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章 第十三节
“主,”阿狸跟在阔步而出烟柳巷的肖懿卿身旁,以袖遮口,腹语笑道,“主刚才那招‘凌冬已至’,当是尽得凌家真传,我瞧着,真是比凌霄公子使得还要出神入化呢!”
“凌兄当初若非为了救我而走火入魔,再也用不得寒冰掌,以他之武学造诣,定非满世屈指可数,而是绝尘天下了。”肖懿卿任由阿狸挽臂伴行,浅浅叹息前尘。
“凌公子嘴上说着名利,心底其实不妄名利,与主,是一样的。”阿狸仰首注视肖懿卿之侧颜,低声问道,“只不过……主是怎么知道他们定是鹤府的人呢?仅凭黑莲纹和寒冰掌?”
“我……”肖懿卿摇首轻叹,“我其实并不确定,只是投石问路罢了。”
“投石问路?”阿狸蹙眉想了想,又道,“如何问?”
“他们行事风格、身上暗纹确实与鹤府影卫很像,但是……”肖懿卿带着阿狸往城东去,亦以腹语徐徐回之,“明明可以埋伏动手,也可在酒盅下毒下蛊,他们却偏偏选择刻意露出黑莲纹,装作是鹤府之人。”
“刻意露出?”阿狸抿唇思索片刻,道,“主的意思是,他们换了女子衣衫,也戴了人皮面具,明明可全全隐匿身份,却偏偏只露出最关键的黑莲纹,其实是引我们……但,他们既不是肖公子的人,主方才又为何没有拆穿他们?”
“他们知晓凌家家传武功招数,也对鹤府行事方法知之甚深,亦能准确定位我们所乘船舶……”线索越理越清晰,肖懿卿的眉头却越蹙越紧,在揭晓答案之前,勒止自己停了下来。
“能尽数通晓这一切……调兵遣将,又不对主下死手的……”阿狸也猜了出来,捂唇左右环顾,低低惊道,“是……是小公子?”
“若真是他……”肖懿卿驻足仰首,愁眉紧锁晴空朗日,深深叹道,“便是心寒。”
“可若真是他派来的人,”阿狸揉揉肖懿卿的臂膀聊做劝慰,“那肖公子在哪呢?”
肖懿卿蹙眉想了想,忽而望见城外高空似有鹰隼徘徊,唇角勾起一抹优美弧度。
“你的骨笛何在?”肖懿卿拉着阿狸的手腕便往城东如归客栈赶。
“奴随身带着呢,”身材娇小的阿狸几乎得用跑才能跟上肖懿卿的脚步,歪头问道,“主要笛子做什么?”
“咱们向客栈借两匹马,出城往寒山寺去。”肖懿卿快步未停,朗笑回道,“苏州城外最高的,也就是寒山寺了。”
寒山寺?
阿狸一时未明肖懿卿何意,但看他笑容明媚,心中亦畅快不少,便什么也不问,只快步跟在其后。
二人在客栈租赁快马,一前一后向城外寒山上奔去。待站定山巅,肖懿卿从阿狸手中接过骨笛,一把将缰绳扔给她,转身便翻入寒山寺,身轻若云中燕,几步便登上屋脊最高的大雄宝殿楼顶,横笛在手,运足气力,吹响高音。
“哦~”
阿狸将马缰绳绑定树下,抬首笑看遥立风中、斜跨屋脊螭吻神象上的肖懿卿。
阿狸原还不知主人一路在追赶些什么,但听他以内力吹奏笛声,使其传播更远,阿狸便晓:他是想用笛声引来护卫肖劭朗公子的角雕,那是主人前世留在肖公子身畔的唯一线索了。
但,嘹亮高昂的笛声初响,便引来寺中一众和尚围观。他们沿着笛声,四处抬首寻着,终在大雄宝殿外看见站于神殿上、脚踏神像的肖懿卿,纷纷众众刚想高声斥责,却见院中一棵碗口粗的柳树被人倏地拦腰打断,“哗”地一声折倒在地。
“谁敢多言……”一身明红布裙的阿狸从倾倒的柳树后缓缓现身,半睁半闭的眼眸如土偶神像般不带一丝情感,烈烈明红裙摆随风而扬,沉冷声线衬她如幽冥使者般邪魅狂狷,“形同此树。”
“阿弥陀佛,”身着红袈裟的住持在一群小沙弥的围簇下匆匆赶来,张口本想劝阻,但看了看阿狸这骇人面色,又望了望折倒一旁的柳树,只好咽了咽嗓,略略施礼,道,“这位施主,我寒山寺……”
“我不喜欢杀人,”阿狸挥袖坐定殿阁正门台阶上,学着往日易宏所言,声线清冷却覆戾气,“但不代表我不能。你们若闭嘴,待我主吹奏兴致消减,我们自会离去;否则——”
众僧见阿狸身虽娇小,但目空一切,有恃无恐,再仰望那屋脊上的年轻男子,似乎根本不关注足下局势,便知二人来者不善。
唯一位老僧似乎听出吹奏笛声的肖懿卿内力菁纯,满园僧众加起来恐都敌不过此一人,便附耳在住持耳畔叙叙劝说。住持面色瞬间由怒转惊,悄悄瞄了一眼临风而立的肖懿卿,仅叹了一叹,便不再说什么,只挥手令众僧悄悄散去。
阿狸盘坐阶上,静静听着易宏独创的唤鹰调:单曲可召一角雕,曲曲不同变化万千,数百雕儿便唯曲是从。且角雕耳力千里,通常都是短曲一吹便至。
可是如今,夕阳欲颓,肖懿卿每曲似都吹了三四遍,却不见一雕赶至。而那曲中渐颤的音调似泫似泣,不知是因肖懿卿这世内力消耗过久,逐渐虚弥;还是与心爱之人唯一的沟通渠道久未见效,而倍感伤怀。
阿狸心忧不已,借索命锤悬索之力翻上高楼,追上屋脊,看紧脚下路,站定凝望螭吻神像上仍不懈吹奏召鹰曲的肖懿卿,迎风高呼:“主,别吹了,否则会有散尽内力之险啊!”
呼声至,曲音毕,可那不间断的风中,却似填满呜咽愁绪。
横立肖懿卿唇边的森白骨笛衬那薄唇灰暗濡颤,大风缭乱他柔亮乌丝,抹杀几许热泪缠于那发间,散在风中,无力可捉,更无人可知。
粉橘暮色映万山青黑,却衬漆亮螭吻神像上的那人裙袂飘飞,袅娜似仙,青灰色的精瘦身影印在漫天橘色中,却愈显清冷孤独。
“主,他若在苏州,鹰隼早就来了。”阿狸缓步接近,侧足在仅巴掌宽的屋脊上徐徐靠近肖懿卿,轻轻拉住他被大风掀飞的宽袖,低声细语相劝,“主,家姊已派人与鹤府联络,浩鹄亦不会辜负您的,咱们慢慢寻。啊?”
肖懿卿闭目狠狠一叹,双目垂泪久久,过往万千皆在其泪中匆匆闪过。
终是他前世太过辜负肖劭朗,所以纵使上天开恩让他九死重生,却要久久受相思煎熬,以报偿肖劭朗对他痴情一片。
肖懿卿抬首遥望,远阳在姑苏城外群山凹陷处缓缓倾颓,任橘红光熠映照他年轻俊熙的面容,将那晰白面上数行泪痕灼个干净。他将手中笛递还予阿狸,沉重的步伐恍惚踏在神殿琉璃瓦上,哽咽长息:“走吧。”
阿狸收好笛子,提力运气施展轻功,跟上肖懿卿。二人如同秋日白鹤轻盈,足尖浮掠树影,在一众僧弥的瞠目结舌中,轻快跃至寺外高马背上,执策便走,只予众人留下林间飞腾扬尘。
待肖、狸二人策马回到城中时,已近子夜。
按道理,如此深夜,客栈应是人困马乏,一片消寂,灯火阑珊,只留侧门。可待二人策近,却见客栈中门大开,灯火辉煌,门前似还有持刀护卫把守站岗。
肖懿卿回首眼神示意阿狸,阿狸显然也看出客栈今夜之不寻常,点头相应,瞬间,夺命锤已握拳中。
“哎哟,肖公子!您可回来了!”客栈掌柜与小二站在街中,延颈招臂呼引,满面堆笑,一见肖狸二人便快步迎上前,“累了吧?屋内已沏好了最上等的银针白毫,等着盼着您呢。”
最上等?银针白毫?
银针白毫乃昔日易宏偏爱,而中最上等,唯上供内庭之物!
阿狸与肖懿卿对视微蹙,二人知屋内来者不俗,恐还是旧人。还不待他二人张口问些什么,今日在窈思馆被肖懿卿一针封穴、假称“覃月”之人便躬身拱手迎了上来。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此时之“覃月”,面上妆粉已卸,换了男儿装礼请。
肖懿卿看了看他新包扎的肩膀,其气海穴内的钢针似乎已经被逼出。知晓逼针方法之人举世寥寥可数,肖懿卿对屋内来者是谁,大抵已成竹在胸。
后章 第十四节
肖懿卿随灯火相引,阔步入客栈。
他容色清冷,自带不怒自威之感;微合龙目,在月夜之下,熠闪寒光;眸光四扫,即是随处可见的带刀侍卫;侧耳静听,即知客栈楼上楼下,甚至是庭外后院,皆布满兵卫。
肖懿卿双目微垂,双掌于袖中暗暗运力;心底测算,若是来者不善,自己赤手空拳能否全数将其击退。怎奈,方才于寒山寺以内力吹笛过久,若是对方出手狠辣……恐怕,只有拉着阿狸先逃了。
“你——”
肖懿卿方入屋中,久候之人便喜冲冲大步上前,但当看到肖懿卿的面容之时,却是满目疑惑:
辉明灯火下,那人一身青灰丝袍,无纹无饰,穿着极简。许是他年岁不足弱冠,微乱青丝仅以丝绦低束额后,任一缕撩于眉间,显几分诡魅。
再细看面上,青葱剑眉下一双明媚龙目粼粼润泽,眼神格外警惕清冷,鼻骨高挺,薄唇淡粉,颌线分明,自是绝尘俊逸。只是……
怎的与记忆中人无一丝相像?
肖懿卿见其亦是眉头微动,他原以为屋中人是朝中人,却没想到竟是她——青月?
明灯之下,青月乌袍黑衣,九载未改容色却显出些许疲惫,眼下青色仿佛是连夜操劳后留下的。她望向肖懿卿的双目中写满了疑惑与震惊,甚至还夹杂了一分感动。只是这一切的情感在见到阿狸之后,全都颔首隐匿下来。
她原以为,探子们口中之人不尽不实,虽然其武功招数、行事手段确实与她记忆中的旧主相似,可是来者的容貌……
“怎么是你?”肖懿卿无心其他,撩袍落座,平静询问的口吻一如九载前易家公子郎,“他们为何没来?”
他们?青月心中一惊,眼前这位公子似乎与她相识已久,可她却……
“怎么,”肖懿卿斜睨怔怔发愣的青月,啜茶调笑道,“有人剪了你的舌头不成?”
“若是不方便,你还是让他们都出去吧。”阿狸随后落座肖懿卿身畔,也点上一盏茶,鹿目瞟了瞟楼上楼下林立的带刀护卫,颇带几许戏谑口吻,轻笑道,“也不好叫主生气。”
阿狸此话一出,青月双眉蹙了又蹙。她印象中的阿狸,一向唯易宏之命是从,对其无不体贴关怀,如今却侍奉肖懿卿一如旧主……
可是九年前易宏便隐匿江湖,无人之其踪迹。有人说他身子不好隐居疗养,有人说他因龙阳之好而无心府中事,更有人猜测他是被亲弟夺权而死……
不论哪种推测也好,易宏总归是一夜之间便消失!
九年了,甚至连她也以为“她”已然香魂消逝,况且那少年容貌身形分明与旧主无一丝相类!如今却突兀的无端要她重拜旧主?!
“你们……”青月摆摆手,声音极轻,似不敢确认心中大胆猜测,“都下去吧。”
“是。”楼上楼下的护卫们齐齐抱拳领命,有序快步出门。
“他在哪?”肖懿卿放下手中杯盏,浓密睫线下是一双秋水寒目,语调虽冷硬,声线却未脱少年柔软,“你知我问的是谁。”
他?
青月一怔,闷声细想:就算此少年当真是旧主,心中最牵挂无非两人:一个是近在都城的天下之主,另一个……
“怎么,”肖懿卿瞧青月始终不语,英眉微动,叹道,“还非要我在你面前也打一套拳掌,才能证明我就是‘她’?”
“月姐姐,”阿狸瞧出肖懿卿眼底的失望与厌倦,她明白他疲于向所有旧人证明自己谓谁的难过,便主动道,“我主奔走千里,历经艰险,只想知晓一人踪迹,你若还念往日他对你的情分,就告诉他吧。”
我主?能让阿狸以此相称,尽心相护的……
青月脑海中仿佛经历一道霹雳,诧异之余,忙旋身关上大门,深躬一礼,福身相回,只是掩不住声音里颤抖的情绪:“公子……九年了,您终于……圣——哦!不!小公子,若是知晓您还活着,一定万分欢喜!”
她早该想到的。能以肖劭朗的字作名,却偏字兴尚者,也只会是他。
“兴尚”即心上,多年将肖劭朗记挂心尖者,还能是谁?
“他克己复礼,宽严相济,又有贤者辅佐,自是不需要我担忧。”肖懿卿抬手允青月起身,言语有些急切,“我问的是肖家长公子,我前些年联系过肖二哥,他不像是知晓劭朗消息的样子。唯一的线索,恐怕只有你们了。”
“奴……”青月蹙眉摇首,徐徐道,“自主子平定天下,奴便在内宫侍候,对宫外消息知之甚少。公子若想知肖公子身在何处,恐怕要寻裴文大人,也就是如今的一等关内侯,大宏国立后,半数影卫都是他在掌管。奴这次来也是奉主子之命,公子‘永安才子’之名太盛……主子有些……不敢见。”
“不敢?”阿狸斜眼轻笑一声,毫不粉饰地嘲讽道,“是忌惮吧?当朝天子是如何得的天下,便要防着所有以相似手段发家成名之人。你们来试探便试探吧,只是手段太过粗糙,枉在易府受主训多年!”
“阿狸,你怎么能这样说……旧主?!”青月说这话时,眼神止不住地向肖懿卿看去,似也将话说与他听,“大宏初立,国祚未稳,他警惕一些有什么错?更何况,我与裴武也未做什么有损公子之事吧?”
“好了!”肖懿卿起身沉冷一喝,二人争辩之声乍然停止,“我对这些都不在意。既然你是他派来的,便去告诉他:这一世,我只在意肖劭朗安好,只要知晓肖劭朗何在,亲眼看到他平安喜乐,我会销声匿迹,不会影响大宏国运的!”
“公子,主子不是这个意思。”青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肖懿卿转身打断。
“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只要肖劭朗的消息,余的,不必再说。”一语言毕,肖懿卿便旋身上楼,分毫不顾青月再三挽留解释。
“好了,主什么性子你难道不知?”阿狸抬手拦下准备追上前的青月,淡淡道,“万里家国、朝堂政权、百姓民生,都抵不过一个肖劭朗!你若不想让他们兄弟决裂,就赶紧去请示你主子。我们不会走,就在这里等便是。”
说罢,阿狸也跟上楼,推门即见掌灯点烛的肖懿卿,她转身合上门,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烛台,刻意找了个话头,错开他沉闷的心绪。
“主愈发瞧不见奴了,”阿狸调笑道,“奴在您身边,您何须做这些事?倒是天色很晚,您定是饿了,可想要吃些什么?奴前去准备。”
“随意吧,”肖懿卿知她宽慰之意,懒懒斜坐窗台,冷眼看着客栈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带刀护卫,这形似软禁之举让他一片炽热心肠寒了又寒,口中唯淡淡,“带壶酒来便好。”
“好。”阿狸放下烛台,抬眼向窗口望去:暮冬清冷的月光如轻纱般覆满他青灰丝袍,显那矫纤身躯透着浓烈的孤寂与落寞,略带寒气的细风缭乱他额前碎发,将其眸中细微的怒气碾得冰冷。
阿狸不忍再看下去,浅息着撇过眼,轻声出门。约过二刻,她端着满盘热菜进屋,肖懿卿仍如她离开时那般凌风而坐,双目瞩月,显得分外清冷。
“客栈里人虽少,东西倒挺齐全。”阿狸不欲他就着冷风再吹寒了心,放下菜速去点火盆,“奴记得您爱吃辣,便烤了只兔,放了许多辣子,佐了苦菊和杏花酿。后来瞧着他们这芝麻不错,便做了陈桃元宵,您来尝尝?”
“你竟什么都费心记着。”肖懿卿闻声慢慢收回晦暗的目光,缓缓起身跃下窗台,合上窗户,走到阿狸身畔,往火盆中夹着炭火。
久未舒展的浓眉下,一双怅然若失的龙目盯着火盆中徐徐燃亮的隐隐火光,他意味深长地叹息:“阿狸,我的身边……只有你了。”
“主别这样想。”阿狸听他惆怅语调,忙放下手上物事,牵握住肖懿卿已然发凉的大掌,“肖公子若是知道您回来了,一定欣喜若狂。小公子……小公子……只是身在其位,为国而虑,不得不疑,并非存……”
“阿狸,没有人不会变的。”肖懿卿扶起她,拉她同去净手,唇边只剩自我安慰般的慘然淡笑。
“您对肖公子的情谊不变,我对你的情分也不曾丝毫消减。”阿狸紧紧握住肖懿卿的手,杏目满是坚定鼓舞,语中字字恳切,“阿狸此生,只为主而活,绝不分离。”
后章 第十五节
“阿狸,”肖懿卿夹起一口菜,若有所思道,“当初,赵棣与赵云玟对战详情你可还记得?比如,赵棣是从何处酬粮,赵云玟是如何节节败退的?”
这些年,肖懿卿对于周末大战当然也打听了不少,但芸芸百姓知之不过细枝末节。他相信,唯阿狸类细致人才能掌其关窍。
正在斟酒的阿狸对这个问题先是一愣,她原本以为肖懿卿会先问与肖劭朗有关的事。
“赵棣所为与主最初所料相同,”阿狸递上热酒,以随身携带的匕首拆分烤兔,徐徐道。“他没有足够的物资储备,也没有盟友供给,所以只能以战养战,过一地便纵兵掠一城。可逢战时,如虎兵将又怎会只是抢些粮药金银?他们一路奸杀豪夺,几乎与土匪流寇无异。
而赵云玟虽占江南渔米之乡优势,但是累年的水涝、旱灾、疫情,早已伤了粮库根本,何况他手中根本就没什么经验丰富的御战之将,所以二者在长江大战后都伤了元气。
各地百姓不忿赵氏子弟争权夺利荼毒天下,纷纷揭竿起义。江南者以沈家为号,而江北以易府为主,中原石亮、唐门相辅。赵棣一人再强,亦不过强弩之末,这仗未出两年便平寂。
各路起义军中,易府实力最强。故而,平定周贼后,小公子便顺理成章由众人推举为新朝人君。他鼓励农桑、选贤举能、文武并重,定下为受战火、灾疫所害地区免除十年一切赋役的国政,且大力开展对外通商与人文学术交流。如今大宏虽立国时间尚浅,但经数年休养生息,足以抵得过故周一朝。”
“我知道,”肖懿卿饮下些许暖酒,颔首略感安慰,“宁儿一向重诺,他答应我的事一定做的到。”
“您曾是他最崇敬爱护之人,”阿狸擦净匕首上的油脂,又为肖懿卿添满酒,坐其身旁安慰道,“他这番试探是有些不妥,但为大宏国祚设想,也有情可原。”
“我走时,让你把东西带给劭朗,他可说了什么?”此事一直令肖懿卿辗转反侧,他甚至不敢去想肖劭朗当时会是怎样的心碎痛苦、憔悴难支。
肖懿卿不止一次后悔:面对爱妻的骤然离世,心神脆弱的肖劭朗本就难过,自己还贸然留下那些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瑕疵的物事……岂不是更增其伤恸心绪?
阿狸忆起当初,私心不欲将详情说出再惹主人伤怀,琢磨片刻后,尽量平静道:“肖公子似与您心灵相犀,自您病重,他思念甚深,亦是大病一场。奴带着东西去看他时,他……神思忧愁,口中一直呼唤着您的名字。”
肖懿卿张口本想再细问,然,心底瞬间沸腾的疼痛却将他所有声音尽数湮没,凝在泛着粼粼水泽的龙眸中,夹促深甚的哽咽,渐渐泛红。
“奴为您送行的那一天,小公子跪在烈焰前,像是说与您听……”阿狸为他夹起兔腿,低声道,“肖公子挚爱笃深,几欲殉情,望您在天庇佑,能尽早开导他好好活下去。自您去后,奴虽久未见肖公子,但奴相信,他一定听您的话,在这世上某处,一如您念之思之一般,深深地盼望着与您重逢。”
但愿吧……
临行前,她与他说的最后一事,也是酒。
肖懿卿心中仅剩下卑微的侥幸,他将所有叹默踟龉全都化作杯中酒,仰首一饮而尽。
可惜,热酒暖身,却暖不了心。
饭后,肖懿卿单开一扇窗扉,侧坐窗台,欲语含泪的湿漉漉双目久久凝望空中一轮孤零零的明月。
从夜幕深森,到天色初明,他眼中愁绪未减分毫,却似愈渐浓郁,如一方冰封寒潭,除了满目清冷,无一丝情绪波动。
阿狸连唤好几声,才将肖懿卿从冗郁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他迟迟回首,像极了兀然转动的木雕,僵直而冷漠,半垂的眸子里无一分生气。
“公子,”青月伫立门前,深拜敬道,“主人已备好车马,命奴送您前去见您心中最念之人。”
肖懿卿沉寂的眸间忽被点亮,仿若游弋在外的魂魄突然被召回肉身。他几乎是纵身跳下窗台,但僵劲一夜的四肢却差点让他跌个踉跄。
阿狸跨前忙将他扶住。
肖懿卿虽神情未变,可颤抖的声线却将其内心激喜显露而尽:“他……他在哪?”
“应天城外的别院,公子可还记得?绿鬓也在那处。”青月拱手低头回道。
肖懿卿神色霎时复杂起来。
绿鬓?绿鬓红唇桃李花?那是当初“沈浩然”送的地方,肖劭朗敏感又小气,更何况鹤府虽不类易氏影卫庞多,但手中产业可一点也不少。肖劭朗就算搬居它处,怎么肯住在别的男人讨好爱妻之所?
“你确定?”肖懿卿声线瞬冷,盯向青月的眼神像极了缠绕其颈的绳索,致密而危险,吓得青月慌忙撇开眼,连声称是。
肖懿卿眉峰微动,淡然的口吻似叹似息:“阿狸,我坐了一夜,有些饿了。你为我煮碗牛肉面,好不好?”
面?
肖劭朗是主心中最念,如今听到消息,怎会如此清冷淡漠?难道是青月他们有什么阴谋,主没有点破,是想将计就计?阿狸也听出些许言外之音,未言一字,仅颔首领命,快步离去。
“青月,按如今年岁,我该称你声姐姐。”肖懿卿支走阿狸,转身拿起昨夜未饮尽之残酒,余光斜睨躬身礼敬、垂首不言的青月,谓之漠然,“你是唐门老人,他与我,也算你一手照看长大,我可从未想过你会骗我。若你还记得胡蜜,就得好好掂量掂量,骗我的后果。‘让她不可生,不敢死’的手段,可不止唐门会。”
说罢,肖懿卿徐徐酌酒,身后青月忽而扑跪,语中带颤,恭敬大拜道:“奴,绝不敢欺主。”
不敢欺主?肖懿卿轻轻一笑,笑这是个狡猾的借口,青月只说不敢欺主,可没说所奉之主仍是如今的他!
“好。”肖懿卿重重放下酒壶,轻笑的音调透着十足威胁,“即便是按易府旧规,犯上背主的奴婢,也自会有下场。你一向妥帖,不如告诉手底下的人,让他们把马车换成快马,沿途驿站提前备好食宿马匹,明日这个时候,我必要见到劭朗。”
“是。”青月再拜而退,她仓皇跌跑下楼梯的模样仿若出逃。待出门见到方升的初阳,明媚的阳光甚至有些刺痛她婆娑朦胧的双眼。
他是她!是她!她真的回来了!
肖懿卿凌傲霸道的威胁恰似九天惊雷,声声在青月耳畔回震。加之据手下回禀其之武功招式,以及方才与肖劭朗当初处置胡蜜时毫无二致的冷令,青月可以确认,他就是易寯羽!
可是……
易寯羽当初为了传功主子,力竭而尽,自己亲眼目睹了她的难堪死状。为何仅区区九载,她就成了如今清冷鬼魅的少年?他以近乎临拓易府发迹的方式让“永安才子”之名广传,当真只为见九年前的竹马夫婿?
死而复生?才子之名?只为旧情?
这哪一项都让青月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可她不敢再问。多年宫廷生活让她明白“知甚则命不长”的道理,她只能匆匆将一切结书成信,寄予信鸽,等待新令。
静站客栈二楼的肖懿卿屏气凝神,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不远处信鸽发出的咕咕声,鸷冷的双目从窗缝中看清信鸽飞行的方向。
它是往北去的。他猜,是应天,如今大宏国之国都。
肖懿卿拧着眉,深深叹了一口气,心内五味杂陈:宁儿,你该疑我的,你是王。可是,你为什么要以肖劭朗之名诓骗我?为什么要布局这一切试探我?你明明可以直接找个由头把我锁拿下狱……
“主?主!”阿狸将热气腾腾的面呈在几案上,抬首即见满目愁色的肖懿卿,柳眉微蹙,低声腹语道,“主是觉出什么不妥吗?还是太过想念肖公子呢?客栈里只剩你我二人,主不妨说与我听?”
“阿狸……”肖懿卿闭目摇首轻叹,忽而,粉薄的唇角扯出一记难看奇怪的笑,像是自嘲,又近悲凉,“所有人都变了……变得……像我当初……教导他们的样子。这样很好,真的很好,他们更好了……可是我却觉得,他们好陌生!这世界,与九年前,已是翻天覆地之变,独留我,傻傻地希冀过往。”
他们?主说的是谁?青月?浩鹄?还是……阿狸一时没能理解肖懿卿之意,但她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伤感与忧虑。她上前浅浅拥住肖懿卿,像是安慰一个失家迷途的少年,轻轻拍着他的腰背。
“主怎能这样想?”此时的阿狸如姊如师,温柔笑哄,“万事有我阿狸呢!我不过主身畔区区奴才,都对您不舍背离,更何况与您情许三生、少年夫妻的肖公子呢?他许日日沉湎在对过往的愁怅之中,就盼您开解呢!您可不能轻易说出这般丧气话!来来来,尝尝阿狸做的牛肉面,吃饱喝足,咱们快马挥鞭,寻他去!”
后章 第十六节
肖懿卿等人快马一天,终在子时于丹阳驿短休。
阿狸陪肖懿卿先入客房。她微微开窗,观察四周情状时,晃眼却见青月未掌灯火、形色匆匆独自前往一旁的竹林。
不多一会儿,竹林高处便飞出一信鸽。在明朗月色下,阿狸眯着眼,恍惚看到那信鸽翅尖有几缕赤色羽毛。
按易府影卫曾经的规矩,赤羽信鸽乃是急报。
阿狸轻轻合上窗户,柳眉一蹙,心底隐约觉出几分不妥:青月夜中独身苟苟祟祟也就罢了,还用战时才需的红羽信鸽……
“阿狸,”肖懿卿手持一盘热饭菜,单脚将门踢阖,道,“他们将晚饭送来了。咱们用了便休息,明早出发,约午时……”
“主子,”阿狸快步上前,从肖懿卿手中接过饭菜,低声腹语道,“青月方才放了只红羽信鸽,奴瞧鸽子是往北去的。”
“呵,”肖懿卿轻笑一嗤,似带嘲讽,却又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由他们去。”
“主,”阿狸放下饭菜,附耳低语,“奴是觉得他们似乎根本不知肖公子行踪!以肖公子的心性,若是得知您的消息,怎会只是偏居一隅等候?只怕早就如您一般快马赶来了。”
“我知道。”肖懿卿坐下用餐,面色一片淡然,“你只做不知便好。”
“主,防心之心不可无!”阿狸按下他的筷子,双目紧盯着驿站按以往易寯羽喜好提前准备的餐食,蹙眉道,“早在当初,您去了,他便将摘星楼内外护卫奴仆一律屠尽!他从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更何况如今成了君王!奴是担心,他以肖公子为借口引您入局……”
“我知道。”肖懿卿拉阿狸坐于身畔,面目表情地为她递上筷子,道,“吃好了便休息,明日你我需早起。”
“主!”阿狸夺过他手中筷,再也忍不住脾性,气囔道,“这世上多的是无色无味连银针也查不出的毒药!您明知是局,为何要以身试?”
“你可有劭朗消息?”肖懿卿凝眉长息,“若他放不下对我的防备,诚心掩盖劭朗踪迹,我该如何?”
“我……”阿狸一时语塞,亦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素手仍不肯放开肖懿卿掌中筷。
“我当初油尽灯枯,走的突然,伤了劭朗。如今……”肖懿卿漠然抽出筷子,满目无畏萧索,大口嚼咽着饭菜,“就当是承惩吧。”
“两世了,主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受尽苦楚。他除了一副皮囊,究竟有什么好?”阿狸自知劝不动肖懿卿,但抑不住满腔心疼,杏目含泪,哽咽追问,“究竟是爱不可舍,还只是您一腔执念孤怨?”
“阿狸,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便知。”肖懿卿囫囵吞咽,平静的回答中听不出任何心绪波动。
“我爱过。”
此句,阿狸说的极轻,因犹豫而滞颤的素手最终还是拿起筷子,与肖懿卿同食盘中餐。
既然你不惧,我亦然。
阿狸粼粼双目在四周烛火的掩映下显出几许灼然华彩,她看向肖懿卿的目光一如九年前一般,笃定而清澈。
翌日,鸡鸣方过一回,天色还未亮,肖懿卿一行人便已牵马欲行。
倏地,肖懿卿停下手上动作,侧耳聆听片刻,一把将身畔的阿狸拉到身后,蹙眉紧盯驿站旁的密林深处。
阿狸怔了一瞬,目光也随肖懿卿望去。她猜,定是内力菁纯的他率先听见了异响。
不过片刻,密林上方一片寒鸦麻雀惊出,在还未西落的朦胧月色中仓皇飞散。
众人目光齐向密林望去,黑漆漆、阴森森的篁林中,忽现一抹诡异莹绿亮光。
“备箭!”青月豁然拔出腰间佩剑,上前率驿站众人拉弓警戒。
霎时,一道由驿员与护卫们组成的外持弓内持刀之半圆“盾墙”便筑起。
“主……”阿狸手持银针,正想劝肖懿卿躲远些,却被他抬手拦下。
“是浩鹄。”肖懿卿话音刚落,林中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昏暗幽暝的天色下,隐约能看出来者似二人。
“公子!公子——”骑马狂奔的浩鹄一把撸下系在马颈旁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冲着远处灯火映照下的肖懿卿摇臂高喊,也以此向剑拔弩张的护卫们表明身份,“我是浩鹄!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肖懿卿闻此瞳仁倏张,箭步点地,腾跃上前,一个鹞子翻身,轻松晃过持弓防备之众人,向林快奔几步,终于看清来人——重明?
“公子!”青月见肖懿卿不顾危险跃离众人忙唤他回来,刷白小脸满面惊色。
一惊肖懿卿武艺卓著,方才那招仿佛是少林绝学“登云梯”,乃天下轻功之首,她从前只见易寯羽使过。二惊……浩鹄怎么来了?他还带了谁?
肖懿卿左右逡巡,引颈凝望,却只看到重明与浩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如何只有重明?
“主,”阿狸快步追上肖懿卿,拉了拉他的衣袖,以手掩口,低声道,“别是有诈吧。”
“公子!”浩鹄扬鞭催马,摇臂朗笑道,“我们不眠不休三日,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追你们!”
肖懿卿略回首瞥了一眼神色慌张的青月,淡淡一笑,高声回道:“不过是去应天。青月都到了许久,你竟今日才追上我们,委实该打!”
青月?浩鹄闻此,招呼的动作明显一顿,他放眼朝驿站口乌泱泱一众人扫视过去,果然在人群正中央找到女扮男装的青月。
自当今圣上登基,青月便在内宫伺候,听说她成了陛下身边的一等掌事姑姑,与他也已许久未见。可她如今为何会带着一群护卫来丹阳?还与肖懿卿在一处?
随着浩鹄越来越近,青月在逐渐明晰的光线中看清他的面容,但就在目光与其相接的刹那,她却慌忙避开,侧身让护卫们暂时放下兵器,低头思索着什么。
两方同时陷入沉默,恍惚间只闻二马急促蹄声。
阿狸见状,抢先拱手迎上重明。重明与她有半师之谊,若是由旁人假扮,她当一眼看穿。
“小师叔,阿狸有礼。”阿狸眉眼弯弯,巧笑嫣然。
“哟,”重明与浩鹄一同勒缰下马,重明故作老成的背上一只手笑回,“小狐狸这又是闯了什么祸要在下帮忙?‘小师叔’三个字,我可是难闻得很。”
嬉笑过后,重明的目光很快从阿狸身上转至肖懿卿。
只见灯火阑珊下,那兹翩翩少年郎,身纤高挑,乌发低髻,虽是一身布衣粗绸,却难掩眉眼贵气,偏薄的双唇似笑非笑,显几分鬼魅,让人难以捉摸。
传闻中的永安才子果然不凡!但与重明记忆中的那人样貌却相去甚远。
“这位便是江湖盛传的‘永安才子’——兴尚先生吧,久仰大名。”重明拱手笑道,面上虽笑,掌中却暗暗蓄力,“只是不知……你顶着我主之名招摇至此,可非礼!”
语音未尽,几道寒光即出,齐刷刷向肖懿卿飞驰而去,还不待众人看清,肖懿卿大掌一挥,一道无形气墙便将重明的暗器尽数打落在地。
“阿明,”肖懿卿面上本就不多的笑意现下尽数消失,他缓步走向重明,皂靴踩在暗器上便瞬间将其踏为齑粉,“我沿途为你留下的暗号便足矣证明我是谁,你为何还要试探?你这趁人不备发难的坏毛病,到了这般岁数,竟还是没改。”
重明瞠目而视,耳边只闻其少年声线下冰冷的告诫。肖懿卿眸中如君王俯视臣下的威慑,让他几乎不敢与其对视,只得恭敬行礼致歉。
“鹤府行事鲁莽,属下更是个眼浅之辈,冒犯公子。”重明半跪垂首,拱手恭请,“属下奉我主劭朗之托,前来接应公子,迟了这些日子,还望公子恕罪。”
“劭朗?”肖懿卿神色霎时变得柔和,语调也略显仓促,“他在哪?他怎么了,怎么不亲自来?”
“我主现居川蜀,一切安好,只是……还不知道奴已经找到您了。”重明据实以报,“自您去后,我主每日心伤不能自持,但三年前他曾接连数日只做一梦,梦到您前来寻他。故而从三年前起,鹤府每年都关注江湖事,只盼能寻到您的些许踪迹,聊为吾主心神。本来奴也觉得如此无稽之事过于荒诞,但自听永安才子之名,觉其扬名、资产营运方式与九年前的您十分相似,所以小心暗中调查,只是还未来得及请示我主,便闻您与阿离已经离开永安前往应天。奴派了三支队伍前去,直到遇见浩鹄才得知您的近状,快马奔袭,今日才追上您。”
“川蜀?”肖懿卿扶起重明,焦急问道,“他一人独居吗?身旁可有人伺候?怎么会去川蜀呢?他在那里无亲无靠。”
“重瞳陪着他呢,凌公子每半年也来看望。”重明微笑再道,“我主思您甚深,您且与奴前去最近的码头,我们坐船进川,我再与您详细说明。”
“好!”肖懿卿点头道,“阿狸,走。”
“走?”青月倏尔点燃一枚信号弹,望着被仿若流星一般划破天际的耀目,在众人惊讶中,她颔首蹙眉,深吸一口气,昂首大声道,“公子,你还是随青月走吧!”
后章 第十七节
“青月,你什么意思?”浩鹄环视周围逐渐靠近的持刀护卫与驿站忽然冒出的弓箭手,率先站出将肖懿卿等人挡在身后,大声喝道,“我等奉旨前来护卫公子,你也是内宫的人,该清楚……”
青月豁然亮出手中金牌,但因二人相去甚远,肖懿卿有些看不清牌子上写了什么,只在初升微阳下见其几许粼粼金属光泽。
“公子休要怪我。”青月摆手下令,道,“奴亦是奉旨,请您入宫。”
一语言毕,弓箭手皆授意彀满弓弩,锋利箭刃齐齐对准一身劲装的肖懿卿。
“请?”阿狸略带嘲讽的干笑两声,手中悬丝已紧,一双杏眸左右横扫对面细碎人等,心中默默计算战力,“青月,你不会以为就这些人便能困住我们吧?”
“公子,”青月缓缓亮出手中剑刃,冰冷的刀锋在初阳映照下愈显银锐寒光,青月神色复杂,一双美目中交杂着分不明的纠葛爱恨,“天下苦于故周已久,尔今初定,任谁都不希望再有变故动摇江山。公子,你是她也好,不是她也罢,为了苍生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奴不能让你走。”
“青月!你大胆!”浩鹄不畏刀剑相逼,冲上前几步,张臂护着身后几人,怒目呵道,“圣上亲命我接应公子前往应天,一路确保他的安全。你怎敢带着驿站私兵,假传圣旨,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浩鹄——”肖懿卿冷煞华光的面上仅有一记短瞬的狂笑,笑容虽灿,却无丝毫温度,反而极尽失望与讽刺,“她没有骗你。你与阿狸当初跟我时日最久,也最能从细节中辨出我是当初的谁。纵你们先来接近,确认我的身份后,才派他最信任的青月骗我入京。只是……还请青月看在咱们一同长大的份上,告诉我一句实话,陛下是要你活捉呢,还是……不惜代价、生死不论?”
“主……”阿狸听他话语中满懑的悲戚与绝望,心底不禁跟着难过,徒叹岁月无情,将众人记忆里最温婉的小公子变成如今冷酷决绝的君王殿下。
“我记得数年前,侯爷曾说,‘若要掌极权,无非兵与钱’。”重明背手淡然叙叙,掌中却默默握紧腰带中藏匿的软剑,“肖公子如今不过一介籍籍布衣,十几岁的孩子罢了,看上去,即使全身翻烂也找不出散碎金银。怎么就值得陛下如此忌惮!更遑论危及江山安定了。”
虽说易氏内务不关鹤府事,重明这个久居江湖的闲散人也对朝堂争权没兴致。但肖懿卿是他家公子心念一生之人,他侍主忠恳,怎会允旁人伤害主上心爱之人呢?
“我明白了……呵……”浩鹄强笑一声,笑音荡在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眼中亦是掩不住的失落与惊愕,“陛下根本不关心公子反或不反,而是只要他想,就可以随时反的能力。可是……公子当初一身武功尽数给了谁?这天下,若非公子有意相让,他易宁有本事坐到今天的位置吗!他忘了是谁把他从河边捞回来,以命相护十多载吗?”
“浩鹄!”肖懿卿大喝一声令其退下,不顾阿狸拉拽,独身上前,直走到驿兵的刀锋下,缓缓伸出双臂,昂首淡笑,“若要如此他才能放心,那你便把我锁去。”
面对众人的质疑威吓,青月没有解释退缩分毫,但见肖懿卿如心灰意冷般束手就擒模样,自己却也委屈。她想起二人曾经于伏羲山的种种过往,心中亦是戚戚焉。
“公子,他只是让奴婢带您前去相见,路上派人相随,也只是担心故周余孽未清。若是他们捉您前去相要挟,动摇江山……持续数年的乱战使这片大地若人间炼狱,对百姓而言,还不够吗?”青月带头收剑入鞘,驿兵见此也纷纷松下手中兵刃,为他二人说话让开一条路。
“他若真把我家主人放在心上,就该知晓主人心中最为牵挂之事,怎会故作谎言要你骗我们来此?”阿狸将兵器重新匿回袖中,追上肖懿卿,瞪着青月气哼哼道,“从你出现,主人便知你打的什么算盘。一路上未对你动手,便已是看着一同长大,你又侍候幼主有功的份上。你巧言令色拖留我们在此,不就是为了给援兵们留些时间吗?既你与我们已然不同心,可不必张口闭口天下百姓如何如何!这战,到底也不是我主要打的,不要什么黑锅都丢到他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月本想解释,却被阿狸扬言打断。
“当初的易家小公子如今是天下人君了,享常人未享的富贵权力。但我家主人对天下根本不感兴趣,荣华于他,不过浮云罢了。”阿狸挽住肖懿卿的手臂,有意将他往身后带去,对着青月不住轻蔑冷笑,“你连我们何时发觉鹤府、何时留下记号都浑然不知,如此蠢笨的脑子实在不该算计我主。若我主不仁,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借着几把破刀耀武扬威吗!”
“走啊!”阿狸低颔腹语,拉着肖懿卿便想走。
“不必了阿狸。”肖懿卿拍拍阿狸的手,挥袍原地坐下,闭目自嘲般淡淡笑道,“他是人主,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社稷安稳也不会让我走的。若是不能让他安心,咱们想要去哪做什么,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陛下为了振兴百业而处处宽税,想来国库亦非充盈,实在不能再因我一人而大动干戈。”
“主——”阿狸蹲下附耳相劝,可无论说什么,肖懿卿也不肯起身。
重明眼见不好,悄悄后撤几步欲行,想通知鹤府近部前来相救。可谁知,他刚转身摸上马鞍,就被耳力上佳的肖懿卿叫住。
“重明,”肖懿卿斜眼看去,眸中盈足警告意味,“不许告诉他。”
他?肖公子指的是肖劭朗?突然被叫住的重明周身僵直,尬笑回首,点头相应,心中暗叹:这个公子哥儿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洞察先机、料事如神,自己在他面前还是什么招数都使不出来。
“公子不要说气话,”青月上前本想搀扶,却被眼神凌厉的阿狸呵住,只好扶膝半蹲,僵在一旁赔笑,“奴婢不过是向裴文大人发信号,请他前来接您前往内宫,并非召唤兵将。奴婢也知道,以公子的身手,即便不忍将我等打退,只用轻功,我等也是追不上的。”
“你知道就好,”阿狸嗤了一声,冲着青月翻了一记白眼,坐靠肖懿卿身畔,没好气道,“就你的功夫?别说追不上主人,就连追我都费劲。”
“是。”青月尴尬一笑,低声请问,“敢问公子,是何时何地得知鹤府,又是如何联络他们的呢?”
肖懿卿缓缓睁开眼审视着躬身求问的青月,冷眉一扫,终是默默无语,闭合双目。
其实,早在苏州下船,借故为阿狸选择珊瑚头面时,肖懿卿便关注到店员与掌柜间的暗语,心中起疑,但因身后有人跟踪,又不能当场确认,故而在付银票时,也以所知的鹤府暗语交代。
待于客栈再见珊瑚头面,肖懿卿细细查看,发现所送来的金线早已有钳断痕迹。他按钳痕将金线折断重组,便得一串摩斯密码。
这是当初他还是易寯羽时,教予肖劭朗的,后来肖劭朗亦授予门下,作为鹤府紧要密事传递方式。
肖懿卿在首饰店留言要见重明,首饰店即回:门主两日内到。
鹤府虽直属肖劭朗,但一切外派行动皆归重明门下,若是能见到重明,便知肖劭朗近况。
肖懿卿得消息自然欣喜,但又一时猜不透青月此来何为,故,特以内力将金线全部摩挲为细细金沙,再将珊瑚头面拆解,一并交予阿狸。他们每去一处,阿狸便在隐秘处留下些许金沙与珊瑚碎片。
重明乃重瞳师弟,操蛊之术虽不似重瞳厉害,但训禽术与其却不相上下。自从在如归客栈房梁上寻到肖懿卿特意留下的金沙与珊瑚,重明便以骨笛唤来乌鸦。
乌鸦聪颖通人性,且视力极佳,一向喜爱闪亮瑰丽之物,只要通过短训,即可助重明再次寻得肖懿卿留下的金沙与珊瑚片。
以此为引,重明不仅得肖懿卿踪迹,还在北上途中遇到裴武,也就是当年侍奉易寯羽身侧的浩鹄统领。从他口中重明亦得知阿狸寻主、应天寻故等等事迹。
原本重明是想先通知重瞳与肖劭朗的,但毕竟肖懿卿的为人与身份他还未亲自查明验证。万一江湖传言为虚,岂不是要本就因思念故妻而日夜伤怀的公子更加万念俱灰吗?
故而,重明仅是通知近处鹤府线人随时待命,独身随浩鹄前来,却不想见到丹阳驿之窘事。
青月的种种行径为重明解开心中疑惑,眼下对于他最紧要的,便是如何把肖懿卿安全带到蜀中——肖劭朗面前。
后章 第十八节
青月见肖懿卿不予理会,也自知无趣,便沉默抬手,示意众护卫收起兵刃。就在此时,林中深处传来快马“哒哒”蹄声,不一会,声音渐近,林中四处亦现黑影重重。
愈渐明晰清朗的日光穿过丛林,让那些由四处包围靠近的黑影也露出御林军特有的黑漆牛甲。日光照映在油亮的甲胄与锃光的头盔上,显出几分战时才有的寒意煞气。
骑兵先行而至,而后便是步伐整齐奔来的持械盾甲兵。
浩浩荡荡,人影重重,犹如春日里新生的野草,恍然中,便从参天林间齐齐蹿了出来。
阿狸向人群看去,骑兵中为首的便是一道熟悉身影——浩天,也是如今大宏国唯一一位文武二职同时在身的侯爵——裴文。
“哥?”浩鹄见状一愣,向浩天飞跑,用力拉住浩天胯下骏马辔鞍,将其拦下,蹙眉质问,“哥,你不是在京中伴驾,让我先来接公子吗?为什么青月发紧急信号,却是你带着御林军前来?”
面对目光灼灼的亲弟声声质疑,浩天面露难色,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仅压低声音,下马拂袖道:“退下。”
浩鹄见浩天不理睬自己,只双目紧盯肖懿卿向其走去,浩鹄心中大抵也猜出了陛下深意。
浩鹄追上前,一把拉住浩天臂膀,极力抑制胸中满懑的失望,忽略被至亲当做棋子的怒火,尽量如往常一般,低声道:“哥,你是不是接到我飞鸽传书就安排了这一切?当初种种,只为让我确认是他?是‘公子’,青月才来;若不是‘公子’,便是影卫前去了,对吗?”
“小武,你要记得:你不再是易宅旧奴,而是大宏将军,一切,要以国安君安为重。”浩天蹙目低回,用力甩开浩鹄的手,眼神示意左右部下将其拉开。
“哥——他是‘公子’啊!”浩鹄被甲兵左阻右拦,却见浩天快步向肖懿卿走去,心中一下子慌了起来,冲着浩天的背影怒斥,“你忘了是谁把为我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你忘了你一身武艺是谁所授吗?他只想找故人罢了,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
浩天听到了浩鹄的高声怒问,但他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周围甲兵也随着他的脚步踏着沉闷甲胄声慢慢围上前。
“公子——”浩鹄眼见不好,挣扎着冲依旧稳如泰山一动不动的肖懿卿高喊,“快走啊,公子!”
“裴大人,”重明立刻赶上前,以身挡住盘坐其后的肖懿卿与阿狸,面带微笑将浩天拦下,拱手佯作客套,道,“鹤府与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在旧时,还曾为易宅共事数次。我身后的肖公子是我主贵客,主人亲命我安全带其归蜀。我主与尊王的情谊牵扯你也是知道的,总不好让他二人为这点小事起什么龃龉。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大人卖我个情面,放我们前去。来日我一定……”
“重明,你是要以鹤府与唐门相威胁,令我公然违抗圣旨吗?”浩天侧移一步,对肖懿卿拱手略施一礼,语气却是半分不肯相让,“我知道你忠心,亦晓你的手腕,但我王已在京久候,总不可让他失望吧?”
“你……”重明本还想周旋周旋,却被身后少年沉音打断。
“慈不掌兵,是我教他的道理。”肖懿卿慢慢睁开满是失望的双目,起身缓缓掸去身上浮尘,清冷青春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语调与眼神也甚是平静,背手淡淡,“只是,何须裴侯爷重兵缉捕?你与他都知晓,吾若想走,天下任我行。”
“禁军只是护卫公子安全,并非意在冒犯。”浩天闻其言下心寒之意,拱手解释,“我王思您之意丝毫不亚于肖家劭朗公子,还请您莫要误会。”
“若要人不误会,且需自身端直。”护主心切的阿狸可忍不了这些冠冕之辞,鄙笑嘲讽道,“思甚?强要一民间白衣辩白无参政夺权之心!呵,也不知是谁枉做小人。”
这次,肖懿卿没有打断或训斥阿狸多舌。
重明猜,看到重兵前来围捕的肖懿卿大抵也是心寒的,即算表象怀怒未发。
“公子怨怪,浩天不敢多言申辩,只求一切小心为上。”浩天在旧主面前还是以奴号自称,身恭敬语,“还请公子即时出发,我王已在山庄久候。”
肖懿卿瞟了一眼被甲兵困锁浩鹄,径直朝他走去,阿狸与重明紧随其后。
明媚朝阳透林而出,仿佛在肖懿卿白皙清冷的俊容覆一层金色面纱,斑驳的光影落于其浓黑劲装上亦如流动的金丝团绣。纵他一身布衣,从容踱步伴其沉冷英贵之气亦令甲兵们纷纷避让。
肖懿卿寒目一抬,凛了一眼拦缚浩鹄的甲兵。许因肖懿卿内力菁纯,其棕黑双瞳亮若点漆,双眉如刀,锋锐难收,周身透出的狠戾煞气如猛龙狂蛟,伴其凌厉眼神强势碾压,迫使与其对视的甲兵们心中一惊,不经意间松下气力放开浩鹄。
回眸间,肖懿卿瞥见浩天带来黑色的骐骢骏马,肖懿卿不由分说便跃上前,单手操控辔头,勒住不停跳腾想将他翻摔在地的烈马。
“主!”
“公子!”
阿狸与重明率先奔上前,欲助肖懿卿驯服那本不属于他的烈马。免这一世文弱书生般的肖公子还未与心爱之人欢聚,便从马上跌下摔断脖子。
众人仓促围拥之际,肖懿卿却面不改色,大手重按马耳后穴,只闻壮马一声嘶鸣,瞬间安静下来。肖懿卿稳坐鞍间,扬鞭沉音:“阿狸、重明,走!”
是啊,仅仅九年,他们便都忘了,前世,肖懿卿便是驯兽高手,区区异域贡马能奈他如何?
说罢,黑马受鞭吃痛扬蹄狂奔,与伏于其身的肖懿卿化作一道明厉闪电,飞速穿过众人围堵,奔向他们都熟悉的——应天城外,春日里,满山烂漫的山庄。
“是。”阿狸、重明领命寻马,立刻追去。
待他三人都跑出一段距离,浩鹄才在浩天再三催促下渐渐回过神来。
“走啊!还傻站着做什么?”浩天牵来两匹马,将其中一道缰绳强塞进浩鹄手中,看其红目怔怔样,催促的声音混着不明的歉疚情绪,轻声道,“走吧。”
“哥……”浩鹄猛吸一口气压住满腔的委屈,热泪盈眶,直视高坐鞍上的兄长,怒握的双拳直将皮质缰绳攥得“嘎吱”闷响,“为什么利用我骗他?你明知他最恨被人欺骗!”
“小武……”浩天很想解释安慰,可望了望追袭而去即将看不见队尾的御林军,只得短叹,“易侯爷早就薨了,你现在是陛下的殿前大将,一切当以大局为……”
“他不唤我们了,哥哥。”浩鹄终是忍不下满溢的情绪,扔开手中缰绳哭咽道,“他只叫了阿狸重明,没有我们!哥,重明从来不是易府人,但如今,他宁可信重明,也不再信任我们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一切弄成这样!”
“小武……”浩天很想安慰胞弟,但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他要如何开口呢?他何尝不对易宏的救命之恩铭感五内,何尝不追忆当初于其麾下学武习文的美好时光?易宏于他,亦不只是亦师亦友,更是刎颈之交!他何曾想要以这样的欺瞒诓骗、威逼利诱,才能使他去见君主一面?
但,天命如此!
他既已是大宏侯爵,承其冠,必担其责!
易宏能白手起家,建下立世伟业,实乃旷古烁今人中麒麟,更何况他还能预知未来、起死回生!如此超卓如妖,非友即敌!
为大宏万世千秋的安宁太平,纵错杀千人,勿放过一个!
后章 第十九节
春光旖旎。
山间的风,将新年初次盛放的馨香不间断带向肖懿卿鼻官,煦煦暖阳令他浓黑长发御风流光。
仅一个时辰,他便又回到了九载前,与“沈浩然”博弈时的山庄。
山景如旧,百花愈胜。
目及所视的一切,仿佛与肖懿卿离开应天的那一年毫无二致,却与如今身份尴尬的他无一分相关。
仰首眺望,他再次寻到山麓上那株开至荼蘼的“绿鬓”,与“沈浩然”之种种,如昨日幻梦,一一在其脑海闪过。
“绿鬓红唇桃李花……”
肖懿卿喃喃独语,话中落寞,颇有几分感春伤秋之蹉跎岁月后的愁殇感慨。但他手中鞭策未停,时光一如他胯下高马,一去不复返。
跟在肖懿卿身畔的阿狸看到不远处的通山石阶与整装严备的御林军,催马上前,腹语低声道:“主,奴陪你一起上去?”
肖懿卿缓缓勒马减速,待其停下,侧身道:“你与重明山下等候。”
“公子……”目睹国破战乱许许人间惨境的重明心中不定,虽他三人之力甚为微薄,但为保肖懿卿安全,他也觉得多一人相伴会好些,“还是让阿狸陪你吧。”
“不必。”说罢,肖懿卿淡然穿过众多甲胄御林军,快步踏阶而上。
阿狸与重明关切的目光随肖懿卿的身影消失在峰回路转处,尔又瞬间凌厉,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裴文、裴武匆匆赶来。
“阿狸,我……”裴武看出阿狸眼底明显的警戒与怒火,张口想要解释,话在嘴边却被裴文挡了下来。
“两位请随我去小亭中等候吧。”裴文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朱红小亭,话语虽客气随和,眼神中却是十足的不容置疑。
“主命我在此等候,”阿狸飞眉横了裴文一眼,不屑口吻几乎是从牙缝里哼出来的,“不劳裴大人费心安排。”
“是啊,这样好的日头,晒晒更佳。”重明可不想在一个腹背皆为重甲兵之地跟人起什么冲突龃龉,为缓和紧张气氛,他拱手客套笑回,“裴大人辛苦,请去歇息吧,不必顾我等。”
眼瞧重明与阿狸态度明显,裴文也知他二人都是用毒使蛊的高手,私心想着,就算双方动起手来,一时恐也拿他们不下,倒不如任他们候着吧。
裴文浅浅一笑,拱手回礼,反身沉默地拉着裴武入亭,窃窃私语。
阿狸对亭中裴氏兄弟睨嗤一声,目光便去寻找在山间阶梯穿梭的肖懿卿。
山间守卫森严一如山麓,几乎是五步、十步便有一持刀护卫。护卫们虽没有对肖懿卿过多阻拦,但防贼一般的警惕眼神一直伴他身形而往。
肖懿卿冷眼观此,心中失望恼火随着渐快的脚步而攀升。当他再次踏上记忆中的山巅,映入眼帘的,早已不是少年“沈浩然”,而是不怒自威、已近而立的人君——易宁。
“姐姐,为什么化名为易姓?”
那张熟悉的面容让肖懿卿不禁想起当初跟着他四处游商的小奶音。
“易师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于我,可自己却因赵贼出卖而身首异处。我既身为他雕镂技艺的唯一传人,理当冠之他姓,为他复仇。”
当初“易寯羽”之名于江湖初起,他便是这样告诉易宁的。
“那……姐姐为何给青云取名为‘宁’?”
“清理赵贼为次,使天下安宁为首。”当时的易寯羽凝视易宁清澈双目,倩然浅笑,“若姐姐做不完,宁儿愿意帮姐姐坚持下去吗?”
“何谓‘帮’?”那时青云年纪虽小,眼中却显笃定之灼灼华光,“我与姐姐生死一体,姐姐鸿鹄雄志,我岂有变节逃脱之理?从小,姐姐便教青云:男儿立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宁儿,自当不愧于世。”
二人从前亲近温暖的画面不断在肖懿卿脑海中反复重映,可往日真挚热切的青云早已在时间的洪流里变得面目全非,那些仅剩的脉脉温情亦被山巅寒风吹得七零八落。
二人面对面伫立,深望彼此的目光都带着几许惊讶的复杂。
肖懿卿记得,她走的那年,易宁还没有长得这样高,肩膀也未这样厚,眉宇间亦不似如今,总有浓愁未解的怅然。
那时的易宁,是侯府最明媚爱笑的公子哥儿,而如今的易宁,眼中虽有亲近之意,可岿然不动的身躯却分明写着高贵与距离。
在未亲眼见到肖懿卿之前,易宁做过无数设想,他也一直以为裴武简报中的永安肖郎是易寯羽又一个成功的男装假饰罢了。
但当肖懿卿活脱脱站在他跟前,易宁对上那双陌生龙瞳,即使眼神熟悉的,他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纤弱的少年郎便是九年前为天下殚精竭虑而香消玉殒的家姊。
易宁审视的目光将肖懿卿从头到脚扫了个干净:清晰的鬓角青丝、分明突出的喉结、高挺的山根眉骨……皆无丝毫粉饰,满面无一分假皮透光、反光。
他真的是男儿身!她不是死了吗?我亲眼见她丰神干瘪,化为干尸,亦亲手将她焚煅化灰!她为什么没死,甚至变幻男儿身份重返人间?他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仙?
易宁满心疑惑渗透着惊惧惶恐,锦绣丝袍甚至被紧攥于袖的双手所濡。
虽然在此之前,肖懿卿便做好了被至亲之人猜忌审判的心理准备,但真当易宁几欲把他透视的眼神落于己身,那般如芒在背的不适感还是很难让肖懿卿坦然接受。
“陛下,安好。”
许久沉默后,肖懿卿先开口,未行礼,也未有半分举动,可话语的疏离任谁也听出他心中冷漠的怒火。
陛下?
少年略显稚嫩的清冷嗓音一出便抚定了惊惧狂想的易宁,但他很快又踟躇起来。
易宁原以为九年未见的肖懿卿会亲切地唤他“宁儿”,温柔得一如他九载旧梦中的阿姊;或者,“易宁”,带着怒气,质问着他的不信任。
可为什么……
是——陛下?!
陛下?
陛下安好?
何来安好!
九载枯骨梦魇夜夜将易宁折磨,一身武功更是让他时时愧疚心痛:是自己夺去了本属于阿姊的一切!
他不止一次祈愿发誓:若日光倒退,岁月重来,他愿牺牲自我一切换姐姐安好。
可为什么,“姐姐”真的再次站在他的面前,他却感到害怕畏惧?
是畏惧少年一如前尘的商业手腕会动摇国祚,还是畏惧少年起死回生的惊天之密!
分明畏惧!但又是为何,在其明显的疏离后,自己却这样的难过?
他究竟在难过什么?可能易宁自己也不知道。
“你叫我什么?”易宁几乎是脱口而出,可声音极轻,带着几分难过,又带有几分试探,让人分不清其中真情与假意。
“陛下。”
肖懿卿权当是山顶的风太大,让他这个时年二十八的“弟弟”有些恍惚空耳。
只是这次回答,肖懿卿唇边却诡异地浮现出一分笑意,像是蔑视,又像嘲讽。
“陛下明知我心中所系,却强扭我前来拜见。不知小民有何可为陛下所驱策?”肖懿卿回望了一眼山间丛立的带刀御林军,声线甚是压制,“陛下盖世武功,小民手无缚鸡之力;天子圣德巍巍,小民已是惶恐不已。又何须这多侍从披甲带刀防卫?”
“这不是朕的本意。”易宁很想解释,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朕?呵呵,好个“朕”!肖懿卿双目低颔,微微蹙眉,心中只叹:眼前人,果然已非彼时人。
“好,那陛下召小民前来,是想问什么,还是要确定什么?”肖懿卿侧身走到一旁的石凳上,拿起火炉上早就沸滚的茶水,坐下慢慢斟酌。
“你究竟是不是朕心中一直牵挂的那个人?”易宁对肖懿卿的无礼与傲慢视若无睹,只是迫切追问上前,“朕知道,这世上,阿狸仅对一人效忠!”
“是。”低坐的肖懿卿眉眼一抬,精光熠熠的眸子里藏着易宁看不明的情绪,“‘一绛红星孛子时堕于天冠弥勒菩萨殿,慧灵亟视之,止见一子卧于弥勒襟内,玉雪玲珑,谓其天降胄才,名之曰琼华。’故周书中所记,不是民间传言,是真事儿。老夫三世为人,算到现在,已然年愈花甲。”
老夫?三世为人?年愈花甲?
肖懿卿说的每一个字皆如一柄利锥狠狠扎在易宁狂跳的太阳穴上,让他既痛又惊,泛红的双眸瞠得滚圆,沸腾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与易宁的震悚相对,肖懿卿出奇的平静,他徐徐吹拂杯中茶水,缓缓浅酌,平淡的口气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陛下不必用看妖物的眼神盯着我,我是人,只不过比旁人多死了两次。上苍垂怜,让我带着记忆重生到不同的凡胎肉体,仅此而已。没有法力武术可蛊人心,没有家财万贯能惑民众,更没有百万雄兵夺天下。我是琼华,是易宏、寯羽,也是如今的——肖懿卿。”
后章 第二十节
“肖懿卿……”易宁蠕着双唇,双眸有些失神,有些丧气般垂着头,默默良久。
为什么他弃了那个能让他更易夺得权势利益的姓氏?为了区区一个男人?这可不像他当初认识的琼华。
“是,冠夫姓。”肖懿卿放下茶杯,目视远方,眸中深情融融,“从前我没能给他的,此生都补给他。”
“可是你明明死了!”易宁快步上前,大掌紧握肖懿卿的手,仔细翻找着往日痕迹,口中如中咒受术般碎碎喃念,“你右手的血痣……左掌的断纹!去哪了?去哪了!”
肖懿卿见易宁眼中那种叫做疯狂的情绪越聚越浓,浓眉紧蹙,倏地握紧双拳,紧紧攥着易宁的双腕,极温柔的声线缓缓疏导:“宁儿,易宏早就死了。你亲手焚其身,扬其灰……‘他’折磨了你九年,是时候该放下了。”
“可‘他’教我养我十数载!”易宁俯下身,半蹲在肖懿卿身侧,往日里沉静自持的鹰眸此时被泪花濡得脆弱难支,哽咽的声音压得极低,就如他尽力压制满腔沸腾的血液,“是‘他’,免我早夭于沟渠;是‘他’,免我毁于周乱;更是‘他’,将这天下拱手相让,捧我忝居高位。是我,都是我占了他的……”
整个大宏都敬仰尊崇、四海皆敬畏仰仗之人,面对九年前的故人,却委实难掩心中满溢的戚戚之情。
易宁像个久寻故乡迷途人,终见故土时,唯蜷着身子、掩面而泣来疏解内心千万情绪。
“‘他’在那片海里,自由自在、无欲无求,何来你占了‘他’的?”肖懿卿倾身扶起易宁,宽慰道,“纵使他是给了些许契机,但,平定赵乱的是你,开创安稳天下的是你,百姓生死相依、心神敬畏的——还是你。宁儿本是豪杰毓秀,不必妄自菲薄。‘他’葬那里歇了九年,亦不必旧事重提,再扰其清静。”
肖懿卿知易宁对自己思念甚深,但综一路所见所闻、处处兵戎相向,肖懿卿也知:眼前的易宁,既有安邦定国之能,亦存果决断舍之念。他的每一句感愧,无论是否出自真心,肖懿卿都只能当做是巍巍皇权的步步试探。
肖懿卿小心应对,极力表现出对名利、前尘之淡漠,今生追求唯与肖劭朗山水逍遥而已。
肖懿卿心中亦明,即算是他今天暂且打消了易宁的重重猜忌,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也将久久生活在易宁掌控的层层监视中。
为国祚稳固,易宁必须防备所有可能危及江山的阴谋。肖懿卿心中就算再多慨叹,却也既不能怨亦不能怪,因为帝王心术,原本就是他教授易宁。
“你还未回答我,你为何能死而复活?还有你所说的‘三世为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易宁噎了噎嗓,以袖拭泪,将肖懿卿扶回座位,自己也坐到对座,凝神倾听肖懿卿的回复。
“简而言之,濒死,便可生。”肖懿卿虽疲于向众人解释相同的话,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耐着性子说,“只是这生,投身于何地、何人、何寿皆不可控,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与陛下九载未见,已是少年的原因。我本就无心于荣华富贵,且早无往日音容笑貌,余生所求,也不过一个肖劭朗而已。还请,陛下成全。”
“濒死,即生?”易宁蹙眉支吾半晌,倒不像是惊讶于这个答案,而是在思索该如何应对肖懿卿这个妖异的“长生不死”者。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肖懿卿为易宁递上热茶,压低声音,“有关于我第二世那些民间传闻……也不全都是空穴来风。或许,真如神话中的那般,我乃谪仙降凡,待劫数应完、功德积满,便能回到那个本该属于我的世界。”
易宁原本蹙紧的眉间明显一动,望向肖懿卿的眼神亦豁然许多。
易宁明白,若肖懿卿真是百姓口中之“神子托生”——不死之身,那自己就算贵为九五至尊,也无奈他何。说不准还会得报应反噬,回首细想,过往迫害肖懿卿之人确实都国破家亡、身毁道消……
肖懿卿原也没有想借神仙传言震慑易宁,只是方才见其眉间杀意越聚越浓,肖懿卿纵不会造什么动摇皇权、天下的孽,但总不能好不容易转生、连心爱之人都没见到就又被……
还是先得保住这条小命……肖懿卿心中默默碎念。
“你……”易宁正了正身子,抬头环顾四周,轻咳了两声,颇为严肃地低声问,“当真可断未来吗?我记得从前,你都说那些所谓‘谶言’不过是事物发展的规矩罢了。可是,洪灾、疫情、兵戎、赵破,每一步你都掐算精确,甚至力排众议,在很多年前就着手准备。若尔当真为不死神子,可否为我、为大宏预言一二,我并非要什么无极长寿、富贵无双,我只是想像那时的你,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江山。”
易宁此言,让肖懿卿紧锁的心防倏地被破。他的眼前人,终究,还是从前那个赤诚的少年郎。即算贵为四海主君,竭力所务,也只是完成他二人曾经理想。
“陛下……”此两字说的虽轻,倒是出自肖懿卿真心。
“自古,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肖懿卿起身半跪在易宁身侧,诚恳直对,“陛下自小熟读史策经论,控下如束湿,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才得大宏如今国泰民安。只要陛下始终克己复礼,选贤举能,采纳雅言,科教兴国,与邦交互通有无,常以忧患警醒自我,且令子孙后代谦俭明勤,大宏便可至万世而无虞。根本无需任何所谓预言谶语。”
易宁闻言有些难过,亦有些失望,英眸中复杂的情绪让肖懿卿一时也看不透。
“这些话……”易宁似因记起过往愁索,眼尾渐渐泛红,他扶起肖懿卿的臂膀,指尖微微颤抖,嗓音也有些哑,剑眉凝结心绪成戚,“你走之前,也对我说过。我一直记得……姐姐,你想宁儿吗?宁儿每天都在心里对你说话……你……你都听见了吗?”
言罢,易宁面上已是清泪两行,周身随着低声抽泣亦阵阵颤栗。他双手猛地用力,一瞬将肖懿卿带入怀中,双臂紧紧相拥,口中不停喃喃念着——“姐姐”。
姐姐啊姐姐,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你可好吗?宁儿所做的一切,可让你骄傲吗?你也如宁儿对你一般,日夜思念吗……
想说的话太多,汇集口边,却被温热的泪掩过。
“我都听到了。”肖懿卿轻轻拍抚着易宁的后背,任由他埋首于自己的肩窝,像个要不着糖吃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姐姐也想你,青云。”肖懿卿回抱着易宁,轻轻长息,“只是我不能来看你,我们一生不见,于你,于我,于这大宏万千,都好。”
后章 第二十一节
后章第二十一节
初春清晨,天色暝朦,江雾漫漫,肖懿卿所在的官船拉满帆顺风行驶在浩浩长江。
巨轮浮于水面,如仙岛隐于阵阵浅白雾烟之中。船内三班水手轮换,日夜开船前往肖劭朗所在的川蜀思南府。
江中虽未下雨,但蒙蒙烟气伴着晨时冷风沾落衣衫,依旧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在阿狸的十余载的故梦里,她的主人最是怕冷,因而她早早备好披风候在帆下。
只是那孤坐在帆头瞭望台上的人儿丝毫没有留意。
将一切行程安排妥帖的重明于客舱中久寻不见肖懿卿,也来到了甲板上。
“阿狸!阿狸——”重明摇臂轻唤着,从船头小跑到阿狸身侧,见她蜷坐在木质台阶上颔首愁眉微蹙,笑问,“这是怎么了?她回来了,你不是最高兴吗?如今这是怎么了?”
“是啊,回来了。”阿狸强笑一声,歪头伏在膝上嘟囔,“弟弟坐了她的皇位,派兵胁迫,逼他现身。好容易消了君王杀忌,偏又只能听安排坐官船,一路跟踪限制!神鬼都知道主人忍了什么委屈,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若是九年前……”
“唔!”
重明一把捂了她的嘴,左右环顾,确认近处无旁人,才松了手,凑近低声道:“姑奶奶,这可是官船!你下了船再说这话啊!”
“略略略,呸!”阿狸像是嫌重明手脏一般,用袖子来回擦嘴,连声呸呸。
肖懿卿闻声,倏地从瞭望台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在重明身侧,形影莫测如若鬼魅,倒把重明吓得一激灵。
“公、公子!”重明抬头定睛一看,拍着胸口连连抒气,“你……悄么声的,吓人家一跳。”
肖懿卿前世可没见过重明这般带着撒娇意味的嗔怪,不由得蹙起剑眉,白了他一眼,低音问:“都准备好了?”
“是,先走水路十三日,再骑行,所需马匹和轮换船只相关驿站、渡口都已经准备齐全。”重明起身拱手恭敬道,“不知公子可有旁的需求?”
“有。”肖懿卿从袖口取出早已备好的纸条,“明日我醒来,要尽数看到。”
重明打开纸条一看,眉头渐渐皱起,那白纸上分明写着:黄鱼油二两、珍珠末三钱、白芷……
这像是一张制作油膏的药方。
“公子,这方子上大多数东西倒是不难找……只是,”重明抬首关切道,“旁的奴不知,但马齿苋、柴胡等等都是消炎镇痛、祛瘀止血的,公子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主,”阿狸闻言立刻起身为肖懿卿披衣裳,满面焦急,“怎么了?哪里痛?您怎么连阿狸都不告诉!”
阿狸生怕这一世的肖懿卿又瞒着众人忍受夜夜深痛,独自承受无边苦海,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好歹前世易寯羽还告诉她,此生肖懿卿怎的连她也不说。
“我没事。”肖懿卿被他二人突然的关心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拍着自己的胸膛,淡淡一笑,“你家少主现尔十七岁少年郎,身强体健。这药我用作别处,无需替我担心,准备去吧。”
重明细瞧了瞧肖懿卿,确见他唇红齿白、双眸精光熠熠,不像是有病气的样子,也就不再过问,行礼退下。
倒是阿狸,俏目滴溜溜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咬唇轻轻嗤笑。
肖懿卿瞥见她一脸坏笑模样,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尴尬地清清嗓,侧肩轻推阿狸,道:“你贼笑什么?”
“奴啊,笑某人前些日子还担心肖家公子嫌恶,现下却连药膏都准备上了。”阿狸看肖懿卿刻意撇过脸不理她,便晓自己说对了,甚至不给肖懿卿留辩驳余地,接着说,“主可别说,这世间还有旁的什么人值得您亲自为他制作油膏。奴虽只瞧了一眼,却看见了‘蛇床子’三字!蛇床子唉——”
“闭嘴吧你!”肖懿卿忽被人拆穿心思,只觉耳尖倏地泛热,忙低低斥了句,大步溜走掩饰心虚。
阿狸瞧肖懿卿害羞窘迫得可爱,也不再逗他,安静跟在其后,同去客舱。
初春江水寒,肖懿卿一行人逆流而上,很快便至扁舟不行的辰州府。
官船上有几人坚持随肖懿卿同行。肖懿卿瞧那些人面华身壮、吐息轻缓,便知其内力深厚。
肖懿卿猜测,他们定是易宁所派。
如果被监视可换易宁心安,肖懿卿就算不满、在意,也不得不妥协,终是冷面默认,不曾言他。
众人下船有鹤府影卫接应,随即换乘八百里快骑,一路披星戴月、扬鞭策马。
又经一昼夜奔袭,跑死数匹骏骑,众人约于第二日寅时入思南府。
方入思南境,就连风中都充斥着浓郁的梨花香气。
肖懿卿勒马驻足,放眼望去:初春清阳下,青山绿水间,竟全是开至荼蘼的圣白梨花。
环思南皆山也,而山间只千树万树梨花盛放。风起兮时,梨花瓣纷纷乘风而起,于郁郁山间掀起阵阵“白浪”。
片片碎玉,有些随风高高扬起,晨阳为其添金辉;有些旋山体而下,如万千白蝶纷飞。
“主难道不知?”阿狸驱马至肖懿卿身侧,见他昂首泪目、满面愕然,轻声劝慰,“‘思南思卿,梨弥山径’。思南府之情重,天下皆知,奴以为……主也曾听闻。”
肖懿卿日夜渴盼肖劭朗的消息,自然也留意过。他以为,夫君也许只是如深思亡妻的潘安一般,种上一山的烂漫桃花,是世人被所谓情爱打动,以讹传讹罢了……
却不知,这世上当真有人肯为他,种出这一城繁华。
原只是心动,亲眼见之,方才知心恸。
众人于思南府驿站短暂休整。
“肖公子,用点热食吧,”重明向独立驿站前的肖懿卿行礼,“奴已派人通知公子,饭后咱们便入城。”
肖懿卿闻言回首凝视重明,眸色复杂,一言不发。
他们坐船骑马昼夜不歇,为的就是能尽快让肖懿卿与肖劭朗见面。没有明明到了思南府,却停下来用餐不前的道理。
重明若不是有特殊安排,便是有意困住肖懿卿。
在肖懿卿前世的记忆中,重明对肖劭朗既恭敬体贴,又忠恳知进退。
若不然,重明不会一接到肖懿卿的暗示就匆匆赶来襄助。
可是驿站这场“宴”……
肖懿卿委实不愿用鬼魅人心猜测定夺。
这一层,肖懿卿看得透,阿狸也瞧得出。她本想质问这次驿站换马为何如此拖沓,现尔她明白了,他们都是在为二楼这场宴。
面对肖懿卿与阿狸二人双重审视,重明容色未改,从容抬首与之对视,眉间一片清明,未现半分狡黠或紧张。
罢了。
肖懿卿轻声一叹,未言一字,背手旋入。
既然主人不挑破,阿狸自然不会多嘴发难,也就多瞪重明一眼,默声跟着肖懿卿拾阶而上。
“公子。”
随行众人拱手而拜,待肖懿卿落座,也依次入座。
肖懿卿拾筷与阿狸递了个眼神,便默默吃起饭来。
肖、狸、重明三人同坐主人东桌,吃相优雅。反观隔壁两桌大汉,因为昼夜奔袭、粒米未进,食饭如饮水,片刻间便已杯盘狼藉。
阿狸面露鄙夷地瞥了那帮汉子的饭桶样儿,倏尔却听不见旁的声音,再回首,但见两桌人全都昏死过去,有的东倒西歪倚在桌上,有的甚至倒在地上呼声乍起。
“药效挺快啊。”
阿狸嗤笑一声,见肖懿卿慢条斯理地吃饭不说话,似在等一个交代。
“进来。”重明看着肖懿卿万古不变的沉静面色,心下却有些慌,放筷侧身击掌,“公子看看,可还行?”
三人目光一同看向敞开的大门,阿狸的眸子倏地亮了起来。
来者是两位衣着打扮与肖懿卿、阿狸十分近似的男女。
日前,肖懿卿在交给重明的药方中就用曾经与鹤府通信的暗语标明,要重明尽快准备好替身。
他这样爱自由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甘心受人监视掣肘!
肖懿卿只抬眼瞟了一下,冷冷道:“忒粗糙。”
“时间紧迫,请公子海涵。”重明携二人拜首,“楼下凌城、凌慕、凌江三兄弟将护送公子前去广海卫,与小公子相见。”
“广海卫?”阿狸一愣,肖劭朗竟不在思南府?凌姓护卫,是凌霄的人?
“是,是大公子的安排。”重明躬身向二人详解,“公子恐怕不知,自九年前您走后,易小公子性情骤变。陛下念着旧情,虽不一定会因忌惮唐门、影卫、鹤府而害小公子,但大公子还是心有余悸。毕竟小公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在思南府特意设下千里梨林,以小公子之名缅怀您,以消君王忧虑。”
“做戏做全套啊。”阿狸轻声一笑,为肖懿卿斟上热酒,心中虽有被人耍得团团转的不满,但主人没有真的动怒,她也只能阴阳怪气,“居然还要我和主人跑遍至西至南才得与故人相见。”
“而且,公子……恐怕坐不得船舶,漕帮早已成了官船、驿港,眼线众多,陆路反而安全。”重明深知惹怒眼前这位主子的后果,也知是这“戏”误了他与故人重逢,故而愈发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