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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五章 老军报捷秋声里

    与秦汉二朝不同,大唐不再修建长城北御戎狄。在拥有相当强大的骑兵力量后,帝国选择用设立边塞城池、输兵屯田的方式来替代长城的军事作用。

    大唐贞元三年的八月,当盐州城的守军正与吐蕃入侵者激战时,在北方的黄河河套平原,在三座受降城的南面,起伏山峦间的秦长城遗址周围,也一改往昔的苍凉寂静,迎来一种不太寻常的热闹。

    经受了千年风雨的秦长城,早已不见当年燧堡连望、仿若蛟龙腾跃的雄姿。但残存的墙体仍屹立不倒,犹如虎死骨立,又如气势凛然的天神镇守四野,倨傲地俯视着如群蚁往来的凡人。

    同时也掩藏着那些不速之客般出现在此地的军队。

    汾阳王郭子仪的孙辈、郭晞的长子郭钢,与安西军使裴玄,在秦长城下守了快一个月。虽然月令正是水草丰茂的时节,马有足够的牧草吃,人也有自回纥境内带来的充裕粮饷,郭钢与裴玄,还是等得有些焦躁了。

    直到普王李谊终于出现。

    “恭喜殿下终领河东铁骑!”

    郭钢到底深谙与李家人打交道的重要分寸,与头狼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他断然不会说错。

    普王李谊,仍是那般眉目俊朗如月、眼神却阴冷似铁的模样。他对郭钢以示满意和亲密的回应方式,就是轻巧自然的将手中的马鞭往他怀里一塞,觑睨着他道:“太子盼了多少年,盼来了这个机会,结果天不遂他愿,星徵异象频出。通王和虔王又无沙场阅历,这河东节度大使,不是本王的,还能是谁的?”

    他说到此处,嘴角噙得更紧,眼中的得色亦越发鲜明:“那日宣政殿上,圣主授钺之际,你阿爷的面色,当真是一言难尽。你们郭家如今既是太子的姻亲,又招了本王做女婿,你阿爷面对此事,喜也不是,忧也不是,那尴尬为难的模样,当真有趣。”

    李谊如此出言讥讽自己的父亲,郭钢浑然不觉愠意,反倒“嗬嗬”一笑,殷殷附和道:“只是我阿爷哪里想得到,若无殿下安排,太子便是连一场空欢喜,也轮不到。”

    李谊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不远处,裴玄已整军列阵,迎候普王的检阅。

    “裴公此番助本王再建功勋,圣主御前,本王必为郭郡王讨得大唐精锐,充盈安西大都护府。只是辛苦了裴公走这一趟”

    言罢向裴玄深深一揖。

    裴玄忙将身子俯得更低:“殿下折煞鄙夫了,这些安西健儿本就集结于回纥境内待命,何来辛苦一说。”

    李谊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突然道:“裴玄,平凉盟会有诈,此事郭郡王知晓吗?”

    裴玄的眼睛仍垂着,镇静道:“武亭川大捷在前,安西军扬名中原、又得圣主赏赐,圣主最终亦未将安西北庭交予蕃子。郭郡王已十分信任殿下,故而此番再度拨军于我。我则一心听郭将军和李司马的调遣,必唯殿下马首是瞻。”

    李谊听到如此避而不答的措辞,面露和悦道:“裴公真是会说话,郭郡王有你这般僚属,本王真羡慕他。”

    继而又凑近他,低缓道:“大丈夫做事,莫带妇人之仁。平凉劫盟,死的都是些绣花枕头的禁军和文官,不必去惦怜他们。眼前这些安西健儿,还有远在万里之外苦守安西诸镇的郭郡王,才是我大唐军魂所系!”

    裴玄闻言,心旌一阵激荡,冲动之间,也顾不得悖逆嫌疑,脱口而出:“若殿下是圣主,郭郡王和我安西军,方有驱虏保镇的盼头哪。”

    李谊抿嘴,嗔道:“裴公此言,本王只当没听见。”

    复又对郭、裴二人道:“做好拔营准备,南下去迎李升。”

    ……

    盐州城里的箭矢和火油,很快就用尽了。

    吐蕃人又一轮猛攻,被盐州守卒的擂木和石块砸退后,已是攻城第六日的黄昏。

    这一天没有前几日那般寒凉彻骨。西沉的日头,将光辉慷慨地撒在人身上时,伴着秋季特有的牧草清香入鼻,触觉与嗅觉被挑动,甚至带给人短暂的如临乐土的错觉。

    盐州刺史杜光彦,抱着那柄在朔方军中时就跟着他的佩刀,仰起脸,尽量让自己的每一寸面皮,都沐浴在和煦的落日余晖里。

    旷野上的吐蕃军营,没有扩充得更大。此前边关飞奏中写得清清楚楚,尚结赞召集的大料集逾三万人。吐蕃人未再给盐州增援兵力,只能说明,他们认为,仅凭两千余名桂,指挥着数千庸奴,即可打下盐州,其他的精锐可以以逸待劳,用在进攻大唐那些真正厉兵秣马、城池坚固的边镇。

    李升则果然食言了,杳无音讯。不过杜光彦不怪他。

    杜光彦让他逃命去的意思,是诚挚的,只是李升真的甩下誓言出城后,杜刺史又放不下对李升的期待念头。这个深不可测的聪明人,建立功勋、再为朝廷起用的意愿摆在明处,他不像是肯服输的性子。于是,杜光彦担心,莫非李升与蕃子的游奕狭路相逢,遭了难?

    杜光彦正琢磨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被牙卒领到他面前。

    “阿爷,母亲给您做的汤饼。”

    “唔,四郎乖,坐下和阿爷一同吃吧。”

    “阿爷,我是五郎。”

    杜光彦哂然,瞥见身边几个牙卒面上,亦现出忍俊不禁的神色,杜刺史倒也大方调侃道:“我老杜旁的能耐没有,就是能生儿子,都是我的种血,自然长得差不多,哪里分得清楚。等轰走了蕃子,再生他五六个,不可老骥伏枥。”

    下属们赶紧喏喏捧场,杜家五郎却认真道:“阿爷,我吃过了。白日里,我看到大哥、二哥和三哥也在城上射箭,好威风,我何时也能打蕃子?”

    杜光彦嗔道:“平日里亲兵们教你们骑射,你们一个个手上无力、眼中无靶,又笨又懒,今日倒发了英雄胆?”

    五郎低头,话中竟带了少年人罕见的沉郁深意:“这次终于和蕃子硬顶了……”

    杜光彦一怔,陷入沉默。

    儿子意识到什么,抬头怯生生地望着父亲,恐他勃然大怒。

    杜光彦却眼中慈光闪过,拍拍儿子的头:“阿爷知道你的心思。回去吧,教母亲和小娘,还有弟弟妹妹们,宽心歇着。这盐州城,蕃子进不来。”

    杜光彦目送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城下巷道中,转过脸,撸了一把鼻子,埋头呼哧呼哧地将汤饼都吃了。

    “杜公,下城在帐中歇一宿吧?”牙卒恭敬道。

    “去,拿狼毫褥子来,本帅就睡在城头。”

    西天最后几线亮光消失殆尽。收兵后的吐蕃军大营中,也渐渐从嘈杂喧嚣,归于宁静。

    盐州城上,杜光彦瞅着换班值守、来回巡逻的兵卒,盯着他们腰间的铁箭隐隐泛出的寒光,终于也眼皮打架,昏睡过去。

    杜光彦正酣眠之际,迷迷糊糊却好像听闻人喊马嘶声。他的头脑还沉在混沌里,将这喊杀声也当成了梦境中的场景。然而他的肩膀被猛烈地摇晃起来。

    “杜公,杜公!”

    杜光彦霎那间睁开双眼,噌地坐直了身体,瞪着推醒自己的副将惊问道:“蕃子夜袭来攻?”

    “不不,杜公快看看,似乎是,不知哪里来的一支唐军,在踏营!”

    “现下什么时辰?”

    “寅时中了。”

    杜光彦一骨碌爬起来,冲到主城箭台处,揉揉眼皮,定睛西望,试图透过苍茫夜色瞧明白敌军的情形。

    吐蕃军营此时已是一片人仰马翻。自大营北面呼啸而来的大队骑兵,仿佛无情的箭矢,纷纷扎入营中,由火把映出一面面牙边旗帜的轮廓。

    蕃军这支来打盐州的部队,以庸奴和党项人为主,并无厚实御寒的毡帐可睡,歇战时基本是幕天席地而卧。深夜熟睡时突遭冲击力极强的骑兵踏营,他们一时之间如何还能在马蹄和长枪下找到生路。

    失败者临死前的阵阵哀嚎传来,刺耳扎心。就连盐州城上的守卒们,白日里激战中恨不得将蕃子射成马蜂窝、斫成烂肉泥,此刻远远望着敌军营中那翻惨象,也不免后背凉意阵阵。

    如此旁观了半个时辰的酣战,望哨上的小卒突然下到主城,边跑边喊:“杜公,北边有军马源源而来,看不清军旗,但方向似是对着我盐州城。”

    听闻又报新情,杜光彦一个激灵。灵州在盐州西北,虽然夜袭蕃营的显然是唐军,但紧接着来的队伍,却不知是灵州来援的唐军,还是尚结赞手下大料集真正精锐的吐蕃军。

    恰在他不知所措之际,盐州城与吐蕃大营之间的旷野上,数骑飞驰而来。

    卯初时分的东方天光,将几位骑士照得清晰起来。眼尖的儿郎兴奋地叫道:“是李司马!李司马!”

    杜光彦也看清楚了,一马当先的,正是李升。

    ……

    杜光彦是第一次见到传闻缭绕的普王殿下。

    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好事来得太密集,以至于杜光彦掐了自己好几回,才确信不是在做梦。

    沙场上的故事就是如此。眼看着孤军守城无望,突然从天而降援军,并且是两支响当当的铁军,场面立刻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杜光彦由李升陪着,纵骑出城,心潮澎湃地向数百步外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普王奔去。

    晴空骄阳照耀着这通身重甲的英武王子,他左右马上,分别坐着郭钢和安西军使裴玄,身后则是列阵整齐的河东军和安西军。

    杜光彦甚至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在盐州城下见到安西军,比面见普王殿下还要激动。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安西军身上,才有大唐帝国的军魂。什么民间尚武、任侠成风、士子控弦、老幼妇孺皆擅挽缰,这些群体,能与军人比吗?而普通的中原军人,能与真正经历了无数血与火的淬炼的边军比吗?

    论来河东军亦是闻名遐迩的虎狼之师,但杜光彦发现,与安西军站在一起,后者虽刚经历一场闪电袭击战并取得了胜利,却既无疲态亦无炫意。若说河东军像骄气扬扬的恶狼,安西军则更像静立于山巅的苍鹰,沉默着等待下一场狩猎。

    “杜刺史,莫怪本王来晚了。蕃情如荼,本王又是第一次做领兵的节度大使,因想着小心驶得万年船,故而往北贴着唐回边境来到朔方故地,方南下往灵盐而来,正遇郭家大郎与李司马带着安西将士。郭家大郎与李司马向本王请命,本王允了。是安西将士们夜袭蕃营,救了你盐州之围呐。”

    李谊的话,将略走神的杜光彦拉了回来。他诚惶诚恐地向亲王行礼,却不知再如何开口。

    李谊嘴角笑意微现,仍是和颜悦色道:“蕃子军纪溃散,那些贵族出身的桂,遇到夜袭,倒是逃命要紧。吾军将士虽然斩首和俘获的,多为庸奴和党项人,毕竟大振了唐军威风,一解平凉劫盟之恨。不过,本王知道,此番盐州之战,最大的功臣还是你杜刺史。若非杜公死守城池数日,昨夜大捷恐也无从谈起。”

    杜光彦本已在马下,此刻更是单膝跪地,发自肺腑道:“下官替全城将士和百姓,叩谢殿下和裴军使、郭将军星夜驰援,保全盐州城池不陷虏手!”

    李谊畅然:“杜公杀鸡,吾等拔毛,你放心,今日本王发往长安去的报捷露布上,杜公应写在首位。”

    他的目光先后又扫向裴玄、郭钢和李升。

    “班师回京,面圣论功时,诸公可是一个都不能少!”

第二百九十六章 身在迷雾遮望眼

    长安人的记忆中,广德元年的十月,吐蕃军入侵长安是刻骨铭心的。

    因而,二十余年后这个同样风声鹤唳的初秋,突然从盐州传来的捷报,足以令朝野震动欢欣,士农工商皆奔走相庆。

    莫说是奉天、咸阳这样的京畿最后屏障,就连邠宁、泾原、凤翔的防线圈都没摸到,吐蕃人直接在御敌最没有希望的盐州城,不仅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而且最终被驰援的唐军歼灭数千人。

    如果说人们最初在听说河东军西征的元帅由太子换成普王时,还不免惊诧与怔忡,那么当神秘主义的星徵分析,从深宫一点点化解为贩夫走卒亦能明白的飞语传向市井,再由这种盘旋飞语烘托出普王首战凯旋的消息时,惊诧与怔忡又几乎立刻转为喝彩。

    对于太子的公平,应当让位于国家利益,正如从前多少西行或者北上和亲的宗室女的幸福,也应当让位于国家利益。

    越是远离权力核心的小官和草民,越是热衷于像老手一样谈论政治。他们自以为是地将眼下情形与兴元元年的武亭川一役联系起来,作恍然大悟状,感慨圣主的英名、普王的智慧。而安西军,如一面素来满足爱国者悲壮情结的旗帜,再度闪亮登场所掀起的英雄主义,足够投喂各个阶层的长安人。

    长安城街东,中书舍人陆贽府。

    李泌在门口下车后,由陆府家仆引入后院书斋。

    李泌以中书侍郎入阁,陆贽如今算是他的直接下属,老少二人从前伴驾时彼此交谊甚厚,亦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自从李泌回京拜相,下朝之后,李府与陆府间常有走动,倒没有什么忌讳。

    此刻,等在书斋中的,除了主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人。

    虽然陆贽的心腹家奴去请李泌时,已约略道出了点滴缘由,但一眼看到女子的面目时,李泌还是神色微动。

    “李公。”阿眉低着头向李泌行礼,口气是晚辈分寸的温谦。

    李泌是第二次见到这位吐蕃公主。头一次打交道时,她大闹朝堂讨要安西北庭,还诬毁韦皋与宋氏有染。太过愤怒的感受,沉积为顽固的记忆,令李泌即使有了陆贽的铺垫,亦无法立刻完全心平气和地与她交谈。

    李泌于是看向她身边那个脸上伤痕累累的男子。

    陆贽道:“这便是城武从南诏清平官郑公处接到成都的蒙将军。蒙将军曾入质逻些城,与公主殿下将结连理,却因蒙相国欲与郑公说服南诏王归附大唐,而……所幸蒙将军逃过一劫,终得与公主团聚。”

    蒙寻无法像阿眉那样自如地控制面部表情,李泌只能从他未受伤的眼睛里,从那浅棕色的瞳仁中,阅读到他的情绪。

    他们俩人都已经没有了异国贵族面对大唐权臣时的常见态度,无论是仇怨、谦恭还是有所图,他们只剩下专注,对于一件阴谋的行进方向予以探寻的专注。

    李泌道:“蒙将军,我相信韦节度的识人之明。可是公主,你说你自皇甫夫人处来,又有何凭证呢?”

    阿眉辨出李泌的口吻没有什么敌意,遂仍淡淡道:“李公,夫人说,水英白云羹,李公一定记得。”

    李泌一怔,感慨上涌。

    当初去那简朴的小院中赴宴,看到挚友皇甫惟明的后辈英姿勃发,夫人宋氏又性格端静、见识不俗,他李泌是多么为已在泉下的老友高兴。三人饮着水英白云羹畅谈招募京畿胡人编入神策军,以及在边镇恢复府兵制,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皇甫珩,确有投靠普王、起兵谋叛的迹象?”

    李泌这句话,是在问阿眉,也是在问陆贽。

    阿眉瞧了陆贽一眼,陆贽叹口气:“好在皇甫夫人是个清醒的官眷,她被迫随行往奉天时,密遣世仆带来与我联络的那个胡姬,亦在一点点套普王家奴王增的话。”

    李泌越发怅然,只是他一代谋臣临危拜相,亦知事到如今沉湎于故人之谊不可取,当务之急乃应对普王的逆行。

    “宫中政变?”李泌喃喃道,“李谊眼下确实执掌了河东军,但藩王领的方镇军旅,连长安城的门都不许进,何况是大明宫的丹凤门?大明宫中,南衙金吾卫里,城武从前提携的人已掌要职,他们皆未发现异样。北司禁军,神策、羽林、龙武三军倒是越来越由宦官掌权,但就算王希迁是普王的人,霍仙鸣负责的禁军数目远多于王希迁。霍仙鸣是圣主还在少阳院时就跟着的老奴,如今算得宦官里权焰甚炽,与当年玄宗皇帝时的高将军(高力士)几无二样,霍仙鸣没有理由去投普王。”

    阿眉道:“皇甫夫人亦只是猜测,她不愿由吾等救出奉天回泽潞,就是仍想留在皇甫珩身边探察要害。此番帮助吾等见到夫人的商团头领也是个可信的,带着我和蒙寻来长安前,留下两名唐人伙计在奉天城,若夫人发现关节所在,可遣他们报讯。”

    “那,公主与蒙将军,接下来作何打算?”李泌问道。

    “李谊在武亭川戕害无辜的蕃军,我想在长安,看普王计败。”

    阿眉说得克制但坚决。只有蒙寻知道,对于受人之托的另一桩事,阿眉并不会向李泌与陆贽和盘托出。

    李泌点头,又将在紫宸殿御前看到的盐州捷报仔细说了。

    阿眉满脸疑云:“吾吐蕃军夏秋时节寇塞,盐州确实常常成为目标。但去岁末因为分兵而受李晟、韩游環重创的教训还在,照理,大论(尚结赞)既然召集了三万大军,就算遣庸奴为前驱,亦会在周围布下重兵,游奕探骑更是撒得广。尤其,灵州本就在盐州以北,灵州的守将杜希全乃一镇虎帅,为防灵州救援盐州,大论应在灵盐间驻扎余下的精锐,阻断盐州北边的求援之路。若依报捷露布所言,李谊竟能带着河东军与安西军自北而南长途驰援,却未被我蕃军发现,实在是匪夷所思。”

    蒙寻道:“对呀,此前薛娘子和皇甫夫人,都说起过,普王可是通过那个叫李升的盐州司马,与尚结赞勾谋,以图借吐蕃军助其谋叛。既如此,李谊又怎会突然翻脸不认人,马踏蕃营?”

    恰在此时,陆家的老仆急急入报。

    “阿郎,门外有个女胡,说是西市银器坊的,要事求见阿郎。”

    陆贽一惊。

    塔娜?难道是她终于套出了什么,乃至不怕风险、直接闯来府上?

    ……

    成都太城。

    韦皋亦听到了盐州大捷的飞讯。

    他直觉,不能再持观望态度了。如果普王志不在夺储、而在篡位,那么眼下与他相关的胜利,一定是蹊跷的,是阴谋的前一步而已。

    然而,就在韦皋准备派遣韦云入京,以巡察剑南西川进奏院的名义,暗中拜访金吾卫时,一个不速之客却现身成都。

    宦官窦文场。

    “韦公,老奴此番来,乃为圣主传话,有一趟辛苦差事,又要劳烦韦公办了。”

    只有二人的厅室中,窦文场低声的吩咐伴着摇曳忽闪的灯烛,令韦皋越听越觉得震惊。

    窦文场所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清了,也听懂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只缘未登最高层

    在辰时这样白昼全开之际,大明宫外朝已经完成了朝参礼仪、开始君臣议事,第三道宫墙后的内廷,反倒是十二个时辰中最为放松的时段。

    一群这个帝国中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人,刚刚结束了又一个平安无事的长夜,仿佛枕戈待旦的疲卒,需要借着光明降世、减轻防备的机会,稍事缓解一下头脑与躯体的压力。

    皇长孙李淳,在清秋的晨风里,准备穿过太液池西边的支流,往学士院去。

    但他刚出西少阳院,坐在马上瞧了瞧经历过夜雨的泥地,便改了主意。

    他带着保姆和卫士们,直奔夹在麟德殿和延英殿之间的左藏库。

    守库的执事宦官是第一次听禁军禀报,皇孙在门口要进来。

    已然下马而立的李淳,不到十岁的小少年,即使刻意挺着身板,依然不到那高大的成年宦官的肩膀。

    这不是当跪拜的场景,宦官内心也并不想太以奴婢自认,以免压不住这从天而降、不知啥来意的皇长孙。

    宦官只得费力地躬下腰,令自己的网纱盖耳冠帽比皇孙殿下的鼻尖还要低些,柔着嗓子问:“殿下,您这是……”

    “圣主的千秋节在望,又恰逢边军盐州大捷,本王拟作赋一篇,献给圣主。圣主甚爱钟繇的字,本王六岁起即习钟体小楷,这篇赋自然也当以钟体写就。听闻张相国驾鹤西去后,张家大郎又向内库送来一些书帖,今日本王便想来看看。”

    李淳侃侃而言,就是寻常的既和蔼又不失主家气派的口吻。

    宦官一对眼珠子盯着李淳的靴尖,骨碌碌飞转间,已带着推辞之意道:“殿下所说,确有其事。只是张侍郎将张府珍藏献于内库的那日,特地吩咐奴婢们,古画古帖最是娇贵。今岁又不同往年,连雨不知秋至,奴婢们都是下贱出身,哪懂伺候这些上等宝贝,只能先封存在干燥的内室,待普王殿下回到长安在定度。”

    “哦,有理,叔父于此事最为精通。”李淳笑着点头,却举步向门内,要跨进院子。

    宦官一急,碎步趋上,一面轻唤:“殿下,殿下……”

    李淳回过身来,眼中仍无丝毫森冷愠意,只浅浅笑道:“这位中贵人,大盈乃吾李家私库,怎么,本王就在屋外瞧上一瞧,也不许?”

    宦官语噎间,李淳已带着自己的人,呼啦啦进了左库大院。

    他伫立片刻,又来回踱了一会儿,方对面色发僵的执事宦官道:“本王听说,建中年间朱泚之乱,叛军涌进长安后,曾抢劫大盈、琼林二库,骚略之后还放过火。如今看来,屋宇焕然,浑无受过劫难的迹象。内侍省的人,当真是大明宫中最得力的人呐。”

    宦官忙喏喏应谢,说了一番皇恩浩荡之类的颂圣之语。

    出乎他的意料,和柔媚上的话儿还未说到高潮,李淳这得罪不起的第三天子,竟已对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道声:“本王走了。”

    宦官怔讷。这就完事了?

    到底是小孩儿心性。目送李淳一行的人马背影折向学士院,宦官方才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渐渐落回胸口。

    ……

    李淳进了学士院,迎面却见到了一个他厌恶的人。

    王叔文。

    “殿下。”王叔文作揖见礼。

    “王侍读可是来找韦学士(韦执谊)吗?”

    李淳一字一顿道,仰首投向王叔文的目光里,竟比方才对着左藏库的宦官时,犀利尖刻得多。

    王叔文心头冰凉。

    一晃五年,悲欢离乱。当年自己舍命相救的皇孙殿下,已经从一个只知揪着衣衽拱在自己怀里发抖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神思敏锐的天家少年。

    王叔文当然发现,李淳对于自己的敌意,是从萧妃被赐死后开始的。起初,王叔文还能感到李淳的彷徨犹豫,能感到他冷漠的眼神中,仍揉杂着几丝不忍。但日复一日,当王叔文与韦执谊频繁地进出少阳院,陪着太子李诵或者下棋,或者欣赏牛奉仪弹奏箜篌时,李淳的眼神越来越像一块冰。

    “殿下,今日韦学士当值,下官来韦学士处取一本棋谱,送去东少阳院给太子。”

    李淳上前两步,继续道:“王侍读,盐州之战,普王率二军大败蕃寇,想必我父亲也从露布上得知了。先头司天台奏报星徵大异,我父亲连着两日不思饮食,连牛奉仪都敲不开他的门。眼下边关又飞捷报,王侍读觉得,我父亲莫非还有心情下棋?”

    他说这句话时,削刻之意忽地当然无存,而是露出一种与年龄更为不相称的阴森笑容。

    虽然这笑容只是一闪即逝,王叔文仍打了个寒战。

    “殿下,太子多有艰辛,殿下不可有此不孝之言!”

    王叔文一时血意上涌,终于甩了他素来谨小慎微的面具,直言劝道。

    李淳后退几步,正色道:“王侍读,你在建中四年救过我,太子便用荣宠极盛来回馈你,你这般潜邸宠臣,待太子登临大统后,只怕入阁拜相亦是旦夕之间而已。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李家已还了,你莫以为,你还有资格来做我的老师。本王的老师,圣主说得明明白白,是陆贽陆舍人。”

    这未来的天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本王的第一位师长,是萧氏。”

    少年说完这句,仿佛终得畅快,叹口气,不等王叔文回应,转头向自己平日由陆贽授业的书斋走去。

    他进了书斋,见陆贽虽已坐于茵席之上,手中执书,却目光空洞地在出神。

    李淳正因自己此前在左库的发现小有兴奋,未太在意陆舍人面色有异。

    自他依照祖父之令,拜陆贽为师起,他便没有伴读。故而此刻,屋中只有师生二人,并两个伺候笔墨的小监。

    “你们去门外候着。”李淳对小监道。

    陆贽似醒过来,疑惑地看着李淳。

    “陆公,你还记得我向你说过,普王此前进出左库之事吗?偏偏左库又是王希迁兼管。这王希迁从阉奴成了领神策军右厢的兵马使,与普王往来,必有蹊跷。今日我见夜雨过后、一片泥泞,不过忽然发了念头,便去左库瞧瞧,竟看到那偌大的院子里,无数脚印。左库统共才几个内侍?禁军皆在外头值夜,若无异样,怎会入院?陆公,陆公……”

    李淳兀自说得高昂激越,却蓦地察觉到陆贽仍意兴阑珊、仿似没听见一般,不免又失落又莫名其妙。

    他分明记得,此前他提到对于普王的警觉时,陆舍人的眼神中是洋溢着惊喜的。

    “陆公若觉得此迹可疑,不如立刻就随我去求见圣主?”李淳追问道。

    “啪”地一声,陆贽扔了手中书,扑过来执着李淳的袍袖,压着嗓子,语气却果决:“殿下若信我,若还想做第三天子,便忘了此事。”

    ……

    盐州城内,刺史杜光彦的宅中。

    杜光彦的正妻,手捧朱红朝服,翻来覆去地检视了一番,终于满意地笑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站在后院正厅门槛前,对着婢女们发火。

    “把你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在吾家,何曾亏待过你们,竟是连一件衣服都照看不好!”

    杜刺史要随普王殿下进京接受圣主的召见,论功封赏,这样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后,杜大娘子命人取出夫君几年都未曾上过身的那领觐见朝服时,才发现,最关键的丝衽边缘,竟已被蛀得不堪入目。

    所幸杜刺史的诸位妾氏中,有针线本事神乎奇技的,又一心立个奇功,二话不说跳将出来,翻遍府中女眷的丝襦,终于比对出了和朝服最接近的颜色,一一将洞给补了。

    待得杜刺史从军府回到家中时,杜大娘子已将朝服和进贤冠都准备停当。

    盐州一战,杜光彦从地狱到天堂,正是春风得意、看谁都顺眼的心情,听闻这朝服风波,反倒宽容地说起笑话来:“无妨无妨,破了也好,老夫在圣主跟前奏对时,正好以这领子做比,告诉圣主,吾盐州城的城墙,就和微臣的朝服一般,千疮百孔。”

    杜大娘子一骇,嗔道:“阿郎,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切莫与圣主说这般顽笑话。便是向朝廷讨要修缮盐州的人和钱,也须找对法子。不如,向普王殿下请教请教?此前家中摆宴,普王屈尊莅临,妾瞧着,殿下真是雄姿英发,天神般的人物……”

    “行了行了!”杜光彦打断她,“你莫发痴心妄想,将小九送上去做个王府的媵妾。殿下何等身份,会看得上你我的女儿?”

    杜大娘子讪讪道:“你当初,还想将小九送与那皇甫大夫做妾呢。”

    杜光彦抹了嬉笑之色,轻轻叹口气:“真的到了城头拼过性命,离阎王爷那般近后,我也想穿了,去高门贵户家做小,未必快活。小九是老杜我唯一的女儿,我此番去京中领了厚赏,回来给她做嫁妆,全灵盐什么人家,她挑不着?”

    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是她拥有绝对处置权的财产,因而嫁妆足够丰厚,便意味着她即使婚后,也有着过硬的傍身之资。

    杜光彦此言一出,杜大娘子几乎要泪盈于睫。

    “阿郎,我晓得,我晓得,嫡出的女儿,在你心里,强过十个庶出的儿子!”

    “胡说什么,都一样,都一样。你们都平安喜乐,老杜我,也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修桥铺路无尸骸

    杜光彦没有想到普王那么大方,直接把河东军的大部留在了五原驻扎,由李升临时充任兵马使,守盐州。

    “殿下的意思是?”

    启程赴京前,杜光彦偷偷地问李升。

    “这你都看不出来?杜希全总管灵盐夏绥,也算得抗蕃的老将,这次灵州、夏州却都未出援,殿下回京后,定要去告御状。殿下和圣主一个脾气,最不爱纵容这些边关骄将,灵盐地界唯独杜公你素来温良恭俭,殿下自然特别关照你一些,趁着功劳簿的新鲜字迹还滚烫热乎着,带你一同入长安。但尚结赞和吐蕃军应还未撤去河西陇右,你走了,谁来守盐州?”

    “哦,辛苦老弟。这鸡也杀了,毛也拔了,喝汤的大席面,你却不在。”杜光彦由衷喟叹道。

    李升倒也坦诚:“杜公,事到如今,不瞒你说,某与普王,在长安就不只是杯酒之谊,不然当初龙颜盛怒下,普王会力劝圣主留我一命?殿下留我暂领河东军,实乃欲试我以事,如此大好机会,我难道不知把握、却去心疼无法在圣主跟前露个脸?”

    杜光彦恍然,暗道,我老杜素来自命八面玲珑,其实也不过就是边关一个井底之蛙,推敲谋算的本事,哪里及得上李升这般深得与顶层权贵交往精髓的京官?

    杜刺史一旦将思路撸顺溜了,对于李升无法进京领赏的惋惜淡去不少,笑呵呵地道句“盐州城就拜托老弟了”。

    李升望着杜刺史往军府大门去的身影,迟疑片刻,忽然又追了上去:“杜公!”

    杜光彦回过头来:“老弟还有何事?”

    “杜公,殿下虽年轻,出手却有雷霆万钧之势,杜公军旅出身、久经沙场,亦无京都文官那些迂腐之气、妇人之仁,投了殿下,定有大作为。”

    杜光彦盯着李升:“老弟话里有话啊。”

    李升轻语:“阿兄,你实乃良将之资,愚弟只是,只是愿阿兄能为明主所识,亦能识得明主。”

    杜光彦咂摸了一番,也压低了嗓子:“普王殿下,是不是不大好伺候?他有什么忌讳没有?此行贤弟不在身边提点,你阿兄我这土包子,心里不踏实。”

    李升道:“一切但听殿下作主便是。”

    杜光彦瞧着眼前这脑子聪明、皮囊也出众的中年男子,总觉得那熟悉的眉眼间,藏着欲说还休之意。

    不过,彼此都是占过山头的狐狸,善于察言观色的杜刺史相信,临行之际,李升忽然变得婆妈起来,确实是有些惦记着他老杜的前程。

    他娘的,没想到,李司马还真是个有几分情义的,和我杜光彦不分伯仲。

    杜光彦拍拍李升的肩膀,嘿嘿笑道:“老杜我省得,省得,未入京城前,殿下的话就是圣旨。行,本官走了,这些时日,你若想吃点好的,直接去我杜府,找你阿嫂招呼你。莫客套,莫生分。”

    脱下明光甲、又恢复了臃肿疲沓身姿的杜刺史,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门外。

    李升呆立着,满腹怅惘。他也未曾料到,如今这箭在弦上的时候,他竟还分出二两心思在这杜光彦身上。

    杜刺史是个好人,千万要和皇甫大夫一样识时务。

    李升默念道。

    ……

    洛水也是一条古老的河流。

    在中原人统治的大地上,人们偶尔会因为前朝那篇著名的《洛神赋》,而将两条河流混淆。其实,与曹子建《洛神赋》有关的是雒水,乃豫州伊雒。而发源于大唐帝国北部的关内道、流入京畿道的,是洛水,又被人们称为“北洛河”。

    一条大水,往往有着数量可观的支流。在关内道的广袤原野上,这些支流又与千丘万壑形成壮阔而奇险的盛景。

    南行第二日,杜光彦就惊叹于安西军的训练有素。

    “殿下,郭将军,前头就是洛水的源头。吾军走得真快。”

    暂歇时,杜光彦讨好地向李谊和郭钢道。郭钢的表妹吴映鸾乃普王殿下的正妃,因而这位从灵州甩了杜希全、乘风而起的郭将军,可是普王李谊的正牌大舅爷。如此裙带关系,杜光彦对郭钢也极为恭敬。

    李谊不置可否,郭钢则平易地接过杜光彦的话头:“这些儿郎,许多已是第二、第三代安西军,他们的阿祖阿爷当年离开中原后,再也未回来过,在西域不是战死就是病死老死。如今他们不仅能踏上中原,还能擎着安西军的大旗,从金光门进入长安城,踏过朱雀大街,去到万国拜冕旒的丹凤门下,接受圣主的检阅和赏赐。这般无上的荣光,难道不比如火的军情更催着他们赶路?”

    杜光彦捣头如蒜,奉上一个下官张口就来的马屁:“是普王殿下智勇无双,早在朱泚之乱时就妙借安西军,此番梅开二度、又出奇兵。殿下更有仁爱之心,给安西健儿们一个能沐圣恩的大造化。安西大都护郭郡王知晓圣主和朝廷这般厚待他的子弟军,抗蕃士气定会光焰万丈!”

    李谊却只睨了他一眼,仍然没有搭腔。这是稍稍令杜光彦心中感到蹊跷甚至打鼓的情形,原本对自己和颜悦色甚至还有些亲昵的王爷,似乎在领着大军出了盐州城后,就表现出因心事重重而怠于应付下属的冷淡。

    此时,安西军使裴玄走过来,请李谊给个示下,眼看日已西沉,大军是否要沿着洛水的河滩扎营。

    李谊起身,眯着眼四顾一望,若有所思道:“建中初年,圣主就曾委派本王出使泾原镇历练,今日到了这泾原邠宁二镇的交界处,瞧着熟悉得很。郭将军,此处的洛水是否有条支流叫葫芦河?”

    郭钢道:“殿下所言正是,葫芦河谷离此地不过十余里,穿过葫芦河谷,再约莫一个时辰的马程,便可到宁州城下了。下官听说,平凉劫盟后,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因他儿子韩钦绪护盟有失,亲自押着他进京向圣主请罪,圣主倒宽厚,未多计较,只说让韩钦绪以功赎罪。回到邠宁后,他老子就将他赶去了宁州戍守。”

    李谊哦了一声,神色倒不似先前那般凝重了,剑眉星目舒展开来。

    “韩钦绪是员虎将,当初他在朔方军李怀光麾下,本王与他一同觉察到李怀光的叛意,在礼泉血战过朔方军,算是老交情。”

    自语几句后,李谊向裴玄道:“儿郎们虽夜袭蕃营很是出了气力,但在盐州城亦休养了些时日,赶赶路无妨。我与郭将军、杜刺史,在前头领路,吾等走葫芦河谷,路近得许多。既有水流,亦不怕夜里迷了路。到了宁州,本王让韩钦绪那军汉,将宁州的家底翻出来,好好劳军一番。”

    “喏!”

    裴玄倒答得干脆,一旁的杜光彦听了,本来笑呵呵的面容蓦地一僵。

    不知是怎样的直觉扣动了他的记忆,他想起五年前的朱泚之乱中,前任盐州刺史戴休颜随灵盐总管杜希全急赴奉天城护驾,却在莫谷遭遇了伏击。

    “殿下,恕下官多嘴,关内道地势复杂,沟壑纵横,敌我两军就算于梁垣间并行,亦有可能彼此看不到。而若其中一支有意设伏,则并非难事。眼下毕竟还是唐蕃两国交战时,吾军还是谨慎为宜,宁可白日行军,绕开邠宁至奉天间的几处谷道,或许放心些。”

    李谊回过头来,耐心听杜光彦说完,揶揄道:“杜刺史看来是真叫蕃子欺负怕了,盐州这好一场大胜仗,也没将你的胆子补全乎了。裴玄,你领军平速前进,不必太急,本王带着牙兵们,和郭将军、杜刺史先行一步,往葫芦河谷瞧瞧去,若真有埋伏,本王这颗脑袋,不比你们都值钱?”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下官充作游奕一探即可,殿下还是和大军在一处。”郭钢忙道。

    李谊的脸终于一沉:“行军赶路,若疑心这里也有埋伏,那里也有埋伏,岂非寸步难行?那吐蕃人难道是神仙吗?刚刚往西溃逃,就又出现在关内道的东边?难免陇州和宁州的唐军,莫非是摆设?”

    言罢,一掣缰绳,掉转马头,清叱几声,马儿须臾间便疾驰起来。

    王府百来卫士立刻紧随左右而去。郭钢有些埋怨地招呼杜光彦:“看看,看看,好端端将殿下得罪了,还不跟上!”

    ……

    驰入葫芦河谷时,杜光彦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杜光彦戍守灵盐多年,却是第一次来到邠宁地界,也是第一次踏进这个突然出现在行军路线上的葫芦河谷。

    晦色降临后,这条谈不上宽阔的洛水支流上,竟起了层层夜雾。

    河道狭窄并非好事,尤其当它的两边,不是旷野,不是树丛,而是绵延的山坡。

    杜光彦嗓子发涩,却忍不住在猜想,不知当初勤王军队遭到伏击的莫谷,是否也长成这个样子。

    很快,杜光彦就开始怨恨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因为越往前钻入浓酽的夜色里,杜光彦越觉得,这条谷道,真像一条墓道。

    甚至那迷蒙的夜雾,都恍惚间有了颜色。

    一种透着血腥意味的暗红色。

    杜光彦只能不停地转动脖子,前后望着王府卫士们手持的照路火把。其间,他还将头低下去,贴着正在勤勉小跑的爱驹的脖子,好像与一位密友耳语:“老伙计,我总觉得要出事。”

    郭钢没有说错,这段谷道并不长,他们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眼前就豁然开朗起来。

    虽仍在黑夜里,没有遮挡的天幕,多少奉给大地上的人们些许星光,使得因逼仄而带来的恐惧感,倏地消失了。

    然而,杜光彦刚喘了几口气,却听前方有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夜色中,一队人马越来越近。

    金属之音亦响成一片,竟都是些披甲的……将军?

    不待杜光彦定神辨别,骑将们已纷纷在普王李谊面前收缰行礼。

    “韩将军,皇甫大夫,薛都尉。有劳诸君,这般寒秋之夜,还要出来打猎。”

    李谊的嗓音,透着难以言说的可怖之意,阴恻恻的,又具有志在必得的残忍。

    杜光彦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悬了起来。

    杜光彦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些人。韩钦绪是朔方军将之子,杜光彦曾在老朔方军中见过还是小小童子的韩钦绪。皇甫珩,更是杜光彦熟悉的人。

    然而李谊唤作“薛都尉”的是谁?

    没有人理睬杜光彦,除了李谊。

    李谊回过头,摘了兜鍪,不温不火地向杜光彦道:“杜刺史,李升与我说了一箩筐你的好,本王信了。此刻本王便问问你,造反的买卖,敢不敢与本王一道做?”

    “殿,殿下,什,什么造反的买卖。”

    杜光彦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粘了一层秋霜,冻僵了似的,说起话来十分不利索。

    李谊轻轻“咳”了一声,自嘲道:“本王太心急了,离造反还得几日。先说眼前的事。”

    他指着葫芦河谷方向:“杜刺史担心得没错,三千安西军,还有裴玄,活不过今夜。但不是吐蕃人动手,而是本王来动手。”

    杜光彦大骇,一时哪里还有尊卑君臣之类的顾忌,脱口而出:“殿下可是疯了,殿下在说什么?”

    李谊挥挥手:“郭钢……”

    郭钢纵马靠近杜光彦,简略地说了几句。

    “杜公就算没有鸿鹄之志,也不妨想想,盐州城里,还有你的家小……”

    郭钢,操着语重心长的为君着想的口吻,以上面这句千百年来必能名列无耻威胁榜前三名的话,结束了交谈。

    杜光彦一动不动。

    李谊和前来会合的下属们,在杜刺史呆若木鸡的当儿,并未给予他几分关注。他们如所有诡计的实施者一般,越是临近惨剧开幕的那一刻,越是兴奋和投入地讨论着。

    “殿下!”杜光彦突然之间的大喝一声,打断了他们。

    “殿下已是圣主最宠爱的亲王,为何要走到这一步!安西军何辜,殿下不能做禽兽哇!没了人味,如何做得君王!”

    “仓啷”,离他最近的郭钢已经拔出刀来。

    然而刀还未出鞘,杜光彦猛地拉转马缰,一夹马腹,冲开零星驻于周遭的王府卫士,往葫芦和河谷的来时路奔去。

    “有埋伏!有埋伏!”

    杜光彦扯着嗓子叫道。

    他多么希望自己在刹那间,就化身为一枝能飞越数里的鸣镝,或者一阵直冲夜空的报警狼烟。

    “噗”地一声。

    杜光彦的背脊,毫无悬念地迎来了第一支箭矢。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而杜光彦带在身边的有限几名牙卒,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亦纷纷中箭。

    黑夜当然也令不少箭矢扑了空,但杀死一两具肉体,并不需要数十支箭都命中。

    小小的风波平静后,郭钢去看了一眼被扎成刺猬的杜刺史,还有他的下属和马。

    “殿下,这杜光彦,果然蠢,隔着恁远,喊两嗓子,就能救安西军?”

    郭钢向李谊道。

    “蠢些不好么?他若今夜真的下跪发誓要跟随我们,信还是不信?”

    李谊淡淡道,又扭头问皇甫珩:“那第一箭,可是你的准头?”

    皇甫珩拱手。

    片刻后,葫芦河谷方向,火光冲天,嘶喊阵阵。

    真正的杀戮,开始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画虎画皮难画骨

    “夫人,宁州的鸿翎使来报讯,说皇甫大夫和神策军,已经迎到普王与安西军,前日驻于奉天城外梁山下,大夫正命奉天县令,张罗着牛酒,送去劳军。”

    宋若昭带着桃叶走出院门时,马车旁的何文哲向她简略地传达讯息。

    这个胡人汉子本是报平安的口气,见夫人并没什么反应,亦不多言,又上了马。

    何文哲入神策军前,在长安已成家,后来又有过出征盐州和灵州的经历。他当然明白,寻常的军旅人家,妻子得知丈夫在外的行踪安好时,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无论这妇人性子是急是缓,都不会是夫人此刻的神色。

    但何文哲相信,主公主母是和睦恩爱的。何文哲来自长安城西市附近的胡人聚落,他从小就熟悉,一个胡人家庭中,女主人有着怎样威严的地位。而宋若昭到了奉天城后,在何文哲看来,皇甫大夫的各种表现,都远胜胡人中最为“惧内”的丈夫。

    确切地说,大夫对夫人,不是“惧”,而是疼爱、关切。夫人呢,当初大夫身陷凉州蕃营,自己的妹子遭了大难,她何等坚强,默默地将知情小郎玄武藏了起来,等待昭雪的时机,也并未去央求大夫出面向圣主陈情。

    何文哲是外人,又心地质朴如赤子,他无意也不可能猜想皇甫夫妇之间真实的状态。

    他虽看起来严肃自持,似乎比他实际年龄稳重老成得多,但经历的匮乏令他的头脑仍处于简单的运转中。他能理解至高至明日月,却理解不了至亲至疏夫妻。

    在他想来,夫人面若冰霜,只是因为,皇甫大夫北上去侍奉的,是普王。

    嗯,就是普王,这个何文哲也同样不怎么喜欢的,年轻的大人物。

    马蹄嘚嘚,何文哲将车往奉天城一隅的回纥货栈赶。

    若昭从车窗往外望去。

    她看到树枝开始秃了,不过,倒也未立刻就现了窘迫的模样。毕竟还有些半蜷不枯的身残意坚的叶子,仿佛扒着悬崖勉力求生的人们,吊在桠杈上。

    曾经繁茂荣盛如祥云般的大树之冠,逃不掉盛极而衰的宿命。

    风中的朔气已经具有刀刃般的威力了,这种季候的征兆,刺激着最为敏感的飞鸟,一个家族,又一个家族,划过灰剌剌的天空,毫无留恋地南渡而去。

    留下来的只有乌鸦。

    现在,参差林立的树木,是它们彼此之间各凭本事割据的地盘了。

    盛夏和金秋的旧秩序终于被毁掉时,乌鸦就这样迎来了它们可以叱咤风云的空间。高贵的黄鹄,或者渊博的鸿雁,或者哪怕出自寒门的燕雀,统统仿佛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隐喻。

    乌鸦,就是身披森森黑甲的战卒,又是终将突破军镇限制的亡命之徒。

    葛撒力商团中的伙计,一个叫封三郎的唐人,被葛撒力留在奉天城回纥同乡的货栈中帮杂。

    这个与何文哲谈论过西域老家的唐人,并不是成色十足的知情人,葛撒力只是告诉他,若那位来城外光临过他们市集的年轻夫人,交与他信函,便立刻带去长安城的西市,交与那个粟特女人。

    然而宋若昭并没有新的发现。

    盐州的捷讯传到了奉天,天子这次不再只给安西军普通的嘉赏,而是令他们跟随普王和盐州主将,押着据说多达几百人的吐蕃俘虏,进入长安城,走过朱雀大街,让全西京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来领略一下大唐老牌劲旅的风采,感受一场爱国主义的狂欢。

    皇甫珩带着罕见的眉飞色舞,向妻子讲述这个消息,并且还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振奋,乃因为义父姚令言说过,当年父亲和义父,也作为大败蕃寇的英雄之师,接受过代宗皇帝的检阅。

    若昭能探触到丈夫语色中过于用力的矫作,可看到这一点有何用?

    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浑无头绪的若昭,隔三岔五地去回纥货栈看看封三郎还在不在,会不会反过来从长安带给自己些许音讯。

    然而,到了货栈,却没有看到封三郎。

    “葛撒力的那个唐人伙计?他昨日一早就出城了,说是去安西军里寻他的阿兄,顺便做点小买卖。怕是一两天,回不来咧。”

    货栈的回纥人漫不经心道。

    宋若昭的眉头微蹙,却未再问。她随意捡了一件狐裘领子,令桃叶付了货资。

    走出门来,见何文哲正在为马梳理着背脊上的鬃毛。他有些惊诧。他从前见长安西市里那些女子,看起琳琅货物来,不挑挑拣拣、没半个时辰可完不了事。夫人虽是诗书人家的闺秀,但也是女子,那日在城外很看了一阵集市,今日怎地意兴阑珊?

    “相熟的唐人伙计不在,去城外探营了。”若昭道。

    何文哲蓦地领悟过来:“那日他与我攀谈,言道他长兄,甫一成年,就在龟兹镇加入了郭郡王的安西军,兴元元年还来打过朱泚叛军。想来这回,他在城中听到消息,去看看,说不定他阿兄,也在里头。”

    何文哲的说法,与货栈的回纥人一样。若昭相信那葛撒力的回纥同乡,并未撒谎。

    “希望他如意。回府吧。”若昭道。

    ……

    皇甫珩是在翌日午后踏进宅院的。

    “把我的朝服去寻出来。好消息,中使王希迁在圣主跟前,替我奉天行营的神策健儿亦美言了几句,明日我带五百骑卒,五百陌刀将,随普王和盐州刺史,还有安西军,一同进京。”

    若昭迎上来,与桃叶一道,帮皇甫珩卸下甲袍,默默地听着。

    皇甫珩低头辨别着妻子从眼睛到嘴角,确定她的沉默是松泛的,并无异样。

    皇甫珩于是又道:“普王倒还问起你,在奉天这处处刀兵的行营之城,可还呆得习惯。若昭,普王是个君子,明宪当初诬咒正妃,如今他并未记恨于你。你莫再猜疑他陷害明宪。普王才干出众,眼看将路越走越宽,往后吾家与王府要常往来的,你一心与他结仇,让我怎么办?”

    若昭胸口狠狠地抽痛了几下,急怒欲呕。

    但她立刻回过身,借着去翻狐裘的间隙,强令自己忍住了。

    她没有去接丈夫那个残忍的话头,而是轻声道:“重阳已过,长安的雪说下就下,好在巧了,我昨日买到这回纥人的好东西。”

    皇甫珩伸出手,抓了抓那毛尖上仿佛还留着兽畜油光的裘领,柔声道:“进城后缺什么,我去长兴坊家中取便是。本来我想明日带你一同回长安,又一想,我何不将母亲与讱儿接来奉天住上一两月,然后一大家子,同回长安过年,岂非更顺当?”

    一滴泪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若昭抬起脸来望着他时,皇甫大夫读到了“喜极而泣”四个字。

    这才像他要的娘子,又顺从又感激他的模样。

    若昭将狐裘递给桃叶,接着向丈夫道:“昨日在货栈,倒没见着葛撒力那个能干机灵的唐人伙计。货栈的人说,他去城外找安西军了。原来他竟是安西军的子弟,家中长兄就子承父业,入了郭郡王麾下,不知这回,是否也在军中。”

    皇甫珩猛地一怔,脑中飞快地盘算着。

    那个冒冒失失闯来寻亲的冤鬼。

    他怎地未反应过来,既然是葛撒力留在奉天做买卖的伙计,妻子应是打过交道的。

    他还在思量怎么回应,若昭已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丈夫:“军旅驻扎,哪里说探就探,那货郎,可有想着用了葛撒力攀上你的面子,求你们放他入营相问?”

    皇甫珩将牙一咬,面上云淡风轻道:“唔,是此人,我让默沙龙领着去向安西军使打听了。若昭,其实吾等沙场上拼杀过的,最讲人伦常情,哪里就凶得阎罗一般。”

    “那他寻到了吗?”

    “寻到了,要跟着他阿兄,一同去长安看看。”

    皇甫珩肯定道。

    他相信自己这个回答是正确的。人反正已经死了,总要有个暂时不出现在奉天城的理由。

    “哦,那就好。”

    若昭的目光再与丈夫碰触时,阅读到了他那灼热的邀约。

    可是这一次,她立刻就逃避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先放下刚才得到的那个令自己震惊的答案,戴上面具去赴鱼水之欢。

    唐人伙计封三郎,有主令在身,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奉天城。

    丈夫在骗她。

第三百章 离梦杳如关塞长(终章上篇)

    “文哲当初,好歹与默沙龙一起,将队伍从灵州带回了长安。彼时你陷于凉州吐蕃人手里,是他在街西,一家一家地去送朝廷给阵亡唐军的抚恤。如今圣主丹凤含元殿赐宴,你真不应该落下他。”

    四更天,屋外还万籁俱寂,屋中昏黄的灯影中,若昭一边给丈夫梳髻,一边低声劝道。

    “不带他去是为他好。你也在城中住了有一阵,难道看不出来,默沙龙与他不谐。默沙龙这突厥崽子,自他的使者祖宗那里,承袭了花言巧语的本事,从前在咸阳,就将普王哄得团团转。文哲呢,偏生又不会来事,一张臭脸,倒好像比圣主架子还大上三分去。”

    皇甫珩站起身,将自己的贴胸背甲套上。

    他低头看着帮自己系甲的妻子,继续道:“带上文哲,默沙龙定晓得是你吹的枕头风。突厥崽子比狼还狠,寻个机会刁钻地咬上文哲一口,文哲在圣主和普王跟前,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区区奉天行营神策军算什么,待我从普王手里接了河东军,偌大河东又不只是太原一城,我自会再挑个中州让文哲领了,他的前程,难道会比不过李晟手下那邢君牙?你呐,看书写字是比我强,可你一个妇人,哪里懂朝中军中这些弯弯绕,莫瞎出主意了。”

    “怪不得,城外劳军,你也未喊他去。”

    “他滴酒不沾,去了也是扫兴。”

    皇甫珩似乎已不愿多谈,却趁着重甲尚未上身之际,一把搂住妻子。

    他的手指从她耳后的发根处穿入,捧着她的脑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少想些不相干的人,安心在奉天等着,过得几日,就见到讱儿了。”

    若昭应了一声,又道:“我想去城上,看着你东行。”

    “军防之镇,女人不能上城墙。”

    皇甫珩抚顺了肩盔,终于出门往外院去。

    他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若昭。

    昨日他彻夜难眠。

    对于将要到来的惊心动魄又一战定乾坤的场景,他紧张又憧憬。然而此刻,极为短暂的瞬间,他看着妻子倚门望向自己的神情,仍是好像不必千言万语、自能讨了他的一颗心去似的,他脑中那些纷杂而犀利的碎片骤然落了一地,不再成为他神思所寄。

    唯剩鲜明的庆幸。

    庆幸当初只在一件事上违逆了李谊——休妻。

    葫芦河谷的伏击,令皇甫珩完全确认了李谊这个主人的脾性。倘使自己驱逐了若昭,而不是死死地将她扣在身边,她怕早已由李谊派人处置了。

    如此辗转真情,等大事终成之后,再慢慢向她倾诉吧。

    这个妇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皇甫珩,不但能追随枭雄摧枯拉朽,还懂得视她如命,这世间,她哪里还去找第二个这样的男子托付终身!

    ……

    何文哲背着双手,站在略显空旷的校场上。

    神策精锐,不论骑卒步卒,穿过奉天主城门,纵马远去,留下的蹄音似乎还在耳畔回想。

    有留在城内的军士经过,瞄到神色落寞的何文哲,忙上前作揖见礼。

    何副将虽然在军中失宠有一阵了,但听闻成了皇甫大夫的半个管家,奉天城里那些精明又势利的成员,反倒对何文哲,在面上更为敬重了些。

    包括从城外恭送神策军东行的奉天城县令。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眼前这胡人上将,头发还黑油油的,却成了闲棋,瞧他那整日沉着脸,恐怕心里头比红颜未老恩先断的美人还上火。

    帝国九成以上的县令都是人精。

    起码自认为是人精,最擅于灭火。

    县令谄媚道:“大夫去了长安,何将军便是一城之主,有何示下,尽管吩咐下官去办。”

    何文哲淡淡道:“县令客气了,文哲不懂旁的,只知军防之事。蕃子若真的突然来袭,我也定如盐州杜刺史般,誓守城阙。”

    县令闻言,决定将自己的马屁升华一下:“嗳,何将军青年英武,一看就是我大唐猛将之姿。那杜刺史听说是朔方军出身,瞧着却瘦小伶仃,不似那些高大的北地边军。”

    何文哲原本谈兴寥寥,忽然之间浓眉一拧,一句“你说什么”差点脱口而出。

    须臾,他瞥了县令一眼:“不可以貌取人。”

    仍是毫无热络之意的口气。

    县令讪讪告辞。

    何文哲伫立凝思,疑云更浓,却不知说与谁知。举目四顾,皆是事不关己的面孔。

    杜刺史,杜光彦,贞元元年神策军远戍盐州,再是拒于人际应酬的何文哲,也明明记得,杜刺史身高体胖,却乐于在皇甫珩帐下饮酒时,与默沙龙一起跳胡旋舞,笨拙的模样引来一帐将官哄堂大笑。

    恰此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何将军,夫人有请。”

    是婢女桃叶,跑得气喘吁吁。

    见到何文哲,宋若昭开门见山:“你今日上城了吗?和大夫同行的,确实还有普王与安西军?”

    何文哲点头:“梁山下已无驻军,大夫和儿郎们的前面,东南方向,亦有蹄尘绵延,想来,就是普王与安西军吧?”

    “文哲,那不是安西军。”

    “夫人说什么?”

    “文哲,普王和大夫,要兵变。”

    若昭盯着何文哲。

    这是最后一个希望了。

    如果文哲实际上也是普王的棋子……那她,也只有与那几个或近或远的伙伴,认命。

    但即使最坏的结果出现,她仍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后悔。她在煎熬后决定了自己的立场,又在决定了立场后越发煎熬。她能经受住如此反反复复地折磨,而没有神志堕毁,乃因为,她深信自己没有错。

    世界的.asxs.是荒凉,但终点不应该是无情的丛林。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仁义礼智,恻隐之心乃四性之首。

    为了登临权力巅峰而不择手段、作恶多端、再也没有最后一丝恻隐之心的人,谈什么枭雄英雄,谈什么激情热血。那就是一个恶魔,他的成功,毫无悬念地会带来贤良受诛、国难愈烈的局面。

    为人女,为人徒,为人友,为人母,她宋若昭固然力若蝼蚁,也不愿自己的父亲、师长、挚友、幼子,即使保得一命,却是苟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这是她朴素而执着的想法。

    这种想法,令她挣扎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也支撑着她在痛苦里,一步步地背叛着仍与自己有夫妻之实的皇甫珩。

    她试图将丈夫从魔鬼的招徕中拉回来,却终究徒劳。当丈夫对于亲子被质于普王势力下的局面不以为意时,他的灵魂已经是李谊的囊中之物。

    在与何文哲对视的焦灼的片刻间,宋若昭甚至想到,倘若何文哲突然撕下伪装,那或许是老天对于她背叛丈夫的惩罚?

    她看到何文哲瞪圆了的灰蓝色眼睛里,逐渐呈现出一言难尽的迷蒙神色。

    那是从难以置信到似有所悟,再到失望以极的过程。

    但,不论怎样变幻不定,自始至终,何文哲的眼睛里,都没有露出过一丝杀意。

    “夫人,安西军不是安西军,杜刺史也不是杜刺史。”

    何文哲说了县令那蹊跷的描述,继而佝偻了背脊,又举手抱着脑袋,恹恹无措,仿佛一条信念受到打击的猎犬。

    “怎会这样,大夫为何要谋反,他那般有本事,圣主并不曾亏待我神策军……”

    “文哲!”宋若昭颤声打断他,“来得及,去长安报讯。大军不如单骑快,何况大军入城还有各样礼数,吉日亦不是这两日。”

    何文哲抬起头:“夫人,我进长安后去找哪位上臣?”

    “你不能出城,太惹眼,”若昭道,“让玄武去,你我只能信他。”

    ……

    中原人对“天”字有着无上崇拜。

    前朝追风逸尘的神骏良驹,被称作天马。本朝征服四夷的年轻帝君,被称作天可汗。

    而大唐的都城长安,这无边繁华之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被称作“天街”。

    表面上浩大壮阔的长安城,其实与帝国的其他州城没有什么分别,皆用“坊”对子民进行极为封闭的管理。这个朝代,和后世的许多朝代亦没有什么分别,子民是没有纯正的公共政治生活的。

    只有被动地接受王朝统治者利用“宣示”功能制造的政治效应。未受过真正启蒙的子民,倒越来越乐于参与这种猪栏模式的围观活动,毕竟,虽然人长有脑子,严肃地思考、周密地表达,却也挺累人的。

    而朱雀大街这条天街,无疑是宣示、甚至炫示的最佳场所。

    这条街上,天子恭迎经像、使者组队觐见、官府出面祈雨、商胡络绎而来,以及死囚犯掉脑袋前被押着游街、以儆效尤的,藩镇军队降了又叛、叛了又降后入京表忠心的,甚至亲王聘妃、公主出降之日遮拥主道、歌舞喧哗的……草民能想到的所有大场面的热闹,几乎都能在朱雀大街上看个痛快。

    今朝这个吉日,又比上述的热闹,更好看一些。

    献俘,阅兵。

    还有何事,能比上头两件,更刺激个性尚武、国运又见衰的唐人吗?

    今年重阳不登高,登高只登大树梢。

    日头将将完全从东方的浓云中挣脱出来、往东南方向冉冉攀升,朱雀大街两边的粗壮树木上,竟然已陆陆续续有身强力壮者爬了上去。

    他们一旦在树上坐稳了,就悠哉游哉地,以隔岸观火的姿态,欣赏眼皮底下那些没有猴儿本事的长安男女,正为争夺街边头排位置而争吵。

    “嘘,嘘,挥旗了,击鼓了,来了来了,南边好多人马进来了……”

    直到遥远的明德门传来一阵接一阵低沉如闷雷的鼓声,草民间的争执才应声而息。大家身上留的都是长安人的血,何必耽误彼此在今日看一场长安城的大戏。

    五品郡夫人王氏,今日也是寅时就起身梳妆打扮。

    当然,她出现在朱雀大街边时,因为拥有京兆尹特设给达官贵人家眷的专席,而不必狼狈地混在挤挤挨挨的百姓人群中,以免有失体面。

    这并非需要戴五钗冠、穿翟衣的场合,不过纷纷投向王氏、羡慕她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的目光,足以比过任何一件礼服的荣光。

    贵妇们打交道时,直接恭维对方家中阿郎的因公受勋或者升官换袍,似乎不太高级,略显急吼吼的市井气。

    故而,她们都将话题集中与跟着祖母出来的皇甫家小郎君身上。

    “老夫人好福气,孙儿生得乳虎一般,一看就出自将门。”

    “瞧那一对神采飞扬的凤眼,和皇甫大夫一模一样,真是一等一的相貌。往后,只怕满长安的秀雅金闺,都想做老夫人您的孙媳呐。”

    王氏回过身,从郭媪手中接过讱儿,自谦地应酬着:“吾等寻常武人之家,哪里敢高攀公卿学士们。况且好男儿,先立业后成家,吾家小儿一副身板倒长得结实,与他阿爷一样,将来入了神策军,能为圣主执戈卫戍,最是大造化。”

    众人纷纷称是,又殷殷问起皇甫家的渊源,自然知趣地避开了罪臣二字,而是大谈特谈这户门庭算得从河西陇右传到了安西四镇,今日当家的后辈能与二代三代安西军一同驰过朱雀大街,去到大明宫领受圣恩,当真是令人感慨天道之妙、轮回之缘。

    皇甫家的管事,赵翁,在老少女子们叽叽喳喳的聒噪中,如所有精干又识分寸的老奴般,垂袖立于王氏身后恰当的距离内。

    当维持秩序的武侯们经过时,他才会趁着喧闹抬起头来,望向不远处的大树。

    戴着宽檐皮帽、蓄着络腮胡子的两个人,亦坐在树腰处,看着他。

    ……

    “殿下放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因后日阅兵之际还要演安西、神策二军进止之节,含元殿前须留出横跨三百步,届时南衙左右金吾卫均要将地方让出来。禁卫之责,由王希迁领北司右神策军职守。左库大盈里,王内侍陆续将刀戈藏了,吾王府中的一千甲士,这几日正以田猎习射之名驻于北郊,明日夜间从北苑与王内侍会合,后日自九仙门入禁宫后,即可直接杀向第二道宫墙。”

    普王李谊,在鼓声中由朝廷的主礼官迎入明德门后,行走于朱雀大街中央时,一直在想着家奴王增禀报的这段话。

    街道两旁的欢呼喧沸,以及那些仰望天神似的目光,他浑然不觉。

    都是些蝼蚁草芥,一生为奴的生命,与他的大事有何关系。

    他只需确认,东北方向的禁宫之中,自己的合作者与属下,正准备迎接他与身后的神策军和安西军,就可以了。

    真的神策军,假的安西军。

    唔,想来竟有些神奇。延光公主当年主谋,联合李适进谗,害死了他李谊的父亲郑王,今日他李谊便用延光公主多年私养的兵力,血洗含元殿。

    李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近四千人的精锐。与皇甫珩并辔而行,穿着杜刺史的朝服的骑将,再过片刻,便要恢复他薛都尉的身份,为自己的女主人复仇。

    但他哪里知道,女主人延光殒命的真正原因呢!

    想到这里,李谊觉得强烈的自我肯定,如熊熊火焰,烧掉了他最后一丝被逼到胸腔角落里的怯意。

    透过兜鍪的遮面,李谊望向朱雀大街尽头的旧皇城。

    当年高祖李渊进攻皇城时,遭到隋军的拼死抵抗,二十万唐军付出惨重的代价,才攻入皇城城墙。而今日,他李谊只带着四千兵力,并百来个薛都尉从河西募来、假扮俘虏的吐蕃人,就能堂而皇之地以帝国凯旋之师的名义,进入东北角那座城墙更为坚固的大明宫,与埋伏的兵力形成南北夹击,令李适和太子无处可逃。

    这,就是他李谊用对的人,使对的本事。

    队伍将要走完朱雀大街、接近承天门大街时,李谊忽然有兴致仔细瞧瞧两边看热闹的人了。

    在开化坊前,他隐约能看清一片绫罗绮色。他知道,那是有品阶的官眷聚集之处。

    皇甫珩的母亲,那位虚荣又谈不上有何坏心的郡夫人,一定也在其间,正翘首以待,希望努力看清儿子的威风神气吧。

    虽然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队伍又迅速地通过,便是个灯楼,也未必能看分明。

    很快,人马转上了东边的春明门大街,又折向正北方,终于进入了丹凤门大街。

    (明日完成终章的下半部分,谢谢大家!)

第三百章 离梦杳如关塞长(终章下篇)

    大明宫,含元殿。

    百官立于龙尾道上,等到隅中时分,终于遥望到丹凤门大街那虽无前后鼓吹,却一派铁马森森的队伍了。

    同样是卯初出门上朝,若在平常,这时候已经可以排着队去殿廊之下享用午食了。而今日,瞧这阵势,还得饿上好一阵肚子。

    “老弟,你揣了饼子不曾?”

    “没有。就算有,也不敢啃呐,你瞧,御史就在台阶上盯着。”

    先头问话的官员,无奈抬头往含元殿前瞄去,看到侍中马燧和中书令李晟,还有浑瑊,三人的脸,恍惚间也是苦得能拧出水来,这官员不由舒坦了些。

    肚子里没吃的算啥,脸上无光才膈应。

    那三位老将,帝国顶梁柱般的人物,就因为对吐蕃是和是打这件事,教圣主跟前的文臣算计来算计去,他们彼此呢,又互相算计,结果三败俱伤。

    李公,马公,浑公,一人头上戴朵中看不中用的虚职花,百感交集却也只能正襟危立地陪在圣主左右,看真正的风头都叫普王占去。

    所以,最厉害的,终究还是李家人。

    一片青红袍衫中,不止一位官员如此暗暗念叨。

    左右两侧龙尾道盘旋而上,会合于含元殿前。

    德宗皇帝站在涂白描朱的阑干后,目光从远处已有初雪覆顶的终南山,落到了自丹凤门大街缓缓接近的队伍。

    “武德四年,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洛阳虎牢之战,秦王一举击破王世充、窦建德,班师凯旋,向高祖李渊献俘。那日,秦王披黄金甲,领步甲三万人、精骑一万人,将二伪主和隋氏器物辇辂献于太庙。高祖大悦,加秦王天策上将。今日普王,虽只有几千人马,绑了百来蕃囚进京,但朕看来,他的心,已是当年秦王的心。太子,你以为呢?”

    父亲听不出是喜是忧的话语传来,太子李诵仔细将每个字都听了,听到最后那句“秦王的心”,他的胸口仿佛猛地被击打了一下。

    父亲是什么意思?!

    李诵敏感又带着一丝疑惑地发现,如果说父亲素来对自己讲话的口吻如风中夹杂着细小沙砾,浑无半分怜惜之处,那么此刻,沙砾似乎变成了岩块,变得更为粗大直接。

    李诵的喉头仿佛骤然被团团塞入的丝絮堵了一大半,赖以为生的呼吸也收到梗阻。但就算要闷死了,他也不能不回天子的问话。

    “陛下知人善任,普王扬威边关,力克酋虏,实乃社稷与百姓之幸……”

    德宗皇帝的鼻音沉重的唔了一声,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

    善于说废话的太子,往往未必真的会成为废太子。

    在这些年的是是非非中,德宗心里清楚,太子李诵,已经交出了他可以保住储君之位的答卷。

    帝国的献俘仪式,在《大唐开元礼》中有清晰的规定。一言以蔽之,献俘的本质是告礼,因为出征前要在太庙、太社祭拜祖先,祈求庇佑军队大捷、平安归来,故而献俘这一象征着胜利的仪式,也要告庙、宜社。

    然而普王李谊在盐州城下飞传御前的奏报言道,时下外患固炽,内忧(淮西)亦未绝,安西军是多年来忠于朝廷的四镇边军,神策军是天子麾下愈来愈壮大的亲军,故而此番,献俘为辅,讲武为主,耀扬边军的忠诚和亲军的英姿,才能既震慑四夷,更敲四方藩镇。

    天子赞许了侄儿的创新,将讲武、献俘合二为一,直接放在含元殿前举行。

    吉时已到。

    礼官高唱。两支队伍,自高耸巍峨的丹凤楼五扇城门中鱼贯而入,很快就区分了上、中、下三部分。

    两边队伍之间形成的“中驱”道上,朝廷的礼官完成焚香祭拜、啐酒莫爵的简化仪式后,大理寺卿来到下跪的吐蕃俘虏前,宣读其父国之罪状,以及唐廷特赦之恩。

    李谊、皇甫珩、郭钢,还有那穿着杜光彦朝服的薛都尉,并默沙龙等两军副将,一字排开,几位祝帅斋郎端着从太庙诸位先帝神座前请来的胙肉和酒,向将帅们一一敬上。

    站在最中间、正对着含元大殿的李谊,目光越过琉璃碗的上缘,直勾勾地盯着远处大殿之上那个常常接受朝拜的衮冕身影,以及他一旁的黄袍身影。

    礼官再唱,讲武开始。

    两军的几名旗令官,迅速地纵马出列,分别驰到含元殿下正南山墙,和东西两侧的翔鸾、栖凤二阁处,下马上阶,立于三军能看到旗语的醒目处。

    彩旗引领,金鼓传音,神策、安西二军在东西两厢,变幻方、直、锐、曲、圆五个阵型后,开始从平常金吾卫设置仪仗之处,往广场中央的中表处三驱,表演“三军进止之节”。

    中天的一大团云朵被秋风吹散,白日照耀到含元殿琉璃瓦上的反光,突然映入普王李谊的瞳仁时,李谊欣喜听到北边第二道宫墙内,传来的喊杀声。

    王希迁!是王希迁带的北苑右厢神策军,和王府的甲士,一路突破延英殿和思政殿的第三道宫墙,穿过集中了中书、门下、御史台等办公机构的外朝,直往含元殿上扑来。

    普王李谊凶狠而畅快地与皇甫珩、郭钢、薛都尉三人对视一笑,迅速地从马颈的胡禄(箭袋)中抽出一支哨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由于相距甚远,这支箭射不到含元殿上。但它是一只飞向天空的鹞子,尖利的啸音比片刻前的钲鼓齐鸣更动人心魄,令那些甲士铁骑,顿时从媚上表演的伶人,变成了试图吞噬整个含元大殿的洪流!

    李谊看到,大殿阑干后果然乱作一团,无论中心区域的天子、太子和贵臣,还是龙尾道上的四五品官,他们都意欲退进含元殿内。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薛都尉的假安西军,和皇甫珩的真神策军,以胸有成竹的姿态兵分两路,人数更多的假安西军自左右两条龙尾道杀向大殿,神策军则驰到殿南山墙下,仰起身来,欲引弓搭箭,向阑干后挤作一团的贵人们射击。

    反叛者,即使是小卒,也似乎在事先受过了严格训练。刀枪也好,箭矢也罢,在有限的时间内,都不会去招呼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礼官,或者服色低级者。军将们的目标非常明确,直登大殿,直取天子与太子,或许还有三位被削夺了兵权的老将,以及宰相们的性命。

    然而,李谊尚未完全沉醉于这与自己的愿景完全一致的场面,更为惊人的事发生了。

    在李谊眼前,那些正如野狼般不顾一切地进击、希望拔得头功的军卒,突然迎来了从后背飞来的箭雨。

    紧接着,丹凤门内左右两厢,金吾卫后院,自隐隐约约的帷幕处,杀出一潮又一潮的金吾卫士和显然是另一支神策军的士卒。

    大明宫含元殿前的部分,不算东内苑,有七八个朱雀大街那般宽,其中殿前左右金吾杖院间,虽只有三四百步,两侧院后却足以藏下近万人。

    就在李谊面色大变之际,含元殿中亦突然涌出众多执短刃的甲士。

    教谋反者们又骇又失望以极的是,那并非王府的死士或者宦官王希迁的右神策禁军,而是来自禁苑东面的左神策、羽林、龙武三军。

    试图包饺子的人,却突然被别人包了饺子,成为被斫的肉泥。

    李谊在自己的五官扭曲之前,终于看清了领兵杀向叛军的人。

    曾经的金吾卫大将军,如今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

    李谊一口血怒陡然上涌,双眼喷火,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摆脱了僵座鞍鞯之上的姿态,亦从片刻间的指挥者转为搏杀者。

    “殿下,快走!”

    家奴王增以最为敏捷的猎犬的素质,在主人欲冲上去拼命的同时,作出了反应。

    “殿下,郭大郎已经不见了,定是逃了。圣主如此准备,吾等何必恋战。快往春明门撤,东行,东行去淮西军中,或还有机会!”

    李谊惊醒过来,才发现忠诚的家奴王增已伸手拉转了自己的马缰。

    李谊倏地意识到王增是对的。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他一把夺过缰绳,折身往南,猛抽一鞭子,向丹凤门外奔去。

    然而,就在他听到耳畔的风声开始有了鲜明的呼啸时,伴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刺耳嘶鸣,胯下骏马剧烈地一震。

    马中箭了。

    接受过严格训练又经历过沙场的良驹,还试图以深入骨血的坚毅继续带着主人疾驰逃命,第二、第三箭却接踵而至,钉满了它的身体。

    李谊在须臾间失去了平衡。

    他跌落马背的一刻,还本能地采取了蜷曲的姿势。他希望自己还能有行动能力,去爬上属下们的马匹。

    然而他错了。

    那匹轰然倒地的骏马,是他最后的一个伙伴。

    李谊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天旋地转后,终于忍着筋骨剧痛,将脑袋从胸口抬起来时,他看到家奴王增,拿剑指着他。

    剑上的寒光,比正午的日光,还要刺眼。

    ……

    乌鸦在叫。

    李泌和陆贽,透过白色的窗棂,向外望去。

    长安城太大了。大明宫中正在经历血雨腥风,叛军与保皇者的厮杀声,经过距离的阻隔,传到院子里时,比乌鸦那偶尔响起几声的克制鸣叫,还微不足道。

    午时是一日之内阳气最足的时候,李陆二人却觉得,天空是铅灰色的,很重、很低,并且好像在一点点地压下来,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压塌。

    陆贽的目光收回来。

    “李公。”

    他小心地唤了一声。

    他看到两行浑浊的老泪,挂在李泌的脸上。

    虽然这一老一少的报警,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圣主对于两位报警者,还是予以了奖励,就是让李泌称病留在家中,由陆贽陪着,静待尘埃落定。

    作为臣子,拥有这种特殊的待遇,而非像马燧等三位老将,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经受一场惊变,他陆贽,还有李公,不是应该欣喜万分吗?

    陆贽带着嘲讽之意想。

    不,主上的奖励,本身就反证了意义所在。

    忠诚,背叛。试出了谁忠谁奸,对于圣主来讲,就是最大的意义。

    陆贽心头也如刀割一般,只是,他没有流泪。

    年轻人心力尚足,再被宰割,也还是硬一些。

    “我老了。”

    陆贽听到李泌轻声说。

    ……

    乌鸦在叫。

    李谊恍惚间,觉得自己昏迷在一艘颠簸的小船上,然而此起彼伏的,不是桨声和浪涛声,而是乌鸦的叫声。

    这些乌鸦,怎地叫个不停,它们在哪里?它们吃了腐尸的肉,就沾上了那些为他殉葬的军士们的灵魂吗?

    终于寂静了。

    刺骨的冰凉,却从胸腹袭来,将李谊从恍恍惚惚中揪了出来。

    他意识到自己趴在……他勉力四顾,紫宸殿,他趴在紫宸殿里。

    这座他儿时熟悉的内殿,是帝国天子既可与近臣议事、又可举行一些私密宴饮的地方。

    “谟儿。”

    天子在叫他。

    李谊抹了一把脸,艰难地撑着青紫色的殿砖,从俯趴的姿势,变成坐姿。

    德宗皇帝看着这个侄儿,或者,也许是儿子。这个曾经所向披靡般兴风作浪的年轻人,此刻的坐姿,软得好像一团泥。

    李谊也望着前方。

    除了天子,还有宰相们,大理寺的人,以及,从他李谊十岁起就陪着他的家奴,王增。

    李谊第一次诧异一个人的勇气。此刻的王增,为何敢直视他,就好像,就好像这贱奴卫青附体了?

    是啊,从前朝到当朝,做王府的家奴,何如做天子的家奴。

    李谊想到这里,暗笑自己蠢。这点都没想明白,这个奴儿,什么时候成过他李谊的人。他从来就是天子的家奴啊。

    李谊一阵辛酸。人的记忆为何不会自动消失呢?为何在这样的时刻,他竟还会想起,自己十岁时,突然有一天,宫中来人,说郑王暴毙,他成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主的养子。他哭哭啼啼地搬进十六王府,一个眼睛机灵得好像猞猁的男孩迎上来,向他跪拜:“仆王增,一定服侍好小殿下。”

    所幸此刻,太子李诵不在。

    这不知是天子在怜悯他李谊,还是在怜悯太子。

    “陛下,臣死罪,给臣一个痛快吧,臣想快些,去见郑王,去见,臣的父亲,还有母亲。”

    “谟儿,”天子前倾了身体,缓缓道,“在你心里,死人好像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你可知,你为了要朕的性命,害死了多少人?”

    李谊用尽力气冷笑了一下:“陛下,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

    乌鸦在叫。

    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重领河中节度使一职的浑瑊,浑公,骑在马上。他的心情太好了,以至于一路听着乌鸦叫,也觉得这些原本丧气的鸟儿,叫的是“否极泰来”四个字。

    做梦一般呐。圣主何其英明智慧,挫败惊天阴谋。唔,虽然,他浑瑊,和李晟、马燧一样,在这出戏中蒙在鼓里,可他和他们又不一样,闹剧收场后,圣主将河中节度使还给他这个平凉劫盟仅以身边的戴罪之臣了,还命他暂领奉天行营。

    浑瑊左思右想,又不动声色地扭头望了望与自己同行的韦皋,自认明白了圣主的意图。李晟老了,马燧也老了,况且这二人不似他浑瑊那么处事地道。而他浑瑊呢,只五十出头,和身边这个不惑之年的西川韦节度,倒是可以抗衡一番。

    浑瑊赴奉天任命自己的亲信牙将,驻守城防,韦皋则领了圣主的口谕,不仅赦免何、宋二人,还招募何文哲回长安、入北衙禁军,宋氏则可自行回潞州。

    奉天城门前,朔寒中,胡儿神策军由何文哲领着,徒手列阵,等候新的主人。

    长安城的那场大变,朝廷早已先委派了中使前来说个分明。

    何文哲如堕迷障,清醒后越发惶惶。

    他对于自己受到的提拔,并无几分喜悦。

    他恭敬地引着韦皋来到皇甫夫妇在奉天城的宅院前时,甚至连敲门的勇气都鼓不起来。

    现在,按照中原人的说法,屋中的妇人,是罪臣之妻,同时,也是一位孀妇了。

    ……

    乌鸦在叫。

    韦皋皱着眉,抬头看了一眼枝桠上那黑得好像一块炭的鸣禽。

    他的目光又落下来,落到眼前人的身上。

    宋若昭穿的就是最普通的半臂常襦,赭石色或是青色,但韦皋看来,不知为何,她是白色的,不是希望,也不是深渊。

    “他去得快吗?”

    这个白色的人开口了,韦皋终于要面对这个问题。

    韦皋曾以为,接受圣主的指令时,他或许事到临头无法下手。然而真的杀到人马中时,他竟意识到,一个注定要失败的叛乱的将军,被斩于举事的过程中,或许是最没有痛苦的一条路。

    见韦皋没有说话,若昭又追了一句:“圣主既然一早就知道,便是要试你的忠心,我也无法怨你。”

    韦皋道:“我去长兴坊的时候,禁军已将他母亲,还有几个家仆,都押去掖庭宫了。”

    若昭点头:“我明日就去长安,请李公去求圣主,赦免他们,他们不知情。谁说儿子叛乱,母亲一定是知情的?李怀光的母亲,李日月的母亲,都得到了赦免。”

    韦皋脱口而出:“还是等圣主消消气吧,毕竟,禁军没有找到你们的小郎君。”

    若昭不语,嘴角却滑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讥诮。

    韦皋盯着她:“我不知你将他藏去了哪里,但稚儿何辜,若你托付的人,力有不逮,我可以帮你,毕竟蜀地远离京畿。”

    若昭喃喃:“稚儿何辜,赴平凉之盟的唐官唐将何辜,安西军何辜。韦公,你与圣主一样,事先知晓,李谊会用延光公主的私兵,去掉包安西将士吗?”

    韦皋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当圣主秘传我入京领金吾卫时,我就算知道,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颓然地说。

    他来传口谕,找到她时,绝没有趁人之危的不堪想法。

    但他也明白,自己今后,在这个白色的妇人心里,只怕连个陌客,都不如。

    ……

    乌鸦在叫。

    少年玄武跨进崇化坊那个曾经容自己藏身的柴院。

    空无一人。

    玄武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一个掉在水缸边的刀鞘。

    他不知道那把刀,与刀的主人,去了哪里。

    陆公说,那个胡姬,与他玄武一样,都是忠臣的子民,会得到圣主的嘉赏。

    少年玄武不想要什么嘉赏。

    他只希望,阿翁还活着,即使活得又卑微又辛苦。他也希望,胡姬和她心爱的男子也还活着,他们可以如他们计划的那样,到达西域的绿洲。

    (全书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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