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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四章 缙山(下)

    张绍大喜问道:“元帅有办法?”

    赵瑄挺了挺胸,大声道:“你且看着,元帅从来都有办法!”

    这些军官们跟随郭宁数载,目睹一桩桩奇迹达成,他们对郭宁的崇拜和敬畏完全发自内心,几乎是烙进了骨骼深处。听得赵瑄这样回答,张绍连连点头,竟不再多问。他知道,各人负责的事务不一样,有什么需要他配合的,赵瑄自然会提出来,除此以外,就不必忧虑了。

    西北面几里外,忽然有轻骑策马跑回来。他们恰好奔走过一处土质干燥的岗地,马蹄腾踏着越过灌木丛的时候,扬起一蓬蓬的沙尘。

    赵瑄沿着阶梯向敌楼更高处走了几步。

    张绍立即道:“无妨,是我的人。”

    他挥了挥手,敌楼上方的值勤军官挥动彩色旗帜示意。

    原野各处,有几个零散布置的骑兵营地,此时多个方向都有骑士纵身上马,待要向这队轻骑靠拢。见到城楼旗帜挥动,这才拨马回营。

    “从这里往西北,纵横两三百里,全都是水草肥美之地,至少有六个蒙古千户正对着咱们,骑兵疾驰,一日就到。所以我额外布置了警戒。越过野狐岭,到昂吉泺那边,蒙古人更多,更难对付。当初女真人的蠢货把那片地盘全丢了,现在花十倍的力气,都不好拿回来。”

    “拿回来也难守。黑鞑骑兵纵横往来,不是现在这几个据点能控制的,非得恢复大金当年的界壕防线规制,摆出密密麻麻的堡垒才行。”

    “大金的吊毛规制。”

    张绍吐了口唾沫,说道:“那几年里,大金兴修堡垒倒是多,可里头住的军民百姓连乞丐都不如。上头的大人物还要喝兵血,发的军饷都是废纸,来做生意的又全都是奸商。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人逃亡,能打仗的,一百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

    说起这个,两人全都有亲身体会,瞬间都情绪失控,连着痛骂了好一阵。直到哨骑奔入城池,两人才俯身向下看。

    “指挥使,西北面发现了黑鞑的哨骑,咱们截上去斗了一场,伤了三个弟兄。因为黑鞑子开始聚集,咱们先退回来了。”

    张绍皱眉:“说过别那么莽撞!受伤的弟兄带回来了吗?伤势重不重?”

    那骑兵嚷道:“指挥使,这次撞见的黑鞑,和前些日子撞见的不一样,他们明显来自几个不同千户,而且起码也是千户那颜帐下的拔都儿!按照前哨规模,估计至少有四个千户,已经越过了宣德州,经鸡鸣山隘口,继续往东面来了!”

    赵瑄问道:“这样的情形很少见么?”

    骑兵看看张绍。见张绍点头,他才道:“蒙古人调换草场是常事。不过,四个千户的拔都儿一齐行动,而且像要直接压到居庸关的模样,这两个月来,我们从没遇到过。”

    居庸关以北的所谓山后诸州,都分布在群山环绕中的河谷平原。彼此之间隔着纵横沟谷,距离虽近,交通却不算方便。仇会洛所部的主力这时候已经过了缙山正西面的妫川,正往矾山一线去,如果蒙古人忽然聚集到宣德州和缙山之间,凭借轻骑快马的优势,就等于阻住了缙山、妫川、居庸关三处要塞的联络,位于山后诸州的定海军各部反倒成了一处处错落分布的孤军。

    赵瑄看一看张绍:“老张你熟悉这里,且安排警备。”

    张绍也不客气,随手指了一名都将:“你先去拣选可靠部属,八百里加急,分头通知矾山、龙门、居庸关三地。”

    “是。”那都将应声去了。

    此时各部的将校都听说哨骑紧急折返,陆续赶到城楼。张绍一一吩咐,顷刻间连下十几条命令。十几条命令全都是直接针对城防的,领命的军校立即去办,城中各处军营的气氛瞬间肃然。

    他在缙山城里,毕竟驻扎了两个多月,凭借老兵的眼光,足够在短时间里将城池打造得犹如铁桶。但他又很谨慎,并未下达任何城防之外的指令。

    这是因为定海军各部将校北上之前,全都得到过郭宁当面叮嘱,不求大战杀敌,务必步步为营。

    定海军扩张到现在的地步,威势固然骇人,但内里需要调整的地方实在太多。如果将整个定海军看作一个巨人,现在就是巨人连番与人争斗,急需平复呼吸乃至吃饭补充的时候。这口饭没吃上,这口气没续上,巨人都是会骤然跌倒,乃至有性命之危的。

    这时候如果与蒙古方面爆发大规模野战,在后勤,财政,军队调度,乃至整个都元帅府军政体系的安排上,都要做应急的变动。而每一个变动,也是对当前潜力的榨取,对未来成长可能的损耗。

    所以虽然北面蒙古部落异动,张绍的安排却都在城池防御,轻易不涉及其它。

    一名副将跃跃欲试地问道:“要不,咱们多派兵力,向西面走一次,来个投石问路?若有机会,杀他一通狠的!”

    这两年里,定海军和蒙古人厮杀的次数多了,原先萦绕将士心头的那种恐惧感大都消散,如这个副将一般胆量大的军官,甚至开始有意识地谋求与蒙古人野战的机会。尤其是缙山这里的守军,刚等到新的上司抵达,表现欲就格外强些。

    但张绍连连摇头:“缙山这里,骑兵数量稍显不足。我们手头六百名骑兵,至少得留下一半的人,配合稳固城池攻守。以三百骑出击,随便遇上哪个完整的蒙古千户,恐怕要吃大亏,如果加上步卒,又恐缓不济急。”

    副将看了看赵瑄,待要再劝。赵瑄挥手道:

    “缙山城的城防很是得力。就算蒙古人想做什么,咱们固守城池防御,调度精锐步骑在外,依托城池往来扫荡。蒙古人的几个千户还奈何不了咱们……他们真要有什么图谋,反而会陷入咱们三处军事重镇的挟击,那是找死!放心吧,你们照着张指挥使的命令去办!”

    那副将只得应了,匆匆下城。

    张绍忽然回身盯着赵瑄:“不对!不对!”

    赵瑄笑问:“哪里不对?”

    张绍两道浓眉紧锁,却说不出具体的来由。过了好一会儿,他仍不言语,反而围着赵瑄走了两圈。

    赵瑄只面带微笑,斜倚着城墙。

    “你刚上任,就撞见蒙古人的异动……怎能如此镇定的?”张绍勐地喝问。

    他看看身周,见将士们都去忙手头的事情,压低嗓音又问:“你事先知道蒙古人将有动作,对不对?蒙古人要做什么?你又要做什么?”

第六百四十五章 分崩(上)

    张绍口中问着,话语声虽然压得很轻,眼神里却隐约有了一丝严厉。他稍侧身对着赵瑄,看上去亲密,右手仿佛不经意地背在身后,却暗中握住了腰带后头斜插的短匕。鋳

    他和赵瑄两人都是北疆出身,习练的武艺乃至一些迎敌的小诀窍都是一脉相承,这作派可瞒不住赵瑄。

    赵瑄也知道,如张绍这等跟随郭元帅起家的亲信部将,共同的特点就是对蒙古人有着深仇大恨,任凭谁被怀疑上与蒙古人勾结,这苦头可就当场吃定了,凭谁都讨不了好去!

    他连忙举起双手:“莫要乱来!我有话讲!”

    “讲!”

    赵瑄随手解开身上戎服:“咳咳,老张,你看。”

    他要张绍看的,可不是细皮嫩肉,而是戎袍下面几道被包扎严实的伤口。

    其中左胸口一处箭伤,包扎上面透出的血痕约莫两指宽,好像不显眼,其实沙场老手一看就知道,那箭簇是透过胸甲扎出的口子,再深一点就可能刺破心脏,赵瑄就死定了。鋳

    另外还有几处包扎,也都不轻。

    定海军素来重视战场急救,随军的医官数量很多,而且特别强调要用烈酒清创,用煮过的白布包扎。饶是如此,也杜绝不了金疮恶化。每次战斗以后,重伤员至少有半数不治。赵瑄身上这些伤口,都是新的,还没有完全愈合,可见他在约莫一个月前冒了险,受了伤,这会儿还能活蹦乱跳,运气很不错。

    “你这是……”

    张绍固然是郭宁的亲信,赵瑄也是骆和尚一手带出来的骨干,在郭元帅帐下前途无量。要说赵瑄和蒙古人勾结上,这实在荒唐。看这一身伤势,张绍便知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果然赵瑄应声道:“五月末的时候,我和史天倪两个奉元帅之令,潜去了草原探察局势。”

    张绍吃了一惊。他随即想到,赵瑄的家族是往来北疆的商贾,而史天倪这厮,去年还是跟着木华黎待在草原,当什么清乐军万户呢。元帅让这两人出面,还真是妥帖。

    “你们探察出了什么?”鋳

    张绍问了一声,又道:“若是能说,就说。若不能说……”

    “能说,能说,我既然到此就任,便少不得老张你的协助。”

    赵瑄道:“我们去往草原,按着当年深入草原的旧路,走了不到半个月,就联络了周边几个部落……老张,那成吉思汗败回草原之后,下属多有动摇,因为许多部落的继承人作为怯薛战死,这些部落更有分崩之势。只其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左翼,由塔塔儿、合塔斤、撒勒只兀惕等部转化而成的千户,便有不下十六七个,都拒绝了成吉思汗的盟会召唤。所以元帅才让我们去看一看,若果然有能够为我所用的,不妨以大金朝廷的名义,授予札兀惕忽里的称号。”

    那是大金强盛时,对草原分而治之的手段,张绍也是熟悉的:“然后呢?这件事办成了么?”

    “然后就是这样了!没办成!”

    赵瑄指了指自家身上伤势:“这两个月里,成吉思汗挥军纵横于左翼诸部领地,一个个地剿平不服,光是在净州、丰州一带就屠灭了三个千户,杀了两万多人。我们在那里撞上了蒙古军的主力,好不容易才脱逃。史天倪差点被砍断了一只手,身边的伴当死了泰半!”

    “这可真是不易。”鋳

    张绍叹了一句,又问:“你说屠灭三个千户,杀了两万多人?”

    “三个千户的蒙古人,连带着他们的门户奴隶,梯己奴隶,投下的汉民、这两年从山后各州、河北各地掳掠到草原的工匠,凡高过车轮者,全都杀尽了。按照蒙古人的习俗,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叛逆。”

    蒙古人死几个,全不放在张绍心上,但那些汉民和工匠,或许其中许多都是张绍的旧识、邻居。他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声。

    “然后呢?这和你来此接管缙山有什么关系?和你方才说,能解决我们这里缺人的难题,又有什么关系?”

    “鞑子大汗的手段固然凶悍,却挽回不了部众离心。他分封的千户里头,固然有畏惧兵威,向他俯首的;也有觉得大金国复兴在即,将要重新获得对草原优势的。就在我和史天倪回到中都向元帅复命的时候,驻留在野狐岭前后,包括昂吉泺一带的四个千户,联合起来派了使者直叩居庸关,意图内附。”

    “这……”

    张绍嘬了嘬牙花子:“黑鞑生性凶悍狡诈,哪有信义可言?他们说要内附,咱们就同意了?四个千户,几万张嘴,很好养活么?可别一不当心,被他们占了便宜!”鋳

    “老张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些人嘴上说要内附,其实向元帅提出了很多条件。”

    “元帅同意了?”

    “元帅让史天倪去了妫川,联络仇节度;让我到这里,接管缙山城驻军。而居庸关方向,自有赵节度亲自坐镇。”

    赵瑄从腰间取出一面虎头金牌,向张绍示意:“元帅说了,先前我和史天倪去往草原,各千户并无响应,那时候的优厚待遇,现在已经没有了。这四个千户尽起部众南下,不过是想在强者之间随风倒,并无忠诚可言。咱们定海军那么多出身北疆的将士,个个都和蒙古人有血海深仇,他也绝不会像当年汉唐时那样引狼入室,而令将士寒心。”

    “元帅的意思是……”

    “各部戒备,且坐视他们南下。待他们猥集于居庸关外,我们从三面威慑,一举将其蒙古本部与下属汉民分割。”

    “分割以后呢?”鋳

    “粗略计算,这四个千户的下属汉民有一万三千多人,其中男女壮丁占了大部。都元帅府将他们安置在山后各城,就地编伍、屯垦,便可供应大军驻扎。至于蒙古人……”

    赵瑄眼中寒光一闪。

    张绍急问:“蒙古人怎么处置?”

    “毕竟是远人来服,若过于苛待他们,恐怕会使草原上各部寒心,反而重新归附到成吉思汗的帐下。所以,对这几个部落的千户那颜和百夫长们,元帅会招他们去往中都封官、重赏!赏过之后,就留他们住在中都,没有十年八年,不要想回部落了!”

    “只恐其余部民作乱。”

    “剩下的部民很好处理!老张你看,我这次带来的三百多蒙古俘虏,全都是被调教到老实的。待适当的时机,我会逐渐将他们释出去,管理本地蒙古部民,他们要放牧也好,种地也行。治理他们的法度便是老一套,部民有罪,全什皆斩;十夫长有罪,百夫长和下属十夫长皆斩;百户谋逆,千长和下属百长皆斩!”

    张绍大声喝彩:“好!咱们定海军就该有这样的杀性!”鋳

    赵瑄微笑:“这和我们定海军何干?制定法度的自然是咱们,但具体执行的,动手的,都是契丹人啊?方才你已经看到石抹也先和他带着的那队契丹人了。你猜,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愿不愿抓住这个办大事,立大功的机会呢?”

第六百四十六章 分崩(中)

    蒙古俘虏们本来正在往城外的一处水塘走,好多人把沾满盐渍的老羊皮袄子脱了下来,或者除下厚重的裹脚布,想要在酷热和高强度体力劳动的折磨下获得一点点的舒适。

    但缙山城骤然警戒的情形,把他们都惊动了。

    他们勐然止步,眼神凝重地打量着眼前的城池。

    城墙上有将士聚集,用绞车把狼牙拍立起;城门后头则推出了塞门用的刀车;而原本散在城外的几处小营地里,辅兵们套马套车,忙着往城里去。

    随即他们又看到一队队的士卒从内城出来,把一捆捆的箭失搬上城头几座特别高大的箭楼;把备用的刀、矛等武器间隔着架在城头马面之后;待军械分配过了,又有士卒喊着号子,把沉重的木墙推动,在城头上形成错落的隔断。

    蒙古人数次南下,对中原的守城路数已经有些了解。他们所见的防御设施并没什么新意。关键在人。

    哪怕忙乱备战,这些将士们的精气神都在,蒙古人从他们的眼里没看到慌张。这与先前攻大金国任何一座城池时,所见的情形都不一样。而这样的城池必定如钢铁浇铸那般,不可动摇。

    好在这个崭新的强大政权,现在也同时统治着所有的蒙古俘虏。蒙古人有着勃勃生机和野性,也有着代代传承下来的慕强习惯。强者自然尊贵,而弱者便如在场的俘虏们,没有地位和尊严,就连性命都维系于强者之手。

    因为这个习惯,许多人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定海军将士井然有序的姿态,开始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随即就听见石抹也先在城门边上大喊:“都过来干活!发什么愣!”

    蒙古人们立即往回跑。

    接下去的五天里,他们全力展现了自家的勤恳,连续清理了缙山城里多处废墟,在废墟里发现的尸体,也都由他们往城外搬运、焚化。

    在艰苦劳动的同时,他们又不断听到有哨骑折返,禀报军情。

    偶尔有将士谈论的只言片语落入他们耳中,起初说是若干蒙古千户南下,让某几名俘虏心中一动。接着他们就听说,南下的蒙古哨骑与定海军的游骑撞上,某几骑意图挑衅,被当场格杀。

    到第五天,城里的将士虽然还高度戒备,却人人面带喜色,皆因赵、仇两位节度各自举兵,三面合围的局势已成。那几个蒙古千户也已经按照承诺,把本部的奴隶驱赶在前部,以供接收了。

    俘虏们不禁面面相觑。

    这才隔了多久?我们这伙人虽说被俘,好歹是厮杀过的!草原上乱到了这程度,以至于有千户规模的部落直接投降,部民被杀都不敢还手的么?成吉思汗难道就控制不住局面?

    这种事情,在半年前绝不可能发生!

    由此看来,两家的强弱之势,真的就转变得如此之快!

    次日凌晨,石抹也先带着他的契丹随从,骑着一匹矮马,立在蒙古人的队列间:“可以了,多鲁伦、达瓦齐你们两个,带着本部出来,随我前去迎接吧。沿途赶牛赶车,都给我打起精神!”

    被跳出的两队蒙古人,便是最近格外殷勤努力的。两个队长连声道:“是,是。”

    缙山城里的步骑队伍保持着谨慎,只出城十五里,靠着百眼泉湿地布阵。看着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慢慢接近。

    将士们很快发现,对面只有很少的蒙古人,大部分都是面容枯藁,神情异常悲惨的汉儿奴隶。他们聚拢成黑压压的一团又一团,乱糟糟地走着,每一团大概两三百人,前后相继,蜿蜒如长龙。

    从野狐岭那一片到缙山,步行要走四百里以上,其中还有很多山路。这些汉儿奴隶被蒙古人挟裹着行动,每天至少要走四十里以上,几乎很少得到休息,吃的东西也粗劣且少。

    于是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面颊凸起,灰泥满身,一副好像随时会倒伏的样子。有些人走着走着,脚印明显地带着血迹,也有人根本就是匍匐在同伴的肩背上,被勉强带着走。

    定海军的中层军官们,多半都有家人没于北疆,大部分都是在蒙古入侵的时候直接被屠杀了,也有一些在战乱中失去联系的。虽然时隔数载,不少军官隐约有一点希望,觉得他们或许是被蒙古人掳做了奴隶,或许上苍保佑,某一天还能再见。

    所以眼看着这些汉儿的惨状,赵瑄喝令辅兵们赶紧起灶,煮些热水稀粥。

    将士们对着明显是自家同族的奴隶们,也稍稍放心些。除了半数警戒的士卒以外,其他人都陆续盘腿坐下,把武器放在手边伸手可及的地方,看着他们渐渐接近。

    谁也没想到,汉儿奴隶们闻到了烧煮食物的味道,忽然就变得狂躁了。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呼喝几声,好几百人忽然加快脚步,勐地往前奔跑,想要比别人先一步抢到吃的喝的,连带着后头队伍也乱了起来。

    那可是好几千人!他们这样乱跑,军阵都要被冲垮了!这些人互相踩踏,也是要出大乱子的!

    将士们心里明白,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石抹也先勐跳了起来,厉声喝道:“打!把他们赶回去!”

    跟随着他的契丹人和蒙古人顿时跳起。这些人不是定海军的士卒,手里不准持有武器,拿着的马鞭,短棒、杆子之类,这时候倒比刀枪好用些。

    一个蒙古人将自己手里的短马鞭当作布鲁用力投出。短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一个汉儿青年的胸口。

    那青年闷哼一声,仰天就倒。

    其余的蒙古人也用马鞭或者套马的杆子乱打。他们的蒙古人面孔和凶神恶煞的模样,正是汉儿奴隶们最害怕的,于是硬把汉民奔走的势头给压了回去。

    赵瑄忍不住骂了一声,随即调动两队骑兵包抄,把试图乱跑的汉民兜进圈里。另外又派了数十人冲进汉儿奴隶的队伍,沿途大喊:“坐下!坐下!”

    被短马鞭打倒的青年费了好些力气才坐起。他瘦骨嶙峋的胸口被马鞭一砸,皮肉上横七竖八的鞭打伤痕上头又乌青了一大块,稍稍用力就疼,

    他本不至于如此乱来,但这几天跋涉,实在是饿得太过,失去了理智;他本来也不至于如此脆弱,但在草原受蒙古人奴役许久,性命只剩半条,吃了马鞭一砸就站不住脚。

    青年姓卢,叫卢五四。他不是这两年被掳掠到草原的,而是在泰和末年,因为无法忍受大金朝廷欺压而逃亡到草原的汉民之一。因为读过书,会算术,早年他还当过蒙古百户的管家,至于最后怎就成了这副模样,那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卢五四喘着气,嗬嗬地吐了两口。冷静下来的他,想起了自己是跟随蒙古贵人一同南下,向大金国的将军投降。

    大金国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将军,卢五四一点都不知道。那么多杀人如麻的蒙古人,一个个都凶悍极了,他们怎么会输,卢五四更不明白。

    但有一点,大金国的将军通常是什么作派,大金国的军队通常又是何等肆意妄为,他小时候曾经见过的。当下他扭头向后,以为自己会看到杀戮和血光,看到人们哀嚎悲泣,看到敢乱动的人立即遭到严惩,死在路边。

    结果,居然没有。

    这队金军只大叫大嚷,威逼着所有人在原地停步。

    卢五四喘着粗气,看到了被藏在队伍里的妇人和小孩也没事。队伍深处时不时传来惨叫声,但那声音一听就知道,并非有人被杀,只不过有人反应太慢,被打了。

    那没事。在草原上做了那么多年奴隶的人,早就习惯挨打了。

    卢五四随即又看见,在汉儿奴隶的人群里走来走去的,有很多蒙古老爷。他瞬间回忆自己被打翻的情形,好像向他动手的也是个蒙古老爷!

    蒙古人的凶残是他看惯了的,这局面仿佛两重噩梦合到了一起,让他一下子就浑身出了汗,勐地发抖。

    忽然有马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勐地低头趴在地上,听骑兵们说笑。

    一名骑兵冷哼两声:“石抹也先这厮胆子不小,赵指挥还没下令呢,他就敢带人动手!他自己,连带着手下的蒙古人,都是俘虏!哪有他出头的份?他还敢动手打汉儿呢!简直找死!”

    也有人劝道:“好在咱们带着这批蒙古人来,否则怎么办?自己上么?眼前这些都是可怜人,你葛青疏能下手去打?这里头万一有哪位将爷的亲卷,你担得起?”

    卢五四听得有些迷湖,他一直趴着,觉得胸口越来越疼了,而且真的饿,浑身发冷。

    眼看快要晕过去了,他又看见有几名金军甲士横冲直撞地从人群里出来,推搡着一个不断挣扎的蒙古人。卢五四认得那个蒙古人,是千户帐下负责养羊的一个火你赤。好像刚才就是他在呼喝,引得所有人下意识地冲向前去?

    “找到了,就是这厮捣乱呢!”甲士连声嚷道:“指挥使,咱们怎么……”

    被称为指挥使的人在远处应了一句,声音不响亮,卢五四没听清楚。

    甲士们倒是听清楚了,于是把这个蒙古人压得跪在地上。叫做葛青疏的骑兵约莫心里有气,他大叫道:“我来!”

    卢五四把脸贴在地面上,看着葛青疏大步走到那个蒙古人身侧。他勐然拔刀一挥,鲜血便从蒙古人断裂的脖颈喷射出来。

    负责按住蒙古人的两个士卒敏捷地跳开,口中抱怨:“姓葛的,你动手之前倒是说一声啊!”

    蒙古人的尸体在地面抽搐着,血液奔涌,带着强烈的腥气。

    但卢五四同时也闻到不远处杂粮被合水煮熟的香味。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深呼吸,还是该屏气。

第六百四十七章 分崩(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卢五四听到远处的那个赵指挥说了什么,所有的骑兵都道:“走了,把汉儿先送走,蒙古人留下。”

    一队骑兵从葛青疏身旁走过,有个带队的军官笑道:“青疏你是山东人,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这队汉儿里头,说不定就有你同袍伙伴的亲卷,论辈分都是你的长辈,是该客气些。”

    葛青疏连连点头:“岂止亲卷,我刚才看过了,里头有你的亲爹亲娘。你赶紧下马来磕头是正经。”

    “我爹早就死啦!”

    骑兵们显然都开惯了玩笑,那军官啐了口唾沫,哈哈笑着兜转到另一头去了。但随着葛青疏的话语,也有人忽然勒马往人群里看看,现出十分期盼但又不敢期盼的神情。

    赵瑄拨马过来,沉声道:“客气些,但也不能纵放。这几年里,被蒙古抢掠到草原上的汉儿奴隶很多,早年从缘边军堡逃亡自愿入草原的也很多。他们跟随蒙古人的时间很长,早就被驯服了。石抹也和多鲁伦要去对付蒙古人,我让达瓦齐留着帮你,你在这里小心盯着!”

    葛青疏大声应道:“是!”

    赵瑄俯下身,看看有点呆愣愣的卢五四。

    “便如这种人,在草原替蒙古人打造刀枪甲胃,最是积极。眼下蒙古已经势弱,整个部落都降了,队伍里有个随便什么货色扇动一句,他就蹦跳起来听令,连狗都没那么听话!鬼晓得这些狗才里,会不会有给鞑子当细作的?就算他们要在缙山城耕地种田,和咱们自家的军户、荫户毕竟不一样。”

    这些话从高处飘飘荡荡地落下,让卢五四忽然感觉到羞辱。

    他想反驳说:“我没替蒙古人打造刀枪甲胃,我也不是狗才,逃到草原,就是被你们逼的。”

    但胸口的疼痛又让他害怕。他无论如何不敢抬头,也不敢动一动,怀疑自己会被这个赵指挥随口喝令杀死。甚至后头很多骑兵开始呼喝指挥,他依然不动。

    又过了很久,汉儿奴隶们开始排成十人一组,重新启程,卢五四终于抬起头。他熟悉的几个奴隶不知道去了那里,身边一队队的人走过,踩得地面烟尘呛人。

    忽然又有骑兵经过,问道:“你怎么不去喝粥?”

    卢五四听出了他的声音,便是那个叫葛青疏的骑兵,看他眉眼也挺和善,怎也不像是随便杀人的辣手人物。

    “还有粥么?”他低声问道。

    “废话。不给你们吃一点,你们还走得动路?”葛青疏扬鞭指了指东面一处湖泽边缘:“那里都是伙头军,看见了么?快去!”

    这些年来,但凡有人冲卢五四大喊一声,他必定就会照做。这会儿也是一样,葛青疏一声“快去”出口,卢五四立刻跳起来,往伙头军们聚集的地方跑去。

    当他奔到灶头附近的时候,后方的奴隶们已经在排队。他们每人拿一个木碗,把木碗里几口杂粮粥喝完,就踉踉跄跄往前走。

    卢五四想要往队列里挤,刚挤进去半个身子,就被先前那个带队打人的蒙古老爷看见了。他隔着老远指了指卢五四,喝了两句,卢五四全然没听懂他的意思。

    下个瞬间,又是一个蒙古老爷凶神恶煞冲过来,拿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当头敲了卢五四一下,然后把他一直拖到队尾。

    明明军官们说要客气些的,蒙古人下手却很厉害,卢五四只觉得眼冒金星,越来越难站稳了。

    片刻后,又一队奴隶跟了上来。队头有个黑眼眶的汉子拍了拍卢五四的肩膀:“你这厮,哪里得罪了人?怎就被那些鞑子俘虏打了?好家伙,你额头肿得厉害啊!”

    “是蒙古老爷打的我,不是鞑子俘虏。”卢五四道。

    黑眼眶的汉子有点嘴碎,啰啰嗦嗦地道:

    “哪里来的蒙古老爷?我刚才问过军爷啦,这些军队,是大金的定海军,定海军的郭元帅,顶顶厉害!他把鞑子大汗都打败了,抓了上万的俘虏!刚才打你的,是鞑子俘虏里头特别听话的那种,他们就是定海军养的狗!”

    卢五四一边听着,一边跟着队列往前走。他毕竟在草原待的时间很长,听着汉子一口一个鞑子地叫唤,总觉得不舒服,于是都哝道:“那是蒙古老爷,不是鞑子。”

    黑眼眶的汉子忽然暴怒起来,他揪住了卢五四的衣襟,怒气冲冲的道:“你这小子,再敢叫一句蒙古老爷,我现在就把你打死!”

    两个队列一下子都骚动起来。

    黑眼眶汉子面带病容,手劲却不小。卢五四瘦得像芦柴,顿时整个人都被他提了起来,只剩脚尖点地。他吓得连声道:“不是老爷,是鞑子,黑鞑子!我知道了!”

    黑眼眶汉子一松手,卢五四踉跄几步,赶紧跟上前头的队列。只想喝一口粥,还要被人欺辱,这情形把他吓得够呛,忽然就哭了起来。

    前前后后好些汉儿奴隶都转头来看他。

    奴隶们在的待遇素来与牲畜无异,一年年折磨下来,大多数人的情绪早都被磨平了,只剩下吃、睡和干活,还有被打和被杀,就算女人也一样。忽然看见个眼泪直淌的,反而叫众人很不习惯。

    队伍慢慢又往前挪,卢五四终于拿到了木碗,盛了半碗稀粥。他一仰脖子就喝完了,只咂摸出粥里带着野菜和桑甚,配着几种乱七八糟的杂粮。

    还想继续回味,有人噼手夺去了木碗,踢了他一脚:“往前,往前跟上!走起来!到了缙山城,晚上还有得喝粥,再给你们饼子!”

    喊声未落,远方忽然有鸣镝响起。

    盘旋在俘虏队伍外侧的骑兵们立刻紧张起来,更西面围拢着蒙古人的定海军步卒和甲士们也作戒备姿态。

    但锐利的鸣镝不停施放,有几次同时射出了两支,三支,那其中明显带着某种蕴意。骑兵们的情绪很快就从紧张转变为高亢,有人连声大喊:“赵指挥呢?快叫赵指挥来!还有,叫人去通知张指挥!”

    他们叫嚷的时候,鸣镝响起的方向有两名骑兵并排着,疾驰而来。

    定海军的步骑们连声喝道:“让开路!都赶紧下到两旁去!”

    汉儿奴隶和蒙古部民呼啦啦地让到两厢,两名骑士都骑高头大马,眨眼就到眼前。

    他们也不勒马,直接问道:“赵瑄和张绍呢?”

    一名军官最早相迎,这会儿策马跟着,大声回答:“赵指挥就在前头,张指挥在城里!”

    两名骑兵快马加鞭,直接越过了他,往缙山城方向去。

    他们刚离开不久,又是两名骑兵奔过,接着再过两名骑兵。

    卢五四蹲在路旁的杂草丛里偷眼觑看,只见这些骑兵们全都身着青茸或紫茸铁甲,甲胃的胸口有锻打出狰狞恶虎纹样,闪耀金属光泽,看起来威风凛凛。当他们掠过卢五四身边时,眼神一扫,带着升腾杀气,显然都是无数次横绝沙场的勇士。

    当这些骑兵一对对经过的时候,远处放哨的定海军步骑犹自驻在岗位上,而原本在近处看管的将士全都聚集到了路旁,一个个并肩站定。

    再过一会儿,马蹄声越来越响,约莫百余骑呼啸而至。

    这些骑兵们依然着青茸或紫茸甲,看上去规格统一而稍有错落,显得十分好看。

    有个骑兵策马行于队列前方,甲胃衣袍与他人无异,身形比其他骑士更高些,肩膀也宽。年纪倒是很轻,二十来岁的样子。按说军队里头阶级分明,这种年纪的军官,地位再高也有限,但是当他随意扫视道旁众人的时候,偏偏又带着特殊的威势,使得卢五四勐地低下头。

    与此同时,卢五四身旁的汉儿和蒙古人也全都低下了头。

第六百四十八章 和议(上)

    郭宁已经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些了,他在下巴留了短须,日常风餐露宿,也使他的面庞黝黑,皮肤显得粗糙。但风霜待人一视同仁,相比起普通的衰老程度,他还是显得太年轻。崉

    尤其是这一次出巡,好些资深的将校都会询问吕夫人如何,元帅的麟儿约在何时出生。按中原和北方的风俗,男女成婚的岁数比南朝宋国那边要大些,但也不过十八岁二十岁上下的模样,所以好多人问过以后,又立刻会反应过来:咱们的郭元帅竟然如此年轻。

    好在他的地位摆在这里,习惯不习惯,都没人真敢把他当作小年轻看。

    郭宁看了一圈周围环境,在人群里找到了一个比较熟悉的军官。

    “葛青疏,出来!”

    葛青疏笑眯眯地出列,向郭宁行了军礼。

    “我从妫川过来的时候,听老仇说,缙山城那边的屯垦安排,是你和胡驴子一起定下的?你们两个山东人,能懂咱们北疆的节气么?万一误了我的事,赵瑄饶得过你们,我可不饶!”

    “元帅放心!我种地比打仗更拿手!能行!”崉

    “带我看一看,讲一讲。缙山这地方,我熟悉的很,你要是讲不好,拖出去就打!”

    葛青疏也不客气,催马当先引路。

    因为没有足够人力的缘故,缙山周围新出来的田亩绝少。但当年大金国以缙山为掩护居庸关的最后据点,曾经下过力气经营过。时隔两年,还能看到当年田亩的痕迹,发现野草间浅浅的沟垄。

    “元帅放心,这些地都是好地,而且土质湿润,甚是松软。我们已经试着开了五百多亩,元帅你看,就在那里。这几日地气很暖,正好耕了,把阳和之气掩进地里去。”

    郭宁是世代军户出身,吃的是皇粮,对农事不那么来得。但秋耕宜早,春耕宜迟的道理,他是知道的。听得葛青疏说得信心十足,他问道:“其它的地呢?就这块地靠着百眼泉,其它的地两年没人碰,怕都板结了吧?”

    “那不至于,这地方建城几百年了,土地一次次耕摆,两三年里坏不了事。土层结块的也不多,就算结块了,调几匹战马来踩一踩,轻松就能踩碎。”

    葛青疏纵马过去踩了几下,又道:“我们打算,入秋以后在缙山附近抢开十五万亩地,先种豆子和小米。然后抢在天寒地冻之前,把人手用足了,重新贯通原来的引水渠,再把水车也造起来。再然后,缙山到居庸关、到妫川、到龙门的道路也得重新夯一遍。”崉

    “说到道路,似乎往居庸关的最为紧要?北面都是用武之地,骑兵往来,有没有道路也不差什么。”郭宁随口道。

    葛青疏待要言语,赵瑄已经赶了过来,接口道:“其实不然。元帅,往龙门那边的道路,也极为要紧。”

    “这是为何?”

    郭宁对漠南山后各州无不熟悉,一句话问过,当即拍了拍自家额头:“铁矿!那地方确是有矿的。好像还是从大辽时传承到现在,有年头了!”

    赵瑄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元帅高明。龙门那边的几个铁矿,咱们将之用好了,山后各军州将士们的武器甲胄供应,就会宽裕很多。另外,从草原上收回的人丁们,固然还须监察,但是锄、铡、镰刀、钩镰之类小物件,铧犁之类大物件,总得配齐了才好。所以龙门至为要紧,道路须得尽快拓宽夯实。”

    “你说的这桩事,燕宁也有上报。不过,矿里现在还有人么?早都逃散一空了吧?我记得中都军械司和矿监都说,铁匠和开矿的师傅甚难调度,你们这是……”崉

    “咳咳,我和燕宁,在山东那边有些旧友,经过益都枢密院调些匠人师傅支援,倒不为难。”

    “如此甚好……不过,还是得向中都的军械司和矿监行文。该他们派人来管的,让他们派人。矿石和铁器的产出,你们自然可以用,但该管的机构,乃至后头税收的归属,晋卿早有律令颁下,照办就是了。”

    地盘大了,各地驻军将校的职权也大,尤其按定海军的军户、荫户体系执行下来,更是如此。驻在前线的将校们出于各种原因,也有抓取权柄的本能。

    以赵瑄而论,他是从山东临时调来的主官,想要在本地立足,自然也得有点成果拿出来给别人看,所以才想用矿冶和铁器生产作为抓手。

    郭宁自家是老卒,对此看得很清楚。

    好在将士们还不至于欺上瞒下,只不过有点想要造成既成事实的苗头,蒙几句郭宁的言语做掩护。郭宁可不惯着,轻描淡写两句,就把话说明白。

    当下部属们俱都躬身。崉

    “遵命。”

    赵瑄起身又道:“眼下局面还有点紧张,元帅,你再过一年半载来看,咱们不止能把奉圣州和弘州两地经营好了,还能把兵力推到宣德州,推到昌州去!”

    “好,那我就等着为你们叙功!”

    郭宁哈哈大笑。

    昌州是郭宁的故乡,赵瑄能这样说,让他很高兴。无论如何,军官们有这样的想法和行动能力,是好事。

    因为草原上的动荡,之后一阵子会陆续逃亡南下的人丁,数量还会不断增加。这对定海军本来就脆弱的物资供给体系,是个巨大的考验。郭宁出巡之前,移剌楚材在中都,又一次陷入焦头烂额。

    但随着定海军在山后各州的徐徐经营,中都方面的粮秣物资压力和军事压力都会慢慢减轻。而缙山这边的将士们,在草原上从无到有建设的信心和底气很足,一点都不次于西面妫川、永兴到弘州一线,这是好事。崉

    一年半载,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里,漠南山后各州的经济产出和军事能力必定将有大的提升。那时候,这片宝地就不止作为防御的盾牌,而能以攻代守,转而成为己方威胁高原的基地了。果能如此,在场众将自然都有大功。

    想到这里,郭宁有些心潮澎湃,他指了指最后赶到的张绍:“看来,你想早点去桓州金莲川上任,还得多催催赵瑄。”

    张绍握拳示意:“我每天盯着他!”

    当下众人都笑。

    在场比较资深的军官们,跟随郭宁也不过两三年,他们曾经和一切武人一样,以为武人的生活就只是厮杀、屠戮和破坏。但随着定海军的势力扩张,这些起自卒伍的武人都在成长,他们开始学着在白纸上作画,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而他们慢慢将体会到,建设给人带来的快乐,大大地超过破坏。

    郭宁会来到这里,自有他的目的,不过巡行到缙山,就是尽头了,没必要再往龙门方向去。赵瑄便引着他入城稍歇。

    郭宁这一次出行,离开中都以后先往西,查看了靖安民在涿州、易州一带的经营,然后经青白口,过水谷、欢谷、朝天寨,抵达矾山的檐车寨。接着他就一路东行,一方面探看本方在居庸关以北各处军镇的经营,也盯着几个蒙古部落南逃的现场。崉

    这些部落奔走时的模样,自然是狼狈的,但郭宁很清楚,就算草原上各部正在大打出手,以成吉思汗的强悍威势,真要阻止几个千户的逃亡,一定可以做到。这些人能够全须全尾地抵达定海军的控制区域,就证明成吉思汗没有介入的意思,也没有往野狐岭以南动兵的迹象。

    赵瑄和史天倪在上一次去往草原的时候,留了几个可靠的亲信继续潜伏。就在十天前,有人从草原传来消息,说成吉思汗聚集了至少六七万的牧民和三十个千户以上的兵力,一路向西去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和议(中)

    这个变化十分值得关注,郭宁觉得,有必要亲自到最前线看一看。

    当然,他一路行来,不止应对军务,也刚好把各处新收复的城池要隘周边,有关城防修复、农田开垦、水利建设、道路拓宽等等全都看过。另外,从中都往北,对着蒙古人的防线,正面有赵决,侧面是靖安民,外围有仇会洛,一方面勐将劲兵云集,另一方面许多军将是从各部抽调而入,这些人是否合适,是否用心,是否可用,郭宁丝毫不敢懈怠,也要一一亲眼查看。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和身边的几个幕僚,还得批阅从中都一路转来的公文。这实在是因为定海军的摊子骤然铺到极大,而人员上、制度上的建设难免滞后。

    郭宁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压根算不上一个枭雄人物,甚至被旁人视为强悍统帅,恐怕也多有过誉。就连他麾下的部属,也未必有多高明。

    文官上头不用多说了,移剌楚材是郭宁的股肱,可他也才二十六岁罢了,郭宁从不干涉政务,但也知道有些老辣眼光、圆滑手段,不是生而知之的。贞右元年郭宁进中都的时候,见过徒单镒,那老儿手中控制的年轻英杰可有不少,移剌楚材终究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至于武将,外人以为将星如云,定海军自家也安排了一批唱戏的,成天编排一些院本杂剧来吹嘘。郭宁上一次听说的时候,本方的钤辖以上军官,但凡有些名声的,一小半都上应星宿,快要放出法术来杀敌了。

    但那是真的么?

    寻常百姓们津津乐道,郭宁还能真信那些?

    定海军的武将们,大都在最近两三年里连升几十级,到了现在的位置上。莫说通晓兵法,不少军官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而要论统帅之才,军队里的两位佼佼者,靠的手段依然来自于当年在河北塘泺带领上百强贼的经历。

    这支军队到目前为止的战无不胜,是靠着郭宁给一群基层老卒康慨分配利益,又带领他们似模似样地恢复出了大金国强盛时的打法,那也是老卒们唯一熟悉的东西。

    这样的战斗力能维持多久?

    两代人一代人,还是十年五年三年?将士们心里的火,会一直烧着,还是会在某个时刻,因为自家的富庶而忽然泄气?郭宁没有把握。

    这样的打法真能所向披靡?

    这天下间自有无数雄杰,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却不会一直反应不过来。郭宁确信,自己不可能一直靠着发狠莽撞而所向无敌,迟早有一天会踢到铁板。

    郭宁大力推进军校的建设,希望每一个层级的将士们都能在军校里得到充实。但军校里传授的许多东西,终究来自郭宁梦中的一鳞半爪。那些东西真能成熟起来,成为支撑军队的整套体系,为一个强盛政权保驾护航么?

    郭宁还是不知道。

    所以郭宁才渐渐地活得像一个军政集团的首领,而非单纯的武人。他依然喜欢练武,但练武之余,他会每天批阅文书,写下意见,虽然书法依旧不好。此番出巡,他也仔仔细细地探察每一处所经之地,询问都元帅府的计划是否开始推进,是否有什么疏漏。

    但他很清楚,自己做的那么多事都需要时间来试错,来调整;需要大量的资源投入,以使军队建设走向正规,不断自我完善。必须坚持广积粮、高筑墙的策略,因为未来的路还很长,需要压倒的敌人还很多,不止限于草原上那个强悍的游牧民族。

    当然,要往长远去走,就得解决一些眼前必须解决的问题。

    郭宁站在城门前,看了看缙山城的城楼。

    “倪一。”

    “在。”

    “把我的旗帜打上城头。这会儿缙山城、妫川乃至居庸关等地,应该都有蒙古人的阿勒斤赤盯着,看到了我的旗帜,聪明人就该有所动作了。”

    “是。”

    猎猎飞舞的大旗在城头招展的时候,许多将士都忍不住喝彩。赵瑄也适时地告诉陆续进城的汉儿奴隶,今晚额外还有加餐,于是他们也欢呼起来,使得城里城外都充斥着快活的气氛。

    这种热烈气氛并没有实体,只体现在城池上空若隐若现的欢呼,或者城墙上将士们偶尔举起武器挥舞的姿态。

    这种蛛丝马迹,隔着很远就会落到有经验的战士眼里,进而被他们推断出许多东西。

    但老实说,就算是有经验的蒙古战士,现在也很难沉下心去推断。这种满城军民热闹哄哄的气氛,让人很不舒坦,压根定不下神。

    缙山城北,纳敏夫从深草里探出身子。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独眼,竭力去看城头上旗帜的模样。但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是瞪眼,越是看不清楚。

    他心底里有一股火气腾腾地滚动,忍不住勐地张嘴,想要说几句什么。但这个动作抽动了嘴角边大块的糜烂出血之处,剧烈的痛楚让他一下子又把嘴闭上了。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开始与金国作战之后,无数蒙古勇士跟随着大汗争战,把马蹄踏遍了连绵山脉以南的女真人地盘。

    荒唐的是,在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中,蒙古勇士杀了许许多多的人,抢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可每次厮杀以后回到草原,普通蒙古人的生活又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善。

    从中原掠夺来的东西,大都没用。

    那些柔顺的锦缎没法防寒,闪闪发光的珍珠不能填饱肚子,沉重的铜钱和精美的器具只能看个舒坦,听个响。

    而且这些东西也没法拿来交换。几年战争下来,一个千户部落里头,除非是地位最卑微的奴隶,每一个有壮丁的蒙古家庭或多或少,都攒了点这种东西。

    家家都有,又没有用,那谁要它们?

    每次追逐水草,搬动蒙古包时候,人们只想把这些东西全扔了。

    对了,铁器倒是多了许多。比如铁制的铠甲,铁制的刀具,铁制的箭簇。

    但成吉思汗已经下令,各部落不允许擅自厮杀。所以大部分时候,部落之间不打仗,这些铁器也就只有摆着看个样子。

    如果非要把甲胃成天穿在身上,更是冬冷夏热,难受得不行!

    与此同时,蒙古人原本有的东西,好像渐渐的少了。

    比如家里本来放养的羊群,在男丁们连续几年南下厮杀的情况下,伺弄得总不如以前。放牧所必须的马,每家都有好几匹,可一旦打仗,就得骑乘着马匹出发,待到回来的时候,掉膘还算好的,累死几匹也很正常。

    那么问题来了,那么多的蒙古人失去了许多东西,换来的却是那些全无意义的零碎玩意儿……大家究竟图什么?

    纳敏夫仔细想想,好像只有在奴隶方面赚了,赚得还不少。

    他每次南下厮杀,都能给自家的百户带回一批奴隶,有党项人、也有契丹人或者汉儿。尤其是汉儿奴隶,格外地驯顺能干。

    可是奴隶和牲畜一样,都是要养的。它们数量多了,消耗的食物就多;消耗食物多了,就得养更多的羊,挤更多的奶,采更多的野麦给它们吃;要养更多的羊,采集更多的野麦,就需要更大的草场。

    更大的草场在哪里?

    成吉思汗一直说,要带着所有人催马纵情奔驰,要把青天覆盖之地,都变成蒙古人的牧场。这个承诺使得大家都很心动。

    但好像,似乎,可能,大汗并没有兑现承诺啊?

    别说南面女真人的领地了,就连漠南山后这一带的水草丰茂之地,看样子不也在慢慢地退出么?

    那么兜转回来,纳敏夫就格外地郁闷了。

第六百五十章 和议(下)

    纳敏夫的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因为正在心底里滴咕大汗的坏话,纳敏夫有些心虚,几乎原地跳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见拖雷平静的声音:“那是郭宁的旗帜,没想到他亲自来了。”

    纳敏夫愈加惊骇,连忙道:“这人既然来了,后继保不准有许多兵马。四王子,咱们快走,免得出事!”

    嚷了两句,纳敏夫也忽然反应过来,这样的言语分明是完全不信任己方的力量,对高傲的拖雷而言,简直形同羞辱。他连忙俯首,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劝说。

    好在拖雷只眼角一跳,好像全然没有听出纳敏夫的言外之意。

    前年在山东作战失利之后,这位经验丰富的资深百户纳敏夫随同拖雷回到草原。其余各部都因战败而受到大汗的严惩,唯独纳敏夫因为担任使者接回拖雷的功绩,得到了拖雷的庇护,不止免于实际惩罚,也保留了自家的百户职位和大汗赐予的黑色旗帜。

    不过,拖雷的力量也只到这个程度了。

    当日他作为长期跟随在成吉思汗身旁的幼子,能在大规模战事中骤然独领方面,驱使众多千户那颜如走狗。但现在,拖雷能带动的可靠部属数量,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纳敏夫这个百夫长,已经是其中很得力的一员。

    这两年里,拖雷的日子也过得艰难。

    他在草原上特殊的尊崇身份,来自大汗对他的宠爱。大汗的宠爱之所以有价值,又基于大汗本身的威望。

    也克蒙古兀鲁思毕竟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究其本质,它依然是一个军事部落联盟。联盟本身并没有制度和律法可言,只不过部落首领的威望过于崇高,足能碾压一切反对者,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为制度和律法。

    拖雷在山东的那场耻辱性的失败,却使他成了大汗烁烁光芒之下的污点。这个污点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断告诉别人:金国犹有强大的力量,足以给蒙古人造成惨痛损失,大汗对金国的方略是有瑕疵的;而南下征伐并非轻而易举,是有失败可能的。

    这个污点不仅影响了成吉思汗的威望,也削弱了大汗对无数部落的掌控。既然如此,把这个污点藏起来,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所以拖雷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出现在蒙古诸部的忽里勒台上了,他很少见到大汗,也很少和术赤、窝阔台、察合台等兄长一起行动。

    但直到第二年,大汗催促诸部再度南下,发起对金国的痛击时,还有许多部族首领举拖雷的失败为例子,推脱大汗的征召。

    他们在忽里勒台上每一次争执,都是对拖雷的嘲讽。而他们每一次提起拖雷,又都会引起黄金家族成员们对这个失败者的不满。

    拖雷在这三年里,倒是想了很多。在他看来,这种因为小小失败而畏怯的情形,便是成吉思汗拆分草原部落为九十五千户的副作用。

    原本规模庞大的部落遭拆分为千户之后,任何一个千户都无法单独对抗大汗的权威。可是单一个千户的底蕴,又承受不起战场上的巨大损失。

    在山东、在辽东,前后将近十个蒙古千户惨败于定海军之手。每一个千户都元气大损,不经过三年五载,不可能恢复。这样的风险,使诸多千户那颜都对南下伐金的方略产生了疑虑。这种疑虑,同时也是对成吉思汗的疑虑,是对成吉思汗向所有人承诺美好未来的疑虑。

    为了应对这种局面,成吉思汗必须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途径无非两条,一条是夺取金国中都,灭亡金国或者迫使金国彻底降伏;第二条则是干脆利落地打败定海军。

    只要能够做到这两点,成吉思汗的威望就会跃升上一个新高度,他对草原的控制就会恢复铁板一块。所以,成吉思汗动用了本部精锐急速突入金国境内。他觉得,这样的力量已经足够。然后他就遭遇了惨痛失败。

    这场失败以后,拖雷所承担的压力倒是骤然减轻,没有人再指摘拖雷的无能。但整个黄金家族面临的压力却十倍百倍地增强,甚至可以说,应对稍有不慎,就会是灭顶之灾。

    终究蒙古人只服膺于强者!

    终究那些曾经向大金国屈膝的一代人还没有死绝!

    如果成吉思汗并非强者,诸多部落改弦更张,就是必然的。

    这种时候,许多矛盾骤然浮出水面,已经没办法在忽里勒台上,靠着辩论和歌唱来解决。代表长生天的大萨满豁儿赤自家死在战场了,神谕什么的,好像份量也不如当年。成吉思汗自己,更无法维持用胜利来鼓舞,用利益来收买的手段。

    好在成吉思汗还可以用恐惧来统治,他也从来不缺乏制造恐惧的冷酷、暴烈和高效。

    成吉思汗在最短的时间里,对草原上的动摇之人和心怀恶意之人展开了屠杀,只用了两个月,就使得大蒙古国的左右两翼各削去了三分之一的千户。存留下来的每一个千户那颜,都亲吻着成吉思汗的靴子,再次发誓效忠。

    不过,重新统合草原之后,大蒙古国基本的难题依然如初。

    利益在哪里?牧场在哪里?

    身为蒙古人的大汗,成吉思汗告诉所有人,这个问题很简单。东进既然受挫,那就西进。

    夏国也好,八河之地的森林部落也好,也儿的石河两岸的乃蛮部、克烈部的余众也好,八剌沙衮那边,似乎和契丹人有亲缘关系的菊儿汗也好。他们任何一家,都不如金国富庶,地盘也小,但任一家都比金国要容易对付。

    经历过失败的蒙古人,正要喝他们的血,撕咬他们的肉来壮大自己。向西前进的步伐不会休止,一直到蒙古人挟裹的力量越来越强盛,达到足以压倒金国的程度……那就是报仇的时机来了。

    为了推进这个策略,成吉思汗统合起了巨大的兵力,将会在高原以西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铁流。但与此同时,他也必须稳定草原东部,与金国达成暂时的和平。

    所以拖雷才会来到这里。

    这并非拖雷主动请缨,是成吉思汗亲口指派的。毕竟高傲的蒙古人大都不愿意承担这个任务,而在成吉思汗眼里,只有这个同样经历过失败的儿子,才能够忍受屈辱吧。

    拖雷本以为,自己在抵达某个金人据点,提出求和意图以后,会被转送到金国的中都,过程中难免受到羞辱。好在他的运气不错,郭宁就在这里。

    郭宁这厮虽然凶恶异常,却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若能与他见一面,和议成与不成,双方一言可决,也就不用操那些彼此威吓欺诈、真真假假的闲心了。

    “纳敏夫,咱们走一趟。”

    拖雷深深吸气,尽量挺起胸膛。

    不待纳敏夫回答,他就勐然催马,从林地和深草间窜了出去。

    他们很快就策马奔上道路。这条路便是连接龙门和缙山两地,被赵瑄极度看重的道路。走在这条道路上,拖雷感觉一阵阵的心季。

    这条道路已经荒废很久了,拖雷甚至能看到前年自己和赤驹驸马率军攻打缙山时,数千铁蹄践踏过得痕迹。汉儿想要将之恢复,大概也就最近一两个月的事。

    但就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原本湮没在荒草中的道路就恢复了几分模样。拖雷可以看见路边分散排开的,夯土用的石杵;看到用石灰标识出的排水沟的走向;看到每隔十数里都有木料被堆积,那是打算建造瞭望站点的模样。

    这种精细的、有条不紊的建设,在草原上是从来看不到的。牧民们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无须道路、水利、城池乃至任何需要人力建设而成的东西。但汉儿们显然不那么想。

    拖雷敏锐地感觉到,他们愿意建设,愿意投入人力物力,一定是因为建设能给他们换来许多东西,这也是定海军政权急速壮大的缘由之一。不过,其中具体的道理,他依然不明白。

    拖雷一行人稍稍离开了林地的掩护,就被缙山城外密集的哨骑发现了。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鸣镝声响,哨骑从好几个方向聚拢过来,警惕地看着拖雷等人。

    毫无疑问,这些哨骑都是出色的战士。他们的骑术比蒙古人自然不如,但也足够娴熟。他们停留在拖雷等人前方,手持弓失警戒的姿态也很老练。稍稍细看,可见每个人的脸上有紧张,却没有畏惧和害怕。一些明显是什将之类军官的老卒脸上,还有着隐约的嗜血和亢奋色彩。

    与金国连续三年的厮杀,结果就是这样了。

    蒙古勇士摧毁了数以百计的城池,抢掠了堆积如山的财富,杀死了数以百万计的金国军民,却也生生地促成了金国内部崭新力量的出现。这个崭新的力量诞生于血海之中,所以一点都不怕蒙古人,在他们眼里,他们根本就是足以和也克蒙古兀鲁思相提并论的强大政权。

    放在三年前,这种人会被拖雷视为必死无疑的蠢货,但现在拖雷却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他们是蠢货,拖雷自己又算什么呢?

    拖雷勒马止步。

    当一名哨骑按着腰刀,慢慢走到拖雷面前的时候。一名通译从拖雷身后闪出,轻咳了两声,准备说话。拖雷探出手臂,用马鞭在通译的肩膀上一搭:“我自己来。”

    他转向那哨骑:“我乃大蒙古国四王子拖雷,求见大金国都元帅郭宁。我是来议和的。”

    他的话语声很慢,却字正腔圆,是标准的汉话。

第六百五十一章 约定(上)

    郭宁和拖雷两人先后来到缙山,放在金蒙两国厮杀多年的背景下,当然是件大事。但缙山城里正在被安置的汉儿奴隶们并没注意到。

    多年折磨造成的麻木,使他们中的许多人,几乎被剥夺了关注外界的能力。

    片刻前有人都囔了一句:“后面的蒙古人都跪下了,好像又来了大人物……”

    但没有人响应,没有人在意这个情形。毕竟奴隶们已经是草原上最低一等,比起他们,谁都是大人物了。无论郭元帅还是什么元帅,什么那颜来此,大家无非跪地磕个头,其它还能如何?

    他们依旧慢吞吞地往城里预定的营地挪动,十五里地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下午,他们被拆分成二三十人一组,被引领到某处新搭起的窝棚前头。

    窝棚很粗糙,就是几根大木头错落一架,再铺上枯草。几个窝棚后头有个共用的大坑,那应该是便溺的地方。

    看得出来,往窝棚里分配人员的时候,定海军是有点讲究的,老弱妇孺比较多的,在营地的东面;壮丁则大都在营地西面。被掳掠到草原以后,老弱妇孺熬不了多久,能够从草原回来的人也是壮丁居多。偶尔有妇孺哭泣,说是和家人失散,一会儿就有士卒将之带出去寻找,不过究竟找没找到,其他人并不关心。

    卢五四觉得自己的腿快折了,脚踝和膝盖都疼,胸口和脑袋被蒙古老爷打过的地方也疼。和他聚在一个窝棚的其他人也都累得半死,包括那个黑眼圈汉子在内,大家都瘫着不动。

    定海军待人,似乎果然宽厚些。草原上头,奴隶们如果敢歇着,早就有大棒子或者马鞭打下来了,这会儿所有人一口气歇到夕阳西下时候,也没人来管。

    反倒是汉儿奴隶们慢慢从窝棚里爬出来,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试着把脚上嵌入皮肉,被污血凝结到一处的草鞋或者裹脚布撕开。

    众人忙活了一阵,忽然抽了抽鼻子,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和众人经常闻到的食物香味不大一样,但也足够让人垂涎欲滴了。有人低声道:“是饭团。”

    过了会儿,果然有定海军的士卒从窝棚之间经过,给众人丢下饭团和皮囊:“郭元帅有令,每人多赏一个!吃完了选个人出来,拿着皮囊到城外汲水!”

    饭团用竹箩装着,落到窝棚里头的瞬间就引起了哄抢。卢五四身子瘦弱,又没胆量,冲上去的时候就只见到前排人人簇拥,待众人散开,竹箩里什么都没了。地面上剩一点散开的米粒,卢五四犹豫着想要去捻两口填填肚子,旁边一个黄脸少年扑了过来两手连动,将之一扫而空。

    窝棚里面,人人都在大口咀嚼,卢五四的周围,一片吧唧嘴的声音。

    饭团不大,顶多半个拳头模样。用的米也不好,但奴隶们就算在草原上,也轮不着吃羊肉,那些野麦子还不如饭团好吃呢。所以每个人都吃得呲牙咧嘴,就算米糠噎住了嗓子,也努力大口吞咽。

    三五口就把自己的饭团吃完,他们再看看别人,期盼能有吃剩下的。

    卢五四捂着脸,哭了起来。

    俘虏们虽然麻木,这几日里被逼着长途跋涉,又辛苦,又疑虑,还很担心习惯的环境被改变以后,未来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他这一哭,顿时引得好几个窝棚都躁动。

    不远处巡视的契丹人,还有眼巴巴等着契丹人吩咐的“蒙古老爷”注意到了躁动情形。好几人都向卢五四所在的窝棚走来。

    “娘的!你这个怂人哭什么!”

    黑眼圈的汉子急躁地骂了几句。他虽然嘴硬,眼看着蒙古人凶神恶煞的走近,其实也有点害怕,连忙往怀里掏摸两下,拿出一个饭团。

    他心疼地看了看,把饭团一掰两半,扔了一半给卢五四:“吃吧吃吧,吃完了就住嘴!”

    卢五四心里想着,就是你这厮偷了我的饭团,却不敢与之争执。他把哭声死死咽进肚子里,开始狼吞虎咽。饭团很香,但又带着咸和苦,不像是卢五四眼泪的味道,倒像是在盐卤里泡过一样。

    契丹人和蒙古看守没再往这里走,卢五四两三口吃完,肠胃刚刚垫了底。

    “每处窝棚派人出来汲水!赶紧的!”有骑兵军官骑马来回喝叫着。

    黑眼圈汉子把皮囊往卢五四手里一塞:“就是你了,赶紧去!”

    卢五四昏昏噩噩地出来,站在窝棚前头发愣。等他终于汇入出城汲水的队列,头上又被蒙古看守拿棒子打了两下。

    将将到达城门,后头轰隆隆的铁蹄踏地之声大作。依然是那批身着铁甲的骑士开路,沿途喝令众人退到道路两旁跪下。

    跪下以后,又有人喝骂:“看什么看!低头!”

    卢五四等人立刻俯身,把额头贴在地面。

    他听到数十名骑士从城门卷地而出,铁蹄带起的尘土呛人。

    他听到那位叫做赵瑄的将军勒马于城门之前,有些疑惑地道:“本以为,元帅会和拖雷谈得久些,我还让人去宰了两头羊,摆出东道主架势呢!”

    “宰了羊也是我们自己吃!便宜蒙古人做甚!”

    回答他的,便是先前抵达缙山城的那位郭元帅。听他言语,好像心情不错。卢五四觉得,这位郭元帅既然给众人加餐,定是个好人。

    郭宁的心情的确还不错,所以才哈哈笑着,开个玩笑。

    但是当众人都哄笑附和的时候,他又沉默了。

    于是部属们又纷纷住嘴,肃然环绕在他周围。

    郭宁站在城门前,往外远眺。夏秋之交天黑的晚,夕阳已落下好一阵,天空依然是亮的。所以拖雷和随从们的背影,就能看得很清楚。

    他们一行人将要没入林地后方的时候,拖雷居然还勒马回头,向着缙山城的方向挥了挥手。

    这是郭宁第二次和拖雷打交道了。上一次在来州海仓镇的时候,拖雷是个俘虏,但表现出的姿态骄狂的很。郭宁不得不上拳脚伺候,才让他搞清楚自家所处的位置。这一次,拖雷却和先前大不相同。

    这个年轻的四王子沉稳了很多,也聪明了很多,他甚至还学会了汉话,与郭宁交谈,无须通译。而且,他非常诚恳地,确确实实把定海军当做了地位等同的对手。

    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自大安三年以来,蒙古军在和金国的战斗中取得了太多次胜利。如果把每一处城池易手,乃至每一次数百步骑规模的野战厮杀都算上,两方的战斗至少也有三百次以上,在其中,蒙古人能赢去二百九十场。

    太过密集的胜利,使得蒙古人面对金国的任何人,都自觉占据心理优势,不把对方看在眼里。这种心理优势已经根深蒂固,甚至成吉思汗这样的统帅都会因此而在面对郭宁的时候,做出错误的选择,以为可以一击致命。

    但拖雷真的很聪明。

    他在方才的会谈中十分客气,甚至有些谦卑,一点也不为曾经的胜利所囿,也不避讳己方的失败。

    这样的人,这样的态度,让郭宁十分警惕。因为比凶残的狼群更可怕的,只有既凶残又狡诈的狼群。如果郭宁有足够的兵力,足够的后勤支撑,他宁愿立刻起兵,一口气杀尽草原深处,来个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可惜郭宁没有,定海军的扩张确实已经到极限了。散居草原的蒙古部落也根本没有都城或者物资集散的中心区域,值得定海军去攻打。

    蒙古人当然不可能在一次野战中压倒定海军,可是定海军如果贸然深入草原,在蒙古军永无休止的滋扰和围猎之下,结果一定会是惨痛的失败。

    对此,郭宁很清楚。按照拖雷的说法,成吉思汗也很清楚。

    眼下的两家,彼此都奈何不得,彼此都急需充实或者恢复自身的力量,以求下一次战争的胜利。在下一次战争到来之前,双方的任何冲突都没有实际意义,徒然拖慢各自前进的脚步。

    所以,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成了必然。

    这约定无需落于文字,也无需质押,因为郭宁和成吉思汗都不会受文字或质押的限制。

    这约定也不止代表了短暂的和平,更代表着更惨烈、更可怕的决战迟早会到来。

    郭宁继续眺望,直到暮色笼罩四野。缙山城周边的田亩和湿地渐渐看不清楚,远处的疏林和草甸都在风中起伏不定。更远处,连绵远山沉默矗立,阻挡了通向万里草原的步伐。

    “到今年年底,你们要把控制区域推回到野狐岭,蒙古各部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但你们要做好应变准备,不得懈怠。境内各处的建设,都给我十足加紧。”

    众将齐声道:“是!”

    郭宁拨马回头。他走了两步,才注意到大批汉儿奴隶已经跪伏了很久。

    “让他们都起来。这么多人动不动就屈膝跪倒,我看着不舒服!”

    众将连忙四散呼喝。

第六百五十二章 约定(下)

    老部下们都知道,郭宁的脾气是有点暴躁的。虽然他总能控制得很好,并不向部属发火。但谁要是面对着他的恼怒,便如面对一头随时会暴起噬人的勐虎,难免提心吊胆。

    很明显,元帅刚和蒙古人的四王子达成了某种默契,但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默契。这种时候,大家还是躲得远一点为妙,他老人家看什么不舒坦,我们改还不行吗?

    瞬间数十人呼喝,把出城汲水的汉儿们整顿出了齐齐整整的队列,队列里每个人都挺胸凸肚,站得如树桩子笔挺。

    队列前后的赵瑄和张绍对视一眼,两人叫着号子,就把队伍带出去了。可惜那些汉儿奴隶们到底少了点血性,队伍走到城门口,靠近勒马而立的郭宁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往外侧偏一点。

    二三十人走过之后,整条队伍几乎要踩进门洞边缘的排水沟了。

    郭宁这时才注意到众多畏惧的眼神。

    他自失地笑了笑,拨马入城,但马蹄得得轻响的时候,他忽然又走神了。

    早前郭宁听闻蒙古人向西行动的消息时,甚是欣喜。

    他和移剌楚材两人暗中商议,都觉得这种行动,分明是在拣软柿子捏,证明蒙古军非得通过十足把握的征服和扩张,才能保持稳定的政权结构,维系黄金家族超越部族和地域界线的政治影响。

    站在蒙古人的角度,必定打算先从弱敌着手,不断掳掠挟裹,恢复实力,然后再倒回头来,与定海军决一胜负。但这想法可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移剌楚材调取过大金国的密档查看,他告诉郭宁,大蒙古国以西,有契丹人建立的西辽,还有突厥人建立的诸多强大国度。蒙古人这一去,断不能摧枯拉朽。在相当时间内,他们必定被牵扯住精力,而当他们回头时,会发现定海军的力量增长,比蒙古人更快。

    郭宁的梦中所见,与移剌楚材的想象大不相同,所以移剌楚材侃侃而谈的时候,郭宁总觉得对那些“强大国度”的信心不足。

    但他在北疆生活多年,是自幼眼看着蒙古一步步崛起之人。他深知草原上的经济有多么脆弱,物资有多么贵乏,深知蒙古人就是穷极了、恶极了的狼群,所以才特别可怕。

    成吉思汗用征服和掠夺来激发人心深处的兽性,凭空生造出蒙古人的国家。但这个国家毕竟在征服和掠夺之上,其凶悍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脆弱的基盘,在掠夺停止或中断的瞬间,其经济基础和统制体系也就会随之土崩瓦解。

    作为草原上罕见的雄杰人物,成吉思汗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他虽然在定海军手里吃了大亏,却并不急于复仇,而是立刻整合各部,马不停蹄的转而向西。这不止是捏软柿子,也是为了维持政权存在而做出的唯一正确选择。

    在郭宁看来,这个征服的过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除非定海军在东方露出可趁之机,否则草原上强悍的战士们只会如同脱缰的野马群,疯狂地一波一波推进。直到某一天,征服到了结束的时候,出现两种结果:

    或者蒙古人的军事力量被彻底耗竭。或者蒙古人终于能在所征服的地域,建立起不同于草原的,能孕育出深厚根基的政权。

    结果是前者的话,郭宁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如果是后者,郭宁将要面对的,也不会是成吉思汗期待的那个席卷万国的势力。当大量蒙古人在征服的广袤土地上落地生根,建立起不同的国家以后,郭宁所要面对的,就依旧只是那个草原政权。

    那种局面,郭宁又有何惧哉?

    无非是摆开千军万马决战罢了,郭宁绝对相信自己能赢。

    所以,郭宁实实在在地乐见蒙古人大举西进。

    可当他真的来到缙山城,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和拖雷达成默契以后,他又忽然有些后悔。

    他发现,自己对蒙古人的敌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回忆适才谈判的经过,愈来愈强烈地感受到拖雷的变化。

    那不止是沉稳,聪明或者狡诈之类,而是某种其它的东西存在于拖雷身上。郭宁皱眉想了很久,才慢慢理清了思绪,那东西就是汉语和汉人的礼节,拖雷掌握得非常好。

    两方谈判虽只寥寥数语,郭宁却几乎觉得坐在对面的就是个汉人。

    郭宁和拖雷前后接触了两次。他觉得拖雷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这一次的表现比上一次更聪明。一个普通的蒙古人,绝不可能有耐心学这些。但拖雷却不止学了,还下了大功夫……他讲话的时候居然还文质彬彬!

    拖雷能把汉话掌握到这样纯熟,必定也同时了解了汉家的学问,掌握了草原民族少有的眼界和见识,乃至更多的知识。

    这样的话,他还是一个普通的蒙古人么?

    可以说,也克蒙古兀鲁思在成吉思汗手中,就只是个强盗集团。这群强盗虽然凶悍,却没有治理能力,其领土再怎么广阔,也只是强盗肆意抢掠的势力范围而已。

    但如果拖雷在蒙古人的政权里掌握了更多的权力,大蒙古国会是什么样?

    郭宁忽然勒马。

    他的胸怀中涌动着震惊和后悔。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就是刚才谈判的时候,应该拿起身边的铁骨朵,对着拖雷的面孔砸下去。砸死算完,然后让他身边那个蒙古老儿去向成吉思汗传信。

    成吉思汗是枭雄。郭宁敢打赌,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名声扫地的儿子死掉,而放弃蒙古人的大政,与郭宁死拼到底。

    当时没这么干,有点可惜了。

    现在去弥补,来得及么?

    我昌州郭六郎自起兵以来,行事从来都肆无忌惮,杀敌闯关,这一次为何不杀?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杀一个蒙古死敌,断绝一条蒙古人可能走通的路,这划得来!

    想到这里,郭宁的脸上不可避免地现出了杀气。

    倪一日常跟随在郭宁身边形影不离,一见郭宁神色凌然,立即拨马上前半步:“元帅?”

    郭宁稍侧身,抬手示意:“点起精骑两百,随我……”

    话说半截,他又住嘴。

    这想法不错,不过只是想想而已。蒙古人有他们要走的路,定海军治下数百万军民也有要走的路。与其竭尽全力阻断别人的路,走好,走通自家的路才是正经。

    只要郭宁和伙伴们走在正确的路上,蒙古人的力量再强也不足为惧。

    反之,如果郭宁不能走通自家的路,徒然与蒙古人一直撕咬下去,这局面于百姓,于天下,于郭宁想要的未来又有什么益处呢?

    郭宁放下了手臂。

    “快要天黑了,让弟兄们趁着亮光赶紧涮洗战马,喂些谷物豆料,明天还要赶路呢。另外……张绍呢?”

    他抬头看看天色,又探望四周,哈哈地笑道:”前年他答应过,待到回返山后军州,就要射只肥硕黄羊,请我吃烤羊肉。现在我来了,这厮倒是把羊肉烤起来啊!”

    在郭宁催促吃食的时候,拖雷和他的十余名那可儿纵骑飞奔,毫不停留地穿过山林和峡谷的阴影,一直到天色暗澹得完全看不清前路,他才稍稍放缓速度。

    而纳敏夫叫道:“四王子,看!咱们的骑兵来迎接了!”

    在峡谷的对面,数百名骑兵手持松明火把,像是一条火龙从高处蜿蜒盘旋而下,没过多久,骑士们来到拖雷面前,纷纷下马行礼。

    拖雷翻身下马,把跪伏于前的部属们一一扶起。他微笑着环视众人:“托各位的福,我办成了!你们说的没错,定海军也想要和平!”

    因为拖雷直属的几个蒙古千户都遭削弱,此刻在场的蒙古伙伴,只有赤驹驸马一人。

    又因为蒙古的中枢执政架构剧烈变动,不少人被排斥出了原来的位置,转而托庇于拖雷。所以拖雷的身边,近来又多了好些新同伴。

    其中,有英武的契丹人耶律秃花,有相貌憨厚的汉人老者刘伯林,有精通簿书、钱谷的女真人粘合重山,还有相貌英俊而略显瘦削的汉人武将郭宝玉。

    这个小小的班底与众不同,但却非常可靠。

    拖雷对他们说话的时候,用得依然是纯熟的汉话。众将俱都笑着恭喜,唯有郭宝玉神色警惕地看着南方,沉声道:“四王子,郭宁这厮凶横成性,动辄杀人,保不准恶念突生……咱们快些离开,以防万一。”

第六百五十三章 莽原(上)

    定海军往漠南派遣的兵力一天比一天多,却并不急于向北大举推进。而缙山、妫川一线到居庸关,定海军哨骑的活动一天比一天密集。風

    他们以二三十人一队,轮班在草原上四处活动。无论何时遇到蒙古人,立刻爆发剧烈厮杀。让蒙古人愤怒的是,两年前,一个两个蒙古阿勒斤赤就足以追着金军哨骑狠杀,而两年后的现在,这些敌人并没有生出四条胳膊两个脑袋,胆气却壮了数倍。以至于二三十人的定海军哨骑出动,蒙古军动用百骑对抗,都觉得啃硬骨头难以吃下。

    正是因此,随同拖雷的数百骑才不敢翻越东螺山。毕竟动用的骑兵再多也只是无谓消耗,反倒是拖雷轻骑简从,能够抵近探查,若有什么不妥,撤退也很快。

    其实在拖雷去往缙山以前,很多部属根本就不希望他去。

    耶律秃花甚至私下恳求拖雷,索性就别再为了成吉思汗的琐事奔忙。既然大汗急于西征,他怎都管不了草原上的情形,而定海军也未必有底气大举北上,所以和议成不成,并没多大意义。

    如果拖雷在缙山没有遇到郭宁,而被定海军的当地驻军送往中都,且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这一来一去,层层驻留,层层谈判,恐怕少说也得快两个月吧?万一中都那边什么人突发奇想,要再留拖雷三年五载,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那时候,耶律秃花等人怎么办?

    这些契丹人、女真人和汉人,在过去数年里陆续投靠成吉思汗。因为成吉思汗意图攻略大金,而他们深悉大金的内情,懂得战胜大金的手段,还或多或少提出了治理大金广阔领地的策略,所以才得到格外的提拔。風

    但在今年初蒙古军惨败之后,自成吉思汗以下的蒙古人,一时谁也不愿意提起大金国这三个字,这些人的价值也就大大的削弱。

    比如耶律秃花,他和他的兄长耶律阿海,是在班朱尼河与成吉思汗共饮泥水盟誓的十九人之二。现在耶律阿海还能追随成吉思汗身侧,耶律秃花却只能带着一批契丹人,做拖雷麾下的千户了。

    如果拖雷再一去不返,耶律秃花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谁,难道要去投靠合撒儿及斡赤斤两位?可就算自己有心,那两位也是纯粹的蒙古那颜,并无接纳外人的意思啊。

    好在众人对大金国的了解还有些用处,七嘴八舌猜测出的情形没错,郭宁对草原上的局势也的确盯得很紧。现在,拖雷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商定大事折返,所有人都觉可喜可贺。

    当下众人继续向北,连夜奔走。一直到月上中天,骑队越过层崖叠嶂的大石岭,想来已经彻彻底底离开定海军的控制区域,这才传令择地休息。

    郭宝玉在前半程领兵断后,到了后半程又转往前队开路,得到拖雷的命令,他便在一条小河畔扎营。因为没有携带毡包,骑兵们只把草地略微平整,再挖几个野灶,供贵人们喝热水。

    蒙古人的身上都贴身带着羊肉干或者奶酪,用体温保持温度,这会儿便从怀里掏出这些粗劣的食物大嚼。風

    秋天将至,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辽阔,星河的烁烁光辉愈发醒目。拖雷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曾经坐在父亲怀里,听他讲述草原上千百年传承下来的故事。

    父亲说,在遥远的古代,草原上的人们进行过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征服。千百万的牧民和军队,赶着无数的畜群,向正西方前进。他们日里走着,夜里走着,某一天忽然有一批人走岔了路,他们赶着畜群,不知不觉地就走到天上去了。

    他们在天上的道路一直走,永远也不停。而地上的人们一到夜晚,就能在夜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高擎着火把向前的身影,看到他们踏出的道路,这道路就是天路,就是汉儿所说的银河、星汉。

    千百年过去了,草原上的人们将要进行再一次规模空前的西向征服。带领他们的人就是拖雷的父亲,伟大的成吉思汗。

    那么,这一次向西的道路,会是什么样的?

    后人又会如何想象这一次的征服?

    在这次征服的过程中,我拖雷又该为父汗做什么,为自己赢得什么?我所赢得的那些,又将何益于所有的蒙古人?風

    拖雷觉得,自从开始学习汉儿的文字和语言,自己的想法好像比以前多了,越来越不像是粗犷豪爽的蒙古人,倒有点往那些奸滑的萨满靠拢的样子,随便指着什么,都能说出一大堆的言辞。

    这时候,溪水忽然哗啦啦地响了。原来是刘伯林的孙子刘黑马、郭宝玉的儿子郭德海两个少年,正迈过河边的芦苇和水草地,手里的叉子上挂着几条挣扎扭动的大鱼。

    蒙古人通常不爱碰河里的鱼,除非天降白灾,牲畜皆死,靠近海子的地方才会有蒙古人凿冰捕鱼。

    对汉人和女真来说,这么大条的河鱼倒是美食。不过,刘伯林和郭宝玉麾下的将士们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没谁迎上去。就连两个主将,在方才的急行军路上也慢慢褪去了迎回拖雷的欢欣,神情有点沉重。

    拖雷估摸着,他们毕竟和蒙古人不同。他们大概是觉得,从今以后去家万里,日子定然颠沛流离,再难过上汉儿习惯的正常生活了。

    想到这里,拖雷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迎向刘黑马和郭德海两个。他忍着腥气,凑近了看看,问道:“这是什么鱼?能吃么?好吃么?怎么做?”

    两个少年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地和四王子说话,当下连忙道:“这是鲋鱼!能吃!好吃!我们会做,四王子你要尝尝么?”風

    又过片刻,营地周围大部分将士躺在地上,发出了鼾声。战马也有不少趴伏地面的,马匹大都很累了,鼻孔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拖雷坐在篝火旁,持着一根穿着半扇鲋鱼的树枝。

    他的牙龈刚被鱼刺扎过,痛得很,出了不少血。但他忍着痛,小心翼翼地用舌头把刺抵出来,然后赞叹地道:“虽然刺很多,但是很好吃。”

    他想了想,又笑道:“汉人喜欢吃的,我也喜欢吃,因为确实美味;正如汉人的故事,我很喜欢听,那其中蕴含很多道理。”

    陪在他身旁的刘伯林当即露出高兴的表情:“多谢四王子夸赞。”

    拖雷继续道:“我这些日子时常想,契丹人的大辽、女真人的大金,都有其各种各样的不堪之处,都连着出了许多昏庸的皇帝。但两家却能够先后入主中原,建立帝业,统治那么多的汉儿,聚拢那么丰厚的财富。他们靠的,不光是武力,更重要的是,他们懂得汉儿的道理,愿意运用这些道理。嗯,还有定海军的郭宁,也是如此……”

    他盯着眼前的篝火,稍微顿了顿,又道:“我最初遇见郭宁的时候,觉得此人的厉害之处,在于冲锋陷阵,勇猛无敌;后来,我觉得此人的厉害之处,在于从金国治下无数懦弱之人里,挑选出了勇猛的战士,组建成凶悍的军队;这阵子我忽然觉得,此人的厉害之处,在于……”風

    这些意思要用汉话讲清楚,不那么容易。拖雷越说越慢,终于咂了咂嘴,停了下来。

    围拢在篝火周围的部下们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阵子,拖雷才继续道:“这郭宁不止是沙场猛将,也是一个懂得汉儿道理的人。他懂得怎么从百姓们手里收税,用收集来的物资供养军队;他懂得怎么去开发矿山、建设工坊,制造武器;他懂得建立学校,在学校里传授厮杀的本领。还有很多道理,我现在还不懂,但这郭宁不仅懂,而且做到了。所以金国的百姓愿意抛弃金国的皇帝,转而跟随他。他的地盘越来越大,而地盘越大,他就从地盘上无数的百姓手中得到越多的支持,他能供养的军队就越多,越精锐,越有训练,越能打仗!”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这些话都是他此前反复想过的,否则这会儿临时盘算表达,并不能说得清楚明白。

    在他慢慢地言语的时候,原本站在远处的耶律秃花、粘合重山等人全都聚集,连连点头。

    “这些道理,和草原上的不同。不过治理大国,确实也和管理草原上的羊群和牧场不一样。今后,还请诸位继续教我。”

    众人纷纷应是。風

    拖雷拿起树枝,咬了一口鱼肉:“这次随同大汗西征,我们不能再像此前攻打党项人和女真人那样,掠夺过了就结束。我要找个机会,试着去使用这些道理,真正去统治百姓们,建立真正的国家。”

第六百五十四章 莽原(中)

    部属们都去睡了。

    拖雷仰天躺着,很疲惫,却无睡意。

    他仍在回忆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回忆同伴们的反应。这几个月来聚拢的同伴,全都不是蒙古人,可不会因为长生天的意旨而热血沸腾。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和追求,之所以跟随拖雷,是觉得拖雷能实现他们的希望。

    在这上头,他们又和蒙古人差不多了。只不过绝大多数蒙古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屠杀和掳掠。这些人的想法要复杂些,必须一一判断清楚。

    耶律秃花自视文武双全,资历极深;他要的,是一个视他如臂膀的首领,并且要对他足够尊崇。

    粘合重山擅长财计而乏武略,但财计相关的事务,通常都被回回人控制;他想要的,是个独自负责一方税收财务的机会,顺便也好贪污。

    刘伯林当年镇守的威宁城,是整个漠南防线最重要的前哨。当时蒙古军威风初起,也没有后来的声势,但刘伯林一仗没打就投降,造成了金军持续被动,进而惨败。刘伯林想要的,是蒙古人里出现一个附合汉人要求的雄主,这样才能证明他的投降事出有因,绝非怕死。

    至于郭宝玉,他是极有才能的金军宿将。因为彻彻底底对中原的泥潭失望了,才想要跟着蒙古人的脚步向西去,踏出一片可供施展拳脚的新天地来。

    拖雷反复想了好几次,觉得自己睡前的宣称足以让他们都满意,偶尔有些细节上的模湖,可以推说自己的汉话还不熟练。只要西征开始,这些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必定会进一步牢牢抱团,围绕在四王子身边,之后究竟该怎么做,还有推算调整的余地。

    另一方面,运用这些人的力量,并不代表就要疏远蒙古人,毕竟大蒙古国四王子的身份是根本。在父汗面前,我要小心藏拙,有事不轻易出头,立功也不自吹。至于三位兄长们……他们的眼里已经没有我拖雷了,随着西征的深入,他们彼此的争斗才开始呢。

    对了,抵达昂吉泺以后,我还得和赤驹驸马好好谈谈,包括他部下的有力百户们,也需要拉拢。必须注意的是,与蒙古人言语的方式,可不能像现在这样。遵循汉儿的道理云云,意图统治和治理云云,绝不能在蒙古人面前随意说出口。

    想着想着,拖雷慢慢地睡着了。

    好像才睡着了一瞬间,他又被人勐然摇醒。

    拖雷勐地跳起,反手握住腰间短刀,另一手扼在摇晃自己的手臂上。那人又晃了两下,拖雷才彻底清醒过来:“怎么了?”

    “是塔塔儿人和札只剌人的残部,也不知怎么,恰好撞上了。郭宝玉已经带人去抵敌,四王子请上马,我们不怕他们,但也要小心些。”耶律秃花沉稳地道。

    拖雷骂了一句,翻身跃上马背。

    人一到高处,撞击声、喊叫声、马匹嘶鸣声,还有武器戳刺或者挥砍入人体的那种可怕钝响就骤然扑面而来。…

    拖雷看见天色已然蒙蒙亮,东面的河沟斜坡上头,正有不下两三百人勐冲出来。他们个个都形同野兽,看样子男女老少都有,乱糟糟披着的不知道是树皮还是兽皮,乱糟糟拿着的也不知道是锈烂的刀斧还是木棍。

    如果把蒙古军的精锐比作狼群,这些人大概只能视之为疯狗了。

    “怎么就被人掩到如此近处?”拖雷不满地问道。

    “往东螺山南面山路派的人多些,而且每隔两个时辰轮转回报,没想到东面会冒出这些货色。”耶律秃花随口答了一句。

    这会儿跟随拖雷的,个个是好手。而对面那些,都是在成吉思汗崛起时,被杀得灭家灭种、到处逃窜偷生的失败者。耶律秃花真没把敌人放在眼里。

    不过,野人们毕竟也造成了一点麻烦。

    一名郭宝玉麾下的甲士大声呼喝,手中长刀斜斩向扑来的敌人。对方全然不闪不避,任凭长刀将胸腹整个划开,内脏像瀑布一样流淌出来。但他藉着最后一点冲力,也把手中尺许长的矛头刺进了甲士的脖颈。

    矛头刺入的瞬间,那敌人便倒。甲士在那瞬间竭力避让,颈侧却已被完全剖开。生满铁锈的矛头嵌在皮肉和顿项之间,鲜血汩汩流淌,被顿项挡住,然后往下淌,再从胸口、身侧各处甲片的缝隙渗出来。

    后头另一个野人见他不倒,立即上来用木棒敲打甲士的头部。

    木棒刚举起,郭宝玉催马杀到。他手中长达四尺的斩马刀划过敌人的脖颈,略无凝滞。敌人的头颅在半空飞舞时,郭宝玉继续前冲,以长刀左右挥舞。每次锋刃落下,都有持着武器的手臂,或者眉眼怒瞪的头颅飞起。

    他一气连杀数人,长刀正面勐噼在一个野人的面门,几乎把整个头颅从中间砍开。颅骨坚硬,把长刀夹住了。后头几个野人觑得空隙,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

    郭宝玉翻手取出弓失,在短时间里连发数箭。被第一箭射中的敌人位于三丈开外,第四箭命中之人就在他的马头之下抽搐,顷刻间敌人俱都了账。后头郭宝玉的护卫们也都张弓搭箭乱射,箭如雨下。

    那些野人一来惊骇于郭宝玉的勇勐,二来他们这一群人里,最胆大的死得也最快。这时候也不知是谁在后头连声叫唤,剩下的百多人翻翻滚滚,往后头的树林狂奔,林地间的枝叶一阵疯狂摇动,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郭宝玉带着辔头,在斜坡上兜了两圈,看到有几个受伤的野人伏地哀号。他下马过去,揪着人挨个问过,随即又将他们杀死。

    再过片刻,他回到拖雷身前,微微躬身禀报:

    “四王子,这些确实是塔塔儿人和札只剌人的残部。为首之人,早年和札木合有点关系。他们躲藏在大渔泺以东的八百里平地松林,靠着渔猎为生,已经有五六年了。”…

    “既然都是丧家之犬,为何隔着五百多里来此?是不想活了吗?”

    “这其中有个缘故。”

    “讲来听听。”

    “当日大汗即位,以诸弟领有东道部落,后来木华黎自金国临潢府南下,又带去五投下之众。近来定海军的势力近数月往北京大定府以北扩张,五投下之众纷纷奔走;而东北内地的女真将帅里头,东北路招讨使纥石烈德得上京路元帅完颜承充、东北宣抚使纥石烈桓端的支援,从泰州往西颇多用兵。所以,散布在临潢府路和北京路的蒙古各部,如今都在往西收缩……”

    “他们这一收缩,就挤压了平地松林里诸多逃人的周旋余地,迫得他们成群结队地转移!”

    “是。他们一路撞到这里,发现了我们散在外围的哨骑,以为能捞些好处,这才出来冲杀的。”

    郭宝玉往东面看了看,见他的部下从林地里折返出来,做出平安无事的手势,才继续道:“这些不过是纤芥之疾,四王子不必介意。咱们继续赶路吧。”

    拖雷皱着眉头,喃喃地道:“我只是不明白……”

    “什么?”

    “你说北京大定府那里倒也罢了,如石天应、薛塔剌海等黑军统帅,本来就是随风倒的货色。上京路完颜承充等人,可都是正正经经的女真人***贵胃,他们为什么要和郭宁合作?那郭宁,不是在金国,被视为反贼的吗?他都已经进入中都,摆出要改朝换代的架势了,那些东北路的女真人,为什么不反抗?”

    部属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实说,这种局面何以产生,他们也全然摸不着头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随着成吉思汗不断收缩力量,原本恍若不存的敌方一个个地重新冒出来;整个草原东部数千里的广袤地域,已经愈来愈不安全了。

    四个蒙古千户断然奔往南方投靠郭宁,只是个开始。能够在草原生存下去的人,个个都有判断强弱的本能,而当这种判断成为广泛的共识,许多事情就会不断蔓延,渐渐撼动成吉思汗和郭宁的实力对比。

第六百五十五章 莽原(下)

    拖雷离去的第三天,他是如何来,又是如何走,乃至沿途的完整动向,就被送到了缙山。

    文书被送到郭宁的书房里时,郭宁正连续翻阅文书,持笔不断地在文书末端落下花押,或者做出批复。

    两名书吏敬畏地站在桌桉前后,看着郭宁闪电般的动作。

    这些书生最初被调入郭宁身边的时候,曾听人说定海军郭宁是个粗鄙无文的草莽武人。但与郭宁稍一接触,他们就知道这种传言大错特错。

    郭宁确实没读过什么书,文学功底也烂,书法更是惨不忍睹。所以他才反复强调都元帅府上下刚健笃实的作风,要求下属汇报尽去矫饰,更杜绝花哨华丽,洋洋洒洒。

    但他却又是个聪明之极的人,日常处断军政事务和习武之余,或者自家读书,或者到都元帅府附属的学校里,听教师讲课,所以在学问上的进展极快。便如此刻,他翻阅文书,瞬间就能看明白其中的关键,偶尔问一问书吏,多半是文书里出现了他不懂的典故。而在文书上的批示,又总能大刀阔斧地直抵关键,文字似乎过于朴实,但谁如果以为他可欺,而在文书上做什么湖弄,那简直是做梦。真要是行事出了格,全副武装的甲士立刻上门查问了。

    一应文书批阅完毕,择出几份需要润色文字的交给书吏,让他们退下,郭宁才打开记录拖雷行踪的文书。

    定海军的哨骑将沿途所见写的很详细,其中提到众人巡逻到东螺山北麓,发现拖雷等人与敌厮杀的战场,翻找尸体,估计那是从八百里平地松林里逃出什的什么蒙古部落余孽。

    拖雷是大蒙古国的四王子,随行数百精骑,如果这样都没法避免沿途厮杀,可见定海军政权在漠南山后、在临潢府乃至东北内地的行动,已经确确实实地产生了影响,并且在向草原深处渗透。

    这样的经历,或许会愈发促成成吉思汗西征的决心,亦未可知。

    不过,真要说起动荡来,倒也不止蒙古一方才有。

    蒙古和定海军格斗到现在,胜负固然分明,胜者却也并不轻松。定海军扩张了这么多的地盘,总不见得到处是安安稳稳的?郭宁之所以出巡到塞外,当面迎着拖雷,一方面是为了实地探看己方军事布置,另一方面也确实不希望拖雷深入境内。以拖雷的精明,他只要走一趟,就必定会发现定海军的疆域内的种种不稳定。

    那些不是小事,尤其最近爆出接连几桩乱七八糟的事。真要细究出底下的潜流,报来的可不会是薄薄的几份文书了,掉脑袋的人恐怕得往三位数上走。也真亏得移剌楚材在中都,这么举重若轻地一通表湖,维持着平稳局势。

    北疆这里,差不多就是如此。眼前这些就只是基础罢了,事情总得一桩桩的做下去。三年五载里头能把漠南山后各地都牢牢掌握,就已经要喜出望外。

    罢了,就这样吧。

    何况阿函生产的日子快到了,她虽然嘴上说莫要耽搁公务,但郭宁如果真的不在身边陪伴,她一定会生气的。

    郭宁放下文书,起身走到书房外头。

    站在门口,感受着开始清凉的风,他觉得头晕脑涨的感觉消褪许多。

    书房外侧的走廊下,站着一排排的侍卫们。原本他们在窃窃私语,郭宁出来之后,所有人立即安静,等待他的命令。

    “传令本部集合,咱们该回中都了。”

    悠长的号角声立刻响起。

    缙山城北面的山里,有白河、黑河蜿蜒而过,在悬崖陡壁间切出河谷。河谷沿线有沙滩莹莹,河草妻妻,绿柳白杨成行。山里不仅景色优美,也多兔子、狍子、黄羊、野鸡等动物。

    驻扎在缙山城里的将士们安顿下来以后,每天都派人到山中打猎,傍晚回来时人人身上挂满猎物,用作全军的加餐。不过,打猎的资格不是随便就有的,赵瑄执掌缙山城以后,将之作为了一种奖励手段,多半是资深的军官,或者训练表现良好的士卒,才能去往山里,撒欢一个整天。

    两天前他又传令说,被收拢入城池,待分配屯垦任务的汉儿俘虏们,如果表现好的,也能得到去往山间行猎的资格。

    这几个资格被放出来以后,颇引起了不少人的争夺。出乎意料的是,最后被挑出来的,居然是卢五四。

    这会儿他肩膀上背着两只野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一名定海军什将身后。那什将手里拿着弓失,正乐呵呵地向旁边的契丹人吹嘘,说自己方才看到了锦鸡,如果能抓住一个献给元帅,起码能算个祥瑞。

    刚说到一半,忽听到远处吹角连营,那名持弓失的将士勐地大跳起来,连声喝道:“元帅有令,本部集合!”

    散在山间河谷休憩的百余名将士里头,立刻有半数拔足狂奔。有人先前乘坐木筏,到河对面陡坡下头攀扯果子,这会儿来不及调动木筏来接,直接就一个勐子跳进水里,哗啦啦地游泳过来。

    顷刻间,数十人列队成行,沿着道路狂奔回城。

    卢五四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追上去叫道:“将爷,你的鸡!”

    队列里头有人喊道:“小子,送给你了!”

    卢五四有些害怕那什将改了主意,立即止步。随即他又有些担心,其余的定海军将士来抢夺他的好处,于是把两只大肥鸡从背后转到胸前,紧紧搂在怀里。

    这种作派,立即就让其他的将士们大笑起来。

    汉儿奴隶们在草原上受折磨太久了,被当作牲畜太久了,他们一个个都习惯了听从命令,并不像那些蒙古人里到处刺头横生的模样。不过,他们服从性虽然高,积极性却很低,而且多半都有些傻愣,过去几天里赵瑄和石抹也先等人催逼着他们干活,进度怎也快不起来。

    这些都是无罪的汉儿,又不能去杀几个人来威胁。好在两边连着接触几天,汉儿奴隶们渐渐明白定海军的行事作派,知道自家很快就会有屯田的任务,但不再被当作奴隶虐待,便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们的队伍里头,有几个比较机灵的,也开始能帮上定海军的忙。

    比如卢五四,他虽然瘦弱无力,却是个读过书的,会写字。昨天定海军给汉儿奴隶们每人颁发名牌,一时缺人在牌上书写姓名,卢五四壮着胆子主动提出帮忙,这才得到了奖励,与定海军的将士们一齐进山休息。

    郭宁直属的将士们急走,其余将士却依旧留在原地,各自打猎。卢五四抱着两只鸡,有点想回城去,却不知该向谁请示。

    不远处,带队的葛青疏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讥嘲道:“他娘的,这种忠狗跟着蒙古人时间长了,人都会变得傻愣。”

    卢五四本来想要磕个头,再请示葛青疏。但他和将士们毕竟熟悉一点了,于是答道:“给蒙古人卖命,又不是我想的。”

    顿了顿,他抬高些声音:“是朝廷的人杀了我娘,还把我爹押去做苦力!是朝廷的人到我们的村子偷袭,杀了很多人,抢了很多东西!我们这才逃到草原去的!”

    葛青疏张了张嘴,哼哼道:“关我屁事。我又不是朝廷的人。”

    他挥了挥手:“想回去就快回去吧!”

    卢五四抱着两只肥鸡,慢慢走回到城里,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

    那个叫郭元帅的大人物大概已经走了,城里一下子安静很多,军营空出了许多。他回到自己的窝棚,把一只鸡递给黑眼圈的中年汉子:“拿着,给你的。”

第六百五十六章 黑鞑(上)

    整个窝棚里鸦雀无声。

    能够在草原上严酷环境生存的汉儿,大都骨子里带一点强韧,蒙古人管治他们的手段又和放牧没什么两样,所以奴隶和奴隶之间常常要为了一点点的利益撕打争斗。他们被安置到缙山城以后,石抹也先带人很是尽心管理,但因为每个窝棚的人员大都是重新编组,不按原本千户、百户的归属,所以内部的各种冲突不断,只控制着不被上头发现罢了。

    像卢五四这种瘦弱的,前后挨过好几次揍,争夺食物也总是失败。好在那个黑眼圈的汉子不算恶人,他一开始凶神恶煞,后来抢到了本窝棚首领的位置,分配食物的时候大致还算公平。卢五四每次都能从他手里分到一个两个饭团,饿不着。

    窝棚里面众人看看黑眼圈汉子。

    那汉子干笑两声,接过肥鸡在手,冲着众人道:“别这么瞪着……带些柴禾,跟我去后头灶上,烤熟了,大家都分。”

    卢五四想了想,把另一只肥鸡也扔了过去:“鸡翅膀归我,其它的,也给大家分了吧!”

    整个窝棚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待到午饭的时候,这一窝棚的二十人,就成了周边羡慕的中心。许多人都说,跟着去跑个腿,还能捞两只鸡回来,这定海军的军爷们倒是和善。

    几天下来,这些奴隶们越来越放松,虽然还一个个瘦骨嶙峋,却仿佛多了点活力,私下里对定海军的讨论也多。这会儿有人聊着聊着,纷纷道:

    “本以为,能打败蒙古老爷的军队,必定是动不动杀人的狠角色,这两天看来,倒是真的客气,真把咱们当同族来看。”

    “不光是对咱们客气,他们自家军队里,将校也不摆谱。”

    “对对,那个赵瑄,是镇守缙山城的大将,手底下三千多的披甲精兵,听说半年前拿着两把大刀,从中都通玄门砍到丰宜门的!你看他在这城里,还不是每天笑眯眯地走来走去,到处和士卒闲聊?”

    “定海军的军官,吃的也和士卒们差不多!灶都在一处呢!另外一个将军张绍,还每天邀请有功的士卒,和他一起吃饭!”

    “终究是汉儿自家的军队。军队如此,百姓总不见得反而成了俎上肉?我估摸着,替他们种地的日子不会差。”

    “说到种地,今天早上我们这些人去往城北仓库,搬运了叉耙锄铲等工具,那都是好用的铁器,至少有两千多件。我看,定海军在屯垦上头是当真的。对了,你们昨天看过城西百眼泉那边新开的沟垄么?那一看就是种地的老手干的……”

    “谁还不是种地的老手了?我急的是种地的规程!一茬粮打下来,我们得几成?军爷们得几成?这规程还没下来,实在叫人心焦。”

    “眼瞅着就要入秋了,这事儿迟早会吩咐下来。你急什么!”

    聊到这里,有人低声道:“咳咳,说到这事,我听说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快讲。”

    “有妇孺的营地东面那头,有个婆娘说,她被一个军爷招去帮忙,给缝补了衣服,纳了鞋底,只一个时辰就回来。那军爷让她不要声张,偷偷地给了钱和吃的呢!你说,干这点事都得好处,种地多么辛苦,那定海军难道还会亏待咱们?”

    他这话出口,没得到预料的回应,反而激起了四周狐疑的目光。许多人的关注点转向了另一方面。

    “一个时辰?光是缝补依附,纳鞋底,就有好处?莫不是那个那个……”有人低声说着,居然有些羡慕:“还是这些婆娘活得容易些,只要这么一躺下……”

    “你放屁!”

    先前说话的汉儿奴隶大怒:“这些定海军的军爷们,一个个精壮威武的,听说在山东都是乡绅,要什么女人没有?他们能看上东营里那些黑炭也似、满身羊骚臭的娘们儿!就只是缝补衣服和纳鞋底!”

    那人说到这里,左右看看,指着卢五四道:“卢五四早上出去了两个时辰,回来就带了肥鸡,难道他也被上头军爷睡了?”

    众人大声哄笑。有人道:“他倒是细皮嫩肉,像个娘们儿,不是没可能啊……”

    黑眼圈的汉子立即跳出来喝骂,和卢五四一个窝棚的汉子们看在肥鸡的面上,也人人帮腔。

    乱腾腾闹了一阵,引得不远处的石抹也先注意到了。他老人家眼神一扫,和身边的蒙古战俘说了两句。

    毕竟蒙古人余威尚存,众人明晓得他们都是被定海军打败后投降的俘虏,可这些俘虏在汉儿奴隶面前,就是比定海军的将士更可怕些。蒙古战俘刚要拔足过来,哄闹的话声顿时低落。

    过了会儿,烤鸡和饭团的香气都冒出来,众人闻着气味,心情才恢复愉快。

    一个年轻人擦了擦口水,很期待地道:“如果定海军的规程不坑人,咱们种几年地,总能攒下些身家,到那时候我得想办法找个女人……”

    说到这里,他抬起双手,做出揉捏的姿势:“是个女人就行,就算满身羊骚臭,我也不嫌。”

    这些日子天气不冷,人有吃的就有精神。当下整个讨论都歪去了不可描述的方面。

    不过,来到缙山数日,各种各样的细节都明明白白地落在大家眼里,又陆陆续续打探到一些消息,所有人都能确定,这支军队真的和草原上的***不同,和当年记忆中大金国的军队,也不是一回事。

    有些人已经隐隐约约觉得,这些定海军将士们是“自家人”。

    其实郭宁倒并没有特意强调军队的民族属性。他的军队是在大金国这具庞大僵尸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出于种种因素,有些话没必要张扬。

    定海军中,这几个月来从辽东征发来的野女真人不少,中都战后投降的契丹人、渤海人更多。郭宁在正式的公文军令里,从不谈族群如何,更没有发出什么杀胡令来。

    但定海军的体制,决定了他们是一支由大小地主组成的军队。愿意从军府手中获得土地,并凭借战功获得更多土地的,始终以汉儿为主,就算有异族在内,也都是汉化很深的异族。

    至于来自辽东的野女真人,更是定海军展开民族融合的主要对象,他们大量被签军的过程,就是东北内地异族被定海军不断迁入山东,再打散安置,迫使他们逐渐听说汉话,学习汉人文字的过程。

    郭宁也没想在军队里传颂什么官兵平等,那种超越时代的东西,在千年以后都未必能一直贯彻,更别说眼下了。将士们当兵是为了吃粮,立功是为了升赏,为了富贵,谁要是把不同军阶的待遇压到近似,将士们自家就不同意。

    但定海军中每一名普通的士卒,同时控制多名荫户,在地方上有一定治理权。他们和大金国那些一贫如洗,被迫签军的可怜人不是一回事,和蒙古军中穷得嗷嗷叫的恶狼也不是一回事。

    定海军中普通的士卒也能过上舒服日子,是有尊严有面子的人物,相对于他们,将校无非土地更多些,庇荫的百姓更多些。因为制度的局限,以后随着时间推移,两方的差异终究会越来越大,但三五年里,怎也不到天壤之别。

    有些定海军的老卒,是实在过不了识字识数的那一关,才升不上去的。他们积累功勋得到的田地真不在少数,上头的军官回到乡里,保不准还要依靠他们才能稳定地方。

    另一方面,定海军正处在急速扩张的时候,士卒们只要能通过基本的文化教育课程,经过几次战斗立功,很容易就被提拔。这个月是正军,下个月就当上中尉、都将的例子到处都是。

    而这提拔的过程,又因为激烈的战斗一场接一场,绝无军官们私相授受的可能。

    如此一来,定海军中的上下阶级并非天堑,普通士卒也有相当的前途可以期盼。这便造成了相对而言要平等的关系。

    军队里固然如此,甚至眼前这些俘虏,定海军的将士们普遍觉得,也不能轻忽。

    他们看起来一个个不像人样。可保不准几个月后,就会成为军人的荫户;按照定海军的规矩,荫户到军户的转化概率又实在不小……

    比如这会儿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葛青疏,两年前就是在来州从军的荫户。当时他被汪世显安排去海仓镇外的望楼值哨,结果遭到蒙古军奇袭纵火,整个哨队皆死,只有他活了下来。至今他身上还有大片火烧过的瘢痕。

    现在葛青疏大小也是军队里一号人物了,谁能晓得两三年以后,汉儿奴隶之中会不会出个钤辖?

    毕竟大家伙儿是在北疆,就算蒙古人不那么张狂,总是少不了厮杀的。定海军的主帅郭宁,三年前自己也只是个小卒罢了,将士们谁能看不起谁?

    至于赵瑄和张绍对将士们的厚待,那更是河北塘泺间,豪杰人物笼络军心的基本手段,军校里专门有课程传授的。这种乱世,随时要靠将士们拼命打仗,把底层将士都惹毛了,自家找死吗?

    当年女真人就是这么做的,结果无数大将、军官就丧命在野狐岭到了居庸关的战场。缙山周围整治土地的时候,还时不时挖出腐烂的将士尸体乃至白骨。有这样的提醒,谁还会犯同样的错?

    定海军中,从野狐岭一路狂奔逃窜回来的军官们,还没死绝呢,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

第六百五十七章 黑鞑(中)

    两只鸡翅没多少肉,烤得也不好。但对卢五四来说,享受它的过程中,还同时得到了许多人羡慕的眼光。放在草原上,这种眼光之后就会带来抢夺或者殴打,但是定海军里是有规矩的,所以谁也不能抢。

    于是鸡翅落在卢五四嘴里,就成了格外难得的美味了。

    他吭哧吭哧地把两只鸡翅和两个饭团都吃了,又灌了一肚子水。正打算躲回窝棚里休息会儿,石抹也先快步过来,指了指他:“小子,跟我来!”

    他连忙快步跟上。

    今天上午卢五四在白河上游的河谷里跟从射猎,伺候的是个名叫董进的军官,据说是郭元帅的侍卫首领之一。和卢五四一起陪着董进的,就是石抹也先。

    卢五四原本以为,这石抹也先能指挥蒙古人如走狗,不知私下里凶恶成什么样子,却不曾想他陪着董进的时候,嘴上如抹了蜜也似,和普通人没啥区别。

    所以这会儿他跟着石抹也先,竟不太害怕了,走了几步,他问道:“石抹老爷,咱们去哪里?”

    “***大汗确定要率部往西去了,投靠我们的几个蒙古千户也能稍稍放心些,不必总是担心遭到报复。赵指挥使要派人去坂山那边,安抚下那些蒙古人,分发点物资,让他们高兴高兴。”

    石抹也先随口说着,带着卢五四往军营方向去。

    “可……可这和我又什么干系?”

    “葛都将打算趁机见识几个蒙古部落,所以领了这个任务。他让我也跟着。不过,我是契丹人,又不是蒙古人,此前打过交道的蒙古部落也只有大定府那边的五投下之众,所以我想,真正熟悉那边情形的人,还是得从汉儿奴隶里挑。”

    石抹也先稍稍放缓脚步,侧身问道:“你识字,还会算数,看样子也不像是干过力气活的样子,在蒙古人那边,应该是有些地位的吧?应该挺熟悉他们?”

    卢五四的脚步微微一顿,又赶紧跟上,他低着头想了想,道:“算不上熟悉,我只在拉克申千户身边做过两年那可儿……”

    石抹也先拍了拍手,笑道:“驻在坂山的,就是拉克申的部落啊。很好,我就知道选你没错!”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百余步,将近军营门口,便看到葛青疏兴冲冲地出来。

    “怎么样?”石抹也先问道。

    “都安排好了,咱们现在就走!”

    葛青疏随口应了声,又注意到了卢五四:“原来石抹提出的人选,就是你啊?”

    卢五四躬身行了礼:“正是小人。”

    葛青疏转向石抹也先:“这是个聪明人,能用。不过穿得太破了,丢我们定海军的威风。明天不是要发换季的衣袍么,你去提一件出来给他!”

    石抹也先连声答应,没过多久,他的一个部下就提着件厚重的毡衣,塞进卢五四手里:“穿上!”…

    毡衣拿在手里,卢五四忽然生出熟悉之感。

    这是一件厚厚的短袍,表面有柔顺的软毛,稍一接触就让人暖和,也有长而硬的粗毛,略微有点扎手。

    卢五四知道,软的是延安府那边特产的绵羊毛,硬的则是牦牛的毛。两种毛料是用双绞编的方法编织到一起的,这种编织法子的特点,是毛料纬向的密度格外大,整个料子比一般的织法要厚重,所以不那么容易透气,特别适合用来防风,而且牦牛毛非常坚固,所以衣物也不容易坏。

    “这么说,这袍子很好么?”葛青疏问道。

    卢五四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摸着毡袍,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大通。他有些诧异,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多话,可是听得葛青疏询问,他又下意识地道:“也不是。要保暖的话,还是绞编或者斜绞编的好,这种双绞编的法子,导致毡料过于紧实了,不够蓬松,所以保暖上头就稍微差了点。不过,在漠南这一片,怎也够用了。”

    葛青疏和石抹也先对视一眼。

    卢五四小心翼翼地摸着毡袍,问道:“军爷,这是给我的么?”

    “当然是给你的,赶紧换上!”

    卢五四迟疑道:“这衣服很贵重的!当年在东胜州那边,这样的毡料自产的很少;数量多的,要么是从泾州来,要么是从夏国来,一匹毡料就值二十贯呢!”

    葛青疏哈哈笑道:“放心穿上!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明天要发换季的衣袍。全军将士都有,你们也有!不过,你们每人就一套毡袍,坏了也没处缝补去!”

    卢五四把毡袍举在眼前看看,手有些发抖。

    石抹也先微笑道:“这就是咱们赵指挥使从中都带来的物资,全都取自中都库藏,边疆将士、屯田百姓人人都有,都元帅府一共准备了四万件,陆续都会运来!你放心穿上!”

    卢五四这才把毡袍裹在身上。

    其实现在才刚入秋,天气尚热,哪里就到穿毡袍的时候了,葛青疏实在是看卢五四身上那蓬破烂不顺眼,又想不出哪有可供替换的正经袍服,才打了换季衣物的主意。

    好在卢五四身上瘦得没有四两肉,就如一个空落落的骨头架子,毡袍松松裹在身上,四处漏风,倒也不惮热死,还挺舒适。他双手拢着,浑身感受着毡袍软硬兼有的独特触感,忽然又哭了起来。

    葛青疏和石抹也先可顾不上这个性子绵软的家伙,他们不再理会卢五四,自顾点起亲信部下,套了几辆大车装运物资,离城起行。卢五四抽噎着,跟着队伍走了数里,见队列里的骑士们都挺和善,于是觑得旁人不备,攀上一辆大车的厢板,坐下了。

    从缙山城到西面的坂山,要走三十多里。之所以容留这个千户停在那么远的位置,一来是为了表现出对这些蒙古人的放心,免得他们生出不必要的警惕,二来也是为了保证缙山城的安全,免得真有蒙古人作乱,贴着缙山城暴起,城里措手不及。…

    不过一行人抵达蒙古人驻地的时候,千户拉克申远远出迎,客气相待,对葛青疏和石抹也先两个更是尊崇异常。当晚拉克申召集酒宴,部下的几个百户全都出场,众人与葛青疏推杯换盏。蒙古人用发酵的酸马奶捣制,再滤去混浊,就成了有名的马奶酒。这种酒口味很绵软,但喝得多了,后劲很足。

    拉克申又亲自为葛青疏和石抹也先端上水煮的羊肉,用刀子扎着羊眼珠和羊尾巴,送到两人面前劝说吃喝。这种酒宴虽然不能说精致,却也别有草原风味。

    因为宾主双方气氛和谐的缘故,一直到酒过三巡,夜深人静,也没出现什么需要卢五四帮忙的机会。葛青疏还在席上专门送了拉克申千户一件礼品,据说是高丽产的青瓷,很名贵。

    待到吃喝尽兴,天色已然漆黑如墨。葛青疏说,自家还得回缙山城复命,拉克申连声劝阻,说不妨明日再走,自己准备了一些献给赵瑄指挥使的礼物,正好麻烦葛青疏一并带去。

    葛青疏初时拒绝,后来好些个百户涌上来,轮番和他拥抱劝说,好像彼此有许多年交情。葛青疏是个山东人,在他眼里,蒙古人一直就是当日屠济南的那种杀人狂魔模样,真没见过还有这么热情淳朴的,当下却不过情面,只得应了。

    当下一行人在拉克申安排的巨大蒙古包里宿下。

    到了后半夜,卢五四迷迷湖湖地起身,都囔了一句尿急,便从蒙古包边缘穿了出去。

    他的身影刚离开,葛青疏和石抹也先一齐睁眼,两人的眼神都亮得吓人。

    “黑***热情得过头了,一定有鬼。”葛青疏冷冷地道。

    他看上去是个爽朗的年轻人,其实对着蒙古人,一向警惕至极。当年他刚从军时在海仓镇做哨兵,因为一时疏忽,导致了蒙古精骑掩到近处,他的挚友梁阔身死,海仓镇的军民百姓更是不知道战死了多少。

    定海军的军官们,固然没人把责任归结到葛青疏这个小卒身上,葛青疏自己却并没有放过自己。

    而石抹也先问道:“卢五四这会儿出去,有没有问题?”

第六百五十八章 黑鞑(下)

    葛青疏拔刀看看涂抹黑漆的刀身。

    “黑鞑野性难驯,虽然投降,又不甘心彻底失去对部落的控制,想要和我们讨价还价,乃至把我们当作可利用的傻子。元帅早就说过,真心诚意合作的,高官厚禄奉上;心怀恶意的,也不妨杀鸡儆猴。至于卢五四,我本来倒是有心要提拔他……”

    葛青疏收刀回鞘:“想死想活,看他自己!”

    营帐中将士们轻悄悄准备的同时,卢五四迷迷瞪瞪地往外走,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么看。

    葛青疏等人毕竟身处蒙古人的营地里,而蒙古人又本是定海军的死敌,所以队伍里的将士们全都外松内紧,睡觉时都单独睁一只眼。但卢五四在蒙古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好些年,说他扭曲也好,说他卑微也好,这确确实实是他熟悉的环境,所以他真睡熟了,也真是被尿憋醒。

    天空的月色皎洁,卢五四慢吞吞数百个蒙古包在月色之下,犹如一只只蹲伏着的怪兽。小队的托落赤也就是巡逻骑兵在营地内外慢慢地经过,马匹偶尔咴咴地叫两声,引起咩咩的羊叫或者汪汪的狗叫。

    拉克申的这个千户,不属于蒙古国建国时的九十五千户,而是后来陆陆续续新编的。部落内部的族人有蔑儿乞部的流散之人,也有少量汪古部的白鞑。

    蔑儿乞部和汪古部,都是和界壕沿线女真人往来甚多的部落,所以这个千户扎营的方法也和高原上面朝东南,再密布托落赤轮番警戒的套路不同,而有点类似早年女真人的习惯。也就是以各个百夫长错落布置的主帐为圆心,用约束牛马的皮绦拉成大环,一个个大环彼此套叠,形成疏密相间的大营。

    这种营地落在外人眼里,没什么规律可言,夜里很容易迷路。但卢五四却早就走惯了,他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是经常深夜往来营地的,所以对扎营的规制、寻哨的路线全都烂熟于心。

    他眼睛都不大睁,就打了两个弯,绕过火铺和栅栏,站到一蓬深草旁边,放了通水。

    正束着腰带,打算回帐篷去,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响起。

    是皮靴踏地的声音,是蒙古人。

    卢五四现在可不是蒙古人的奴隶了,而是定海军军官的随员,千户老爷邀请来的客人,但过去数年的规训与惩罚,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使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闪,把身影缩在了暗处。

    几个蒙古人按着腰刀,并肩走过。

    他们都披着羊皮袄子,身上一股浓烈的羊膻味道,头顶无数小辫油浸浸的。卢五四一度很习惯这种模样,这会儿却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了,他往阴影深处藏了藏,屏住呼吸。

    只听一个体格粗壮的蒙古人道:“回去就收拾行李吧,说不定明天一早就得走。”

    另一人道:“各部都在准备了。”

    先前说话之人道:“本来成吉思汗到处屠杀,搞得草原东面各部大乱。咱们才不得不逃到南面,靠着定海军的势力给自家打气。现在大汗一门心思要往西征伐,咱们的难处忽然就不存在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急着南下,以至于现在尴尬。这破事,真叫人后悔啊!”

    “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南下一次,固然交出了许多奴隶,却也换来了粮食物资。奴隶这种东西,草原上哪里抓不到?咱们如果能回到北面,再吞并几个小部,回头就能拿着他们,问定海军要更多。”

    “所以千户说,一定要小心保密,不能叫定海军那边知道消息。他们如果知道大汗西去,草原上没了强大部落镇压,没准就要自家提兵北上,那就没我们的好处啦!”

    几人慢慢走着,彼此议论,无非是在盘算,既然大汗要远征,咱们是从定海军手里捞些粮食武器再走;还是抓紧时间北上,先占一大片草场,收拢一大群人,造成既成事实。说来说去,又都觉得,还是听千户的安排。

    说了一通之后,一行人绕到栅栏转弯处去了。

    忽然有人问道:“那些定海军的使者怎么办?”

    几人同时转头,眺望卢五四来处的大帐,使得卢五四的心头大跳。

    “过两个时辰再说。千户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识相,就带了一起走,当作人质。到了昂吉泺以后,再放不迟。”

    “如果他们不识相呢?”

    体格粗壮的蒙古人嘿嘿笑道:“总不能让他们碍事?真要不成,只能尽数斩杀,回头推说不服草原水土病死,多送一批奴隶补偿,客客气气向定海军卖个好,也就罢了。实在不行,咱们再砍几个蒙古人的脑袋去赔罪,还能怎样?”

    卢五四勐地打了个激灵,浑身发冷。

    那些蒙古人说什么大汗西征的事,卢五四没太听懂。以他的见识,也没法把前两天郭元帅就在缙山城里,乃至另有贵人来访的事,和这些蒙古人谈论的联系到一处。

    但有一点,他是很明白的。

    他到缙山城没几天,却已经见识到了定海军将士们那种无所畏惧的性格。他熟悉的每一个军官和士卒,无不是刚强勇烈。别人不谈,那个葛青疏就绝对不会向人服软,更别说是向蒙古人屈膝了。

    也就是说,如果拉克申千户想要做什么,一定会和使者冲突,会导致死伤。

    那些将要被杀死的人,不是无关的人。

    他们是那个定海军郭元帅的部下,是过去两天里,给我发放食物的人!是带我去射猎游玩,分了我两只肥鸡的人!是给我暖和衣服的人!是答应了将要给所有的奴隶分配田地,让大家能重新过上好日子的人!

    卢五四抚着自家的胸口,藉以平缓呼吸,脑海中急促的念头闪过:得赶紧回去通知葛青疏他们!得让他们赶紧走!

    葛青疏他们住着的毡帐,位于整座营地的西南角。如果往南走,绕过两座火铺和一道栅栏,就能到马厩。只要夺了马,至少有四成,不,有三成或者两成的把握,能够脱身!

    想到这里,卢五四勐地窜了出来,箭步跨过道路,闪到对面的毡帐后头。因为变化了角度,他忽然又听到那几个蒙古人渐渐走远时讨论的话题。

    “不过,手头少了汉儿奴隶,很多杂事粗活儿没人做了,总是麻烦。”

    “没办法的,定海军要在漠南山后立足,最看重的就是人。咱们不交出人来,也就没有南下的可能。但是,拉克申千户昨天和我商议过了,回到草原之后,要尽快和白水泊那边脱脱怜人联系上,咱们派出精干人手,去丰州、净州、东胜州一带狠杀一通,把当地的汉儿全都掳到草原,怎也能弥补损失了!”

    “哈哈,原来如此。千户的这个主意很是英明!白水泊往西一路,我很熟悉。到时候我带人去!”

    这些话语入耳,卢五四手指都在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就是东胜州那边,大金国西南招讨司下属的民户出身。因为蒙古军近年来用兵的方向主要在东面,所以他很少听说过家乡的事情,却不曾想这回听到,是蒙古人又要掳掠。

    身为泰和末年因为不堪朝廷凌迫而逃亡草原之人,他本来应该不在乎这些。他甚至一向认为,在草原上的生活固然悲惨;比起大金国的治下,却未必差到哪里去。

    但就在这几天里,卢五四的想法变了很多。

    他开始觉得,人可以不做奴隶,人也可以不被刀剑威逼着背井离乡,人更不应该被当作牲畜或者某种其它的东西。

    他开始觉得,摧毁他的一切,杀死他的亲卷家人的,固然是大金朝廷。像拉克申千户之类掳掠汉儿、苛待汉儿的,也一样是仇人。现在,这个拉克申不仅要从定海军的治下逃走,还要继续去掳掠人丁,还要把东胜州的许多人都当作奴隶?

    卢五四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想到自己因为眉目俊俏而被拉克申看中,当上所谓那可儿的经历。想到拉克申千户浑身油腻松弛的皮肤和臭烘烘的嘴,想到了像腐烂咸鱼一样的味道,想到了自己的痛苦呻吟。

    很多事情,他已经习惯了,不在乎了,麻木了,但来到缙山城仅仅几天时间,他感觉到了身为人的尊严,于是就忽然回忆起了那些不作为人的,可怕的痛苦。

    现在看来,事情是很简单的。

    眼前最大的麻烦,就是拉克申千户本人。

    拉克申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其他的蒙古百户谁也拿不了主意。而一个没有首领的千户,也不可能去对抗定海军,更不可能退往草原,去执行什么数百里长途的掳掠。

    卢五四想了好一会儿。当他思忖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懦弱胆怯的东西慢慢消褪,代之以阴冷和凶恶。

    他回头看看葛青疏等人所在的毡帐,拢了拢身上那件葛青疏给他的短袍,拔足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往那方向走了一阵,难免撞上蒙古人的巡逻骑兵,但卢五四立刻就变幻了自家的神情和姿态,露出满脸驯服的表情。于是蒙古骑兵纵骑经过,只当他是某个贵人手下的孛斡勒。

    拉克申下属的这个千户,较之于蒙古本部要松散很多。各个营地之间的夜间通行口令更是从来不变,就只是各个百户的名字。卢五四每次经过哨卡,直接报出口令通过,压根就没人在意。

    一直到千户本人居住的大帐将近,好几处火铺照得周围亮如白昼,木料的油脂被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卢五四忽地闪身,俯身扑进了专门挖掘出来,便用千户生活所需的沟渠,一点点地蹭到了大帐后方。他匍匐在沟渠里,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偷眼觑有几个妇人端着铜盆出来,才慢慢抬起大帐边缘的牛皮,从两根支架当间钻了进去。

    大帐里没有旁人伺候了,帐子中央有香料被点燃了,弥散着强烈的香气,帐子四周,都堆叠着绸缎或者软布做的被褥和枕头。

    卢五四瘦削的身体穿行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他经过将将熄灭的火塘旁边,随手拿起一柄短刀,再往前几步,就闻到长期酗酒导致的剧烈臭气,再混合着汗臭和羊膻的特殊味道。

    这个千户部落的首领拉克申,光着膀子,躺在厚厚的羊毛毯子里,他年纪不轻了,身躯上的皮肉开始松弛,但两条手臂依然都是腱子肉,十分壮实。他的眼睛半睁着,好像醒着的样子,时不时咂一砸嘴,发出响亮的都囔。

    但卢五四知道,拉克申已经睡熟了,他今晚喝了很多酒,怎也要睡到明天凌晨才会醒。

    卢五四站在拉克申的面前看看,然后慢慢地绕到后头。

    他将短刀握紧,往拉克申的脖颈一抹。刀子很锋利,所以他用力并不大,锋刃就轻松地切开了皮肤,澹黄色的脂肪立即鼓胀起来。随即下层的血管被切断,血涌上来,染红了脂肪和皮肤。

    刀锋再往下,反复拉扯几下,切断灰白色的气管和红色的大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喷涌。拉克申开始剧烈地挣扎,卢五四随手取过一个枕头,按住拉克申的面门。

    蒙古人的手臂和腿弹动着,把被褥和软枕纷纷推开,但却没能惊动帐篷外头的那可儿们。他转而去撕扯卢五四的手臂,卢五四鼓足了力气,用体重压住枕头,哪怕粗壮的手指抠破了他的脸,撕扯出好几道可怖的伤口,也不退让。

    鲜血持续喷涌,终于把卢五四手里的枕头灌满。以至于他按压枕头的时候,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血从枕头的边缘不断渗出来。

    再过一会儿,拉克申不动了。

    卢五四冷静地又按了会儿,慢慢地退后,掀开大帐角落的牛皮,从来时的沟渠一点点地爬了出去。

    深夜了,外头值守的那可儿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谁也打不起精神。稍远处,几个有力的百户正在他们营地里聚集人手,偶尔脚步声或者呼喝的声音大些,立即被首领喝止。

    卢五四一直爬到沟渠的尽头,挺身坐起,剧烈地喘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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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