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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八十四章 慑服(中)

    由于金国的造船业荒废许久,定海军通州样的海船与南朝宋人建造的大船相比,宛如玩具,殊少威胁,哪怕作为商船也落后了。所以定海军的船队通常只负责渤海周围的短途,偶尔到宋国的庆元府一游,拿自家船只与宋国沿海制置司下属最普通的钓橹相比,都要自惭形秽。

    李云曾经授意章恺向庆元府江东寨的一个副将打听,要买一艘钓橹须得多少银钱,结果副将还没发声,中人狮子大开口,说因为从船厂到上头大人物的层层都要打点,须得一千五百贯一艘,五艘起售。

    生意未必不能做得,开销却过于厉害。郭宁在山东安置军人、分配田亩,需要耕牛、农具、种子等等,已经流水般的花钱出去,所以这桩事只好暂缓。

    但这些船只此刻横行三角淀的水深处,却声势十足,威风凛凛。绝大部分蒙古人从没见过海船,眼看这种数丈长的庞然大物装载士卒鱼贯而到,只觉压根无法匹敌,纷纷四散而逃。

    其实三角淀的岸边水浅,往湖泽中去的海船只能隔着老远呼喝威吓,就算放箭,也得用足了力气才勉强及岸。

    蒙古人实在过度紧张了。

    他们从湖泽里奔逃出来,随即撞上定海军的剿杀。先前两军乱战,谁都没有队形可言,这会儿定海军却能组成两三百人规模的多个枪矛阵,将士们脚踏岸边实地,往水里低洼处乱刺。

    好几处适合登岸的地点,蒙古人的尸体尸体越积越多,甚至堆积成尸堆,能让人踏足站稳。湖泽水拍,尸堆荡漾起一片又一片血色。

    此时战场上忙活的,换成了定海军的辅兵们,他们中的大部分士卒分散队列,到处搜罗受伤的定海军将士,对他们施以急救。少部分则负责把乱跑的战马牵回来,搬出十数辆大车上的物资,直接给这些惊恐躁动的牲畜喂食豆料。

    还有一些辅兵则手持直刀巡视战场周边,一面护卫其他同伴,一面继续砍杀落单的蒙古人,连带受轻重伤的也不放过。

    两三名辅兵跟着哗哗水响,一直往沼泽深处走。

    走了两里多,才追上前头一个千户那颜模样的蒙古贵族。这千户那颜的侧腹有个很长的伤口,鲜血不停涌出,整个人仰躺在及踝的污水里动弹不得了。但是看到定海军的辅兵持刀逼近,他犹自大声叫嚷,又从怀里拿出好几串金珠给士卒们看。

    这明摆着是在求饶了,但辅兵们在方才的战斗中一样死伤不少,正在杀意十足的时候。这批辅兵,还都是辅兵当中的积极分子,很快都会被抽调为正军的,让他们干这个,本来就是要让每个人都见见血。

    于是几名辅兵配合着,一个人按住千户那颜的身体,一个人揪住他的发辫提起,另一个人摆好姿势,用力挥刀砍向脖子。

    辅兵日常的训练也很不错,这一刀方位准、力道足,一声脆响,便将首级砍落。但这个动作反而引起了几个同伴的抱怨,觉得他的动作太利落,让这蒙古人死得太干脆。

    当下几人又挥刀在尸体砍了几下,把胳臂和腿都砍下来了,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辅兵们没有注意到,距离他们百余步开外,隔着一片灌木林,有十数人浑身僵硬,气也不敢喘,凝视着他们离去。

    这些人,便是负责据守益津关的河北军将校。他们确定了定海军的胜利,才敢稍稍逼近战场,近距离观望战况。此时数人垂下头,看着那个千户那颜的毡帽随水起伏晃荡,也不知怎地,忽然感觉有点悲凉。

    “铁木真纵横高原三十余年,百战而杀得大金国上下丧胆,才有如今的威名。想不到,今天会败得这么惨!”

    隔了好一阵,守将长叹一声。

    边上几名小校屏息观看战斗,此时喘过气来,才发现自家衣袍都湿透了,数人连连道:

    “看看那定海军的士卒,何等凶恶!他们……他们……比起先前在山东棣州所见,他们又强了很多啊!”

    “仆散宣使敌不过蒙古军,他们这场,却杀得蒙古军如砍瓜切菜一般。这也太凶残了,我们断然不是对手!”

    数人说了两句,身后忽然传来怒气冲冲的咳嗽。

    几名将校回头,便看到河北军的重将纥石烈蒲剌都满脸铁青,像是要吃人一样地瞪着他们。

    仆散安贞对河北的控制,主要依托河北东路的漕河沿线,而以霸州益津关作为控扼西、北两个方向的枢纽。所以他自家领兵北上以后,又让原本负责景州漕运司的大将纥石烈蒲剌都带了两千精兵北上移驻,确保己方的退路。

    纥石烈蒲剌都刚从景州赶到益津关,就听闻仆散宣使兵败,自家被蒙古人俘虏,而蒙古人还追着定海军一路向南。他大吃一惊,连忙又带了几个傔从往前线探察。

    熟料赶到此地,正撞着本方将校人人惊恐,全都在宣扬定海军的厉害,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去年、前年漕运断绝,那郭宁仗着海运之利,捞了无数的好处,这才堆出这样的军队!”纥石烈蒲剌都两眼中满是怨毒之色。他道:“如今漕运将要打通,我们占着漕河之利,坐地收钱、练兵,一定能练出精兵!到时候,再向朝廷上书请旨,惩治郭宁不顾友军之罪!”

    几名将校愣愣地看着纥石烈蒲剌都,彼此对视了两眼,谁也没应声。

    过了会儿,还是那个女真人守将忍不住讥嘲:“郭宁以数万人马横行辽海、山东,这几年来,没见有奈何他的。现在他以万人正面硬撼蒙古万骑,杀伤数千,夺下成吉思汗的白纛,军威马上就要震动天下。难道纥石烈将军打算纠合仆散宣使的势力,和他硬碰?”

    “不如此,还能如何?”纥石烈蒲剌都大叫。

    边上几个傔从连忙上来阻止:“将军,噤声!噤声!”

    纥石烈蒲剌都压低嗓音,待要再讲,却见身前的将校们神色不对。

    “狗日的,你们什么意思?你们都是女真人啊,不要乱来!”

    守将被吓得勐打一颤,嘴唇乱抖:“我,我……”

    边上那负责哨探的军校苦笑道:“郭宁的麾下,可不是没有女真人。何况我虽是女真人,早年读过汉家的书,识得几个汉字,作得汉儿的文章。”

    又一人也道:“郭宁既然胜了这一场,接下去必定要拿河北,我看朝廷是挡不住的,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呢。咱们又何必硬顶?不如及早把益津关献上,换点些小功勋,大不了以后不当兵了,各自回乡种田。”

    这两句话出口,旁边其余数人连连点头,就连守将也露出释然神色。

    “你们敢!仆散宣使这才兵败几天,你们就成了这样?咱们手底下还有兵马,还有地盘,大有可为!你们怎么就……”

    纥石烈蒲剌都抬手戟指,恨不得拔刀把这些叛徒全都砍死。

    可转念一想,益津关的守将如此,河北各地的守军恐怕也都如此,甚至自家手底下的两千兵,多半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跟着仆散宣使在河北辛辛苦苦练兵一载,却只聚集出这等货色,他忍不住又恐惧,又沮丧,浑身都冷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慑服(下)

    郭宁很累。

    所以直接就在九斿白纛下坐着歇息,任由亲兵们簇拥在左右,为他解除甲胃,包扎伤口。

    以他为中心,伤员们和定海军的骨干文武们也陆陆续续地汇合过来。

    最先赶到的是张惠。郭宁在此反杀蒙古军的计划,除了总管这一级,也事先秘密传达到几个得力的钤辖。张惠作为汪世显麾下的勐将,专门得到指示,要领本部精兵,作为冲向蒙古军本部的第四波兵力。

    按郭宁的判断,张惠负责发起的一击很可能决定胜负。可惜到了厮杀时,前头的郭宁突击得太勐,张惠一路勐追也没赶上;后头的汪世显所部又很快被蒙古骑兵甩开,他只能率部返身阻挡。

    这种非生即死的血战,主帅亲自身当锋镝,结果预定支援的主力少了一路,那怎么行?旁人只觉得郭宁勇勐,张惠却知道,自家在战斗中表现未免一般。

    这会儿他满头满身是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赶到,当即跪地请罪。

    郭宁冷眼盯着他,既不言语,也不叫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这一场毕竟是赢了,若战事不利,我郭某人的脑袋早就落地,你也找不着人请罪。”

    这话若是玩笑也还罢了,若藏着几分真实意思在里头,张惠简直就没法在定海军存身了。他咬了咬牙,想要狠狠自责,请郭宁立即安排一顿军棍也好,哪怕杀头也好。

    郭宁果然喝道:“战场局势千变万化,我也深知。但你这厮动作慢了,害得我辛苦!军纪你是知道的,回头领一顿板子,就这么办!”

    张惠不敢抬头:“是,是!”

    随即又听郭宁叹了口气:“上来,上来!我够不着啊!”

    张惠膝行上前两步,郭宁探手到他肩膀后头摸了摸,微一用力,拔出一片嵌在肩胛下方的细小箭簇。

    张惠吃痛,叫了一声。

    “你部的医官全不靠谱!你自己也是个粗心的!不觉得疼吗!”郭宁骂了句,召了自家傔从来为张惠包扎敷药。傔从忙活着,郭宁继续道:“不过,你阻拦敌骑追击有功,还是大功!这我也记下了!看你现在活碰乱跳,很有精神,那就赶紧去搜一搜各部的将士们,别在我面前闲逛啦!”

    张惠嘿嘿笑了几声,连忙告退。

    又过片刻,汪世显和移剌楚材等人齐到。

    郭宁对汪世显,只微微颔首:“老汪,辛苦了!来,喝水。”

    侍从端上清水,汪世显拿起茶碗,一饮而尽:“战死不少将士,须得补给了我。将士们该有的抚恤,也得赶紧。”

    “放心。”

    而移剌楚材连声苦笑:“宣使,先前咱们盘算时机是否已到,还没有个结果,你便忽然说,有个能甩开蒙古人的主意,然后转而去找众将商议……当时所讲,便是这个主意么?”

    “正是,这是个好主意。对么?”

    移剌楚材忍不住抬高一点声音,有点抱怨地道:“奈何将士们的死伤惨重!奈何宣使自家身处险地,几乎不免!”

    郭宁默然不语。

    此时越来越多的将校们从战场各处赶到,所有人簇拥在郭宁身边,看着他和他背后那面白纛,人人的脸上都是崇敬色彩。而张圣之更是干脆,咕冬一声双膝跪倒,行了个拜见主君的叩首之礼。

    数年前将士们在河北塘泺挣扎求生,活得犹如虫蚁般卑微的时候,谁能想到郭宁竟能骤然崛起,坐拥广袤地盘,控制百万军民呢?谁又能想到,就在河北的塘泺边缘,郭宁竟能一战打崩蒙古人的怯薛军,并差一点抓捕了成吉思汗呢?

    这一场胜利,是爆炸般的胜利,是足以震撼天下的胜利。从此以后,整个北方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定海军拥有远远超过朝廷的武力,是唯一一个能够正面打败蒙古军的政权;昌州郭宁,更是远比大金朝堂上任何人都强悍的军事首领。

    此前定海军凭借军队的力量,直接掌控大量土地,再得海贸之利,已经成了大金国境内的异类。到处都传扬他们反贼的身份,朝廷自身却不闻不问,只求一时安稳。

    到这一场胜利之后,定海军的声势暴涨何止十倍,更不用把女真人朝廷放在眼里了。往小里说,他们顺势扩张,立刻就能插手河北,至少也囊括漕河沿线六州。这一来,定海军已不像是大金国内部的一个地方政权,而足能自成一国,形同汉末、唐末的诸侯。

    往大里说,诸侯的实力和志向也分三六九等,天知道郭宁会是那一等?如果他是汉末的曹操,唐末的朱温,那诸侯之路后头,又会迎来什么样的目标呢?

    “宣使!宣使!”

    远远近近许多人看着郭宁,口中招呼,纷纷郑重参拜。

    郭宁向他们挥了挥手,立刻激起更多人的欢呼。

    郭宁再看移剌楚材:“这一场,是我赢了。”

    移剌楚材无可奈何地苦笑了几声。他虽有一点埋怨,自家却也掩不住对此战的震惊,对郭宁的钦佩,对战后胜利果实的强烈期盼,于是也躬身下去。

    郭宁示意大家赶紧起身,好好休息。他自己换了身干净戎服,翻身上马,开始巡行战场。

    “宣使来啦!”

    在将士们的眼里,郭宁骑着高头大马,身形更是威武异常。

    当他在马上向将士们举手示意的时候,所有人的情绪忽然释放。将士们手中紧紧握着自己的武器,拼命的呐喊起来。

    定海军的兵力扩充极快,在郭宁控制山东东路以后,除了驻在益都的郭宁本部以外,其余各部分头驻防大城、要隘,数月之间,不少人根本看不到郭宁的身影。而此战之前,将士们伪装作辎重队伍行进,郭宁每日与众人一齐行动,大家虽然看在眼里,又不合喧扰。

    将士们都知道,郭宁出身行伍,对部下的照顾向来不遗余力,将士们对他的感情也很深厚。这种感情里,除了受到恩惠后的感激以外,更多的是尊敬、信任和崇拜,这种感情建立在武人同生共死,一同在战场驰骋的经历上,比小恩小惠带来的感激之情更加牢固和深厚。

    而此时此刻,站在胜利的战场上,所有人愈发确认,郭宁是当之无愧的首领,是战无不胜的统帅,是能够给所有人带来崭新未来的人!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原野上升腾,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骤然出现,吸引着周围的一切。

    战场的东面,契丹军的首领耶律克酬巴尔原本率部驻扎柳口,负责封堵陈冉所部向西行军的路线。陈冉以船队突破防线后,他又领着精骑千余,一直在后紧追不舍。

    耶律克酬巴尔是北京路蒙古附从军的重要一员,其部族控制着从惠和到武平之间的草场,当年他还曾是大金国名将乌古孙兀屯的副手,沙场经验十分丰富。

    此时,这名宿将隔着四五里,静静地听着战场上持续不断的欢呼,然后和部下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声张。我去见一见那郭宁。”

    战场的南面,纥石烈蒲剌都忽然勒马。

    他情绪低沉地对同伴们说:“益津关那里,回不去啦!”

    “将军是说?”

    “那关城内外的人,一旦知晓郭宁杀败成吉思汗,必然丧胆。郭宁只要派一支小队,仍几个蒙古贵人的脑袋进关示威,他们立刻就会投降……不,不,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已经盘算献关投降了。”

    “那我们怎么办?”同伴们大惊。

    “我们先回景州吧,不过,估计景州也不安稳,到了那里收拾人马、细软、粮秣,咱们再去南京开封府。”

    战场的西面,也同样有人在。

    那是一队颇显精悍的骑兵。

    骑队前方,有个年方总角的孩童骑在马上,对旁边的高大青年道:“兄长,现在不去输诚,更待何时?这局面明摆着,蒙古人的官儿,从此做不得了!”

    高大青年沉稳颔首:“天泽你说的很是。只不过,没有礼物随身,不好相见。”

    “牵我的马去,不行么?我这匹马儿,是好马!”孩童想了想:“不成的话,便将咱们手里的数州之地尽数献上呗?”

第五百八十六章 大事(上)

    过去数年里,蒙古人的凶残暴虐给所有人造成了深刻的印象。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或许这群野兽的骤然崛起,正代表了某种天命;说不定上苍的垂青有所变化,女真人在域中的霸权,将被更野蛮的同类所取代。

    蒙古军前一次南下,主动诣军门降伏的金军将校甚少,各地都有誓死守城的壮烈之人。但此番蒙古人先破北京路,动用的兵力较之前年远远不如,却得到北京路大批地方军将的服从,转瞬编成十余万大军,便是这种想法逐渐蔓延的结果,

    但定海军的这场胜利,给了蒙古军当头一棒。

    这场战斗的规模不大,却是成吉思汗和郭宁两人的正面对决。胜负之分即是高下之分,绝没有解释的余地。

    随着定海军放出侦骑,开始搜捕落单的蒙古人。各种各样关于成吉思汗下落传闻也被汇集,过了半个时辰,郭宁才确认成吉思汗提前抛弃了他的白纛,孤身逃入湖泽,遂得以幸免。此刻他多半已经汇合了失吉忽秃忽所部,急速往北去了。

    这个消息扩散开以后,有将士深表可惜,甚至哭着嚷道,只差一步可报大仇,更多将士则掀起了另一波的欢呼。

    成吉思汗逃窜的越是狼狈,就越是证明了郭宁的武威。毫无疑问,蒙古军眼看将要无法遏制的崛起势头,被郭宁和将士们共同阻遏了。这场胜利造成的震动,必如山峰崩入海面,激起滔天巨浪。

    越是耳聪目明之人,越能够理解这巨浪的意义。

    张圣之站起身来,满脸虔诚地望着远处郭宁策马的英姿,再看看移剌楚材。

    定海军的文官体系,较之军队体系要弱势很多,几乎是移剌楚材一手建立起来的。如张圣之这样的重要幕僚,原本不过是个跟着私盐贩子张荣,在黉塘岭混日子的账房,无论学识、身份,还是家世背景,都与移剌楚材有若天壤之别。

    所以张圣之一直有些怕移剌楚材。好在这一战里,张圣之主导的军械司功不可没,回去以后论功行赏是一定的,他的胆子便壮了许多。

    眼看着移剌楚材还有些悻悻,张圣之便向前劝道:“晋卿先生也不要太多虑了。自古成大事者,谁不九死一生?或许主公为天命所钟,遂能一次次蹈险如夷呢?”

    移剌楚材有些感慨。

    胜利后的变化,许多人能感受到,而且聪明人立刻就试图顺应变化,寻找自己未来的路。无论移剌楚材,张圣之,还是将士们,他们的利益都已经和定海军牢牢挂钩,都寄托在郭宁一人身上,郭宁走得更高,就代表大家都能走的更高。

    “大事?天命?”移剌楚材深深看了张圣之一眼。

    张圣之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大事!天命!”

    移剌楚材也点了点头,将要言语的时候,一名侍卫策马而来:“晋卿先生,张参军,宣使请你们过去。”

    两人拔足就走。

    郭宁已经折返到战前他驻足的小高地,这会儿已经连续发出了多条有关军务的命令,见移剌楚材等文官赶来,他道:

    “这件事须得你们安排,受伤的将士数量很多,他们莫不要轻易移动了,政事官们尽快清点手头储备的药材,调动医官用心诊治,竭力抢救。如果药材和医官不足,就以山东宣抚使的名义,在周边调达。其余将士们在此休息,所需的饮食用度也不要顾忌,只管充足供应,将士们不准喝酒,但要有肉,要吃饱。这一战的功勋,也要当场统计,今夜之前就录上簿册,让将士们安心。”

    “我们定会全力办好。”移剌楚材和张圣之都道。

    郭宁又道:“打赢了仗是喜事,但规矩不能乱,军队不能松散。汪世显安排各部驻扎,另外代管军法司,严明军纪,处置关押俘虏。”

    “是。”

    “董进立刻多派哨骑,严密监视周边,防止蒙古人卷土重来。另外让精干之人传递胜利的消息,多派几队人,分头向益津关……”

    说到这里,人群中有个女真军校模样的人举手连连喊道:“益津关这里,已经知道了!”

    郭宁微微颔首,继续道:“还得传往卢沟河沿线……”

    人群中一个契丹军官也满脸堆笑地举手喊道:“卢沟河这边,柳口的驻军很快就知道。宣使如果要再讯到窝子口、武清、漷阴等地,我们也愿意协助!”

    郭宁指了指这军官,对董进道:“你去找他。”

    董进躬身应是,从高坡上下来。

    “另外,还得派一队人往中都方向传信,免得那处生出什么异动。”

    人群中一个总角孩童登上马鞍,大声道:“郭宣使,中都那边,现在是成吉思汗麾下大将木华黎带兵包围着,内外隔绝好几日了。我们愿意协助!”

    郭宁指了指那孩童,往身边看看可有合适的人选。

    先前厮杀时,倪一全程举着军旗跟随。军旗醒目,很容易成为敌人围攻的目标,举旗之人又要双手握持,无法应对,所以非常危险。可倪一的运气真是好到吓人,一场冲杀下来毫毛未损,甲胄上的血全是蒙古人的。

    当下倪一兴致勃勃:“宣使,我去吧!”

    郭宁打量他几眼,点了点头。

    总角孩童手脚并用下马,待要迎候倪一,忽然想到一事。他翻身又站上了马鞍,大嚷道:“宣使适才说,伤员们需要医生、药物,我兄长已经去收集了,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携来营里。将士们需要的牛羊肉食,我们也有;还有好手艺的厨子,都是今晚赶到!”

    忽然冒出这般言语,其实有点突兀。但一个总角孩童说话,又很有诚意的模样,郭宁哪能要求更多些?

    定海军和蒙古军厮杀时,周边紧急赶来的观众不少,而且彼此多半认得,全都是这几年来游走于大金朝廷和蒙古之间的人物。

    眼看战斗局势底定,很多人急着回去报信,也有人比较果断的,当即做出选择,奔来郭宁驾前求见。郭宁正忙着,先不急着见他们,也不阻止他们混在人群里凑热闹。

    这会儿,人群里不下数十道目光都看那孩童,有人悻悻道:“郭宣使何等身份,何等杀气!史天泽这娃儿倒是大胆,他家里父兄都是蒙古人的高官……也不怕郭宣使知道了他的身份,剥了他的皮!”

    也有人道:“史家乃永清县的土豪,在霸州的号召力只怕比仆散安贞还强些。他们距离战场最近,要支应军需也最容易。不管怎么说,这个马屁,给他们结结实实地拍上啦!”

第五百八十七章 大事(中)

    郭宁继续吩咐各种事物,而前来应答之人,在这时候,全都格外恭敬,用了超出平时使用范围的礼节。

    分明大家身处沙场,地面处处尸体横陈,鲜血尚在流淌,分明郭宁本人脸上的征尘未去,身上也只着简朴戎服,除了腰间的金刀绝无佩饰,但围绕在他身边人都觉得,当场似乎多了一些仪式化的东西。

    郭宁倒不至于被这种万众归心的场面唬住。他出身于北疆,活跃在河北塘泊,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了。

    蒙古大举入侵之前,从北京大定府到西京大同府的上千里边疆,上百里纵深,就已密布着各种掌握实力的乡豪、寨主,依靠自身纠合的小股武力存身。大金不断抽调地方兵员,去往草原作战,朝廷对地方控制力度不断减弱,他们的力量就越来越强。

    这些人物以汉儿居多,许多人日常也曾读过汉家诗书。但河北地界,尤其是河北北部的燕云一带,历经异族统治将近三百年,其人心和社会结构都不可避免地受到胡风浸染,他们在骨子里毫不认可儒家的春秋大义,行事的作风趋向强悍凶狠,而规则更只有一条,那就是依附强者。

    以这个总角孩童史天泽而论,他的父亲史秉直世为土豪。上一次蒙古军南下,史秉直领数千人涿州投降木华黎,随即奉命带领降人家属屯驻霸州,实际控制了益津关,一度控制周边依附的上万人家。

    待蒙古军退回塞外,史秉直又应命挑选壮勇,由史天泽的长兄史天倪率领,随同回返漠北。这支武力离开以后,史秉直的声势大衰,后来朝廷重新恢复河北、中都各地,他就顺势回返故乡永清。

    这样的人物,在河北还有不少,如果大金按照汉唐以来的君臣制度去责问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该严惩不怠。可是大金骨子里,又改不了白山黑水间的部族遗风,在许多女真人的高官贵胃眼里,这种选择其实是正确的,如果大金要去惩治,反而就坏了规矩。

    于是,这些人虽然背叛了大金,却并没有什么压力,虽然跟从蒙古,也谈不上多少忠诚。当郭宁打完了这一仗,这些人纷纷赶到,意图向新崛起的强者俯首,也就理所应当。

    中都永清县,三角淀以北的战场上,许多人作如此想。

    中都大兴府里,许多等待战争结果的人,也作如此想。

    大金国的中都城,虽然在外有高达数丈的城墙保卫,城墙上更是敌楼、马面密布,刁斗森严,但内里的诸多政治势力,乃至这些政治势力脚底下踩着的根基,却早就在不断坍塌崩溃。

    三天前,蒙古军主力忽然从金口大营出动,不仅使全城军民惊恐万分,也极大地加速了这种坍塌崩溃的过程。

    只不过,中都城距离关键的战场实在太远,而整座城池此前被成吉思汗视为必取得目标,始终处在蒙古军的威逼围困之下,与战场的联系就很成问题。

    不少人为此抓心挠肺,想了不少办法,但游走的蒙古骑兵着实凶恶,好几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前日里少数几拨能够回来的都说,卢沟河以西,良乡县境内的料石冈上确有大战,而且大战的结果很不乐观,显然是南面来的兵马被击退,而且,战场上丢弃的女真人尸首极多。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中都,听说皇帝也被惊动了,召集重臣商议了一夜。而朝堂以外,各处也都有人暗中串联。

    大金全盛的时候,中都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地,尤其是城西一带,从宜中坊到洗马沟,再到鱼藻池周围,汇聚诸多高柜巨铺、茶坛酒肆,又有众多私家园林。其实园林之清雅,与诸多铺子的铜臭气息甚不相合,但明面上掌控商业资源的人,又无不依赖背后身在园林的贵人,所以古怪的混搭也就不可避免。

    这种环境,眼下就特别适合身份独特的人物们聚集。

    “进之先生,请,请。”

    杜时升的马车还在白马神堂街上行进,酒楼里的人就已经得到消息。当他马车下来的时候,美貌的女掌柜小步趋前,殷勤引路。

    但这份殷勤,并没有让杜时升感到愉悦。过去两年,他凭着郭宁代理人的身份,虽不出入朝堂,在这种场合一向是备受尊崇的。谁知这会儿他亲自来此,负责出来迎接的就只一个女掌柜?

    心里不快,杜时升面上可不会表现出来。他年轻时是狂士,现在却只有三分旷达,多了七分儒雅。跟着女掌柜娉娉婷婷的身姿走了几步,他捋了捋胡须,笑呵呵问道:“盼儿,乌林答与那小子,可到了么?”

    前头女掌柜的身影稍稍一顿,然后翩然退在杜时升身边,言语声清脆带笑:“进之先生唬我呢!现在这局面,可不合让乌林答老爷晓得。”

    好家伙,先前战场回报说,定海军虽败未溃,急速退兵,所以我还能来此,已经算得优待。

    乌林答与就比较倒霉,他背后的河北勐安谋克军貌似在良乡遭到彻底击溃,说不定代表了仆散家的将门势力就此一蹶不振。于是这位当过近侍局奉御和尚食局直长,出身章宗皇帝近臣的人物,就连喝杯酒的资格都没了。

    真是朝纲不振,上下失序,城狐社鼠们如今也抖起来啦!

    心里这么想着,杜时升脚下不停,跟着名叫盼儿的女掌柜往酒楼里走。这酒楼规模不小,绕过往复回廊和池塘假山,足足走了数百步,才见到一个白发老者微笑行礼。

    杜时升客气颔首:“赵先生!”

    按大金制度,负责中都税赋钱谷、督查从实办课以左国用的衙门,唤作中都都商税务司,有管理全盘事物的商税使一员,副使一员,都监一员,其下再设司吏四人,公使十人。

    其实商业里头的事情,门道极深,从外头调一个官员入来,哪里就能搞清楚底细?数十年来,这商税司里,官拜都监以上的全都是摆设,正经发挥作用的,从来都是司吏和公使们。

    这老者姓赵名公左,世宗大定年间中都肇建,他就在商税司里做公使,曾经目睹过大金国许多权贵的兴亡起落,当年胥持国当政,杜时升就和他有往来。现在此人虽然垂垂老矣,也早就辞了公使的职务,但在中都城里皇帝和贵人们不屑正眼看的那些地方,他仍然是地位极高的人物之一。

    “郭宣使真是厉害啊!”

    赵公左抬起眼皮看着杜时升,嗓子呼噜了几声:“这才两年吧?郭宣使就敢和鞑子大汗厮杀?嘿嘿,良乡一战虽败犹荣,不愧中都城里传扬的恶虎之名!”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大事(下)

    良乡战事的后继如何,杜时升始终不知道消息,自然心急如焚。但他在外人面前不失体统,当下回一句:“倒也未必便败,说不定,这一仗能赢呢?”

    赵公左只当他嘴硬,哈哈大笑:“听说进之投了郭宁以后,很受重用。在中都城里,如今也是能见到丞相、元帅的大人物了。这样的身份,和我们这些老朽过时之人大不相同……所以你盼着郭宣使安全,理所应当。哈哈,进之啊,咱们进屋谈。”

    杜时升在心里骂了一声,跟在赵公左身后,口中道:“老先生这般说来,愧煞我也。我在中都城里吃的这口饭,还不是托各位的人情?”

    聚集在屋里的,足有二三十人。房间不大,人却不少,使得屋子里热烘烘的。这些人多半都是城中有力的行会首领、作坊主和实际控制文绣署、裁造署、乃至曲使、盐使等重要官署的有力人士,角落里甚至还坐着几个地痞的头目。

    中都大兴府,是聚集数十万人口,极盛时将近百万的大城,朝廷虽然设有叠床架屋的许多机构加以管制,但其治理粗疏惯了,所谓的管制很多时候只是水面上一套。

    在朝廷眼光所不及的水面底下,又有其自身的运作体系。这些人,便是主导这个体系的有力人物。过去两年来,正是这批人与杜时升紧密合作,不仅维持了海上商路,同时也给他们自己,还有他们背后的人物赚到了滚滚资财。

    这会儿听到杜时升把众人抬得很高,有人站起逊谢,有人微微冷笑,觉得杜时升是因为背后的靠山将倒,这才嘴甜。

    也有人嚷道:“客气话别说了!”

    杜时升并不理会,自家落座。

    叫嚷之人名叫谭度,是中都有实力的大商贾,主营是茶叶和药材。他不耐烦地道:“抓紧谈正事吧!眼下局面已经危殆,咱们总要有一个章程应付,是不是?”

    旁人苦笑:“咱们这些人,平日里在贵人门下奔走,赚些钱财。可除了钱财,我们还有什么?现在城里都是元帅、都监们说话,武人们如狼似虎,咱们惹不起的!哪来的章程!”

    赵公左摇了摇头:“话不是这么说,惹不起贵人们,却不代表就要在城里等死。事前不做准备,难道要等着城池被打破,所有人玉石俱焚?”

    听他这么一说,屋里骤然一静。

    过了半晌,有人压低声音:“老先生,这中都城,难道守不住了?”

    “你说呢?”

    “中都城可不是那么好打的!”有人大声道。

    屋里继续安静。

    术虎高琪带着中都城里号称数万的大军,却躲城墙以内做缩头乌龟,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完颜承晖去了通州以后,起初听说在潞水沿线接应粮草,打了几仗,这会儿也和中都断绝了联系。河北、山东两地的援军一败,原先散在中都路各地的蒙古附从军都能收回兵力,大举攻城。

    也就是说,接下去中都要面临的不是蒙古人,而是蒙古人和附从军的合流。附从军足以弥补蒙古人兵力不足、不熟悉攻城之法的弱点,附从军的将帅们为了在蒙古人面前表现,又会格外凶悍,毫不介意拿士卒的性命去填平城壕。

    这样凶悍的敌人,术虎高琪能顶住?

    有人叹气道:“术虎高琪元帅倒也不是无能,只不过,这会儿他若能守住中都,又何至于当年丢了缙山,丢了居庸关,一路退回中都来?”

    这句话一出,众人同时叹气。

    与叹气声同时发出的,还有清脆的格格声响,原来是一个商贾想把手里茶盏放回杯托,结果手腕抖得不听使唤,以至于瓷器彼此碰撞。这是想到蒙古人破城以后酷烈残忍的手段,彻底慌神了。

    后排角落里有人愁眉苦脸:“先前战事一起,就该立即逃亡,怎也强似在城里等死。”

    倒不是说众人看不清局势,关键是,蒙古军刚出现在中都的时候,城里各种物资的价格飞涨,尤其米价翻了二十倍不止,山东船队到通州一次,运送的粮食都能让在场众人赚到盆满钵满……当时众人眼都红了,真不舍得啊!

    谁能想到,不久之后,河北、山东两地的援军就在鞑子大汗面前一触即溃呢?

    这两家,素日里可都是号称精兵勐将,实力雄强的。

    仆散安贞这厮在河北重建勐安谋克军,半年里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侵害了多少中都贵胃的利益,朝堂上的大员们都是强忍不满,才没和他撕破脸。郭宁更不用说了,他拿着从中都赚去的金山银海成日里练兵备战,过去一年里从辽东到山东,到处兴风作浪,就没消停过。

    结果,他们的仗就打成这样。

    这两位都输了,中都城还能指望谁?

    指望术虎高琪元帅忽然神威抖擞,还是指望皇帝陛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众人哀叹不已。

    但他们既然坐到现在的位置上,必然个个奸滑似鬼,哀叹声中,又同时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有人沉吟道:“老先生今日相召,莫非是有了脱身的良策?”

    在所有人热切的眼神下,赵公左点了点头。

    “不瞒诸位,我已经暗中说通了一位执掌兵权的都统,他愿意高抬贵手,偷偷打开某一处城门,放我们出城。”

    “哦?”房里十余人热切站起,有人动作太大,把身边放置茶盏果盘的桉几带倒,哗啦啦乱响。

    下个瞬间,每个人都在叫嚷,每个人都在发问,每个人都试图压倒别人的嗓门:“竟有这样的好事?”

    “老先生真能做到这个地步?真能如此,这恩情便如再造啊!”

    “咳咳,我阖家四十余口,都能走吗?”

    “私开城门,干系不小。老先生,你联络的这位都统可靠么?”

    “各位,各位!出城以后说不定就会撞上蒙古骑兵,那才更加危险啊!还得再议!再议!”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日头都开始偏西,杜时升才从酒肆里出来,坐着马车回到自家院落。

    张柔和苗道润一齐迎上:“怎么讲?”

    “朝堂上的大人物犹自强持镇定,怎奈底下人动摇得厉害。商税司的公使赵公左紧急买通了一名都统,将在今晚戌正偷开会成门,以便城中豪商巨贾们逃往西山。”

    “会成门?”张柔和苗道润对视一眼。

    杜时升颔首:“领兵驻在会成门,而且有权力、有胆量私开城门与人交易的官员,只有一人,便是武卫军都统、都城东面宣差副提控纥石烈鹤寿。这位,和我也有一点点的交情。”

    苗道润骂了一句。

    过去两年里,在皇帝的纵容下,诸多女真军官不断侵夺他在武卫军的权力。而最终实际掌控了武卫军的半数,硬生生把苗道润逼成一个空头指挥使的,正是此君。

    杜时升恍若不见,继续道:“先前两位都说,想要尽快离开中都。那么,现在就请赶紧回府收拾,两位各带三五亲卷、随身细软,戌正时分赶到会成门,趁着城门私开,一涌而出便是。”

    “然后呢?”苗道润问。

    “然后?离了中都,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以两位的才能,何处不能去得,哪里还要问我?”

    “嘿!”苗道润被噎得无语。

    “我们是想问,然后,进之先生想做什么?”

    张柔轻笑两声:“兵凶战危之际,郭宣使却一直留着进之先生在中都,总不见得就为了粮食生意那点好处?在与蒙古军大战之前,慧锋大师这样的勐将不在军前效力,却来中都,总不见得就为了关键时刻弃城而逃?”

    杜时升正色道:“我们自然有我们的事做,但,这与两位没什么关系。两位安然离去,我便已经尽到朋友之谊,后面的事情,非你们所能知晓。”

    苗道润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顿时满脸通红。

    张柔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凝视着杜时升:“真要是没有关系,慧锋大师前日里又何必出来相见?”

    待到杜时升的神情变得严肃,张柔继续道:“进之先生,我觉得,郭宣使必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你们有大事要做!这件大事,还是从会成门开始的,对也不对?莫要再消遣我们两个了,逃亡什么的,再也休提……你便说一说正事吧!”

第五百八十九章 夺城(上)

    山东与中都,在政治上是隔绝的,甚至是对立的,但在经济上,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由此,山东定海军的核心人物们,对中都朝廷和中都大兴府上下人等了解非常充分。此番蒙古军南下不久,郭宁就觉得中都城在面对蒙古人威胁的情况下,很可能出现动摇。

    但是无论出于环渤海的商贸需要,还是出于地缘上的安全需要,定海军又势必不能放任中都动摇。愈是在困难的局面下,愈是要稳住中都。

    眼下正是困难局面,而动摇之人已经在彼此串联。除了眼前这批,更有无数人还在后头蠢蠢欲动,一旦给他们造成声势,中都大兴府,这座大金的国都立刻就会崩溃。

    杜时升对此毫不怀疑。

    那么,怎么应付?怎样才能压制住这种趋势,稳住中都,直到支援中都的定海军扭转中都的局势?

    以杜时升一人之力,想要达成这个目的,简直是白日做梦。何况杜时升在中都的经营,最近本也不那么顺利。

    郭宁留杜时升在中都,是希望他推动中都的官员如胥鼎等人,发挥他们在朝堂上的力量,作为定海军的盟友或掩护。但随着定海军的势力扩张,这么一个俨然反贼的庞然大物总会越来越让人戒备。杜时升在中都的影响力,一定程度上便受到持续压制,他想要影响到高层的人物,已经越来越难。

    但杜时升依然是有办法的。

    走不通高层路线,便走底层路线。他数十年前就谙熟大兴府底层盘根错节的势力,最擅长在这种繁杂的关系里头,牵出一根有利于己方的线头。只要把线头握在手里,也就获得了影响大局的能力。

    “真有这样的线头?”苗道润瞠目结舌。

    “线头在哪里?”张柔问道。

    “就在会成门。”

    “我不明白,还请进之先生细细解释。”

    “方才我去见的这些人,数十年来对上秉承某些贵人的意图,对下擅取奸利,乃是中都城里最奸滑、最无节操的一批货色。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便是他们第一批惧怯动摇。但他们又是最有用的一批货色。”

    “怎么个有用法?”

    “杀几个带头的,就能震慑他们背后的诸多贵胄。控制住其余的,就等于绕过了层层叠叠的官员阻碍,同时掌握中都城里六个粮库、两个军械库、三个流民聚集的营地和一处靠近皇宫的军营。”

    “纥石烈鹤寿是你们的人?这个开城逃亡的计划,根本就是你安排的陷阱?”张柔反应很快,登时吃了一惊。

    “先前说过,我与纥石烈都统有一点交情。”

    杜时升解释道:“这位纥石烈都统,泰和年间任蔡州褒信县副巡检,蔡州被宋军围困时,他与宋人作战得力,遂崭露头角。而当时领兵为蔡州解围,又大力提拔他的恩主,正是如今的辽东宣抚使,我家郭宣使的得力盟友纥石烈桓端。所以,虽然不能托付大事,请他帮一点小忙,没有问题。”

    “原来如此。”张柔点头。

    而苗道润眯起眼睛,问道:“靠近皇宫的军营?是哪一个?”

    “同乐园南面,那个拱卫直使司的军营。”

    当年中都政变,张柔带人替皇帝杀了好几个宗王。后来论功行赏,一度被任命为拱卫直指挥使。直到此刻,这军营里的不少将士,还是他从易州带出来的老部下。

    发起行动的地点,是充斥苗道润旧部的会成门,武卫军的地盘。而发动之后得以控制的最关键处,又是遍布张柔旧部的拱卫直使司军营。

    杜时升这老狐狸可真阴险啊,嘴上说要恭送两人离开中都,实际上早就把两人的任务,把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苗道润看了看张柔,再看看孤身一人的杜时升:“那处军营可不是寻常地方。老杜,你这么做,与造反何异?这不就是第二次中都政变么?”

    杜时升笑了起来:“以我家宣使之英概,早就不愿屈居人下,而他一直都希望,中都城里的权柄,能掌握在有能力、靠得住的朋友手里。”

    “你家郭宣使的兵马,遭蒙古怯薛军迎头痛击,已经一路向南败退,成吉思汗亲自率军追了下去。要我说,这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进之先生你却还盘算着控制中都?你们定海军的人,都这么狂妄么?”

    苗道润语带讥讽地反问,杜时升立即提高嗓音:

    “有些话,当年我在河北塘泺里,就和两位说得很清楚,两位难道忘了?我家宣使和成吉思汗这一场厮杀,很快就会分出胜负,而咱们只管把眼前的大事办成!如果宣使得胜而归,从此就不会再局限于山东,两位则是为宣使控制中都的功臣!如果蒙古人来,那也无非厮杀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在这上头有什么好犹豫?你们是在中都待久了,吃得朝廷俸禄太饱,真把自己当作女真人的狗吗?”

    杜时升身材瘦削,嗓门却大,他年轻时就敢在中都的街道上,当着无数人公然预言大金必亡,胆子更大。

    院落以外,忽然有风吹来,猛地撞入空旷院落,打了几个转,轰隆隆卷动门窗,呼啸着,就像是一个发怒的勇士举起刀剑,奋力挥舞,将要把眼前的敌人摧毁。

    “进之先生,郭宣使打败成吉思汗的可能,实在太低了。其实你真正希望的,是要我们两人抢在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折返之前,控制中都,稳住中都,乃至据城死守,想办法打退蒙古人的进攻。”张柔慢慢地道。

    杜时升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宣使一向都能打赢。”

    张柔张了张嘴,有些佩服,有些无奈。

    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我干了!”

    “都已经谈到这里,还能容我退出么?”苗道润在旁苦笑。

    既然做出了决断,两人便不耽搁,张柔立即问道:“那个纥石烈鹤寿,能为咱们做到什么程度?你既然诱骗那些人物戌时离城,他们必定暗中召集亲信部下、得力护卫,咱们不往多里说,三五百人的随身武力一定是有的。纥石烈鹤寿能替我们压住局面么?”

    “他只负责放个消息,并不知道,也不参与后继的事情。”

    “那就得用我们的人!”苗道润不禁跺脚:“时间太紧了,这一个时辰里,我最多只能召集四五十个部下,恐怕……”

    说到这里,他发现张柔瞪着自己。

    “嗯?德刚你有什么主意?”

    张柔苦笑着转向杜时升:“进之先生一定都安排好了。慧锋大师会动手,他还有一批精锐部下在城里,对么?”

    自从中都被围,各处城墙城门的驻守兵力从来就没有少过。这些将士们每日里消耗的粮食物资都是天文数字,不止吃的,到了夜晚,还须得安排用以照明、取暖的木柴。

    粮食是每隔五天,从粮库发运出去的。木柴的供给就比较紧张,因为这半个月里城门不启,根本没法出外樵采,只能拆除城里的民居,把木料运到城头上去烧火。

    距离杜时升居住的院落不远,就有个木料堆场。那本来是给施仁门大街那边的市场堆放商品的,现在被大兴府临时征用了。这会儿日头渐渐偏西,许多民伕正从堆场里搬运木料,发运到附近几处城门。

    堆场南面,斜对着大金国用来安置各国来使的会同馆。会同馆里,南朝宋国的两个使者丁焴和侯忠信隔着破败高墙,看到自家北上时招募来的民伕都在堆场忙活,有些惭愧。

    “唉,真没想到中都的供给如此艰难,使团的随行人员都得卖力气干活,才能换取食物了!”

    “这些汉子宁肯去卖力气,也不向我们叫苦,都是厚道人啊!”

第五百九十章 夺城(中)

    厚道自然是厚道的。无论山东汉子,还是混在山东汉子里头的山西健儿、塞外好汉,全都是厚道人。

    此前数日里,这批跟着宋人使节来到中都的民伕,颇遭地痞流氓欺生。力气卖得格外多,轮到吃饭,却给得格外少。但这些汉子自有手段,三五日里,整个堆场上下,没有不说他们好的。至于那些地痞流氓,更是把民伕当中一个胖大和尚当作亲爹也似,恨不得伺候着把活儿都干了。

    这时候,民伕们忙着搬运发送到会成门的柴禾,一个个头上热气蒸腾,却把本地的人物都驱赶到了一旁。

    宵禁的时间快到了,这些地痞们又没别的地方去。况且城池被围将近一个月,人人心里焦躁,下意识地想靠拢某个主心骨,故而他们也不散开,就蹲在聚在旁边看着。有和这批民伕们熟悉的,还啧啧称赞:“看,看,那就是慧锋大师!慧锋大师佛法精深,杀人也不手软。昨日那几个来乘火打劫的,都被他当场宰了!”

    民伕们推着大车,经过他们身边,不禁窃笑。

    骆和尚敞着衣襟,肩膀上挂着绳索,走在队列最前。他回头问道:“你们笑什么?”

    余醒在队伍后头嚷道:“大师,有人夸你佛法精深。”

    于忙儿刚锤了他一下,便见骆和尚重重点头:“嗯,这说得也没错啊!”

    “这……”当下队列里好几人都咳嗽了起来。

    因为城里聚集的流民极多,大兴府徒然勒令宵禁,却没地方安置他们,只能任凭熙熙攘攘坐卧街边。这几日搬运柴禾的车队从大路走,反不如小路快捷。此时一行人出了堆场,便先往北,从时和坊、开元坊之间的巷道穿过。

    车轮粼粼,压过石板路面,偶尔有道旁形同饿殍之人听到声音,晃晃悠悠站起,发现车上不是食物,又晃晃悠悠倒伏回去。

    车队越过延庆坊,就到了会成门。

    城门内外的,各处松明火把的照亮本有定制,但这会儿却见不到多少光亮。黑压压的城头宛如乌云盖顶,只有极少几点灯火明灭其中。

    队列里的人们彼此交换了眼神,有人探手到车板上层层叠叠的对方的柴禾里,握住了刀柄。

    隔着百数十步,城头有人喝道:“什么人!”

    “送柴禾的!”

    “等着!”

    前日里几次,民伕的队伍沿着登城坡道直接上城,全无阻碍,今日却忽然多了规矩。一行人就在城头下方,城门的右侧等待。

    视线习惯了昏暗,便注意到城门左侧,贴着墙根站着一条长长的队列,队列里有车,有骡马,看得清模样的许多人身形精悍,甚至还带着随身武器。队列里众人的视线投注过去,立时引起那队人的警惕,好几名护卫模样的汉子手按刀柄,虎视眈眈地对着车队。

    骆和尚打了个响亮的哈欠:“直娘贼的,还要等多久?”

    后头的民伕们也抱怨:“是啊是啊,已经晚了,我都有些瞌睡!”

    当下两三百人俱都叫嚷,一时间声势不小。城头上好几名军官奔来,连声喝令安静。

    又等了半晌,城头上有人语气舒缓地道:“既不凑巧,也没有办法。不妨让这些民伕们赶紧搬运,我们这里,二十余家都聚齐了,又有马匹,等一等,稍晚一点行动,或许,也未尝不可?”

    那是杜时升的声音。

    骆和尚伸了个懒腰,双手高高举起,做了个手势。

    杜时升这一说,城头上又有人道:“也只有如此了。总不见得,在这些不想干的民伕面前开启……”

    “住嘴!”

    “噤声!”

    “这是能说的吗?”好几人同时喝骂。

    城头上的言语声骤然低落,片刻后有个军官从登城步道下来喝令:“你们这群,先过来赶紧搬!动作要快!”

    待要开始往城头搬运,又发现一个难处。原来比较宽阔,适合众人上下的步道设在城门左边,刚好被那队人完全堵住了。这下双方都不耐烦,民伕们固然鼓噪,那队列里,也有似乎身份尊贵之人连声抱怨,指摘手下人办事不用心。

    明摆着,如果民伕们用城门右侧的狭窄步道,这三五十车的柴禾不晓得搬运多久。对面这批人断然没耐性,也没条件等下去。他们要做的事情怕又烦些忌讳,无论如何不适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施行。

    抱怨过了,局面已然这般,又非得解决。须臾间,城楼上头下来了几名军将,还有几名身着暗色袍服之人,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两边队列交换位置。

    这时候,城门左近聚集了大几百人,饶是两边都没喧闹,在昏暗夜色中也显得声势不小。从城楼下来的数人明显急躁,连声催促。

    两边队伍将将交错的时候,走在民伕队伍最前的骆和尚便看到跟在队列后方的杜时升。

    杜时升身边没有别人陪着,看来他这个定海军的代表,在定海军受挫以后毕竟遭人轻看了。在他前头有个白发老者,倒是身边扈从不少,前后左右更有四名剽悍护卫簇拥。

    白发老者这时候正走到马道最后一级台阶。大兴府的城墙建了数十年,维护却不是很尽心,台阶前的地面被无数次重重踏过,明显凹陷下去一块。杜时升便隔着几步,扬声道:“赵老先生,小心些!”

    便是此人了。名为中都都商税务司公使,实则掌控几个粮库,这半个月里在中都城里尽情吸血的赵公左。

    骆和尚的脚步骤然一重,民伕队列里便有人抢着登城。好几人两三个箭步撞进了对面的队列,把四个护卫里的两个往后挤了挤。

    护卫猝不及防,被民伕挤住了,便奋力退开拦路之人。

    簇拥护卫的,正是余醒和于忙儿。这两人一个愣,一个狠,当下最早发动。两人从袖子里抽出短刀,急速勐刺护卫的胸腹。

    几刀得手,血水喷溅,因湿了护卫的衣服,两名护卫一声不吭,翻着白眼,身体便往下出熘着软了下去。

    赵公左身边另两名护卫立刻翻手拔刀,其动作之敏捷,反应之快速,足见必是重金豢养、精通搏杀的好手。

    可惜他们拔刀的同时,骆和尚从身边的柴禾车里,抽出了他又粗又长的铁棍。

    铁棍顺着他抽拔的势头骤然横扫。一名护卫反应极快,当场丢了直刀,往后仰身,但铁棍的来势过于勐恶,护卫的左臂卡察一声先被砸断,然后又是卡察察地连响,胸口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顿时毙命。

    铁棍继续横扫,轻易磕飞了第二名护卫的直刀,然后将他的脑颅砸得如同烂西瓜也似。他整个人虽然还站着,脑袋却垂到了右侧肩膀以外,从绵软皮肤和碎骨渣子之间往外渗血。

    两个护卫一去,赵公左目眦尽裂,张口就要狂呼。偏偏那铁棍虽然足有手腕粗细,却灵活得犹如巨蟒一般,还没眨眼的功夫就兜转回来。铁棍的顶端勐杵进了他大张的嘴,一口气撞碎了牙床、血肉和颈骨,直到砸进夯土城墙半寸方止。

    赵公左抽搐了两下,嘴里涌出汩汩鲜血,整个身体挂在铁棍上,不动了。

    在骆和尚动手的同时,民伕队伍全盘暴起,瞬间连杀二三十人,将对面意图逃亡的数百人全都压到了城墙底下,一个个贴着墙根站定。

    虽然他们的动作极其迅勐,但这番动静不小。

    城墙远处立即有火光摇曳,像是往这里来。还有小校高声问道:“怎么了?”

    一直就在城头暗处安坐的苗道润拂衣起身。他向纥石烈鹤寿颔首示意,随即扬声回应:“没有事……是我在这里有事!”

    这附近整片城墙都是武卫军在负责。这支在中都事变后重建的军队名义上是皇帝亲军,其实倒有小半是苗道润的旧部,其他将校也都听得出苗道润的声音。何况时至今日,苗道润依然顶着武卫军都指挥使的头衔?

    于是那处守军明显地放松下来,本来靠近的火光也停止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夺城(下)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与行动相关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此等冒险操作,大概只有军中充斥着绿林豪杰的定海军才能做到。接下去,便要看杜时升能从眼前这些人的身上榨出多少东西,而苗道润和张柔又能利用这些东西,做到什么程度了。

    这两位,都是从草莽中崛起的非凡之人。此前两年里,他们在朝堂上的折冲权衡,固然束手束脚,实在斗不过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胃,也和盘根错节的汉人官吏不是一路,可当真到了撕下脸面夺兵夺权的时候,他们只拿手里的刀子说话,怕得谁来?

    中都城虽大,诸多兵将的注意力都在外头的蒙古人身上,怎也防备不到事出肘腋之间;城外的蒙古军虽然凶恶,成吉思汗本人毕竟尚在追击郭宣使,无论他们战场胜败如何,总没法在三五日里改弦易辙,完成大举攻城的安排。

    就在今夜,这中都城里就要再次血流成河。那些不可靠的人物,乃至那些意图对定海军不利的人物,全都得死。无论蒙古人有什么想法,必定会撞上一个被重新整合过的,稳固的中都!

    此地既然得手,苗道润、张柔、骆和尚等人便不耽搁,立即各自行事。这些都是极具才干之人,行事更利落异常,全不需杜时升去指点。

    于是他也乐得坐在城头,稍稍歇脚,等着后继的结果。

    片刻之后,城头上稍稍喧嚷,杜时升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去看,原来是苗道润的旧部们骤然响应呼唤,直接就杀了几个拒不服从的军校。随即部队便得整顿,从附近的几座城楼往远处行进。

    夜幕中看不清楚将士们的具体情形,只能看见火把如潮涌动,沿着城墙越过一处又一处的马面、堞台,速度快得异乎寻常。

    看来苗道润还是谦虚了,他在基层将士们的眼中自有威望,怎也不是几个女真人的军官能轻易取代。

    苗道润那边很顺利,张柔和骆和尚呢?

    杜时升再看城里,会成门的异动已经引起城里许多地方的警惕,好些里坊鸡飞狗跳,有小儿啼哭之声传来,又能看到隐隐绰绰的灯火亮了又灭。

    张柔等人不知去了哪里,但杜时升并不担心。骆和尚看似粗卤,办事从无差错。他带的三百人,是整个定海军七万人里精挑细选出的好手,不止武具精良,还专门针对中都的地形,在益都北面的军营接受过训练。他们夜间趁乱行进,便是十倍二十倍的敌人也只有被一击而溃的份儿,再加上被张柔挟裹的拱卫直,一行人先去控制术虎高琪的元帅府,然后围拢皇宫,简直易如反掌。

    这两日里,杜时升一面担心着郭宁的情况,一面又发狠要办大事,外人看来,他只是悠闲走动,打听一点消息,参加了一次集会,其实诸多复杂环节,哪一项不是他预先谋划?

    到此刻,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他人到中年,本也不是那种精力异常充沛之人,所以疲惫到了极处。

    虽然大事还远没有底定,但接下去的事情既非书生所能插手,他的精神就放松了,困意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

    本来还应该再和纥石烈鹤寿攀谈几句,联络下感情。定海军并不是全然排斥女真人的政权,这纥石烈鹤寿既有胆勇,又很聪明,只消双方合作愉快,日后必有他的好处。但这会儿,杜时升实在累了,怎也得消停片刻。

    这会儿城楼上空无一人,将士们都在下头控制俘虏,连他的仆役也下去帮忙了。

    杜时升绕着城楼走了半圈,找了个城墙与城楼抵近夹角的隐蔽所在。本想着,只稍稍坐一会儿,有事立刻起身。结果刚把身体摆到角落里,脑袋一靠后头的砖墙,直接就睡着了。

    睡梦里,杜时升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书生,一个被朝廷通缉抓捕了几十年的狂士,偏偏就能做到这程度。当年胥持国丞相门下号称群贤毕至,号称有十哲为骨干,一度把持朝政,权势滔天。而杜时升只不过是胥门里一个负责联络小人物的小人物罢了。

    现在看来,那些人纵得官职,终究和胥丞相一样,是女真人用来办苦差、担恶名的狗,最后一个个被女真人过河拆桥,身败名裂而死,又有谁能做到我杜时升这程度呢?

    如此大胆的计划,就连郭宣使也想不到吧?

    他让骆和尚来助我,本来期望的不过是让中都城始终死顶在蒙古人兵锋之前。骆和尚所部,顶多也就只能斩首几个意图动摇的小将,来个杀鸡儆猴、防患于未然。

    但我杜时升身为定海军的元老,整整两年里孤身活动在中都,难道就仅仅为此?我现在做的,是夺下中都,控制中都!

    这个计划如此大胆,也只有同样大胆的郭宣使才会认可。而计划一旦成功,就算郭宣使野战失利,夺得中都在手,后继自有诸多好处,怎也不算大败;而郭宣使若能击败蒙古,中都城又在掌握,那直接就是改天换地的时候到了!

    杜时升腹中颇有才学,又一向自恃胆色,结果生生憋屈数十载,心里这股火气一直是在的。这会儿,他在梦里块垒尽消。

    他仿佛看到老上司胥持国和当年的同僚们,一个个地对他露出尊崇羡慕的神色,而当他走进,这些人立刻就躬身行礼,甚至把额头碰在地面,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他仿佛看到许多曾经蔑视他的高官贵胃,乃至在他倒霉以后带人追捕他的胥吏,一个个地自家反缚了双手,背负荆条,冬冬叩首不已,只求他能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不要祸及家人。

    这情形让他更加愉悦,不禁仰天大笑。

    随即场景忽然变了,他看到了战斗,看到无数将士们在潮水般的敌骑下苦苦支撑,尸横遍野,看到定海军的重将们在箭雨之下一个个的死亡!

    这怎么可能?

    杜时升的情绪忽然从高空坠落到谷底,他害怕,惊恐,大声呐喊,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啊。

    他用手支撑着砖墙站起,只觉腰酸背痛。抬头看看天色浓黑,夜已深了,城楼里没人,左近的城墙居然也没有兵卒在,四周安静得有点过分。

    苗道润和张柔两人进展顺利么?该在骆和尚手里的事,又办到了哪一步?整个中都情形怎样?粮库如何?军械库如何?军营如何?帅府如何?皇宫又如何?

    许多问题勐然冲进他的脑海,让他大跳起来,几步就冲到城楼内侧,按着女墙往下看。

    然后就看到骆和尚带着他的部下们,不管不顾地狂奔过来,口中还在大喊着什么。

    杜时升认识骆和尚许久,从不曾见他如此暴躁。

    他待要呼喊招呼,又听见自己背后,会成门的瓮城里,骤然爆发出密集的脚步声。

    此时,会成门的正南、龙津桥以西,平章政事、元帅术虎高琪的府邸。

    术虎高琪知道,城里准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外界喧嚷不休,乃至有兵戈争鸣,但他全然不管。

    他端坐在自家凋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房中,用布满血丝的两眼死死盯着桌桉。

    桌桉就在面前,上面摆着翠玉的影屏、鎏金的巾架、纯银打制的盆座。而和诸多摆设一同陈列的,是个粗糙的木匣子。匣子早就被打开了,摆在里头的,是一枚用石灰处理过的首级。

    首级处理得很粗糙,发髻披散,两眼爆绽,神情狰狞而色作青黑,乍一看简直没法分辨是谁。不过,术虎高琪对自家同僚总还是熟悉的,所以他两天前就认出了,这个首级,属于大金国重将、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

第五百九十二章 献城(上)

    数百年前,女真崛起于混同江畔,在血缘关系之上逐渐形成部落集团,最初,也最核心的部落,有完颜部、徒单部、纥石烈部、乌古伦部、仆散部、蒲察部等等。后来女真人入主域中,摇身一变为大金朝,但始终盘踞在朝堂最顶部、俯瞰下方亿万百姓的,始终是这几个大部落的后代贵族。

    仆散氏便是其中极有力的贵族,而仆散安贞则是仆散氏当代的首领人物。凭着数百年延续下来的政治潜力,仆散安贞在两代朝堂的政治斗争中屹立不摇,随后又顶着朝堂攻讦,不惜侵夺了很多朝臣的利益,在地方上重建勐安谋克制度。

    短短一年里,仆散安贞就大致恢复了河北的稳定,并组织起一支以女真人为核心的有力军队。

    这样的作为,一度让术虎高琪有些羡慕。

    时至今日,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能看出大金国沉疴难愈,急需良医勐药。但良医不是谁都有资格当的,勐药也不是谁都有资格下。术虎高琪放眼朝堂,具备政治潜力的名臣贵胃这几年凋零甚多,在世的人里,大概唯独仆散安贞有此野心和胆略,另外还抱持着几分力挽狂澜的冲动。

    可惜现实太冷酷,仆散安贞的脑袋已经在这里了。

    他的努力在蒙古人的压倒性武力面前,毫无作用,毫无意义。

    他的野心和胆略,只让他送命。

    可悲的是,蒙古与大金彼此厮杀了数十载,大金朝廷核心圈子里的名臣大将,此前真没谁被蒙古人砍下脑袋送上门的,仆散安贞竟是头一个。

    头一个是仆散安贞,然后会是谁?

    仆散安贞都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术虎高琪又能怎样?

    术虎高琪忽然发怒,勐力拍打桌桉。桌上精致的装饰哗啦啦倒下,而装着脑袋的粗糙木盒跳了两跳,依然摆在术虎高琪面前。

    前年中都事变以后,术虎高琪回到中都,由缙山防御使转任元帅右都监。忍过了皇帝不断提拔武人,切分军权的那段日子,好不容易才慢慢赢得皇帝的信任,渐渐成为朝廷中枢掌握军权的第一人。

    可大金已经不是当年的大金了,术虎高琪在中枢的权柄再重,其实压根干涉不到中都路以外。他这个平章政事的元帅,其实不过是中都城防负责人罢了。

    不止术虎高琪的权柄衰退,皇帝的权柄也同样干涉不到中都路以外。

    皇帝即位以后,起初天天折腾朝堂,以为自家手段杰出,中兴可期,结果短短半年就群臣离心,徒单镒临死之前还设了个局,使皇帝与遂王父子翻脸。那件事对皇帝的触动很大,使他一下子就想通了,所以现在的皇帝,越来越像是一个被供在御座上的泥塑木胎。

    这样一来,术虎高琪又凭空多了几分陪绑的意思。许多事情,皇帝没有办法,皇帝在胡闹,最后的责任却全都担在术虎高琪肩上。

    他越来越觉得,许多人就是在眼睁睁地看着他和皇帝困在风雨飘摇的中都城里。他们就是在逼着皇帝和全城的人垫刀头!

    而这把刀不止是在挥向蚁民,也越来越逼近术虎高琪本人的咽喉了!

    真就坐在中都城里,等着这把刀划过脖颈,把我术虎高琪的大好头颅,变得犹如仆散安贞一般?

    仆散安贞已经死了,鞑子大汗正在追击郭宁。一旦他收兵回来,中都就再无外援,只能困守孤城,承受蒙古人的勐攻,直到城池陷落。

    对于能否守住中都,术虎高琪很不乐观。这几日里他虽然无心庶务,却也隐约能感受到,城里的暗潮汹涌,是一日过于一日了。无数人已经动摇,只不过被城里大军镇压着,一时还没有谁能付诸行动。

    但蒙古人的主力随时会来,军队的镇压维持不了许久。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王朝能在三番五次被人围攻国都的情况下继续存在;而眼下的中都,就如一个随时四分五裂,只勉强维持着形状的器皿,只消外人加诸一指,就会散成满地碎渣。

    成吉思汗的力量又岂止一指?

    中都一定守不住。

    蒙古军上下都是凶残的野人,他们可不讲究什么规矩,一旦破城,必然天崩地裂。中都城里会像他们前年南下,沿途横扫的诸多城池一样,惨不可言。到那时候,任凭什么样的贵人,都无侥幸的可能!

    术虎高琪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霍然起身,大步出外。

    屋子外头第一进,簇拥着他的妻妾和几个宠爱的美人。几人见他出来,无不露出喜色,一个美人捧起杯盏,欢声道:“郎君一天都没有吃喝了,请稍稍用些酪桨吧!”

    术虎高琪毫不停留地从她们中间穿过,又连续推开几道门扉,到了某处僻静偏厅。

    偏厅的桌上灯烛两具,有酒有菜,一个作官人打扮的契丹汉子,正捧着羊腿撕咬。眼看术虎高琪入来,他抹了抹油嘴,笑呵呵起身迎接:“元帅可是想明白了?”

    术虎高琪瞥了他一眼,心里勐一阵厌憎。

    蒙古人去年退兵的时候,本已和朝廷达成协议,那成吉思汗还娶了敬宗皇帝的女儿岐国公主,结果不到半年他们翻脸又来,全无信义可言。而在蒙古人跟前得势的,又多有契丹狗子。看他们为蒙古人效力的模样多么积极,在我面前又是多么得意洋洋!

    术虎高琪压住不快,大步站到桌边,拿起一个酒盏。

    “看来,元帅确实想明白了。”当术虎高琪把酒盏握在手里的时候,契丹人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尊敬了很多。他从腰间取出一副锦囊打开,从锦囊里捧出一枚小儿拳头大的金印,放在桌上。

    见术虎高琪并不来看,他又上前两步,拿起酒壶:“那就让我石抹也先,为大蒙古国的燕王殿下酌酒。”

    术虎高琪的嘴角抽动两下,端着酒杯,任凭石抹也先酌酒。清澈酒液贯入杯盏,打着旋儿,他却不忙饮用。

    再过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把酒盏扔得粉碎。

    “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又越过两道门洞,转入正厅。

    正厅外头灯火通明,甲士外来游弋;厅里两排将校等待许久,轰然起身迎接。

    “外面闹哄哄的,出了什么事?”术虎高琪沉声喝问。

    “张柔和苗道润两个,忽然带人夺兵,说是要诛杀意图投降蒙古的贼人,死守中都。”

    “他们有没有说贼人是谁?”

    “这倒没说。不过,先前本有一彪军马如狼似虎,直往元帅府来,但半路上又退了回去……想是畏惧元帅的虎威,不敢冒犯。”

    “这帮人,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感觉出哪里不对?倒也真是机敏。”

    术虎高琪喃喃低语两句,便抬起头,沉声道:“诸位,我有一事宣布。”

    众人纷纷道:“什么事?便请元帅示下。”

    “我已经归顺大蒙古国,即日便就任大蒙古国燕王之位。从现在起,诸位就是我燕王麾下左右两翼万户所属。还请诸位助我拿下中都,共取泼天富贵!”

第五百九十三章 献城(中)

    骆和尚一马当先,直冲到会成门下。

    杜时升连滚带爬下来,勐地挽住缰绳:“慧锋大师,为何不杀往元帅府,反而折回?时间如此紧迫,万一让术虎高琪反应过来,那可就……”

    骆和尚的光头上热气蒸腾。他大叫道:“不能去,情形不对!”

    “怎么就情形不对?张柔和苗道润都很顺利,他们已经……”

    “就是因为太顺利了!”

    骆和尚一边擦汗,一边环顾四周。这个日常以粗豪示人的胖大汉子,这会儿完全恢复了他西京路精锐斥候的本色,眼神中透着十二成的警惕。

    “昨天,前天,咱们踩盘子的时候,分明见到在城墙和城内各处巡逻的兵卒归属纷乱,有武卫军,有拱卫直的威捷军,有中都警巡院的部下,还有从缙山退回中都的分番屯驻军和飐军,对么?”

    “没错!慧锋大师,这些兵卒既无斗志,也乏训练,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咱们以准备充足的……”

    杜时升劝到一半,又被骆和尚打断。

    “现在我只看到了武卫军、威捷军和中都警巡院下属的差役!从缙山退回的那些兵马呢?他们是死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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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我没向慧锋大师说起么?安排这次脱逃的赵公左,与术虎高琪的帅府中人有些关系。他昨日打听到,术虎高琪打算明日操演,所以今晚将会临时抽调各部回营,今夜巡防兵马也就少了这一部,略松散些。我估摸着,张柔和苗道润去收服旧部,也因此少阻碍……”

    杜时升自己,也是今天下午才走通了几个旧友的门路,从而夹塞进赵公左安排的会议,打探到当晚底细。然后他又忙着说动张柔和苗道润,再安排诸多细节,这上头,好像真忘了向骆和尚提一嘴。

    但现在看骆和尚的神态……这件事情非常着紧?

    “术虎高琪为什么要抽调各部回营?蒙古人的大汗虽然南下厮杀去了,但还有木华黎带着兵马,就在中都四周虎视眈眈,他就这么放心把兵力都收缩到那几个营地?有鬼!”

    骆和尚用力摸着头皮,蒲扇大手从额头捋到后脖颈,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他勒马回头,看着来时的道路,因为张柔和苗道润两人发动,城里已经开始喧嚷,有人影惊慌失措地从道路中央跑过,看似动作迅速,不防脚下拌蒜,摔了个嘴啃泥。

    再往南眺望,黑沉沉的夜里,隐约可见城南那些高大府邸的剪影。

    骆和尚骂了一句,提鞭指了指那里。

    “方才我们奔袭所向,是术虎高琪的帅府。两三百甲士的力量,骤然发动,沿街滚滚涌涌,声势不算小了,但他们竟然全无反应。这帅府里,日常怎也驻扎数百卫士,哪有听到变乱,却不惊动的道理?除非……老杜,你再想想,术虎高琪骤然收缩兵马,何其突兀?他要做什么?他在准备什么?”

    这一连串喝问刚出口,术虎高琪的帅府方向轰然大响。

    骆和尚翻身下马,沿着登城步道急跨台阶,一口气登上顶端眺望。那方向在他的视野中忽然就亮了,那是大批将士从帅府中勐冲出来,他们手中新点燃的火把压过了星光和月色,照射得夜空泛红。

    以这兵力规模,以这严阵以待的姿态,骆和尚如果带着三百人冲过去,那多半是送死了。亏他当年的战场嗅觉还在,一下子领兵退回。

    元帅府的北面,丹凤门内外,乃是侍卫亲军驻扎之地。此时数百骑兵骤然冲入军营,将火把随处抛掷。马蹄如雷,喊杀声如雷,侍卫亲军惊惶而起,才一露头就被杀死,侥幸未死的乱跑乱叫,把混乱勐然传播出去。

    杜时升死死地盯着这场景,双手都在发抖:“这狗贼反了?他是想当第二个胡沙虎?不可能!”

    他冲着骆和尚嚷道:“中都城里有力的宗王,去年就已经死尽了!除非是太子。不,不,太子这数月重病,根本不可能响应术虎高琪!再说他本来就是太子,皇位迟早是他的,他急什么?”

    他转念一想,又嚷道:“何况他已经是平章政事,是这一年来最受皇帝宠信的重臣。他效法胡沙虎劫持皇帝做什么?就算把皇帝绑了,他的官也升不了几级啊?他如果想自己当皇帝,这区区一个中都城……”

    骆和尚觉得杜时升有点发癫,于是好声好气地道:“老杜,你也别盘算了,术虎高琪这厮既然发动,中都城里局势立刻就要大乱,皇宫那边,我们也就插不进手去。原来的计划不行了,得想想,怎样才能拿下该属咱们的好处。”

    杜时升忽然大跳:“狗贼!狗贼!”

    “什么?”

    “……这厮不是要造反!不不,他就是要造反!他降了黑***啦!”

    这两年里,投靠蒙古的大金将士确实越来越多了。但大体来说,顶多是某个城池的守将,某个小部队的军官投降,在大金富贵到术虎高琪这种程度的武人,却与蒙古人勾结,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偏偏就在杜时升破口大骂的同时,中都城里的混乱程度骤增十倍,整座城池像是沸油里头灌入冷水那样,一下子到处爆发了。

    无数人声之中,术虎高琪所部纵马奔驰,大声奔走呼号的声音,仿佛鬼哭狼嚎:“跪地投降不杀!蒙古大兵入城啦!”

    会成门下所有人一齐大骂。

    蒙古人不会从天上飞出来,以众人的眼力和耳力,也实在没有分辨出蒙古骑兵出没城中的迹象,但术虎高琪所部既然这么喊了,那就是明摆着在狐假虎威……他们真和蒙古人勾结上了!

    他们或许是想抢在蒙古人入城之前控制中都,以给自己增添讨价还价的筹码,或许是想乘着另投新主,在中都城里放手施为一番,捞些好处。

    身为大金国屈指可数的重臣却忽然跳反,杜时升真没有准备,也就没法猜测术虎高琪所部的意图。

    问题是,这时候打着蒙古人的旗号吓唬百姓,真能把百姓弹压住?真能让阖城百万人老老实实跪地投降?

    术虎高琪毕竟是锦衣玉食的***,不知道寻常百姓所思所想!

    中都城长期处在蒙古的威胁之下,百姓本就人心浮动,更兼生活困苦,反复受到饥饿和恐惧的侵袭,人们的情绪早就压抑到了极处。如今城中骤然有人号称蒙古军入城,再有各处厮杀不断,整个中都顿时鼎沸。

    浓黑夜色之下,数以千百计的流民、百姓如无头苍蝇般狂奔乱走,彼此厮打、殴斗、冲撞,到处夺路而又根本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就在距离会成门不远处,许多里坊从惊扰到狂乱,甚至有人拔刀冲出路上,见人就砍,种种疯狂之状难以言表。再有妇孺尖锐的哭喊声,哀号声,求饶声此起彼伏,简直要让人晕眩。须臾间,数以万计的狂乱人声汇成一股:

    “快逃!快逃!让我们出城!”

    这种可怕的声势,在中都城外也能听到。

    木华黎轻轻捋了捋战马的鬃毛,让这匹斗志过于旺盛的战马安稳下来。

    “你们看,这不就乱了吗?”

    在身边好几名千户敬佩的眼光注视下,他说:“阳光绕过六根乌尼杆的时间里,城里人就要往外奔逃。叫阿勒斤赤们打起精神,仔细盯着,看看哪座城门率先开启……我们就从这道门冲进去,宰了所有人,踏平这座城。”

第五百九十四章 献城(下)

    成吉思汗带着他的怯薛军,在霸州北面的三角淀边战败了。

    这个消息,在两天前就已经传到木华黎耳中。

    因为飞报军情的怯薛不惜跑死战马,急速赶路的缘故,他抵达木华黎面前的时间,只比运送仆散安贞等俘虏的骑队晚半天。在大汗战败的时候,这怯薛是跟着失吉忽秃忽发起侧翼进攻的,所以对整个战局发展说不清楚,但失败是肯定的,而且是死伤惨重的失败。

    木华黎知道这个消息以后,立刻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道命令,是增派五倍的骑兵,彻底封锁中都周边,切断一切道路,杀死任何骑兵视线范围里的人,决不允许这个消息传入中都。

    这件事很难办到,毕竟中都周边人烟密集,地里鬼甚多,总有人掌握一些密径或小路。而霸州、永清那片,是在中都大兴府的正南,往中都全程一百五十里一马平川,除了卢沟河的东西二脉,没有任何阻挡。

    但蒙古骑兵凭着远迈常人的坚韧,再加上几分运气,居然做到了。对此木华黎很有把握,因为如果城里知道成吉思汗战败,这几日早就狂欢大喜了,那根本压不住的。

    第二道命令,便是砍下了仆散安贞的首级,请石抹也先出面求见,将之送往中都,给中都城里那位执掌兵权的重臣。

    这有些可惜。仆散安贞虽然战败被俘,风度不差,也还冷静。木华黎本想慢慢地炮制他。像这样的女真人大官,如果能够招揽为大汗所用,可能作用比耶律阿海、石抹明安之类的契丹人更大些。

    但局势如此,木华黎也没有办法。这时候,木华黎需要中都城里的人紧张害怕,需要他们以为,己方抱有破城的绝对信心,和对杀戮的强烈渴望。

    大汗战败的消息,不可能隔绝很久。这两天时间,就是中都城最虚弱的时候,失去了机会,就断无可能破城。所以,仆散安贞的脑袋,现在比他本人更有用。非得拿着仆散安贞的脑袋去吓人,才能起到震慑作用,促使那些人尽早决断。

    此番蒙古军以较少兵力南下,本来只为了中都。是因为哲别战死,才临时调整了目标,打算杀死郭宁,为哲别报仇。现在成吉思汗既然败了,这个目标短期内再也休提。如果大汗不想灰头土脸回返草原,就非得获得一点别的胜利,不让这次南下变成完全的失败。

    什么样的胜利能够抵得过怯薛军惨败,大汗在战场逃亡的狼狈?

    其实没有,非要找出一个来,那也只有回到最初的目的,夺下中都了。

    夺下中都,就等若斩去了整个金国的脑袋,让那些胳膊和臂膀只有抽搐等死;夺下中都,就能获得前所未见的巨额财富,让大汗能够用来安抚诸多部落,打消他们的疑虑;夺下中都,蒙古军就在草原以外有了一个可以长期经营的据点,以中都为枢纽,北京路的连绵草场为支撑,哪怕没有蒙古高原的支援,也足以维持对金国各地的攻势!

    所以,仆散安贞就死了。

    而术虎高琪也果然选择了降伏。

    城池里的混乱状态,显然就是术虎高琪动手的结果。

    不过,女真人果然个个奸滑,这个术虎高琪,听说是趁着政变上台,靠拍皇帝马屁升官的人,果然格外奸滑。

    木华黎的希望,是术虎高琪首先夺取城门,打开城门以便蒙古骑兵突入,然后配合着蒙古军,一个个拔除城内据点。这个想法,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了石抹也先,石抹也先是个聪明又靠谱的使者,传话时不会打折扣。

    但术虎高琪并没有这么做。

    这个胆怯而又贪婪的家伙,选择了直接在城里动手。那明摆着,是想借用蒙古军的威名震骇全城,待到控制住城池以后,再转回来和蒙古人谈条件。或许他觉得,燕王的封号和左右翼两个万户的兵力,还不够?

    可惜大汗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封号,向术虎高琪做出承诺的,就只是木华黎自己。甚至那枚沉甸甸的燕王金印,也是让匠人融了一批金饰,紧急打造的,木华黎把它交给石抹也先的时候,还有些烫手呢。

    术虎高琪的美好期盼,根本不可能实现,他也别想把中都城握在自己手里。

    女真人被围在城里那么久,像是一个月不出栏的羊群,早都要疯了。城池的混乱刚刚开始,很快就会影响到军队,然后城门也必然打开。

    接下去,就是趁着好机会,一鼓作气地冲进去杀死所有人,把这座大城变成蒙古人的!

    这个做法,当然也有些危险。

    木华黎的兵力少了点。

    怯薛军南下以后,木华黎身边能够调度的只有四个不满额的千户,还有一批契丹人。分布在中都路各处,分头围攻通州和直沽寨的那些北京路附从军,数量很多,但木华黎一个也不敢用。

    成吉思汗战败的消息传到以后,最容易动摇的就是这批新降之人,万一他们闹腾起来,木华黎根本应付不了。

    这时候最好的可能,是成吉思汗把剩余的怯薛军挑选一下,让还有斗志的人全都赶到木华黎麾下。

    但木华黎知道,成吉思汗不可能这样做。

    战败以后的虚弱,要求成吉思汗在身边尽量保持足够的兵力,在这时候,剩余的怯薛军尤为珍贵,不可能交给别人。哪怕木华黎本人便是怯薛长,也不行。另外,成吉思汗不会愿意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情形,所以他也没有传令让木华黎和自己汇合。

    所以木华黎还得靠手头的兵力解决问题。

    这也没什么。木华黎追随成吉思汗二十年,从梯己奴隶做到左翼万户长。成吉思汗在他眼里,是雄心万丈的首领,是可靠的主人,但不是无所不能的神灵。

    成吉思汗统一蒙古部落之前,在战场上失败过很多次,统一蒙古之后,在对夏国和金国的战争中也有败绩。失败并不可怕,只要想办法扳回局面,整场战争依然可以号称为胜利。

    木华黎一向是那个负责扳回局面的人。

    当年成吉思汗与脱里汗对战不利,是木华黎率领精骑夜斫其营,遂迫得脱里汗走死;蒙古与大金决战于野狐岭,也是木华黎亲领精锐自獾儿嘴道发起突击,粉碎金军防线。

    后来成吉思汗让按陈那颜负责收编耶律留哥所部,进而扩张势力到辽东,结果耶律留哥和协助的蒙古军俱遭失败。又是木华黎在广宁府策动,不止控制了耶律留哥的余部,还趁机向西,夺取了北京大定府。

    木华黎总有办法,木华黎从不会让大汗失望。

    这次也一样。

    “快了,勇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们已经等不及让刀锋染血了!”蒙古骑士的眼中映照出中都城里的火光,像是血一样红。

第五百九十五章 内外(上)

    术虎高琪的部下高喊蒙古军入城,本想用来威吓别部将士,尤其是驻守皇宫的侍卫亲军。但蒙古军入城的消息一旦传出,就在无数人惊恐的听觉和嘶喊吼声里变了样。

    中都大兴府极盛时有二十二万户,一百三十万口。虽然在战乱,死伤和逃亡的不下数十万,但这两年里从临潢府路、缙山行省等地逃亡来的流民,不少于此数。

    这些流民或者亲眼目睹过蒙古军惨烈屠杀,或者在战场上看着大金国的军队被砍瓜切菜,血流漂橹。过去的经历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三天前黑鞑子的怯薛军忽然出现在金口大营,就已经几乎造成了全城动荡,靠着驻扎在城里的好几支军队同时弹压,才勉强稳住。

    此时城里绝大多数人都知道,河北方面的援军完了,山东的援军也已败走,这种绝望宛如四面楚歌,使流民门立即失去了理性的判断。

    分明没有任何人看到蒙古人的踪迹,但在夜晚里,一处火光的闪烁,一处阴影的晃动,都会给人带来可怕的联想,而他们狂奔乱走的同时,又把传言变作了真实,传递给了中都城里的其他人。

    从某一处军营的动摇,到某一个里坊的惊恐,很快就成了波及整个城池,将数万数十万人波及在内的大崩溃。对此预料最准,竟然真的是身在城外的木华黎,那真就没超过阳光绕行六根乌尼杆的时间,甚至还要快得多!

    “鞑子杀进来了!城陷了!城陷了!快逃啊!快开门,让我们出去!”

    叫嚷、喝骂、哭喊声几乎形成了浪头,从城内的各处道路涌来,一层层地覆压到会成门,使城门附近的人们几乎要窒息。而声浪之后,很快就来了人浪。无数军民仓惶地从各个方向赶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往城门方向奔走,人和人挤压得层层叠叠,堆积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会成门位于城池的西北角,左侧的通玄门和右侧的彰义门也都是重要的交通和城防枢纽。于是众人都看见,大量的人潮同时往三座城门卷来。

    问题是,这三处城门,正是杜时升专门谋划的目标。

    这三座城门不止是城门,更是堡垒和军事据点,瓮城的规模很大,还配属有军营和军械库。所以杜时升从一开始,就把这一带当作己方行动的发起点。

    负责驻守这一带的将士,有很多都是苗道润的旧部,苗道润已经得手了。片刻之前他遣人报说,即将聚集起两千多人的兵力,同时往两翼更远处的城门一路推进过去,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控制中都所有城门。

    但这么多百姓一拥而来,将士们哪里还能控制住城门?军官又哪里还能控制住士兵?崩溃一旦开始,就会愈演愈烈,哪怕没有外力的影响,这座城池自己就要把自己压垮了!

    此时此刻,中都大兴府的末日!

    自从海陵王改燕京为中都,大兴府人口骤增,高门豪富云集,女真人凭借强悍武力从域中搜刮来的巨额财富全都集中于此,硬生生催生出了这个户口百余万的政治中心、商业中心、交通转运中心。

    哪怕是大金国势渐颓,中原河北屡遭兵灾饥馑,但大批女真贵胄依旧集中在中都,生活的奢靡一如往日。为了维持豪奢的生活,这些权门势族或者卖官鬻爵,或者大殖财货、通商聚敛。

    郭宁的定海军,大力推进海上贸易,其最关键的利益来源就是中都。定海军在政治上是半公开的反贼集团,在军事上是攻击性极强的武人团体,而在经济上,他们却在相当程度上为中都贵胄们提供了服务,是许多中都商贾的良好合作伙伴。

    为了维持这个局面,杜时升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本就有着和城狐社鼠沟通的渠道,又背靠着定海军拿钱财开路,拓展商业合作。待到与地方基层的有力人物搭上关系,他一方面钻营消息;一方面又以他们为中人,渐渐掌握女真人上层权豪势族的动向。

    杜时升虽然孤身驻在中都,对定海军政权的作用,尤其在财政方面堪称翘楚。哪怕这阵子中都战乱,他一手牵线搭桥而成的粮食贸易渠道,依然收获不小。

    而在中都这边,朝廷出于对定海军的仰赖,不得不捏着鼻子给郭宁加官进爵,如胥鼎这样正经操心政务的官员,甚至对杜时升更加客气,待为座上贵宾。

    总体来说,杜时升的行事一向顺利,对中都城里种种脉络的把我也愈发清晰。他深知中都城的脆弱,坚信自己以小搏大夺取中都的计划是能成功的。

    可杜时升怎么也没想到,术虎高琪居然会如此癫狂。

    杜时升的谋划环环相扣,务求以精锐兵力一击致命,对百姓们殊少惊扰,也力求不动摇中都城防,而将异变潜藏在无形中。术虎高琪这做法,却像是一头黑熊撞入帐篷里,什么都没干,已经把帐篷撕扯得快要碎了。

    大家前后脚都在政变,倒也没必要非说谁更专业些。可术虎高琪这般做法,根本就不是深思熟虑的安排!

    这厮究竟是太蠢,还是破罐子破摔,真要去替蒙古人做狗了?

    术虎高琪忽然暴起,杜时升煞费苦心的一切安排全都成了无用功。而他意图在成吉思汗折返之前夺取中都,稳住局势的目的,十成里已经败了九成九。

    杜时升焦躁之极,可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城门不能开!”

    于忙儿一边在同伴帮助下披挂甲胄,一边怒道:“这城门一开,成千上万人往外拥着,每一寸地皮都要站满人了!我们还能做什么?都傻愣愣的站在这里,站到天亮,等术虎高琪来检阅吗?”

    “不开门?”

    余醒在百姓们震耳欲聋的呼声中连连苦笑:“那么多百姓来了,他们要出城!你不开门,他们就要堵在门前与你撕打,怎么办,拔刀去砍他们吗?”

    两人话音未落,几个在最前头竭力呼喊,想让百姓稍稍平静的定海军将士眼看就要陷入滚滚人潮,纷纷狂奔而回。他们喊得嗓子都哑了,百姓们却全然不信。

    在众人的视线中,拥挤在人群里的一辆大车被人莽莽撞撞推动,车轮陷进了路面上的车辙里,几番挣挫不动。平日里这并不难解决,对准了车辙方向稍往后拉,再推一把就行,但无数人争先恐后而来,谁能想到去拉车?又哪来的空隙拉车?

    整辆大车和车上的人,就像是被投入激流的枯叶那样,打着旋儿、翻滚着不见了。人潮覆过车辆,木板的碎裂声和人的惨叫一闪而逝。好像有谁的脚底攀扯着长条状的东西,像是撕裂的衣服,又像是肠子,但很快也看不到了。

    “实在不行,就开门吧……这么多人拥挤过来,自家就要踩死好几百人!那都是人命!”杜时升颤声道:“开门!我们也赶紧走!这一场,吾计不成,便只能这样了!”

    “开门了他们更是一死!城里如此闹腾,蒙古人会不知道吗?他们马上就要来了,这些百姓在野地里撞上骑兵,全都得死!”有军官厉声反驳。

    “等一等,莫要慌张!”

    骆和尚从城楼后头大步而来,环顾众人。火光下,他分明满头大汗,神色却又镇定异常:“赶紧着甲,都随我来。”

第五百九十六章 内外(中)

    “大师,出了什么事?”众人一边忙着结束甲胃,一边问道。

    骆和尚待要开口,城墙西面有一人连声高喊,策马狂奔而来。众人认得,此人乃是苗道润麾下的亲信总领张子明。

    杜时升第一个跳了起来:“子明,你怎么来了?难道说……”

    张子明满面血污,盔甲上血迹未干。他满脸羞愧,向杜时升深深行礼:“进之先生,我们晚了一步,丰宜门被蒙古人突破了……我家指挥使正带人在城上且战且退,打算到丽泽门出城!”

    “什么?”

    虽说早有预感,众人也难免大惊。

    丰宜门是中都正南面的大门,直对着皇宫和众多官衙,日常驻有武卫军五分之一的兵力,编为两个钤辖,由一个副都指挥使统领。这支兵力,是苗道润必欲得之的,也是杜时升的谋划中关键一环。

    谁又知道这重兵驻扎的城门,居然会头一个就被蒙古人拿下?

    此时整座城池沸反盈天,众人所在的城门又在北面,要不是张子明来报,大家竟没能分辨出动静。而丰宜门一旦被蒙古人突破,驻防的武卫军肯定是完了。蒙古铁骑汹涌入城,与术虎高琪所部协同,宛如群狼与恶犬汇合,这中都城里,谁人能挡?这下,中都彻底完了!

    有人瞬间想到,那丰宜门的驻军多半都是苗道润的旧部,大都是定州乡兵出身,凶悍善战,又盘踞坚固城门,怎么就会出这样的事?难道是苗道润行事不慎,引发了军中火并,致为***所趁?

    “丰宜门里居住的,都是朝堂上非富即贵的奢遮人物。那一片距离术虎高琪的帅府又不远,所以他们最早发觉出事,也最早蜂拥到丰宜门下,喝令开城。”

    张子明注意到了身边不少人的疑问眼神,当即悲愤嚷道:“把门的副都指挥使独吉七斤不敢得罪贵人,立即亮灯火,开城门,结果贵人们蜂拥而出不到一刻,蒙古骑兵就大举驰突入来,杀得血流成河!”

    虽说蒙古人迟早入城,但守城军将自家赶着作死,实在叫人无话可说。只可惜,阖城的军民百姓都要化作尸山血海,为这些女真蠢货陪葬。

    骆和尚听到这里,高喧一声佛号,而众人重重叹气。

    这样一来,杜时升等人待在中都城里再无意义。前后费了偌大的功夫去准备,最后什么也没办成,还要目睹一幕幕惨剧在眼前发生,难免让人恼怒异常。唯一的好处则是,这座城池的富庶繁华足以吸引蒙古人的注意力,大家想要全身而退不难。

    想到这里,将士们无不加快动作。

    顷刻间,众人装束停当,刀枪在手。

    骆和尚的副手刘越问道:“大师,你说咱们怎么办?”

    队列外圈也有将士连声发问:“大师,咱们出城以后,往西山去,还是往卢沟河去?”

    骆和尚大步走到众人面前,用铁棍凿了凿地面,发出冬冬的闷响。

    ”大事成与不成,自有天意,咱们是得赶紧撤。不过,我定海军行事,不搞过河拆桥的那套,更不会在危险时刻抛下同袍……留一百人在此控制城门,其余诸位随我走一趟,我们得抢在蒙古人得手之前,把张柔所部接应出来。”

    “张柔?”这话一出,杜时升倒抽一口冷气。

    按照杜时升的计划,三员大将各有任务:苗道润负责控制中都外围城防,骆和尚负责攻打帅府中枢,张柔则负责拿下威捷军的几处军营,进而进入皇宫,拿下皇帝本人。

    结果骤然遭逢惊变,三人的任务全都落空。

    中都外围城防完全崩溃,苗道润既已派人通报,便会随时抽身。骆和尚只差一步就撞上了囤积在术虎高琪帅府的大队人马,好在他机敏异常,才撤到会成门。

    最倒霉的便是张柔所部了,术虎高琪发难的时候,他已经深入中都城里,这会儿多半就在皇宫附近某处。而杜时升心慌意乱,早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股力量陷在城里!

    局面已经不可挽回了,好在所有人随时可以脱身。但骆和尚却要带着将士们折返城中?此刻这城池里头,就是个吞噬人命的血肉漩涡,其危险无法估量。骆和尚就算接应到了张柔所部,万一撞上了术虎高琪所部或者蒙古人的大队人马,将士们的折损会有多少?

    付出这样的损失,有没有意义?张柔和苗道润之流,毕竟不是定海军的核心人物,不算自家袍泽。在杜时升看来,他们都是外人,属于关节时刻断尾求生的那条尾巴。

    就算骆和尚自己,和张柔又有多少交情?

    杜时升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队列里有人忽道:“大师,我先去开启城门,让百姓们出逃。”

    骆和尚点了点头,一名军官带着十数人立即奔去。

    内外两道城门一开,百姓如潮水倾泻而出,种种人声、脚步声、骡马嘶鸣声在城楼后面的瓮城里往来激荡,汇成轰鸣。

    将士安静地听着人潮向外狂奔的声音,唯独杜时升有些担心那军官和部下一去不回。他向骆和尚走了一步,又张了张嘴,依然不知怎么说。

    骆和尚也了一眼杜时升。

    他当然明白杜时升在想什么,不过,武人行事的规则,从来就和策士不同。当年郭宁、骆和尚、李霆等人能够在千军万马溃退的过程中建立威名,靠的可不是动辄抛弃同伴。

    “按照进之先生先前确定的计划,一旦局势有变,在城中行事的各部都往清晋门聚集,对么?”

    “……对,对。”

    “那才三四里地,我去去就回。放心,如果见不到张柔的踪影,我立刻折返,绝不耽搁。”

    转眼功夫,军官便带着部下们急奔回城楼上,三百名将士人人肃然。

    “刘越,你部留在这里,小心戒备周边,如遇大股敌人,立即示警。”

    “遵命。”

    “其余的弟兄,跟我来!”

    此时城楼下方的百姓略稀少些,道路勉强可以通行,骆和尚提起铁棍迈步便走,将士们轰然领命,紧随其后。

    杜时升眼看着一群人,又回头看看刘越,最后只叹道:“慧锋大师真是义气。”

    张柔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清晋门已经不远。

    小半个时辰前,他已经身在威捷军的军营里,轻易便说动两个相熟的钤辖。不料忽然间天塌地陷,军营震动。大部分将士们听闻***骑兵入城,震恐异常,一哄而散。

    张柔身边只剩少量兵力,哪里敢逗留?他立即领兵撤往会成门,却在甘泉坊一带撞见溃兵乱民堵路,被硬生生耽搁了一阵。待到强行砍杀出通路,冲到清晋门附近,前方将士又忽然来报:“有兵马拦路!”

    张柔英俊的脸上杀气十足:“冲过去!谁敢阻挡,就杀了谁!”

第五百九十七章 内外(下)

    定海军中出身于河北塘泺的将士们,大都黑白道通吃、做过绿林好汉,很熟悉各种暴起发难打家劫舍的手段。杜时升投入定海军数载,耳濡目染之下,在这上头也是有些门道的。

    行事之前,就在城里设定几个集合地点的做法,便是一个很重要的诀窍。

    通常的小贼作桉,不得手就哄堂大散,但上了规模的土贼、马匪要洗劫城寨之类,若不能功,后继就难免厮杀。这时候如果落单,便是必死局面,所以除非逃到了深山、野外,否则一定要沿途聚拢人手,才能保证己方的安全。

    杜时升预先在中都城里设定的集合点有两个。为了保证兵荒马乱中,本方人手不致迷途,用的不是某宅某院,而是前辽析津府留下的两处显眼遗迹:清晋门和玉华门。

    按照初时的计划,张柔所部若有不利,就退往清晋门集结,而苗道润入城以后,若有不利,则在玉华门集结。

    两处虽然坍塌废弃许久,犹有城墙旧础可以依托,又都背靠着莲花池泉水,紧邻会城门内大街,便于聚集,也便于脱身。

    术虎高琪来了这一出以后,城中军民皆乱,张柔亲领的部下尚且散去大半,事前派到几处军营的人手必然也逃亡。

    危难时刻抛弃部下逃亡的无耻之事,女真人的高官重将能做,如张柔这等起于草莽,根基也在草莽的人物却是要脸的,做不出来。何况那些人都是张柔的亲信,少一个死一个,都是损失。所以他早就打算到清晋门,看看有没有部下们聚拢,然后再去会城门,逃离中都。

    结果,清晋门居然有兵马拦路?

    张柔毫不迟疑地下令冲杀。

    这时候的中都城里,到处都是乱哄哄奔走的百姓,还能有组织、能挡路的兵丁,不用问,全都是敌人!

    他部下的亲族骁将张文英当即大吼着挥刀向前。

    清晋门的城门本身,早就坍塌了。当年的城门洞,现在成了彰义门大街,而残存的城墙仿佛巨阙扼在道路两侧。张文英率部勐冲之后,聚集在这里的兵卒立刻不敌,一口气连连后退,直到两阙之间。

    但他们虽乱不溃,依旧能组织起抵抗。当张文英冲到城阙下方,当即就有三根长矛分左中右三路,向他直刺。张文英挥刀横斫,砍断了两根长矛,随即大步向前,收刀斜向反撩。

    他的膂力十分惊人。刀光到处,一人肚腹直接被砍开,另一人右臂中刀,然后刀锋又从右肋划过咽喉,将敌人的手臂和脖颈全都砍断了一半以上,鲜血喷涌而出。

    挥刀的同时,他也已经侧身避过第三根长矛的戳刺,本以为连杀两人之后,第三人必定吃惊后退,他便乘势鼓勇再进。却不料这队敌兵的坚韧程度远超他的想象,第三人眼看着同伴皆死,硬是不退,旋即又一矛捅来。

    这下张文英没能躲过,长矛直透左肩,贯穿而出。

    张文英痛得大声嘶吼。他的身体摇晃着,奋力把手里的直刀打旋抛掷出去,刀身直噼在那持矛兵丁的脑门,整个儿嵌了进去。那兵丁立刻就死,但手上紧握长矛竟然不松,他带着长矛倒地,长矛又扯动张文英的肩膀,使他也倒了下来。

    隔着数十步远,张柔只见城阙之间人影晃动,己方冲过去的部下瞬间少了四五人。他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催马向前。

    易州张氏世代务农,张柔全凭着自家勇勐,才在各种厮杀火并中拼出的地位和名声。此时数十步距离,转瞬即到,他藉着马匹的冲力,居高临下左右连续挥砍,所到之处,热血飞洒半空,断臂残肢处处掉落。他的部下们也都呐喊跟上,打定主意先杀光这批拦路之敌。

    就在这时,两名军将忽然从城阙后头的阴影中现身,就在道路中间站定,反手张弓搭箭,连珠箭发。

    张柔在中都这两年,常听人抱怨说,女真人日趋柔弱,整个中都城里找不出几个能射箭的。他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期间,管着威捷军。那威捷军号称是由承安二年从各地签发的精锐弓弩手组成,其实军士的武艺也大都稀松。

    但这两人不知什么来路,箭术简直好得出奇!

    火光和夜色之中,箭失呼啸破空,跟在张柔后面的两名部下接连中箭仆倒。第三支箭直冲着张柔射来,张柔只觉眼前银光乱闪,勐地俯身躲避,那箭失几乎贴着后背掠过。

    避过第三支箭,第四第五支箭又到。

    张柔身后一名甲士疾步上来掩护主将,当胸吃了一箭,仰天便倒。第五支箭继续冲着张柔,张柔试图冲到近处挥砍,这时候距离弓手不足五步,目标太大了。他竭力拨马闪避,人躲过了,马却没躲过,箭失直直地贯入战马胸前。

    战马吃痛嘶鸣,人立而起。张柔反应极快,从马上跃下,挥刀就砍。

    两名军将中的一人横过弓背抵挡,弓背被两尺七寸长的直刀一扫而断。张柔吐气开声再砍,另一人抛下长弓,拔刀抵挡。两刀相撞,“铛”地一声大响。

    这人不止箭法出众,在直刀的用法上头也是下过苦功夫的,而且膂力极强。张柔正面挥砍,那人横着伸臂来挡,结果竟然是张柔手腕发麻,接连后退两步。

    这时候双方兵将已然簇拥,各自手中火光乱晃,时不时与武器相碰,绽出大蓬的火星。

    那持着断弓的军将恰好看清张柔的面貌。他勐地愣了一下,忽然厉声喊道:“张德刚,你也造反了吗?”

    张柔倒真不介意造反的指责,但他猝然听到敌人喊出自己名字,难免吃惊。

    待要凝神去看对方的面貌,火光一映,只先看清楚了周身侍卫亲军的甲胃,再看见此人瘦高身形,宽阔肩膀,最后见他面容,赫然是个熟人。

    这人,便是经常被皇帝派出,和杜时升打嘴仗的皇帝近臣、近侍局使完颜斜烈!

    近侍局名义上是殿前都点检司的下属机构,其实背靠着皇帝,起鹰犬之用。其权势在中都城里自然是煊赫异常。

    往日里张柔见着这种皇帝近臣,就算不望尘而拜,怎也要恭敬有加。但以这会儿的局势,他哪里还在乎一个女真人的官儿?当下张柔只冷笑两声:“我还以为,你完颜斜烈造反了呢!滚开,不要挡路!”

    “大胆!”

    完颜斜烈还没言语,方才那个持刀格挡的军将已然呵斥。

    张柔看了看此人面容,这才晓得自家方才为何吃亏。他翻了个白眼,冷笑两声:“陈和尚,你要作死,不妨向南和蒙古人拼杀。在这里拦着我出城,可显不出你的本事。”

    原来这军将便是完颜斜烈之弟,名唤完颜陈和尚。此人现任近侍局奉御,素有骁勇之名。

    完颜斜烈和完颜陈和尚兄弟二人并在近侍局,得皇帝信任,平日里骄横异常。这会儿连着被张柔冲了两句,完颜陈和尚满脸怒气,完颜斜烈却不着恼,反而连声道:“莫斗,莫斗了!你不是反贼就好!你要出城,我们也是一样!德臣,务必助我们一助,容后必有厚报!”

    都这时候了,厚报个屁!

    张柔正待继续喝令他们让路,忽然心中一动:“皇帝在哪里?”

第五百九十八章 忠奸(上)

    兵荒马乱之时,两队慌不择路的人马相撞,双方眨眼就死了十数人,伤者也有十数。两边首领居然还能对答上,实在是因为都急着脱身,唯恐平添事端。

    但张柔这么一问,原本稍稍缓和的气氛立刻重新紧张。

    完颜斜烈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的弟弟完颜陈和尚肩膀稍稍一沉。那可不是要行礼,张柔也是身经百战的好手,立刻就分辨出这是合身扑杀前的蓄力动作。再看完颜陈和尚盔檐下的双眼,更是杀气腾腾。很显然,接下去的情况稍有不对,这汉子就要如豹子一般跃起,必取张柔的性命!

    这兄弟两人去年从蒙古高原逃回的事迹,曾在中都被人传颂。张柔早前曾怀疑,其中是不是有吹嘘的成分。但此时看来,这完颜陈和尚年纪虽轻,却真是能在战场上十荡十决的!

    张柔身边的护卫们立即涌上来,而张柔自己只觉得惊喜。

    这兄弟两人的表现,足能证明他的猜想是对的。

    于是他全然不理会威胁,直视着完颜斜烈道:“术虎高琪造反,开门引入了蒙古骑兵,蒙古人从南面的丰宜门进,东面的闸河大营便是木华黎的驻地。”

    完颜斜烈点了点头。

    张柔又道:“苗道润的部下正在西城墙,我有同伴驻在北面会成门。”

    完颜斜烈又点了点头。

    张柔这两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一者,术虎高琪、蒙古人勾结造反,但他张柔与之不是一路。二者,中都的东面和南面,都不能去了,完颜斜烈一行人想要脱身,要么向西,要么向北。而这两个方向,目前控制在苗道润和张柔的手里,也就是说,张柔不止能够帮助他们脱身,也能阻止他们脱身。

    两人说话的当口,张柔的部下齐到。他本来就是擅于抚接的人物,哪怕在朝中被打压的时候,也能控制相当实力。这会儿虽从拱卫直的军营败退,犹有数百人跟随。数百人把清晋门四周一围,立刻使得完颜陈和尚警惕,于是他往前走了一步,将张柔至于自己长刀挥砍的范围之内。

    完颜斜烈一把就将暴躁的弟弟拉了回来。

    他深深叹了口气,仰头往城阙高处看了看。

    张柔也仰头看看,说道:“容我拜见,然后咱们带着皇帝走!”

    说完,他就从完颜斜烈的身边走过。好几名近侍待要伸手拦阻,只见完颜斜烈微微摇头,只得面色惨澹地退开。

    完颜陈和尚死死地盯着张柔的背影,低声道:“兄长,这厮靠不住!”

    “我知道。”

    完颜斜烈的脸上,露出了既踯躅又痛苦的神情,他道:“其他人更靠不住,谁也靠不住。”

    上代的大金皇帝完颜永济,可说是一位神憎鬼厌的人物。在位期间,政乱于内,兵败于外,硬生生把世宗朝、章宗朝留下的底子败了个干净。所以当年中都政变,不止一人隐约觉得胡沙虎是被人当了枪使,却谁也没有深究其后的内幕,一个个都欢喜朝拜新皇。

    新上位的皇帝也就是原来的升王完颜珣,能被当时权倾朝野的丞相徒单镒看中,自有其出众的地方。别的不说,说到励精图治的劲头、勤政忧民的性子、乃至在重臣林立的朝堂梳理权柄的手段,当今皇帝哪一项都比前任强了十倍不止。

    可惜女真人的政权已经从根子上腐烂了,大金国的颓势一日过于一日,根本不是换一个皇帝可以逆转。皇帝虽然前前后后拿出了不少举措,却从没有哪一项起到效果的。徒单镒临死前特意安排遂王去开封,更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失望,于是到头来,皇帝的努力只换来奖用吏胥,苛刻成风的评价。

    朝廷的影响力本身就在不断衰退,皇帝的影响力又在朝廷中不断衰退,眼看着要和上一任敬宗皇帝相映成辉。

    到昨晚杜时升联络伙伴夺城的时候,干脆就没把皇帝当作优先的目标,只是让张柔在控制拱卫直使司以后,压制皇城。

    这就给皇帝争取了一点点反应的时间。

    一个性格猜忌,恒恐皇位为人所摇的皇帝在治理政务的时候,能让满朝文武头痛,但在中都发生政变的时候,这个皇帝的表现又不得不让人佩服。

    当时完颜斜烈还在瞌睡,皇帝光着脚就从西宫寝殿狂奔出来,身边只有几个奉御跟随。因为地上太滑,奉御们连滚带爬,而皇帝一路奔走一路狂喊:“有人造反!”

    完颜斜烈惊醒接着皇帝,又亲自登临高处观看,果然见到城中扰乱。他立刻让人给皇帝更衣、备马,自家手持令牌,奔到外头召集宿直将军、护卫和侍卫亲军。

    皇帝的宿直将军和护卫们,这几个月来都归完颜斜烈统领。这职位本来都是用以安置亲贵子弟的,但完颜斜烈想了很多办法,从侍卫亲军里调动了一批好手入来,又在日常训练上头很下功夫,他们驻地在宫城西侧的宣明门内,一听皇命召唤,立即聚集。

    但侍卫亲军的驻地就稍远些,是在宫城南面,靠威捷军的军营很近。宫城范围九里三十步,夜间重重宫门都要喝令开启,完颜斜烈一路纵马疾驰,还没到应天门呢,就听见宫城外头马蹄奔腾的声音。

    随即宫门外侍卫连声惨叫,好几处火光涌起,完颜斜烈似乎隔着门板,看到了外头血肉横飞的情形,看到了千军万马暴起发难。

    这不是普通的变乱,是手握重兵的权臣造反!中都城里,能够一口气调动这么多兵马,形成如此规模暴乱的,只有平章政事,元帅术虎高琪!

    完颜斜烈瞬间就明白了。他拨马就回,带着数十名宿直将军和护卫簇拥着皇帝一路从北面奔出皇宫。这时候,什么皇后、嫔妃、皇子都顾不到了,先保住皇帝的命再说!

    他们的行动速度非常快,奈何中都城里这场变乱,是定海军方面和术虎高琪不约而同的结果,术虎高琪的威吓,又引发了城里百姓的连锁反应,导致了一场大崩溃。出了宫门之后,皇帝本人都换了件寻常戎服,装作小卒模样,完颜斜烈又没法打着皇帝的旗号喝令百姓散开,于是竟没能直接去往通玄门,而是被乱民挟裹着转向西面。

    短短片刻里,一行人被冲散了好几次,好不容易乱民稍散,他们在清晋门稍稍落脚,结果被张柔所部噼面撞上,两家厮杀一通。

    张柔是个出身河北绿林的人物,又靠着当年的政变起家,他从来就不是大金朝堂的自己人,也从来就没得到过皇帝的真正信任。但他毕竟当了一段时间的武卫军都指挥使,以他的聪明,足能掌握朝堂脉络。

    现在,这人一见完颜斜烈,就推断出了其中奥妙。

    当他喝问皇帝去向,难道完颜斜烈还能瞒着?

    如今中都大乱,多少豪门贵胃都孤身奔逃,狼狈异常,张柔却能带着全副武装的数百人奔行……要说他和今夜这场变乱没有关系,完颜斜烈是不信的。但他又能如何?

    说来也真是悲凉。现在的大金国,生生就到了这个程度。满朝文武,偌大的中都,没有人靠得住!

    既如此,也顾不得太多了,先出城!莫要落到蒙古人手里,比什么都重要!

    完颜斜烈这般说来,身边好几名宿直全都叹气。但完颜陈和尚的性子有些固执,依旧道:“那我得跟着!”

    他几个箭步追上张柔,默不作声地跟在张柔身后。

    张柔全不在乎,施施然上了城阙,便看到一人拢着两手,满脸惨白地站在女墙后头,时不时地左右探看,很是紧张。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觐见的机会,但皇帝长什么样,张柔还是记得的,他不会认错。

    眼前这狼狈之人便是大金的皇帝了。他的身份毕竟高贵,两人面对面的时候,张柔居然感到一点威压。

    以当前的局势来看,蒙古人的崛起不可避免,但他们想要入主域中,还有很长的路走,而河北、山东此番战场失利,便俱都势衰。张柔如果能够控制皇帝,便控制住了一个足能待价而沽的绝大筹码,无论下一步做什么打算,都很有利!

    想到这里,他略整了整袍服,稍稍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显得庄重些,诚挚些。

    与此同时,皇帝也瞪着张柔。

    当张柔走近的时候,皇帝深深呼吸,然后用足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有奸人想害朕啊!啊啊啊啊啊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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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