,还能加上“兄友弟恭”。

    虽然心有预期,但六皇子王兴的膨胀程度,远超第五伦想象,是夜第五伦走走过场,去找兄弟俩汇报下回程路线时,王兴已经将自己当成天下未来的主人,开始对第五伦指手画脚了,称呼也从“尊使”变成了第五伦。

    “这回程不对啊。”

    王兴挑出了很多毛病来:“为何绕过了新野县,直接走育阳、棘阳?还有,一天走这么多路,你没考虑到我皇兄身体羸弱,而两位皇妹也不堪远途么?最后,路过宛城时,就不能在那多歇息几天?”

    王兴被关在新都国二十多年,早就憋坏了,宛城繁华近在咫尺,他当然要去好好体验一番,至于要求使团一定要过新野,却有自己的私欲在。

    第五伦以安全为由,坚持己见,王兴很不高兴,到了晚上,他喝了点酒后,又来烦第五伦了。

    屏退侍从后,王兴点着第五伦道:“伯鱼可知,新野有何人?”

    一如岑彭所言,有两家对使团有潜在威胁的豪强,这趟使命关系到第五伦未来的谋划,第五伦不想有任何意外。

    王兴笑道:“伯鱼年纪轻轻,莫要如此无趣,我便与你说实话罢,我虽然身在新都,却也听闻过新野阴氏淑女的美名……”

    第五伦笑道:“美名,她叫什么?”

    王兴遗憾道:“淑女之名只有兄弟知晓,我何以能知?可这次去,却能知道了。”

    “我仰慕阴氏女,早想一见,此去常安不知何时能归,伯鱼便帮帮我,路过新野,召来阴氏家主……”

    看这王兴骤然得势后,膨胀到得意忘形的模样,第五伦极度嫌恶,若非事关未来,他都想半路整死这厮。

    不过想了想,以王莽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这种儿子送去常安,交给老父亲毒打岂不更好?第五伦遂道:“六皇子要纳采问名?皇室婚姻,恐怕得有陛下允许吧。”

    王兴却哈哈大笑起来:“纳采?阴氏哪里配得上皇子,我是要抬举她家,纳她为妾!”

    “若能办成此事,我一定念着伯鱼的情谊,他日必有报偿!”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31章 如玉

    “若能办成此事,我一定念着伯鱼的情谊,他日必有报偿!”

    王兴已将自己当做未来太子,想要抢先一步品尝权势带来的利好了。

    第五伦却笑了:“六皇子且说说,要如何报答我?”

    “就看伯鱼表现了。”王兴只当他同意了,遂吹牛道:“封公封侯,不在话下,日后甚至还能做四辅四将……”

    “大胆王兴!”

    岂料话音未落,第五伦却忽然将脸色板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汝虽是皇子,亦为人臣,竟将朝廷重器当成自己的东西,私相授予,难道是想谋逆么?”

    这大罪名可将精虫上脑的王兴吓醒了,讷讷道:“我没有……”

    第五伦一副大新忠臣模样,义正辞严:“若是没有,又岂敢以利益收买朝廷使者?欲令我忘记公义而谢恩于私门,是为不忠!”

    王兴懵了,却见第五伦继续教训他道:“我在京师时听闻,汉朝有位昌邑王刘贺,得到大将军霍光召唤入京继位。他得意忘形,一路上举止多有失当,求买长鸣鸡,让仆从装载抢来的女子以供淫乐,入国门谎称嗓子疼不肯哭,结果刘贺果然以荒淫无度的罪名被废了帝位。”

    “如今皇后、太子、新迁王葬礼还没办,虽然陛下宽容,让天下不禁娶嫁,却不意味皇子亦能如此。六皇子今日之势远不如刘贺,举止却颇为相似,竟也生出这种淫乱的邪念来,是为不孝。”

    “六皇子想想,陛下对待宗室何其严格,二皇子杀奴,偿命!王宗画皇帝冠冕服象,赐死!若我将六皇子这不忠不孝的言行上报,天子会怎么想?你还能活么?”

    王兴这才想起四个兄长的死状来,登时吓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第五伦的腿道:“克奴伯,我方才是喝醉了妄言,绝无此意。”第五伦只不理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后回头瞥道:“六皇子,还去新野么?”

    王兴摇头:“不去了。”

    第五伦笑道:“还要抢阴氏女做妾么?”

    “不敢了!”

    王兴长拜道:“回程之事,一切由克奴伯决断。”

    这还差不多,第五伦这次的使命,就是来南方拉个货,货物们就老老实实躺在车上,等着被他从一头送到另一头交差换前程,少产生自己的想法。

    第五伦扶起王兴:“迷途知返,尤未晚也,既如此,那六皇子的不忠不孝之言,就当是你我共同的秘密!”

    ……

    “第五伦居然真没走新野。”

    得知使团从新都国启程北上,没绕路来新野,而是直接北去育阳的消息后,刘縯感到诧异,只看向笑呵呵的弟弟刘秀:“却是让文叔猜中了。”

    刘秀等一行人,上个月在宛城拜访蔡少公,然后南下到新野亲戚邓氏家中做客。忽闻有朝廷使者第五伦抵达前队,坊间传言,他可能要去新都国迎皇子归朝。

    作为皇帝龙兴之地,新都国守卒众多,哪怕大盗去攻也讨不到任何便宜,但离开新都墙垣保护的皇子、皇女,却是容易袭扰的靶子。

    刘縯等一行人中,还真有提议派人宾客袭扰一波的,正是两年前和刘秀一同从太学逃归的朱祐。

    这位昔日的太学讲师在丢了饭碗后,遂义无反顾加入了刘縯兄弟的大计中。朱祐积极进言献策,他认为一般的朝廷使者,都是捡着富庶的地方途经,好多向地方豪强敲诈点好处,第五伦应该也不例外,必过新野。

    但刘秀却以为不然,还和朱祐打了赌,如今赌局得胜,遂追着朱祐要他掏钱,甚至闹到了榻上。

    刘縯止住二人玩闹:“文叔为何笃定第五伦必不过新野?”

    刘秀正色:“第五伯鱼和一般的朝廷使者不同。”

    刘秀回忆起第五伦在京师做郎官的言行来:“他有孝义之名,乐善好施,但凡有余财,都分予乡党族人,自己乘弊车驾牝马,十分简朴。”

    “所以伯鱼不会像他人一般,沉溺于豪大家的宴飨贿赂,而会以使命为先,这并不难猜。”

    朱祐则道:“哪怕使者与皇子不走新野,但亦距离不远。伯升、文叔,我的计策依然能用,现在遣死士十数人去袭击尾队还来得及,一触即走,不留证据,但新野阴氏、邓氏便再难撇清关系!”

    朱祐的方略,却与李通兄弟的祸水南引异曲同工。虽然刘秀兄弟谋划两载,刘伯升坐拥数百徒附,而刘秀为家里积粮数千石,发动族人乡党,能得四五千人相助,但相较于前队的朝廷郡卒,乃至荆州牧的剿匪大军,依然太少。

    想要功成,就得发动更多家豪强加入,新野阴氏、邓氏自是首选。

    邓氏乃刘家姻亲,二姐夫邓晨是会义无反顾加入的。

    阴家的嫡子阴识、阴兴二人亦钦佩刘縯任侠,刘縯有把握让他们也加入进来。

    若三家合力,能聚众万余,大事可期。

    但不论是邓晨,还是阴氏兄弟,都是其家族中的少数派。

    可一旦皇子的使团在新野附近遇袭,再留点“证据”,阴、邓两家便无法洗清,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刘秀持反对意见,颦眉欲劝,刘縯却已先一步否定了这计划,他横剑于膝上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只有王莽,才行这种卑鄙之事,刘伯升做事堂堂正正,我要的是阴、邓两家真心实意助我,而不是以诡计逼迫。”

    “兄长高义!”刘秀大喜:“弟深以为然。”

    尽管按照朱祐的计策,一旦举事提前,刘秀或能名正言顺向被裹挟的阴氏提亲,抱得美人归。但在刘秀心中,儿女之情虽重,却要轻于他们兄弟的大业。

    刘秀道:“如今前队大军云集,一旦举事,南有荆州牧两万奔命之卒,北有甄阜郡卒,两面夹击,族人未经战阵磨砺便遭逢强敌,必败。”

    “倒不如让江夏的绿林军作为磨石,一点点磨尽官军战力,一点点磨去南阳人对朝廷的信赖,只待其最疲乏时,吾辈再乘势而起。”

    刘縯扼腕:“那岂不是追随牛后?”

    刘秀振振有词:“秦末首义者,陈胜吴广是也,但陈吴虽名动一时,却很快就功败垂成,倒是高皇帝,虽非首义,却最终得了天下,兄长,宁可要实,而勿要名啊!”

    此事就这么定了,刘縯兄弟只坐视第五伦过新野而不入,但刘秀俯仰之际,只想起当年的事,感慨万千。

    “我在京师太学时,眼看第五伦屡屡辞官,猜他无志于仕途,甚至会心怀汉家。他日兄长举大事功成,第五伦或能以名士隐者的身份辅佐,为大汉收复旧都,可为出将入相之才。”

    “只可惜……”世事难料,当初还屡屡辞让的第五伦,如今却扶摇直上,成了王莽宠爱的新贵,与刘秀渐行渐远了。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做伪帝王莽的狗了。”刘縯常听弟弟称赞第五伦,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伯鱼虽好,但只要不站在他们这边,便是敌人!

    “或许是迫于形势才如此,未来难说还有反复的余地。”刘秀暗道:“我都没来得及将真名告知第五伦,或许,是再没机会了。”

    尽管未来不知敌友,但刘秀觉得,还是得为往后留个念想,遂让仆从赶车去追使团,携带糗一斛,脯三十斤犒劳第五伦。

    想了想后,觉得太轻了,难以让人记住,遂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玉玦交给徒附:“就说,是故人刘交刘文叔相赠!”

    ……

    和来时慢悠悠一路寻贤访客不同,回程的时候,第五伦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劲,把这当场是一场战争来指挥。使团速度很快,等刘秀派出的徒附追上他们时,已至宛城南三十里的渡口南筮聚。

    即便不过南阳大豪地盘,第五伦仍将警哨布得很远,岑彭再度展现了他的军事才干,前后左右的分卒安排得当,第五伦瞧这架势,哪怕自己带猪突豨勇们来袭,也讨不到便宜。

    反观越骑营,真的毫无危机感,仍大刺刺拥在一起行军,同等装备下,三百越骑大概还打不过岑彭两百兵。

    于是任何试图靠近的路人、农夫都被岑彭的兵拦下驱赶,硬撞的就直接拿下,甚至当场格杀也不冤枉。

    刘秀的宾客便被逮了个正着,被带到第五伦面前,献上已被亲卫搜过三遍的糗、脯。

    “家主人本欲在新野置办酒宴,尽东道之谊,岂料竟与大夫错过。想追上来相会,又唯恐大夫公务在身不能接见,遂遣小人持酒肉来犒劳,又赠玉一枚,望大夫平安归朝。“

    “你家主人是谁?”

    “常安时故人,刘交刘文叔,不知大夫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自己未来的“主记室掾”就这样送上门来了,第五伦大喜,又有些遗憾,他问起岑彭可知晓此人,岑彭摇头不识:“舂陵刘氏人丁兴旺,不同支系起码有数百人之众,这些年去太学的也有好几个。其中以刘伯升任侠于郡中,最是知名,至于其他人,则稍逊一些,这刘交……大概是寂寂无名吧。”

    第五伦接过那枚好玉,据说是出于荆山,色泽算不上太好,毕竟是只是小地主家的孩子,玉上刻画着一茎九穗的图案,大概是寓意丰年吧。

    虽然刘文叔名声不显于郡,但从太学生一事上就能看出,此人颇有智谋,只是美玉为尘土所蒙,迟早会显露光泽,若他愿来效命,第五伦不吝为其拂去那些灰尘。

    “君子如玉,触手也温,此玉入怀,我仿佛执着文叔的手啊。”

    第五伦欣然纳之,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摸了摸身上,竟没有合适的东西回赠,随身的玉佩也早就在纳吉时随信送给马婵婵作为信物了。

    他一拍额头,连忙找来自己那柄宝剑,这是桓谭所赠,第五伦用它在北地斩过恶吏,杀过匈奴,当然不能轻易传赠于人,只取下玉制剑鼻。

    此物又叫剑璏(zhì),用来送人往往代表亲密无间,第五伦听说,当年王莽免官回到新都时,便曾以玉具剑赠人,那人不受,将剑鼻扣下相送,还不受,王莽遂言:非是欲行贿赂,而是君脸上有瑕疵斑点,吾闻美玉能去疤,既然全玉不收,那碎玉总不能推辞了罢?

    于是王莽就将名贵玉剑鼻摔碎包起来再送人,成了一桩脍炙人口的故事。

    第五伦倒也没存心效仿,只是身无他物,将其交予那徒附道:“我来时匆忙,没有什么好物能够回赠,实在失礼。此玉虽不贵重,但我曾带它上过战场,也曾饱饮胡虏奴血,便送与文叔了。”

    “就说我此番耽于公务,无法赴宴,等回到京师复命后,不多时便会派人携礼物来,邀他北上相会,切勿推辞!”

第132章 黄泥

    “此城中可有妓女?”

    在六皇子王兴想来,第五伦拦着不让他去新野纳阴氏女,可到了宛城这大城市,自己进城中女闾玩乐欢娱总跟他无关吧?

    哪怕一路无惊无险抵达郡城,第五伦依然谨慎小心,带队入驻西南一隅的内城,在郡兵重重保护下,又在驻地周围布防,叮嘱成重、岑彭二人,严格按照军中令行禁止。

    王兴才露出想去外城的念头,就被第五伦断然拒绝:“为了皇子安全,最好一步不要踏出内城。”

    那召一妓女上门服务行么?也不行,连仆从去街上采买布匹,都要派士卒夹护以免路上被人调包。两位皇女嘴馋,嫌弃郡中供应的伙食不好,令仆役去街上购置熟食肉类,亦被拦下,第五伦就怕一时不慎有人下毒。

    死物尚且如此提防,更别说送进来一个大活人了。

    王兴之欲屡屡被拒,恼羞成怒之下,对兄长王匡抱怨道:“昔日吾等兄弟姊妹在新都,名为皇子,实是囚徒,如今好不容易脱离那小笼子,却又好似进了个大囚笼,他究竟是迎吾等入朝,还是抓吾等进京?”

    王匡只怯怯道:“我听说世道不安,小心些没坏处,伯鱼大夫也是为了吾等好。”

    “这是恶奴欺主!”王兴怀恨在心,却又害怕第五伦回去后上书参他一个国丧期间“淫乱”的罪名,只能忍着。

    第五伦是如此不近人情,庶公主王晔、王捷二女觉得赶路疲倦,恳请在宛城多休憩一天睡个懒觉,都没得到第五伦准许。

    “士卒徒步赶路泥里来水里去都不嫌累,她们只需坐在车上,喊什么苦?”

    时值春夏之交,南阳盆地的云层开始汇聚,眼看距离雨季不远了,路上若遇到坏天气,发生意外的几率大增,第五伦得乘着每个晴朗的早晨抓紧上路,一天都歇不得。

    所以第五伦连李氏兄弟再来相邀,也未曾答应去赴宴,只按照之前的约定,让人在城中购酒肉分予越骑营众人,以免这群中央军再度撂挑子。连岑彭麾下的郡县兵也得到一份,这让岑彭大感意外。

    “我昔日也曾接过护送使者之事,但朝廷使者大多刻薄,好处都纳入自己囊中,士卒劳苦而无所获,从没见过大夫这么大方的。”

    第五伦则笑道:“我的命,在君然和士卒们手里呢。”

    尽管日夜兼程,但等他们抵达宛城西乡时,依然遇到了骤雨连绵,雨水淅淅索索下了半天,只能留宿于置所中。

    第五伦安排越骑营守置所北面,岑彭带人守南边,又让亲卫郑统、臧怒分屯南北墙,将小置所护得水泄不通。

    乡啬夫任光尽己所能,提供了最好的住宿条件,但王兴兄弟姊妹却仍挑三拣四,一会嚷嚷说有虫子,一会又抱怨不隔音,都能听到士卒脚步声。

    “第五伦早该留在宛城等雨水停,这小乡破驿那冷冰冰的睡榻,哪配让吾等皇室贵胄睡上去?”

    王兴又在抱怨,王匡默然无言,那对王莽的庶女因赶路疲惫而哭哭啼啼,她们下车入置所时踩了一脚的黄泥巴,怎么蹭都蹭不掉。

    深夜人静,嘈杂渐渐平息,只剩下士卒巡夜时沉重的步伐。

    直到夜漏已半,一声高呼打破了宁静。

    “有敌来袭!”

    外头一阵惊呼连连,靠在墙上假寐的第五伦惊得立刻跳将起来,握着剑就出了房门。

    却见郑统持刀,臧怒操弩,都神情戒备地看着外头,第五伦让郑统去盯着皇子、皇女所在的楼阁,不要让他们仓皇乱跑,臧怒看好墙头,乱入折杀无赦。

    就着置所墙头的火光望去,却见北边的越骑营乱成一团,松木明火乱舞。越骑营一直自傲于身份和甲兵之利,路上不管第五伦如何耳提面命,都不改松懈面貌,但这所谓的精锐王师,在突发事件面前原形毕露。

    他们陷入了慌乱,各帐呼喊不断,让人搞不清敌人何在。士卒从帐中匆匆钻出,像无头苍蝇般乱窜,许多人连甲胄都没穿,因为地上湿滑,不断有人跌倒,就差挥刀斩向同袍了。

    这素质,连训练精良的猪突豨勇都不如。

    反观置所南方的岑彭部,井然有序,随着岑彭亲自吹响的悠长号角声,各什伍一一从帐内钻出来集合。然后岑彭分出一半去支援越骑营,另一半原地坚守,以防敌人声东击西。

    “岑君然确实是个将才啊。”

    第五伦看得赞叹,这从容应对的架势,可比他麾下发掘的军吏们强多了,与马援有得一拼,但又不同。马援好奇策,而岑彭则脚踏实地一板一眼,走的是正合之道,此人真乃这趟旅游最大的惊喜。

    隔了一会,越骑营乱相稍平,成重才满头大汗地来禀报:“大夫,有贼子袭击了我部?”

    “有多少贼人?”

    成重结巴了:“不知,或有数十人,靠近向我部忽然放箭,还扔了火把,幸亏天湿,没烧起来。”

    “伤亡如何?”

    “二死十伤。”

    成重十分羞愧,其实遭到外面一阵疾箭袭击时,第一时间就死了一个,伤两人。但在后面的纷乱中,又有人被袍泽误杀,拥挤践踏中伤了好几个。

    等天色稍稍亮了点后,成重清点人数,才发现死者不止一人,越骑营有一个巡逻小队全部缺席。

    这要是杂牌军,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逃了,可中央军待遇好,不易发生这种事。还是岑彭早就派人向周围搜索,在林子里发现了被割了喉咙,剥光衣裳的五个人。

    第五伦大致能推导出遇袭的全过程:越骑营巡逻小队没有按照他要求的范围巡逻,他们或是发现了什么,也可能单纯想去更远处的农舍打秋风,结果在途经林子时被人袭击全体覆灭。

    而贼人则换上他们的衣裳,靠近置所后发起袭击,却又一击即走,在夜色掩护下远遁。

    越骑营遭了奇耻大辱,叫嚣着要在周围大索贼人,成重甚至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从始至终淡然自若的岑彭,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岑彭所带的郡兵里——否则怎么可能遇袭后如此规整?怕不是提前知道消息吧!

    成重恨岑彭凸显了越骑营的无能,低声对第五伦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大夫,彼辈皆是前队本地人,不可信,我怀疑贼子就在其中。”

    第五伦不置可否,这时候,岑彭的人在林子里找到一堆马粪,是贼人拴马的地方。他们得手后立刻转移上马撤离,只在小路上留下一串向东去的马蹄印。

    “追上去看看。”

    第五伦给岑彭下令,又让郑统一起去,看看岑彭及他的手下,是否真如成重怀疑的,会耍花样。

    他自己则返回置所,王兴兄弟姊妹被此事吓得不轻,第五伦好言安抚,王兴却不依不饶:“伯鱼大夫,若吾等有不妥,你的官也做到头了!”

    你当我想做大新的官?第五伦只隐瞒了真相:“不过是士卒夜惊被贼之所伤,并无大事,昨日皇女们不是说旅途疲惫,想要多休憩一天么?眼看又要变天了,吾等便在西乡多留一日。”

    王匡胆小,嘟囔道:“既然此处不安全,为何不回宛城去?”

    第五伦道:“纵有大队贼寇来扰,吾等尚能背靠乡邑,凭借置所坞院御敌,可在平地旷野上,贼人的箭能射到皇子跟前,两位皇子当真想冒险?且安心休憩,我会让人彻查此事,同时向前队郡大尹再请求一队人马支援。”

    话虽如此,但第五伦却不信有人真想取王莽子女们的性命:他们的命价值太低了,对方袭杀越骑营士卒,又来置所外围闹了一通,更像是想用这种方式,高调向世人宣告:“我们来袭击朝廷使团啦!”

    好容易安顿好货物们,第五伦出来后,乡啬夫任光也诚惶诚恐地来拜见,在他辖区内发生针对天使、皇子的袭击,任光难辞其咎。

    纵是任光老成世故,心中亦颇为不安,此事丢官还算好下场,倘若深究起来,性命与宗族都可能不保。

    幸亏他遇上了贵人,第五伦宽慰任光道:“伯卿且安心,我喜欢追根究底,找出事情真相,不像其他使者,总随便找人顶罪。你且将本乡可疑人员的名单报予我,对朝廷心存不满者、豢养宾客私从者,还有在周边乡邑横行的盗寇,都不要落下,事情水落石出后,可算你有协助之功。”

    任光如蒙大赦,连连道谢后退下,但第五伦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恐怕不是本地人干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谁会愚蠢到在家门口下手?

    可直觉在证据面前是要靠边站,等天色大亮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岑彭也回来了,整个人都已淋湿,足下满是黄泥巴,第五伦连忙让人取干燥衣裳给岑彭换上:“真是辛苦君然了。”

    岑彭忠于职守,他顾不上擦脸上的水,便急对第五伦禀报:“伯鱼大夫,马蹄通往西乡与宛城交界的一座大庄园,然后便消失不见。”

    “而那庄园,正是宛城李氏的产业!”

    ……

    李氏一直暗暗关注着第五伦使团的动向,每一站都有专人盯梢。

    置所的驿卒、路边的农夫,不少都曾受过李家的恩惠,知无不言。

    李通故意让人散播第五伦此行目的,希望有人袭杀,好栽赃给绿林军,引发官军南征,早点解决战事,不论谁胜谁负,对李家都有好处。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袭击竟在自家门口发生了!

    李通愕然无言,这波,这波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有人欲害我家!“

    纵是李通也无法冷静,骇然内惧。

    更要命的是,他派在周边远远盯梢使团的人,还被岑彭抓了一个。这要审问出来是受李家指使,那真是黄泥落绔里,彻底洗不清了。

    庄园周围,已多了许多岑彭手下和越骑营的人监视,从弟李轶被李通匆匆唤来,也惊惶莫名:“莫非是仇家故意为之?”

    一提到仇家,李轶就想起一人。

    “兄长,会不会是舂陵刘伯升干的?”

    说起来,宛城李氏和舂陵刘家是有深仇大怨的,李通的母亲乃改嫁,他有一个同母兄公孙臣,身为医者,医术高超。但在一次酒后口角中,被刘伯升的宾客所杀。

    当时李轶等从弟都嚷嚷着要去舂陵屠了刘家,为兄报仇,否则对不起前队第一豪右的名号。

    但让所有人都不解的是,死了兄弟的李通,却将此事压了下来,甚至都没报官。刘伯升虽任侠高名,但刘家体量不大,在朝中亦无靠山,难道李氏还怕他不成?

    “是为了未来的大局。”李通当时如此对李轶说,但兄弟之仇不反兵,谁也不知道,李通包羞忍仇所图的“大局”究竟是什么。

    时至今日,李通仍不怀疑,摇头道:“刘伯升虽然莽撞了些,然一向行事磊落,绝不会这么做。”

    不管是谁所为,这一招极其毒辣精准,是想要李家的命啊!

    他父亲李守虽是宗卿师,但在朝中混得一般,靠山国师也倒了,根本兜不住这罪名。

    眼看族灭的危险就悬在头顶,李通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水说道:“你立刻让私从协助官军,搜捕贼人,再备下重礼。”

    “我要立刻去求见第五伯鱼。”

    李通话语里满是无奈:“眼下李家生死,就在第五伦一个念头、一句话之间!”

    ……

    “李通冒雨前来求见?”

    第五伦得知李通来后,摇摇头,终于忍不住了啊。

    那个被岑彭抓回来的人倒是死士,自尽了。但证据依然指向李氏,从直达他家庄园的马蹄印记,到李氏田中丢弃的弓刀。

    成重也不再怀疑岑彭,而将矛头转向李氏,力主立刻向前队求援,派大军来剿灭李家:“吾等南下时,刚到宛城附近,李通就亲来拜访,如今看来,多半是刺探使团虚实啊!”

    第五伦却觉得,李氏行踪虽疑点重重,但这趟多半是被人栽赃了。

    这人是见,还是不见呢?

    第五伦暗自思量道:“按理说,李次元于我,一路人而已,他家存亡,与我何干焉?”

    ……

    PS:先是时伯玉(李通)同母兄公孙臣为医,伯升请呼难,伯升杀之。--《东观汉记》

第133章 蜂虿之毒

    李通故意让自己淋了一路的雨,好显得可怜兮兮,但第五伦愣是让他像条落水狗般在置所外等了很久很久,冷得嘴唇惨白,大高个子随时要倒,才让人召他进置所中。

    进门前,李通遇见成重正从里面出来,成重目视李通,在他眼里,李氏俨然就是待宰的肥羊,这厮笑容冷森森的,让李通暗道不妙。

    入内后,却见郑统持刀立于身后,而第五伦端坐于案旁,不同前时大夫高冠宽袖,今日第五伦身被甲胄,剑挂于腰间,神色冷峻,杀气腾腾。

    李通立刻拜倒在地:“小人见过伯鱼大夫!幸而大夫无恙。”

    第五伦却不跟他套近乎:“次元……不,应该叫你李通,现在不是叙旧,而是办公务,还是不要称字,只叫我官职爵位即可。”

    这公事公办的架势,让李通心中一凛,只再拜道:“前队这几年不太平,盗寇横行。李氏日夜防贼,不曾想这些外来的贼子竟如此胆大,乘夜袭击克奴伯,通第一时间得知后,便立刻来了。”

    “我纵是死了,也是小事。”第五伦冷笑道:“但若惊吓伤到了皇子、皇女,却是足以让陛下震惊的大事!”

    李通急道:“皇子皇女无恙乎?”

    第五伦哈哈一笑:“李通,你不必再装了。”

    “可听说过一句话,叫贼喊捉贼?”

    这年头大概还没这成语,但字面意思就摆在那,李通连忙稽首:“大夫,我家冤枉!”

    “事到如今还敢欺瞒我!”第五伦勃然大怒,扶剑道:“袭击发生于汝家所在的西乡,贼人马蹄印通向你家庄园,还在田畴里发现了丢弃的弓刀。岑县尉检视那刀,你猜怎么着?正是李氏替官府管辖的铁工坊所制!”

    “而在附近捕得的形迹可疑之辈也招供了,正是得了李氏指使,一路监视使团,从吾等南下到北返,一举一动都在李氏眼中,李通,你做得好大事啊!”

    这却是第五伦在诓李通,那人是死士,知道逃不开时自刺而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来自李氏,但只要第五伦愿意,随便编排点故事报上去,就能坐实。

    李通心里慌乱,嘴上却仍在坚持,稽首如同捣蒜:“这些证据都太过刻意,定是贼子为了脱身,故意栽赃于我家,还望克奴伯明察!”

    这点第五伦当然知道,李通虽然在第五伦面前表现庸碌的一面,但应该没这么蠢,毕竟在家门口袭击使团,对他家没有任何好处。

    新朝统治虽然日渐衰弱,但地方上单个豪强依然无法对抗中央,他们擅长的是将自家势力渗透进体制,无孔不入。要玩正面对抗,纵李氏是前队第一望族,徒附多达两三千,更有许多铁官奴为其效力,势力比第五伦强了数倍。但郡兵加上荆州牧麾下奔命两万,足以剿灭。

    除非豪强们搞大串联共同举事,方能令山河色变。

    忌惮于此,所以天下虽处处都有落草的农夫,但造反的豪强却尚少。眼下是李氏百年不遇的巨大危机,第五伦若横下心来,联手成重将罪名坐实,往郡里和朝廷一报,李家若不反叛,就只能坐等五威司命裁决了。他家虽在南阳盘根错节,跟荆州牧和前队大尹关系都不错,唯独在朝中没有势力,存亡悬于王莽一念之间。

    一旦李氏遭诛,势必成为震动前队的大事,使本郡豪右人人自危。

    对此,第五伦无可无不可,唯一的问题在于……

    瓜分李氏,只会肥了荆州牧和前队大尹,第五伦隔得远,分不到一杯羹啊。

    将李氏推下深渊于他无利可图,反之,若拉李氏一把,倒是能乘机敲一笔竹杠。

    第五伦叹息道:“虽知此事太过刻意,但想要洗清嫌疑,确实是太难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朝中多少人盯着李氏,毕竟汝父亲是宗卿师,是国师公的人。而太子死了,国师公现在处境尴尬……”

    表现出回转余地,然后暗示事情严重性和困难,这是在向李家伸手要好处,看他们能拿出什么来。

    李通了然,立刻绽放笑容:“通家虽不富裕,亦有金帛钱粮,愿奉予克奴伯,帮我家运作……”

    直接拿钱多没意思,第五伦摇头,钱粮他现在不是很缺,且关中与南阳相隔甚远,就算李通要分期送他粮食,也太过麻烦。

    李通又道:“通家中有姊妹数人,容貌美艳……”

    第五伦哑然而笑,联姻这玩意,多多不一定益善,别是个母的都想往他这里塞。

    李通先前还想扮猪吃虎,却不知第五伦最爱虎士,倘若他直截了当展现自己的聪明,第五伦指不定就愿意结这善缘了。

    如今扮猪的成了真猪,只能躺平挨宰。

    “铁。”

    第五伦提醒李通他家最富足的东西:“我听说李氏承了宛孔氏的产业,家中冶铸之工多达百人,还替朝廷管理五均市和铁工坊。”

    早在春秋战国时,楚国、韩国便开发南阳的铁矿,有“宛钜铁矛,惨如蜂虿(yǒu)”之说。

    进入秦汉后,南阳铁资源得到更多开发,尤其是宛孔氏最为出名,以冶铸致富,到了汉武帝时孔氏还为汉武帝管理铁官事务。宛城冶业最盛时,西部、西南部几十个郡的铁器,都由南阳铁官调运的。

    孔氏衰败后,他家的小弟李氏继承了其地位,名为官营,实则私有的铁工坊是李氏屹立不倒最大的倚仗。

    关中虽是天下财富荟萃之地,但铜铁资源却不富裕,虽也有铁官,却一共只有四处,分别是翊尉郡的郑县、师尉郡的夏阳、京尉郡的雍,最后是第五伦老巢列尉郡最北部的漆县。

    第五伦现在尚无法插手铁官,只能靠各种渠道购买冶好的生熟铁进行再加工,可未雨绸缪,以后冶铁事业总要搞起来,还要大搞,才能源源不断得到种田兵伐所需的工具。

    所以第五伦也让自家商队在各地搜寻铁匠,但技术精良的铁匠确实不好弄,不是在官府控制的工坊,就是依附于豪强,熟练工都是战略资源,想培养一个学徒没几年功夫少不了。

    可李氏手里,从采矿能手到冶铸熟练工多得数不胜数,不少人世代依附他家,如同奴婢。

    当李通得知第五伦索要的东西,竟然是铁工匠后,颇为惊讶地看着这位克奴伯。

    财货,他不贪。

    女色,他也不迷。

    一开口,居然要李通将数量的冶铸铁匠一打一打分批送去列尉郡,冶铁做什么?总不能是铸犁种地吧,这第五伦有大图谋啊,不曾想是同道中人!

    可现在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这注定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第五伦从始至终,就没保证李家能绝对平安,只答应将事情“如实上报”。

    李家究竟是死是活,依然全凭上意,到那时,第五伦不会多说半句话把自己搭进去。

    但这交易,李通也只能咬牙做,起码为自家赢得了时间和生机。

    聊到这,第五伦又恢复了对李通的称字:“次元,你以为这次袭击,是谁所为?”

    李通一口咬定:“定是绿林贼!”

    第五伦乐了:“南方江夏的绿林贼一向不喜流窜,只背靠大山,隔着八百里地,中间还有荆州牧的两万大军相阻,怎会跑到宛城附近来?”

    “大股贼子不能,但小股骑从却可。”李通努力想让事情回到他最初的筹划中去。

    第五伦手指敲着案几:“你说得有道理,但绿林贼多为南郡江夏人,不熟悉前队,竟能深入至此,肯定是有地方豪强为彼辈引路遮掩吧?”

    他看着李通道:“次元,李氏要自查,积极和官府合作,争取早点撇清嫌疑。但除了你家外,前队哪家豪右有可能与绿林勾结呢?”

    李通一愣,舂陵刘伯升的名姓就在嘴边,但他听盯梢的人说,第五伦与伯升之弟有故,还相互赠了玉,便吞了回去,只道:“通也不知……”

    这李通有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乱咬人,看来一直以来伪装的平庸之下,却有一颗大心脏啊,可现在也由不得他。

    等李通下去后,第五伦招来成重:“依我看,不止是李氏有嫌疑,南阳各氏族豪右,什么新野阴、邓,甚至是安众刘,舂陵刘,都要统统彻查一遍!”

    盯着一只蜜蜂撩有什么意思。

    既然想让朝廷注意力放到南边来,好让关中空虚,那就直接把马蜂窝整个捅了吧!

    五威司命别的不行,将无辜者屈打成招,把犹豫之辈逼到朝廷对立面这种事,他们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况且第五伦一路看下来,许多豪右也是能在名单上打X的,也不算冤枉。

    未来一年,前队注定要鸡飞狗跳,被朝廷逼急的豪强们,可能还会和南方绿林来一波梦幻联动。

    若李通知道第五伦的打算,定会战栗,宛钜铁矛,惨如蜂虿?这一招才是真正的蜂虿之毒啊!

    第五伦决定,在这趟旅游结束前留给前队豪强们一个大惊喜。

    而靠着李氏在宛城附近的情报网,岑彭很快就找到了昨夜袭击营地的真凶行迹。

    “发现一队人马离了宛城西乡,沿小路向西逃去,似是要遁入冠军县羽山!”

    “莫非是岑君然曾提及过的,那支羽山之盗所为?”第五伦有些糊涂了,羽山贼做这事图什么呢?而从李通处,他也得知了那位羽山“贾大盗”的名字。

    “此人做过冠军县的盐吏,后来不知何故,聚众数百人而当了盗贼。”

    李通现在是知无不言:“他的真名,叫‘贾复’!”

    ……

    PS:推荐军事区老作者长风的新书《秘战无声》,这个系列的第三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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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