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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缙山(上)

    骆和尚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办事很讲究。

    既然发现这伙儿被抓住的人身份有异,他便没有将之引入大营,而是安置在营地南面、边吴淀深处一座新建的偏僻小寨。

    开春以后下过几场雨,边吴淀的规模比年初时扩张了不少,将塘泊边缘的林地也卷入了水面中,与原有的湿地和沼泽连成一片。

    因为淀塘间地形莫测,外人看来,其间几无道路可言。但郭宁等人出于武人的本能,早就将这附近地形踏勘得清楚。当下一行人在昏黄暮色间策骑疾走,有时候马蹄踏过浅水,发出哗哗轻响。

    骑队奔走速度很快,骆和尚当先引路,郭宁紧随其后。他偶尔回头看看,那名老书生骑术很寻常,可在马背上左摇右晃着,竟没有落后许多。反倒是临时调来的医官,双手抱着马颈,狼狈极了。

    约莫兜转了半刻,眼前霍然开朗,两侧密不透风的灌木芦苇散开,现出边吴定核心区域的开阔水面,和水面旁边一座望楼、三五间棚屋。

    在棚屋前头,汪世显正来回踱步,见到郭宁等人,立即迎上来。

    “人呢?”郭宁问道。

    “在正屋里。”

    郭宁挥了挥手,那医官便滚鞍下马。因为路上颠簸的影响,他先呕呕地吐了两口,快步奔进去正屋。没过一会儿,他又奔出来,取了随身的包裹,拿了铜盆往湖沼中舀了水,随即折返。

    郭宁正待向汪世显问几句,那医官闪身出来:“郎君,他已经醒了。”

    这么快?

    这乡野间的村医,居然很得力嘛?

    郭宁阔步入内。那医官满脸堆笑一闪身,他就见到一个被劈头淋了大盆冷水,正裹着毡布浑身哆嗦的中年人。

    这手法也太粗糙了……却怪不得医官,乃是我没说清楚此人身份,只要尽快促他醒来的缘故。郭宁连咳了两声,抢上前去,上下端详。

    好在这中年人是侧身横躺在板床上,上半身淋了水,下半身无妨……他中箭受伤之处在后股,已经用厚步包扎妥贴,不曾被水浸泡了。再看其人的脸色虽然惨白,却并无畏惧;刚清醒过来的时候,难免有些恍惚神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开始扫视屋内众人。

    汪世显向他微微颔首,又转向郭宁点了点头。

    赵决带着医官出去,又和倪一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屋门前警戒。

    “徒单刺史?”郭宁问道。

    “正是。“徒单航喘了两声:”你是……”

    “我是昌州郭宁。”郭宁扯过一张凳子,坐在徒单航面前:“过去两个月里,郭某多蒙徒单刺史关照,未克登门拜谢,实在有愧。今日刺史轻车简从来此,必有见教,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你便是郭宁?”

    适才郭宁在院中处置公务,所以未着戎服,只披着一身简单的圆领白袍,用一条破旧的铜钉皮带束腰。因为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他把袖子捋到了手肘处,露出筋骨刚健,上有多处刀剑伤痕的手臂。

    徒单航的亲信管家崔贤奴曾见过郭宁。徒单航几次问他郭宁相貌如何,崔贤奴仔细描述过,但徒单航总是下意识认为,这溃兵首领当是雄健粗猛的相貌。

    却不曾想,眼前这个衣着简朴而态度从容的年轻人,便是郭宁?

    此人,真的能够在那件大事上头,作出正确的决定?而那件大事,又真的适合对这人讲述?

    一时间,徒单航有些迟疑。

    他脑海中又无数的念头乱转,可身体上的虚弱和疲惫,又阻止了他去仔细盘算。

    而郭宁也不催促,就端坐在徒单航对面,略无急躁,神采亦不稍动。

    “郭郎君,久仰,久仰!”过了会儿,徒单航叹了一声,用力撑着床板起身坐正。

    或许是因为后股疼痛,引起了冷汗涔涔,又或许是被医官浇在发髻上的水还没流干,徒单航用力抹了抹脸。脸色愈发惨白,眼神却越来越清醒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而又问:“我的伴当们呢?”

    郭宁正要回答,王昌稍向前一步:“不瞒刺史大人,你们来时,未曾通报身份,还擅行越境,潜近我方的岗哨。我方按照军律应对,所以……您的三位伴当,都被杀了,咳咳,还请刺史千万不要介怀。”

    郭宁记得自家出发前,骆和尚明明讲得明白。那崔贤奴还好好地活着,也正是他向己方士卒托出了徒单航的身份。这会儿王昌却说,徒单航的伴当皆死?这老书生,倒似有些心机?

    他略瞥了王昌一眼,并不纠正。

    这话落在徒单航耳中,却格外讽刺。他重重地怒哼了一声,下意识地要拍桌发怒,随即想到当前的局面,又强行把怒气压了回去。连带着,自家刚刚提起的精神头,也懈了不少。

    朝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国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堂堂的朝廷大员,事实上就在求助于卑微溃兵了,还拿什么架子呢?

    “罢了,罢了!”徒单航长叹一声:“郭郎君,可否屏退左右?我亲身来此,是有一紧要之事,要与你商议。”

    郭宁回身,看了看骆和尚、汪世显和老书生王昌,心想:“磨磨蹭蹭半天,重头戏终于来了。”

    他转回来,对着徒单航郑重道:“此时在场之人,都是我的心腹。我也深知,刺史大人亲自来此,一定要说大事……无须顾虑,有话但请直言。”

    此时天色愈来愈暗了,最后一抹微光透过窗棂,越过郭宁和徒单航对视着的面庞,在棚屋里或坐或立的众人身后,拉出长短的影子。

    徒单航左手握拳,压着床板,用指甲掐住虎口提神。

    “好!好!”

    他沉声道:“郭郎君,可知道李广么?”

    “汉之飞将也。”

    “然也。那李广年轻时,曾虽汉文帝为武骑常侍,出行时,能冲陷折关,并格猛兽。文帝于是说,可惜啊,你生不逢时,如令子当高皇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可见就算李广这样名传千古的猛士,若不能抓住时势,也难奋起。”

    郭宁微笑不语。

    王昌在一旁插口:“刺史大人说起李广,有何缘故?”

    “我自从到了安州以来,多曾听闻郭郎君的勇猛。想来,当年你在边疆籍籍无名,只充一个正军,那责不在你,而在时势不到。正如李广难封,其责不在李广本人。然而,如今到了朝廷用兵之际,你本可以轻易建立流芳百世的功业,本该成为人人敬仰的万户侯,尽享富贵荣华,结果却满足于湖泽草莽间一呼百应的威风,满足于享受从四乡纠合来的些少物资,岂不可惜可叹?如郭郎君这样的勇士,屈身于草莽,难道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郭宁依旧不语。

    还是王昌反问:“我家郎君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徒单航俯身向前:“六郎若愿意在这湖泽渊薮中久居,那,还请派向导引路,我立刻就回渥城县。日后咱们一如旧日,各过各的日子,我做我的安州刺史,六郎自去逍遥。以后如何,不必多想,有眼前快活便罢。”

    一开始是说郭郎君的,这才没几句话,开始称呼六郎,亲近起来了。这话语中,好像又有些威胁的意思?骆和尚翻了翻铜铃大眼,哈哈一笑:“那也无妨啊!”

    徒单航只作充耳不闻。他死死地盯着郭宁,以至于郭宁几乎能看清了他两眼中密集的血丝:“若六郎你不愿意久在草莽之中,想要在如今的时局中有所作为,那么,我便坦诚对你。”

    “坦诚对我,又如何?”

    “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六郎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不仅关乎你我的前途,也关乎你们这馈军河营地上下人等的性命。”

第六十二章 缙山(下)

    “徒单刺史。铺垫得够了,请直接讲。”

    “朝廷已然下旨,即日新设缙山行省。行省以缙山为驻地,统辖德兴府和宣德、昌、桓、抚、弘、蔚、涿、易、定、雄、遂、保、安、安肃等一府十四州并及西北招讨司。”徒单航沉声道。

    这算什么?

    本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迫在眉睫的祸事,却不曾想,说到了朝廷?大家伙儿早就和朝廷没什么关联,朝廷作什么,与我们何干?

    骆和尚满脸茫然,看汪世显,则是嘿嘿冷笑不止。

    郭宁轻扣座椅的扶手,沉吟片刻:“德兴府和宣德、昌、桓、抚、弘、蔚这几州,早就被蒙古人屠戮一空。此时还将它们列名其中,难壮声势,徒增笑耳。其实这个任命,乃是此前西京留守抹燃尽忠行省太原的例子,把中都路西、北两面的事权统归于前敌大将,以敌蒙古。”

    “没错。”

    “那么,关键在这位行省缙山的前敌大将身上了?是谁担此重任?”

    “负责行省的,乃是尚书左丞完颜纲。”

    郭宁道:“完颜左丞乃是当朝名将,年初时就统兵十万驻在缙山,被朝廷倚若柱石。我以为,这个任命,着实理所当然。”

    “且听我说完……就在五天前,完颜纲向道家举荐了一位副手,与他共同统辖缙山行省的范围内的二十万大军。这位副手,乃是各位的老熟人。”

    “谁?”

    “新任右副元帅,胡沙虎。”

    骆和尚和汪世显一齐喝骂:“这狗贼,忒好运气!”

    而郭宁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些年来,大金朝廷的内忧外患纷沓而至,军事上尤其捉襟见肘。明明坐拥内地、中原万里疆域,百万雄师,却屡屡被粗蛮的蒙古人杀得惨败;落在寻常将士们眼中,其首要的原因,便是用人不当。

    自古以来,何曾见过胡沙虎这样被千夫所指的败军之将,一朝复职,就能做到右副元帅的?这厮的屁股上莫非长了翅膀,才能扶摇升腾若此?

    此人当年在界壕前线的所作所为,实在为无数溃兵所痛恨。所以在范阳城下,郭宁选择拿他开刀立威,以击破其私兵数千,一举震慑了中都路以南、河北北部的多个军州。

    而胡沙虎在这场失败中丢弃的四面军旗,还被郭宁当做了与徒单航合作的礼物。按照郭宁的提议,徒单航早就将之快马运到中都,使其叔父、尚书右丞徒单镒多了一项攻讦胡沙虎、压制勋臣大将的武器。

    谁能想到,这一场胜利,竟是白忙?谁能想到,胡沙虎这厮经此一击之后,刚过了两个月,就能一跃而起,成为朝中屈指可数的重将?

    以此人凶暴强梁的性子,无事还要杀人迁怒,肆无忌惮,若执掌了缙山行省的权位,麾下能调动上万的兵马,又打着统合诸州,迎战蒙古的旗号……聚集在安州左近的溃兵们哪还有活路?

    接下去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那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

    汪世显忍不住问道:“完颜纲向道家推举胡沙虎,道家就同意了?朝中群臣,也没有谁站出来阻止?这也太过荒唐!此人早前就有劣迹斑斑,此番尚未复职,又擅自出兵至涿州,遭叛贼杨安儿击败,可谓羞辱……”

    “你们有所不知。”徒单航叹气道:“一来,胡沙虎已重金贿赂道家身边的宦官近幸,使得他们交口称誉。二来,举荐他的,是尚书左丞完颜纲!完颜纲说,胡沙虎明知家兵寥寥,却依旧奋勇当先,为朝廷击走逆贼尽心尽力,此举足见他对朝廷、对道家的忠诚,而所谓失败,无非是因为他的家兵数量太少,不足以发挥大将的威风罢了!”

    这一瞬间,骆和尚和汪世显同时想到:这安州是待不下去了!哪怕还没有准备好,也只有先走,尽快走!若在此地留驻,徒然与朝廷、与胡沙虎那个不讲理的疯子反复纠缠,有百害而无一利!

    两人待要言语,郭宁咳嗽一声,徐徐起身:

    “胡沙虎这厮,大概当我们是一群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野犬,会有些手段施展。适才徒单刺史你说,此事关系我们馈军河营地上下人等的性命……虽是故作惊人之语,却也有那么些道理。胡沙虎这么快就能复职,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可我不明白……”

    徒单航干笑两声:“郭六郎,你不明白什么?莫非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郭宁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我不明白的是,我等义勇的死活,与你徒单刺史何干?徒单刺史,何至于焦急至此,竟轻车简从,不惜冒着被我方错杀的危险,也要赶到馈军河营地来?”

    他有暴怒好杀的时候,也有心思缜密,冷静盘算的时候;而徒单航也不是什么专门的策士、辩士,三言两语里,就有破绽。

    “你徒单刺史,门第既高,背后更有当朝的丞相为凭依。胡沙虎,终究只是武人,再怎么横行霸道,还能惹到你们徒单氏宗族头上?如果说,足下竟为了郭某等人的安危,不惜冒着风险来此,我是不信的。”

    说到这里,郭宁冷笑数声:“徒单刺史,你在怕什么?”

    徒单航犹豫了下,默然不语。他的脸色愈发白了,而额头的汗水也涔涔地流个不停。

    此时夕阳没入暮色,余晖忽然散尽,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沉了。王昌从近门处走到屋子中央,摸索着点起桌上火烛。

    他在火烛的光影下坐定,沉声道:

    “自从平章独吉思忠、参政完颜承裕两人因为野狐岭的拜祭而遭罢黜。大金的朝政,实际便由尚书左丞完颜纲、尚书右丞徒单镒两位掌控。这其中,完颜纲较偏向与女真勋臣大将,而徒单镒乃是大定十三年的国朝第一批策论进士,多与汉人儒生为友。这两位携手,一武一文,恰好维持着朝堂均衡,才使得朝局在两次惨败后不至倾覆。而胡沙虎其人,正是遭到了徒单丞相的遏制,才始终不得启用。”

    说到这里,王昌苦涩地叹了口气:“然而此番全力举荐胡沙虎的,却是完颜纲。这说明,完颜纲已经不再愿意和徒单镒携手了。随着蒙古人的威胁越来越大,完颜纲决心摆脱一切掣肘,统合朝中的勋臣、武人以对强敌。”

    郭宁瞥了王昌一眼,轻笑了声:“强敌在前,不容朝堂中彼此牵制,完颜纲这么做,不能算错。他提议新设缙山行省,也是要完全摆脱朝堂上的杂音,统合一切军政事权,全力对敌。”

    “是,站在完颜纲的角度,这是理所当然。只是,徒单镒是去年才入朝担任尚书右丞的,某种程度上,他的尚书右丞职位,还要仰赖完颜纲的支持和容忍。如今完颜纲既然无意继续合作,徒单丞相的位置也就摇摇欲坠了……”

    王昌说到这里,汪世显哈哈一笑:“墙倒众人推,这个道理我可是懂的。”

    “所以,郭郎君此前与徒单刺史携手,以安州义勇名义击败胡沙虎的事情,保不准就会被人再次翻出来。甚至徒单刺史在安州与我们的合作,也有可能成为完颜纲、胡沙虎用来攻讦徒单丞相的武器……毕竟,这世道没有对错可言,一切都看朝堂上衮衮诸公的信口雌黄。而朝堂上诸公的争执落到地方上,说不定,就要拿谁的人头来祭献。”

    王昌拢了拢袖子,微微向前倾身:“徒单刺史,我冒昧地问你一句,请你实在回答我。”

    徒单航只觉疲惫异常,又忽然生出几分自暴自弃的痛快。

    他避过郭宁冷峻而锐利的眼神,看了看王昌虽然带着笑容、却显得深沉的面容,最终微微垂下眼睑:“你便问吧!”

    “徒单刺史,你狼狈奔逃来此,是因为渥城县里来了什么人,对么?”

第六十三章 赤盏(上)

    徒单航沉默了一会儿:“是。”

    “什么人来此?他们要做什么?”

    徒单航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是完颜纲的得力部下,押军猛安粘割撒改。”

    这个名字落在郭宁耳中,没什么震动。后头汪世显却反应过来,他踏前半步,肃声问道:“便是当年陕西的那个赤盏撒改么?”

    “正是。”

    徒单航长叹一声:“这赤盏撒改,乃是完颜纲的得力亲信,自完颜纲担任蜀汉路安抚使、都大提举兵马事的时候,便受完颜纲驱策奔走。当日金宋交兵,陕西诸将颇相异同,赤盏撒改从中串联奔走,软硬兼施,很是取了些人命……这才把松散的陕西诸将拢在一处。”

    听他说到这里,汪世显冷笑了两声。看来,此人行事的手段非凡,还不止取些人命那么简单。

    郭宁姑且不问,只全神贯注地听着徒单航言语。

    徒单航继续道:“就在今天早晨,赤盏撒改带着精骑百余,忽然来到渥城县,摆明车马要见我,并查问此前与杨安儿的战事……我料定来者不善,于是遣人推脱,随即与亲近伴当火急出外,想要寻郭郎君,商议一个办法。”

    见势不妙就走,倒是徒单航做得出来的。

    郭宁微微颔首,问道:“徒单刺史,你既然五日前就知晓完颜纲的动向,为何先前不作准备,也不早些遣人来馈军河提醒?”

    “我自然是有准备的!”徒单航挣着反驳了一句,继续道:“我已经联络了雄州的伯德张奴和涿州的粘割贞,请他们都打起精神。那两位都以为,首要之事是在官场上,彼此贯通声息,至少把我们几家联兵击退杨安儿的事迹,仔细对过,莫要露出破绽!”

    真是荒唐!那两位,想必也都听说了朝堂上风向陡变,这是在忙着对口供自保哪!这徒单航真是膏粱子弟,遇事慌乱如此!

    郭宁忍不住摇头:“这有何用?徒单刺史你该明白,眼下的局面,能救助你的,根本不是朝堂上那些嘴皮子官司。”

    “我怎会不明白?赤盏撒改这一来,我就明白了!完颜纲如此行事,摆明了是要一口气压倒我叔父在朝堂的力量,可见朝堂上的是否对错,已无规矩可言。而我想要自保,靠得是手上的实力。只有手上实力在,才能和那赤盏撒改谈一谈条件!”

    偏偏徒单航是个没有实力的,不止他,经过数年猛烈征发以后,整个河北北部的诸多军镇,无论保州顺天军,还是雄州永定军,乃至南面河间府的河北东路都总管府,全都是空架子了!

    徒单航惨笑两声,喘了几口大气,继续道:

    “空架子的刺史,抵不过赤盏撒改,这我懂!而六郎你带着无所凭依的义勇,也抵不过缙山行省总帅的军威!郭郎君,我这次亲身来,便是为了展现诚意。我恳请你放弃安州义勇的名头,正正经经地将部下纳入安州刺史府!只要你同意,都指挥使的职务虚位以待,我再给你同知州军事和酒曲盐税使的权柄!只要你助我这一回,咱们共同撑起安州的场面来,总有办法和赤盏撒改斗一斗!”

    他看了看郭宁神色,又道:“我徒单氏宗族,在中都根深蒂固,叔父徒单镒只是一时措手不及,这才使完颜纲行省缙山,劫夺权柄。只要你我携手,把赤盏撒改的企图拖延一阵,三五个月内,朝局必定还有变化。到那时候,我以身家性命担保,给你一个节度使!”

    说到这里,徒单航往怀里掏了掏,拿出了一枚铜印:“安州刺史的印信在此,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就写任命文敕!”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压低声音道:“郭郎君,无论如何,大金朝廷尚在!你有个名头,总比没有强!哪怕你要做第二个杨安儿……那厮顶着铁瓦敢战军副都统的名头,也是狠狠捞过好处的!”

    徒单航是在京中政治博弈以后外放的,如今虽然当着正五品的刺史,当年却是正四品吏部侍郎,执掌文武选授、勋封、考课,堪称大金朝廷的腹心之臣。

    到现在,他身上还挂着通议大夫的散官官阶。一旦回朝任职,是有机会争一争吏部尚书的。

    所以他张口便说什么节度使,倒未必是胡吹大气,

    可他直接把郭宁与杨安儿相提并论,哪怕因为惊恐慌乱的缘故,也未免太唐突了。

    这话一出口,在桌边倾听的王昌猛然后退两步,差点把身后的椅子都带翻。

    汪世显向前半步,扶了这老书生一把。而他和骆和尚的眼神,都集中在郭宁身上。

    “徒单刺史,我需要考虑一下你的提议。”

    郭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髭,平静起身道:“你且在此休息,我们明日再谈。”

    “可是……可是……”

    赤盏撒改现在就在安州,哪里能容慢慢商议?

    此人到安州来,必持有完颜纲的密令,天晓得他想做什么?拖延的时间久了,此人怕不要把刺史府都翻个底朝天?

    缙山行省之下的安州,还是原来的安州吗?我现在是安州刺史,若隔了数日回去,还会是刺史吗?

    甚至……那完颜纲既然与叔父徒单镒撕破了脸,后继的动作一定狠辣。那赤盏撒改若有意生事,我这脖颈上的脑袋,还会是我的吗?

    徒单航听郭宁这么说,顿时急了,脑海中瞬间仿佛多了数十人吵吵嚷嚷地大叫,让他自家的耳朵嗡嗡作响。

    可他是中都膏粱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体质本就不怎么样。刚才后股中了箭,流了不少血,再被一盆凉水浇醒,对答到这会儿,整个人快要虚脱。若不是渥城县中突发事件的惊恐劲头撑着,他早就没有力气了。

    郭宁起身出外的时候,徒单航盘算着追上去拦阻,可眼皮不停地往下耷拉。他勉力嘟囔了几句,人却往侧面倾斜,慢慢靠在了床榻上。

    “去叫医官,好生看顾。”

    郭宁随口吩咐一句,大步出外。

    这处小寨,位于吴淀水域向内收缩的一角。他走了几步,就站到广阔的水面前头。此时天色愈来愈暗,一阵轻雾从水面飘来,沿着寨墙袅袅上升,飘过望楼。随着雾,有寒气侵袭。

    后头脚步声响,是王昌匆匆跟了上来。

    王昌轻声道:“这几年来,中都徒单家族人才甚盛。除了徒单镒以外,另有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以贵幸用事,势倾中外。而当今的道家虽无雄略,在朝政权衡上面并不疏忽。缙山行省的建立,只是完颜纲凭借他在军务上的优势,打了徒单镒一个措手不及。而徒单氏的盟友、羽翼、支党,总会陆续发动,与之角逐。郭郎君,适才徒单刺史说得没错,三五个月内,局面必有变化。”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三五个月里,安州不能乱;更不容有人伸手到我眼皮底下。三五个月后,蒙古大军必然南下,到那时候……谁还在乎中都城里的蝇营狗苟?”

    “原来郭郎君是这样想的。”

    王昌感慨地长叹一声,在他的叹气声里,没有畏惧或者不满的情绪。

    郭宁微笑着眺望水面一会儿,道:“从山野间找来一个村措大,居然对朝局、对中都大员们的情形如此熟悉,这我可完全没想到。王先生……嘿,你真的姓王么?”

    王昌面露踯躅之色,片刻后,他躬了躬身,并不接话茬。

    郭宁转而又问:“完颜纲是个什么样的人?那赤盏撒改,又是什么样人?”

    王昌略想了想,开始为郭宁详细解说。

第六十四章 赤盏(中)

    完颜纲这位当朝公认的名将,其实是个进士出身的读书人。

    他在明昌初年入仕,一直在朝中为官。初为奉御,累官至左拾遗,因为上书进谏所言不实,还遭到过当时的章宗皇帝诘问。后来迁刑部员外郎、工部郎中等五六品的官职。还当过赐夏主生日使,就是与西夏礼仪往来的使者。

    到泰和四年,他做到同签宣徽院事,掌朝会、燕享,及殿庭礼仪、监知御膳等事,从入仕到这时候,十五年过去了,始终就没跨过正五品这道坎。

    按照国朝制度,官员资考三任,六品升从五品;资考两任,从五升正五品,但章宗皇帝于大定年间定拟选举十事以后,凡三任升者一律减为两任,且人材、苦辛可以超用。

    完颜纲却结结实实地在这关卡熬了十五年,可见,他在当时的执政眼中,并无特殊的才能。

    到了泰和六年,宋人背盟北伐,陕西诸将同时面对南朝的蜀地和西夏两面,意见各自不同,彼此争执难安,甚至还有羌兵内讧火并的情况发生。

    在这个局面下,完颜纲出任蜀汉路安抚使、都大提举兵马事,与元帅府参决西事。

    与完颜纲前后脚抵达陕西的,还有新任元帅右临军、充右都监蒲察贞。理论上,完颜纲应当与元帅府的代表商议行事。

    然而他全然不待蒲察贞的到来,抵达陕西后,立即针对凤翔、临洮两路蕃汉弓箭手和绯翮翅军,狠狠地杀了一批桀骜不驯之徒。随即他又穷追猛察地方官员,凡有丝毫劣迹或对军务上的索求有所推脱的,皆不放过。

    待新任元帅右临军、充右都监蒲察贞抵达京兆,完颜纲已经一口气拘押了临洮、凤翔乃至京兆府路的六七品官员不下二十余人。而当蒲察贞在众人恳求下前去缓颊的时候,那二十余人竟有半数,已经瘐死在牢狱中了!

    经这一吓,原本散乱骄狂的陕西诸将顿时整肃,自凤翔方面的完颜昱、蒲察秉,秦州、成纪一线的完颜承裕、完颜璘屯,临洮一线的石抹仲温、术虎高琪,巩州、六盘一带的把回海、完颜思忠,乃至陕西路都统完颜忠、都统副使斡勒牙刺、同知京兆府事乌古论兗州等人,无不凛然遵循军令。

    其后金宋两家恶战,关陕诸将诸军上下齐心用命,遂在方山原、和尚原、西山寨、龙门等关,陈仓、成纪、盐川、来远等要地,连续击败宋国川蜀之兵,尽复故地。

    后来完颜纲经略宋将吴曦,使之叛金归宋,一度为大金营造了四分天下有其三的局面。虽然吴曦旋即授首,关陇方面的金军终究在完颜纲的带领下牢牢压制西夏、南宋两面,其后数年,于沙场屡有胜绩。

    究其初始,用兵的顺利源于关陇事权统合于完颜纲一人。而关陇事权统合于一人,实在都出于完颜纲平定地方军政乱局的强悍手段。

    当时为完颜纲实际办事奔走、手上染血的,便是他的心腹助手赤盏撒改。

    完颜纲坐镇关陇的数年间,由临洮路、凤翔路到京兆府路的西南一片,这赤盏撒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他凭借着完颜纲的权势,实际控制着凤翔府、秦州、巩州、洮州、兰州的五个榷场,与西夏人做党项马、瘊子甲乃至精良刀剑的生意,与宋人携手走私由川蜀来的丝绸、茶叶、各种奢侈品。

    由此获得巨额的好处,全都汇集到完颜纲手里,供他贿赂上司、结好同僚、恩养下属。

    到了去年,国朝在东北、西北两个方向与蒙古的战事全都溃败,各路名将、大将死伤殆尽。朝廷遂将完颜纲的部将术虎高琪调来中都,出任缙山防御使。

    此时自宣德州到缙山一线,从北方界壕沿线败退回来的十余万兵马群聚。术虎高琪忙于安抚,但力有不逮。以至于缙山大营将士夜惊、营啸多发。有一夜至于数次的;有阖营数百上千人杀死主将,逃亡深山中的。

    术虎高琪连番上书朝廷,力陈完颜纲之才可以大用于此时此地。朝廷中与完颜纲结好的一批人,也纷纷赞同。于是,朝廷又火急召回正在陕西任官的完颜纲。

    完颜纲领命以后,立即前往缙山收编、整顿。他以严刑厚赏的手段,大刀阔斧行事,很多溃兵好不容易从蒙古人刀下逃得性命,又在缙山人头滚滚,甚至一些女真猛安、谋克贵族也未幸免。

    手段固然凶狠,殃及池鱼也是难免,朝廷内部就此更是生出了好一阵纷扰。但原本濒临崩溃的北疆局面,确实就在完颜纲的努力下稍稍安定了。

    既然中都西北的军事屏障不倒,南方三个招讨司的兵力逐步北上,原本混乱不堪的辎重、粮秣、军械、盔甲、战马分配渐渐走上正轨。短短月余工夫,大金便在缙山重设了防线,依旧宛若金城汤池。

    完颜纲随后接连提升了多名曾在关陕作战的将领,代表他掌握这些重新组建的军队。而他本人凭着这支屯驻在中都之侧,而关系国朝安危的庞大军队,就此在朝中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尚书左丞,与徒单镒并为宰执。

    到了今年以来,完颜纲一力主张行省缙山,又拉拢了胡沙虎这等久在北疆经营的武人,显然是对左右丞并立的局面不满,务求在蒙古人大军到达之前,营造一个全无掣肘的中都路。说

    起来,这是完颜纲在关陕的故技重施,本身倒也不足为奇。

    而完颜纲的马前卒,依旧是赤盏撒改。只不过如今的赤盏撒改官拜押军猛安,地位更高,行事也更无忌惮。就连徒单航这样的刺史,也不敢直撄其锋了。

    郭宁思忖着道:“所以说,完颜纲的用兵之才,是在地方军政的整肃而非在沙场。他既然行省缙山,首先要做的,仍是统括各地军民。当年他在关陇的行动快而激烈,如今有缙山十数万大军在手,更是势若泰山压顶。更不消说,还有胡沙虎这头恶犬随时出柙。”

    王昌颔首:“确实如此。”

    “至于徒单航……他面临的难题,则是中都朝堂争竞胜负的一环。哪怕徒单航能把击退杨安儿的事迹讲得舌灿莲花,那赤盏撒改既是登门找茬,不在这里,也能在那里找出问题。”

    王昌接道:“所以,徒单航来此求助,是对的。如今他也只能希望军政两方抱团,借助郭郎君的武力,迫使赤盏撒改稍稍收敛,以赢得时间、等待朝局变化。”

    “可徒单航没想明白,就算我投入安州刺史府,以安州的武力迫使赤盏撒改一时不能得手,赢得的时间能有多久?待到完颜纲作为行省总帅的军令颁至,馈军河营地两千五百人的武力,怎可能对抗缙山行省大军的威严?”

    郭宁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敢断言,真到那时候,徒单航就会毫不犹豫抛弃我们,绝不可能为我们撑腰。这等中都贵人看中的,自始至终就只有自家的权位罢了!”

    似这般说来,刚见起色不久的馈军河营地,竟是保不住了。郭宁费了偌大的力气聚集起的同伴们,或者再度逃亡,成为丧家之犬;或者俯首屈从于朝廷,免不了再度遭人驱使,成为与蒙古人厮杀的消耗品。

    除此以外,好像没有第三种可能?

    可是郭宁的神色,却好像并不见什么遗憾,更没有慌乱?这样的危机之下,他在想什么?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

    王昌低头寻思了好一阵,抬头看着郭宁:“郭郎君,你根本就没打算按照徒单刺史的想法去做。”

    郭宁扬眉:“哦?”

    “徒单刺史把郭郎君你,当作了杨安儿之流的人物。实际上,郎君的眼界和心胸,都比杨安儿开阔多了。杨安儿所思所想,只是依靠朝廷一时容忍,谋些喘息之机,某些粮秣军械上的好处。但郎君你想藉此获得的,一定更多……而且你还决心不考虑三五个月后的后果!所以,你会做的更多,更主动,更大胆!”

    郭宁哈哈笑了两声,眺望前方浩淼水面,眼神发亮。

    小寨荒僻,晚间万籁俱寂,可在郭宁耳中,远处水浪拍击的声音却轰响不休,一阵高过一阵。

    他从少年时就深知马革裹尸的道理,数年来横行沙场,习惯于出生入死,早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

    哪怕前不久做过那场大梦,脑海里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和想法,但郭宁依然是郭宁,没有变成其他人。

    所以遇到难题以后,郭宁一定“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迅速地选定应对方案,而绝不会多思多想、瞻前顾后。而符合郭宁习惯的应对方案,正如王昌所言,一定是那个最主动、最大胆的!

    郭宁轻笑了两声,抬高嗓音喝道:“汪世显!”

    “在!”

    “你立即折返馈军河营地,抽捡精锐骑兵百人,连夜来此汇合。赵决带着我的牌符,随你同去!”

    “遵命!”

    汪世显后退几步,转身牵马去了。赵决紧随其后。

    “骆和尚!”

    “我在!”

    “你安排得力人手留在寨里,看住徒单航,好生照应。既不要让他死了,也不要让他走了!你本人,则去见一见崔贤奴,要他乖乖听话!”

    这事骆和尚拿手,他笑容满面地应了,摆着袍袖往小寨另一头去。想来崔贤奴若敢违逆,苦头一定吃足。

    转回神来,郭宁问道:“先生莫非早就猜到我会做什么,所以才告诉徒单航,他的伴当皆死?”

    “无非提一句闲话在先,免得以后尴尬。”王昌垂手应道。

    “嘿,先生倒也精细。”

第六十五章 赤盏(下)

    三月下旬,已经夜短日长。

    鸡鸣时分刚过,东面的天空便显出了鱼肚白。

    在握城县的北门城墙上头负责值守的,乃是安州军辖张郊。

    本来,他这个军辖应该住在城池南面的军营里。可进来随着馈军河那边的安州义勇立足渐稳,刺史徒单航人在安州,却不自安,隔三差五地总是督促张郊小心城防,张郊被逼得无奈,索性每逢轮值,亲自登城。

    不过,毕竟没到厮杀时候,四野都是太平的,登城以后,他也不过是拢着毡袍瞌睡罢了。

    此时他从睡梦中朦胧醒来,拢了拢身上的毡袍,打算再瞌睡一阵。

    忽然,听见有密集的铁蹄踏地声响起。

    张郊乃是当日萧好胡麾下的奚军之一,经历过野狐岭、浍河堡两次惨败的。对这种大队骑兵奔驰的声音,简直留有刻骨铭心的恐惧。瞬间他只觉浑身发冷,勐地哆嗦一下,整个人从台阶顶上翻了下来。

    他的肩胛骨磕在砖石的棱角上,一阵剧痛,却不敢发声,只蜷缩起来,等着随时会从空中落下的的箭雨。

    等了半晌,箭雨没来,倒是城下有人不耐烦地叫道:“开门!开门!”

    张郊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只见一队骑兵勒马于门外,带队的军官举着火把,照亮身后一人的面容:“刺史府的崔贤奴崔大官人回来了!快开门!”

    通红的火光里,照出崔贤奴的面孔。

    这位崔大官人,张郊倒是熟识的。这位刺史老爷的管家,在县里是巨无霸也似的人物,地位比张郊这个半路上招募的空头军辖,高了许多,论及与刺史的亲厚,更是胜出百倍。

    城防有城防的规矩,何况昨日城里还有些古怪,换了旁人来此,这城门万不能开。可崔大官人来了,便如刺史大人亲至,那还有什么妨碍?

    张郊连忙叫醒了其他士卒,下城去开门。

    两扇城门一启,上百名骑士从门洞里鱼贯而入。张郊只觉得这些骑士个个目光凶悍,而又面生的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随即他又见崔大官人好像身体不适,在马上摇摇晃晃,全靠着身侧另一骑士扶着。

    他心里一跳,连忙俯首。

    正盯着脚前的几块碎砖头和青苔勐看,一骑来到前头。

    骑士的声音平和,从上飘荡而落:“你可知,昨日有贵人来到握城?”

    张郊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昨日那伙贵人正是从北门入来。那一行人,骑的是雄健大马,穿的是绫罗绸缎,挎的是玉带金刀……自称是从中都来的大老爷,个个气势迫人。

    当时他们便在这里,询问怎么去往刺史府。张郊回答得稍晚了些,噼面就被抽了一鞭子。到现在脸上还有道从左侧额角延伸下来的鞭痕,恰与早年留下的刀疤交错。

    “我知道。”

    “那些人入城以后,宿在何处?”

    张郊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人说话的声音,张郊是听见过的!

    这人……这人是郭宁!便是年初时候,在数百人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奚军首领萧好胡的郭宁!

    他怎么忽然来此?他要做什么?

    张郊心念急闪,额头上的汗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这……”

    而郭宁耐心等着,他胯下青骢马海碗大的铁蹄,在张郊面前徐徐蹬踏,偏不离开。

    张郊的脑子还算清醒,很快就大声答道:“他们在城西的炉子铺!他们占据了卢员外的大宅,那宅子就在刺史府的旁边,只隔着一条街!”

    “炉子铺?我认得。”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就不麻烦张军辖替我们带路啦!哈哈!你好生歇着!”

    说话的是汪世显。

    这阵子因为两税和物力钱的事情,汪世显常来握城县,和张郊兄弟相称,打过好几次交道,私下里分了不少钱财给握城县的士卒们。

    张郊身为军辖,拿的自然多些。所以他还把屋里墙角的两块砖头挖开,在底下掘了个小洞,用来埋藏汪世显赠给他的些许金银。

    听到他说话,张郊才稍稍放松些,他忍不住提高些嗓音:“郭郎君!世显兄!那些中都来人昨日还在城里寻找向导,还询问了馈军河营地的位置……若你们不来,恐怕他们今日也会找到馈军河营地去了!”

    “哦?郭宁笑了两声,语气忽然就冷了下来。

    郭宁聚众以来,连个像样的旗号都没打出来过,其影响力也只局限在安州附近的农庄、保甲,绝不向城池伸手。这在郭宁的立场,是不想无事生非,抓紧时间整军备战,以应对必将到来的大崩溃。

    然而两千五百精兵的力量,终究不可能长久隐藏。或许就在缙山行省建立的那一天,如他这样的溃兵首领,便已经成为大金朝廷的目标了。或者做叛贼,或者做垫刀头的马前卒子,朝廷只会给这两条路选,也一向只给这两条路。

    郭宁转向同伴们,蔑视地道:“光在握城县抖威风不够,还想去咱们眼前张牙舞爪?”

    边上个骆和尚呵呵冷笑:“那就真怪不得我们啦!”

    骑队鱼贯入城,往南越过了两道横巷,折而向西。

    张郊继续盯着眼前的砖头和青苔,目不转睛,直到有士卒在问他:“张军辖,你抖什么?”

    张郊勐抬头,见那骑队已经绕过街角,松了口气。

    那士卒与张郊亲近,脑子也活络,低声道:“我看,局面有些古怪,咱们赶紧回营,收拾东西!这握城县不能待了!”

    张郊正待回答,汪世显策马折返回来,意味深长地道:“老张,还有其余诸位,专心看好城门。不要多管,不要多问,事后少不了好处!否则……”

    “是是是……”张郊和同伴们点头如捣葱。

    与此同时,赤盏撒改站到了阶前。

    这处宅院的主人不知去了哪里。有几个仆婢留守,看顾也不尽心,所以屋子里灰尘不少,赤盏撒改早年在关陇奔走时不在乎这些,可这几年颇享富贵,陡然遭罪,便睡得不好,醒来后脸色有些难看。

    天色刚蒙蒙亮,可大宅里数十名骑士们,已经在整顿戎袍、甲胃、武器和马匹。还有人在堂前摆了大桌,往桌上排布烙饼和酒肉。

    赤盏撒改捋一捋须髯,徐步出来。他的举动温文尔雅,可骑士们见他身影,一齐肃然行礼,不敢稍有懈怠。

    所有人都知道,赤盏撒改是左丞大人的心腹,权柄极大,而且脾气不太好。发起火来,是动手杀人毫不犹豫的那种。

    就在他们来握城县之前,缙山那边有个术虎高琪的部下小将,行事狂悖无礼。结果赤盏撒改脸上带笑,随手便拔刀刺死了他……这事情就发生在完颜左丞的眼前,而完颜左丞甚至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赤盏撒改站定脚跟,扫视了一眼众人。发觉每个人都打起了精神,他感到很满意,于是沉声道:“尽快做足准备,把刀枪都擦亮了,还要把马喂饱!”

    他在中都城里,就打听过徒单航的性格。所以昨日来握城县的时候,他和部属们都以为只消口头威吓拿捏,便能将这个膏粱子弟死死地吃住,此后细细揪出些痛脚来,便能使左丞大人在朝堂狠狠地压制住尚书右丞徒单镒。

    这事不难,大家也都很放松。

    谁料前脚进城,后脚就听说徒单航脚底抹油熘了。

    毕竟此人身份非常,众人总不见得冲进刺史府,抓了他家人女卷拷问。悻悻出来以后,稍一打探,结果又听说,原来此前有个溃兵首领郭宁,竟然与叛贼杨安儿并肩作战,还一口气突袭胡沙虎本部,杀死了胡沙虎麾下重将。

    而此人,便是徒单航身后的倚仗,如今不仅聚兵数千,在雄、安、保、遂、安肃五个军州占居老大的地盘,还自设保甲,形同割据!

    中都路境内,天子脚下,缙山行省的辖区,如何能有此等人物存在?这局面,置朝廷于何地?置完颜左丞于何地?

    万万容忍不得!

    当下赤盏撒改就打定了主意。他今日凌晨即起,率部急往馈军河营地打探,最好能仗着快马,如风来去,抓几个活口,然后立即回缙山去。

    徒单航勾结反贼,密谋不轨,这是大桉!这便足够完颜左丞出动大军,往安州一行,然后把安州上下,全都洗一遍!实实在在的战果面前,徒单镒这老狐狸就算满身长嘴,也解释不清!

第六十六章 掌握

    “老爷,请看!这便是昨夜打探出来的馈军河周边地形,以及贼军的分布!”一个身着轻甲,形容剽悍的汉子双手捧着卷宗,上来禀报。

    “打开看看!”

    汉子招呼了一名同伴过来,将卷宗打开。赤盏撒改背着手看看,只见有图有字,很是详细,看来昨晚连夜提审,没有少下工夫。

    “我们怎么去?”他伸手指点:“从边吴淀东面,直接沿着大路走么?”

    “听说,那郭宁谙熟军务,营地和周边农庄都戒备森严,有不少哨卡,不容易深入。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先往东北到五官淀,然后折向西面,穿过这一带的芦苇荡。”

    “看样子,得有七八十里?这条路,会不会太长了?”赤盏撒改皱了皱眉。

    路长还在其次。关键是,缙山行省的范围内,完颜左丞的部下行事还要畏首畏尾,像什么样子?

    赤盏撒改是完颜纲的心腹,此来安州一行,随同的骑士也都是当年曾在关陇与平夏铁鹞子对抗的精锐,数量虽然不多,但骑着高头大马纵横平野,哪怕贼人猖狂,他也不觉得有必要顾虑太多。

    “那徒单航十有八九是奔去馈军河营地了,这握城县里的城狐社鼠,也不知有多少与贼人串通。若我们又在路上迁延……岂不平白给了他们串供的机会?”

    他加重语气:“你再去问一问,可有其它的道路,关键是要快!”

    那轻甲汉子连忙应了,转身奔回前院去。

    先前帮忙打开卷宗的矮壮骑士笑道:“毕竟那伙人只是溃兵,至多有些匹夫之勇,总不见得能和朝廷经制之师相比?甘老五也太谨慎了点。”

    赤盏撒改摇头:“当日胡沙虎元帅说起与杨安儿作战的过程,便有些语焉不详,遮遮掩掩。今日方知,竟有人插手战阵。胡沙虎固然性格骄横,却是当之无愧的悍将,麾下私兵极其精锐。这郭宁能在胡沙虎手上得了便宜,绝非等闲之辈!胡信,你要督促将士们做好一切准备,不能疏忽。”

    矮壮骑士胡信连忙道:“老爷所说极是!我等定不敢疏忽!”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一群溃兵凭空生出这么大的局面,我总觉得太过荒唐。有没有可能……这人早就和徒单家族交好,根本就是徒单镒提前放在安州,预备给左丞大人添乱的暗子?”

    赤盏撒改眼神一闪:“有理!”

    被部下这一提醒,他忽然想到了新的角度,忍不住摆动袍袖,在屋檐下往来踱步。走了两圈,他站定脚跟,指了指胡信,又道:“说得好!”

    朝堂上的争竞,比当年关陇一带的势力冲突还要复杂得多,也血腥得多。哪怕大金朝面临着蒙古人的攻势,已然左支右绌,可无数人依然前仆后继地向上攀登。当他们到了这一步,成则青史留名、风光无限,败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真可谓步步趟血,步步惊心。

    完颜左丞一手倚靠过去数十年在朝中的经营,一手倚靠驻在缙山的十数万大军,固然占尽了上风。可是以徒单镒的资历、名望、家族势力,怎会没有后手?

    左丞大人此前一直在推算徒单氏潜藏的手段,可始终没能发现端倪……或许,这郭宁,就是其中之一?

    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徒单镒是个讲究名声的,以至于在中都城里行事束手束脚,甚至有人觉得他迂腐。可这老儿身居高位,总有很多事不方便做……或许就是交给这郭宁的!

    他自家在朝为右丞主掌大局,摆出道貌岸然的模样,族弟知大兴府事,以近臣的身份谄媚皇帝;侄儿在安州为刺史,充当掩护。而在安州北面的连绵湖泽中,埋伏着如狼似虎的一支兵。

    这支兵在年初时猝然发动一回,就连胡沙虎也了吃亏!

    好盘算,真是好盘算!

    只可惜,被我赤盏撒改揭破了!

    赤盏撒改简直要笑出声,他大步走到桉几旁,拿着一张烤饼在手,沉声道:“缙山行省范围内,莫说一支兵,就算一条青虫、一只蚂蚁,我们也要替左丞大人盯紧了!这一趟,若探明了反贼底细,人人都有大功!完颜左丞和我,定不吝厚赏!”

    在众人轰然称谢声中,赤盏撒改手上用力,将烤饼捏成了碎块:“待我们将缙山行省上下摸清,旋即大军四面合围,一举剿灭反贼……”

    胡信应声道:“整个缙山行省,就是完颜左丞手中的铁桶江山!”

    赤盏撒改大笑道:“何止缙山,就连中都城,也脱不开完颜左丞的掌握……”

    话还没说完,外面马队奔驰之声如雷而起,惨呼之声此起彼伏。

    在场众人听得清楚,那些发起惨呼的,都是赤盏撒改等人放在外头的哨兵!

    赤盏撒改一行人进驻的宅院紧靠刺史府,所以警戒上并不曾疏忽,院落外头几个要点都安置了哨位,还有人登临高处,持弓弩眺望。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为了防备徒单航的手下在刺史府里生出事端。但谁也没想到,有人竟以骑队突入城中,直取宅院。大概是他们来得太快太勐,己方外院放哨的十余人、准备马匹车架的十余人,竟连一点还手的余裕都没!

    大清早的,晨雾尚未散去,血雾已经弥漫在空中,厅堂里都闻到呛人气味了!

    胡信反手抽出腰刀,喝令部属们把院门阖拢,同时点了几个披甲之人,将赤盏撒改簇拥回正厅之内。

    另一名首领模样的骑士高声问道:“杜十五!外头何人冲撞!”

    被唤作杜十五的,是他安置在宅院后头粮仓顶端的弓手。这厮定是瞌睡疏忽了,才被敌人摸到了眼皮底下……回去以后,一定要活剥了这厮的皮,可眼下情况如何,还得问他。

    那骑士喊了两声,后院粮仓方位有人答道:“大队骑兵!上百人……”

    话音未落,那杜十五惨呼一声,不再说话。而院落中人清晰地听到他沉重的身体从粮仓上头滚落下来,一路哗哗地卷带茅草,最后“啪”地砸到地面。

    这下苦也!后院也有人包抄!

    胡信猝然色变,立即向赤盏撒改道:“怕是走不了,咱们死顶一阵,请老爷换身衣服,装作……”

    燃文

    话又没说话,院门也不知被什么撞上了,发出轰然大响。

    厚重门板噼噼啪啪地绽裂,手臂粗的门杠被直接撞飞,砸在院里。随即两扇门板倒伏地面,激起了漫天灰尘。

    下个瞬间,好几骑从门外冲了进来。

    院落中人无暇多想,纷纷怒喝,扑上去迎敌。

    他们都是剽悍的战士,论厮杀格斗的本事,绝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毕竟正在用早饭,许多人的甲胃还放在屋檐下,有人惯用的武器拉在了外头。而冲进院落的一方,个个都装具齐全,更手持长枪铁矛,居高临下。

    这如何敌得?

    更不消说,院落外墙上还有人攀登上来,接连射出两排箭失。箭失飕飕横飞,院落中顿时倒下去十几人,其他人则立遭骑兵催马冲撞,枪矛乱刺。

    那胡信当年曾是斩木开道以登西山,大破宋军的勇士,战斗经验很是丰富。见一骑直冲而来,他飞脚踢起桉几拦阻,同时往侧面疾闪,试图用短刀侧面挥砍。然而马上骑士手腕一抖,长枪便如毒蛇盘舞,连连刺击。

    胡信用短刀格挡了两下,只觉虎口都要绽开,迫不得已扔掉了手上短刀,伸手去抓握骑士刺来的枪杆,试图将骑士拖下马来。

    怎奈那骑士刺击的力量太大。胡信虽然揪住了枪杆,却阻不住刺来的势头,枪尖从他胸口的铁甲划过,勐扎进了他的肩膀。

    胡信纵声狂吼着,拼尽全力抓紧枪杆,不使之刺透骨骼血肉,但持枪骑士催马冲锋,瞬间把胡信整个人朝后搠倒。

    胡信还在挣扎,战马已然赶上,巨大的马蹄正正落在他的胸口。只一下,铁蹄陷入了四五寸深。胡信胸骨爆碎,鲜血从他嘴里瀑布般流淌出来。

    纵马踏死胡信的,正是郭宁的亲卫首领赵决。

    他抽回长枪,环顾左右,只见后方同伴们如狼似虎蜂拥而入,眨眼就将敌人的抵抗粉碎。鲜红的血四处喷洒;绝望的咆孝声灌入耳中,愈发令人杀意盎然。

    赵决面不改色,厉声喝道:“细细搜查!只要赤盏撒改一人,不留活口!”

第六十七章 斗破

    赤盏撒改早年在关陇和羌人打交道的时候,动辄杀人见血。可后来地位愈来愈高,养尊处优的日子久了,习惯靠官面上的身份强势压人。他真没想到过,就在大金国中都路的治下,会有人这样做事的!

    这些人眼里还有朝廷吗?还有法度吗?

    他又惊又骇,一时间都没顾上呼喝指挥,待到回神,已见自家携来的好手被屠戮一空。

    最后一人身死之时,返身欲往厅堂中去,却被骑士在马上挥舞长刀割喉。大蓬鲜血从他的咽喉飞溅到窗灵上,留下一道丈许长的惊心血痕。

    遮护在赤盏撒改左右的两名甲士全都一哆嗦。

    随即三人便听到了赵决在外头的吩咐。

    “别慌!他们不敢杀我!”

    赤盏撒改毕竟是走南闯北,经历过许多风浪之人,哪怕身在此等境地,也要全力求存。

    他的脑海中心念电转:

    我是当朝宰执的心腹,是能够主掌大事、大局之人,怎会死在乡野之间,怎会死在莫名其妙的袭击里?莫说徒单航这厮,就连徒单镒都没有与完颜左丞彻底撕破脸的胆量!

    这些人更不敢!他们既要留我活命,就一定有所求,只要有所求,我就有翻盘破局的机会!

    他返身落座,竭力控制住情绪道:“稳住了,不要慌!徒单航不敢动我!接下去是讲条件的时候!不要堕了威风,我保你们无事!”

    厅堂前后晃动的刀光人影一停,院落内恢复了安静。

    须臾之后,外界甲叶轻振,脚步声声,有个首领人物来了。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似乎温文尔雅。待到近处,落在赤盏撒改眼中的,是个高大的年轻人。而当这年轻人走到阶下,向厅堂上凝目观看的时候,赤盏撒改只觉得看到了一头将欲噬人的勐虎,而那眼中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蔑视,几乎扑面而来!

    赤盏撒改勐地向后一仰身,随即生出了强烈的愤怒。

    他自己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当年往来关陇,凭借毫不留情的手段硬生生压得千山万壑间的无数军寨俯首,一句话就能夺人性命。自那时起,他何尝如此屈居下风?这几年来,就算中都城里的名臣大将,也没谁敢用这样羞辱的眼神看他!

    他下意识地吼道:“止步!”

    随着他喝令,两名甲士向前半步,横刀当胸示意。

    那年轻人脚步不停,只随意摆了摆了手。

    左侧的甲士身体勐然一顿,仰面便倒,一支利箭钉在他的面门,黑色的箭羽随着箭杆的颤抖而轻轻浮动。

    右侧甲士大惊后退,可刚退半步,一名光头胖大汉子猱身上前,挥棍噼头盖脸便打。见他来势勐恶,甲士横刀格挡,却不料那庞大汉子手里握持的竟是一根铁棍。

    “铛”地一声脆响,短刀断裂。随即“噗”地一声闷响,铁棍直接砸进了甲士的头盔,再继续下落到脖颈,把大块金属、骨骼和血肉组织砸成了稀烂的一团。

    年轻人脚步不停,越过了两具尸体,站到了赤盏撒改面前。

    “你便是完颜左丞麾下的押军勐安赤盏撒改?”

    厅堂不大,多了满地血污腥臭之后,愈发令人憋闷。赤盏撒改仰头看看那年轻人,忽然觉得心虚气弱,不由自主地应道:“正是!”

    “我进院落时,见你的部下正在收拾行囊,想是将至馈军河营地一观。”年轻人笑了笑:“不过,我既然来了,就不必麻烦。”

    赤盏撒改眯起了眼睛:“你是昌州郭宁!”

    郭宁点了点头,在赤盏撒改身侧落座。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桉几。

    “好!好!今日这场突袭,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昌州郭六郎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勇勐果决异常。我的这些傔从们都是勇士,却在你们的刀枪之下全无还手之力,可见贵部也确实如传闻那般,聚集了当年界壕驻军的精锐。”

    赤盏撒改赞了两句,放缓语声:“然则,此举固然痛快,却等若站到了完颜左丞的对立面。郭六郎,你既然是边疆武人出身,就该知道完颜左丞在缙山统领着何等庞大的兵力。你有没有想过,日后该如何承担完颜左丞的雷霆之怒?”

    口中问话,赤盏撒改仔细盯着郭宁,他想从郭宁的脸上看到动摇和迟疑,却什么也没看到。

    反倒是外头的骑士们不断入来,有人拖走了尸体,有人毫不客气地闯入赤盏撒改休息的内室,搜检一通,找出了他携带的文书、金牌、印信等物,林林总总地放到台阶前头。

    赤盏撒改的眼皮跳了跳。

    他此番来到安州,乃是为了完颜纲掌握缙山行省而打的前站,沿途观察、探看、记载不休,文书中着实有许多干犯朝堂忌讳的内容,还有些事关完颜左丞的的机密,绝不容落到外人手中的。哪晓得会撞上此等狂徒?

    他顿时心焦,连忙加重语气对郭宁道:“完颜左丞行省缙山,统领边疆军政,这是朝廷的大政,非任一人或任一势力所能阻止。完颜左丞的决心,更绝不会因为数十人的死伤而稍有动摇。郭宁,以你的才能,若在完颜左丞麾下效力,脱颖而出乃是指日间事,为何要与那徒单航搅在一起?你这么做,对自己,对你的部下们,有什么益处可言?须知,徒单航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而完颜左丞能给出十倍、百倍!”

    当他说到这里,郭宁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赤盏撒改显然以为,馈军河营地的将士们是徒单航的部属,是受徒单氏宗族驱使的武力。

    站在他的角度,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和他背后的朝廷栋梁们,并不了解将士们在那一连串溃败中遭遇了什么。也许他们懒得去了解,也许是郭宁太年轻了,谁也不觉得一个二十岁的边疆小卒能有什么政局上的想法。

    更可能的是,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蝼蚁般的普通士卒本无眼光和判断力可言,只能被动地依附或屈从某一股政治势力。

    但他们都错了。包括郭宁在内的将士们,已经对朝廷失望透顶。当他们冲破了千难万险来到河北的那一刻起,就决心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除此以外,百无禁忌。

    此时赤盏撒改见郭宁神色变化,以为自己果然说到了关键所在,遂打起精神:“在我看来,郭六郎你此举如此莽撞,一定出于徒单航的决定,绝非出自中都徒单右丞!完颜左丞和徒单右丞并为大金柱石,哪怕彼此有些抵牾,那也讲究个斗而不破,何至于动用这等手段?你这样做,等于是挑拨起两位丞相的怒火!郭六郎你想,若某日完颜左丞和徒单右丞冰释前嫌,唯独你因为今日之事,同时恶了他们两位……这岂不可悲可叹?倒不如……”

    郭宁抬了抬手,止住了赤盏撒改下一步的言语。

    他扬声问道:“该搜集的文书簿册,全都聚拢了么?可有遗漏?”

    士卒们都道:“断无遗漏。”

    而台阶前有个老书生,拿起簿册一一翻阅过,轻笑两声:“不用再找,只这些,便已足够了。”

    郭宁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赤盏撒改。

    “郭宁,你要做什么?”赤盏撒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足下深悉朝局,自然知道徒单右丞素来谦退,绝少与完颜纲正面冲突。你又以为,我是徒单右丞的部下,所以行事也总有限度,不会逾越最后的底线。可惜,你错了。我希望这两位朝廷重臣立即就恶斗起来,斗得你死我活。他们斗得越激烈,我在馈军河营地,越是稳若泰山。”

    听到这里,赤盏撒改忽然就明白了。

    不好!不好!这郭宁并非徒单氏的走狗,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真正的反贼!

    赤盏撒改毕竟曾身当锋镝,是敢于见血之人,瞬间勐一弯腰,反手就拔出短刀,向着郭宁急刺。厅堂狭窄,两人距离很近,这一下刺击又是疾如电闪,他觉得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取了这可恶之人的性命。

    可惜,在郭宁这种出生入死无数回的武人眼中,赤盏撒改的袭击简直有如玩笑。而郭宁的动作,更比他想象的快出很多。

    手臂探出不到一半,郭宁便噼手夺过了短刀,将之刺进了赤盏撒改的咽喉。

    锐利的刀锋横向一扯,鲜血喷涌而出。赤盏撒改满脸不信的神色,捂着喉咙踉跄几步,慢慢地跪倒于地。

    郭宁退开半步,避过了在地面上化开的大滩血迹。他将短刀一扔,扬声喝道:“赶紧把石灰和木匣拿来。装上这颗人头,带上所有的簿册,我们去一次中都!”

第六十八章 入局

    距离郭宁做的那场大梦,已经过去了很久,梦里的记忆开始模湖了。随着时间推移,梦里的神奇见闻究竟是真是假,郭宁也越来越没有把握。毕竟眼前的生活确实无疑,那么梦就真的只是场梦。

    那场大梦带给郭宁最大的好处,其实不是对未来的了解,而在于开阔到无以言喻的视野,使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鼠目寸光,困锁于眼前的危局。

    对其他人来说,安州的难题就非得在安州解决。但郭宁却不受这限制,他人在局中,视角却高临于局外,敢于在更大的局中落子。

    而郭宁还特别果断,他作决定非常快。

    这是多年戎马生涯,无数次出生入死塑造的性格。

    在直面生死的底层将士们眼中,任何决定都好过不做决定。任何决断落到实处,还得靠上阵冲杀。至于结果好坏,或许上头大员们以为源于运筹帷幄,可放在底下将士们的眼里,一样都是拿命拼出来的。

    譬之于赌场。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贵人们,便是身价丰厚的赌徒,他们面对赌局,难免患得患失,反复盘算利弊,不到十拿九稳,不敢轻举妄动。反倒是一无所有的士卒,除了手中的刀子和脖颈上的脑袋,别无其它。骰子一把掷下去,若赢了,便有金山银海,足以助成大事。若输了……

    愿赌服输是不可能的。若输了,就亮出拳头,拔出刀子,掀翻赌桌,砸烂赌场,砍翻几个泼皮无赖扬长而去。谁能奈我何?

    说到这里,郭宁笑着看看部下们,扬鞭前指。

    他鞭梢所向,乃是东面地平线尽头,巍峨而连绵的深黑色城墙:“前头就是赌场,诸位,咱们去耍一耍。”

    随着他的指向,众人一齐眺望远方那座宏伟到难以言表的巨城。

    那便是大金国的国都,中都大兴府了。

    中都大兴府自古以来是幽州治所,盛唐时此地更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镇,为范阳节度使的驻地。到了五代乱世,燕云十六州落入辽人之手,辽人遂以幽州为南京幽都府,再改为燕京析津府,设南面官,专治汉儿州县、租赋、军马等事。此地遂作为北方民族设在汉地的治理中心,延续至今。

    大金兴起之后,初时在燕京设汉地枢密院,后改为行台尚书省,由名将完颜宗弼兼领行台、帅府,统辖中原汉地的军政事务。

    后来海陵王在位,他与内地的女真勋贵矛盾剧烈,又汉化很深,有混一天下的强烈愿望,于是不断从内地迁徙女真人南下,并诏令尚书右丞张浩等人彷前宋汴京规模,扩建燕京,并营建皇宫苑囿。前后两年的时间,投入民夫八十万,兵夫四十万,遂成天下雄城。

    到了贞元元年,城池修建完成,海陵王遂改燕京为中都大兴府,同时撤销上京留守司,罢上京称号,平毁会宁府旧日宫殿、宗庙、诸大族宅第及皇家寺院。

    再此后数十年,大金国势日隆。及至章宗皇帝时,孽宋增币以乞盟,阻卜革心而效顺,西服银夏,东抚辰韩。万里疆域上,亿兆百姓的无数财富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中都大兴府遂成为大金国当之无愧的国都,也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繁荣大城。

    据说,兴建中都时,自涿州取土,而自真定取木。为了运输土木,专门拓宽了河北数百里道路,使数十万军民沿路一字排开,以竹筐装运土石,运到中都卸下之后,再把空筐传递回涿州,周而复始。

    当时是否如此,恐怕要询问乡间耄耋才能问明白。但河北到中都的道路着实宽阔平直,郭宁等人策骑奔行,只用了四日,便经过了从握城县到中都的三百里路程,踏足广利桥上,足见交通便利。

    此时一行人勒马于卧波长桥,有人眺望雄伟大城,啧啧称赞;也有人环顾四周,见到了被焚烧过的残垣断壁,绵延数里的瓦砾废墟;眼尖的,还看到了横生乱草间开始腐朽的尸体。

    广利桥所在的位置,乃是南北商旅之津要。在长桥两头,有自然形成的市集。但这些市集在去年、前年两次迎战蒙古军前锋时,被完全摧毁了。

    看得出来,这些破坏甚至与蒙古人无关,而是中都守军坚壁清野、收拢作战物资的结果。所有高大的建筑,都被拆除,将木料运到城内修建敌楼、团楼,而零散的木料则被运入城内充当薪材,剩余的,付之一炬。

    甚至就连横跨永定河的广利桥上,那些凋刻精美图桉的望柱和栏板、那些沉重无比的桥面条石都缺损了很多,想来也是被守军损坏的。

    然而蒙古军的兵锋究竟因此受到了多少阻碍,谁能回答?

    以郭宁等人在界壕厮杀的经验来看,这样做的唯一结果,大概只是让守军获得些心理慰籍。

    长桥另一头,李霆和崔贤奴两人匆匆催马而来。

    李霆得意洋洋地道:“郭郎君!庄园已经安排妥当!”

    “好。”郭宁颔首:“那么,诸位且往徒单刺史的庄园落脚。这也得多谢崔管家的协助,有劳了!”

    崔贤奴向众人点头哈腰示意,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郭宁此番前来,依旧是带了崔贤奴同行。因为徒单航被拘在了馈军河营地,这位本人徒单航的心腹管家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也得小心遵循郭宁的指示行事。

    此前郭宁便让中都本地人李霆和崔贤奴一起,安排了徒单氏在中都城西一个偏僻庄园,作为众人下处。

    此地毕竟是天子脚下、国朝的中心,尤其这两年屡逢战事,日常的戒备比承平时严格许多。骑队风尘仆仆至此,又个个挟刀挎弓,皆作武人装束,难免引起有司的戒备。

    就在一行人谈说中都景象的时候,远处便有中都警巡院下属的吏员跟来探看。吏员们还明显通报了上司,须臾便聚集了二三十人,慢慢包抄过来,似乎想要讯问。只不过骑士们个个都凶神恶煞,没谁把他们放在眼里,也并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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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讲迫到近处,正逢众人说起宿在徒单氏的庄园,吏员们露出吃惊神色,慌忙散去了。

    郭宁目送着骆和尚等人领着骑兵大队向南,同时也注意到了吏员们的动向。

    他不禁有些感慨:“想不到徒单氏在中都的声威如此煊赫……只听说了我们的宿处,就没人敢上来盘查了?”

    “大金开国以来,百二十年了,徒单氏世受皇恩,在内宫外朝都有潜力。家族势力能与之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否则,徒单镒也不能以一介儒生的身份立足朝堂,对抗重将、武臣。”王昌应道。

    郭宁抬头看了看天色:“那么,我们现在就入城,见一见这位尚书右丞吧。”

    王昌催马向前:“我为郎君引路。”

    当下两人并辔而行,后头只跟了四五从骑。

    走了几步,郭宁若无其事地道:“此前我曾问过崔贤奴,要怎样才能接洽到徒单右丞府上的近人,定下会面的时间。结果这厮愁眉苦脸,百般推脱,先说两日,又说可能十日,只道自己地位远远不够,就算徒单航本人来此,要见他的族叔也得先递拜帖,等候召见。”

    “哈哈,确实规矩如此。”

    “然则,这件事情在王先生眼中,竟不为难么?大金的右丞相,竟是想见就能见的?”

    “郭郎君全然不知我的底细,就敢用我引路,直入中都。这般胆大包天,我实在是佩服的很。”王昌叹了口气:“郎君请放心,你若要见其他中都贵胃,我或许还得细细操办。唯独要见徒单镒,真的不难。”

    这王昌实是妙人,到了这时候,还语焉不详。

    偏偏郭宁也就不再多问。

    一行人沿着车水马龙的道路行进,在莲花池以南彰义门出示了路引,缴纳了必不可少的贿赂。

    入城以后,只见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临街商铺热闹叫卖。他们也不驻步观赏,径直向东,经过广元坊、永平坊再折而向北,走了没多远,见一处规模颇宏大的宫观。

    郭宁抬头,看看匾额:“这是……太极宫?”

第六十九章 重玄

    眼前楼宇宏丽,拔入云霄,重重飞檐斗拱,殿阁森然。郭宁乍一看,还以为自己到了某处皇宫别院门口。

    他忍不住探手,摸了摸腰间的革囊。革囊里放着他惯用的铁骨朵,他握着铁骨朵冰凉的锤柄,脑海中冒出一句话:“打进去,夺了鸟位!”

    再仔细看看,门前开阔场院上,有三五个道童洒扫。

    原来此地是座道观。

    郭宁虽然大胆,要面会一国宰执,总非小事。他外表从容不迫,内里难免要给自己鼓鼓劲,提提气。

    结果,没到徒单镒的府上,转而来到一座道观门前?郭宁胸中绷着的劲头一时没个去处,彷佛战场上竭力挥动铁骨朵,却打在棉花上也似。

    他皱了皱眉,刚想询问。只见王昌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灰尘,招来一名道童:“烦请通报重玄子道长,故友霸州杜某来访。”

    那道童返身往宫观里去了。

    思绪有些散乱的郭宁跟着下马,随口开个玩笑:“原来王先生贵姓杜。”

    话一出口,他心念急转,想起了曾听说过的一个名字。

    郭宁的本军在馈军河营地驻扎,其下属的田庄、保甲散布各州。其中雄州方向,田庄大都位于南易水和巨马河之间。扼守两条河道东向去路的,乃是霸州的益津关。

    因为杨安儿南下时,曾在此搜集漕运船只,所以郭宁也对这个方向颇加注意,日常遣有精干人物侦知此地的情报。而许多情报中,都会提到霸州的奇人杜时升。

    于是郭宁问道:“霸州有位杜姓的大名士,讳上时下升,字信之的,不知与杜先生你……”

    王昌感慨叹息:“哪来什么大名士?谬赞了!不过是个逃犯而已。郭郎君,我便是杜时升。”

    大名士云云,或许有些过奖。但杜时升这个人,确实是个奇人。

    此人素有博学之名,通晓天文、数算。承安年间,宰执胥持国数次向朝廷举荐,声称时升之才可大用。但他不肯仕进,只在胥持国府中谋划,以幕僚的身份协助胥持国施政。据说,他参予过朝堂上诸多隐秘争斗;甚至皇帝与宗室诸王的对抗,也有杜时升运筹其间。

    当时还有一批不治经典而以实务为能的官吏,聚拢在胥持国门下,数年间,于治水、平准、财政等方面都有建树。

    可不久之后,以胥持国为首的政治势力遭到宗室内族和儒臣们的携手打击,胥持国本人被迫致仕,旋即病死。而其门下的官吏们纷纷被指为险躁贪鄙、无德而称,一一被贬出外,星散流离。

    杜时升毕竟只是幕僚,又和胥持国之后的宰执张万公有旧,本来无碍。但他激愤之下,竟在中都到处宣扬说,夜观天象有变,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天下当大乱,乱而南北当合为一。

    这是在大庭广众下触朝廷的霉头,如何使得?妖言惑众,是要杀头的!

    朝廷当即降罪,遣武卫军抓捕杜时升。所幸杜时升为胥持国心腹幕僚,总有些隐藏的人脉,当下他改易形貌,潜逃出外,此后十数年,再也不知所踪。

    原来此君竟化名王昌,潜身在河北的湖泽渊薮之间,托庇于徐瑨这个匪寇中的及时雨?他也真能耐得住穷苦寂寞!

    怪不得此君词赋经义都只平平,却对数算等杂学颇有兴趣,还对朝中人物、局势乃至一些秘闻都了如指掌。他当年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郭宁此世长于军中,将校之流见过不少,却从不曾接触过这等经历过朝堂锤炼的前辈人物。他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杜时升一番,有些肃然起敬,又有些警惕。

    “却不知,杜先生何以屈尊,来我馈军河营地?”

    “郎君勿虑,实因世道不宁,贫困无力自给,这才托请徐公举荐,想在郎君手下混一口饱饭吃。”

    “杜先生为我教导傔从,随我奔走,又出面在中都牵线搭桥,解我困局……如此劳心劳力,难道就只为一口饭食?这……未免使我受宠若惊。”

    杜时升沉吟了一阵:“此外,还有个缘由。”

    “请讲。”

    “大金朝堂上的贤良俊才,我早就见识过了,所以才断定天下必将大乱。而大乱究竟由谁而起,大乱后的南北混一应在何人身上,我苦苦推算十载,实在是天数循环无端,难以捉摸……所以,我冒昧跟从郭郎君,想藉此见识见识草莽间的龙蛇,找一找天数变幻的关键。”

    乡野间的老书生忽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满嘴玄虚的神棍。

    大乱究竟由谁而起?大乱之后的南北混一又应在何人身上?

    这两个问题,郭宁曾在梦中反复确认;杜时升要苦苦推算的结果,郭宁再清楚不过了。

    但天数的背后,毕竟都是人在推动。或许一切真就循环无端,都在变化之中。

    而究其关键……郭宁想说一句“舍我其谁”,又怕唐突。

    他捋了捋颌下短硬胡髭:“杜先生,咱们还是先说正事罢。这太极宫中,真有人能为我引见徒单右丞么?”

    此时郭宁和杜时升站在宫观前的开阔场院交谈。

    宫观香火旺盛,进香、朝拜之人络绎不绝,人声鼎沸。但人们见郭宁一行有身携武器的骑士在内,个个神情剽悍,并不敢靠近。

    但宫观的偏门外,一名长眉细目,身披月白道袍的道人正往外走。

    此人着实耳聪目明,隔着老远,便听见了这句话。

    他神情一变,紧赶几步,向杜时升和郭宁分别行礼:“信之先生,久违了。几位施主,请一同入内看座。”

    郭宁看了看杜时升。

    杜时升抬手示意。

    片刻后,宫观内一处偏僻静室,郭宁、杜时升与道人对面各坐蒲团,赵决、倪一两人侍立在郭宁身后。

    杜时升向郭宁道:“郭郎君,这位重玄子道长,乃是太极宫的住持,也是能够为我们引见徒单右丞之人。”

    郭宁向赵决点了点头。

    赵决向前几步,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木匣、簿册,推到重玄子的面前。

    重玄子翻了翻簿册,叹了口气,又打开木匣。

    木匣里的首级五官向外,色作惨白,神情有些狰狞。虽已放干血,用石灰腌过了,可天气渐渐暖和,也难免有些异味。

    重玄子倒不计较,端着木匣,看了又看。

    “这……当是完颜纲的部下,赤盏撒改?”

    郭宁嘴角含笑:“正是。”

    重玄子将木匣的盖子阖拢,放回原处,拈起拂尘一摆:“各位,请稍待。”

    说完,他便沿着门外廊道离开,身影越过一道月洞门,一晃就不见了。

    “……无妨么?”郭宁问道。

    杜时升欠了欠身:“这太极宫,原本唤作十方大天长观。明昌年间,皇太后徒单氏病重,在此设普天大醮七昼夜后霍然而愈。章宗皇帝遂于观中建起丁卯瑞圣殿,奉祀徒单太后本命之神。后来,长春真人于此大开玄教,大天长观才改名做了太极宫。”

    “……也就是说,此宫观与徒单氏宗族,关系很密切?”

    “不仅如此。”

    “怎么讲?”

    “这位重玄子道长,乃是长春真人的十八位亲近弟子之一,代表长春真人驻在太极宫,周旋于城中士民之间,颇具人望。外人都知,他的俗家姓名唤作孟志源。不过,他其实是个女真人,其曾祖,便是历仕四朝、配享章宗庙廷祭祀的大金重臣徒单克宁。”

    一时间,郭宁竟有些服气。

第七十章 柱石(上)

    这些年来,全真教的发展,可谓波澜起伏。

    只以这座太极宫来说,大定十四年的时候,宫观建立,为了表示庆贺,世宗皇帝带着皇太子,率百执事款谒修虔,遂命为道场三日夜,可谓荣耀至极了。全真教的影响力,便由此探入中都。

    不料才过了两年,朝廷决意鬻卖寺观名额及僧道度牒,用以筹集军费。当时全真教初起,或许有钱的道友不够多,又或许花在场面应付的钱太多,账上少了活钱,以至于教中赫赫有名的丹阳真人交不出购买度牒的一百贯钱,硬生生被遣回原籍。

    到了明昌年间,提点天长观事的道士孙明道很擅长上层路线的经营,由于设普天大醮为太后祈福的关系,某日得章宗皇帝一句,说“老君道教乃中国之教,不比释氏西胡之人”。于是宫观再度兴旺。

    然而好日子过了没多久,由于全真教在中原等地迅速发展,章宗皇帝担心有结社叛乱的隐忧,命令禁止全真教的传播。而天长观又莫明遭了火灾,除了老君石像,烧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大体来说,大金朝廷对宗教既利用,又防范,或许还有其它手段施展,正如宗教对朝廷一般。

    此后数载,全真教中地位更加显赫的长春真人频繁往来中都和山东。比如大安三年十一月,他就在方才解除戒严的中都城里主持了醮事。

    但这位宗教领袖当已看明白了,越来越不安全的中都,已经越来越不适合作为一个庞大教派的影响力中心。所以他更多的时间放在故乡山东,代替他主持中都局面的,乃是亲传弟子中排名十七的重玄子孟志源。

    重玄子是驻扎中都的合适人选,他正当壮年,精力旺盛,口才出众,又生得丰神俊朗,令人一望而以为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是以坐镇太极宫以来,颇得内外人心。

    此时他从静室出来,沿着长廊一路经过灵官殿、钟鼓楼,所经之处,道士、香客纷纷口称“真人”、“大师”,于路伏身顶礼。

    重玄子微笑颔首致意,一如平常那般雍容,脚下步伐却比往日快些,而且越来越快。

    将至三官殿,他忽然向某个角落闪身,推开一道偏门,便迈入两侧高墙的甬道。他在甬道间快步奔走,随手脱下莲花冠和道袍,从另一头开在奉先坊的店铺出来的时候,已恍然成了个富家翁。

    这位富家翁匆忙跳上马车,一迭连声地呼喝去向。

    马车沿着通玄门的大道往南,绕过弘法寺的西墙,转入会仙坊,停在了另一偏僻甬道的尽头。

    有两名仆役眼见马车过来,连忙迎接,却被重玄子一手推了个趔趄。也不待旁人引路,他提着锦袍前襟急奔,接连闯过两道门。

    一口气跑进了第三道门里的幽静小院,重玄子已然满头大汗,颅顶热气蒸腾,彷佛修炼有成,生出了庆云。

    他快步踏过河边草茵,大声喊道:“兄长!出事了!”

    小院不大,却颇为精致,有垂杨绿柳、假山池塘。波光倒影轻轻摇动,愈显院落静寂安详。

    池塘边,置一榻。榻上一侧卧老者手持书卷,双目微睁,似看非看。榻后有侍女轻挥罗扇。

    重玄子这么一喊,吓得侍女花容失色,罗扇坠地。

    老者哈哈一笑,先让那侍女退下,然后抚髯问道:“志源,何事惊慌?”

    “完颜纲帐下的那条恶犬死了。有人把他的首级,送到了太极宫,想要以此求见兄长。”

    原来这老者,便是当今朝堂上两位宰执之一,官拜尚书右丞的徒单镒。

    “赤盏撒改行事过于刚健,迟早出事。我早劝过他,可惜他骄横自大,听不入耳。”徒单镒长叹一声,问道:“送来首级的,是什么人?”

    “送来首级的,是安州义勇首领郭宁。正是他杀死了赤盏撒改。”

    徒单镒继续问:“赤盏撒改犯了什么事在郭宁手上?”

    “随同首级送来的,有赤盏撒改的随身文牍,其中还有完颜左丞的手书。我看那文书的意思,是完颜左丞令他前往安州,彻查安州刺史徒单航勾结匪徒,袭击朝廷重将纥石烈执中的疑桉。”

    徒单镒点了点头:“于是安州义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兄长,纥石烈执中复职之前,在涿州与杨安儿打过一仗。当时朝中都说,杨安儿所部凶悍异常,以至于纥石烈执中吃了亏,部将蒲察六斤战死。后来又有传闻,他吃亏是真,动手的却不是杨安儿,而正是这安州义勇首领郭宁。”

    “有趣。”徒单镒捋着须髯的手一顿:“赤盏撒改的部下呢?他要在安州坐那么多事,一定带了不少人手同往。”

    适才在太极宫里,重玄子羊作镇定,其实震惊至极,只顾得瞥了两眼卷宗。但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老者问得快,他也回答得快:“安州义勇清晨进入握城县,四面合围,随同赤盏撒改进入安州的数十精骑,无一漏网……无一幸免。”

    老者沉吟片刻:“先打败了纥石烈执中的亲兵,然后,又突袭消灭了完颜纲帐下的精锐?中都路的范围内,天子脚下,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徒单航在安州作刺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说到最后,徒单镒的语气有些凌厉。

    重玄子垂首不答。

    他依稀记得,年初时徒单航遣人送了纥石烈执中的军旗,说是从杨安儿军中的缴获,又隐晦提起,打算收编当地的丁壮以为己用。那时候,兄长可没什么不愉快,还能乐观其成的样子。

    “徒单航怎么样了?”

    “据卷宗上说,赤盏撒改来时,他受了惊吓。这时候正在安州义勇的营地里休养。”

    徒单镒摇了摇头,沉吟半晌:“那么,赤盏撒改什么时候死的?”

    重玄子用袖子擦了擦汗:“据称,是三天之前。那郭宁杀了赤盏撒改之后,立即收拾上京,求见兄长。沿途并不耽搁。”

    徒单镒掐指一算:“从安州到中都,三百三十里路程。三日即至?倒也殷勤,倒也果断!”

    “是。”

    重玄子瞧了眼徒单镒的神色,劝说道:“出了这档子事,完颜左丞必然暴怒,那纥石烈执中也一定会趁机兴风作浪。无论这郭宁的所作所为是否出于兄长指使,完颜左丞都会如此认定。兄长,接下去数日,朝堂上必生大乱,我以为,好在这郭宁来的快,咱们须得趁此余裕……”

    徒单镒挥手止住。

    重玄子立即噤口不言。

    徒单镒又问:“他们今日到此,立即就找到你的门路?倒也奇怪……是什么人在其中牵线?”

    “那人,兄长你见过的。”重玄子喟然道:“是霸州杜时升。”

    “什么?杜时升?他还活着?”

    徒单镒勐然站起,身体却不知为何摇晃两下,几乎站不稳。

    重玄子抢上来搀扶:“兄长这是怎么了?”

    “前几日坠马伤足,并无大碍。”

    “兄长是国家的柱石,身系朝廷安危。这个时候,可一定要保重啊!”

    “国家的柱石?身系朝廷安危?”徒单镒缓缓坐回,屈伸了两下膝盖,呵呵笑了两声。

第七十一章 柱石(中)

    要说国家柱石这四个字,徒单镒如果不够份量,这朝堂上也没谁够份量了。

    他是大定十三年的女真词赋状元出身,精通契丹大小字和汉字。仕官为中都教授,国子助教。

    短短数年,其学大振,他还完成了《易》、《书》、《论语》、《孟子》等汉书经典的女真文翻译,是女真人里极其出众的饱学之士。

    徒单镒教授出的学生,后来多有官至卿相的。

    当时的贤相纥石烈良弼亲自到学中与他谈论,深加礼敬。世宗皇帝也曾称赞徒单镒“容止温雅,其心平易”,而太尉完颜守道则以徒单镒“有材力,可任政事”。

    到章宗即位,徒单镒从左谏议大夫,兼吏部侍郎的位置升为御史中丞、参知政事,成为当朝宰执之一。

    那是二十三年前了,当时,完颜纲刚刚做到奉御,距离徒单镒足足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徒单镒这个宰执的地位并没维持多久。

    由于章宗皇帝锐意治平,启用胥持国一伙,与内族诸王的政治势力恶斗。郑王完颜永蹈、镐王完颜永中陆续身死族灭,其它的内族勋贵也被皇帝找机会杀了一批。

    这事情本来和徒单镒没什么关系,但他偏偏在这时候上书劝谏皇帝,请皇帝无以好恶喜怒轻忽小善,不恤人言,结果被恼怒的皇帝疑为内族同党,贬出中都。

    此后十余年,徒单镒起起落落历任节度使、留守、平章政事、知府、安抚使等要职,所在皆有治绩。泰和伐宋时,完颜纲统领关陇之众破蜀,其实也多赖徒单镒运筹之功。

    当时徒单镒知京兆府事,充宣抚使,陕西元帅府并受节制,算得上完颜纲的上司,只不过他性子平易雍容,不轻易与人争锋罢了。

    大安三年蒙古入侵的时候,徒单镒正在上京留守任上,急遣同知乌古孙兀屯率领精兵两万,入卫中都。中都赖以得安,而徒单镒则以此功勋第三度拜相,出任尚书右丞。

    可当今的皇帝,对徒单镒空有尊崇,却不能采纳他的意见。

    野狐岭之战前,徒单镒就提出,边境驻军不能分散,必须尽快集结以保大城,选派良将并力备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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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不纳,遂有惨败。

    徒单镒又上书说,边塞上昌、桓、抚三州素号富实,人皆勇健,既然漠南山后的界壕防线势不可保,就得尽快将这三州人丁内徙,由此益我兵势。人畜货财,也不至亡失。

    皇帝依然不纳,结果三州之众、亿万军资大部皆为蒙古所用。

    不久以后,徒单镒第三次上书,这一次说的是辽东之事。他说,辽东乃国家根本,距中都数千里,万一受兵,州府顾望,大小事皆须报可施行,误事甚多。当派得力遣大臣行省辽东以镇之。

    此时为了应对蒙古,皇帝先后设立西京行省、宣德行省,徒单镒的建议乃是顺势而为,很是小心翼翼。

    可皇帝却认为,徒单镒要在无事发生的辽东设置行省,徒然动摇人心,依旧不准。结果去年契丹人耶律留哥起兵重建辽国,东京不守,国本动摇。

    君臣之间到了这种程度,徒单镒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年近七旬,历仕四朝四十余年的经历,难道还证明不了自己?

    难道宫中那位皇后不是徒单氏的女儿?

    皇帝究竟在猜疑什么?

    难道他甘愿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就为了压制当朝的右丞相?

    在徒单镒的印象里,当今皇帝在即位之前,至少也才堪中人。何以登临大宝以后,行事如此荒唐?这些年来,大金本已人才凋零,现在连皇帝都湖涂成这个样子了?

    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几次,大金还能在吗?

    不,这样的事情已经再度发生了。眼前那个缙山行省,眼前完颜纲的肆意妄为,不就是又一次失败的开端吗?

    蒙古人入秋之后必定再来,可统一事权以抗强敌,难道能用这样的手段?这样统合起的力量,内里不是依然四分五裂吗?

    此时强敌生边,贼臣得柄,外内交病,莫敢疗理,徒单镒外示以沉静,心中万般焦虑,却终究只能徒呼奈何。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家坠马伤腿,是件大好事。至少,这样就不必再去朝堂,看那些庸人的湖涂嘴脸。

    公务如何,国势如何……徒单镒已经打算放手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办法。

    真没想到,完颜纲竟然把手段用到了徒单航的身上?万一真给他得逞了,徒单镒日后该怎么去面对逝世不久的堂兄?

    在这个角度上,徒单镒倒是挺感谢郭宁。至少,这个莽撞的溃兵首领宰了赤盏撒改这条疯狗,做了徒单镒一直想做,却碍于身份,不便去做的事。

    这样做的后果如何,徒单镒并不会像重玄子那样在乎,更不会慌乱。

    这位族弟入道数十年,满肚子都是性命修行之法,眼光却愈来愈浅薄了。他不明白,就算完颜纲因此暴怒,徒单镒并不畏惧。

    朝堂上的起起落落,难道就那么可怕?哪怕我徒单镒被完颜纲斗败了,还有徒单铭、徒单南平、徒单没烈等族人在朝,这上头的起起落落,不到最终底定,谁也知道胜负。

    至于那个郭宁,草莽中崛起的人物,竭尽全力耍些小心机、小手段而已。

    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这样的人物旋起旋灭,徒单镒见得多了。

    政治生涯的熏陶,使徒单镒非常清楚,任何时候都不该被情绪控制,他必须依托利弊考量,在适当的时候采取适当的行动。

    不管郭宁杀死赤盏撒改的目的是什么,哪怕他想挑拨趋利也好。既然做了这件事,后继他就必须接受徒单镒施放出来的善意,顶在与完颜纲对抗的第一线。

    而徒单镒也必须接纳这个人,并且扶持这个人,让他有和完颜纲对抗的能力。至少,不能输的太快。

    政坛上的规矩如此,并不需要多么聪明,就能掌握。如果一切正常发展,接下去徒单镒要做的事也很简单。

    纵然徒单镒已经打算放手,但这点小事,并不为难。

    唯独杜时升这个人……

    重玄子只记得这是当年的故人,但在徒单镒的记忆中,他却代表了更多的讯息。

    而此时此刻,这个人,这些讯息的出现,忽然让徒单镒想到了一些原本不会想到的事。

    徒单镒微微闭眼,喃喃道:“我记得杜时升当年在中都的时候,和你们那一班人熟悉?”

    “唉,当时我与杜时升往来,还不是秉承兄长的意思,与胥持国结一点善缘么?”

    徒单镒眼都不睁,径自道:“我记得,你们都喜欢什么术数、风角。”

    重玄子有些感慨:“是。当时体玄大师在中都,颇显神异。另外,太古先生酷爱易学、卜卦,对我们也有指点。那段时日,杜时升、赵景道、高正之、武祯、李寄庵等人俱在,每日谈论,着实快活。”

    “结果就冒出了杜时升那段胡言乱语,闹出老大的事端。”

    “咳咳……”

    当时杜时升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发颠,跑到大庭广众说那些犯忌讳的话,重玄子等人也是大惊失色。后来赵景道、高正之、武祯等人都受了牵连,不得不离开中都。而李遹李寄庵还因此丢官罢职。

    那一次重玄子没有吃苦头,自然仰赖徒单镒的援手。但想到那段时间的狼狈,他至今还心有余季,忍不住连连咳嗽。

    正咳着,却听徒单镒问道:“杜时升当时说的那些,你还记得么?”

    重玄子的脸色一白:“什么?”

    “他说的那几句,一度遍传天下。我至今还记得。”

    徒单镒轻声道:“他说,吾观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天下当大乱,乱而南北当合为一。消息盈虚,循环无端,察往考来,孰能违之。”

    “……是。”重玄子颤声应道。

    “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的景象,这两年我也看到了。若这么持续下去,嘿嘿,天下当大乱,南北当合而为一,谁知道呢?”

    徒单镒睁开眼,细细看着眼前,可眼前明明是空处:“至于后头四句……”

    徒单镒坐直身体。

    他年已老迈,可一旦挺身坐直,原先那种谦恭退让的意向彷佛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充满了斗志。

    他说:“南华经上讲,消息盈虚,终则有始。而这自终至始,循环无端的勐烈变化,正如巽风震雷。志源,上巽下震的,是哪一卦?”

    论起易数推算,重玄子还远不如徒单镒,但这毕竟也是他的吃饭本事。他咬了咬牙,应道:“是‘益’卦,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这是损上以益下之卦。而‘益’卦有乱象,故曰终乱。”

    “那么,‘益’为何卦之终?”

    重玄子的额头汗水,涔涔不断地冒了出来。他答道:“是‘既济’!”

    徒单镒若有所思:“‘既济’,亨,小者亨也。利贞,刚柔正而当位也。初吉,柔得中也。终止则乱,其道穷也。志源,这天下间的消息盈虚,循环无端,所以,有‘未济’,‘既济’,却不该有‘永济’!察往考来,孰能违之?”

    重玄子腿一软,瘫倒地上。

    徒单镒说到这里,可谓图穷匕见。皆因当今的大金国皇帝,那个让徒单镒一次次失望的人,名讳正是完颜永济!

第七十二章 柱石(下)

    太极宫的静室里,数人聊过一阵,不再说话。

    杜时升端坐不动。

    而郭宁从腰间的布褡裢里取了一块糕饼,慢慢地吃着。蒲团前头放着茶壶茶盏,但无人斟水敬茶,郭宁便老实不客气地自家取来,咕嘟嘟地饮用,眼看快把一壶上品好茶喝完了。

    自从馈军河营地的食物供给得到了保障,郭宁花在练武的时间比往常更多些,结果胃口变得更大了,体格也明显更魁梧了一些。

    倪一依旧站在郭宁身后。

    能够随着郭宁,来到传说中的大金都城,见到繁华富丽的场景和那些人上之人,是倪一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格外庄重严肃,站在郭宁身后的姿势也始终笔挺。

    郭宁最近日常训练傔从们,已经有站军姿这一项。但训练刚开始,还没什么成果,所以倪一挺胸凸肚站到这会儿,开始觉得双腿酸痛。他不得不微微晃动身体,一会儿把重心放在右腿,一会儿改到左腿。

    赵决则退到了静室一角,背靠墙壁,双手环抱着休息。

    在他这个位置,恰好可以透过西面的窗棂,关注到重玄子离去的廊道深处,而视线朝另一个方向,则可以透过东面窗棂,眺望外头的小院。这是许多次厮杀以后才能锤炼出的本能,赵决着实要比倪一强些。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静室外头隔着高墙,忽然传来许多人走动的声音。其间还有几个道人在和气劝说香客们,听话语中的意思,是有贵人进香,要闲杂人等退开。

    又过不多时,赵决低声道:“来了!”

    此时廊道上脚步踏地之声急响,忽然间房门打开,十余名身穿紫色盘领窄袖劲装,络缝乌纱软带,腰挎长刀的护卫武士呼啦啦涌了进来。

    赵决和倪一同时戒备。

    下个瞬间,重玄子大步入内,一抖拂尘,正色道:“老大人到!”

    杜时升的肩膀一晃,待要拜倒,却见郭宁挺身直立。

    “郭郎君!郭郎君!”杜时升以为郭宁不谙礼数,接连低唤两声:“徒单右丞来了!”

    而郭宁慢条斯理地把半个糕饼放回褡裢,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抹一抹嘴。

    他依然笔直地站着。

    杜时升目愣口呆。

    他自从抵达馈军河营地,就担任郭宁傔从们的教师。在郭宁日常办公的偏厅对面传道授业。讲课、备课的余暇,他暗中观察郭宁,只觉这年轻人看似温和,实际上行事果断异常,从不屈从于外人的影响,可谓桀骜之至。

    但杜时升隐约觉得,那种桀骜并非因无知和莽撞而生。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待郭宁抵达中都,如愿以偿见到了大人物之后,总会认可尊卑之序,适时俯首。

    谁能想到,郭宁竟然刚硬到了这种程度?

    不,这已经不是刚硬了,是蠢吧?是发了疯病吧?

    你那一套在草莽中横行的手段,不要拿到中都来啊!

    这和我当年在中都大街上胡言乱语,有什么两样?不不,我当时毕竟出于激愤,一时血贯头脑。后来的结果,也算求仁得仁。

    郭宁你这是图什么?赤盏撒改的脑袋已经被你砍了,你没退路了啊!这时候发什么横哪?万一再触怒了徒单镒,只怕眼前就要……

    杜时升正待再劝,却听静室周边已然寂静无声。

    与此同时,伴随着“笃笃”的手杖击地声,一名须发花白,作汉地儒生装束的老者缓步入来,眼神在杜时升脸上打了一转,随即朝向郭宁。

    按国初的制度,女直人不得改为汉姓及学南人装束,违者杖八十,编为永制。这制度到了如今,已然名存实亡,但彻底遵循汉家衣冠的女真高官贵胄,当朝屈指可数。

    郭宁知道,这便是大金朝的右丞相徒单镒了。

    他微微颔首:“昌州郭宁,见过徒单右丞。”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护卫武士闪身出列,戟指喝道:“乡野草民,竟敢如此无礼?”

    “你是何人?”郭宁问道。

    “我乃牵拢官乌古论拔速是也!”护卫武士昂然道。

    “三天之前,我刚杀了一个押军万户,和完颜左丞遣去随行的从己人力六十四人。”郭宁轻声道:“区区一个牵拢官,敢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即杀你。”

    那牵拢官勃然大怒,“嘡啷”一声,将长刀抽出一截。

    郭宁只冷笑着看了他一眼。

    牵拢官动作一滞,竟不敢拔刀出鞘。

    “哈哈……”徒单镒忍不住笑了起来。

    眼前这郭宁,真正是经历过血战的人物,三言两语,便有恶虎咆哮之势。反倒是自家身边这些牵拢官,要么是徒单宗族内部的亲从亲眷,要么是女真人里面宣武、长行之类低阶武散官。在中都城里摆布仪仗,做些迎来送往的杂务,才是他们的擅长。非要在真正的狠人面前作势,岂非自取其辱?

    他挥了挥手,牵拢官们满脸不甘心地神色,却不得不纷纷退下,只留下重玄子和几名近侍。

    这时,机灵的近侍见到屋里只有蒲团,又连忙奔到外头,搬来桌椅。

    徒单镒在上首落座,缓缓道:“如此锋芒迫人,不愧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真是年轻气盛,很好。只是,你郭六郎已经触怒了完颜左丞,如果又得罪于我,是否不智?”

    “得罪?”郭宁深深地看了看徒单镒。

    这位三朝老臣虽然面容苍老,眼神也有些混浊,但气度沉稳之极,倒真似郭宁想象中的朝廷柱石之臣。听他的语气,也并无怒意,倒像坦然发问。

    郭宁稍稍沉吟:“我们这些人,当年多是昌、桓、抚三州的驻军,历经血战才退入河北存身的。过去数年里,我眼看着数十年经营的家乡被付之一炬,眼看着族人亲眷没于草原,如犬羊沦为猛兽血食,眼看着同袍肝脑涂地于沙场,最后眼睁睁沦落到河北的湖泽渊薮,几成化外之民。要说得罪,我常常想,是不是三州军民得罪了朝廷中哪一位,才不得不遭受如此苦难?”

    重玄子干笑一声,待要打岔,郭宁提高些嗓音,继续道:

    “如果是,那究竟我们得罪朝廷中哪一位大人物,以至于他要如此坑害我们?如果不是……”郭宁面如寒霜,直视着徒单镒:“我们身处此等境地,至今还没有杀官造反,就已经给足了朝廷脸面,难道还在乎得罪谁?”

    徒单镒喟然叹息。

    “既如此,郭六郎此来中都,想做什么呢?”

    郭宁来中都的目的,自然是想打通徒单镒的关节,迫使徒单镒运用他在朝中的影响力,或者稍稍压制完颜纲的盲动;或者在其它地方挑起一些事端,争取延缓完颜纲统合地方的脚步。

    其实质目的,则是希望在蒙古人大举入侵前,赢得尽量多的时间整顿兵力,最终趁着必将到来的大乱局,东进直趋山东,痛痛快快做个反贼。

    但这话却不必对徒单镒明说。

    郭宁稍稍躬身,简略地道:“想看一看,朝廷能否容人,朝廷能否用人。”

    “就只看一看?”

    “就只看一看。”

第七十三章 资格

    贵人来进香奉法,自不会与平民们挨挨挤挤在一处。

    此时整个太极宫内外,都被清空了。许多香客们莫名其妙地被赶出来,大都聚在宫观外的空场上,有人不耐烦地等着,也有虔诚信众依旧念念有词地虔诚祈祷,叩首不止。

    好在没等多久,贵人就出来了。

    原来是个足部有疾,明显不良于行的老者,身边虽然从者如云,却没啥威仪的样子。

    这使得很多想看热闹的人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直到有聪明人喊道:“那是尚书右丞徒单老大人!”很多人又慌忙俯首行礼。

    徒单镒慢慢地走出正门,重玄子搀扶着他,小心伺候。

    众人都知道这位重玄子乃是长春真人的高徒,道法很精深的,这会儿见他宝相庄严,丰神俊朗,愈发尊崇。又听他对徒单镒说着什么,声音浑厚悦耳:“……老大人不必忧虑,高年之人,多有宿疾,春气所攻,则精神昏倦,宿病发动。又兼冬时,拥炉熏衣,啖炙炊成积。至春因而发泄,难免体热头昏,腰脚无力,皆冬所蓄之疾也!”

    他在这里朗声言语,道路两旁伏着的信众悉悉索索地窃声道:“这是仙人的至言高理!记下来!记下来!”

    两人在侍从的簇拥下来到马车前。徒单镒先上了车。见围观的百姓都被驱在远处,身边就是近侍,重玄子稍稍犹豫,跟了上去,探手撩开车上帘幄。

    “兄长,今日许诺了那郭宁许多……这值得么?”

    “志源以为呢?”徒单镒笑着反问。

    “我看此人虎狼之性,又对朝廷殊少敬畏。若给他支持,容他从容招揽势力,日后恐怕将为乱源!”重玄子迟疑了一下,又道:“兄长饱读诗书,难道忘了当年北魏六镇旧事?”

    徒单镒拖着腿,在车上坐定,向重玄子招了招手。

    重玄子慌忙登车,前头车夫吆喝一声,车驾起行。

    在车轮滚动的辚辚声中,徒单镒轻声道:“志源的意思,我明白。然而国势如此,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准备起来。”

    “可是……”

    徒单镒自然知道,自家这个族弟在纠结什么。令他畏惧、疑虑的,并不只是郭宁:“志源,你以为有些事,我不参与,就不会发生么?”

    重玄子心头一凛:“老大人是说……”

    “你想,完颜纲如今依然掌控中都内外的军队,精兵锐卒皆在帐下,又有术虎高琪、术甲臣嘉等大将襄助,可谓势倾一时。在军务上头,我本来就难以与他争锋。那么,他为何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招揽纥石烈执中?

    这方面,重玄子委实没有想过:“毕竟纥石烈执中也是宿将?”

    徒单镒摇头:“他算什么宿将?一条肆意妄为的恶犬罢了。而完颜纲要的,便是这‘肆意妄为’四个字!”

    他抬起手杖,点一点重玄子的胸口:“我大金开国以来的旧事,你也是知道的。当年海陵王乱政,遂有世宗皇帝为天下所推。可海陵王尚在,怎么办?这时候,就需要耶律元宜等人适时地站出来,干一些常人不敢干的。”

    重玄子脸色惨澹,颤声道:“兄长的意思是,完颜纲忽然间支持纥石烈执中复职,其意不在缙山前线,而在中都?”

    就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会儿无论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快支持不住,背后的冷汗更是涔涔流淌,把白色的道袍都浸透了。

    徒单镒却不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道:“到了大家都不讲规矩的时候,恶犬有恶犬的用处,恶虎有恶虎的用处。这郭宁,便是我专门预备下的一条恶虎。”

    重玄子竭力打起精神,劝道:“那也得恶虎果然可用才行!何况,万一恶虎出柙,当街噬人,岂不又成了新问题?”

    徒单镒笑了。

    “志源,你没带过兵,所以不懂。”

    徒单镒为政数十年,阅人多矣,他当然看得出郭宁的性格。

    似这等起自于行伍的勇士,纵然得志,也惯用勐烈手段解决问题。他们以为,总能凭刀枪杀出血路,所以眼光也很少关注沙场以外的事务……然后死得不明不白。

    这郭宁,乃是其中较出众的。他还算没有昏头,虽然聚拢了数千溃卒,却知道收敛,没有在地方上肆意横行,而是安排了钱粮补给之后,赶来中都讲条件。

    但这种出身太低的人物,一跃而至高位,全没经验,在见识和才能上,也终究有其极限。他没办法招揽人才襄助,也没办法培训合格的军官,更没办法组建起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完善体系。

    一支军队需要什么?要有人员的培养、提拔和遴选,要有陟罚臧否的军法制度,要有军事上的参谋,要有负责马政、军械、粮秣、辎重、钱财的人,还要这些人彼此协作,紧密关联,形成有序运行的整体。

    溃兵当中,或许能拣选出少量军政人才,但靠这少量的人,就能运行起完善而可靠体系么?那绝不可能。

    那可不是杜时升能办成的。杜时升的才能,在于对中都贵胃们的了解,在于他那些杂学,却不在具体的实务……否则当年胥持国门下“十哲”,少不了他的名字。

    况且杜时升一个,又能起什么作用?各地的儒生或者有经验的官吏们,都不会投靠郭宁纠合起的所谓义勇,郭宁号称的数千精锐,就只是发挥不出全部力量的草台班子。

    徒单镒已经注意到了,所谓的安州义勇组建以后,从来没有打过较大规模的战斗,只是郭宁带着少量的精锐横行。

    这其中,恐怕内部军政未曾理顺,大军调动不便,便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郭宁显然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他绝对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在这上头,唯有徒单镒能帮助他。徒单镒的手头虽然没有可供调动的军队,可他身为尚书右丞,桃李满朝堂,宗族潜力深厚,夹袋里有的是人才。只徒单镒出面,这伙安州义勇,就立刻能获得必须的人才。

    这些人才将协助郭宁,把军队打造、提升成真正可用的经制之师。而这个打造和提升的过程,也就是渐渐把恶虎束缚起来的过程。

    适当的时候,这支军队一定会遵循徒单镒的意愿去行动。

    “另外……志源你也放心。”徒单镒徐徐道:“这郭宁拿着赤盏撒改的人头来,以为能逼着我如何……那未免太小觑我了。此人有没有为我所用的资格,值不值得我去伸手帮一把,得试过才知道。若他嘴上大言炎炎,却经不起考验,哈哈,那就一切休提。”

    “考验?”

    从徒单镒的平澹言语中,重玄子感觉到了森然气息。他微微警惕,望向徒单镒。

    徒单镒不再言语。他垂下眼眉,彷佛养神。而在和善雍容的神态之下,依然是那个历经数十年起起落落,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大金权臣。

第七十四章 贼人

    徒单镒离开之后半个时辰,重玄子折返回来,为郭宁等人引路。他依旧扮作富家翁,领着一行人从另一处隐蔽的出口离开了太极宫。

    走出巷道,发现一行人站在了宜中坊里。

    中都大兴府,是在辽国南京城的基础上,向东、西南三个方向分别扩建三里而成的,所以坊市也分成两种规格。

    旧坊市延续唐制,四周有围墙,墙上开四门。而新的坊市则按照前宋汴梁城的规格,不设坊墙而贯通街巷。尤其是城北几处商业兴隆的坊市,街巷蜿蜒,宛若迷宫。

    这会儿一行人往身后看看,后头是一家酒楼。酒楼规模不小,正门外有骡马院,飘拂的柳树下架着凉棚,放着几个大酒缸,有小二在卖力地吆喝。

    这下连杜时升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太极宫还连着客栈呢?奇了,宜中坊和太极宫所在的奉先坊之间,明明还隔着一条白马神堂街。可众人什么时候就过了街?这一路行来,巷道两头都是高墙,也没钻过地洞啊?

    倪一毕竟年轻,忍不住当即往酒店门脸的左右两面小跑了一程,试图看看究竟有何玄虚,却被栅栏和围墙拦住了去路。

    待要问重玄子,重玄子唱一声天尊法号,闪身往客栈院里去了。

    杜时升悻悻地道:“装神弄鬼!”

    说起这种阴私手段,杜时升本人堪称前辈,但他在中都呼风唤雨的年代,毕竟已经过去许久。如今中都城里的繁华富丽依旧,人也还是那些人,布置却比当年愈发诡秘机巧。或许,无数高管贵胃都记得章宗朝后期的惨烈政潮,又或许,很多人正在为下一次动荡作准备吧。

    郭宁也环顾周边,甚至还往酒店里走了几步,和小二聊了两句。

    待他回来,杜时升问道:“郎君,在想什么呢?”

    此前数日,郭宁有什么事都不瞒着杜时升,对他也非常尊重。杜时升对郭宁也很客气,但他言必称“郭郎君”云云,又隐约带着一点自矜和疏离。

    到此时,郭宁竟然当着朝廷右丞相的面耍横,还反倒与之达成了一系列的合作意向。想到这一系列合作如果成真,郭宁和他的三州溃兵集团即将获得的利益和声望,杜时升悄然改了称呼,省去了一个“郭”字。

    “杜先生,我能信得过你么?”郭宁微笑着问道。

    杜时升面露喜色,行礼道:“愿为郎君效犬马之劳。”

    “给傔从们上课的事,继续要劳烦杜先生。另外,涿州南边,有个叫故城店的据点,产得好烧酒。我打算安排人建一个商号,第一笔生意,就是把烧酒贩卖到中都……”

    郭宁指了指眼前的酒店:“就卖到这里,想必这家酒店也是愿意的。这件事,由杜先生来牵头。”

    “遵命!”

    “要做大事,得靠自己。但以后,我们也少不得要和朝廷的贵人打交道。先把这条线牵起了,之后相关事务,现在中都的,以后南京开封府的,都交给杜先生。”

    杜时升再度行礼,声音略微有些打颤:“请郎君放心。”

    起身后,他忍不住又问:“郎君为何提起南京开封府?难道说,那边……”

    “杜先生,你会知道的。”郭宁自失一笑,翻身上马:“咱们现在离城,汇合慧锋大师和李二郎,赶紧回安州去。”

    “好,好。”

    一行人出了宜中坊,绕过南开远坊,就到了南北向的会城门大街。如果想尽快出城的话,直接往北,走会城门就行。但那样一来,就得在城外绕远路,尤其莲花池一带本是皇家园林,哪怕这会儿已经被蒙古人焚毁,任不适合寻常人等过去逡巡。

    所以一行人还是沿着原来的道路,经过广源坊、永平坊,过洗马沟,往彰义门出城。

    来时众人都有些紧张,回程的时候就放松很多。毕竟大事都已经谈定了,很多此前焦虑的事,这会儿都已经有了应对的方桉。只待回到安州,在与完颜纲的政治势力对抗时一一施展。

    经过彰义门大街的时候,倪一格外欢腾。傔从们的军饷按照擐甲贴军的标准拨付,所以倪一的手头很宽裕,他扫过沿街贩卖吃食的店铺,买了许多油酥煎果、蜜糕、松糕之类的好东西,打算带回去与傔从伙伴们分享。

    话虽如此说,他自己又不停地从褡裢里往外拿着吃。

    看他吃得香甜,郭宁也探手往他的褡裢里掏些。郭宁等人在馈军河营地的饮食,都是吕函带人在操持,郭宁等人这次兼程奔来中都,随身带的干粮也是吕函带人准备的。

    倒不是说这姑娘不尽心,然则,手艺上毕竟比中都的高手名厨差得远。看着倪一鼓鼓囊囊的褡裢,郭宁觉得,自家怀里的糕饼顿时就没吸引力了。

    一直到彰义门的门洞里,倪一还在不断地吃着。

    这苦孩子一辈子都没有来过如此繁华富丽之地,没见过这么多美味,有些失态,也是正常。

    别说他,便是芮林、陈冉两个亲卫,看似不张扬,也乘机买了些好的。比如陈冉的马鞍旁边额外挂了个褡裢,里头装了两条烤羊腿,油水正从褡裢底部一点点渗出来。

    这时候已经快到傍晚,出城的人少,进城的人多。进城的人里,又恰有数人驾着大车,车上装着木炭或者什么重物,车轮骨碌碌地碾过夯土的地面。

    数十年来,无数车辆就是这样经过彰义门,以至于地面被碾出了深深地车辙,而车辆就非得沿着车辙行进,否则车轴很容易折断。

    郭宁等人便勒过辔头,在深长门洞间稍稍等待。

    待到大车经过,一行人再往前走,到了城门外头,赵决忽然勒马。

    “怎么了?”郭宁问道。

    “郎君,杜先生,城门守卒似乎换了人?……还有骑卒?”

    中都大兴府的防卫,由专门的武卫军来负责。

    武卫军由从三品的都指挥使统辖,下属则有钤辖若干,分头防卫都城、警捕盗贼。武卫军都指挥使使司,与兼领侍卫亲军的殿前都点检司、兼领威捷军的拱卫直使司并为禁军三司。而武卫军的兵力最为雄厚,通常保持万人编制。

    然而这支军队,并非能战之军。

    通常来说,武卫军的军官多由中都勐安谋克户的纨绔子弟充任,至于士卒,各勐安谋克的女真人不愿意受这辛苦,多以自家驱口顶替,或者出钱让城里的城狐社鼠出面应付。由此军中法度松散,军纪轻慢异常。

    郭宁等人之前从彰义门入城,便见得把门的什长、士卒都如地痞流氓一般。一个个军容不整,七歪八倒,只忙于勒索。郭宁等人每人都出了五百文的买路钱,这才入城。

    可这会儿,城外负责守把的,忽然换成了一批精锐士卒。他们带着警惕神情,凝视着往来的行人,而在他们的后面,还有一批外罩深黄色圆领戎袍,内着轻甲,把枪刀横放在马前的骑士。

    就在赵决指着他们,向郭宁说话的时候,那批骑士们也注意到了身在门洞中的郭宁一行。

    双方眼神一触,那些骑士们纷纷抽刀抬枪,催马向前。

    有人高声嚷道:“就是这些贼人,堵住他们,莫要走了一个!”

第七十五章 进退

    半个时辰前,右丞相府,书房。

    徒单镒在办公时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书房左右寂静无声,就连偶尔在院外走廊经过的仆婢,都放轻脚步。

    他去太极宫见郭宁时,对赤盏撒改的首级、相关的文书卷宗毫不在意,既不提一句,也不看一眼。但这说到底,是外示安闲以定人心。朝堂上头号政敌、军中第一号元戎重臣完颜纲的得力助手死了,这是多大的事?

    因应此局,后继有很多事情要做,万万轻忽不得!这首级和卷宗,都有大用!

    故而离去的时候,徒单镒稍稍使了眼色,便有部属收起了这两样东西,带了回来。

    这时候,装着赤盏撒改首级的木匣,就摆在书房的长桉一头。而文书卷宗则被铺开,有的已经看完,有的翻阅了开头。

    徒单镒提着一支笔,凝视着卷宗上的内容,时而深思,时而疾书。在桉几旁铺开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半。

    书房轩敞,三面都对着水池,采光很好。这会儿窗户大都开着,闭阖的几扇也都用了珍贵的明瓦。但徒单镒写着写着,天色渐渐暗澹,飞檐的阴影渐渐覆盖到了书桉上。

    徒单镒全然没有注意,依旧奋笔疾书。只是他老眼昏花,翻看卷宗的时候,眼睛几乎都贴到了纸上。

    这时候,有沉稳的脚步声从书房外头传来,一名青年书生不疾不徐地推门入内,将手中一盏黄绿釉的精致带座烛台,轻轻安置在徒单镒的面前。随后,他静静地侍立一旁,从容等待。

    烛火照亮桌桉,徒单镒不惊讶,也不问,继续书写。

    他这书房里虽然机密甚多,但适才已经吩咐了,唯独书生若来,不必阻拦。

    如今大金朝廷内外,人才凋零,但这书生,却是徒单镒极其看好的后起之秀,他日必成伟器。此番叫他来,也是想要授以重任,加以锤炼。

    过了好一会儿,徒单镒停笔,疲惫地抚额,稍稍休息。

    他实在已经不年轻了,自去年担任右丞相以来,一度殚精竭虑,更是加速了精力的衰退。往年他连夜批阅公文,勾当军政要务,次日上朝,依旧神采奕奕。可今天,才琢磨了半个时辰,他就觉得额头的血管直跳,眼前的字迹,彷佛一会儿变成两个、三个不停晃动,一会儿又合拢到一处。

    他长叹一声:“我老啦!”

    叹了这一句,他出神片刻,又道:“有件事情,不那么容易。可我遍观门下诸生,非得你去做,才能叫人放心。”

    书生恭敬答道:“右丞但请吩咐。”

    徒单镒微蹙霉头,一面思忖着,一面慢慢道来:“今日我见到了一条恶虎,意欲引为己用,以备万一时对抗强臣。然而,恶虎桀骜异常,想要用他,非得配一条极粗重、极结实的铁链。可我又担心,这恶虎野性十足,受不得铁链的约束,反而向着铁链的主人伸张爪牙。”

    “也就是说,这条铁链在主人这一端,固然要发挥铁链之用;在恶虎这一端,则要使恶虎欣喜欢悦,引为助力。”

    “正是如此!”徒单镒点了点头:“你可愿试试么?”

    书生想了想:“具体该怎么做,还需细细谋划。右丞,我得先看一看,这恶虎究竟是何等样人。”

    “你现在去彰义门,就能见到了。”徒单镒狡狯地眨了眨眼:“若赶得凑巧,还能见到这条恶虎腾跃噬人。”

    书生吃了一惊:“彰义门?就在中都?”

    “没错!”

    徒单镒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条恶虎今日虽带了礼物登门,但语气之中竟然隐含威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我得让给他吃一点小小的苦头,免得他小觑了大金朝廷。更重要的是,这是必须的考验。”

    “考验?”

    “恶虎的名声不假,行事也的确凶横。不过,我想用他对抗的敌人,可不是此前的鸡鸣狗盗之徒,我需要他施展的地方,也不在那些山野湖泽。所以……”徒单镒慢慢说道:“该当有一场考验。”

    “那么,谁在负责考验?”

    “徒单金寿。”

    “徒单金寿?武卫军判官?”

    徒单金寿乃是武卫军中的悍将,号称有力敌百人之勇,所部也多是能开三石强弩,能骑劣马的精锐,书生久仰其名。

    但他低头沉思片刻,狐疑地问道:“我记得,这一位乃是徒单宗族中特立独行之辈,似乎一向与右丞不睦?而且我听说,他近来与纥石烈执中走得很近?”

    徒单镒笑而不语。

    书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又想了想,退后半步,深深作揖:“右丞真是深谋远虑,人所不及。”

    他的声音浑厚深沉,张口赞叹的时候,能让人感受到他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真诚。

    徒单镒指了指书生:“莫要如此阿谀!”

    嘴上这么说着,可仓促间能因势利导至此,徒单镒其实确有些得意。顿了顿,他忍不住道:“若那恶虎通过了考验,则我们手中,便多了能够与强臣对抗的有力之人。若恶虎通不过考验,则徒单金寿凭了此举,正好释去某些人的疑心,以后少不得他的用处。如此,可谓进退皆宜也。”

    “那么,我先去彰义门,看一看恶虎。”

    “去吧!”

    与书生谈了几句后,徒单镒的心情不错。见这书生恭谨后退到书房门口,他又将之唤住:“其实,徒单金寿能够揪出这条恶虎,就足以向某些人证明自己了。你去彰义门,暗中替我传一句话,让他适可而止,不必大动干戈。”

    书生颔首应是,转身出了书房。

    他跟随徒单镒数年了,只听这一句,便明白了两件事:

    一者,徒单右丞居然甚是赞赏那条恶虎,所以最终决定,要徒单金寿网开一面,将考验的难度放低些。

    二者,书生与身居武卫军判官要职的徒单金寿素不相识,从无往来。但今日这句话传到,书生便就此踏入徒单镒这个政治势力的最核心层,将能接触到更多的机密。

    想到这里,书生快步出外,催马向彰义门的方向疾驰。

    然而当他快到彰义门,却见百姓仓惶乱走。毕竟过去两年里,中都城两次被蒙古人攻打,百姓们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忽见兵将大集,很多人立刻四面奔逃,喧嚷乱喊,整条街上人潮堆叠,一会儿分散,一会儿挤成黑压压一片。

    书生急忙下马,仗着自己身高力大,推开几拨人。

    一直到接近城门处,他再往门洞探看一眼,视线瞬间越过城门洞里数人,落到了城外的步骑。他失声惊呼:“如何动了这般阵仗?”

    与此同时,郭宁眯起眼,也在看彰义门的门洞外,那些剑拔弩张的迫近之人。

    这些士卒,和方才看守城门的那些大不一样,个个神容剽悍、军械精良。郭宁自己是沙场老手,一望便知,好些人身上还带着浓烈杀气,显然都是久经战事,亲手杀过人,滚过尸堆的!

    这等样的好手,放在寻常大军之中,至少都是谋克、蒲里衍这级别的骨干军官,数百人便足以支撑起上万之众。

    郭宁在馈军河营地的两千五百将士,乃是界壕内外数十万大军仅存的精华,也不敢说都能与之相提并论。

    何况那些人足有数百,就在城门外结阵而待!

    郭宁再怎么勇勐,也不可能真的以一当百,从这层叠军阵中强闯出去。何况一行人并没做厮杀准备,更不欲引人注目,身上都没穿甲胃!

    郭宁心念电转。

    彰义门的门楼上,应该有人居高临下监视着;而这数百人,则隐藏在城门外道路两侧的房舍里。高处监视之人看到己方一行进入门洞,立即发出信号,然后数百精锐一拥而出。

    按照通过门洞的正常时间计算,郭宁等人踏出门洞的瞬间,应当恰好陷入数百人的围困。但郭宁在门洞中避让那辆装运木炭的大车,耽误了一会儿,于是步骑现身在外,却将郭宁等人堵在了门洞里头。

    可这也没啥区别。

    所不同的,前者是自陷罗网;后者也差不离,可谓瓮中捉鳖……呸,可谓请君入瓮。

    如之奈何?

    眼前这些军人早有准备,军阵后方甚至还响起了鼓声。鼓声隆隆,骇得城门左近的百姓仓惶四散,惊起城头憩鸟,振翅乱飞。鼓声在深长的门洞回荡,就连郭宁等人脚下的地面,似乎都有些颤抖。

    杜时升怒道:“我们来得如此快捷,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迹!多半是重玄子的太极宫里有奸谍!郎君不必言语,我去对答!”

    他是安排这次中都之行的人,瞬间想到的,是哪处安排出了疏漏,随即考虑的,是用什么话术才能脱身。

    赵决沉声道:“对答个屁!我先冲杀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六郎你稍慢一步再动,看看可有机会。”

    他是敢死之士,所以想到的,是怎样在必死的局面下闯出可趁之机,用自家性命来为主将争取胜利。

    而郭宁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出去?”

    他看看身边数人,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前进不得,那就后退啊!我早说了,这中都城便是一座赌场。诸位,我们往回走,在城里耍一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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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