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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全文阅读

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唐暮云全文阅读

本书时代背景及前40章说了啥

    这个年代,大家时间很值钱,希望能在单位时间内获得高信息量的阅读体会,我非常理解。

    但文学这个东西,我觉得和产品说明书还是不太一样的,得有相当体量的铺垫性的文字,一种或许可称之为“无用”但令你一声叹息的审美感。

    所以,我不会大改我的写作风格。我是人到中年的作者,古往今来不论历史车轮如何滚动,人性中有些一以贯之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而一个中年过后的作者,或者叫写手,能够触摸到、表达出这种东西。

    可是,在此篇,我也会留下“太长不看版”的说明,便于大家迅速地了解我写了什么,再判断值不值得花时间去看正文章节。

    一、时代背景

    大家从教科书中熟悉的那场令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是公元8世纪中叶,763年结束。安史之乱结束时,皇帝是代宗李豫,大唐第八位皇帝(爷爷是玄宗,爸爸是安史之乱中捡了皮夹子在灵武登基的肃宗)。

    本小说中出现的皇帝,是德宗,代宗的儿子,大唐第九位皇帝。德宗这个人,是中唐执政时间很长的一位皇帝,特点是登基时很勤政、立志剪除各地藩镇势力,早期任用杨炎,实施还算好评的“两税法”,后来打仗钱不够了,杀了杨炎、让卢杞上位做宰相,到处搜刮,筹集军费打藩镇。

    为了打河东那些以安史降将为主占据的藩镇,德宗抽调神策军和西北藩镇军越过关中,去打河东。神策军是皇家嫡系军队,西北藩镇(朔方、泾原、邠宁等)总体来说是亲藩、对朝廷还听话。

    但是,到了建中四年,783年,局势乱套了,朝廷打仗不够人、不够钱,十月调集泾原镇五千人填补东边战场。过长安时,由于没有得到足够的赏赐,这些西北边军就叛变了,冲进丹凤门,逼走德宗和宗室。叛军拥立了在长安赋闲的原幽州节度使朱泚。

    德宗逃到长安西北的奉天行营(原本打吐蕃人用的),被追过来的朱泚叛军围了一个多月,史称“奉天之难”。这个围城非常惨烈,到后来完全没有东西吃,大概和张巡守睢阳的那次惨烈也差不多。

    再有三天,奉天就被朱泚打下来了。但是,朔方军李怀光从东边战场终于跑回来,要打长安,逼得朱泚放弃奉天、回撤长安躲起来。德宗才终于没有成为大唐末代皇帝。

    接下来历史的发展,主要围绕着德宗和李怀光互相猜疑、李怀光被李晟高级黑、德宗收复不了长安就向吐蕃借兵等几件事展开。从历史记载可以发现,当人群彼此猜疑、牵制、告密、毁约、互黑时,很多解决问题的动作其实是变形得令人发指的,(此处自查删几十字)。

    二、小说前四十章说了啥

    三条主线:一是德宗代表的大唐中央政权与不同藩镇之间的关系缠斗,二是几位主要人物之间的感情缘分纠葛,三是唐与吐蕃、回纥的亦敌亦友的共处模式。还有一条小线索是,反映武将和天子身边文臣的矛盾。

    1-40章,从十月初三日泾原兵变发生的这一天,写到奉天城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云车大战”开始的那一天。

    出现的藩镇:泾原、幽州、凤翔(陇州)、邠宁、朔方、泽潞。

    这些藩镇在中唐藩镇割据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说白了就是属于戏有点多的藩镇。

    其他如剑南西川、浙东西等两大钱袋子藩镇,虽然也很要紧,但不太具有戏剧性。

    出现的人物:

    朝廷一方:德宗李适、太子李诵、普王李谊(德宗的侄儿、养子)、门下侍郎卢杞、尚书省左仆射崔宁、翰林学士陆贽(内相,皇帝的大秘书,很受宠)、神策军李晟(算得一代名将,小心眼多了点,君权的棋子一枚)

    藩镇方面:

    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儿子姚濬(虚构)、养子皇甫珩(男一,虚构)。

    原幽州节度使朱泚(兵变后在长安称帝)。

    陇州节度使留后韦皋(男二,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人,后来任多年剑南节度使,能文能武,对外也极其杀伐果断)。

    邠宁节度使留后韩游環(打酱油的)。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牛人,情商低了点,结局悲惨)。

    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存在感一般,但地处河中,在中央与各地藩镇的矛盾中能生存得还可以)。

    女性人物:

    宋若昭(女一,因为史书记载寥寥几笔,但这个人经历六代帝王选拔任用,本人应该是情商还可以的。所以选她作为串线索的人物,婚姻不幸了点,男一略渣。)

    阿眉(女二,虚构,吐蕃公主,早期经历比较惨,后来的变化值得理解。)

    薛涛(女三,唐朝最为水平过硬的女诗人,人生的独立性也很强。)

本书中结合情景出现的唐诗(随章节不断更新中)

    僧皎然《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

    ......

    王维《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

    ......

    韦皋《忆玉箫》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

    ......

    李冶《明月夜留别》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

    ......

    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

    ......

    高适《塞下曲》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

    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

    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

    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

    ......

    薛涛《月》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

    ......

    王维《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

    ......

    陆贽《禁中春松》

    阴阴清禁里,苍翠满春松

    雨露恩偏近,阳和色更浓。

    高枝分晓日,虚吹杂宵钟。

    香助炉烟远,形疑盖影重。

    愿符千载寿,不羡五株封。

    倘得回天眷,全胜老碧峰。

    ......

    ......

    严巨川

    烟尘忽起犯中原,自古临危贵道寸。

    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

    落日胡笳吟上苑,通宵虏将醉西园。

    传烽万里无师至,累代何人受汉恩。

    ......

    ......

    薛涛《鸳鸯草》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

    ......

    李冶《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唐制勋官和武散官

    大唐帝国的勋官,按照年代不同,名称略不同。

    最初,唐承隋制,高祖武德七年,勋官为十二等,从高到底为: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大将军、上轻车都尉、轻车都尉、上骑都尉、骑都尉、骁骑尉、飞骑尉、云骑尉、武骑尉,品阶覆盖了正二品至从七品。

    贞观十一年,上述“上大将军”改成“上护军”,“大将军”改成“护军”,遂成有唐一代定制。

    勋位可以世袭,可以充抵官役。家有勋位者,子弟在科考、从军方面享受优先考量,朝廷会让这些家庭出来的子弟(有点像大汉时的良家子,属于根正苗红的)优先进入文武仕途。

    获得勋官是需要军功来折算的,按照“转数”来对应,获得“十二转”者,才可以得到“上柱国”,转数少,勋官低。战场上不同的杀敌立功表现,可以折抵不同的“转数”,然后由随军的文职书记员记清楚,上报至尚书省吏部的司勋郎中处核查评定。

    勋官没有职务,不能参与国家管理,只是一个“加官”,除了上述的一些身份上的福利和荣誉外,写墓志铭的时候倒是加在最前面的。

    “散官”和“勋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散官表示的是官员的等级,最实际的作用是对应俸禄,所以唐代散官又称“阶官”,宋代又叫“寄禄官”。

    对应现代,比如“某某局长”是职官,那么“巡视员”可以视作享受同等级别待遇的正局级,可是也许这个巡视员的职官是个副局长。

    同样,古时散官和职官有时候也不一定完全品阶对应,高阶散官可以做低阶职官的活儿,低阶散官也可以去做高阶职官的活儿,看朝廷哪里要用人。

    以武职散官为例,大唐贞观十一年,设二十九级武散官,官阶自从一品往下数,骠骑大将军、辅国大将军、镇国大将军、冠军大将军、云麾大将军、忠武将军、壮武将军、宣威将军、明威将军、定远将军、宁远将军、游骑将军、游击将军、昭武校尉、昭武副尉、振威校尉、振威副尉、致果校尉、致果副尉、翊麾校尉、翊麾副尉、宣节校尉、宣节副尉、御侮校尉、御侮副尉、任勇校尉、任勇副尉、陪戎校尉、陪戎副尉。

书友20191102035830475评书

    怎么说呢,今天刚看的时候,看到这么细腻的文笔,情节紧凑、构思精巧,还以为遇到宝了,可是看到100+章的时候,就觉得越来越怪了,格局越来越小了,多了很多情感宣发和琐事,对于其中的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背景没有做必要的介绍和交代,因为一般人可能对于这一段历史和人物不了解,就可能导致读者跟不上作者的思路,看得云里雾里。

    还有很多成功小说里的叙事方式和技巧有待提高。看到后面,悬疑性越来越高,还有更像历史传记,还有就是越来越搞不清谁是主角,表现力度明显不足。

    看了一下各位书友的评论还有作者的留言,作者想写成这段历史的群像剧?我认为很难很难,而且作者找的角度就大有问题。其实某种角度来说,《大宅门》、《闯关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等算不算历史的群像剧,包括一些其他的作品,也都是非常注重看问题的切入角度,而且,有主有次,层次分明,主要突出了一些人物,也侧面描写和体现了一些其他人物的各种,随着时间变化而产生的变化,也是围绕着主轴来体现的。像你这样写,最后极可能沦为流水文,作者你想表达的结果反而体现不出来,结果就是看到最后,啥也不是,也不像,没有特别的印象。

    按我的理解,其实,光写这段历史的小说就很难了,写出穿越文是最好的,巧妙构思一下穿越,还有大格局,怎么体现出作者作为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有信仰、有能力的现代人,如何通过缜密的构思和步步为营,合理又艰难地改变这段历史的就不简单了。

    你想表达的很难,参考下《水浒传》、《红楼梦》,还有一些明清的小说和戏曲里,已经明显地展现了封建社会的群像剧这类的题材和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下的各种人和事物了,想要达到不一般的水准,极难。

    不得不说,作者还有有很深的文笔和历史方面的功底的,看得出是由很深的素养的,在写历史文的女作者中算不错的,比如雁九、府天他们的书都很可以,特别是雁九,在明清家族的方方面面展现得极为不错,特别细致,格局也比较理想,能兼顾方方面面,你可以参考她的一些技巧。

    还有,你所吐槽的,历史,作为一个喜欢历史、爱看历史文的读者来说,历史真没有大多数人想的那么简单,很多人看问题只是从一个或几个点或面,相当幼稚,其实历史就是现实,现实也是历史,这是一个多维的立体,可以从无数个角度和方面来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更需要阅历、修养和智慧。和现实一样,包含了各种潜规则和不能言说的……想知道历史是怎样的?看看现实社会中就知道了。这样一个逻辑,作为宇宙诞生、地球诞生、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的一个不变的真理存在着。

    最后,我认为,是不是作者的考虑和准备有些不足?不周密?想表达的、想写的,但其中已经是小众中的小众,难度系数高,而且读者还不买账。

    或者纯粹想走小众精品?还是觉得有差距。不如换个角度,写写穿越文,哈哈,其实想要写得有水准,有意思有深度的穿越文也没那么容易哦。其实,真要有水平,写这个题材的拿个什么茅盾文学奖或者诺贝尔文学奖也不是不可能。现在的社会飞速发展的同时,某种角度来说,更像一种原地踏步或者倒退也不一定呢,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

    希望作者写得越来越好,事业进步,家庭幸福!

书友chichi_Ho评书

    其实我还蛮喜欢后面部分增多的人物细腻描写的。

    大格局和细节兼顾,固然很吸引人,但整本书都维持这种风格,或许会产生审美疲劳,偶尔深入到人性幽微也挺好。传记也是很好的文学载体。

    此外,格局大小,也与情节进度有关。当时的出逃、混战、围城,本身就是很恢宏的历史事件。最近的南诏外交有稍微找回历史的感觉。

    书友提到的条线不清晰,我部分同意。本书的人物主线,大概有阿眉、若昭、薛涛、韦、皇甫。人数并不算多,但觉得作者笔墨并没有太突出主线人物。《安娜卡列尼娜》主线是两对couple,对比鲜明,但那个时代的描写是包含了托尔斯泰自己的生活经验,也不可与本部小说的设置太等量齐观,书友提到的《红楼梦》、《水浒传》亦然。

    现代小说里,将改革开放的《大江东去》也是格局不小,主线是三个人物及围绕他们发生的一切,人物之间交集也不少,层次分明,值得参考一下。

    坦白说,经典文学作品里,我没想起哪本是描写历史的,写作者本时代的居多,即使有,那也是茨威格的人物传记,本书一开始的定位是剧本,也不可太过苛求。以影视剧为参照的话,《亮剑》的格局也是从战争转到建国后的人际小事,当时被钟情于大场面的人诟病,但我觉得后面内容更暗含历史深意,李云龙如何从一代名将变为阶下囚,个体体现的褒贬和对那段历史的评价,格局难道就比单纯的战场风云小吗?

    谢谢书友提出来的不同意见,让我也开始留意小说的架构和走向。作者大大加油!读学姐的文字一直是种享受。

书友20190601100625750评书

    确实是一千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也谈谈我个人、或者也许是一种类型的读者的体验和期待吧。像穿越题材这种当下时代特色的文体(不是本书),我就没看过,所以看法肯定局限,不过,这也是一类读者呀。

    首先,我是抱着求知的心态在看着小说学历史。所以,史实的基本客观和小说的表达趣味,尤其前者,不要有大Bug。其次,关于格局,格局与细节不冲突,大而美、小而美都有,大背景、长历史、大小人物,按需着墨,符合逻辑更重要。

    另外,最想说的是,格局甚至说格调,大不大、高不高,难道不是作品字里行间渗透的价值观念吗?

    表达,就是意识形态输出。

    所以,我看到说落入人性幽微就很诧异(解释一下,前情提要是,作者之前回复其他书友,检讨自己写作太多注重描写人性幽微)。历史本身其实是没有现实意义的。人性亘古不变,才使得以史为鉴找到抓手。

    我喜欢这部小说,最大的原因还是作者作品里对人性的呈现,忽明忽暗、或明或暗,就像康德的俯仰之间,头顶的星空和人间的法则。

    人物、故事、历史,之所以交织,之所以推进,如何交织,如何推进,有合乎情理的,有意料之外的,是人性的博弈使然。

    我给家人朋友推荐时,开玩笑说,宦海沉浮与沙场驰骋,这个很对应文职政客与技术官僚并轨的场域啊,上班打工的得好好看看。

    情感线,男女都该看看。

    关于角色,确实不少,主次不显著,这不是问题吧,把每一个场次都写好,就好,参见《红楼梦》。

    关于人物刻画,朋友聊起说过对若昭太好了,对她婆婆太刻薄了,我觉得可以这样理解,以若昭为例,固然家学渊源纯正,有些事情、有些时刻,她也应该稍稍扛不住、忍不来,才更像咱身边人。

    李谊表现力优秀,很有看头。

第一章 安远胡肆

    (上)

    大唐建中四年,十月初三日。离冬至还有月余,关中平原却已寒意弥漫。

    帝国的都城,长安,五更时分将将响过一遍声沉如雷的晨鼓。各坊市之间的木门次第开启,意味着又一个漫长的宵禁之夜结束了。

    胡女阿眉立在延康坊安远酒肆门口,盯着渐渐还了阳气的街市。雪后初晴,朝阳虽然没什么热度,却拥有明亮的光芒。

    阿眉面向东方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

    如果阳光是一双手,那么现在这抚过她脸庞的手指,会感受到她嘴角微微的颤动。那是一种奇特的压抑的微笑。

    她转过身,退到窗栅间的阴影里。手中热酪浆蒸腾起的氤氲之气,挡住了她蓝褐色的双眸。

    阿眉是粟特人。她的同族以经商的本事名扬四海,并且成为长安各间胡肆的主人。

    阿眉听袄祝讲,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的诗人,就像蝗虫一样多。

    诗人们尤其爱光顾胡人的酒肆,毕竟这里藏着来自异域最为独特的美酒与最为销魂的美人。这种新奇的体验带给诗人的莫大愉悦,是他们即使在最大胆的诗篇创造中也无法圆满的刺激。

    那是粟特胡人的酒肆在长安的黄金岁月,也是这个帝国最鼎盛的时光。

    直到后来,一个叫安禄山的粟特人出现......

    胡女阿眉来到长安时,距离唐廷平定安史之乱已过去一十五年。她很快就发现,粟特人并没有因为那场痛彻帝国的战乱而深陷唐人的敌意中。

    或许只有再度沉醉才能重温旧梦,长安城的胡肆又繁华兴盛起来,士子们依然视之为尽欢乐土。倘若当年天子下了榷酤的政令,中原本土的酿酒受到限制,胡肆那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和三勒浆更是成为人们的追捧。

    今日,安远酒肆便要为京兆尹王翃的宴席送去一车胡食与酒水。

    “这王府尹可是大唐天子跟前的红人,但凡京城有御赐的宴席,多交给王府尹来承办。”

    酒肆主人萨罕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

    阿眉回身盯着萨罕。萨罕的目光却并不与她触碰,继续说道:

    “不过京兆府终究夺不走鸿胪寺的营生。今天夜里,鸿胪客馆就会有回纥人现身,你需想想,如何能.......”

    萨罕戛然止语,眼珠转向门外,干瘦的黄脸在瞬间换上了一副殷勤接洽的表情,仿佛每根胡子都活了过来。

    阿眉转头,朝着萨罕眼神方向看去,只见一位戎装的年轻武将,牵马直奔酒肆而来。

    战袍外的山文甲,灰白的兽皮干粮袋,鞘身暗淡的唐刀,以及从箭匣中露出一角的传牒文书——在堪堪几步内,阿眉便捕捉到了她所需要的信息。

    “此人风尘仆仆又如此装扮,看来不是禁军,大约是哪个藩镇的将领。”

    她正思量,武将已到跟前,将马栓了,脱下盖耳毡帽,温言道:“店家开市否,可有热汤胡饼?”

    阿眉略有些意外,此人竟说得如此斯文的长安官话。再细打看,见他不过弱冠之年,但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双颊嘴角微含风霜之色,目光却温润谦和,真真是英姿萧肃、朗如皎月。

    武将见阿眉发愣不语,以为胡女不识唐语,正要比划手势,萨罕已陪笑上前道:“将军辛劳,快请来火盆边暖暖身手,吃食这就上来。”

    阿眉觉得双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她垂首向武将微微行礼后,手脚麻利地为他盛来一大碗薤末馎饦汤、端上几张胡饼。

    武将似乎被冻得狠了些,竟不急着吃饼,而是将双手紧紧贴在汤碗上取暖,闭目少顷,显出疲态。

    阿眉与萨罕刹那对视,便在胡床边跪下,一边撕碎胡饼一边柔声道:“将军,饥生寒、汤带暖,快些将这饼子就着热汤喝下罢。”

    阿眉的容貌本就有些赤子稚态,神色间又全无酒肆胡姬常见的挑诱之气,倒像个向阿兄敬茶的少女,观之可亲。武将愁容稍解,朝阿眉温和一笑:“你的唐语说得甚好。”

    他吃了几块饼,又向萨罕道:“丈人的酒肆也做早市营生?”

    萨罕道:“京兆府尹王公今日办宴席,看中小肆的蒸胡,小肆两个时辰后便要将吃食送往光德坊,所以伙计们起个大早准备,不想竟能招待将军。”

    武将低垂的双眼忽然抬起来:“目下既非旬假,也未听说圣上赐酺,王府尹摆宴有何喜事?”

    萨罕道:“当今圣上喜爱诗赋,刚从南边请了一位女冠大诗人进京献诗,敕令王府尹今日设宴,礼部、国子监、翰林院都要去道贺。兆尹府本已从西市定好整席,但小肆的蒸胡可是远近诸坊一等一的有名,这延康坊离兆尹府的光德坊又近,为官宴补一些小食甚是方便,故能接下这桩体面的买卖。”

    武将心里“哦”了一声,暗道,舅父今日竟有官宴,自己去拜访不知是否妥当。

    自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帝国藩镇林立。到了这建中四年,河东河南的幽州、淄青、魏博、淮西等大镇均已叛唐。

    好在朝廷仍有西北面的朔方、邠宁、泾原等诸镇可以调兵东征,并西川、浙西两大镇的财赋经陆路或漕运接济,再加上天子的亲军——神策军数万兵力,尚可勉力支撑当今圣上(德宗皇帝)的削藩平乱大计。

    坐在安远酒肆吃胡饼的武将,便来自长安西北、一直来听命于朝廷的藩镇军队—泾原军。

    他姓皇甫,名珩,曾祖皇甫惟明乃是玄宗朝赫赫有名的将领。

    当年,皇甫惟明因抵御吐蕃有功而颇受玄宗器重,官拜陇右、河西节度使,沐浴圣恩的风头竟似不在安禄山之下。可惜,皇甫惟明镇戍边疆固然飒爽果毅,于朝中宦海的凶险诡谲却如稚儿之识。他入长安奏对时,见宰相李林甫塞言驱贤,竟向玄宗谏言罢免李相,并推荐好友、刑部尚书韦坚为相。

    李林甫得知后,自是怀恨在心,誓要除去二人。偏偏韦坚是当时太子李亨的妻兄,身为东宫一党,韦坚毫无避讳地与边将交往,恰好给了李林甫构陷的机会。

    上元之夜,韦坚与皇甫惟明共赏长安灯会,李林甫翌日便向玄宗告发,朝官与边将暗通,是欲谋废立之兆,其罪当诛。

    皇甫惟明和韦坚先后被贬官与赐死。但皇甫家族的血脉得以在大唐西北边疆延续。

    皇甫珩的少年时代,在长风万里、大漠孤烟中度过。他的母亲是长安万年县人,他的外祖因政祸来到边镇,自然地就与同样沦落的皇甫家联了姻。

    母亲到底是西京闺秀,对皇甫珩施以经史和诗赋的言传,总还盼着儿子能春闱功成、回到长安得个一官半职。

    直到有一日,军中来报,皇甫珩的父亲在大唐与吐蕃的激战中伤重身死。

    “我本已身陷番敌,皇甫兄策马而来,拼死相救。阿嫂,自今以后,珩儿便如我亲生幼子一般。还望阿嫂允许在下将珩儿带在身边。”

    说这话的人名叫姚令言,当时他与皇甫珩的父亲均是大唐安西军将领。

    皇甫珩的母亲默然不语。

    姚令言又道:“在下也知阿嫂一心盼着珩儿回到长安,但是,满朝朱紫贵,未必尽是读书人,如郭司徒那样以军功入仕,亦是一条锦绣大道,还望阿嫂三思。”

    珩母见识不俗,心知在这西陲边鄙之地无法为儿子觅得经史诗赋的良师,累积战功而得封官身,确是许多少年郎的正途。她思量几日,便答应皇甫珩入了军籍。

    从此,皇甫珩跟着义父姚令言,在大唐边镇历练十余载,并在姚令言官拜泾原镇节度使后,也被朝廷委任为泾原镇兵马使。

    今岁初秋过后,西北边镇的泾原军被朝廷调往河东平定藩镇叛乱,因而会路过长安。

    而今日,皇甫珩与义父四更天即离开军营,分别入京,乃有要事在身。

    安远酒肆的馎饦汤,不似寻常胡肆做得那般油腻,蒸胡中的肉馅也调味细致,皇甫珩吃着竟有些像母亲平时做给自己的吃食。想到母亲原本一个长安官家出身的闺秀,在贫瘠粗粝的泾州勉力生存,面上却从未有哀哀之色,还向来往杂居的胡人学了些炊庖的手艺,时常做些有趣的胡食哄年幼的自己开怀,皇甫珩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将军从军镇来?听口音却像西都人。”酒肆胡女阿眉,见皇甫珩掏出巾帕擦拭那有着一道裂口的鲛皮刀鞘、脸色也和缓了些,便鼓起勇气问道。

    她长期所受的训练,以及这些年逢迎的经验,令她积累了自己的一套察言观色的细节。本来,她于打探时讯已无兴趣,只待这几日做完一件大事,便可依约离开长安。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皇甫珩令她看到颇为亲近。她从他身上,分明能感受到一丝自己曾经熟悉的旷达草原的气息。

    皇甫珩回过神,向阿眉淡淡道:“某祖上是长安人。”

    他的眼锋迅速地扫了一下这间酒肆。

    那萨罕老胡倒没什么,这胡女却令他心思一动。

    阿眉穿着碧色卷草纹的短襦,系在窄幅的酱色长裙里,肩膀上搭着保暖用的灰鼠衍边半臂,通身不起眼的深暗色调,倒衬得她的面庞与颈项更为白皙。她的双眼中有种难言的镇静,于天真之外又似有端方之气,实在不像贩夫商贾家的女儿。

    她虽是胡人面貌,但这凝眸之态令他倏地就想起数日前所见的那双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属于一位唐人女子。

    “算来,她眼下应该也在长安城内。”皇甫珩念及此,心间竟生出一星惦念。

    正沉吟间,只听门外忽起嘈杂,有尖利的嗓音道:“这马哪里来的!”

    酒肆的门帘被粗鲁地掀开,一个满脸横肉、酒糟鼻头的中年官吏闯了进来。

    是延康坊的坊正。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坊皆有坊正,负责本坊的治安税赋等。经商的胡人在长安的地位本就如同贱民,袄祝制度式微后,西市之外开小肆的粟特人,更是最怕坊正来寻麻烦。

    延康坊的坊正姓卢,据说与当朝宰相卢杞有些渊源,平日最是跋扈嚣张。

    卢坊正进得屋来,见到一身戎甲的皇甫珩,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那皮笑肉不笑的油腻神情,捏着嗓子道:“嘿呦,萨老匹夫,小铺子生意不错呐,西市还没开门,你这破庙倒请来了大菩萨,想是阿眉这画上仙子似的模样,任谁都想进来喝一杯。“

    皇甫珩心中一阵嫌恶,面上却无风无浪,顾自又喝了一口热汤。

    卢坊正冷哼一声,也不再打量皇甫珩,而是大剌剌地往胡床上一坐,冲萨罕道:“老匹夫,你上月的除陌钱交得不对。“

    萨罕缩着肩膀,先恭敬地给卢坊正端上一大盘蒸胡,才诺诺道:“坊正可是贵人事多,记得有些差错,小肆每日的私簿记得最为齐整,自朝廷设置除陌钱以来,从未漏报。“

    卢坊正饶有兴趣地听萨罕禀报,目光却转向一旁闷声低头的阿眉,那对暴凸的牛眼珠子恨不得要粘到她身上似的。

    “有人告到我这里,说你们安远酒肆上月重阳日,阿眉得了几位客人足有一贯的赏钱,依新律,应缴除陌税五十文,这笔钱,你们难道交来了?“

    萨罕惊道:“卢坊正,小肆以为,除陌钱只算在酒水吃食的出项上,那赏钱是客人们觉着阿眉唱曲好听,才给的,这也要缴税?“

    卢坊正道:“这有何稀奇,除陌钱的根子还在买卖上。若官家不许尔等设肆为商,客人如何能上门,客人不上门,这些胡姬的嗓子再好、身段再俊,又如何能得到赏钱?你说这赏钱该不该算到除陌钱的账中去?”

    萨罕一时语塞,俄顷又堆笑道:“坊正训斥得是,小肆今日就将私簿再核对一遍,将除陌钱补上。”

    “事到如今才知纰漏?”卢坊正拿腔作调道,“我即刻便要去将此事禀报长安县尉,县尉再上报京兆尹府,你这几十杖的棍子、小几贯的罚金怕是躲不过。”

    他若有深意地补充道:“卢某也是明人不做暗事,心意早就向尔等表过,对阿眉,我是真心喜爱,若萨老胡你早几月将阿眉许了我做个外室妾,好好地寻一处小宅住了,何至于此。当然,目下也为时未晚。”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旁始终不语的皇甫珩“砰”地一声放下汤碗,目光灼灼地盯着卢坊正:“若真是喜爱一个女子,怎会如此设计勉强于她?”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未想到始终冷淡漠然的皇甫珩会突然直言。卢坊正刚刚进来时,只道皇甫珩是个普通的藩镇牙将,如今各地藩镇将领往来长安,比曲江池的锦鲤还寻常,本无甚值得打眼瞩目。此刻皇甫珩的脸仰起来,卢坊正见他不过二十来岁,面目却刚毅俊朗,眉宇间隐隐一股沙场威势,长安官话又这般地道,不由怯了几分,暗道,此人莫不是哪个京官子弟外放去藩镇的执事官,累积些有的没的军功,回京好擢升的?

    但卢坊正是京城最为刁滑老道的虎狼之吏,家族在长安又有卢相爷的名头,也不是轻易能震得的。他念头咕噜一转,这过路将军哪管得县坊政务,何况如今这局势,圣上正是发了狠要收拾这些藩镇将卒,于是收起一脸猥琐促狭,清了清嗓子,向皇甫珩正色道:“不知将军来自何处大镇,看来不仅能领兵厮杀,于这男女相慕之事也颇能教训吾等粗人。不过,将军可知,本吏这样奔波收税,正是尊了当今天子和卢相爷定下的新律,为的恰恰是筹措军资,供养各大藩镇。”

    皇甫珩陌路而来,本不欲为胡肆出头,只是方才见阿眉靠墙而立,虽无惧色,却茫然无助的模样,蓦地又仿佛见到数日前那个与自己初见于账中的女子,又听卢坊正一介官身竟是这样强辱弱民、豪无顾忌,不由一股浊气上涌,不吐不快。

    但他也知自己的身份救不得萨罕与阿眉,正面对卢坊正洋洋得意的反击不知所措时,门帘一动,又进来一个客人。

    来者看上去已是而立之年,圆领青袍外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葛大氅,腰上佩剑,但并无腰牌鱼袋等物,只是神情落落大方,说不清是庶民还是官身。

    萨罕和阿眉见了此人,却都是眼眸一亮。

    “王侍读,今日来得这样早?阿眉,赶紧去煎茶。”萨罕殷勤道,调门明显提高了些。

    阿眉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向来客深深一福,转身进了里间。她经过皇甫珩身边时,眸光与他的双目接触了一下,感激之意溢于言表。皇甫珩冲她微微颔首,于这无声的往来间,更觉这阿眉不像一般的懵懂胡姬。

    被唤作“王侍读”的男子,名叫王叔文,本为苏州司功,因棋艺高超、名冠江东,遂于大历年间进京成为翰林院棋待诏。德宗即位后,记起这位外貌儒雅、性子沉稳的善棋翰林,便将其选为太子李诵的东宫侍读。

    王叔文动作轻巧的脱下大氅,在胡床边坐下,冲皇甫珩与卢坊正拱了拱手,善言善语地向萨罕道:“老丈,某今日来是有件喜事。太子的王良娣生辰在即,萧妃不知怎地要置办胡风筵席,东宫的典膳局和食官署不明所以,禁宫又不便向东西市直接采买,正巧典膳丞与某是同乡,某便向他推举了阿眉。”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阿眉若进宫为役半月,于酒肆的买卖自然会耽误不小,但等她出宫,说起来也是给太子妃办过事的,做的蒸胡连东宫上下都吃过,今后你这小肆不但生意更为兴隆,只怕整个延康坊也无人敢欺凌于你们。”

    王叔文嗓音醇厚,娓娓道来,虽夹着有些怪异的江东口音,听着却甚是斯文体面。

    卢坊正不是个傻子,他虽看王叔文面生,但听萨罕称他“侍读”,又见他对东宫如此熟稔,知道此人就算身无实职,也是大有来头。不由暗道,真是晦气,那青年将军倒不足为虑,但眼前这南蛮却不像善茬,怎会这么巧,自己前脚刚进来,他后脚就到,言语间还颇有含沙射影的警告。

    萨罕老胡的神情,何止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他高声叫道:“阿眉,快出来谢王侍读的抬举之恩。”

    转头又面露难色,向王叔文道:“只是侍读有所不知,老夫愚蠢,刚刚惹上了官司,我们胡人本就微贱,又犯令受罚,若阿眉进宫,只怕不妥。”

    王叔文眼神一闪,坦然看向卢坊正:“哦?怪道坊正在此。这位坊正,某做翰林待诏时,便常来萨老丈这里饮茶喝酒,他们这些做酒食买卖的胡人在长安最是小心翼翼,怎地就犯了事?”

    卢坊正此刻只能强撑到底:“偷逃除陌税钱,请郎君评判,可是大事?”

    王叔文假意惊骇:“如何偷逃?偷逃几钱?太子平日在少阳院,不便出宫,常令吾等侍读多来长安两县,探访世情,回宫禀讲。这除陌税征讨一事,某愿闻其详。”

    卢坊正只觉脑门上“嗡”地一声。他贪恋阿眉姿容,想这胡人女子能去唐吏家做个侍妾,已是大造化,萨罕和阿眉却一直柔里带刚地反抗,他哪里吃过这种憋,因此豁了脸面要收拾他们,不料竟半路杀出个太子身边的人。胡姬得的小赏钱也要算税,本就于理不合,而这男子句句绵里藏针,若真向太子说三道四,只怕芝麻点大的小事会翻出大浪,最终给卢相爷惹来麻烦,细究下来,自己哪里担得起干系。

    他终于决定偃旗息鼓,先咽下这口恶气,想这长安城里,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胡姬还不好找么,切莫因小失大。

    卢坊正于是换了云淡风轻的面色道:“除陌钱的朝令刚下,各坊也是不敢怠慢,少不得有些两可的买卖,坊吏们也在斟酌中,不过是先来逐户提醒一番。萨老胡胆子小,想得未免过于严苛了些。”

    言罢倒也不再啰嗦,起身而去。

    阿眉这才从里间出来,将煎茶放下,来到王叔文跟前,长长地磕了个头。萨罕更是在旁不停道谢。

    王叔文笑道:“某有个习惯,待坊门一开,便在各处逛逛,于脑中复盘棋局。适才在街角看到坊正气势汹汹冲入酒肆,即知不妙,于是进来看看。今日某若不将意思点透,只怕那獠吏仍不死心。“

    王叔文确是安远酒肆的常客,他本性清高,一直以来殊为欣赏阿眉这小小胡女遇辱不惊、领恩不卑的模样,又有侍读的身份倚仗,今日替这胡肆挡了一场无妄之灾,自己倒觉得是个寻常事。

    阿眉道:“王侍读方才提及的入宫帮膳之役……”

    王叔文笑得更欢:“我信口诹的,你看可唬得像?”

    说着向皇甫珩道:“这叫兵不厌诈,将军是沙场英豪,当不陌生。”

    他此前进屋时恰巧听到皇甫珩的那句仗义执言,因此对这个陌路武将颇有好感。

    皇甫珩虽年岁不大,于军旅中也是阅人不少,只觉眼前这太子侍读面无锋芒却机敏多谋,举手投足又透着一股悲悯弱小的正气,暗自早已喝了几声彩。他有心与此君谈上几句,但看看时辰还是作罢,便起身向王叔文道:“萍水相逢,在下泾师皇甫珩,敬侍读这番君子做派。只是公务急切,不得不告辞。”

    王叔文还礼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万里还乡未还乡,某不过一介书生,皇甫将军才是我大唐所倚。”

    阿眉在一旁见这二人风采朗然,彼此辉映着磊落的男儿气概,瞬间竟有些恍惚。

    “不知我回到逻些城时,寻郎可也有这般模样。”她在内心默念。

第二章 与君重逢

    皇甫珩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京兆尹府。

    本来,皇甫珩所在的泾原军,行至长安,圣上循例会有赏赐与补给。负责在朝廷与藩镇之间传递讯息的进奏院,早在数日前便已派人通知泾师于京畿扎营,等着赏赐。

    可姚令言与长子姚濬、义子皇甫珩等候了三四天,长安方向毫无动静。正困惑间,进奏院又来报,圣上诏姚令言入宫商议军情。

    昨日,姚令言准备动身之际,姚濬道:“父亲,那王府尹是珩弟的族舅,不如让珩弟随父亲入城,父亲自往圣驾前奏对,珩弟倒可前去王府尹处拜访,打听一下这牛酒劳军之事。”

    姚令言隐约知晓皇甫珩的母亲在长安还有些亲眷,不想其中竟有族人官至三品,于是向一旁的皇甫珩道:“珩儿,此事怎不与我知。”

    皇甫珩脸色一凝,微有犹疑之色:“儿幼年曾与母亲回过长安,却记不得什么。前日进奏院送来一个包袱,说是王府尹所托,又说是舅母置备了一些御寒衣物,儿才想起一些旧事。但儿虑及祖上曾因边将结交朝臣而遭难,因此不愿宣扬,恐怕给吾军和王府尹带来流言蜚语。”

    姚濬插嘴道:“圣上本来就敕令京兆尹都知劳军之事,珩弟以泾师军使身份前往接洽,光明正大,有何不妥。再说,王府尹给你送东西来,就说明他不怕与自己的外甥走动走动,他都不怕,你怕个甚么。”

    皇甫珩看了姚濬一眼,见他满脸不耐烦,倒是与往日并无二致。他二人自幼耍在一处,姚濬虽脾气暴躁如虎,对这个义弟却极其爱护,至亲而不设防,因此他也不在皇甫珩面前掩饰情绪。

    皇甫珩素来觉得义父姚令言过于谨慎,自己也习得了他的七分做派,但作为骁勇的军人,他实则颇有些认可姚濬的爽利无忌。何况,情境至此,自己若不为义父分忧,委实也太懦弱了些。于是向姚令言揖道:“父亲,这几日等不来赏赐,又逢冬寒早至,军士们的心思很是毛糙起来。阿兄所言极是,儿愿往兆尹府拜见舅父,将这劳军之事问个明白。“

    姚令言接到圣旨,本已打定主意在圣上跟前奏禀军资迟发之事,此刻被两个儿子一说,倒真觉得由皇甫珩侧面打听,更为稳妥。

    于是今早进了长安城,父子二人便分头行事。

    皇甫珩在安远胡肆填饱了肚子离开,已是辰时中,往来的车马行人多了起来。

    延康坊紧邻京兆尹府和西市,冻得硬邦邦的十字路上,不时有正在办差的不良人飞驰而过,呵斥那些驮着琳琅货物往西市去的胡商骡车或驼队避让。

    皇甫珩见街道繁忙,不愿招摇,只牵着爱驹沿街边往北走。

    走了几步忽觉异样,似有人尾随,他猛然回头,不过是寻常的熙攘景象。他心中疑虑,无奈耽搁不得正事,只得继续赶路。

    行得半柱香的功夫,京兆尹府的高脊已赫然眼前。

    京兆府尹王翃,是皇甫珩外祖母的族人,因此与珩母虽是表亲,却与皇甫珩外祖父的被贬毫无牵连。他本也是外镇节帅,在建中元年回到京中领职,深得德宗皇帝赏识。

    京兆尹的公所在朱雀大街西边的光德坊,王宅也在坊内,德宗却特地敕令,将东边昭国坊的一座幽静大宅赏给王府尹。

    彼时,长安城有句话叫“西富东贵”,而昭国坊又住着好几位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王府尹以从三品的衔级住进了昭国坊,可见他这些年的风头。这还不算,今年春初,德宗又令户部拨款,在光德坊京兆尹公衙之后修葺了一所别院,供王府尹举办公宴。

    此刻辰时刚过,兆尹府门前已是人声嘈嘈。

    离来年的春闱只剩三月有余,无论是国子监等京师学馆的生徒,还是来自州县乡试的举子,都在准备科场应考之余,开始“行卷”。

    皇甫珩大致听母亲说过行卷这回事。再骄傲的读书人,科举取士之前也是一介布衣,在临近春闱时四处奔走、向长安权贵推荐自己,本也不算伏低。

    由于每年春闱的首场往往考诗赋,因此秋冬之际,考生们便将平时所成的诗赋得意之作誊写成册,投献给京城的达官显贵或诗坛名宿。若朝廷大员能向礼部主考官通榜,亦或诗书前辈的赞美能传到主考官的耳朵里,高中进士榜的可能性便也大了不少。

    今日,王府尹奉旨宴请的既然是德宗皇帝下旨诏入京城的女诗人,除了礼部大员之外,也颇有几位翰林院的诗赋大家前来赴宴。这个消息传出来,生徒举子自然纷至沓来,巴望着能在京兆尹官衙门前投卷成功。

    皇甫珩见这些读书人虽幞巾利落、深衣齐整,却在寒风中持卷瑟瑟,面孔上挂着半是无奈半是期待的神情,还要被府前的阍吏呼来喝去、嫌他们挡了大门旁拴马之处。其中有几位生徒已是须发皆白,仍打起精神翘首以待,无怪乎时人评论“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

    皇甫珩心道,若母亲坚持要他这个独子走乡试中举、进京赶考之路,此刻自己大概也挤在行卷的人群中。

    再一想,自己的泾原之师千里而来,冒着严寒奔赴东边战场去救襄城之围,为大唐平息叛将李希烈之乱,目下也只能驻扎在京郊的旷野,于朔风中等待朝廷不知何时能发下来的赏赐和补给,着实也不比眼前的举子们好过多少。

    甚至不如他们。书生至多落榜,而沙场将士们,是要豁出性命的。

    这繁华富丽的帝国都城内外,能随心所欲的,永远是少数。大多数芸芸之辈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皇甫珩正感慨间,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

    车上走下来一名抱着布囊的年轻女子。

    皇甫珩与她直面相对,二人不由异口同声道:“是你?”

    ……

    宋若昭清晨醒来,额前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隐隐有些沉重感。

    她昨夜睡得不安稳,梦境重重。

    童年时碧绿的田野和远方连绵的群山,少年时随父母颠沛流离躲避战乱,及笄之年家运好转、父亲投靠了一方节帅......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深秋军营的篝火边,一位青年将军清瘦坚毅的面庞。

    数日前,她自河北来长安看望幼弟,风雪严寒中迷了路,竟绕到鳢泉附近。一伙流民劫走了她与仆从的马车和食物,将他们扔在冰天雪地中。

    正无助时,白茫茫的官道上,出现一支车马辚辚的大军,旌旗上赫然“泾”、“姚”二字。

    宋若昭的父亲宋庭芬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幕僚,膝下一女一儿。宋庭芬平素尤其器重长女,常与其谈论时局,因此宋若昭对唐廷藩镇之间的渊源,极为熟悉。她知道,父亲的主公李抱真,与这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同出自河西陇右军系,且素来交好。

    河西虽土地贫瘠、农事荒凉,却出产好马。宋若昭记得,一年前,姚令言送给李抱真几匹良驹,当时李抱真还邀请宋庭芬等一众幕僚观看打马球。

    宋若昭当即向泾原军呼救,表明身份后,军士果然不敢怠慢,带她进入中军大帐。

    本以为见到的是姚令言,却不料从素缣地图前转过身来的,是一位青年郎君。

    皇甫珩初见宋若昭,微微有些诧异。眼前这女子,虽然横遭险情,却不似寻常妇人那般惶恐或沮丧。

    她穿着青芜色的襦裙,赭石夹袄外裹着并不华丽的灰裘。头巾也许掉了,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堆积的雪花在军帐中的温度下融化,一些微小的水滴濡湿了她额前的发丝。即便如此,宋若昭的面上仍不见狼狈神色。她的双眸漆黑如墨,透着一股聪慧气,坦然的目光正充满了敬重尊长的意味,骤然触碰到皇甫珩的面容时,不由生出几分尴尬来。

    宋若昭没有想到,泾师的主事将领竟如此年轻。她原本已将自己置于晚辈的身份中,这下倒不知如何寒暄了。

    皇甫珩久在军中,见到的都是孔武而略显粗鄙的军汉,偶有地方州府遣来的营伎,均是冶艳莺浪的女子,他于宋若昭这般明净的红颜十分陌生。此刻见她清秀容颜上神情的细腻变化,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扣着他的胸口。

    他努力使自己操持着平静淡然的语调:“宋家娘子,天色已暗,请娘子与仆从在这军帐中暂且将就一宿,天明后我即遣人将娘子一行送往长安。”

    不待若昭回应,他又向左右道:“传令下去,戊时三刻之后,我皇甫珩巡防全营,直至天明,有饮酒聚斗者,军法处置。”

    宋若昭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品咂了皇甫珩的安置和传令后,心生感激。

    皇甫珩对李抱真幕府客卿之女格外礼待,将自己的大帐让出来,也无不合常理之处。但他仍要众军士们知悉,宋家娘子被安置在自己的军帐中后,自己将彻夜在外巡查。

    “此人倒颇为细心。”

    “又或者是我枉自揣测。”

    宋若昭的念头转来转去,但一颗心到底是放下了。

    时至夤夜,待身边侍婢气息粗重、显然熟睡后,宋若昭轻轻起身,拨开毡帐,向外望去。

    她的眼睛本已适应了帐内的酽酽夜色,帐外的营火倒刺得她双目一眩。

    柝声响过,白日里闹哄哄的营地沉入酣梦。一顶顶简陋军帐中传出的鼾声,使这刀兵之所越发显得阳刚粗犷。

    朔风停了,夜气只剩清冷,不再凄厉。皇甫珩披着御寒大氅,在不远处的篝火边徘徊,时而与亲随低语几句。

    “他怎地也不寻个牙将的营帐歇息?”

    好奇的探究之心令宋若昭又看了一会儿,全然不顾探出帐外的鼻子冻得通红。

    皇甫珩绕着篝火走了几圈,驻足,“噌啷”一声拔出佩刀。宋若昭只见寒光一闪,如流星划过。

    皇甫珩转身,靠近篝火,慢慢地擦拭刀锋。刀再次入鞘后,他盯着火苗,闭上双眼,眉心拧紧。

    宋若昭觉得,那不是困倦,而是满面的愁意。

    翌日的告别平静如常,皇甫珩只叮嘱了护兵须亲眼见着宋若昭一行进入长安城的光化门,方可离去。

    宋若昭迟疑片刻,鼓起勇气道:“吾等自东来,河北诸镇局势盘错纷杂。惟祝将军的泾师此番东征,诸事顺利。”

    皇甫珩绷着的脸色微微松弛,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他二人只道萍水相逢、缘止于此,却不料在京兆尹府外竟能再见。

    宋若昭一时有些恍惚,似疑心自己还在今晨的梦境中。呆立之际,皇甫珩倒先开口致礼:“宋家娘子,别后无恙?”

    宋若昭正要答话,周遭人群忽然喧闹起来,有生徒喊道:“李尚书的车驾到了。”

    只见这些平日里看起来斯文儒雅的读书人,顷刻间便如逐食的鸟雀般围上一辆绛红色的马车。

    礼部尚书李揆,由仆从搀下来。他已是七旬老人,步履略有迟滞,气度却轩昂潇洒,一身牙白的常服帛袍,更衬得他如画中老仙一般。

    李尚书既然是来年春闱的主考官,对眼前生员们挤挤挨挨想要行卷的场景自然不会惊讶。他命仆从自车中抬下一只硕大的空箱,朗声道:“诸生莫躁,依次纳卷来。”

    李尚书如此平易可亲,生员们越发群情喷薄,纷纷争上前去,投卷完毕亦不离去,向李尚书拱手施礼后便滔滔不绝地自荐起来。如此,排在外围的生员自然不耐烦,叫嚷着要将里层的人拉出来,场面一时混乱异常。

    宋若昭从布囊中取出一册卷轴,面对眼前情景却不知所措。她一个阁中女子,如何肯放下体面、挤在那一堆男子中。

    皇甫珩见状,诧异道:“你也是赴考之人?”

    宋若昭自哂一笑:“家中幼弟,在国子监苦读。”

    “他怎么自己不来?”

    “昨日帮国子监曹博士修葺屋舍,摔了下来,此刻正在家中养伤。”

    皇甫珩看着宋若昭淡淡蹙眉的神色,一股连自己都陌生的怜意涌上心头,当即道:“不若将令弟的卷轴交给在下。李尚书既为今日赴宴要客,在下愿进府后寻个便宜时机,将卷轴交与他。”

    “哦,王府尹原来也请了皇甫将军。”

    “王府尹是在下的族舅。”

    宋若昭“唔”了一声,眉梢舒展,眼中转忧为喜。她抬头,正撞上皇甫珩明亮温厚的目光,顿时觉得颊畔一热,喜色之上又蒙了一层红霞。

    皇甫珩看得一呆,旋即清醒过来,且不说自己要事在身,便是单看他一个甲袍将领与年轻女子在车边攀谈,已过于扎眼。他作了个手势,引宋若昭缓步绕到车后背向府门的一面,接过她的卷轴,解开战袍前的护具,藏了进去。

    “莫叫那些白发生徒看到,只怕要为难于你。”皇甫珩道。

    宋若昭隐隐的欢悦更添了几分,眼前此君的言语间,竟已听不出陌生拘谨之意。

    王府尹的主簿,这厢刚费尽周折驱遣了众位举子生徒、将李尚书迎入门去,转头又听报主上的外甥求见,还是个戎装的藩镇将军,心中暗道一声“终于来了”。

    这面若笑佛般的主簿见到皇甫珩,殷殷作揖道:“郎君请随小人来。”

    皇甫珩将马交给门前仆僮,与主簿浅浅寒暄几句,眼角余光瞥见宋若昭的马车已渐渐远去。他原本因战事而思虑重重的心,如饮甘泉般澄澈了片刻。

    “她就此别去,也未告知长安住所,不过她幼弟在京城等待春闱,又是国子监学生,应当不难寻到。春闱在来年正月过后,不知那时吾师是否已能从襄城凯旋。”皇甫珩盘算起来,又觉好笑,自己向来心思只在行伍之事,竟也有今日这般意绪。

    主簿引着皇甫珩穿过官衙正堂,来到后院,却不往中庭去,而是请往右厢的一间耳房中。

    皇甫珩正要发问,一个青衣小仆捧着托盘进来。主簿恭敬道一声:“郎君请更衣。”

    见皇甫珩怔忡,主簿环顾左右,稍稍近前,低声道:“郎君少年英才,但既为藩镇将领,以戎装见京兆尹,总是不妥。何况今日府上,贵客盈门……”

    皇甫珩瞬间明白,舅父这样的京城大员,又正得天子倚重,最是害怕流言蜚语。自己此番进得长安,虽是因姚令言要向天子禀明军情,但自己贸然来见王翃,确实有些忌讳,这身戎甲说不得会给舅父惹来麻烦。

    他爽快地换下战袍,戴上幞头、穿上小仆奉上的茱萸纹靛蓝圆领袍子,犹豫了一下,将宋若昭的行卷卷轴夹于臂下,却将自己的佩刀与箭袋拢在一处,交于主簿道:“舅父今日奉旨宴客,我这饮血的兵刃自也不能叫外人瞧见。”

    主簿如鸡啄米般点头:“郎君想得周到,下官在京兆尹府这几年,要说京城的贵胄子弟也是见识了不少,小人斗胆说一句,真是未见得有几人能赶上郎君这般风采俊逸、沉稳果毅、龙姿凤态……”

    “尔这獠奴,不可出此妄语!”

    一声断喝响起,京兆尹王翃大步踏进耳房。他通身紫色大团花圆领襴袍,玄色织锦玉带钩上挂着鱼袋,虽不是朝服加身,却端的一派公卿模样。

    他声如洪钟,但面带笑容,向主簿佯装怪罪:“龙凤二字,也是尔等能胡乱出口的。”

    言罢,王翃上前一把抱住皇甫珩的肩袖:“老东西倒也有几分眼色,吾这外甥,如此人物,岂是那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能比的?”

    “珩儿,可还记得,当年你只这般高,随我打马出城,往终南山猎野味。我去寻些枯柴,想把那野兔烤了给你吃,明明嘱你端坐莫动,你却要来寻我,结果迷了路。幸好碰到山中采药人相救,否则,只怕你兔肉没吃到,倒成了猛虎的口中食。那日真是把你舅父我吓得魂不附体,若你有个闪失,我如何向你母亲交待!”

    王翃言及此,顿了一顿,嗓音低了下来,缓缓道:“唉,这些年可苦了你母亲,她那样的西京贵家女儿,若非姑丈宦海失意,何至于离开长安、受尽风霜。”皇甫珩多年未见舅父,此番贸然来访,本以为与王翃相见会尴尬疏离,却不料舅父如寻常人家的慈爱长者般滔滔叙旧,毫无生分,提到母亲竟还眼角隐隐一红。

    皇甫珩敏于骑射而讷于进言,对这人情翻涌的场面不甚习惯。王翃这劈头盖脸一通热络,着实令他有些尴尬。

    他后退一步,深深鞠礼,开门见山道:“舅父莫怪,小甥受泾原节帅姚将军之命,来向舅父问一件事。”

    王翃双眼一眯,脸上祥和未减。他这官场宿将,拿情作戏从来不是难事,并且在操持寒暄之际,早已暗暗察看对方的细微神色。

    他直觉,在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故中,自己这个外甥会是个大麻烦。

    “珩儿,你随我来。”

    王翃领着皇甫珩,从耳廊穿过。出了后院的门,眼前的景象令皇甫珩大吃一惊,只见兆尹府后门两侧的高墙下,横七竖八躺着数十民夫,间有几个差服打扮的不良人。地上满是车辙痕迹,和炭火取暖的余烬。

    “为着装载送往泾师大营的酒肉干粮、御寒毡褥与布帛赏赐,他们昨日一直忙到深夜,因坊间宵禁出不得坊去,便这般歇息了。圣上的劳军敕令是早就下达,可兵部和户部互相推诿,军资在昨日午时才从府库出来,耽搁至此,我也是心急如焚。珩儿,你舅父一个从三品的府尹,在各部阁老间周旋,殊为不易,你可省得?”

    皇甫珩见泾师物资已有着落,心头一松,一时便要告辞、往进奏院去寻姚令言,但又恐自己这般生疏寡情的作风有些无礼,王翃到底是自己的尊长,于泾师劳军一事上又如此尽力,他一个晚辈无论如何也当进府向舅父实心实意地道个谢,聊几句母亲在泾州的近况。

    正踌躇间,主簿巴巴地一溜小跑出来,禀道:“王公,那李炼师到了。”

    皇甫珩一听,觉得是个告辞的好机会,向王翃道:“外甥愚钝,竟耽误舅父宴客大事,外甥这就……”

    王翃却打断他:“正好,珩儿,随舅父一道入席。”

    皇甫珩愕然,朝一旁的主簿看了一眼,心道,你方才这样谨小慎微,引我卸甲更衣,怎地舅父却不忌讳。

    王翃一双老眼仿佛看透了外甥的心思,“嗬嗬”一笑,故意高声道:“老夫为官,子侄为将,这是阖家效忠天子的荣耀,有何见不得人的。朝臣与外将怎就不能一同入席?数月前,那哥舒曜还和兵部的人去平康坊喝花酒呢!”

    主簿精明,当即一叠声讨好说:“是下官多事了,下官这就去派人去为少将军增设一席。”

    见主簿离远了,王翃一边领着皇甫珩往中庭大堂慢慢地走,一边轻声道:“我听说那泾原节帅姚令言对你确实不错,但你母亲一心想回到长安,你若是懂得孝道,也当为她考虑。况且你看,这些个藩镇,将帅更迭比那上元灯会的走马灯还快,更有一着不慎死在部下手里的,你出身斯文,何必留在那群粗人里混前程。但,若寻机会以军功封了京官的实职,你毕竟在藩镇有过人脉,圣上疑心又重,只怕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中,礼部倒是个奔头。今日恰好礼部尚书在,那阁老,人是傲慢了些,但与你舅父交情不错,现下真正是个引荐的好机会。咦,珩儿,你这手里夹着的是甚么包袱?”

    皇甫珩品咂出王翃话中对武人的不屑,正有些反感,一听提到礼部尚书李揆,又遇王翃发问,才想起宋若昭的行卷之事,郑重道:“若非舅父提醒,险些忘了,这是泽路节帅李将军幕府中子弟的诗赋卷轴,此儿郎想请礼部阁老指点一二,来年春闱不至一头雾水。”

    王翃见自己这外甥真要开口,字斟句酌倒也不失分寸,哪像个边鄙之地长大的莽撞军汉,一面应道“这有何难”,一面不由心底又多了几分提防,略一思索,带着神秘的容色问皇甫珩:“舅父再考考你,圣上为何对那女冠诗人如此礼遇?”

    皇甫珩淡淡道:“圣上爱诗,天下皆知。”

    王翃得意一笑:“这女冠李季兰与镇海节度使兼浙江东西观察使韩滉过从甚密,也是天下皆知。”

    皇甫珩恍然大悟,脑海里显现出一副藩镇分布图来。泾原藩镇虽出自四镇北庭,位于帝国西北一隅,但姚令言视野开阔,平时常与姚濬、皇甫珩二人分析各镇与唐廷的利害关系。东南藩镇看似寂寂无威,实际上靠着坐拥膏腴之地和成熟的漕运,却是朝廷颇为依赖的粟帛输送源。天宝末年安史之乱后,中原一片焦土、十室九空,若不是江左、东南各州源源不断地向北方输送税赋物资,只怕大唐国祚难以为继。

    “自古以来兵戈一响、黄金万两,圣上天威要收治河北那些叛镇,光靠在长安收个间架税除陌钱,哪里够军饷用度。这女冠进京,身后是韩滉这个钱袋子,别说我和李尚书这两张老脸出面,就是满朝文武都给她敬个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舅甥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中堂正厅。京兆府毕竟是威严的官衙,便是这御令准设的宴厅,也丝毫不显华丽张扬。但若细细看去,无论是满堂的楠木壁板,还是罩着一层柔和光晕的绯色地衣,无不是平常难以见到的上品好物。为了抵御不同往年的寒气,仆从们又在厅堂周遭挂上厚逾数寸的帷幔,于宴席正中放置了几个铜盆,燃上西凉瑞炭。

    皇甫珩识得西凉瑞炭。此物产自前朝汉郡附近的西凉国,长约一尺,深青颜色,坚硬如铁。置于盆中燃烧时,光焰逼人,顷刻生暖,却无一丝烟气,余烬也不见四处飞扬,而是稳稳地积于盆地,令人称奇。皇甫珩在泾州时,常见西凉使团向东运送此物,知道是贡品,看来自己的舅父这京官,做得着实风光。

    “诸位恕罪,老夫来迟也。”王翃春风满面迈入席中,左右寒暄好一阵作揖应酬。

    王翃的主位左边坐着一身青白道袍的中年妇人,面上无脂无粉,眉目却甚是清丽,周身有一种淡泊之气。礼部尚书李揆坐在主位右手,他是正三品阶位,比王翃的从三品要高,因此在席上稍稍抱拳,算作还礼。

    除了李揆,席间还有一人未曾起身,显然也是品阶高于王翃,年岁却不过四旬上下。

    只听王翃冲他道:“朱太尉,今日老夫可领教了藩镇节帅的厉害,你看老夫的劳军不过晚了三天,我这外甥的义父就打发他上门要账。说起来,朱太尉与这泾原军还颇有些渊源。来,珩儿,见过朱太尉。”

    此人浓眉微微一扬,温言道:“王府尹,莫要你来引荐,本官识得令甥,皇甫将军的箭法,在泾州敢居军中第一。”

    皇甫珩心头一凛。他哪里料到,会在兆尹府遇到朱泚。

第三章 朱泚其人

    朱泚虽有太尉之荣,但彼时朝堂上下,人人知他闲赋家中。

    这个出身幽州军镇的河北人,是代宗一朝时就已扬名的宿将。幽州卢龙藩镇,在安史之乱后,位列唐廷最为忌惮的河朔三镇之首,然而朱泚似乎是河朔武将中的异类。十年前,还在代宗时期,当他成为幽州卢龙节度使后,竟然主动领兵为唐廷效力,横穿关中平原,来到大唐西部边陲防御吐蕃。代宗皇帝龙颜大悦,亲自下诏嘉奖朱泚所部。

    不久,河朔三镇归顺唐廷,就在满朝文武以为只是阳奉阴违时,朱泚又作出了惊人之举。这年盛夏,朱泚上表,请求入朝觐见。代宗自是欣然应允,不料朱泚行至半途,身患急症。随从们齐齐下跪,苦劝朱泚返回幽州养病,朱泚却道:“臣属之忠,死不可让,某就算死在路上,尔等也须将我的尸身摆成跪拜模样、面向西京方向三日,然后抬着我的尸身进长安、向陛下尽臣子之仪。

    据说代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于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告慰玄宗与肃宗道:“先皇先帝,吾朝复得良将矣。”尔后速派太医东行,为朱泚诊治。

    这一番君臣互敬的佳话,真真使饱受藩镇战乱的大唐臣民欢欣之极。朱泚病愈、率队踏入长安时,西京满城空巷,百姓挤在朱雀大街两侧,争睹这位幽州节帅的风采。代宗皇帝更是亲自于延英殿设宴接风,赐昭国坊官邸一座,并加封朱泚“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宰相待之。

    仿佛为了堵住几位疑虑重重的朝臣之口,朱泚竟再也没离开长安,他带来的三千步卒,也被他献给代宗、编入效忠唐廷的京畿行营。他在幽州卢龙的军力,被弟弟朱滔占据,兄弟二人就是否归属朝廷一事,闹得中原皆知。

    从代宗朝到德宗朝,失去了幽州的朱泚零散地从天子那里得到一些弥补,先后做过长安西北面几个藩镇或行营的统帅,但更迭频繁,除了太尉这个荣誉意味的头衔外,仕途暗淡无光。德宗皇帝对这位把自己的父亲感动得泪撒朝堂的河朔系将军,似乎始终有一丝戒备。一年前,弟弟朱滔在幽州终于造反后,德宗虽当着朝臣的面让朱泚将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去、唐廷绝不会无端猜忌,却转头就免去了他凤翔行营节度使之职。

    皇甫珩第一次见到朱泚,是在数年前朱泚担任泾原节度使之时。当时姚令言是节度使留后,常带着姚濬与皇甫珩一起进入朱泚的帅府商量军务。

    有一回,朱泚命人提上来一个笼子,里头一只大猫,腹下一只小猫和几只小鼠。朱泚向诸将道:“猫鼠本为死敌,这猫儿却能为小鼠哺乳,足见大义如山,堪称本朝祥瑞,最适合敬献于太后的生辰宴上。众将以为如何?”

    姚令言和姚濬没有即刻作声,众副将则喏喏私语,唯皇甫珩出言道:“回节帅,末将以为,天地君亲,伦常有道,便是飞禽走兽也不应有异,这猫鼠同乳,乃物反其常,献于帝庭恐怕不妥。”

    朱泚眸色一闪,盯着皇甫珩,片刻后向姚令言道:“姚将军,虎父无犬子,皇甫将军看得通透。此事便作罢。”

    然而几日后,朱泚还是遣使将这笼猫鼠送往长安。据说代宗皇帝饶有兴趣,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德宗却直陈己见,辞令竟与皇甫珩一样——“物反其常”,还多了不太客气的四个字“何足贺哉”。

    消息传来,姚令言当下便将皇甫珩唤到身边,忧心忡忡道:“珩儿,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为生。朱帅若再有议事,自有为父出面,你在他跟前做个哑巴便是。”

    一旁的姚濬不以为然:“父亲何出此言,太子那一番话,正表明珩弟料事如神,想来朱帅今后会更器重珩弟。”

    姚令言喟叹一声,愈发正色向两个儿子教诲:“汉末几家争雄,田丰本是袁绍谋士,颇得器重,袁绍南攻曹操前,田丰百般劝阻,绍不听,结果大败。有人对田丰说,先生所言得证,必为袁公重用,结果呢?”

    皇甫珩幼时随母通读经史,自然知晓义父所说的故事,因沉吟道:“结果袁绍回师后,就将田丰杀了。”

    偏那姚濬还追问:“缘何杀之?”

    姚令言气得不再多言,暗道自己这亲生儿子真是愚不可及,这廿多年来,竟似只长力气不长脑子。

    皇甫珩忙找了个小由头打岔开去,事后则努力回想,自己本不是爱出风头的脾性,怎地当时这般唐突进言,似乎朱泚发问后正是望向自己,殷切温厚的目光令他犹如见到记忆深处的父亲,一时便侃侃而谈起来。他出身罪臣之家,又少年丧父,本就是个心思沉重的儿郎,越是得姚氏父子倾力提携,越是自省不得张扬,以免为父兄带来麻烦。

    如此惴惴不安了半月,朱泚却并无异样,只在军士操练时视察得越发勤些,犹爱观看皇甫珩与属下比试箭法,有一次还合掌笑道:“皇甫将军这百步穿杨之技,攻城上佳。”

    不久之后,朱泚忽然被朝廷调往凤翔,姚令言由留后转为节帅,姚氏父子与皇甫珩便渐渐淡忘了猫鼠同乳之事。

    今日,皇甫珩在京兆尹又遇朱泚,见暌违数年,这当年的藩镇虎帅、如今的京城第一闲官,一脸波澜不惊、和和气气的神情,几番命运起伏仿若不着痕迹。

    王翃于主位击掌自嗔道:“老夫真是糊涂了,朱太尉领军泾州时,我这外甥已然出息得很,太尉怎会不识。”因又满面笑容向身旁那女冠道:“炼师诗才,名满天下,两都倾羡,只可惜老夫粗通文墨而已,于这吟诗作赋是一窍不通。正发愁如何敬酬炼师,倒是圣上赐了个好主意。”

    女冠姓李名冶,字季兰,江东吴兴人,代宗时便已是大家,声名不在“大历十才子”之下。时人只道她与诸多名士高人结交唱酬,诗风又潇然无雌声,必是异于寻常巾帼的做派。但今日席中主客,见她朴素淡雅,眉目如佛家造像,绝无潋滟之气,便是礼部尚书李揆这样的古板长者,也不由生出几分叹服,倒不觉得天子派下的这陪宴之责有何荒唐之处了。

    李冶心慧,自知要配合王翃卖的关子,于是起身向王翃一福:“在下诚惶诚恐,请王府尹提点。”

    王翃抬手示意,只见仆从鱼贯而入,奉上乌檀托盘。托盘之上,除了酒樽匙箸外,主角是码放齐整的越州艾色海棠阔盆。盆中食材色彩斑斓,脍丝如玉,时蔬如碧,酪浆如雪,樱桃如霞。然则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些食材精雕细置,摆得竟好像一幅幅山水画卷。

    王翃道:“诸位请用辋川十景。”

    众人还没明白过来时,李冶已嫣然一笑,道:“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她这一吟诗,礼部尚书李揆幡然醒悟:“妙极妙极,诗馔相得益彰。”

    原来,李冶前日奉召入宫,与德宗君臣论诗甚欢,言及自己颇为喜爱王维的诗,德宗便令内侍将此节告知准备宴席的王翃。王维在世之时,曾居游于辋川山谷的别业,著有《辋川集》。王翃命人以各色食材做成辋川中的山水风景,李冶立时明白,遂以《维摩诘经》中的典故作答,盖因王维字摩诘,其名与字均来自《维摩诘经》。

    皇甫珩一心惦记将泾师军资赏赐事宜的进展知会姚令言,因此被舅父临时拉入这宴席,本有些焦躁无奈,此刻见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吃个饭也能吃出这般花样,倒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母亲最爱诗赋,若在场定会觉得有趣。蓦然间,他揣测宋若昭似乎也会喜欢。

    一念及此,他想起自己的“正事”来。而王翃倒也没忘记这个外甥,待宴席中几个回合过去,接着李尚书感慨如今这春闱一榜不如一榜的话头,笑道:“阁老莫怪,老夫给你兜了个人情,珩儿,还不拿来?”

    皇甫珩忙将宋若昭拜托的卷轴奉于李揆,恭敬地说了原委。

    大唐自有科举取士以来,行卷即为常事,就算在今日这官宴上当众谈及,亦无妨。然而未料到,李尚书展卷只看了几行字,便脸色不佳,冷冷道:“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宵小鼠辈之子乃求官。”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席中一时僵住。始终饮酒不语的太尉朱泚,先向李揆笑道:“不知这子弟卷中的文章,何处冒犯了阁老?”

    李揆闷哼一声,不理朱泚,也不看王翃,径向皇甫珩道:“这卷上有举子的祖籍郡望和先人履历之述,将军可知这举子宋若清祖上是何人?是则天皇后武氏的宫廷侍臣宋之问。”

    皇甫珩与宋若昭不过见了两次,暗生情愫却未说得几句话,哪里就能知道宋氏姐弟是何处宋家后裔。他一时哑然,心里却嘀咕一句“宋之问又如何”。

    李尚书来了意气,朗声向诸人道:“以老夫所见,士之可贵,才居三分,德居七分。宋之问虽文章锦绣,但贪慕官荣、附媚张氏兄弟,且因诗杀害至亲,着实可鄙可弃。”

    李揆说的因诗杀人,指的是世人流传,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曾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佳句,宋之问为了将这句诗占为己有,竟以装有黄土的布袋将刘希夷活活闷死。

    李揆祖籍赫赫有名的陇西成纪,家中代代皆为冠族,向来便有些瞧不上寒门子弟。宋之问出身乡闾,以寒门入仕,又风评不佳,正是李揆所厌。在座各位,皆是久居官场之人,怎会不知李阁老的脾气,于是连忙不咸不淡地附和几句,便想将这场面融圆了。

    皇甫珩却是心头一急,他本以为能助宋家娘子一臂之力,未曾想弄巧成拙。现下宋若昭弟弟宋若清的名字定然已入李揆心中,进士应考又是不糊卷遮名的,如此一来,宋若清岂非再也别想求得功名?

    他当下不顾舅父王翃递过来的眼色,上前深深一揖:“李阁老明鉴,这宋若清的父亲上庭下芬,乃泽潞李将军最为器重的属下,想来也是为朝廷出过不少力的。晚辈母亲本为长安万年县官身女,曾以李阁老之言‘大国选士,但务得才’教导子侄发奋苦读,无奈边关吃紧,父亲又以身殉职,为着国仇家恨,晚辈才投了军。于这些参加春闱的生员,晚辈着实羡慕,遂有替人行卷之举。那宋若清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正如晚辈的祖先因结交朝臣获罪、亦非子孙可知可控,但皇甫家的后人仍能为朝廷拼杀疆场马革裹尸。这样说来,那宋若清怎就不能以诗赋文章和经世之才为朝廷效力?”

    李揆此人,虽为名门,也是仕途坎坷,此前因为得罪过权臣元载,很吃过些苦头。元载伏诛后,他才又被朝廷起用,心气也多少平和了些。他外放边鄙小州时,带着家口,连饭都吃不上时,曾得过驻镇军帅的资助,因此对帝国的这些武将倒颇存感念。此刻见皇甫珩以自己的遭遇作辩,且言语恳切,他脸上的愠怒之色也稍稍褪去一些。

    此时只听李冶解颐一笑,音色柔婉道:“阁老赎罪,容我这样的方外之人说些话。时人流传,我六岁能诗,见着院中的蔷薇吟诵‘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又说我父亲听到后大吃一惊,断言我小小年纪就知待嫁女子的心绪,长大后必失妇德。这些事,纷纷扬说得活灵活现,却是无稽之谈。”

    她抬手举箸,将面前食盆中的“辋川风光”拨得凌乱,好端端山清水秀的佳肴登时失了本来面目,如泥汤一般。她微微叹口气:“红尘中事,本如这山石云树,由人随意编排。众誉烁金、积毁销骨,人心叵测,我不知何时得罪何人,竟遭如此污语,辩也辩不得,气也不值得。想那宋之问,若真于任上杀人,大理寺或刑部怎会视而不见,多半也是后人胡说妄言罢了。”

    座中除了李冶,皆为须眉,想不到她一个女冠,且为客者,倒有这般坦率通达的言谈。朱泚抿了一口杯中酒,心道,这女子姿容秀雅,气度见解亦不俗,难怪韩滉这样的封疆大吏、国之股肱,亦为其倾倒。

    皇甫珩与李冶的几番话,辞色谦和,意思却立得住,李尚书虽老顽固了些,好在骨子里仍是高门大族的作风,不那么小肚鸡肠。他双眼一眯,两道白眉舒展开来,将宋氏的卷轴交给自己带来的仆从:“好生收着,老夫回府细细阅看。若真是可造之材,礼部取士不得错过。”

    王翃见李阁老自己搭了台阶下来,赶紧嗔令皇甫珩:“珩儿,李阁老给了恁大的面子,你这愚痴的小子,还不自罚三杯。”

    觥筹交错间,皇甫珩的醉意越来越明显。他隐隐纳罕,自己在泾原镇军中,每到防秋归来,必要与众将喝场大酒。泾原军镇地处河西,靠近酒业兴盛的敦煌,将士们最爱喝一种河西人特别酿制的麦烧春,比寻常的粟酒果酒凶盛许多,皇甫珩却从未醉过。

    安远酒肆的胡酒还未送到,席间所饮的据说是李冶进京敬献天子的乌程县若下酒,皇甫珩喝来并无甚烈意,怎地几杯下肚,却头昏心慌起来。

    恍惚间,皇甫珩只听太尉朱泚向王翃道:“王府尹,着人扶令甥去歇息罢,服几碗醒酒汤。本官镇泾原时,记得姚公不喜子弟饮酒,皇甫将军这个模样去进奏院,只怕……”

    皇甫珩踉踉跄跄地起身,似乎那兆尹府的主簿抢上前来,架住了他的胳膊。皇甫珩觉得头顶沉重,双目灼灼如被火烧。

    他记得自己昏睡前最后的印象,是李揆和李冶望向他的目光,略带诧异,但也无甚波澜。

    他被扶进方才更衣的耳房,两个不良人将门一关,等着主簿示下。

    主簿凑近皇甫珩,轻轻拍拍他的面颊,见他毫无反应,眼中露出厉色,对不良人道:“愣着做甚,还不赶紧绑了。”

    手下照做后,主簿从后院出了门,拐了两步,向一个民夫打扮的汉子道:“速速知会姚将军,兆尹府的事情办妥了。”

    见汉子一言不发径自离去,主簿忽然想起什么,忙忙回到后院,找了一领帷幔,进耳房将皇甫珩的刀与箭囊包在一处。

    他抱着东西往院中的柴坊走,薄雪初融的地面湿滑,这主簿大约正是办完一件棘手之事后太也放松了些,一不留神,重重跌了一跤。

    “嘡啷”一声,包裹落在地上,刀和箭筒滚了出来。

    恰是此时,安远胡肆的酒食运了进来。

    阿眉在一照面间,便已认出了那有着一道裂纹的鲛皮刀鞘。

第四章 兵变骤起

    含元殿是大唐王朝禁宫的第一大殿。“含元”二字出自《易·乾坤》的“含弘光大、元亨利贞”,取万象以为尊、巍巍乎上京之意。自高祖皇帝时建成,这里就是帝国举行重大朝会、仪式之所。

    座落于崇仁坊、与皇宫咫尺相隔的泾原进奏院中,姚令言等到申时,才等来宫里的内侍,宣他进含元殿奏对。宣旨的宦官叫霍仙鸣,是唐德宗在东宫时的近侍,一脸敦厚,说话却惜字又清楚。他和和气气地向姚令言道:“姚帅须带上些随身物品,今日陛下散朝晚了些,因此老奴现在才来,姚帅大约要在含元殿过夜了。”

    姚令言理会得。他收拾停当,心事重重地迈出进奏院的大门,只见京兆尹府的不良人驰马而来,翻身行礼道:“尊驾可是泾原节度姚使君?王府尹遣小的来告罪,皇甫将军他,他今日与王府尹舅甥相见,喝得有些,有些……”

    姚令言面生愠怒,但当着霍仙鸣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向这不良人道:“有劳府尹照看,某知道了。某倒有一件事向你打听,听说圣上为鼓士气,对泾师很有些赏赐,可是京兆尹府来办此事?”

    那不良人是个伶俐的,鸡啄米似地点头:“回大帅,小的昨日也当差,亲眼见那十几辆的劳军大车连夜往城外去,连坊禁都一路放行。”

    姚令言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姚、霍二人策马来到大明宫时,已是日暮时分。流云翻涌,晚霞如火,斜阳照在丹凤门的碧瓦朱墙上,焕发出灿烂的光彩,使得这座有着五道壮阔大门的皇城第一城楼,如仙境高台般令人目眩。

    姚令言想起自己第一次这样仰望丹凤门,还是做安西军校尉时。那是宝应年间,代宗在含元殿南面的丹凤楼举行壮阔的阅兵仪式,姚令言和安西军的弟兄们骑在河西战马上,肩负长枪,从丹凤楼下行过。

    时光如白驹过隙,他记得,那一年,濬儿正是四五岁的年纪,而他的皇甫义兄刚刚得了珩儿。

    丹凤门内,穿过长长的御桥,便见到重檐深庑的含元殿。翔鸾、栖凤两座高阁拱卫在含元殿的左右前方,与正殿形成“凹”字形。莲花方砖铺就的龙尾道蜿蜒而上,直通含元殿正门。

    姚令言下马,在霍仙鸣的引领下走上龙尾道。他觉得这条石坡路是那么长,身上的重甲和肃杀的冬寒,加剧了这种艰难的感觉。当他接近那平阔的高台时,恍惚看到殿前影影绰绰有些人。等他终于将龙尾道走完、看清那正中之人时,慌忙小跑上前,单膝跪地,振声喊道:“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参见陛下!”

    德宗李适,大唐帝国的第九位皇帝,站在含元殿前,面容冷峻地看着姚令言。

    “姚卿平身吧。你莫慌张,朕只是出殿透透气,那些烦人的御史也不在,没有人会以臣礼有亏来弹劾你。”德宗道。

    姚令言谢恩,谨慎地抬起头。他在战场上练就的鹰一样的眼力,令他在须臾间看清楚了德宗身边的人。

    太子李诵、蜀王李溯、平章事李勉、翰林学士陆贽。

    德宗微微上前,离大殿的栏杆近了一些。他望着脚下数十万户的都城,各坊屋宇整齐,长安、万年二县间的朱雀大街宽如江河,仿佛能笔直通到远处延绵的终南山。街上坊间的行人逐渐稀少,因为再过得片刻,“闭门鼓”就会敲响,都城将迎来例行的宵禁。

    “都说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惦记我李家含元殿的,大唐何止安史二人。”德宗转过身道,语调沉重得仿佛四下合拢的酽酽暮色。

    众臣不语。他们知道,帝国东边的局势实在揪心。幽州节度使朱滔、魏博节度使田悦、淄青节度使李纳、成德节度使王武俊、淮西节度使李希烈齐齐称王,公然对抗朝廷,大唐的半壁江山都叫他们占了去。秋末冬初,德宗本来要去骊山避寒,但适逢泾原军路过长安,德宗便全没了那泡温泉的心思,将太子等人和姚令言都宣到了含元殿,商议削藩平叛之计。

    大殿上,德宗命宫人摆好了御寒的胡麻鹿肉羹和羊馅毕罗。他也知道若自己不动筷子、座下自是无人敢张嘴,但举箸夹起一块饼,又“砰”地一声仍在碟中。

    “真正可恨之极!五镇称王,他们是想学春秋五霸,让朕成为那废物一样的周天子么!”

    太子李诵道:“陛下息怒,倒行逆施终无胜算,我大唐仍有诸多忠君讨贼的藩帅可用。”

    德宗叹了口气道:“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朕用他,他却不死不活地僵在东边。朕又用了哥舒曜,甚么名将之后,自己倒被李希烈围成了困兽。环顾四周,朕可以倚仗的,也就只有姚卿你和东南的韩太冲了。”

    姚令言见德宗竟将自己与韩滉置于名将李怀光之上,不由胸中一股热流,忙忙地又伏地谦谢一番。

    ......

    和含元殿略微压抑的气氛相比,皇城外崇仁坊的泾原进奏院,此刻早已是箭在弦上一般。申时,姚令言前脚离开进奏院,京兆少尹源休后脚就跨了进来。

    坐卧不宁的进奏院守邸官周轶急忙迎了上前。

    源休见周轶的脑门上细密一层汗珠,嘴角不由露出冷笑:“周兄,看你热得,怎么,你这院子也像圣上的华清宫那般,冒出温泉了?”

    周轶将源休拉到院角一棵古槐下,指着头顶说:“府君,今晨天还没亮,这老树上的乌鸦就叫个不停,恐怕不是吉兆。”

    源休的嘲讽之情益发显露,故意压低嗓音道:“那就该直接把这棵树砍了,乌鸦还会来寻晦气么?”语气在揶揄之外,另有一丝恶狠狠的亡命意气。

    周轶打了个哆嗦。

    周轶的噩梦,始于半月前源休的深夜到访。源休要往进奏院藏一批兵戈。

    “自今日起,周兄在长安的一言一行,源某都会知晓,若你将不该奏报的去奏报给哪个爱管闲事的台省,你远在泾州的老母与娇妻幼子,恐怕即刻就随大人做了那舍身取义的高洁之士了。”源休的声音听起来轻描淡写,却分明含着一丝有恃无恐。

    泾原进奏院所在的昭仁坊与长安城的东市仅一墙之隔,即使宵禁关闭坊门,白日里被伪装成货物的刀剑仍能用隐蔽的方法运入昭仁坊。这也是进奏院会被源休看中的原因。

    这半月,周轶度日如年。他惊讶地发现,原来整个进奏院,那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下属或杂役,竟早已唯源休是从。他们和他一样也都是泾州人,他想问问他们,本为泾原的驻京机构,如此为京兆尹府作嫁衣,置泾原镇的前景于何地。然而这些同乡仿若行尸走肉,除了夜间如鬼魅般渐次接收武器,对周轶关于此事的发问充耳不闻,只严密地监视着他,同时对宫里来的诏令和泾师的奏报循例处置,使整个进奏院在外人看来并无异常之处。

    周轶内心承受着烈火烹油般激烈的煎熬。他数次想一把拽住大明宫来人,大叫“下官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禀告朝廷”,但他生生地忍住了。到了夜里,周轶枯坐灯前,冥思苦想源休的目的。要造反?源休为何要造反?少尹源休如此,王府尹是否知晓?

    周轶如此左思右虑,终于熬到了十月初二这天。源休又来了,同来之人竟还有一位当朝二品大员——太尉朱泚。

    周轶是七品文官,向来不会与朱泚这样的紫袍权贵有什么交往。不过,当源休毫不避讳地带着朱泚去察看院落深处的兵戈铁甲时,周轶即刻意识到,源休这条贼船上,真正的掌舵者,大约正是这位朱太尉。

    周轶联想到自己在长安官场听到的各种渊源,不由心头百念交集。他猜测,那些兵戈在未来的主人,也许是朱太尉在长安城招募的闲杂子弟。不不,闲杂子弟皆为乌合之众,又不像他周轶这样被源休捏住了阖家性命,万一随便哪个走漏了风声......所以,朱太尉会不会早已在长安城各处蓄积了自己当年率军时的亲信?那么,这十年来,他的种种举动莫非只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一跃而起?

    “若真是这样,此人心机着实可怕。”周轶暗道。

    朱泚察看完毕,回过头向周轶道:“君在长安为官多久?”

    “回太尉,下官是大历初年中的进士科,做过录事、殿中侍御史,拜官后从未离开过长安。”

    “哦,算来已逾十年,君可曾想过,男儿一生,建功立业,光阴几何?”

    周轶结舌,不知怎样回答。

    朱泚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周君可知,当初君被擢升为进奏院判官,本太尉敢居一功。”

    周轶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自己数年前已成为朱泚的一颗棋?

    朱泚上前一步,声如魔音道:“某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周君随我等起事,当不仅出于忌惮家人安危,更因这心中本就有一口英雄气吧?当今虽是乱世,亦处处良机,割据一方不过是燕雀之志,君不若与我等共谋,志在天下,岂非不枉此生!”

    周轶心绪起伏。与源休的笑里藏刀不同,朱泚身上弥漫着一股乱世枭雄的气息。面对这般人物如此近昵的劝诱,周轶竟有一种想趋附的尝试。他想着自己苦读经年,好不容易进士登科,混了十余载,也不过是个低品阶的小官。长安米贵,官俸微薄,一家老小至今仍远在泾州事农,妻子间或做一点针绣活,卖给往来的胡商,贴补家用。

    但读书人以孔门子弟自居,君君臣臣的那道槛,也似乎还横在那里。魂不守舍间,他只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请太尉示下。”

    源休以探寻的目光望向朱泚,见朱泚微微颔首,便直言不讳地对周轶道:“周兄当已知晓,明日姚帅奉诏奏对,若不出所料,他应先来进奏院候着,周兄不得向他吐露一星半点。待他进宫奏对后,周兄在院内静待即可。待宵禁开始,戌亥前后,会有千余军士结集而来,取走兵戈。”

    他停了停,阴鸷之色又浮上嘴角:“成败在此一举,周兄便不要离开这个院子了,本府的不良帅自会紧随周兄左右。”

    周轶明白,至明日起事前,包括自己在内的阖家老小的性命,便都在他们手里了。

    朱泚打断源休:“周君莫怪源少尹的安排,某也认定了君是识时务之人,奈何兹事体大,某又一向被上至天子、下至同僚算计惯了的,实在不得不防。”

    周轶觉得事已至此,自己如鱼肉般,哪有什么可以置喙的资格,本也麻木听命而已。

    “下官只有一事不明,据前日鸿翎奏报,泾师五千将士正驻扎城外,他们本为朝廷所用,若明日城中有变,这些精锐恐怕不是摆设。”

    他作为泾原进奏院的长官,自然知晓京兆应府拖着朝廷给泾师的赏赐,导致那些西北来的悍军还赖在京郊。这也是他发懵的地方,照理如果朱泚要联合京兆尹谋叛,兆应府应该快些打发泾军东进,怎会对这个勤王之师视而不见一般。

    难道,难道泾原军也已经成为朱泚的棋子?他幡然醒悟,这朱太尉,原本就做过泾原节度使呐。

    可是为何他们方才所言,分明是提防着姚令言。

    见周轶脸上神情纷杂,朱泚终于忍不住开怀一笑,他并未正面回答周轶,而是向源休道:“吾等之计,堪称灯下黑,连周判官都蒙在鼓里。”

    建中四年十月初二至十月初三的十二个时辰里,如果有一位天神在帝国都城的上空俯视,他会看到这个与往年相比特别寒冷的初冬日,长安内外的暗流涌动。星夜出城、慰劳泾师的军资车队辚辚西行,却在中途停了下来,不知换上了什么东西;天亮的时候,姚令言与皇甫珩入城,皇甫珩去了兆尹府,无端被自己的舅父秘密地囚禁;朱泚在兆尹府宴席后,悠哉游哉地回到自己昭国坊的宅中;姚令言在进奏院等到傍晚,随内侍去往大明宫含元殿;京兆府尹王翃送走了李冶一行后,登时便似变了个人,与赶来的少尹源休作了半个时辰的交代。

    即便周轶是这样的天神,他也未必能理出更清晰一些的头绪。

    直到戌时三刻,自西北角的光化门和开远门隐约传来呐喊声,已经沉入宵禁的长安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醒。黑暗中,戎甲之师的拼杀声,自西向东急速推进,越来越清晰刺耳。周轶疾步冲到院中,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并未映出火光。那队伍像熟门熟路的暗夜蛟龙,无须灯烛指引,所向披靡地向东边而来。

    一旁带着不良帅的源休,冷冷道:“周兄,这可比你院中那老树上的乌鸦有意思罢?来人,把东西运出来,准备迎接姚将军。”

    不多时,整个昭仁坊一片人马喧嚣,进奏院门大开。周轶看到无数身着单薄战服的军士提刀抗矛,往丹凤门方向奔驰。他们像潮水一样涌过后,又有一支服色不同的队伍自南面而来,足有千人,陈列于昭国坊十字街上。

    马蹄声疾,一匹雪青色河西高头战马奔到进奏院门口。

    重甲银盔的大将翻身下马,高喊一声:“源少府辛苦了,请速速武装朱太尉所部。”

    周轶看清了这将军的面容,原来源休口中的“姚将军”,不是姚令言,而是姚令言的长子——姚濬。

    ……

    门下侍郎卢杞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定。他感到圣上开始不信任自己。两年前,卢杞利用御史大夫严郢排挤掉左仆射杨炎、自己终于独揽大权后,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惶恐过。

    七月的时候,他奏请德宗将礼部尚书李揆派往吐蕃出使,德宗没有反应。九月初,东边战事吃紧,他又趁势提出将太子少师颜真卿派往战区晓谕叛将李希烈。这一次,德宗直接对他说:“子良,你扳倒了杨炎和杜佑,朕没说你什么,这两人确实让朕不放心。但是李尚书和颜少师都是古稀老人了,平日里不过古板了些,你何苦这样驱逐他们。”

    卢杞一惊,好在户部侍郎赵赞眼色机敏,及时奏报了间架税和除陌钱的征收情况,算是给卢杞坐实了广开财源之功,才令德宗又龙颜大悦。

    可是其后的一月,他在大明宫的眼线告诉他,德宗有几次在太子在场的朝议后,悄悄命内侍拦下了平章事李勉的车驾,将李勉又叫了回去。

    “圣上只和太子及李司徒商议吗?”卢杞问。

    “小人还看到颜少师和陆学士。”线人很肯定地说。

    听到颜真卿和陆贽的名字,卢杞脊背一凉。他知道,这一老一小,在朝中最看不上自己。他们一个是圣上的近臣,一个是太子的近臣,德宗这样做,显然,是刻意疏远他卢杞。

    自此,卢杞便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安稳。他打算等这几日东进平叛的泾原军从长安过去后,得闲去拜访一下郭晞,聊聊自己的犹疑苦闷。郭晞是名震海内的汾阳王、“尚父”郭子仪的第三子,因功受封检校工部尚书,正在长安养病。卢杞微时,郭子仪待他不错,即使郭子仪去世后,卢杞与郭氏一门也维持着较为亲近的关系。在卢杞看来,杨炎、杜佑、颜真卿等人的傲慢实在有些可笑。自高祖起,若论与帝君相处的本事,有谁能与功高盖主主不疑、权倾朝野臣不弃的汾阳王郭大帅相提并论呢。

    卢杞是在翻来覆去终要入睡时,被兵燹的惊雷震醒的。他睁开双眼,看到他的姬妾绣芸已经起身打开房门,卢府的管家在门外道:“主公,出大事了!”

    绣芸吓得忘了尊卑,抢着问道:“西蕃蛮子又打来了?”她自小就在长安教坊中长大,于广德元年吐蕃人攻陷长安的灾祸记得十分清楚。

    不待管家继续禀报,户部侍郎赵赞径直闯了进来。

    “卢相,泾原军攻入丹凤门了。咱们在宫里的人跑了出来,说是北衙、十六卫和东宫的六率根本抵挡不住。”赵赞气喘吁吁,没有系好的袍领里露出凌乱的中衣,看起来十分狼狈,但说的倒是没有一句废话。

    “圣上和太子呢?”

    “泾原军是从西面进的城,又陈兵丹凤门,陛下和太子怕是,怕是已经从玄武门出去避难了。现在整个长安乱成了一锅汤。”

    “怎会有如此惊天大变,泾师不是应该往洛阳方向去,救襄城之围吗?”

    赵赞的脸色又气又苦,跺脚道:“圣上应许给泾师的赏赐,我们户部是一个子儿都没少,全交接给了京兆尹府,谁想到王翃那个老狐狸,多半是贪了去。听说泾师今日见到运去的物资牛酒简薄,尽是些连马匹都不吃的豆饼,也没半块赏赐的布帛,那帮西北军汉当下就打进城来,说是要向圣上讨个公道。”

    卢杞已经穿好了常服,却越想越不对。王翃这个人他知道,为官一向滴水不漏,又正得圣上宠信,何苦为了这么点儿军饷惹怒虎狼之师。

    除非……

    这时候,一旁的管家上前来,冲卢、赵二人行礼后,小心禀道:“听闻出事,小人立时打发机灵的家丁去街上探了探,说是提枪拿刀的,除了泾原军,还有其他服色的壮汉,而且阵列齐整,看着不像是趁火打劫的城中地痞。”

    卢杞略一沉吟,当下让管家备两匹快马,对赵赞道:“赶紧出城追上陛下,你我二人的仕途,不可毁于今晚。”

第五章 第三天子

    东宫侍读王叔文,今夜又宿在了平康坊北曲曹仙儿处。

    晚膳前,假母曹阿奴特意裹着绿罗底蹙金绣菊的短襦,笑盈盈地走进曹仙儿房中,问道:“郎君,仙儿,老身穿上这袄子,阿年轻了些?”

    她用跟着曹仙儿现学现卖的姑苏口音与王叔文对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王叔文的目光从棋局上转过来,一本正经道:“假母何时老过,但这宫里的东西自然是好看的。”

    假母笑道:“哎唷阿郎不光棋艺高超,这张嘴也是口吐莲花般。你们慢慢下棋,我去准备准备,今岁朝廷榷酒,老身好不容易托人弄了一坛上好的新丰酒,真正稀罕物,仙儿阿要好好陪郎君喝几盅。”

    假母扭搭扭搭地走了。曹仙儿望向王叔文,眼中满是柔情。

    她本姓顾,祖籍苏州,原是三吴富庶之地,家中承了祖传的绣坊,算得小康。无奈父亲好赌,家道中落,京中教坊来收小女子,她便被迫入了乐籍。她姿容平平,于舞乐上并无天赋,在备受冷落中倒是和教坊的弈师学得不少棋谱。也是机缘巧合,平康坊年老色衰的妓人曹阿奴,用经年所攒的缠头之资盘下北里一进小院后,买不起绝色的教坊娘子,只得将这顾氏领了回来,改名“曹仙儿”。

    长安平康坊的妓院分为北、中、南三部分。南曲住的多是名冠京城的花魁般的人儿,一院一凤,极为幽静精致,只接待达官贵人或富豪巨商。中曲多为大型的妓楼,北曲最为寒微,多是曹家这样的小户。

    曹仙儿来到北曲,与曹阿奴度过了无人问津、捉襟见肘的最初几年,直到遇见王叔文。

    王叔文此前喜欢来北曲,一半因为所费不多,一半因为北曲常能见到寒门贡举。身为翰林院棋待诏的王叔文,以一种略带悲悯的心思观察着他们。科举春闱,看起来为这些出生就棋输一招的人,创造了飞黄腾达的机会。然而,行卷、场次、名讳等不可预测的因素,仍然使他们鲤鱼跃龙门的道路充满艰辛。

    每年春闱后,他都能见到北里某家小户门前忽然热闹起来,中了进士的幸运儿,扬眉吐气地回来探望陪伴自己度过人生低谷的红颜知己。然而更多的时候,透过北曲那些薄薄的寒酸的灰墙,他听到的是妓人柔声安慰放榜日这天跌入深渊的考生。

    偶尔甚至有考生隐隐的泣声。那一刻,王叔文没有丝毫的隔岸观火的闲情,而是喟叹,男儿心性也是那么脆弱。他想起前朝的那些翰林,也盘算着自己的将来,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慨。也因此,他对北曲的倡家,怀有与情欲无关的好感。

    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种不拘世俗意义上贵贱标准的敬意,留给她们。

    后来,王叔文结识了曹仙儿,便再也不去别家。原因自然是,这身量单薄、眉眼寻常的女子,竟下得一手好棋,甚至不用王叔文让子。巧的是,他与她同为苏州人氏。万里遇乡亲,王叔文觉得,无论是下棋时,还是对饮时,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欢场做戏的生硬。

    曹仙儿小心翼翼的品咂着这份真实的甜蜜。她年幼入教坊时,本以为老天将她揉成了泥团,扔在大雨中。她被曹阿奴带回北曲,已然觉得好过许多,因为这假母着实算得厚道心慈之人,最艰难时,煮了米粥,也将稠一些的那碗推到她面前。及至王叔文出现,她常疑心自己是不是在美梦里了。

    但她也知道,王叔文虽妻子早亡、一直未娶,但自己的倡家身份,就算是做妾,也是休想。等王叔文做了太子的侍读,她更将那些荒唐的念头狠狠抹去。她温柔而洒脱地待他,只行乐事,不问将来。

    倒是王叔文,道:“我不会是李益,你也不会是霍小玉。”

    他说的这二人是平康坊顶有名的故事。那霍小玉本是南曲的清倌人,与才子李益情投意合,以身相许,李益仕途得意后却负了助她脱籍之约,以致霍小玉郁郁而终。

    曹仙儿淡然一笑,道:“奴家不想那许多,只知眼下即是良辰。”

    王叔文更领悟到她心性通透的好,来得也越发勤些。他与平康坊一个擅下棋的妓子来往的传闻,飞进太子耳朵里,倒让太子李诵觉得有趣,偶尔赏赐侍臣时,专门吩咐赏给王叔文一些女眷所用物什。

    曹仙儿孝心拳拳,得了王叔文带来的绢缎,总是想着先给假母做衣裳。那曹阿奴穿着贡缎在各里间行走,真真体面得紧,连平康坊的都知也对这曹家高看起来。

    灯烛掌起,曹家的小厅房虽然简朴,却也酒菜飘香、暖意融融。假母陪了一杯新丰烧春,浅浅说了几句家常话,便识趣地离开。王叔文口含醇酿,目光落处是曹仙儿因微醺而泛出可人红晕的面颊,舒坦而满足。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李太白此言诚不我欺。”他听着远处咚咚的坊鼓,想着今夜反正也不出平康坊了,竟是说不出的松弛而心宁。

    他于功名本无甚执念,以为做个逍遥散官便也罢了。

    然而他如何能想到,命不由人,他人生的转折就从今夜开始了。

    四更时分,曹家被几阵低缓却分外坚定的敲门声唤醒。王叔文和曹仙儿朦胧间,听得假母似乎已将什么人迎了进来,接着便是一声惊恐的呼声。

    “奴家去看看。”曹仙儿起身道。

    王叔文常来常往,实在已将自己当作了曹家的男主人般,听着动静不对,如何还能安睡,当即也掀被下榻,扎好衣袍,想了想又提上佩剑,将曹仙儿挡在身后。

    他轻轻启开屋门,见到院中情景时,着实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了出去,喊道:“小殿下!”

    只见一位浑身湿透的中年妇人紧紧搂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童子,踉踉跄跄扑到王叔文跟前:“阿弥陀佛,王侍读你果然在这里!”

    王叔文识得这妇人是东宫的保姆顺娘,她怀里瞪着大眼睛一声不吭的小儿,乃当今太子李诵的长子,皇长孙李淳。

    假母在一旁道:“啊哟,郎君和仙儿昨夜可是喝多了,外头恁大的动静,你二人似也不省得。天塌下来哩,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她一边叨叨,一边脱下棉袍想给顺娘披上,靠近时闻得一股血腥气,忙忙摸了一把顺娘的后背,凑手一看,满掌鲜血,登时吓得一跤跌在地上,张着嘴巴只知喘气。

    顺娘不理会她,使尽气力将李淳往王叔文怀里推,断续道:“王侍读,泾原军打进宫里了,陛下和太子不知所往,萧妃和王良娣也找不到,老奴在东宫听得那些甲士高喊要将皇室宗亲找出来,老奴怕遭遇不测,慌乱间只得带小殿下出宫。”

    她到底是宫中当差之人,见过大场面,头脑机敏,性子也格外坚韧些。大乱当前的须臾间,她想起自己的金兰姐妹曹阿奴,又知太子侍读王叔文贯与这曹家往来密切,且平康坊离皇城最近,当机立断便往此处奔来避难。

    彼时丹凤大街两侧包括崇仁坊在内的各坊已布满将卒,顺娘穿坊而来,在永兴坊附近正遇一队甲士。情急中,她托着李淳藏身于街边水沟,方躲过一劫。她一心逃亡,身上又浸了冰水,竟不知自己从东宫奔出之际,背上已中了流矢。

    王叔文一边听她急述原委,一边分心倾听坊外音响,果然北边皇城方向人声嘈杂。此时他已来不及细想旁枝,念头闪烁中只在盘算如何保全皇孙。

    那顺娘着实有些临危冷静的气魄,似是看穿王叔文心中所想,咬牙忍痛继续道:“侍读万不可回到家中,叛军若一心要拿小殿下,必去东宫各位近臣的宅子搜人。老奴来平康坊,说不得被人见到,小殿下亦不可藏身平康坊。老奴只怕命不久矣,侍读若信老奴,可设法去怀德坊南三里大榆树下的宅子,找一位宋家娘子,闺名若昭。她是泽潞节度使幕府宋庭芬之女,老奴年轻时曾做过她的乳娘,前日在长安竟遇着她。”

    王叔文敬她如铁的意志,但仍追问:“此人如何信得?”

    顺娘道说话越来越虚弱:“王良娣是宋家娘子五服内的阿姊,因了这层机缘,老奴才得以进宫侍奉王良娣,又成了皇孙的保姆。何况目下这番境况,老奴也只能想到她了。”

    顺娘终于力竭,昏死过去。那始终不发一言的李淳回身扑到顺娘胸口,将头埋在她泥浆与血水交融的衣襟上,呜呜哀哭,风帽下的小脑瓜一颤一颤,看来甚是心酸。

    王叔文心知耽搁不得,当下将李淳抱起,拿大氅披身一裹,沉声道:“殿下莫哭,臣纵是万死,亦要护得殿下周全。”

    假母和曹仙儿遽然遭逢骇然之事,此刻渐渐从惊惧呆傻中回过神来,见王叔文行止镇定,她二人便也利落地把顺娘抬进东厢小屋。曹仙儿又出来时,王叔文已寻来布条,将李淳绑在胸口,立于宅门廊檐下。

    夜色将散,天边一颗启明星,闪烁如灯。曹仙儿望着她的情郎,见他虽一介斯文书生模样,却像戏本里勇救小主的常山赵子龙一般,心间陡然漫上一股英雄气。虽然大难临头的预感攫取住她周身,可是王叔文这告别的深情目光,如醍醐灌顶,令她释然。

    身逢乱世,与此良人相伴过一程,她觉得此生知足了。

    王叔文出了北曲,悄然行得几步,遥望一眼,发现往常应该因宵禁而紧闭的平康坊坊门早已洞开。昏暗中,十字街上间或有三两匆匆赶路的男子,显见得都是从烟花柳巷出来的,得知出了大事,巴巴地快些赶回家去。

    王叔文贴着沟渠边缘,慢慢往西走。那李淳本是幼童,一夜生死劳顿,方才又哭了一场,真真累极了。他已初识人事,认得王叔文是父亲近臣,又有顺娘嘱托,便不再警惕,乖乖地伏在王叔文怀里,竟自熟睡过去。

    顺娘提到的怀德坊在朱雀大街西边的长安县,自东边万年县的平康坊过去,要穿越好几个街坊。此时门吏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坊禁形同虚设,但或许是叛军都涌入了皇城,王叔文潜到崇义坊时,发现街上并没有军士。偶尔,那宅门向街而开的高门府第中,出来几个家仆模样的,也不过匆匆打望一眼,老鼠般地迅速溜了回去。

    王叔文本想冒险穿过朱雀大街,但怀抱李淳,万一撞上叛军,实在无法装作狎妓归家的浮浪士子蒙混过关。他猛抬头,看到眼前赫然一方端严秀丽的塔顶,立时有了决定。

    安仁坊荐福寺夜不闭门,也并无僧人住宿,王叔文借着屋宇的阴影闪进寺去,在小雁塔边的树丛后伏了下来。佛寺庄严,又无占领的必要,叛军当不会冲进来。王叔文谋划,干脆等到白日再往怀德坊寻去。看起来长安虽遭大变,宫内也不知情形如何,但当太阳升起时,偌大京城,总不会像死了一般。届时他就算抱着稚儿,混在行人间赶路,也不过是普通百姓的模样。

    李淳脑袋上毛绒绒的发髻拱着王叔文的下颌,娃娃阳气足,这小小身躯将热量传递给王叔文,令他心中一暖。他将将松了口气,准备闭目养神时,两个武侯忽然从寺外走了进来。

    王叔文有些吃惊,怎地这两个武侯跑来此处。

    只听其中一个高些的武侯道:“这冻煞人的天气,还要干半夜给那些军汉开启坊门的苦差,且歇上一歇。”

    矮些的那个劝道:“阿兄莫唠叨了,吾等小差,不过蝼蚁一般,抱怨个甚么。王府尹、源少尹和那朱太尉此番起事,泾原军还真听他们摆布。你说这大唐的气数,是不是真要完了。”

    高个武侯冷笑道:“与你我有何干系,任谁做了天子,咱们也还是在长安城的土路上巡更而已。”

    他二人正说得起劲,王叔文怀中的李淳大约是睡梦中呛了一口冷风,蓦地咳嗽起来。

    “树后何人!”两个武侯骇得同时跳起来,大声喝道。

    王叔文觉得天灵盖“嗡”地一声,但此时又往何处躲去,只得起身走了出来,又作出两股战战的模样在二吏面前伏下身子,不敢说话。

    “何坊何户,怎地抱个稚儿在此处。”矮个武侯斥问。

    “官爷恕罪,草民乃永平坊南里崔三郎,因与妻子争吵,一气之下抱着幼子离家,想吓唬吓唬那悍妇,谁知误了坊禁回不去,今夜城中又似不太平,草民唬得没了主意,慌张间进了这荐福寺。”

    也亏得他平时爱边逛街市边复盘棋局,于这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布局烂熟于胸,脱口说了个远在城南的永平坊,想必这北边安仁坊的武侯多半不知详情。

    二吏将信将疑,但昏暗中看王叔文身架文弱,不像蹊跷之人,正斟酌是否打发他滚蛋,李淳却哇地哭将出来。

    小儿被惊醒,最是有气,李淳一时也像未记起几个时辰前的各番缘由,一边哭,一边奶声奶气道:“吾乃第三天子!”

    原来,德宗得了这皇孙李淳后,甚是宠爱,一次幸东宫时,将李淳抱于膝头,逗问他:“汝为何人?”李淳答:“第三天子也。”答得这般伶俐,德宗高兴得当即厚赏太子。自此,李淳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祸从口出。二吏脸色一变,高个武侯已打亮火石,照向王叔文怀中。他见李淳穿着锦衣,项间一块虎形玉佩,风帽下的面庞肥白红润,打扮和面貌都与王叔文很不一样。

    这高个武侯素来是个心窍狡黠之人,品咂了一下李淳那句话,联想到城中巨变,电光火石间,便猜到了大半。

    他周身的血液登时沸腾起来,隐隐觉得眼前这皇家宗亲或许可以给自己带来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

    “拐带小儿,将他捆起来。”他急促地招呼身边的矮个武侯,双手已向王叔文抓去。

    刹那间,只听“啊”一惨叫,矮个武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高个武侯大吃一惊,放开王叔文,上前一看,见矮个武侯双目圆睁,前额一个大洞,里头深深插着一支铁镖,鲜血汩汩涌出,眼见得丧了命。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又一支铁镖飞来,自他后脑穿入,刚猛的力量将他“嗵”地推倒在地。高个武侯双腿抽搐了几下,也不动了。

    这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叔文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小雁塔前。李淳若不是被缚于胸前,只怕也要滚落于地。

    微明的晨曦中,王叔文看到,小雁塔另一边的树丛里,站起来两个人。他们如猫一样迅速而无声地趋步而来。等到了近前,精疲力竭的王叔文终于认出他们来。

    安远酒肆的萨罕和阿眉。

第六章 阿眉身份

    面如死灰的王叔文,见到这两位熟悉的胡人朋友,脑子又恢复了运转。可他立刻就发现,阿眉的神情不对。他自然惊讶她与萨罕原来竟有如此身手,也惊惧他们出手的不留余地,更想知道他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但,在这些一连串的问号之上,王叔文最敏锐地感觉到的,乃是阿眉的巨大变化。

    阿眉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盯着王叔文。她的目光涣散,也并不像一个活人。

    回溯到几个时辰之前,十月初三日这天的午后,阿眉从京兆尹府送完酒食回来。她对主簿落下的唐刀生疑,因为那分明就是早间光顾安远酒肆的武将皇甫珩的刀。她记得那有疤痕的珍珠鱼皮刀鞘。

    但她忽然又懒得琢磨。归期渐近,她心中有重要的期许。

    东西二市的开市鼓早已响过。她在晴日的朔风中立了一会儿,面色悠然地向西市走去。

    就像长安城最常见的丽人那样,阿眉将西市的各种铺子逛了一遍。她想,我的年纪,本该也就是个喜爱好看物件的、无忧无虑的少年女郎啊。

    两位精心描摹着鹅黄和靥妆的女子在阿眉驻足的首饰坊前停了下来,指点着掌柜和伙计新摆出的点缀着玛瑙的黄金步摇,议论道:“这只怕要万钱一对,真是娇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若咱们生在服紫服绯的贵家就好哩。”

    阿眉暗道:“生于贵家又有什么好了。”但她即刻打起精神,走进铺子,去看自己早已看中的银簪子。

    伙计殷勤上前:“娘子眼光不俗,这是南诏来的首饰,小肆敢说,偌大长安,东西二市,别家寻不见。物美却价廉,比黄金琉璃的可低上许多。”

    阿眉不搭话,掏出荷包,将铜钱递给伙计。伙计一边拿缣帕包簪子,一边腹诽,这胡姬生得一副好容貌,看打扮也是酒肆出来的,怎地如此冷淡。他又觉得奇怪,以他的经验,胡姬多喜欢攒钱买中原的首饰,眼前这胡姬却买蛮夷之地的便宜货。

    不过,看她那眼睛长在脑门的高傲样子,多数经常开罪客人,得不到什么赏钱,所以也买不起好物件吧。伙计想到这里,心头一阵尖酸的快意。

    这时,掌柜走过来。他不像伙计那般小肚量,而是另有一番生意经。这种手头拮据的胡女他见得多了,却从未怠慢。山高水长,谁知道这些女子哪天成了豪门姬妾,说不准能来他铺子里一掷千金呢,因此他喜欢在和她们交易的时候,有的没的聊几句,捏些人情出来。于是他谦和地向阿眉笑笑,搭讪道:“娘子是粟特人?喜欢南诏的货物?”

    阿眉“嗯”了一声。

    掌柜道:“听为吾家送货的南诏人讲,最近那边国丧,好像是那南诏王的义弟战死了,还死在了西蕃人那里。”

    阿眉本已揣上簪子要走,听到掌柜这句话,如五雷轰顶,呆了片刻,上前一把揪住掌柜前襟,大声问道:“这王弟,可是叫蒙寻?”

    掌柜和伙计被她突然爆发的模样惊到,买卖人最怕惹事,掌柜忙含含混混道:“叫什么我可不知道,听说是南诏宰相的亲儿子,送往西蕃做质子的。”

    安远酒肆,萨罕正在誊写私簿,见阿眉如一支利箭般冲了进来,周身长久以来披着的伪装似全部卸下,他便知事情不好。

    他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以为起码,能混过今晚。

    “寻郎是不是战死了?”阿眉开门见山。

    萨罕不语。沉默即是答案。

    阿眉整个人瘫软在胡榻上。

    她晕了过去。在迷雾般的昏境中,她看到在逻些城外的草原上,南诏质子蒙寻向她走来,满脸沮丧的痛苦。

    她安慰他:“我本是粟特胡妃之女,赞普不送我去各部落和亲,已是大恩。我习了本事,去长安至多三五年,不过杀几个人,赞普便能答应我们的成婚。届时我随你一同回南诏,太平过一生。”

    蒙寻年轻英气的面庞上仍愁容不减,他将阿眉搂入怀中,望着高原上空掠过的苍鹰,缓缓道:“我为赞普去打唐军,若能立得军功,定能换你早一年回到逻些。”

    “你不要去,我们都要尽量活着,才有希望。”阿眉想制止她的寻郎,但终究没有开口。

    蒙寻是南诏国相的幼子,老南诏王阁罗凤认了他做皇孙,让他成为储君异牟寻的义弟,因此他的身份算得尊贵,可是他幼童之年就被送到了吐蕃王城做质子。王庭中的奴隶们虽然称他一句“世子”,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弱者臣服的标志。赞普的王子公主们都欺负他,除了阿眉。

    他最终还是跨上了战马,跨上了敌人的战马,去打敌人的敌人。然后,就战死了,死了。

    阿眉渐渐清醒过来,她仍伏在胡榻上,像一团泥,手里却还捏着银簪。本来,她连与蒙寻重逢的场景都想好了,她要戴着这支银簪,就如普通的南诏女子。

    萨罕望着这团泥,也瞥到了那支银簪。他在思量要不要去夺下来,以防阿眉想不开自尽。

    可是榻上的这团泥动了一下。阿眉的脸仰起来。她眼里没有一滴泪。

    “若今夜杀得毗伽公主与回纥使者,明日我是否就可离开长安?”她问萨罕,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萨罕点头:“赞普的意思,本就如此。”想了想又道:“我与你一同去。”

    毗伽公主是回纥可汗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唐朝宗室、敦煌王李承寀。大唐与吐蕃爆发激烈的战争期间,与回纥却通过和亲、借兵等行动成了暂时的密切盟友。建中四年,唐德宗又答应将咸安公主送往回纥和亲,毗伽公主于是带着回纥使团、来长安迎亲。

    吐蕃人要自己在长安的暗桩,杀死毗伽公主和回纥长使。不管怎样,回纥的权贵死在长安,于唐回之盟都不会是好事。

    这不是吐蕃暗桩第一次在长安杀人。

    但萨罕和阿眉不曾料到,他们潜伏在含光门与朱雀门之间时,泾原军忽然从南向北攻入了皇城,大内各处,包括整个鸿胪客馆外,全是荷刀执茅的军士。

    他二人只得避乱反向而走,躲入了荐福寺。

    此刻,萨罕已经顾不得阿眉在想什么。当年,他的性命是赞普救下的,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做着吐蕃人忠实的暗桩。他方才见到王叔文走进荐福寺时,着实有些意外,及至听到那怀中小儿哭叫“吾乃第三天子”,他比高个子武侯更快地明白了缘由。

    他果断结果了两个武侯的性命,而第三个目标,就是王叔文。

    王叔文见到了他和阿眉的身手,本就活不成。怀中的皇孙暴露在唐帝国的敌人——吐蕃人面前,更是决定了他的死路。萨罕的内心对于这个一直善待他们的唐人朋友,并没有恻隐之心。

    一个合格的暗桩,不需要七情六欲。

    萨罕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他的瞳仁里陡地映出阿眉的影子。

    阿眉拦在王叔文和李淳面前:“放他们走。”

    她说:“我可以在长安多待几年,多杀几个人,但是王侍读和这个小儿,放他们走罢。”

    萨罕觉得阿眉果不其然疯了:“杀多少人都比不得将这太子的长子献给赞普,你让开。”

    他们用吐蕃语的对话,王叔文听不懂。但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萨罕眼中的杀意。

    王叔文在这一刻完全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他觉得这是天命,他作为人臣,已为护佑皇裔拼尽全力。他苦笑了一下,甚至想到后世的史书,会怎样记录他这个东宫侍读死前的忠义之举。

    但他哪里料到,只听“噗嗤”一声,胡女阿眉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萨罕的左心窝。

    这下变故骤起,不仅王叔文,连他怀里的李淳也惊讶得圆瞪着双目,停止了哭闹。

    萨罕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盯着阿眉。他前半生是战场勇士,后半生是唐都暗桩,他不知手刃了多少人,自然知道阿眉这一刀,准确地刺中了自己的要害。他不明白阿眉为何要取他的性命,这杂胡小公主的情郎,是死在唐军的陌刀之下,她原该更怨恨唐人才是,怎地反倒为了救李家的子嗣,戕害自己的同族伙伴。

    阿眉看着萨罕,看他努力想质问什么,却终于倒在地上。她面无表情,但没有表情不等于她没有目的。萨罕理解错了她的目的,她不是要救李淳,而是要救王叔文。假使萨罕的杀意是针对李淳的,也许阿眉还不会如此果决地出刀。

    她这个杀人工具般的杂胡公主,母亲在赞普的后宫身份低微,又死得早,好容易有个同病相怜又两情相悦的意中人,也死了。这世上,除了母亲,除了蒙寻,唯一还活着的给过她温暖情谊的人,就剩了王叔文。此刻,她的种族,她的立场,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叔文得活着,否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只证明了老天爷的刻薄寡恩。

    她将王叔文扶起来,淡淡地问:“王侍读要去哪里?”

    王叔文努力平复自己:“怀德坊南三里。”

    阿眉道:“我护着王侍读去,只是得等天大亮,你我扮作夫妻同行,想必也没人注意。眼下请王侍读随我换个地方躲藏。”

    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去,拔下两个武侯脑袋上的铁镖,装入腰袋里,然后将地上三人的尸身拖进灌木丛,从怀中摸出不知什么东西,点燃后扔了进去。

    顷刻间,小雁塔边的树木剧烈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小雁塔高高的塔顶。

    阿眉拉上王叔文,头也不回地奔出寺去。

    多年以后,当唐宪宗赐死王叔文的诏书来到渝州时,王叔文平静地听完宣诏。他想起廿年前荐福寺小雁塔边的生死存续时刻,想起唐宪宗还是小殿下时拱在自己胸膛前的小脑瓜。

    以及熊熊火光映照下,阿眉那似乎看透一切的绝望。

    北边皇城的兵戈喧嚣声,仍隐约传来。东方则从鱼肚白渐渐变成榴红色,直至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这个黎明时分,姚令言坐在空旷的含元殿上,身旁是蜀王李溯的尸体。他的长子姚濬刚刚志得意满地告诉他,眼下,从皇城到大明宫,都已经是泾原军的天下。军士们甚至冲入了内廷,但泾原之师素以军纪严明著称,子弟们只是围住了内廷各殿,并没有发生闯入殿中冒犯宫人的事情发生。

    姚令言盯着姚濬那不停翕动的嘴唇,心中苦笑:好一个军纪严明,因为朝廷的赏赐晚到了几天,就发动兵变,逼走天子,加害宗亲,这样的军队还自称军纪严明。

    昨夜,这位中年节帅的记忆,有很长一段空白。他只记得,他与群臣及太子,正听德宗抱怨严峻的削藩与平叛局势时,左骁卫将军忽然遣属下急报,原本驻扎在京郊的泾原军,冲破明德门和各坊坊门,直向丹凤门扑来。

    太子李诵大声斥道:“其他禁军呢,是摆设吗!”

    那个左骁卫军士茫然地望着他。

    又一个禁卫军士来禀报:“泾原军一路高喊,为国赴难,千里而来,朝廷不给军粮和御寒衣物,因此要取琼林、大盈二库中的财物。”

    “朕不是早就下令给了吗!王翃呢?把他传来,朕要剐了他。”德宗又惊又怒,缓了缓神才想起姚令言,向他喝问:“尔军领到朕的赏赐没有?”

    姚令言已经完全懵了,他不知怎样回答。还是大学士陆贽头脑清醒,他急促地向德宗道:“臣斗胆请圣上与太子速往玄武门,臣等自留在此地,与姚帅一同安抚泾师。”

    蜀王李溯也附和道:“臣愿留下,泾师一直是勤王之师,此番怕是有什么误会,臣身为宗室一员,自当协助姚帅。”

    这时,内侍霍仙鸣闯了进来,伏在地上,霍仙鸣道:“陛下,老奴已集结了宫内各殿的内侍在宣政殿,粉身碎骨也要护得陛下龙体金身。”

    姚令言继续努力地想,是了,后来德宗、太子、宰相李勉在宦官们的簇拥下往玄武门撤去,德宗还带走了陆贽,但留下蜀王李溯。

    蜀王李溯刚要与姚令言奔出含元殿,姚濬冲了进来,大叫“父亲,我们成事了”,然后二话不说,一剑刺向李溯。

    姚令言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李溯踉跄几步,以又怒又讽的语气道:“姚帅,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对于长安城中任何一方力量来讲,漫长的十月初三日,终于结束了。而对于姚令言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场泾原军作为主力的蓄谋的兵变中,他身为一军统帅,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使他在后来史家的书写中,几乎成为一个笑话。

    他的儿子姚濬正处于一步登天的兴奋中,将姚令言扶了起来,抱住他的还在颤抖的双肩:“父亲,你莫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唐的气数尽了,尽了。”

    旦夕之间便掀起巨变的洋洋得意,使姚濬几乎舌结。但他到底让姚令言明白了兵变始末:朱泚暗中结交了姚濬和王翃,王翃将德宗的劳军犒赏调了包,代之以粗粝俭薄之物送到泾师之中,姚濬则利用姚令言与皇甫珩不在军中的机会,煽动怒火中烧的泾师将卒冲进长安城,与朱泚多年暗布京中的亲信会合,攻入丹凤门。

    姚令言忍住一掌掴去的冲动,盯着这个如猴儿般上蹿下跳的儿子,问道:“珩儿可还活着?

第七章 宋宅藏身

    辰时,用过早膳的宋若清穿好深衣,戴上儒巾,一瘸一拐地准备出门。

    宋若清的父亲宋庭芬进入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幕府后,李抱真挺喜欢这个幕僚的幼子,几次提出让他入军籍。这是多么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啊,可是宋庭芬委婉地谢绝了,他希望宋若清攻读诗书,进士登科。不过李抱真看起来更喜欢宋家的长女宋若昭,甚至遣了媒人来提亲,希望宋若昭给李家的嫡长子做侧室,但又碰了壁。

    拒绝婚事的不是宋庭芬,而是宋若昭自己。她说,在思虑清楚之前,誓不从人。

    宋家的两次拒绝,反倒令李抱真更为器重宋庭芬。李抱真是武人,领军多年,一生戎马,在军中无人敢说个不字。但当他接替兄长李抱玉成为一方节帅后,开始对前朝帝君的治国之术感兴趣。在河北,郑国公魏徵的声名妇孺皆知,这个敢于屡屡逆龙鳞的朝臣,却得到了太宗皇帝莫大的敬重,无论统治者还是读书人,都喜欢这样的故事,仿佛是各自人格的丰碑一般。

    李抱真需要宋庭芬这样饱读诗书又有些风骨的幕僚,至少,显得他这个行伍出身的一方统帅,不那么粗浅勇莽。

    宋若清自小与姐姐宋若昭感情不错,他觉得姐姐言语不多,但心中敞亮,可贵的是就算看破了对方的心思,也不点破。他佩服姐姐一个女子,敢于在婚姻问题上坚持己见,但他的心府更为深沉,不会效仿若昭的叛逆,去向再次父亲争取入军的机会。何况,父亲已经在李抱真的荐举之下,从朝廷领了检校御史中丞。

    “检校”之职多为地方藩镇向中央讨的名头,虽然不算实职,毕竟也是个官。宋若清有了官家子弟的身份,在长安科考,就算行卷也容易些。

    于是,他在三年前乖乖地来到长安,住进了父亲拜托京中好友寻下的这处怀德坊民宅。原本,那好友带着去看东边万年县靠近皇城的几个街坊,宋若清却提出怕家中所费太多,希望住在西边偏僻一些的地方。这好友顿时赞叹不已,去信给宋庭芬,大大夸赞了一番他教子有方。

    宋若清连续两年落了榜,父亲仍不许他回河北。临近年底,来年的春闱近在眼前,他不免烦躁起来,正巧腿受了点小伤,他便索性连行卷之事也让前来探亲的姐姐宋若昭代劳。

    但是听说昨夜来自泾原镇的叛军攻陷了皇城、圣上带着信臣连夜逃出长安后,宋若清坐不住了,他要去国子监和大家议论议论。

    国子监的待考生徒,为了和崇文宏文二馆的子弟抗衡,扩大自己在长安的名声,往往有结棚之举。宋若清所在的“棚”,每月初四、十六集会,而宋若清被推为都知,昨夜如此惊变,宋若清自然不能错过这集会。

    他估摸,自己那些苦读的同窗,必定也会对这种惊雷般的讯息很感兴趣。等待春闱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无论是微言大义的经史,还是华丽飘逸的诗赋,一旦成为改变命运的砝码,就显得那么沉重。这些枷锁中的读书人,需要谈论一些刺激的事件。

    刺激就够了,他们甚至不会去想,长安要是乱了,大唐要是亡了,他们的功名去向谁讨。

    不顾姐姐宋若昭的反对,宋若清出了门,当然还是有些害怕,左顾右盼,深怕哪个角落飞来流矢。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街坊还是井井有序的样子。他甚至看到南里的里长,正在一个胡食摊前悠闲地啃着饼子。

    那里长人倒随和,平时对租住在本里的生徒也还客气,他见到宋若清,掸了掸沾着芝麻粒的胡须,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宋若清赶紧作揖:“里长,东边的情形,不会殃及本坊吧?”

    里长见他殷勤有礼,不由端起贩卖消息的得意:“你们躲在被窝里,知道个甚么。现在大明宫姓朱啦。”

    “反叛的不是泾原军吗?”宋若清故意问

    “那些军汉岂能成事。圣上不见了踪影后,出来主事的是朱太尉,还有京兆尹王公,听说,各级官员都在议论,看这架势,朱太尉怕不是要龙袍加身。”

    宋若清作出附议的样子“唔”了一声,给足里正面子。他继续慢慢往东边坊门走,去寻找可以雇来交通的车驾。他面上清淡,心中着实感叹。

    自懂事后,他经常听长辈说起先皇玄宗因安史之乱避祸成都、代宗因吐蕃寇长安避祸陕州,这已经让他深感震惊,原来所谓真龙天子,也有天命不灵的时候。然而这次,大唐的天子又跑了,还是被自己荣阶在身的太尉、圣恩正隆的京兆尹和素来倚仗的亲藩共同算计跑的。

    喟叹过后,是隐约的幸灾乐祸。他虽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华,春闱落榜两次实在是再寻常不过,须知无论前朝还是本朝的那些朱紫大员们,也很少有二十不到就进士及第。但宋若清愤怒的是他落榜的过程——他因“帖经”一科而失败。

    大唐礼部科举取士,进士、明经两科,有诗赋、策问、帖经、墨义、口试五门,进士科主要是诗赋和策问。谁知在宋若清参加的两年,礼部竟加考帖经,而且是第一场就考,帖经不过者,直接逐出闱去。所谓帖经,就是在《周易》、《尚书》、《礼记》等经书中任选一句出来,遮去其中几个字,令考生填出。宋家一直工诗善赋,宋若清于这背诵经文上完全不在行,自然铩羽而归。

    他认为这是堂堂朝廷失信于众位生徒贡举。现在听说泾师兵变也是因为赏赐有失,虽然应该是京兆尹做了手脚以激起军士们的怨怼,但总也因为圣上的失察引起。宋若清不由比附道,圣上接下来的日子,应是比落榜的考生难过许多。不过明明是仓促避祸,史官们也会以“北狩”、“西幸”之类的辞藻来记述,欲盖弥彰间更显讽刺。

    宋若清边走边沉浸在这种几同悖逆的尖酸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对行色匆匆的男女从身畔经过,正是往他家走去。

    宋宅的门被叩响时,宋若昭以为是弟弟又回来取什么物件。她打开门,见是一位怀抱小儿、满面倦容的颀长男子,身边立着个面若冰霜、窄袖阔裤的胡女。

    王叔文一见到开门之人,便确信,她就是王良娣母家的族妹宋若昭,因为他在东宫见过几次王良娣,眼前这女子的容颜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神色明净而略带英气,不若宫中女眷那般满脸娇媚柔情。

    他小声道:“宋家娘子,请让我们进去。”

    阿眉见到宋若昭,与王叔文的观感则不尽相同。她既已存了保住王叔文性命的执念,便如忠犬护主一般,带着陌生而警惕的预备来打量宋若昭。不过宋若昭的不知所措,让阿眉稍微将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一些,眼前这唐人女子,见到他们二人,有着最自然的反应,似乎表情的细节之分寸都刚刚好,没有一丝危险性。

    宋若昭穿着青绿色的窄袖上襦,外罩牙白色瑞锦纹半臂,下着一色的赭石裙,素淡清雅。这穿戴的颜色,也让阿眉的好感由衷地增加了一分。她做暗桩多年,平时以胡姬身份掩饰,日子过得着实压抑痛苦,因此在视觉上无法接受夸张刺激的颜色。

    王叔文见宋若昭愣愣地望着自己和阿眉,只得将声音又压低几分:“在下是太子的侍读,怀中稚儿的母亲,乃王良娣。”

    宋若昭一惊,旋即明白了原委似的,连忙向门旁一退,将来客让进院子。

    其实,清晨从长安东北传来的骇人消息,已经让宋若昭心乱如麻。听到“泾原”二字,她即刻想到了盘旋心中有些时日的那个人。她昨天白日里与皇甫珩的再次相遇,令她一直处于淡淡的甜蜜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美妙的情诗中似的,正在经历那种一见倾心、盈盈盼望的状态。她想着皇甫珩看着自己的眼神,猜测他是不是也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

    她的感情尚未到炽烈的地步,但正是这种慢慢浓起来的过程,令人着迷。她长到二十岁,容貌娴雅、腹有诗书,父亲又得了官身,恰是媒人们喜欢的目标。可她执拗地认为,自己的意中人必不是以这种买卖骡马般粗鄙的方式得来。她感激父亲理解她这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也因此,在见到皇甫珩并与他有一些点滴的接触后,她才如此喜悦。她直觉,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因为父亲的开明,宋若昭虽然表面上不失闺秀斯文,但内心敢于畅想。她从皇甫珩言行的一些微妙细节中,确信他并非对自己无动于衷。

    然而她不过喜悦了半日,不可思议的兵变就发生了。皇甫珩在哪里?他率领叛军了吗?他不会是死了吧?她想立刻知道答案。

    可是,当遭遇这对显然是从大乱中来的不速之客后,宋若昭立即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乳母——顺娘的安危,因此她向王叔文问的第一句话是:“侍读可知东宫一位叫顺娘的保姆,是否安好?“

    “某正是得顺娘指点,才找到娘子处,顺娘大义如山,但身受重伤,恐怕……“

    王叔文并不确定顺娘后来的情形,但他是个读心高手,看来宋若昭与顺娘感情颇深,若李淳是顺娘的最后所托,只怕这宋家娘子更能相助。

    果然宋若昭呆立片刻,随之神色大恸,双唇颤动,原本就有些苍白的面颊泛出青色来。但她狠狠吸了几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对闻声而来的奴婢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她将客人领进堂屋。

    原来这家的奴婢竟然是哑巴。王叔文和阿眉心中又放心了些。

    宋若昭在关门之前,谨慎地张望了一下。依大唐律令,这普通的民宅不得向街上开门,因此从门缝望出去,就是一条狭长的巷道,倒也一览无余。她见巷子空荡荡的,旋即将身体缩了回去。

    屋内,王叔文将小李淳从胸口解绑出来,哑巴奴婢端来一盘素馅古楼子,又盛了胡麻粥。李淳饿得狠极,却还是望向王叔文。他到底是皇裔,规矩惯了,眼下又认定了父亲这侍读是恩人,因此一直看着王叔文的眼色。见王叔文点头,他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王叔文没有心思填饥,而是直言不讳道:“宋家娘子,某见院中晾晒有男子靴袜,可是家中阿郎?”

    “妾尚未出阁,侍读所见之物是舍弟若清的。不过他今日已出门,去国子监的棚会。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在十余里外,若清每次去国子监都会住上三五日。”

    宋若清没有任何被冒犯的表情,她顿了一顿,坦然地盯着王叔文:“王侍读,我们姊弟虽也来自藩镇幕府,但这小,但这小殿下,算来是我们的外甥,我们岂会有逆毁伦常以自保的想法。”

    王叔文道:“某省得,稚子何辜,况且令尊所侍奉的李公,乃忠良之后,泽潞军向来也是勤王之师。”

    言及此,二人又都有些尴尬,须知那掀起兵变的泾原军,在十二个时辰之前,不也是勤王之师?

    阿眉打破沉默,向宋若昭道:“娘子可是用的过所文书入城?”

    宋若昭点头。过所是百姓往来州府关防的文书凭证,宋若昭自河北来长安,自然不会没有过所。但这过所上写得清白,只有宋若昭一人和那哑巴奴婢,纵使叛军认不出王叔文和李淳,单看过所也不会放他二人随着宋若昭出城去。

    阿眉却道:“劳烦娘子拿来,我找人依样仿得一个,又有何难。”

    宋若昭方才见她是胡人面貌,本就诧异,此刻听她口气生硬,不免微微不悦,但还是取来过所,交与阿眉。

    阿眉接过,向王叔文道:“请侍读与殿下歇息,我出去办几件事。”自小雁塔相遇以来,她与王叔文相谈已完全没有尊卑有别的语调,只如平等领军的同袍一般。

    在潜来宋家的途中,阿眉简略地表明自己的身份。王叔文听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隐忍苦难的来历,却终究痛失所爱,心中又怜又叹。此刻见宋若昭在阿眉出门后依然面带狐疑,王叔文便大致说了阿眉的故事。

    宋若昭虽凡事镇静而有主见,但心底委实柔软仁善。此前在赶路途中遭流民洗劫,她也未有多少恨意,事后反倒觉得那些流民当真可怜。随着王叔文关于阿眉的解释,她的心也跟着揪紧。她这几日刚有了真正基于男女之情的清浅相思,因此最听不得比翼鸟阴阳相隔之事。不由暗想,等那胡女回来,自己应当更为和气些。

    接下来的一日,宋若昭和王叔文在煎熬中度过。王叔文处于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的惶惑中,宋若昭也毫无章法。他们都不敢出去,又盼着院门被敲响,又担心开门后不是阿眉。王叔文隐隐觉得,宋若昭有些害怕她的弟弟忽然从国子监回来,似乎她并不能保证宋若清是否会协助藏匿皇裔。

    宋若昭为了怕邻舍起疑,倒也放那哑巴奴婢开门洒扫、采买菜蔬。可这忠诚却有先天缺陷的奴婢纵然不会是告密者,也着实打探不了什么。

    十月初五日的傍晚,宵禁之前,阿眉终于现身了。

    她带来了一连串的消息。德宗皇帝和太子,已经逃往奉天城。朱太尉进了大明宫,暂时未称帝,但派出三千重甲精兵和数十战车,以迎归天子的名义发往奉天。泾原军和朱泚一直以来布置在长安的亲兵,把守着所有十二道城门,除了军士外,无人可进出,甚至有明明持有过所、急于出城奔丧的庶民被直接射杀,只是除此之外,长安东西二县的治安并无大乱。京城百官去尚书省报道后,可以暂时呆在家中,但李唐各位皇室宗亲的府邸被重兵把手。

    王叔文忧心如焚,傻子都看得出,朱泚与叛军要干什么。

    当他正想发表意见时,阿眉说出了最后一个消息:“王侍读,昨日叛军去了平康坊北里,曹家母女,并一位宫中老妇,都没有活下来。”

    王叔文低下头,不发一言,他快速地眨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让骤然涌上的泪水退潮似的。李淳胆怯地喊了他一声,他摆摆手:“殿下莫怪,臣只是,只是……”

    他站起来,走到院中。月光下,这个颀长的背影剧烈地颤抖起来。

    气氛僵冷,宋若昭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原本,她想问问阿眉,泾原叛军头领中,是否有位叫皇甫珩的将军。

第八章 姐弟异志

    皇甫珩被从京兆尹府的耳房中放出来时,离兵变之夜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在这廿多个时辰中,他就像忽然跌入了寂静深渊般。除了维持生机的食物与水,他得不到任何对他嘶喊的回应。他的吼叫不是来自于恐惧,他知道,如果对方想置他于死地,何必还为他送来一口吃的。他的怒火在于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怎么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就成了困兽,还是在自己舅父的官衙中。

    终于,上了锁的门被打开了,白昼的光芒扑进屋里。皇甫珩一骨碌爬起来,待他的眼睛适应后,他看清了站在门口之人。

    那并非舅父王翃,而是他的义父姚令言。

    姚令言看上去像老了好几岁,眼圈青黑,须髯边的面颊犹如被抽掉了脂肪与水分一样,布满沟壑深浅的皱纹。在过去的两日内,整个长安城,或许还有京畿州府,甚至有可能东西南北的各大藩镇,都已得到消息,姚令言率泾原军在帝国最核心之处掀起叛乱,在御殿袭杀了天子最信任的亲王李溯。

    姚令言知道,在前人记述的历史中,不乏像他这样被最亲近之人算计、蒙受冤屈的臣属。洗刷冤屈的方法说来也简单,就是爽快地给自己一剑,换得史官的留情。但他不甘心。他觉得如果这样,朱泚、王翃,以及他那逆子姚濬,获得的利益并没有丝毫影响,他们继续做胜利者,而他姚令言继续做笑柄,只是变成了一个无奈的以死明志的笑柄。

    尤其是当从姚濬口中听到皇甫珩还活着、只是在起兵前就被王翃囚禁于兆尹府时,姚令言更是渐渐平静下来。这至少说明,一直以来,皇甫珩和他一样,对于姚、朱、王的内外勾结、谋夺社稷并不知情。

    姚令言还判断,他和皇甫珩还能活着,未必是因为姚濬和王翃以亲情相求,而是,出于朱泚理智的谋算。

    每一支藩镇军队的内部,都是分派系的,本派军士忠于自己的将帅。姚令言久在泾原,于军中当然有不少自己的嫡系。泾原五千军士攻入长安,原本是因为王翃依计换掉了军饷与德宗的赏赐,姚濬趁姚令言和皇甫珩不在军中而进行了煽动,倘若这些军士忽然听闻主帅与皇甫珩竟而死了,必会因疑怒而横生变数。

    朱泚既然能耐心等待那么久,也就不会贸然地在细节上翻船。

    姚令言被姚濬引到朱泚面前,见到另一个人时,更确信朱泚的谋定而后动。

    司农卿段秀实。

    段秀实是姚令言的前任。他在做泾原节度使时,曾与朱泚一同抗击过吐蕃入侵。后来,宰相杨炎要对原州城大举修缮,段秀实以劳命伤财、贻误春耕为由坚决反对。

    得罪权臣的下场是可以预料的,段秀实被朝廷削去兵权、召回长安做了个散官,即使杨炎倒台后也未见再受重用。朱泚和段秀实的经历看起来颇为相似,都是被弃如敝履的境地,加之二人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朱泚兵变成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来段秀实。

    不过,在自己故旧的同僚面前,朱泚未敢太得意自己的胜利。他甚至带有一点点谦卑的腔调说道:“大乱当前,天子失踪,群龙无首,段公和姚帅既来,朱某放心矣。”

    段秀实的脸上看不出赞同还是不屑,他只是向朱泚淡淡道:“朱太尉是做大事的人,京都接下来的平安,在下自当全力以赴。”

    他起身,向姚令言敬酒。他的一只手摸着腰间佩戴的玉玦,一只手端着酒盅,目光灼灼地盯着姚令言道:“听闻段某离开后,姚帅治镇有方,防秋得当,不贪边功,泾原军民真是好福气。段某敬姚帅一盅。”

    他将一个“盅”字咬得非常重,在一饮而尽时,手指仍放在玉玦上。

    姚令言在瞬间明白了段秀实的立场。楚汉之际,刘邦赴项羽鸿门宴,范增多次以玉玦为信号,示意项羽果断决定。“玦”通“决”,“盅”通“忠”,段秀实是在以此暗示姚令言,此情此境,他仍决定效忠唐廷。

    姚令言的意志一下子又复苏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命运或许还有扭转的机会。

    他的因经常面对战机而形成本能的机敏反应的头脑,指导着他以一种半显颓丧半显真挚的态度,对朱泚提出请求:“姚某突遭此变,尚在浑噩中,虽不会与太尉为敌,但实在无心即刻督军,请太尉宽容几日,待姚某思虑清楚。不过,姚某的义子皇甫珩,可辅佐段公。”

    当任节度使这完全没有踌躇之志、只有一副“既然事已至此”的模样,稍稍让朱泚放松了警惕。在朱泚的设想中,接下来的日子,他还要依靠泾原军,毕竟他的弟弟,幽州节度使朱滔还来不及从河北赶来与他会师于长安,他也怕手中有京城治安兵力的王翃得寸进尺,因此需要军人来牵制。但泾原军不能完全交给那个贪婪阴狠的姚濬,于是他想到了段秀实的进驻。姚令言看来知趣地放弃了军权,对皇甫珩的举荐不过是要个体面的台阶,也对稳定军心有益。

    姚令言与皇甫珩相见的一刻,无法尽言,好在他这个义子倒是比姚濬更能与父亲心意相通似的。

    在姚令言温厚但疲惫的目光里,皇甫珩相信其后一定慧藏着一些深意。他于是变得比义父还要平静,在离开时见到算计自己的舅父王翃,拿回自己的战袍和刀箭时,他甚至还能施以晚辈的礼仪。

    王翃眯着一双老眼看着二人上马远离去的背影。他的副手、京兆少尹源休,在丹凤门事成之际,就连夜奔来,劝自己杀掉这个外甥。然而王翃想得更多一些。他官至三品、身受龙恩却决然谋反,就是因为想获得更深重的权力。他阅人老辣,如何不知皇甫珩也许并非贪慕荣华之辈,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忠臣之义。可是若完全以自己的京城治安力量,是无法节制朱泚的亲兵的,还不如押注皇甫珩或能变节。

    留下他,这局棋怎么下,还不一定。而杀了他,就是一招死棋。

    姚令言与皇甫珩从京兆尹府所在的光德坊一路向东,穿过朱雀大街,往崇仁坊的泾原进奏院去。一路上,他二人有心观察,发现城中除了各坊门及皇城三大门外戒备森严外,百姓日常生活并未受影响。路人见到他们一行的泾师服色,也泰然如常,不见惊惧。

    姚令言稍稍勒了一下缰绳,放慢马速,向皇甫珩道:“听说吾泾师攻入宫城的翌日,你舅父派了武侯在各坊高喊,万民诸商莫惧,军士们不侵汝之宅,不夺汝之货,琼林、大盈既在,间架税可休矣。”

    皇甫珩沉吟道:“义父,琼林、大盈乃圣上私库,儿又听说长安百姓对卢相和赵侍郎的间架税怨声载道,这朱太尉果然是深谋之人。”

    姚令言叹口气:“他必定志在帝位,为父和段公,也不知如何行得下一步。”

    说话间,他们已经行到务本坊的国子监门口,只见高高的牌坊下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既有深衣儒巾的生徒举子,又有布衣布裤打扮的长安庶民。姚、珩二人骑在高壮的河西大马上,视野甚阔,看得清人群中央立着几位官服整齐的长者。皇甫珩认出,那紫袍在身的,正是礼部尚书李揆。

    此时,国子监祭酒和司业满脸焦急,恨不得给自己这位上司跪下。

    今日是十月初五,若没有泾师之变,百官理应在宫中朝议,礼部官员也会在放朝后来到国子监,对准备春闱的莘莘学子们说些勉励之语。但眼下正值兵变,皇城各省部衙署几乎无人办公,反正上朝了也找不到天子。因此,国子监官员原以为今天礼部不会来人,正优哉游哉地饮着煎茶,不料阍吏来报,李尚书竟然亲临。

    听说李揆在门外,生徒举子们蜂拥而出。

    李揆见原来六学馆舍里涌出这样多的年轻人,脸上怒意陡生,不顾司业的搀扶阻拦,一脚踏上门口下马用的石墩子,苍老的嗓音响起来:

    “尔等,难道不知京城发生了大事?”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熟悉李揆脾性的国子监祭酒,暗道一声“苦也”,这阁老怕是要大发雷霆。

    李揆气得胡须发抖:“你们有的来自州府选拔,有的来自京中官宦之家,无论出身怎样,你们在国子监习读用度,哪一样不是朝廷给的?现在大唐有难,你们却一个个没事人一般,我礼部倾尽全力,选了你们又有何用!”

    众生徒鸦雀无声,间或有外围看热闹、本就厌憎读书人的长安闲杂之徒喝彩道:“所言极是,果然书生无用。”

    李揆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在场可有河北考生宋若清?”

    人群中,宋若清的脑门“嗡”地一声,登时想起自己的姐姐宋若昭曾替自己向李揆行卷。可姐姐那天归家后说,当日行卷的生徒众多,怎么眼下这老尚书偏偏点了自己的名字。

    他昨日自家中来到国子监参加棚会,本打算住得几日,和主簿录事们聊聊局势。此刻见周围都是熟识自己的同窗,躲也没处躲,他只得拖着伤腿,趋步到李揆面前,深深一揖:“晚生宋若清,拜见李尚书。”

    李揆冷哼一声道:“原来你就是宋之问的后裔。看你也正是身强力壮的年岁,怎地有心巴结我,却无力去杀贼?”

    宋若清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我本一介书生,无权无势,这泼天之变中,天子都跑了,神策军更是连个面都未露,你怎地倚老卖老拿我等后生出气。”

    他顿时一股少年意气拱了上来,朗声道:“李尚书此言好生奇怪,朝廷资助吾等在国子监攻读,本为应试春闱。京畿卫戍与禁苑大防,何曾轮得到生徒举子来尽力担责。古语有云,文死谏,武死战,晚生以为,各司其职方为本份。”

    众生方才被李揆一通教训,正尴尬,听闻宋若清如此大胆反驳,不由深以为然,觉得此人果然先祖是宋之问,端的好口才。

    李揆本出身门阀望族,向来自视甚高,如今以堂堂正二品大员、怀着一腔社稷家国的忧愤而来,如何能受得住白衣庶子这番诘语。当下拔出腰间佩剑,厉声道:“好好好,老夫今日就教诸生看看,真正的文官该是甚么做派。六学诸生,可有随老夫去击杀朱泚反贼之人?”

    在场鸦雀无声,李揆的声音仿佛一出闹剧中戛然而止的煞尾。

    祭酒与司业心道,李尚书你这是何苦来哉,若真要显示一片忠心,就该和这几日传闻的卢杞赵赞一般,翻了城墙去追赶圣上。又一想,大约这阁老年逾古稀,行动大不如卢相方便,怕是架了木梯也翻不出城去,切莫摔了下来。

    他二人正这般寻思,祭酒见李揆面色不对,暗叫一声“不好”,想上前拉住,却已来不及。

    李揆大步踏下石墩,高叹一声“汝等枉为读书人”,竟决绝地往牌坊的乌木大柱撞去。

    在场众人齐齐惊呼,祭酒和司业一撩袍服,扑将上去,一边冲周遭生徒大叫:“去寻车架,送往太医署。”

    不远处的皇甫珩见事情弄到了这步田地,道声“父亲我去救人”,纵马往前,招呼众人将满脸鲜血、已昏死过去的李揆扶上马背。太医署隶属太常寺,而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紧贴着皇城,离太常寺实际只不过一墙之隔。祭酒一叠声地指点皇甫珩从安上门奔入皇城去,务必救得李揆。

    皇甫珩掉转马头之前,迅速地望了一眼呆立在牌坊之下的宋若清。

    “原来他就是宋若昭的弟弟。”皇甫珩心道。

    而此时,宋若清正直勾勾地盯着乌木柱上触目惊心的血渍,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

    当朝礼部尚书,被国子监学生激得要一头撞死,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奇事——对国子监的官员来讲,当然还是坏事。祭酒气急败坏地向宋若清道:“你,你闯了大祸。”

    他话音未落,一个身形微胖、长着一对狐狸眼的生徒走过来,带着不以为然的口气道:“祭酒何出此言,吾等听得明明白白,李尚书无端发难、迁怒于众生徒,指着宋郎君这样腿有伤患的晚辈、逼他赴死,本就是以官威压人。宋郎君辩得几句又有何辜。李尚书面子上下不来,一时想不开而已。”

    祭酒一听,心想有道理,若朝廷追查下来,就这样奏禀。又一想,朝廷,朝廷现在还不知道何时重新开张呢。当下气顺了些,挤出几分尴尬的笑容道:“不愧是御史台的子弟。”

    原来这狐狸眼生徒姓刘名风,父亲是御史中丞,品阶虽比祭酒低了一等,但却是经常能见到天子的职位,因此祭酒对刘风向来十分客气。

    刘风作学问一般,但因是四品实职朝官的子弟,便被推举为今年太学的棚头。说来也巧,宋若清的父亲宋庭芬是检校御史中丞,和刘风父亲的“御史中丞”虽然就差两个字,实际却大相径庭,不过是地方藩镇向朝廷讨的名誉头衔,赏给自己的幕僚们。可是刘风却与宋若清一见如故,丝毫没有流露出轻视不屑,反而让这个河北来的外乡生徒做了自己棚下的都知。

    他见国子监诸官和教职渐渐驱散了聚集在牌坊下的生徒,上前拍拍宋若清的肩膀:“宋兄莫再担忧,我看那李尚书不过是皮外伤,太医署医术通天者大有人在,对二品重臣一定会尽力救治。”

    宋若清回过神来,越想越气,觉得这脾气暴躁又不辨青红皂白的李尚书,不管救不救得活,分明就已经让他宋若清科举入仕再无可能。他毕竟也快到弱冠之年,不是三岁小孩,知道就算天子换了人、礼部换了尚书,他这样惹过朝中重臣的生徒,也断不会登榜。

    真正是无妄之灾。

    刘风如何看不出宋若清的心思,继续宽慰道:“即便中了进士,多少人也不过还是从九品小官做起,一辈子也做不过七品。这几日家父一直宿在御史台,某难得无人管束,不如今晚和宋兄往平康坊散散心?”

    忽而又嗫嚅道:“不过听说昨日平康坊北里死了一对母女和一个宫人,不知现下坊中可已恢复。那宫人听说是皇长孙的保姆……”

    宋若清心中猛一激灵,他想起前几日,姐姐宋若昭自西市归来,提起见到了曾经的乳母顺娘在采买物品。姐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顺娘很得东宫王良娣的信任,如今全权负责皇长孙的起居。

    他于是顺着刘风的话,仿佛自言自语道:“莫不是这保姆在平康坊将小殿下托付于人,才惹来杀身之难?”

    刘风点头赞道:“宋兄果然有谋士之才,吾听那日看热闹回来的同窗说,朱太尉派人带了嗅犬从东宫一路追查到平康坊北里,果然搜得那保姆,只是皇孙却已叫这保姆托付给了这家的恩客,似乎是太子的侍读。军士逼她们说出那侍读的去处,她们不松口,便被一刀一个搠死了。据说眼下朱太尉正在下令搜寻那保姆和侍读在京城的亲友,要将皇孙寻出来。”

    宋若清听到后来,刘风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他的头脑被一个大胆而有些可怕的念头占据。

    只是,接下来他需要刘风相助,才能确定他心中的猜想。

第九章 随我出城

    如果说李尚书的有心之矢将宋若清逼上了一条涉险之途,那么御史刘映的不告而别,则促使儿子刘风作出了和宋若清相同的决定。

    国子监风波那日的午后,刘风正在听宋若清讲出关于逃亡侍读的猜想,刘家老仆急急忙忙地寻到他:“少郎君,主公去往奉天城了!”

    御史中丞刘映,大历朝的状元,不负天子的赏识垂青,一片赤诚奉与唐廷,在皇城内御史台装作彻夜整理案卷后,趁泾原军不备,带着几十个禁卫郎将,从玄武门跑了出去。当然,他作为父亲,像许多高洁的官身父亲一样,为刘风留了一封家书,以自己科举登榜的经历,勉励他继续在国子监攻读经史、研习诗赋。

    刘宅堂屋之上,刘风读完了父亲的信,一旁哭哭啼啼的母亲抬起头来,哽咽道:“风儿,我们可有办法去寻你父亲?”

    刘风皱着眉头,牙关紧咬,一张原本总像是笑眯眯的狐狸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的目光触碰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字,陡然恶气上涌,从茵席上一跃而起,伸手将那幅字扯了下来,团了几团,扔在灰砖地面上。

    刘夫人唬得停住哭泣,上前捡起条幅,想抚平那“兰台竹心”四个字,急声道:“罪过罪过,这是御赐的物件,我儿你莫做傻事。”

    字是唐德宗让太子少师颜真卿写的,兰台就是御史台,竹心则代表了圣上对刘映的夸赞。每逢来客,这幅字真真是为刘家挣足了脸面。

    刘风将刘夫人扶起来,冷冷道:“母亲,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傻的是您。父亲丢下咱们,去做他的竹心高士,可曾想过刘家老小留在长安,那朱太尉会怎样处置咱们?这幅字能保咱们平安?只怕朱太尉看到了,咱们死得更惨些。”

    他心中已经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平素父亲管束甚严,他尚能忍受,总觉得父亲亦是为独子的锦绣前程操心。此刻面对父亲毫不犹豫地将妻儿留在虎狼之穴之举,他幡然醒悟般,父亲哪里是真的爱之深责之切,一直来在子侄言行上的苛刻,不过是怕影响自己的官声罢了。

    他既已这样认定,血脉贲张的愤怒和百骸发颤的恐惧便无法遏制。他无心平静下来去审度,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一路从尚书台骂骂咧咧到国子监、公然表明忠于唐廷的李揆,恰恰说明朱太尉虽已开始禁锢李唐宗室成员,但并未对不肯归附的官员有何加害。

    他看着母亲,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母亲历来宠爱他,这种实实在在的血缘亲情之暖,刘风不愿失去。他喘了口气,对母亲道:“父亲一心要做旧臣,但儿只想做孝子。”

    黄昏时分,刘风出现在国子监,他找到焦急等待他的宋若清,一字一顿地说:“明日一早,我去怀德坊,打探你家宅子里,是否藏着你所猜想的那人。”

    宋若清如释重负,继而兴奋起来,仿佛白日李揆之事带来的颓丧已荡然无存。

    他在刘风被家仆请回家的几个时辰内,并没有浪费光阴。他从务本坊往东走,迎着越来越多泾原军士布防的方向。丹凤大街周围的几个坊,由于临近皇城,遍布唐廷高级官僚的私宅,并有不少公主郡王的府邸。因此来长安等待春闱的举子,但凡家中担得起,多喜欢租住此地,街上往来如宋若清这样的儒生,十分常见,军卒投过来的目光并不见疑色。

    宋若清看到京兆尹属下万年县的不良人,在张贴告示。他上前细读,果不出所料,朱泚叛军在悬赏缉拿王叔文。

    他拢了拢袖子,立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下,任朔风吹得脸颊生疼。在进行他十八年来最大的一次冒险之前,他终究还是有些犹豫——如果事情真如他猜测的那样,他将如何面对姐姐宋若昭。

    这种犹豫持续到十月初六日,得到刘风自怀德坊返回时给的讯息,宋若清便勒令自己不要再优柔。

    刘风道:“宋兄,我毕竟没有进得宅中,看不分明,万一皇孙在别处,咱们这番周折,只怕落空。”

    宋若清打断他:“我阿姊食量甚小,且与我一样喜食鲜馔,不爱在家中积蓄菜蔬。你既去菜肆小贩处问得,这两日我家奴婢采买如常,还加了羊肉,必是家中还有他人。若是家中来了寻常客人,阿姊为何不说与你听、请你带话于我?”

    他又狠狠道:“如果赌错了,最多落一顿斥骂、被军汉们打得几下,但如果赌对了呢?”

    刘风点头,心道看不出来,这宋家二郎平日文弱,做起大事来当真心机深沉又谋决果断。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又恢复了狐狸般笑容可掬的面色,对宋若清道:“咱们这就往泾原进奏院去。“

    崇仁坊紧邻务本坊,宋若清虽然瘸着腿,也并未坐一程牛车。

    初次告密者都是紧张的,他二人亦不例外,既怕被人抢了先机,又怕告错了竹篮打水,更怕富贵前程到手却被万夫所指。不知是冷还是怵,二人边走边哆嗦。穿过平康坊时,大约为了缓解一下焦虑,刘风揶揄道:“这各地藩镇的进奏院可真会选地方,从崇仁坊到平康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宋若清道:“依大唐律例,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平康坊狎妓,各地节度使和兵马使进京,难道可以进得平康坊?”

    刘风冷哼一声:“规矩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窈窕美人,生徒商贾爱得,贩夫走卒爱得,达官贵人就能忍得住?我父亲教训我时总提起,三省六部九寺十二卫,谁人是平康坊南里的常客,官声臭得很。可结果呢,我看那人倒擢升得很快。”

    说到父亲,刘风的心又沉了下去。倘若父亲不是只顾他的仕途、置家人于险境,自己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在刘风看来,父亲只管和其他京官那样持观望态度即可,像李揆那样是愚蠢,抛下家人则是无情。

    世上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奸慝。刘风这样狠狠地评价父亲。

    宋、刘二人进了崇仁坊,寻到泾原进奏院。兵变之后,长安城内到处都是泾原军卒,低级士卒不当值时,就驻扎在丹凤门练武场或坊间寺内的空地,牙将们则被朱泚安排在晋坊里,泾原进奏院成为段秀实和姚濬等泾原军首脑的统帅调度之所。

    宋若清心思多窍,并未去揭悬赏搜寻李淳的榜文,但他清晰地记住了榜上泾原副使姚濬的名字。他和刘风来到进奏院门口,向守门军士道:“十万火急之事请报姚将军。”

    军士瞪起一对豹子眼:“姚将军一早去了白华殿,恭拥朱太尉往宣政殿登基,怎会在进奏院。”

    宋刘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位身着深绿官袍、腰束银带的白面男子走了出来,急匆匆似要去办公事。

    那守门军士一见,换了副恭敬的神色道:“周判官,此处有两位生徒,说有要事相禀。”

    军士所唤之人,正是受朱泚姚濬所迫、为叛军藏匿兵戈的进奏院判官周轶。

    周轶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年轻儒生,和蔼地问:“两位郎君何事,某可以作主。”

    ……

    此时,在长安城另一端的宋宅内,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正在激烈地争论。

    前夜,打探消息的阿眉回到宋宅。她与宋若昭耐心地等王叔文从丧失爱侣的伤痛中渐渐清醒过来后,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对策。阿眉做了多年暗桩,深知吐蕃人送来的财物支撑暗桩们贿赂过长安城最底层的各式人等。从门吏到胡商,阿眉觉得总能找到能让王叔文和李淳偷偷出城的法子。

    宋若昭也站在阿眉这一边,她并非想尽快撇清藏匿皇孙的危险,而是担心宋若清返家。她来到长安后,感觉这个弟弟与以前大不一样,眼底曾经的赤子真纯似乎没有了,堆积着半是消沉半是不甘的阴翳。

    但王叔文反对。和阿眉这样始终行走于刀尖的杀手不同,他仍有弈者的思维,习惯于三思而后行。兵变之夜,他所有的迅捷行动,只是如被赶上架的鸭子般。现下在宋宅躲了一日,宋若昭的谨慎和阿眉的护卫,竟让他有一种城堡式的安全感。曹家母女和顺娘迅速命丧叛军的消息,在带给他打击的同时,也增加了他的一丝胆怯。他觉得,或许不露面是一招稳棋,说不定过得几日,圣上就带着勤王的军队打回长安。

    阿眉见无法说服王侍读,忧心忡忡地睡下了。她实在太累,虽然手握利刃,她仍昏睡了过去。梦中,她看到蒙寻走过来,拿鼻子蹭她的额头,这是他们私定终身后常有的亲昵动作。下一刻,蹭她额头的人似乎变成了母亲,她的粟特族母亲是那样美,美丽的女人做了母亲、眼中浸润了慈爱的暖意后,真的就如仙子一般。她的仙子母亲把她抱起来,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说,孩子,都过去了,你不会再受苦。

    阿眉觉得面颊有泪水流过,她哭起来,越哭越凶,终于被自己哭醒了。她睁开眼,看到宋若昭的手从她背上收回来,眼中满是被骇了一跳又不好意思的神情。

    原来是宋家娘子在拍她。

    阿眉迅捷地起身:“何事?”

    宋若昭道:“方才国子监太学的棚头来敲门告知,舍弟若清,还须几日才能归家。”

    “这棚头为此事专门跑来?”

    “若清腿脚不好,听说昨日又在国子监门口冲撞了李尚书,怕回来后街坊里正闲言碎语,所以想在国子监清静几日。棚头说他二人素来交好,他又正要来西市采买些物件,便来一趟报个信。”

    阿眉疑心顿起,披衣起身,来到院中。只见墙外的歪脖大榆树,叶已落尽,一截粗壮的枝干却正好抵在院墙的盖瓦边。

    她心思转了转,回头问宋若昭:“这几日,你家的米面菜蔬,都是那哑奴采买?分量可减了”

    宋若昭道:“不曾减量,和若清在家时一样。只是昨日郡王吵着要吃肉,我与王侍读怕他小童心性闹将起来,便让婢子又去买了些羊肉。”

    阿眉心中已有计较,她果断地说:“宋娘子,宁可疑错,不可信错,尽快拾掇一下,今夜天黑后,我便护着郡王与王侍读离开此处。”

    这一日,帝国的都城发生了兵变之后的又一件大事——太尉朱泚,在大明宫宣政殿正式称帝,国号大秦。

    不过短短三天,长安的百官与百姓,就经历了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改朝换代。

    朱泚龙袍加身之时,长安十王宅里,对李唐宗亲的杀戮开始了。考虑了两日的朱泚,终于决定不效仿曹操挟持汉献帝,去找个姓李的郡王做自己的傀儡。他要做得更彻底一些,他要直接登上龙椅。

    他向刚刚被封为中书令兼领兵部尚书的段秀实道:“李淳,可寻得了?”

    段秀实禀道:“正在细布查防,只是陛下刚刚登基,臣以为不宜动静太大,以防民口。待得三日庆典之后,可令源府尹彻查各坊各户。”

    朱泚事成论功,王翃从京兆尹被擢升成尚书省左仆射,源休便从原来的少尹擢升成兆尹。

    坊正、武侯、与里正,在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各条大小街道敲着铜锣来回巡走,宣布着朱太尉称帝的消息。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几乎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王叔文终于决定听从阿眉的建议:设法出城。

    就在他又要将小李淳绑上胸口时,宋宅的门被轻轻扣响。王叔文脸色一变,李淳吓得瘪了瘪嘴,拉住住王叔文的袍角,阿眉则本能地拔出利刃。

    还是宋若昭镇静,轻声道:“我先去看看,或许是邻舍往来,不即刻开门,反倒教人生疑。”

    她沉了沉气,走到宅门边,她本想先透着缝隙瞧一瞧,但当她的鼻尖快要触碰到门板时,门外之人已然开口。

    “若昭,是我。”

    她周身颤抖了一下。即使隔着木门,音色变得沉闷而略显模糊,她依然立刻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皇甫珩。

    她想都未想就打开了门,在开门的瞬间又后悔了。她脑中如闪电掠过:我怎么这么傻,他是泾原军啊,莫不是来捉拿皇孙的!

    她的悔意还未分明,皇甫珩已经一脚跨进门来。

    皇甫珩重任在身,但依然定定地看着宋若昭。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淡去,东方那弯新月实在不够明亮,但昏暗中,皇甫珩觉得宋若昭散发着白玉般的光彩。她的眉眼,她的装扮,都全然谈不上是绝色娇媚的丽人,可她看着他的目光,令他那样心澜波动,一下子就想和她说许多话似的。

    他终于又见到她了,确实是她,他多么怕宅门开启后,出现的是另一张面孔。

    虽然短短几日已发生了这许多事,可儿女情长之事上,竟然于危险纷乱之间,倒现出吉兆来。皇甫珩认定老天爷是将眼前这女子许了他的,否则为何一再能续上缘分。

    宋若昭,一定会成为他的妻室。

    皇甫珩暗暗而坚决地发了誓,唇边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她的闺名:“若昭。”

    宋若昭在这声呼唤后怔住了。方才这同样的一声,由于隔着宅门,她只是用来辨认来者,而没有去感受。此刻皇甫珩的第二声,才让她意识到,他对她的称呼,已经有了亲密的味道。他坚毅的眉宇和冷峻的目光,好像也随着有些异于平时的沙软嗓音而变得柔和了,他的厚重的语调演绎着她的闺名,这演绎者又恰恰是她已起相思的男子。

    宋若昭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立在这里,她只觉得平生第一次有心如鹿撞的悸动,和甜蜜。

    和在兆尹府前那次重逢一样,最先醒悟过来的,仍然是皇甫珩。他返身轻巧而迅速地合上宅门,对宋若昭说了句“莫怕,只我一人”后,将腰刀搁在院中石桌上,低声叫道:“殿下,臣泾原镇兵马使皇甫珩前来,助殿下出城。”

    王叔文从黑暗中现身出来,然后是抱着李淳的阿眉。在宋若昭去开门的时候,他二人已迅速商定,如有情急,阿眉抱着李淳先设法从屋后院墙逃走。皇甫珩见到他们,稍稍一愣。王叔文在他预料之中,只是那安远酒肆的胡女阿眉为何会也在这里,他着实没有猜到缘由。

    但他旋即彻底松了一口气,这二人他都识得,不会不听他解释而弄出大动静。

    王叔文听完皇甫珩简短的诉说,眼中仍有一星犹疑。阿眉先开口道:“王侍读,皇甫将军所言可信,那日我在兆尹府见到仆吏拿了他的佩刀,想必那正是将军刚被设计囚禁之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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