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鲶鱼效应】
皇帝朱仲檐听首辅一番话,颇感受用,“哈哈,好一个变化才是常态!老先生说的好啊。”
“所以,老臣的态度,是支持这次光禄寺的改革,另外,臣也想看看,究竟这场改革,能否给朝堂带来一些新东西,对于这一点,其实臣很期待,无论是好的坏的,都想看一看。”
永明帝欣然点头:“不错,朕倒是想起某人说过的一句话,叫什么鲶鱼……东燕,鲶鱼什么?你可记得?”
李东燕转身向着皇帝回道:“陛下,那是阑司珍说的,叫‘鲶鱼效应’,意思就是将一条鲶鱼丢入鱼池里,本来池水平静,却因为一条乱动的鲶鱼而搅乱一池湖水,让其它的鱼也变得不安分。”
“呃~对,就是这样,不过,朕没亲眼所见,所以不太相信。”永明帝沉吟,又道:“不如这样……东燕,去找几条鲶鱼来,就投在后殿水池里,看是否能搅乱一池湖水。”
“臣这就去办,”李东燕应下,告退,很快步出文华殿,招来手下急去办理此事。
殿内,李琚笑吟吟道:“呵呵,臣还是头一次听到有这种说法,臣也想见识见识。”
“好,待会诸位爱卿就随朕一起去后殿观看。”
一炷香时间才过,尚膳监的小火者就提了一篓鱼过来,事情办的很麻利,要知道尚膳监和大庖厨都在武英殿以西。
那一篓鲶鱼被抬进了文华殿后殿,皇帝与诸位臣子便一同来到后殿水池边,这里的水来自西海子,过金水桥蜿蜒回绕到文华殿后,又从刻漏房穿过流经东宫大门前星门。
后殿有一小片池塘,风过而波澜不惊,小火者得李东燕示意,将这一篓不停扳动的鲶鱼一下倒入池中,三条约莫五斤左右的鲶鱼入水,瞬间激起无数水花。
众人连同皇帝在内皆目不转睛盯着池水,果然不出片刻,原本像镜面一样的池水开始搅动,而后有无数小鱼跳出水面,还有大鱼也从水底泛起,摇头摆尾不停地扑腾。一时间,不大的池子里竟挤满了大小胖瘦各种鱼。
徐兖惊呼:“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鱼!”
话说紫禁城里的河,就是排水口,居然还有鱼能生存?多么神奇的一种存在。
刘一焜见之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这些鱼刺多,不好。”
徐兖一听有点哭笑不得,这扯的太远了吧?不是廷议吗?
李琚盯着这满池不停被搅动的鱼,忽然脑里灵光一闪,一下明白了什么,他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老臣明白了!明白何为鲶鱼的效应?”
永明帝笑呵呵道:“既然老先生明白了,不妨说出来,朕也听听。”
“鲶鱼是不安分的,它们一旦被投入水中,同样会让原本安静的鱼变得不安分,那是因为鲶鱼破坏了它们习以为常的旧例,虽然池鱼是被动接受,但也正因此,这池水又活了过来。就好比新政改革就是鲶鱼,它带来的是不适应,本能抗拒,因为改革,让原本一成不变的法度、规矩、惯例全变了,为了重新适应,就不得不跟着变化。”
“那么这池鱼不停翻腾,也就是在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置死地而后生?”
“呵呵,徐卿这么比拟很生动。”
“朕也明白了……”永明帝看着那一潭被搅浑的池水,若有所思,半晌,转身看着随他一同前来的朝廷大臣。
“诸位爱卿,朕之所以采纳廷议,也是为求集思广益,以使事理斟酌至当。朕记得上次廷议还是数月之前,那次比之今日参与者,人数多了不少,最后的结果,朕甚是满意。但朕也知道,你们一直以来担心所有廷议的结果不能拘天子意志,就好比上次廷议结果若是令朕不满意,那么会不会屡次下议?亦或置廷议而不顾以中旨行事?”
“臣等不敢。”
“汉置大夫,专掌议论,事苟疑未决,合中朝之士杂议之,自两府大臣至议博士郎,皆得议之。不似以卑亢尊,如盐铁议也……故曰汉之集议有公天下之心。今制亦议,那么朕也想反问诸位,你们可有公天下之心?可做得公天下之事?”
众人纷纷应诺。
今日廷议给事中马仕璋也有份参与,他听了这番话,心中微起波澜,公生明,私生昏,是后句,陛下言而未尽,似乎带了另一层意思。
这层意思或许就是不满?若是不满,他也能体会,因为陛下的不满大都来自言官。但作为天子,历来臣子都怕天子君德缺失,所以才有贞观之治的谏官随宰相入阁议事,宋太祖乃开国之君,也常常违心屈从廷臣的意见。自有君主以来,从来都不缺敢于直谏的臣子来纠君愆,格君心。
但若是站在君的一面,君又会怎么想?要是言官出自公心,奋不顾身直言极谏,即便杖打戍谪后,能够平冤昭雪获得声望和升迁,即可激励正气,又可鼓舞人心,这无可厚非,只是一旦这种裹挟了私心,被作为一种以退为进手段,那么言辞激烈的直谏就会变味,也就成讪君卖直,实为侵天子之权,陛下对言官的不满,大抵也来于此。
若是站在百姓的一面,百姓的优乐都取决天子的君德,若君德缺失则天下遭殃,那么纠君愆、格君心,言官以直谏为嚆矢,便在情理之中。
只是马仕璋想不明白的是,这尊君—罪君,周而复始,仿佛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圈,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窠臼里面。
“好了,今日廷议到现在,已经时候不早了,诸位心中可有了结果?”永明帝继续道。
“老先生,你先说吧,”他又看向首辅李琚。
李琚微笑道:“臣刚才就明确表示了,支持光禄寺的改革,所以臣以为‘可’。”
刘一焜刚才虽与徐兖有小小的争执,但想了想,还是说道:“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附议……”
其他人见内阁已表态,也纷纷跟随附议。如此一来,不久前还是久拖未决的光禄寺预算案,就在一场生动的鲶鱼表演下全数通过。
永明帝面带笑容,显然对结果还是满意。“那么接下来,就请阁老们再辛苦一下?”
李琚恭谨回道:“臣不敢言辛苦,为陛下分忧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嗯,内阁先草拟一份圣旨,回头再拿给朕,没问题就施行下去,对此次廷议,朕就不另做批答了。”
“臣遵旨。”
众人从文华殿再次出来时,已经申时过了,事情终于了结,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一想,原来午膳都忘了用。四位阁老要急着赶回内阁,徐兖则一脸喜气,他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
徐兖心情甚好,不等内阁提醒,就主动说道:“四位阁老请放心,先回内阁稍等,饭食很快就会送来。四菜一汤,包您满意!”
李琚呵呵一笑:“那就多谢徐卿。”
刘一焜却朝他一瞪:“赶快就行,别的就不用讲究了。”
徐兖依然笑吟吟的:“诶,您几位劳苦功高,再怎么也不能在饭食上亏待啊,再说我已经向陛下禀明,准备将那一池子肥鱼打捞上来,今下晌就给各位改善改善,先做个酸汤鱼,再来个沸腾鱼片,如何?保证刺少。”
刘一焜听了,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言语了。
“好啊好啊,那我等今天就有口福了,”次辅叶阁老也笑着道。
“哦~对了,”李琚又想起今日似乎没见到某人,又问:“今日怎没见阑女官?”
“据说皇后娘娘找她有事,所以没来。”
“哦……”
邬阑确实被皇后娘娘叫到了坤宁宫,一大早就去了,而且也确实事关重大,她此时就在东披檐下的清暇居里。坤宁宫是东露顶有安德斋,西露顶有养正轩,东披檐有清暇居,北围廊有游艺斋。这清暇居后来就成了皇后处理宫务的地方。
邬阑暗自寻思着,太子明年夏天要娶媳妇,她皇后娘娘现在就开始筹划皇太子纳妃的仪式了,皇后还让她在仪式中充任典内,这……她想了半天都没搞懂,皇后为何选她?
关键是典内在仪式中是负责为太子妃引赞礼的。她虽是女官,但什么这个礼那个礼的,她都不完全懂啊!又怎么去引赞?不过有一点她是知道,王皇后于这次她亲生儿子的婚礼,亦是相当认真,哪怕有违制之举。
“阑司珍……”
“啊?臣在,皇后娘娘,”邬阑想的太出神,冷不丁让皇后‘抓住了’。
“本宫想着,这马上就到年关了,宫中诸事繁多,腊月冬至、元月正旦、三月亲蚕礼、五月太后圣寿、六月册立太子及纳妃等等等等,光这几项大事就够的忙,接下来这半年时间,诸位要辛苦了。”
“皇后娘娘都身体力行,臣怎敢说辛苦?”邬阑欠身回道。
“是啊,娘娘贤德,亦是夙夜在公,而我等职责所在,辛苦也是为了助娘娘早日实现宫壶肃清的愿望。”
119【整饬宫闱】
宫壶肃清?邬阑一听这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邬阑朝说话这人瞟了好几眼,而对方根本就没留意她,只是眼神一直在跟随着王皇后。
邬阑暗自摇头,这不知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皇后自己琢磨出来的圣意?反正以她对永明帝的了解,陛下似乎从未限制过皇后的权力。
像每年除了冬至、正旦、万寿圣寿,文武百官除向皇帝进表朝贺之外,也向皇后进笺,皇后千秋也是,不仅年年筵宴,还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每年的亲蚕礼也从未断过。皇后能如此频繁的与外界接触,正是体现一国之后母仪天下的权力。
但说话那人明显是皇后自己的人,她能说出宫壶肃清的话,是否就代表了皇后的意思?邬阑摸摸自己的下巴磕,心中也在琢磨着,这到底是要肃清什么?
又或者有人嫉妒她?也未尝不可能,她蹿红太快,圣眷正浓,要说有人羡慕,有人巴结,有人因妒生恨,其实都很正常。就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如今她经比初进宫时长进多了。
“今日本宫让尔等前来,还有一事就是,宫里的诸事安排需要调派人手,虽然去年已然进了新人,但又放出不少老人,这两厢抵消,实际人手还是不足。本宫是想,与其等待每年采选新人,不如就以现有宫人进行重新调配。具体以六尚局为主,好比去年进的新人若有可堪用者,则大胆启用,此其一;其二,宫女当中,若经考核表现不俗者,同样可晋升为宫官;而年老体弱者,若还能服劳者,可安排相对简单、轻松一些的事。那些确实不堪用者,坚决打发掉,宫里也不养闲人。”
豪嘛!邬阑总算看出一点皇后的意图,这是趁着年底,要开始整顿后宫了。
嘶……难道……不会与她向皇后提的后宫预算有关联吧?要是有关,这还真是牵预算一发而动后宫全局啊。皇后平日里并不彰显,陛下这一立了太子,果然就马上不同了。
“对于此次宫人的重新调配,同样包括隶属于乾清宫,太子、诸位皇子公主身边服侍的宫人,当然,于此本宫自会向陛下禀明……”
妈呀!邬阑心里一惊,这说的不就是俺们?
“清查,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严规矩,六局二十四司,要各司其职,尤其尚宫局。李尚宫……”
“下官在。”
“六局以尚宫为首,你作为尚宫,说说你局执掌,具体一点。”皇后问道。
李尚宫起身,敛衽行礼,侃侃说道:“尚宫总行六尚之事,凡出纳文籍皆印署之,若征办于外,则为之请旨,牒付内官监,监受牒,行移于外。本局下设司记、司言、司簿及司闱,司记掌宫内诸司簿书,出入录目,审而付行;司言掌宣传奏启之事;司簿掌宫人名籍廪赐之事;司闱掌宫闱管钥之事。”
“嗯,很好,”王皇后十分满意,“本宫至今记得初进宫时,当时的老尚宫蔡女官对本宫所说的一些话,她说高祖皇帝严于宫闱之政,遂有后来的《祖训》,其中规定:自后妃以下至嫔侍女使,大小衣食之费、金银、钱帛、器用百物之供,皆自尚宫奏之,而后发内使监官覆奏,方得赴所部关领。若尚宫不及奏,而朦胧发内官监,监官不覆奏而则擅领之部者,皆论死,或以私书出外者,罪亦如此……”
“今虽已过三百年,但《祖训》依然明若观火,所以,本宫决定自今日起,严规矩便以此为发端。而尚宫局即是总行六尚之事,就要担起总行之责,下设四司亦要严格执行。”
李尚宫恭谨答道:“是,下官谨记。”
皇后又道:“另外,宫正司宫正……”
“下官在。”
“平日里,宫人皆对你司讳莫如深,那你也说说你司执掌好了。”
“是,下官遵命。我司主掌纠察宫闱,司责罚戒令。若宫人不供职者,则以牒取裁,小事决罚,大事奏闻。”
“嗯,想来本宫的意思,诸位也明了了,尚宫局担起六尚之事,若有不供职者,宫正司司责罚戒。当然,有罚亦有奖,表现突出者,岁时赐赍,赏以官秩,并以所授品调整廪赐。”
皇后讲了这么多,邬阑也明白了她的意图,就不知皇后要怎么处理她这样的?
“还有就是,阑司珍……”
邬阑微微挑眉,想什么来什么?“下官在,”她欠了欠身。
“虽然你如今在乾清宫行走,但你的宫籍还是隶属六尚,平日出宫办事,亦或随侍御前,同样须向司记申领出入文书,加印之后方与授行,不得差别对待。你可清楚?李尚宫,你亦清楚?”
“下官清楚,”李尚宫回道。
邬阑眨眨眼睛,半天才回道:“是,下官清楚了。”
“后宫里,没有特例,包括本宫亦会谨遵《祖训》。若有犯错,本宫自会领罚,但若宫人犯错,虽不至死,但是一顿鞭子肯定是少不了的……”
哼!邬阑闻言暗暗冷笑,这就是专门针对她说的。亏的当初造预算时还替她着想,看来还是天真了,果真应了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曲直。是非曲直是什么?说白了就是利益。
看来平时还是得向皇帝打打小报告才行。
邬阑微微一笑,显得温和而恭谨,“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只是……唉,臣真是左右为难啊!一想到每日除负责女官库的诸事宜之外,还要日日到户部报道、历事,历事三年方能从国子监肄业。不仅如此,还要服劳光禄寺,掌光禄寺银库,这银库大使虽流于品外,但却是位卑而责重……皇后娘娘,非臣不想遵守宫规,遵守《祖训》教导,这实在是臣分身乏术啊。娘娘您看……”
王皇后默然看着她,半晌无语,稍后才哼笑了一声,“阑司珍确实难得一见的人才,能得陛下如此器重,恐我大明自立国以来,都未曾有过……即这样,那么本宫自会向陛下陈情,准你特殊地位好了。”
“哪里,臣自是不敢与孝慈皇后、仁寿皇后相提并论,这二位先皇后才是大明女性都该敬仰的女子典范,亦是臣心目中的偶像。再说,臣在宫中不敢说就特殊,在履行职责方面,臣与诸位女官也无甚区别,只是分工不同罢了。”
王皇后一直保持微笑,末了还是点点头,道:“好吧,本宫知道了。”说罢,便不再理会邬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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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午正时分,邬阑才得以从坤宁宫出来,此时她早已饥肠辘辘,想了想,还是先把小火招来。
小火很快来了,笑嘻嘻道:“阑女官,您有何吩咐?”
“今天廷议结果如何?”
小火答道:“还没有结果,阑女官,还在议呢。”
“那么久还没议完?”
“是啊,不过挺奇怪的,方才小的还见李爷爷从文华殿出来了一下,吩咐人去找什么鲶鱼?后来小的打听是陛下要的,小的就搞不懂了,阑女官你知道吗?”
邬阑奇怪道:“我哪知道?”
心中又转过念头,既然还未结束,就暂时不管,还是先去填肚子吧,只是到哪里去蹭伙食呢?
寻思半天,最后还是去了翊坤宫邬贵妃那里。
从坤宁宫西庑的龙德门出来,正对广和右门,穿过此门右手第一间宫殿就是翊坤宫。翊坤宫为前后殿的工字形宫殿,邬贵妃通常后殿用膳,后殿两边各耳房三间,西二间连通,为茶室。
快入腊月,天气已十分寒冷,翊坤宫早早就烧起了地暖,所以邬阑一进到殿内,就如季节已进入春天一般。身上厚重的大氅已穿不住,邬阑赶忙脱下,只剩外面的短袄长裙。
“姑母……我来蹭饭了,有吃的吗?饿死了,”邬阑一进来就开始大呼小叫。
邬贵妃正在茶室里小憩,一阵嘈杂打断了她的午休。
她有起床气,于是没好气的说道:“蹭蹭蹭,成天就知道蹭,宫里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用?”
邬阑却不以为然,笑嘻嘻道:“没短,就是觉得你这做的好吃,要不以后我把月钱交到你宫里来算了,以后你就管我的饭,如何?”
“不如何!”邬贵妃一口回绝,又懒得与她贫嘴,遂吩咐左右侍女:“去,给咱们阑女官准备些吃的去。”
“是,婢子遵命。”
侍女出去准备,邬贵妃又问道:“从哪来啊?”
邬阑正好有一肚子苦水想找人倾诉,于是说起了皇后的种种改革后宫的举措。
邬贵妃一听,眼神微凝,而后渐渐专注起来,邬阑倾诉完,就见她那一道秀眉早已拧在了一起。
“姑母,你说皇后这是啥意思啊?”
半天,邬贵妃才开口道:“啥意思?你不都说了吗?还问本宫?”
“不是诶,我是想问皇后她到底有何目的?而且我觉得她明显在针对我诶……”
邬贵妃眼珠一转,看着她:“针对……是啊,不针对你,又针对谁?说句不敬的,要本宫是皇后,也会针对你。”
邬阑有些惊呀:“为啥呀?”
“为啥?因为僭越了……”
120【宫壶肃清】
邬阑实在搞不懂这些女人的逻辑,亦或说是宫里女人的逻辑。
一国之君开明,从不限制皇后行使权力,支持她母仪天下,这不仅是为天下女子做表率,还能给女子以勇气,尝试走出闺房去做职业女性啊。她不就是个例子,陛下从未把她看作是一个只能生孩子的后宫女人,而是给她机会证明自己同男子一样,是对朝廷、对国家有用处的人。
怎么就非得自己把自己往套子里钻?然后美其名曰为贤良淑德?
邬阑端详着邬贵妃,心中惦量了半天,还是把话问了出来:“姑母,怎么我就成了僭越?难道女子就只能呆在规矩铸成的四方天地中?不能有半点所谓的‘逾越’?”
邬贵妃眼神微凝,同样打量着她,半晌,笑了笑:“怎么?觉得姑母教训的不对?”
邬阑一时不知从哪解释,说女子同样可以享受男子的待遇,然后给她讲女权?讲平权?她不会认为自己是疯了吧?
“一个人,不管男人女人,都有千万种可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或许是儿时的一个梦想,或许只是有优秀的人在前面做榜样,而她想向优秀的人看齐……人不怕怎么想,就怕什么都不想。”
邬贵妃脸上露着模式化的笑容,尽管这笑容看起来是多么亲切和煦,但邬阑深知,这样的笑容背后,有一颗非常硬的心,毫无同情之心。
邬阑突然没了吃饭的心情,也没了心思说话,她垂眸下来,考虑是否还继续呆在这里,或者立马抬脚走人。
想了一会,终于说道:“看来姑母这顿饭是没口福吃了,邬阑这就告辞,下回……以后再来看望姑母。还有,这天寒地冻的,您自己也当心身体,平时还是多做做运动,那样才对身体好,别成天老呆在暖气房里。”
说完起身,很快就出了后殿茶室,跨上穿廊。
邬贵妃并没有阻拦她出去,只是静静的看着。穿廊上正好碰见端着饭食的婢女,邬阑与之擦身而过。婢女一惊,轻呼:“诶?阑司珍……”
邬阑似乎并没听见,头也不回的往正殿走去,正殿后门洞开,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里面最后一道屏风。邬阑绕过屏风,很快便消失无影。婢女丈二和尚一样,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屏风那里。
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手中还端着饭食,是一碗香喷喷的扁食,撒了几滴香油,混着葱花的香味能飘出老远,还配了两碟爽口的小菜。她想了想,只得继续进了后殿,将饭食随手交给小丫鬟,然后挑帘进了茶室。
“娘娘,阑司珍她……”
邬贵妃歪着头,用单手支着,双眼微闭似乎在小憩,婢女不敢太过打扰,遂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陪在她身边。
过了许久,久到婢女以为贵妃真的睡着了,但却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声,“唉,那孩子……”
婢女小心翼翼又问道:“阑司珍她……怎么突然就走了?”
“坤宁宫那位,又要开始折腾后宫了,我只是想提醒她一下,哪曾想她……”邬贵妃懒洋洋的回道。
“折腾……”婢女稍稍皱眉,“那位又要整什么幺蛾子?难道就忘了前几年的事?”
“哼~”邬贵妃哼了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太子已立,她觉得熬出头了呗。”
“唉,真是搞不懂,”婢女无奈摇摇头,“为什么有人总喜欢折腾?难道还要像上次一样,不折腾出几条人命不罢休?”
“别说了……”邬贵妃突然皱起了眉头,一脸难受的模样,“拿过来……”她伸出手指着地上一只痰盂。
婢女一愣,但瞧她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一手捂着胸口,一副想呕吐的模样,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抓起痰盂递到她面前。
贵妃干呕了几声,却没吐出什么,脸色依然难看,呕无可呕,人却十分难受,她一把推开了痰盂,然后身子往后一靠,整个人就好似一朵娇弱得令人心疼的花朵。
“快倒杯温茶来!”婢女放下痰盂,厉声吩咐道。
然后抽出丝巾给她擦擦嘴,连声安慰道:“茶水就来了,先漱漱口。”
小丫鬟递上温茶,又拾起痰盂等在一边,婢女接过茶水递到嘴边,“漱口,漱了婢子再给您拿些酸梅子来。”
邬贵妃依言做了,末了倚在榻边,好似大病了一场,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直到婢女拿来梅子,放进嘴里,一股酸味直冲脑门,她似乎才感觉好了一些。
“娘娘,您……这样多久了?”
“也就最近吧,算算小日子,感觉也没差几天呢。”
“您的小日子通常都不准呢,这次您……会不会就怀上了?”
“唉,”邬贵妃轻轻叹道:“现在说不好,只有再等些日子看,不过……”
她又顿了顿,继续:“通知下去,凡在翊坤宫的人,全部噤声,不准泄漏半点风声,违者杖毙!”
婢女神色严肃:“是,婢子记下了。”
邬贵妃又蹙眉想了想,道:“把饭食用食盒装了给那丫头送去,想必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地方蹭,送她住处去。”
“好,婢子这就吩咐人……还是亲自去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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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阑果然回了乾东五所她的住处。
她从翊坤宫赌气出来,也一下找不到地方再去让她蹭饭,遂只得怏怏地回了乾东五所。肚子依然还饿着,回到住所就一头栽在床上,脸朝下,用被子拢着。
小侍女赵寿进来瞧她,嘴又开始叭叭着:“阑女官,吃了吗?怎么趴着啊?哎呀,阑女官,冷不冷,要不奴婢给您燃火盆吧?”
邬阑只觉呱噪,又把被子拉过全盖在头上,嘴上还嘟囔着:“出出出出去……”
赵寿一下没听清,以为同意让她燃火盆,于是答道:“好嘞,奴婢这就去。”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没多久邬阑又翻身坐了起来,长倏了一口气,心下非常懊恼,恼自己还饿着肚子,还恼自己太过冲动,对邬贵妃无缘无故就发了一通脾气。
赵寿复又回来,身后还跟着贵妃的贴身婢女。
“阑女官,殷姐姐来了,说给您送吃的来?原来你还没吃呢?刚才怎不告诉婢子一声,也好……”
“行了,赵寿,你出去吧,”婢女一拍她的肩膀阻止她再唠叨:“去把火盆端进来,这屋子太冷了,跟冰窖一样。”
“哦,好……”
赵寿出去,婢女这才端着食盒放到槛窗下的方桌上,打开盖子,一股食物的鲜香就飘了出来,瞬间飘满整个房间。
这香气直往邬阑鼻子里钻,立马肚子就有了反应,“咕咕……”肠鸣声异常清晰,连隔着老远的婢女都听清了。
“扑哧~”婢女一下就笑了,“还不动?再不吃都凉了。”
邬阑这才哦了一声,下得床了来,走到槛窗边坐下。只看了一眼食盒,顿觉舌底生津,也不顾什么礼仪,拿起筷子就开整。
邬贵妃做事就是妥当,邬阑边吃边想着,知道她没地蹭饭就给她送了过来,生怕冷了,还贴心的用小炉子煨着。
“你……待会儿回去,替我给姑母道声谢……”邬阑嘴里还没咽下就含混不清的说着。
婢女笑笑:“晓得了,你先吃,什么话吃完了再说。”
一碗热腾腾的扁食,还加了些辣油,无比鲜香爽口,邬阑最后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喝完她额头也冒了一层汗出来。
婢女一直笑眯眯的看着她,见她吃完了又麻利的收拾起碗碟放到食盒里,准备待会提走。然后又为她重新斟了新茶奉上,这才坐下与她说话。
“阑司珍刚才,怕不是误会了我家娘娘的意思。”
邬阑手捧着茶,边喝边听她说,此时她心绪早已平稳了许多,虽是喝茶,但耳朵却在仔细聆听着。
“中宫皇后,几年前就搞过一次所谓‘宫壶肃清’,那时……其实在奴婢看来,是一次很不成功的整顿,整个后宫不但怨声载道,而且有好几个姐妹也因为那场肃清,而失了性命。”
邬阑闻言,颇为惊讶:“那时是因为什么要搞肃清?”
“唉……”婢女不禁叹了叹,“要说原因……也不知皇后娘娘是受了谁人的怂恿,突然就提出要整顿后宫,而且一不说原因,二不说须整顿哪里?直到宫正司的人和六局的尚宫们,连同皇后宫里的嬷嬷,将乾东、西五所,一并六尚局里外都翻了遍,还不肯罢休,还要求东西六宫自行内查,主动交出‘犯错’之人……”
婢女越说脸色越冷,而邬阑却越听越心惊:“那最后查到什么了?又到底是纠察什么错,要如此兴师动众?”
婢女冷笑一声:“婢子是不知道那些‘犯错’之人到底犯了什么错?或者什么罪!这其中还包括很多低阶的嫔。”
“那……”邬阑更加惊讶:“陛下就没阻止吗?”
婢女嘴角勾起一抹笑:“陛下?”
“哦,”邬阑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没有。”
婢女长长吐出一口气,缓了缓,继续道:“婢子说这些,也没有其它意思,就是提醒阑司珍,对于坤宁宫,要长个心眼。”
121【资本北上】
一进腊月,就意味着一年快到头了。
宫里在年末都会很忙碌,包括皇帝在内。像冬至日就有祀天,以前是正月里的大祀,后来改成冬至祀天,夏至祀地,祈谷礼在正月里上辛日举行。但如今却又都改了回去,所以正月的天地祀也是一年中极为重要的祭祀,其次是祈谷礼。
正月第一天还有大朝会,因正月一日谓之‘三朝’,即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正旦大朝会就是百官朝贺皇帝,命妇朝贺太皇太后、皇太后、中宫,及百官朝贺东宫。
参与者除了文武百官,还有亲王、外夷贡使,朝贺之后还有大宴,以宴来款待参与朝贺的人。
正月里还有上元鳌山灯会,这是从永乐朝就定下的。元宵节百官会放假十日,与民间放灯十日皆从此制,十五这日,皇帝赐文武群臣宴,然后赴午门观鳌山三日。
腊月初八这天,因是常朝,所以百官上朝之后,很快便结束了,然后永明帝赐下腊八粥。虽是一碗简单的腊八粥,但也是充满了仪式感,先期数日,就要将红枣敲破泡汤,直至初八早晨,加上粳米、白果、核桃仁、栗子、菱米,一起熬粥。粥熬好,先供于佛圣之前,而后户牖、园树、井、灶也一并供上,然后才是吃粥。
早朝结束,永明帝没有再招臣子继续议事,遂回了乾清宫。不久,就有内官监的掌印来禀,请办正月十五的灯节烟火。
灯会承办者一般都是内官监和钟鼓司,像鳌山灯用到的奇花、火炮、巧线、盒子、烟火、火人、火马等,都是内官监供应。向陛下请办,其实就是向他申请筹办经费,经费足,灯会才会璀璨夺目。
一提起钱,永明帝自然就想到了宫里谁在管他的钱袋子,“伴伴,去叫刘炳和邬阑过来,”他吩咐道。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郑伴伴应下,立马遣人去寻两人过来。
很快,邬阑拿着帐本就来了乾清宫,随后刘炳也到了。
御马监章掌管了三宫宫庄之外的整个皇庄,皇店,以及草场,每年为宫里创收近三十万两白银。除了这笔收入,各地的镇守中官也多为御马监宦官出任,其主要职责之一就是采办土仪贡品,过手的钱钞银两及作为支付手段的盐引更是无法估算。
刘炳知道陛下找他所谓何事,今年可谓是大赚的一年,光从收入上来看,就比去年有大幅增收。所以此时的他心情格外好,甚至可以想象当陛下知道今年收入那个具体数字之后,会龙颜大悦。
刘炳心情不错,看邬阑也觉得比以往顺眼多了,当然他也清楚,今年收入能增加,有赖于邬阑牵头的那几个大项很快有了收入。
“刘炳,你那里今年收成如何?”永明帝直接开问。
要说年底自然也是各衙门最忙碌的时候,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算总账。后宫、内官同样不例外,像邬阑还掌管了东裕库,同样要年终扎帐。
刘炳早几日就核算好了御马监今年的收入,心中有了谱,此时他便从容不迫的回道:“回陛下,今年较去年有大幅增收,共有这么几项收入增加明显,待臣为陛下说明。”
“好啊,你都大致说一说,朕想听具体一点的。”
“是,首先就是草场税田的子粒银,此一项因为一直沿用每亩征银3分的惯例,收成每年出入不大,不过臣要说的是,今年的征收工作,比以往各年都顺利得多,而且所欠逋赋也征缴了不少回来。”
“哦,这是什么原因?”
“臣遣人去打听过,大概就是今年开始,草场佃户与赛马场大都有了合作,地里只要有收成,基本都被赛马场收购,而且是当场银货两讫,概不赊欠。所以今年佃户的日子比较好过,基本都有盈余。他们不仅今年好过,听说赛马场还预定了明年的收成……想来越往后会越好吧。”
永明帝欣然一笑:“如此甚好,佃户有盈余也是他们该得的,只是朕要提醒你,不可趁机随意调高子粒银,懂了吗?”
“臣明白……再说皇庄一项,同样因惯例是每亩征银三分,所以此一项出入也不大,每年子粒银十万有余。而皇店除京师九门,及张家湾、宣府、大同等处收十万两,还增加了两京赛马场,此一项就收入近三十万两。”
“多少?”永明帝乍闻,有些没反应过来。
“陛下,此一项收入近三十万两,”刘炳重复一道,顺便再补充一句:“也就是以往草场、皇庄、皇店收入之总和。”
“嘶……朕记得赛马不是明年三月才正式开始吗?”
“是,但目前这笔收入来自南京马场,要是京城赛马一开,呵呵……还得再来个三十万两吧,臣估计。”
永明帝有些不敢相信,又转问邬阑:“邬阑,赛马场真的收入这么高?”
邬阑很淡定的回道:“陛下,您是两边马场的大股东,南京的马场每季度分红一次,一年四次,累计下来也就是这个数,再说也不光您分了红,凡是入了股的都分到了。如今南京那边已基本走上正轨,越往后分红越多,陛下您往后真的会数钱数到手抽筋。”
永明帝佯装生气道:“胡说,什么手抽筋!”他再怎么佯装,还是止不住嘴角往上翘。
邬阑又道:“但陛下,您也别开心太早,因为您距离百万富翁还差的远呢,所以以后还得努力赚钱。”
这话表面看十分放肆,但却戳中了皇帝的心思:“呵呵,好啊!朕以后就等着……那啥?手抽筋。”
皇帝难得调侃,刘炳自然也跟着一起笑,但眼神里却藏不住诧异,他朝邬阑乜了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皮,仿佛在掩饰自己的心思。
“那好,邬阑你再说说你那边的。”
“是,陛下,”邬阑早就等着了。
“因为臣是头一年接手东裕库,若是只有与以往比较才能得出臣努力一年的成果,那么就不得不说,臣胜之不武。”
“嚯,口气挺大啊,”永明帝才听她讲头一句就笑了。
“臣不打诳语,臣刚接手帐本时,都是去前年的账,今年呢……说实话,收入不错,当然是跟未接手前相比。就拿现银收入来做比较,去年结存为三万两有余,到今年上月为止,结存现银为三十八万两,零头就不说了。”
“多少?三十八,万两?”永明帝又一次愣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数字比之刚才刘炳报的数字还让人吃惊。
“也就是说,现银收入整整翻了十倍多。”
刘炳也吃惊不小,眼中满满的怀疑,但听邬阑继续道:“其时按理说也达不到这个数的。”
“那为何又是三十八万两?”皇帝追问道。
“因为六合地价飞涨的时候,臣那时就替陛下做了点小投资,光投资一项的盈利,就有近二十万两银子。所以,臣为什么说胜之不武也就在这,这种机会不可持续,一般都是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你是说……南京搞土地拍卖的时候?”刘炳忍不住插了一句。
“是啊,”邬阑依旧淡定道:“陛下,还记得臣说过,在六合所发生的事,它本质就是一场游戏,就像击鼓传花,只要不是最后一个,就是稳赢。这场游戏中,有人赢钱,自然就有人输钱,一般来说,输钱的是绝大多数。”
“阑司珍,那你怎么就能赢那么多钱?”
“这么说吧,一是要有眼光和判断,二是要懂得见好就收。因为你不是那个游戏的操纵者,一般人看涨跌以为都是水到渠成,其实不然,那都是大资本在背后操纵的,资本背后就是人。所以,作为财力有限的个人,想要参与这种游戏,见好就收至关重要。”
“谁是幕后操纵者?”
邬阑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陛下,操纵涨跌的,都是资本……背后的人,小人物就随波逐流好了。”
刘炳一直是耳朵竖得老高,显然在认真听邬阑说的话,当她说到赢钱只是少数人时,他垂下的一只手不禁下意识的搓了搓。
永明帝呵呵一声,虽然赚钱让人心情愉快,作为皇帝也不必太过喜形于色,此时他又想起了灯节……
“既这样,正好今日内官监来请办灯节,朕就想……”永明帝想了片刻,又道:“伴伴,去年灯节支了多少银子给内官监?”
“回爷的话,去年鳌山灯会大约花了三千两左右,太后她老人家又单独出了一千两,总共就是四千两左右。当然,后来您将这一千两还是补给了太后宫里。”
“哦……那你看今年要不要再增加?”
“诶呦,这奴婢可说不好,去年灯节也挺热闹的,除了宫里制作的灯,还有外任官员献的灯,以及江南、闽中等地献上的灯盏,所以才丰富多样,今年嘛,奴婢以为还是可以酌情加一点。”
“陛下,”邬阑又开口说道:“臣刚才给您报结存时,只报了整数,还没报零头呢,零头是八千多两有余,可以将这零头拿去办灯节啊。”
“呦,瞧阑司珍说的,八千还是零头……”郑伴伴笑着道。
“你的意思是拿出八千两来办灯节?这可比去年多出一倍来。”
邬阑点点头:“是,上元也是重要的节日,若是朝廷隆重办节,其实利大于弊,一来可以笼络民心,二来也可以拉动民间消费啊。您想啊,陛下,一般年节百姓兜里有几个钱的,他们不可能光看灯吧,肯定是买买买和吃吃吃,灯也看了,钱也花了,心里还高兴,做买卖的也挣到了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和谐了……天底下最美好的事,也不外乎如此了嘛。”
“切~,你倒是挺会找理由,”皇帝嗤笑一声。
“爷,奴婢也觉得阑司珍说的有道理诶,”郑伴伴帮衬了一句。
“嗯,这事容朕再考虑考虑……”
————
刘炳和邬阑两人向皇帝交代完了账目,便一同出了乾清宫。
路上,刘炳叫住邬阑,问道:“阑司珍,咱家有一问题不知能不能向你请教?”
邬阑一笑:“刘公公客气了不是?你我二人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有啥不明白的,尽管问,在下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先谢过阑司珍……是这样的,不知你最近有没留意,或者听说,就是保定、河间一带的土地买卖价在涨?”
邬阑一听保定河间,忽然一激灵,一下反应过来:“是雄安经济区?”
刘炳默了默,点头道:“对,就是那什么经济区,而且正是白洋淀附近。”
“地价涨了多少?”她又连忙追问一句。
“不敢说很多,跟往年相比,两三成还是有的。京畿附近的土地买卖价几十年都不会变一下,现如今涨了二三成,这就很反常。但问题是,凡是手上有地的都在惜售,你也知道京畿之地,土地大都在皇室勋戚手里……”
邬阑一听刘炳这话,立马意识到,刚才还在说资本的游戏,看来资本搞的击鼓传花马上要传到北方来了。不过想想时间也差不多,六合那边如今应该有所降温,六合降温是降温,但热钱肯定不会降温,还会流向下一个有钱途的地方。
“也许之前在六合炒地皮的,可能如今就在京畿附近,他们开始低吸了。”
“低吸?”刘炳思索片刻,又问:“低价买地?”
“对,就是这意思。”
“但是……难不成他们能从勋戚手里拿到土地?”刘炳十分迷惑,他作为御马监首领,地位尊崇,能在京畿附近拿到的土地都有限,何况是外地的商人?
“这就不清楚了,”邬阑见他一脸认真严肃,心知他在想什么。
不过她无所谓,但他的话也提醒了她,既然资本都到了这里……还是先观察观察,看他们会怎么做,或者判断他们下一步会怎么走?
但是怎么观察呢?邬阑蹙着眉头冥思苦想……
“诶,有了!”她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一个办法。
“阑司珍,你又想到了什么?”刘炳问道。
“哦,没有没有……”邬阑摇着头打着哈哈。
122【耶稣会的生财之道】
在寒冬到来之前,方四维就已经好生体会了一把资本带来的冰风暴。在风暴席卷过后,留下了一地的鸡毛……如今想想都还历历在目。
地价是降下来了,可那一地鸡毛要打扫起来并不容易,幸好那时他当机立断,听了他人的劝,行平粜之术才稳住了六合本地的物价。否则新一年来临之季,六合就真的要百业凋零了。
方四维心有戚戚焉,每每梦回之时,依然会惊出一身冷汗。于是他更加能体会那句‘万乘之国有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有千金之贾,然者何也?国多利失……夫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之,贫则不可以罚威也。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贫富之不齐也’。
“所以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啊……”方四维独自在省观堂里自我反省:“而一孔者,非国君不能为之啊。”
“县尊又在反思了吗?”黄师爷都进来好一会了,方四维居然没有发现。
“利出一孔,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亦在君?可是想说这个意思?”
“对啊!”方四维击节称叹,“师爷果然学富五车,令人佩服!”
“嗤~,你就少拍马屁了,”黄师爷有些不屑。“不过你说的也不错,要是国君不对商人严加约束的话,那确实……”
方四维有些惊讶:“你也有同感?”
“如今老夫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商人手中虽然没有兵器,但一样可以杀人,而且不见血,比真刀真枪还有杀伤力。民不聊生才是可怕,难怪秦王会杀吕不韦……”
“关键不在秦王杀不杀吕不韦,而在商人要是个个都想当吕不韦,这才是最可怕的。”
黄师爷闻言,神色一凛:“你说的没错!个个都想当,那就要翻天了……”
“不过有一点,应该说比较万幸,”方四维笑了笑,“就是商人手里确实还没有兵器,而他们也怕死。”
师爷眉尾一挑,瞅着方四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所以说……”
“所以我决定给陛下进万言疏,来说明此次六合土地事件之始末。”
“好!那老夫就等着拜读县尊老爷的大作。”
方四维粲然一笑,过了片刻又问:“对了,黄师爷这会来,所谓何事?”
“哦,是这样的……”师爷整理一下思绪,道:“记得上次你提过一嘴说,想在六合建丰备粮仓之事,当是我还留了心。”
“诶,对啊,我是有此打算,师爷今日提出,可是有什么想法了?”方四维一听这是当务之急的正事。
“想法不敢说,我是查阅了以前的县志,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远的不说,就说应天府内,除了六合其它各县都有社仓、义仓,独独六合从未建过此类民间粮仓,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为何六合没有?”
“你忘了?我俩一起走访过的绅衿里老,他们也说过六合只有预备仓,只存放官粮积谷,就没有社仓义仓。”
“就是记得,所以才去查县志,而且我还查了历年六合的积谷账目,岁该积谷也只有三百石。若是再往前翻,其实不难发现,岁该积谷数一直在降,说句不好听的,假如发生大的灾荒,这三百石真的就是杯水车薪。”
方四维摇了摇头:“这就只说明一个问题,这些年朝廷并没有重视粮食的生产,而对于把本该用来种粮的地改种其它作物,朝廷也没有拿出相应的对策来加以限制。”
“去年吧,我记得就是南京的右都御史曾上疏建议各府州县要修仓廒、谨积储,也不知天下有多少府州县在响应?”
方四维默不作声,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当中。
良久,方才开口说道:“总之,不管别处,先把本县的粮仓建起来再说。”
“我的意思,要不再召集一次本县的绅衿耆老议事?就商量怎么建丰备仓?”
“也好……”
————
邬阑想到的办法是把京城报社两主管找来,去打听在京城的法兰西耶稣会的金融活动。至于为什么会打听耶稣会,因为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绝不能轻视耶稣会这样的新宗教团体。
“阿叔、柯先生,你们呢,就把报社的人手全派出去,反正广撒网,只要是有点用的消息都给打听回来,咱们再汇总。”
舒岱宗想了想,问道:“要打听哪方面的消息?”
“呃,其实我也说不好,反正个人判断吧,只要觉得有用,就记下来。”
“那行,探听消息嘛,报社还是经验丰富滴,敢说不出三天,连谁家老婆睡觉打呼这种事都能打听出来。”
“这种事都能知道?妈呀,难不成你们报社还在别家安了窃听器?”
“啥叫窃听器?”柯先生不禁好奇问道。
“呃……没啥!”邬阑一下说快了,连忙把话岔到别处,“还有啊,上回你说南堂的神父在京城开了两家钱庄,具体情况你知道吗?”
“不是两家,是三家,”柯先生纠正道,“听说开这三家就一直波折不断……”
邬阑眼睛一亮:“诶?柯先生是不是又打听到什么?快说来听听。”
“嗨,也是道听途说,我那小舅子的媳妇的大嫂的妹妹的男人,就在南堂里当差做跑腿的活路,平日里就爱打听个八卦呢。”
“嘶~,这关系还真复杂……行,你继续。”
“听说是他们认为开办钱庄有违什么伦理,这话是他们一个大神父说的,放债收利者之所以犯罪,因为他们损害了付出利息借钱的人。”
“这话说的有道理啊?”邬阑不禁点头赞道:“放高利贷就是害人不浅。”
“但那人解释说他们神父是迫不得已才放债的。”
“此话又怎讲?放债还迫不得已?”
“是啊,当时我也这么问那知情人,他说,因为他们现在这个耶稣会跟过去那个耶稣会不是同一个会,他们现在这个要受澳门的制约。因为他们一年才接受一次汇钱,要是被制约了,生活都没法生活,更别说建新的教堂。”
“哦……”邬阑这才稍稍明白了一些,感情是财务是被别人拿捏住了,所以才想另谋生钱之道。
“还有,他们投钱办钱庄,也是为了他们的什么传教事业,传教应该很花钱吧,我想。毕竟我大明江山宽广,要从澳门进入腹地可不容易,要先水路再陆路,然后再水路,走一趟盘缠都花不老少。”
“的确,从澳门到京城我估摸着有两个‘两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要是盘缠不够,他们就只有一路乞讨,更别说还传教。”
舒岱宗道:“我明白了,他们这是怀着出世的心来做入世的事。”
“哈哈,有道理啊,”邬阑笑道:“不过也难为他们了,按我们俗语说就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
“妙啊,这句总结的精妙!”
邬阑又问:“他们一般放贷给什么人,知不知道?”
柯先生又回忆了一下:“这就没听说了,不过,以我估计……可能不会是靠几个小钱养家糊口的百姓,他们那些神父都挺乐于结交名流。”
“嗯,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懂了,”邬阑一下就反应过来:“上回捐资修路不就是,他们一再说不要任何回报,我当时差点以为他们就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了。”
“他们的前辈不也是这么做的,那个利前辈。”
“不过我有些疑惑啊,”舒岱宗又问道:“办钱庄也不是你有钱就能办的吧?”
“舒先生有何高见?”
“因为这次在南方跟不少钱庄主有过交道,所以大概知道一些,好比开钱庄不可随便开的,须得同业者五人联名保结,并纳捐四百两,禀官批准,皆带无限责任。而且伊始业务也以短期存放为主,浮欠计日起息,所发庄票半月为一比期……”
“总结来说就是,要办钱庄,一要同业联名保结,且有人敢为你担保;二是其经营的业务必须是官府允许下才行。”
“京城这地,说难听点,砸一块石头下去都能砸中一个当官的,所以也难怪他们喜欢结交名流,应该与官府的关系也不错,这样就有了一个质量相当高的熟人网,往后想做任何事都会有人帮衬。”
“说的也是……看来咱们报社还得多向人西洋神父学习,多结交一些名流,这样消息才更灵通。”
三人一通分析下来,邬阑似有所悟,要是耶稣会提出想购买土地,凭他们良好的人际关系,应该也不是难事,况且京城还是有不少落魄的勋戚贵族,他们没银子但手里土地多少是有些的。
“二位,还有一个探听方向你们也要留心,就是他们手里拥有多少土地,尤其是京畿附近的。最近有没有交易土地,都跟谁交易的,还有买卖价如何……都最好打探清楚。”
舒岱宗两人一听,都不约而同眼睛一亮,柯先生问道:“小东家,是不是最近有什么风声啊?”
“是啊,南方那边的大财主是不是到京城来了?”
邬阑笑了:“你俩还真是联想丰富,”她又沉吟一下,再道:“雄安经济区没忘吧,以往数十年不变的地价,最近已涨了两三成,不奇怪吗?”
“哈!果然有名堂……”
123【新发地】
腊月的京城,要吃到新鲜蔬菜水果的确不容易,但还是有,好比菠菜、水萝卜、笋子,以及箭杆白菜。有钱人家就要丰富一些,可以用‘穴地煴火’的法子,在冬季种一些反季蔬菜,这种被称为‘洞子货’,不是一般人家能吃的起的,黄芽就是洞子货的绝品。
水果在宫里的品种要比外面多,有许多南方运来京城,专供皇室享用的水果,好比剥落(菠萝),从澳门传入广东,再从广东输入京城。邬阑就喜欢吃菠萝,喜欢那种酸甜的口味,她上辈子都没这么喜欢吃,这辈子反倒爱吃了。
或许是物以稀为贵的原因吧,在经历过物质极为丰富的时代,以至于养成的惯性思维就成了:什么都不缺才是理所应当的。
而在当下,‘理所应当’就成了对这个时代最可笑的误会,即便它已经很接近于现代,又或者以为只有现代才出现的品种,其实这个时代大都已经存在。只不过唯一的差别在于,为此所付出的代价不同而已。
好比京城的冬天,平民想吃洞子货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付得起高昂的金钱就行。所以,那句‘没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在任何时代下都是一句至理名言。
邬阑给翊坤宫送了一筐水果,其中就有菠萝,这是她从乾清宫陛下那里刮来的水果,她只留了一个菠萝给自己吃,剩下一筐全给了邬贵妃。冬天里水果本就稀缺,即便是后宫里皇帝的那些大小老婆,也不是人人都有份。
有时候,邬阑也会觉得进宫当差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生活优渥,尤其女官,在饮食、生活、看病等各方面,的确要比外面强多了。
宫里的女官,无论生活方面,还是受教育程度,都堪比小富小贵之家的闺秀。
闺秀在冬天可没有菠萝、黄芽吃,但邬阑有,这种差别就来源于宫里有‘菜篮子’工程,而百姓没有‘菜篮子’,宫里的菜篮子就在上林苑。
上林苑有四署,蕃育、良牧、林衡、嘉蔬,分布于京城内外不同地方。嘉蔬署的菜园子在广宁门外白纸坊的观音寺;林衡署负责果树栽种,在石景山东南一片古树参天之处;良牧署在顺义西北境,为皇家豢养牛羊之所。
蕃育署为上林苑管理机构,在去城七十里处的采育镇,辖其他三署,即所谓‘外光禄’,此处风土之饶,川泽之秀,不亚于燕京十景,同样也是帝王游赏之地。
其北五十里处即为南海子,同样隶属于上林苑,但由宦官提督。郑珰除司礼监掌印外,还掌天财库印,并提督御司房、御酒房、上林苑海子。
郑珰与邬阑关系不错,所以什么新鲜瓜果蔬菜,皇帝有一份的,她都能有一份,而她的火锅店菜品丰富也是得益于宫里这些‘菜篮子’工程。
‘菜篮子’是个好工程,不光可以解决吃饭问题,还可以解决人口就业问题,每年那么多自宫想当太监的人怎么解决就业,南海子的海户无疑就是一个途径。
再说,光禄寺的预算案虽然通过了,依然还有诸多问题尚没解决,比如供应。光禄寺一年几次的会估,就成了许多铺行借机发财的机会,问题是,百姓能从中受益也可以,但往往事与愿违,诸如乳饼麻绳菜果粗瓷等小行,与其卖给光禄寺,真还不如自己做买卖挣钱。
所以,在光禄寺整个供应链当中,真正赚着钱的是那些民间揽头,吃亏的除了中小铺户,还有光禄寺这个冤大头。至于有无内外勾结的利益输送?肯定有,没有输送哪来什么民间揽头吃差价。但这个倒也不用着急,如今光禄寺面临业务结构调整,规章制度可以在调整中慢慢完善。
邬阑想趁着年底各部都有钱,尤其皇帝手中私房钱不少,就想怂恿徐兖和永明帝拿出一些钱来做‘投资’。徐兖一到年底就忙得不可开交,从腊月一直要忙到开春。
但禁不住邬阑的死缠烂打,“徐老大……”如今她都直接称呼老大。
“老大,对付那些无良中介揽头与其惩治,不如都收编。”
徐兖眼睛一瞪:“你说的好听,怎么收编?你当是水泊梁山好汉被朝廷招安纳?”
“也差不多吧,只不过不是被朝廷招安,而是让市场去招安。”邬阑笑着说道。
“市场招安?”徐兖一听不气反笑,“嘿嘿,市场是什么?又怎么招安?”
邬阑知道他不理解,于是又耐心解释:“老大,咱京城这地有四方之货,不产于燕而毕聚于燕,凡山海宝藏,非中国所有,那些远方异域之人,都不避间关险阻,而鳞次辐辏,以故蓄为天下饶。所以您瞧,其实京城不缺物资,唯一缺的是一个大大的市场。”
“多大的市场能容下南来北往所有的百货?”
“咱不求容下一切商品,只要柴米油盐酱醋茶,跟蔬菜瓜果就行,要是这个市场由官方主导的话,本着公平交易的原则,买卖双方可以当场成交,市场只抽成就行,这样不就不怕被中介揽头欺负了?”
徐兖沉思一晌,问道:“你是想要光禄寺牵头来成立这个什么市场?”
“对啊,”邬阑一拍大腿道:“正是!与其每年会估时间一到就被人故意抬价,不如自己组建市场。您想啊,谁敢在咱们的市场上故意哄抬物价啊?谁敢在咱们地盘上欺压中小铺户啊?”
“那你说的这个市场要建在哪里?才容得下成千上万的铺户?”
邬阑仿佛胸有成竹,道:“关于地点我都想好了,就建在……南海子附近最好。”
“嘶……”徐兖不禁琢磨开了,要说他完全不动心是假的,只是还有些顾虑,“为何要选那里?南海子可是皇家禁苑,一般人可不好逗留那里。”
“我说的是附近,不是南海子里面,就在大红门外面就行啊。主要考虑交通便利,离采育镇也近,一旦那里形成了市场,运输也很便利。一期可以建在那里,二期还可以在保定府新城县再建一个市场,这样的话,整个北直隶的蔬菜瓜果米面粮油的供应就有保障了,往后就再也不用大老远从南方运过来,直接在市场一站式搞定,这多好!”
“听你这意思,一个不够还要建两个市场?钱谁出?”
“嘿嘿,早为您想好了,”邬阑依旧笑嘻嘻道:“一半钱光禄寺出,一半钱请陛下出。”
“陛下?”徐兖不禁奇怪,“要真打算建个市场,光禄寺出钱也是应该,关键……你觉得陛下他会出?”
邬阑笑眯眯的点头:“陛下一定会出的,”语气间颇为肯定。
徐兖不太相信,不过话都说到这了,他还是考虑了一下,说道:“你要能说服陛下出钱,我自然也能答应下来……”
“好,就这么说定了!”
邬阑就这样兴冲冲地去了乾清宫找皇帝,结果没想到扑了空,永明帝不在?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去了翊坤宫。
又从乾清宫西庑的龙德门出来,径直穿过广和右门,就到了翊坤宫。跨进垂花门,穿过甬道来到殿前,殿前有一座屏门,两边还各有一对铜凤、铜鹤的铜炉。
邬阑躲在屏门背后,顺便招来一个小宫女,偷偷问道:“诶,我问你,陛下跟贵妃在哪里?”
她本以为躲在屏门后就没人看见,其实不然,她自打进了垂花门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瞧个一清二楚,只是没人拦她而已。
小宫女抿嘴偷偷笑,末了还是回答了她:“陛下和娘娘正在后殿茶室。”
“哦……好吧,多谢啦。”
邬阑得了确切信息之后,没有从翊坤宫大殿穿过,而是下了踏垛绕到配殿旁的抄手游廊往后殿走。走到穿廊上又‘鬼鬼祟祟’的进了后殿,结果被乾清宫的虎子大总管给拦住。
虎总管冷冷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一点也没有要讲情面的意思。
邬阑只得嘿嘿笑了两声,小心试探道:“虎总管好啊,嘿嘿,下官找陛下有事,麻烦您老人家给通报一声?”
虎总管巍然不动,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他不动,邬阑一下还没折了,不过耳朵却听到了茶室里飘出的说笑声……她灵机一动,忽然提高了声音喊道:“陛下,陛下~,臣有事禀报啊,臣有……”
说笑声戛然而止,半晌,她又听见一声叹气:“让她进来吧……”
邬阑计谋得逞,‘无奈’地看着虎大总管,然后两手一摊:“虎总管……”
虎子哼了一声,才慢慢放下阻拦她的胳膊,往旁边闪开半步。邬阑一蹿而过,很快闪进了茶室。
一进到茶室里,熏人的热气就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浓郁的龙涎香的味道。邬阑刚在寒冷的室外呆了一会,还不觉得怎样,乍一进到暖气十足的室内,忽然一激灵,鼻子就开始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
“啊~~嘶哈……陛下,下官给您请安了。”说罢,就准备跪下……
124【请您投资】
邬阑忍住了喷嚏,欲势跪下行礼,永明帝见之,打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哼,免了吧。”
“嘻嘻,多谢陛下,”她立马迅捷无比的起身,就像身上安了弹簧一样。起了身,眼睛往室内看了一圈,嚯,人来的够齐的,三皇子跟小公主也在,一家人其乐融融,充满温馨。
邬阑又作势向贵妃行礼,邬贵妃笑容可掬连忙阻止道:“行了行了,快过来吧,咱们小公主刚才还念叨你呢。”
嬷嬷拿来杌凳,邬阑笑嘻嘻地坐在小公主身边,问道:“小公主都念叨啥了,能告诉臣吗?”
小公主今年才四岁,长得圆圆润润,甚是可爱,邬阑每次见了都想捏捏她肉嘟嘟的小脸,但每次都只是想想,不敢真的捏,何况现在她皇帝老爹还在面前。
小公主年纪是小,但态度却十分老成,她一脸正经严肃,只是配上这个幼稚的年纪,邬阑怎么看都觉得她像在办家家,装大人。
“嘉莹就想问问阑表姐,上回布置的写大字,每天有认真完成吗?”
“呃……”邬阑顿感无语,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呀你?
小公主用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认真看着她:“阑表姐,不能偷懒哟,每天都要练习,就像嘉莹一样。这样字才会写得越来越好,父皇才不会嫌弃……”
“扑哧……”邬贵妃实在忍不住想笑,这个梗还是她创造的,当然知道个中奥妙。又看她俩实在是好玩,邬阑也是一脸憋屈样,再一次忍俊不禁。
邬阑只觉无地自容,尴尬得都想找地洞钻进去了,“呃,小公主啊,臣…虽然…但是…好吧,臣以后一定每日都写大字……”
“每日要写三篇大字,写好了记得要让嬷嬷交来,嘉莹要检查。”
“呃……好吧,臣遵命,”邬阑蔫蔫的搭下头,只得认命。脑子里立马想起一句歇后语:霜打的茄子……没错,此时她的样子就是霜打的蔫儿茄子。
永明帝看邬阑吃瘪,瞬间心情就好了,“哈哈,朕的公主好样的!”
又扬起下巴睨着她:“邬阑,公主是你的老师,你可要记住,尊师重道。”
皇帝的话,还带了一丝威胁之意,邬阑岂敢不听?她苦着一张脸,道:“是,臣知道了。”
“哼~怂样!”在一旁的三皇子小声哔哔道。
自打邬阑进来,三皇子朱简炣一直像隐形人一样存在,她本不想理他,只是现在心情正不好。她低头瞅去,见他一脸不屑,不由暗自冷笑,公主我不好对付,难道你还对付不了?
不过此时先放过你……邬阑心中有了主意,又扭过头来,换上一副笑脸,看邬贵妃面前摆着丰盛的果盘,盘里有各色水果,眼珠一转,立马岔开话题。
“娘娘啊,这些瓜果可还对胃口?”
邬贵妃正用小银叉子叉起一块菠萝,听邬阑问起,脸上泛起欢喜之情,连忙点头:“嗯,很对胃口,尤其这菠萝酸甜可口,本宫很是喜欢。”
“那太好了,只要娘娘喜欢那臣往后就多找一些奇珍异果来献给娘娘。话说啊,有一种果子,土不拉几的,还浑身长毛,样子是要多丑有多丑。可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这果子也是同理啊,别看浑身长毛的果子丑,但却是天下美味,成熟的果子不但清香软糯,还极为可口,酸中带着甜,就跟配药的君臣佐使一样,酸甜香滑,只要尝一口,简直就让人停不了口了。”
“哟,阑丫头,瞧你这说的多新鲜呐……”邬贵妃不禁咯咯笑了起来:“但世上真有这种浑身长毛的丑果子,还是天下至味?”
“真的有啊,正经名字叫奇异果,一般人都称它为猕猴桃,长在中原和南方一带,十月果子正熟,所以这大冬天啊,正是吃它的时候。臣呐,十月下旬就写信给了在南方的供货商,让他们代为寻找。好在最后终于找到了,而且昨天正好收到信,说有几大框呢,已经发了陆路运来,想来要不了多久陛下和娘娘们就能尝到了。”
“是吗,那感情好,我最近呐,还正好想吃这酸甜口的果子呢。”邬贵妃俏脸含笑,显得十分愉快。
永明帝一听说发了陆路,不禁有些疑惑:“走的陆路?你说的这种果子想必不能受颠簸,发到京师岂不都坏掉了?”
邬阑道:“不会的,陛下,有保护措施呢。一呢趁还是青果时就得采摘下来,二呢,包装上特讲就,每只果子都包了厚厚道外衣,即便路上颠簸,到了京城基本也有八成果子是好的。再说陆运快啊,七八天功夫,到了京城果子基本就熟了。还有啊……”
永明帝一直在听,只是她一直说果子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不由心中起疑,想她应该不是特意为此而来,遂开始怀疑起她今天来此的目的。
他眼神微凝,天然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沉声道:“邬阑……”
“啊,臣在,”邬阑一激灵,立马端正了姿态。只是心中在不断打鼓,陛下好敏锐!
皇帝眉尾一挑,轻哼一声:“说吧,今天来这想干嘛?”
“嘿嘿嘿……”邬阑自己先尬笑几声,好掩下心虚,“是这样的……臣呢,有些小小的建议给陛下,呃,关于投资的……”
邬阑是三寸不烂之舌,恁底舌灿莲花、巧舌如簧说了半天,永明帝依然保持一个姿态,巍然不动。
最后说的皇帝都开始闭目养神了,邬阑还没有停下的意思,邬贵妃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侄女,心中佩服万分,这丫头真是敢!敢诓陛下的钱来来投什么资?
“嗯哼~,”永明帝终于有了反应,他悠然睁开眼睛,仿佛睡了一觉才醒,“说完了吗?”
“呃,大概就是如此,关于立项,若是陛下还不明白,那臣也可以做一份可行性研究报告……”
“邬阑,朕且问你,为啥想着建这么一个菜园子?”
“陛下,不是菜园子,是菜篮子,就是打个比方。其实也是考虑北方物产不丰,很多需要靠南方供应,但目前的运输条件吧,陆路还不具备像样的运输条件,若是全靠漕运,效率也太低了。”
“再说,北方不比南方,北方就只看京师一地还能对周边几个无漕省施加影响,所以,在此建立一个物资周转的中心,显得尤为必要。这个市场不仅可以有蔬菜粮油肉蛋奶等等,还可以周转大宗货物来打通边镇商贸,比如草料、地方物产,从边镇陆路运到京畿,然后再通过市场周转至南方各地。如此,就能改变京师长久以来对漕运的严重依赖。”
“嗯,此话朕倒也认同,”永明帝听着有道理,也是不住点头,“但是,为啥要建两个市场?”
“一个市场承载有限,只有市场越多,所施加的影响才越大,还有市场大了,买卖才兴旺啊,买卖兴旺,那么陛下您才有钱赚呐。”
“钱钱钱,你就三句不离一个钱字!”永明帝故意沉下脸来说道。
“嘿嘿,臣早就帮陛下算好账了,您想,每一笔买卖您都可以抽一成做佣金,一年累计下来,那可是一个非常吓人的数字啦。”
永明帝神色中不见喜怒,显然没有被她几句话忽悠住,“好吧,第一个市场你选在南海子附近,朕还能明白你为何要选,可第二个市场为何要选在新城县?”
邬阑暗自叫苦,这皇帝还真不好忽悠。
“呃,臣是因为还查了宫庄的底账,新城县除了位置佳,还有就是有太子宫的宫庄在。但收成不好,其实整个新城县的田赋收入对比保定府其他县的收入都偏低,所以臣想啊,既然地里收成不好,还不如租来做别的,或许收入都要高许多。”
“嘿,你这……好大胆子!胆敢算计太子宫的宫庄?”永明帝眉毛一掀,威压立现。
邬阑缩缩脖子,怕脖子着了风,“臣不敢算计啊,只是想着废物利用……不,提高收益!”
邬贵妃一见苗头不对,连忙出声温言相劝:“陛下,那丫头就那德行,您忘了上回?妾身就说她是掉进了钱眼,果然是没错的,她哪懂什么算计啊,除了算计钱!”
皇帝被贵妃一番温言细语,好歹劝住了,只是依然有些忿忿地盯着邬阑。
邬阑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又道:“臣真的都看了底账,不单是太子宫的宫庄,就是乾清宫和慈宁宫的宫庄,收益都好低,一年才两万两,真太少……陛下认为臣在算计太子宫的宫庄,那不如乾清宫的宫庄和太子宫的对调一下?这样臣也就不是算计太子宫了。”
“那是算计谁?”
“算计陛下您……行吗?”
“嘿!”永明帝不气反笑:“好你个邬阑……”
“父皇……”小公主突然开口了,永明帝一下收敛了怒气,转而换了一张慈祥的脸,对小公主笑着。
“朕的小公主想对父皇说啥?”
小公主一本正经道:“嘉莹觉得阑表姐说得有道理,所以恳请父皇好生听听阑表姐说,可以吗,父皇?”
“呃……好吧,父皇就答应嘉莹,好生听你阑表姐说道理。”
又转而怒视邬阑:“要是你阑表姐说得没有道理,那父皇就要让人打她的板子!”
邬阑忽然感觉压力山大,屁股有些坐不住了,“陛下,臣从来都是讲道理的呀。”
“哼!既如此那就继续说,”永明帝‘恶狠狠’道。
125【朕的钱还没捂热】
邬阑感觉压力山大,她挨板子也不是没挨过,那滋味可不好受。再说,就算打板子的人都技术过硬,但你挨的那一刻,小命都在别人手里握着,这感觉可不怎么美好。
“陛下,臣真的都讲道理的。您想啊,单就说太子宫在新城县的子粒官田,有四千四百多亩,一年征银才132两,这真的是投入与产出不成比例,做生意那得亏死。建个市场几百亩地就够了,但这几百亩每年带来的收益就能有几千上万两。”
“真能有这么多?”永明帝半信半疑。
“这只是臣的保守估计,但话又说回来,整个北直隶一年的夏税秋粮只占到全国总的夏税秋粮的百分之五,北方是地广人稀,土地硗瘠,不比南方土地肥沃,再加上天气寒冷,所以北方粮食产量远不及南方,自然收益也就不及。虽然这些条件都改变不了,但还是可以进行优化,好比搞集约化种植和管理,把人丁解放出来,可以从事农副产品的生产,这样人均收益提高,自然收益就上去了。”
“你的新词倒不少,集约化又是何物?”永明帝又问道。
“就是土地集中进行生产,由精通种田的人来进行统一管理的意思。这么说吧,陛下,农业生产就好比是做买卖,产出的粮食就是商品,商品拿到市场上卖出换取银钱,种粮的人再用银子缴纳赋税……这大概就是未来的趋势,集中生产的好处是可以控制成本,把粮食卖个好价钱就是商品变现,成本越低利润越丰厚。虽然北方的条件比南方差,通过改变经营方式还是可以提高收益。”
“说法不错,但按你的意思,这些地交给谁来统一管?”
邬阑笑着道:“这自然需要专门的衙门来管,但具体的臣说了也不算,田间地头倒是可以请深谙种田的人参与管理。”
“再比如光禄寺每年预算需要多少米面瓜果蔬菜酱料,除了上贡的外,还差多少数额,那么光禄寺就可以下订单来统一生产,粮食瓜果成熟后再交付给光禄寺,跟做买卖一个道理。这样一来,基本就能解决每年光禄寺的供用问题,再也无需一年进行多次会估。”
“朕明白了,所以你要建什么市场,就是来交易这些产品?”
“是啊,这就是从大了说,从小了说,从朝廷说,从个人说,和从陛下您这说,都能说明建个市场的必要。”
永明帝听了她一番话,没有立刻表态,但是扶额沉思起来。
“父皇~,”公主突然开口道:“嘉莹觉得阑表姐说的极好极好。”
嘉莹开口令邬阑颇为惊讶,永明帝是呵呵一笑,问道:“哦?公主为何觉得她说得好?”
嘉莹圆圆的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嘉莹觉得阑表姐一说起银子就好认真,母妃常说,只有真心喜欢才会认真对待,就像嘉莹真的喜欢写大字,所以每日才会认真写一样。”
“哈哈哈哈……”永明帝不禁大笑起来:“好一个真心喜欢!朕想想,这话似乎也不错……爱妃,你说呢?”
邬贵妃差点笑得失了态:“陛下,哎哟喂,臣妾笑得不行了。”她又指着小公主道:“我的小祖宗,你这样说……让阑表姐要不好意思了。”
邬阑岂止是不好意思,还臊的慌:“不是…小公主啊,臣……臣也喜欢别的呀!不光是银子。”
“那阑表姐喜欢写大字吗?”嘉莹又用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
邬阑一下哑了,她怎么可能喜欢写毛笔字?
“所以嘉莹没说错吧,阑表姐就是最喜欢银子了,”嘉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唉……”邬阑叹气,实在不懂小姑娘是什么逻辑,但又不好说她不对。
虽然被公主打断思考,但永明帝也做了决定:“既然公主都说你认真,那你就认真的说,需要多少银子做那啥投资?”
邬阑一脸笑吟吟,想了想道:“不多,也就五十万两吧,徐寺卿那里也会出这么多……”
“多少?”永明帝一下抬高了声调:“你再说一遍?”
“五十……万两啊,”邬阑依然笑眯眯的重复一道。
永明帝瞬时脸色难看起来,这下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五十万不多?你好大口气!朕到哪去筹五十万两?”
邬阑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但并不心慌,不但不心慌,还很有信心说服皇帝心甘情愿拿出五十万两来。
“陛下,请容臣解释一下。”
“好,朕就听你说!”
“首先,臣没找公家,也就是古尚书,是因为走文书流程太繁琐,而且涉及钱的事既要内阁同意又要六部九卿廷议,就算通过了还要御史监督……与其这样不如就私人出钱便利,还没有诸多限制;二来,这些钱当中,有一部分需要用来赔偿被占地佃户的损失,虽然他们佃的是皇家的土地,但同样也写了佃田契约,而此时腊月,地里也没啥庄稼,所以赔偿不会太多,可以省下不少成本;三呢,如今北方漕河上冻,运输只靠陆路,若此时开建市场,依托陆路,就可以抢在明年三、四月漕河重新通航之际,分得长运一杯羹,只要陆运已成气候,漕运就不再是南北唯一的运输方式。没有优势可言的漕运,除非改变,否则只有被别人抢饭碗,这叫倒逼其改革。”
“市场建好,北方各省和南方各省之间有频繁商贸往来,只要买卖两旺,还愁赚不到钱?陛下,虽然您一次性要拿出五十万两,看着很多,但收益也是可观的,如果运作得当,半年就能回本……”
皇帝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对于邬阑的赚钱能力,他还是持信任态度。只是如此大的一笔本钱,由他的小金库出……前两天刘炳和她才向他汇报了一年的收入,眼看着钱到手还没捂热,就要马上拿出去……
“咳咳,你说的朕也清楚,就是……”
游说别人出钱,不在口才有多好,而在道理都说在点子上。邬阑见皇帝欲言又止,想他应是已经动心,此时更应再添一把柴。
“陛下,其实您也无需担心无钱可使,京师马场三月即将开张,南京马场到三月又会分红,您只要忍耐一两月就成,再说还有福王爷那里火锅店的分红,想必这两日就能送来。”
永明帝乜她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倒是把时间掐的挺好。”
邬贵妃一直没出声,在默默听他俩对话,面上保持一贯的笑容,只是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她未曾想到这侄女在陛下面前能表现得如此从容,且游刃有余,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谦卑,但看得出陛下却很重视她。与他夫妻多年,她也了解这个强势男人,并不是一个容易听进别人话的人。
这……她觉得她应该重新认识这个侄女。
而小公主嘉莹在邬阑慷慨陈词之后,几乎在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想到自己的判断,越发肯定阑表姐就是爱银子,不过她也喜欢看阑表姐说话时那神采飞扬的表情,觉得美极了。
“对了,朕再问你,徐兖那里你说同样会拿出五十万,但朕怎么不知道,光禄寺还有那么多钱?”
“陛下,臣不妨也跟您直说,光禄寺有单独的小金库,是臣建议徐寺卿设的。这些钱都是光禄寺自己赚的,不上公账笔笔都有来龙去脉,也不怕御史查账。”
“自己赚的?怎么赚的?”
“当然是‘不务正业’喽。”
“不务正业?你居然还敢说出来!”
“总之,陛下,关于建市场,您要是还想知道更具体的,大可让徐寺卿来向您亲自说明?臣来之前就与徐寺卿沟通过了。”
永明帝咂摸半天,又权衡半天,最后还是将虎子叫进来吩咐道:“去把徐兖找来,朕有事要问他。”
虎子得旨退下,离开翊坤宫去寻人。
而邬贵妃微挑秀眉,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不过眨眼功夫,神色又恢复如常。
“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
永明帝扭头看向她,按住她的手,又带着稍许歉意道:“有劳爱妃,只是,今日朕可就没法陪你了,不过朕心里记着,下回……”
“陛下,”邬贵妃温柔一笑,轻轻打断他的话:“陛下无需解释,妾身懂得的。只是陛下您也须注意龙体,勿要太过操劳。”
“好,多谢爱妃。”说罢,又扭头看向小公主,眼里带着怜惜:“朕的小公主,父皇这次又不能陪你了,怎么办?”
嘉莹公主甜甜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父皇不能陪嘉莹,但嘉莹可以陪父皇啊。”
“呵呵,好啊,那就有劳嘉莹陪父皇出去?”
“嗯,”小公主使劲点点头:“嘉莹送父皇离开。”
“邬阑,你就在这陪你姑母吧,”永明帝又对邬阑道。
“是……那臣先送送陛下吧。”
许久不说话的‘隐形人’三皇子朱简炣也突然说道:“儿臣也送父皇出去。”
永明帝睨他一眼,但并未理会他,就起身离开茶室往前殿走去。随行侍从有五六个近身伺候的,赶忙先小跑前去张罗仪仗,随后又有几十百号人呼啦啦的一下涌在大殿前院子里跪着等候。
永明帝牵着小公主,邬阑和三皇子跟在其后,他们身后又是一群人,如此浩浩荡荡的人马,很快又像潮水退潮一样,消失在翊坤宫的大门前。
等人都退去,翊坤宫又恢复往常那样平静,后殿茶室里邬贵妃总算长倏了一口气,只是才将一会,忽然眉头一皱,状似一脸恶心的模样,丫鬟一瞧连忙拿起痰盂就递到她面前。
“娘娘,又想吐了?”丫鬟神情紧张的问道。
只见邬贵妃连着干呕几声,最后还是忍住了恶心。她无力的抬起头,鬓角的头发也稍显凌乱,此时她已是满脸倦容,丝毫没有刚才的巧笑嫣然的模样。
丫鬟连嬷嬷小心搀扶她坐下,丫鬟又道:“婢子给您倒杯水来。”
稍事,丫鬟端来茶水,贵妃勉强起身漱口,而后又软软的靠在榻几边。
“唉……”半晌,她又虚虚地叹了一声,道:“我如今这身子,还担心今日伺候不了陛下,还好被阑丫头一搅合,算是过了这关。”
“是啊,刚才婢子也是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娘娘您又想吐……”
贵妃虚弱的一笑:“说来也怪,只要吃那酸甜的果子,心里就会好受许多呢。”
“那不如让阑司珍给您多弄一些菠萝?婢子看你爱吃。”
“随意吧,也不用刻意去说。”
“娘娘,”丫鬟想了想又问道:“今日陛下没歇在您这,会不会……”
“不妨,陛下心里有数……倒是我身后那位,不知今日会怎么想?”
“身后?是储秀宫?”
126【东厂】
永明帝离开了翊坤宫,回到乾清宫上书房,等了没多久,虎大总管就带着徐兖来到书房里。他没有留下,很快又退出书房,只留君臣二人在内秘密商议。
随着门被缓缓掩上,说话的声音渐渐变成只言片语,偶尔飘出一两个词,虽然一时不明其意,但也足以让虎大总管在内心震动。
一百万两的投入,对于皇室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了,以前内库存金花银,一年也就百万两有余……
在外廷东南角的内阁直舍,四位阁老依然在为年终忙碌,诸多朝事须在三十内阁封印前处理完。
三间黄瓦大屋子,只有正北那间烧了地暖,也是阁老们的办公之所,所以四位老人家在埋首于案牍奏章时,也不会觉得有多冷。只是屋子采光不太好,若是遇到阴霾天,即使大白天室内也要秉烛,政务繁忙时,更是通宵达旦的点亮。
正北的大屋面阔三间,正堂与东西次间有落地罩分隔,中堂正北设首辅座,其左右两边设次辅、群辅座,这样设还是为了办公方便,而东西次间则是翰林院官协助办公的地方,以及大佬们闲暇之余消遣放松之地。
年关,六部九卿及科道的官们,频繁出入于这个内阁小院,刚才徐兖就是在此被内侍叫走的。
徐兖被陛下叫去乾清宫所谓何事,其实这几位多少有一些猜测,只是,令四人颇为惊讶的是,这年关,陛下手里突然就有钱了?
东裕库是陛下的私库,也用来藏私房钱,这谁都知道,但东裕库的账并不走内承运库,也不走户部,也就是并不公开,所以陛下有多少私房钱,藏了多少好东西,其实并没多少人知道。
首辅李琚就觉得这事,特别有‘意思’,大明历代的朝官对于皇帝花钱这事,从来都是要‘管的’,哪怕皇帝就是‘不管别人怎么说了,老子是皇帝就要花钱’那种,也要阻止,天天直谏,反正不打消花钱的念头就不会停止。
而本朝皇帝的处理方式是,与其被大臣天天在耳边念叨,甚至直谏,不如自己搞个私房钱,而且都不与内廷的收入挂钩。这在李琚看来,真正是聪明的做法,其实想想也能理解,就像大户人家里主母掌了中馈,但爷们儿手里多少还是有私房钱的。私房钱不用交公,当然可以理直气壮的用。
“诸位,这事你们怎么看?”李琚还是忍不住问其他三人。
“怎么看?”张阁老张瑛想了一下,“要不……再把东裕库充为内府库?”
‘哈哈,使不得吧?”刘一焜不防笑了起来,“这不是一个东裕库的问题,而是陛下的私房钱是怎么挣出来的,私房钱放哪不是放,也不一定非要放在东裕库。”
“对,东裕库本来就属于内承运库,不存在充不充,关键是陛下怎么挣的这么多私房钱?”
李琚听了直摇头:“老夫提醒你们啊,既然都说是私房钱了,连太后都不好问,你做臣子的,怎么好意思还问陛下私房钱怎么来的?就像陛下要问你们私房钱有多少,你们会说吗?”
“五十万两……户部一年收支盈亏就是这个数,感觉陛下这私房钱挣的挺容易?”
‘谁的功劳你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就是感觉这钱像大风刮来的一样……太轻松了。”
“会不会明天就有人风闻进奏?”
“一定会,不过我觉得陛下肯定不会理会,甚至奏章留中。”
“你们的意思,陛下拿他私房钱去什么投,投什么资,就不用管它了?”
“问题是,管的着吗?”
“五十万两啊!投了真能赚更多回来?”
“不是五十万,是一百万两!还有光禄寺小金库的钱呢。”
“嗯,这确实得找徐补之好好说道说道,”刘一焜又想起徐兖找他要明年经费的事。
这个徐兖真是可恶,明明自己有钱,还要找工部要索要修造费用,每年区区二千两都要!这算什么?如今二千两给他徐兖塞牙缝都不够。
“对了,光禄寺往年借支户部太仓的钱他有还吗?”刘一焜忽然想起这茬。
“听古献忠说是还了。”
“全部都还了?欠的钱累计起来怎么也有小十万两吧,真都还了?”
“古献忠说了,那还有假?”
“嘶……光禄寺这一年挣了多少外钱?还了都还有五十万两去跟陛下合伙?”
不等别人回答,刘一焜自己都想起来,光禄寺还有御厨外包承接宴席,这一项应该挣钱不少。
“承接民间宴席那个,这部分收入光禄寺入账了吗?”
“呵~你还别问,科道比你更积极,光禄寺的账都不知查了多少回了。”
“就没问题?”
“你见最近有弹劾他的吗?有问题早就奏章满天飞了。”
“嘶……”刘一焜再一次惊讶了,“真是奇也~,过去光禄寺就是一笔烂账,如今他徐兖连账都能做平了?”
“反正听说是看不出一点问题。”
“对了,那丫头还是银库大使,是她在管光禄寺的银库。”
“嘿嘿,所以说啊,真正厉害的是谁?你们这下该知道了吧。”
刘一焜暗暗琢磨,过去还真没把那丫头放在眼里,虽然知道她与侄儿刘瑾在合伙做生意,纵使相信侄儿的眼光,但也没多注意她。
“我寻思那马场应该很赚钱吧?”
“对了,还有马场!”刘一焜差点忘了这个,“京师这个马场三月就开张,岂不是说,三月之后就能分红了?”
“工部不是入了一些股吗?”
“唉,”刘一焜不禁有些惋惜,“少了,当初只想意思意思的,看陛下都入了,没想到……”
“切!”
“切~”
“切~”
另外三人对他嗤之以鼻……
乾清宫,徐兖已在上书房盘桓了许久,最后终于出了上书房,又很快离开了乾清宫。临去前,虎总管暗自打量徐兖,见他脸色红润,想来与陛下‘商议’得还不错。
虎总管送走了徐兖,这才又进去继续守在皇帝身边。
“再去把刘炳给找来,”显然永明帝并不想让他闲着。
虎子没有多嘴,只把疑惑全部压在心里,立马说道:“是,小的这就去找。”
乾清门西侧有一道隆宗门,与景运门相对,隆宗门之南是司礼监直房及协恭堂。
李东燕此时正在直房,早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说陛下找了御马监刘炳前来。
李东燕并未多问就挥退了小太监,眼神重新聚焦在了桌案上,那放了一份的密报,他拿起密报随手翻了翻,然后用手指轻轻一弹,其实不用看他都知道内容。他凝神思考片刻,遂吩咐身边人道:“备马。”
稍事,李东燕起身,长随拿来貂皮大氅与他披上,随后便跟着一起出了直房,而门外早有人牵来几匹马,其中一匹是李东燕的坐骑。
天气阴寒,北风狂啸,纵使穿的再厚实,刚从温暖的房间里出来,被如此冷厉的风一激,也会冻得人直哆嗦,但李东燕似乎并不觉得冷,他大氅一撩就翻身上了马,身后随从三四人也跟着一起上了马。
李东燕吩咐一声:“去东厂。”而后几人便扬鞭打马出皇城。哒哒的马蹄声,在寒风的伴奏下,其实听得并不真切。
他们一行人是去外东厂,在东安门外以北的中府草场之北,翠花胡同以南,占地颇广。到了东厂,李东燕下马,随手就将马鞭甩给后面的人,他依然没有说话,但跟他的家臣似乎早就习以为常,配合默契。
他一路在前,很快就到了厂督办公的地方,一盏茶之后,他已进了一间密室。
李东燕进到密室,脱下貂皮大氅坐下,才将坐下就有档头进来禀报。
李东燕根本就没有让他废话,直接问道:“说吧,都查到些什么?”
档头显然有所准备,很快回道:“查到御马监管顺天、保定、河间、真定四府36处共计24000余顷的土地庄田,其中,有一万余顷是强占勋戚庄田、军民屯田等。此外,御马监因管理草场、皇庄、皇店,以及在各处派遣镇守和采办内官,又借机搜刮掊鮨,聚敛侵欺,输之宫闱者曾无十之一二,而私入囊橐者,盖不啻十八九。”
李东燕闻言眉尾一挑,笑道:“呵……挺能啊。”他脸上其实并未显得有多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一般,语气淡淡得让人听不出喜怒。
档头又道:“其实御马监与都知监和内官监都有不和……”
“咱家不管他刘炳与谁和不和,只问你,你方才所说可都有证据?”
“证据确凿,”档头十分肯定道,“另外,还有一事,是关于刘炳……”
“说,什么事?”
“他在咸宜坊粉子胡同蓄有数十名女姝,听说,呃……他常食用‘不典之物’,以致每与女子交接,定是将其遍体抓咬,必汗出兴阑而后已。其女子每当值一夕,则必倦病数日,都说是欲火郁而不畅之故。”
“啧啧,这刘炳的口味还挺重。”
127【年关将至】
快到年关,紫禁城里过年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浓,乾清宫自二十四日祭灶之后,就会在丹墀开始安放鳌山灯、扎烟火,直至正月十七才会撤下。而且自这日开始,凡是皇帝升座、回宫等,都会燃一小会烟火,大白天也放。
而外廷却是正相反,越接近年关则越冷清,跟京城的其他衙门一样,只要封了笔,封了印之后,接下来就只是等着放假。
靠城墙根儿的那个内阁小院,若是平日里人来人往,到不觉得什么,一旦闲了下来,就会让人感觉冷清无比。院子里本来绿草如茵,还有郁郁葱葱的古树几株,皆因寒冬而枯黄凋敝,倒是有一两株柿子树,枝头依然挂着几颗红柿,在凋敝的枯枝败叶中,显得格外打眼。
四位阁老在闲暇之余,偶尔也会走到院中,看看这院中的景色。
“若是落雪的话,这景色就美了。”
“所言极是,老夫这么多年在京城,每到冬天,就只有下雪天才会觉得南方不及北方。”
“那可不,北京一下雪就成了白京……”
“哈哈,白京?倒是贴切。”
“什么贴切?那是季峰在学兵部尚书李泰说方言官话!”
“哦?尚礼是哪里人来着?”
“四川人呐。”
“难怪……”
保大坊的翠花胡同以南,外东厂的密室里,李东燕刚挥退了档头,他依然留在密室,不过此时的他,脸上终于有了些人类的表情。
李东燕手里把玩着一个玉质极佳的玉佛像,这是他对食李老太李大娘送他的,他因时常把玩,索性就将整条玉链子绕在手腕上,这样随时手里都可以触摸到。
他李东燕可不像那刘炳,他可是专一的很。刘炳胡来,早晚有天会被反噬,而这一天,他想应该也会很快就来了。东厂所收集到的证据,能让他刘炳……哼!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李东燕满脑子的算计,都是怎么让他刘炳去死。
而依然还蒙在鼓里的刘炳,此时还在乾清宫,与皇帝秘密决定着一些事情。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乾清宫里,却感觉不到什么风雨。刘炳最近的日子可称得上是如鱼得水,而且他也觉得近来越发精神抖擞,仿佛又恢复了没有当太监以前的状态。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不典之物’真的起了作用,反正他感觉是真不错。
保大坊内还有两片草场,一是外东厂以北的天师庵草场,一是外东厂以南的中府草场,都是御马监在掌管,而御马本监其实离外东厂也就隔了一条火道半边街外加一片皇城墙。
邬阑此时就在中府草场,身后还跟了一个‘尾巴’三皇子朱简炣,她快要被这个‘尾巴’烦死了。
这事还得从陛下离开翊坤宫说起……
邬阑出翊坤宫恭送陛下离开,三皇子也随其后送他父皇离开,待陛下的卤簿仪仗走远之后,三皇子终于‘原形毕露’。
“喂!姓邬的……”
邬阑本来不想理这个中二皇子,只是他这唤人的语气态度让人很不爽。
她扭过头来乜他一眼,讽道:“姓邬的?嘿~有趣啊,好像贵妃娘娘也姓邬吧?你这么称呼娘娘试试,看她不削你几个大嘴巴子!”
“你!”朱简炣语塞,他吵架是吵不过邬阑的,所以只有干瞪眼,演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你一个女子说话怎么这么粗俗?”
“切!这就叫粗俗了?”邬阑看他这副纸老虎的作派,十分不屑:“也就是你这朵温室里的小花,没啥见识,市井里的人说话远比这粗俗的多。”
“没见识?好好好!”朱简炣一听气得不行,“既然阑司珍说本皇子没啥见识,那好啊,倒请表姐带着我这没见识的表弟去见识市井之人如何说话!”
邬阑瞧他气得直跳脚,不禁寻思道,这人特么是炮仗变得吧,一点就着?不对啊……
“说吧,你到底有啥事?”
正常人不会这么突然发疯,要么受了刺激,要么就是有事……邬阑直到到了草场,还在想刚才那一幕。这中二看着鲁莽无脑,实际心里还是有算计,一不注意就着了他的道。
不过转念一想,之前也是她先答应给这中二寻一匹好马,自己忙着忙着给忘了,别人心里可都记着呢。
“三皇子,这几匹才经长途运输,目前还在调养适应当中,不能马上就骑!”
朱简炣此时满眼满心都是眼前那几匹骏马,对邬阑的话自然是敷衍,“知道知道,本宫心里有数。对了,你说哪匹是我的?”
邬阑瞅他现在的模样,就跟他爹,皇帝陛下一模一样,真是亲父子,连兴趣爱好都遗传了。
“除了那匹纯血马,其它的你挑一匹。”
朱简炣此次费了好大劲才得以出宫来,就是为了相马,他一眼就看中那匹浑身毛色乌青体态健美的马。只是一听自己相中的马可能要归别人,一下心中就老大不乐意。
“本皇子偏要那匹呢?”
“那……”邬阑没折,那匹本来是留个永明帝的,只是如今他老人家还不知道。这些马才经过漫长的运输到京城,目前状态都极不好,至少要调养个把月才能说献给陛下的话。
“我觉得刘炳刘公公会找你拼命。”
“切,本宫会怕他?笑话!”
“人刘炳是为了陛下,你要是夺去了,但怕陛下也会找你说话吧?你就不怕你皇帝老子?”
朱简炣倒是一脸倔强,盯着那匹纯血马一直不错眼珠,就像一个要保护自己心爱玩具的大儿童。
“那有何难?只要本宫得了这匹,往后生下的小马都归父皇,这总行了吧?”
邬阑只得苦笑:“三皇子啊,你可知道这些马为何叫纯血马吗?就是血统极为纯正,纯正到只能用同样血统的近亲马来配种繁殖,不是你想的随随便便找匹母马生了小马就是纯血马。”
朱简炣奇怪的看着她:“你倒是敢说!那本宫问你,既然讲血统,那它们祖上又是哪来的?”
“嘿嘿,”邬阑一听乐了:“这问题问的好诶,这些马的祖上,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正是跟这些马有关,对于英纯马她多少知道一些历史,还是来自上辈子的见识。
按当下时代记年,英纯马在英国也才诞生不久,后代的英纯马大都出自三匹祖公马,作为基础繁殖的母马约有100匹,其中著名的有九匹,这九匹又可分为竞赛和种马两个系统。
要是能搞到几匹种马,岂不是……关键找谁去搞?
“你说啊,它们祖上哪里来的?”朱简炣见她不说话,极不耐烦道:“既然不能随便配种,那就再把种马找来不就行了?”
“对啊,我也在想,怎么把种马搞来。”
“这些马你找的谁,你就去找谁。”
“嗯,有道理……”
邬阑心里记下这事,想等着有空再去一次南堂。而朱简炣就是再喜欢,也没法立刻把马牵走,他只得悻悻而归。自此,他心里也装下了这些矜贵的马。
马的确是邬阑从南堂神父手里花重金买来的,而且是血统纯正的竞赛马,血统证上写其祖先是达勒阿拉伯,比之前耶稣会那匹英纯马的血统还纯正,这倒是骗不了邬阑,所以才花了重金购买。
这些马原来估计是年底才到宁波,然后开春之后再转运至京城。结果是法兰西耶稣会的大船提前到了宁波,那还是十月末的事。
随船运来的马和物质在宁波没有停下,而是换了大明的商船一路北上至八套口,从淮安到八套口是一段河道,也是淮安始发的海上运粮的起始。在八套口换下商船又登上漕运海船,起航至莺游山,自此便开始一段海上航程。
从八套口启程到达天津大沽时已过了腊八,再从天津启程陆路至京城,事实上这些马儿已被折腾的够呛,即便随行的有耶稣会此程专门负责照料之人,但直到京城耶稣会,马儿的状态一直都不佳。
京城法兰西耶稣会一年一次的补给,因为这次搭了便船,也很顺利的就到了耶稣会手里,说起来还是要感谢邬阑。
要说邬阑对于耶稣会的兴趣,除了他们是在当下,大航海后时代里不可忽视的一股宗教势力,还有源自自身身世的好奇,所以她才让报社去暗查耶稣会。
所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报社自有其打听消息的‘旁门左道’。贾哥胡同的京商报总社,一间不大的北方四合院,一年四季都是人来人往。
同样是年关将至,民间的景象与紫禁城里完全是两种气氛,城南的贾哥胡同就早是出一派繁荣,而且越到年关越热闹。这里因为有各省商会会馆汇聚,才进腊月就已经开始热闹了。
街上车水马龙,送礼、拜年、购置年货的人将这条不是很宽敞的街挤得满满当当。舒岱宗好不容易挤过人流车流,才挨着街边的墙壁一步步挪到了报社。
他头上戴着顶毡帽,身上穿着青布直身,内里是袄子,其实穿的也不厚实,当走到报社门口时,人就像在蒸馒头一样,浑身冒着热气。
他腋下还夹着一摞报纸,进了报社大门,穿过前厅径直来到后院的总编辑室。
陡一进室内,一阵熏人的热气就扑面而来,他看了一圈,是屋里那架烧煤的炉子烧的正旺。
128【新闻认知】
甫一进屋,一股熏人的热气扑面而来,是屋里那架最新式的煤炉子烧得正旺。
烧的煤还不是普通的煤,叫水和炭,如今管煤都叫石炭,水和炭可以和水而烧。像宫里除了烧红箩炭也烧煤,但不是整块的烧,而是捣煤为末,用枣梨汁合之为煤饼,再置于炉中。民间烧不起这种发香煤,但次一等的水和炭也是不错的选择。
舒岱宗放下那一卷报纸,忙着四处找茶水喝,走了那么长一截路,早就口干舌燥,而且到现在身上的汗还没收,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柯先生见之则把自己才煮好的茶倒了一杯递给他,“先喝这个吧。”
“好,谢啦,”舒岱宗说声谢接过茶盅,嘴边吹了吹,再一饮而尽,然后又自己动手斟了一盅。
柯先生递了茶顺手抄起他带回来的一卷报纸,摊开瞟了一眼,不由奇怪道:“《江南报》?何时出的,怎么没听说?”
舒岱宗饮了茶水,觉得口不那么干了,他坐下来才回道:“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可能是才创刊不久的新报吧。”
“哪里买到的?”
“浙江会馆那里要来的,你先看看上面登的文章,我觉得很有意思。”
柯先生依言先大致翻了翻,有价值的内容并不多,只寥寥几篇文章,其余则都是摘抄朝廷邸报的内容。
“说无锡徐家的?”柯先生才看了开头就诧异起来。
他把其中一篇文章粗略过了一道,发现竟是跟如今丁忧在家的刑部尚书徐向学有关。这下倒勾起了他的兴趣,于是坐直了身子,怀里掏出一支圆镜片架在鼻梁上,准备认认真真读一遍。
他先前所受的伤,多少跟这位徐尚书扯得上关系,徐家因减价买田之事被报社揭发,因而迁怒于报社的人,他就是那个无辜被牵连的人。不过也算因祸得福,没有这场祸又哪能抱得美人归?
柯先生嘴角勾起浅浅一抹笑,但很快又收回遐想,把注意力全放在报纸上。
看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多了起来,时而皱着眉头又松开,时而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又抿着嘴。
舒岱宗静静等他看完,才问他:“怎么样,有何感想?”
柯先生许久之后才放下报纸,又摘下镜片,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复杂还是震惊,“我看这些文章应出自一人之手……只能说,写作之人水平很高,远在你我之上。”
舒岱宗笑了笑:“确实,不仅文章在你我之上,而且还深谙新闻报道的手法。”
柯先生扭头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恍然:“对,是手法!你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刚才就觉得哪里怪怪的,一下没想到,你这么一提,果然就是写法上有门道。”
“呐,我给你说啊,”舒岱宗也不卖关子了,凑近身子,随手拾起一管笔指着报上文章道:“这几篇文章实际都在说无锡徐家,只是选材侧重不同,进而表述就不同,但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徐家开脱,或者是小东家常说的那词:洗白——将黑洗成灰,灰再洗成白。”
“没错,其实我觉得文章作者在新闻选材上是故意有所侧重,换句话说,他想让读报的民众看到什么,就侧重什么,不想让民众关注的,就一语带过,以至于事情最本来的面目,我们从报纸上反而无从得知。”
“说得好!”舒岱宗笑了,“选材有侧重,这是一个手法。另外还有,就是写作者的态度,起了至关重要的效果,是褒扬,还是贬损,抑或持中庸之道……”
“怎么讲?”
“你看这篇,讲徐家捐出土地五百亩和白银千两来资助当地县衙重修亿丰粮仓,说来这也是做善事,但你看文章写得,不说吹捧,但确确实实在褒扬。写作者这么明显的态度,读者就很容易被这种情绪带动,以至于对徐家产生好感。”
柯先生听舒岱宗一讲,竟听得有些呆住,回味半天,道:“老舒啊,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这可能!难怪小东家常说写新闻要不带写作者的好恶,要保持不偏不倚,若真是带了态度,民众很容易被误导呢。”
“我觉得吧,小东家这话看怎么理解……”
“怎么说?”
“再看另外一篇,来做个对比:这篇讲的是徐家的官司,自打徐向学在朝中被弹劾之后,无锡徐家的官司就接二连三不断,想必早就焦头烂额。徐家利用其官身的身份不仅大肆吞并土地,还强迫别人贱卖土地,这就是徐家在作恶。”
“对啊,但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倒是不偏不倚,并没有包庇徐家的意思啊?而是关注了官司本身。”
“确实没有包庇,而且新闻报道讲的就是实事求是,这篇正好符合。但就是因为写作者的不偏不倚,反而更有问题。”
“嘶……”柯先生听得有些糊涂:“这话又怎么讲?”
“你不觉得不偏不倚其实就等于他什么都没说、没讲?就像你刚才说的,有关徐家的坏消息就被一语带过了,要我是不了解实情的普通民众,看了这样的新闻报道,过眼就忘了,因为它没有态度!”
“甚至于还因为他所谓不偏不倚的报道,而显得公正,这样反而能赢得读者的青睐,这简直是……啧啧,即洗白了徐家,又赚取了口碑,一石二鸟,这样的手法,你说他高不高明?”
舒岱宗将此事层层剖析开来,柯先生听得一脸震惊,仿佛听了天书一般,“原以为用春秋笔法写新闻报道就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还能使这般手法!”
“唉…”舒岱宗也叹了一声:“所以说啊,于新闻报纸一道,真是学海无涯……写这些文章的作者是谁,虽不得而知,但我大胆猜测一下,要是此人手握新闻媒介传播,说不定他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手。”
“对,足以引导舆论的偏向。”
舒岱宗和柯先生两人相视一眼,不由都沉默下来,他们心里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真的手中掌握了这种能力,那么就可以轻易的带起民意,一旦民意被玩弄于掌上,就像具有了某种权力,而一旦手握权力,那么……
他们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还看到了一丝恐惧,和明白之后的一丝兴奋……
“我现在才完全明白了,为何小东家会对于新闻报纸这么孜孜以求。”
————
腊月二十四,
民间称这天为‘交年’,而且这天要行祭灶之仪,坊间都要印灶马,百姓买了灶马回去要在灶前焚烧,此为送灶君上天。
除了送灶君上天,还要为他准备吃食,一般都有胶牙饧、糯花米糖、豆粉团和小糖饼。此外,还要召集一家老小罗拜灶君前,并且要说:辛甘臭辣,灶君莫言。
家家门前还要换新的桃符、门神、春帖、钟馗、福禄、虎头、和合诸图,从这天之后,街坊萧鼓之声,铿锵不绝。
报社这个小四合院里,这天同样在祭灶君,一片欢声笑语。虽然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彼此同事已久,情谊早非常人可比。当然祭了灶君之后,也希望来年报社依然红红火火。
大中午,同事间又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涮羊肉,正当众人酒酣耳热之时,却有陌生人登门到访。
一炷香后,这陌生人和舒岱宗、柯先生,这三人便出现在后院西北角的一间小院里,这原本是柯先生在报社里的住所。
进到一间不大的书房,很快郑娘子又为三人奉上了茶,在退出之后顺手将房门掩上,以便他们三人好生谈事。
陌生人喝着热茶,身体好容易暖和过来,这才斟酌着怎么开口说。
原来这人正是报社的‘爆料人’,通过为报社打探消息来赚取报社的‘辛苦费’。
“柯先生不是一直想深挖徐家的事吗……”
“怎么,有消息了?”柯先生一听神情一下专注起来。
爆料人却摇摇头:“没有……”
“那你问什么问?”柯先生一下又卸了劲。
“不过无意间倒是听到另外一个惊天大消息!”
“切~,你别卖关子好不好,”舒岱宗对他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颇为恼火,“年底了,你不想挣点过年钱?”
“想啊,怎么不想?不想就不来了,”爆料人嘿嘿一笑,显得颇为自信,他伸出一个巴掌,继续道:“但是最好先把价钱谈一谈……”
舒岱宗眉毛一挑,乜斜他道:“哟,感情你这还是大新闻呐?”
“绝对是你们想要的天大新闻!”
舒岱宗打量着这位,眼神犀利,仿佛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钱好说,我报社无论多高的价钱都给得起,不过嘛……”
“大新闻不是你说它大,它就大,”柯先生把话接了过来,“你凭什么说你打听来的就是天大新闻?”
爆料人斟酌一晌,又道:“跟福王爷和耶稣会有关,算不算大?”
闻言两人一惊,彼此对看一眼,立马懂了对方心里想做什么。
舒岱宗提高音调,说道:“好!我可以先承诺你付你顶格‘辛苦费’,但我们要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虚假的,或是不翔实的,似是而非的消息,那对不起,这钱你就得不到。”
“成交!”
129【爆料人】
“成交!”
爆料人对舒岱宗的承诺显然很满意,其实他也不担心他说出秘密之后又被反悔,报社在付费买新闻这方面还是很有信誉。
而且他还知道有人最高拿过白银五十两的辛苦费,这确实是一笔巨款了,要是他得了这笔钱,别说这个年,就是来年一整年都可以过得比较滋润。
一想到此,爆料人就有些按捺不住,他手心里全是汗,又把手放在大腿上来回擦。
等呼吸平缓之后,才开口说道:“是这样的,我一没出五服的远房大哥,原本是河南福王府底下的一个佃农,后来不知怎么又当了洛阳县衙一个幕官的帮闲。最近他来了京城,说是办事,找到我,正好我家那小院子里有空屋子,在牙行了挂了许久都没赁出去,就让他暂时住了下来,想是亲戚也没收他租钱。”
舒岱宗问道:“你这远房大哥来京城做甚?”
“送信呐……”
“送信?”舒岱宗有些不信:“衙门里的幕官就是掌一县之文移,寄信不通过驿递反而让私人来送信?”
“对啊,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但后来听他说了是给私人送信,怕驿递不稳当,所以才专门跑一趟。他这一说我就更奇怪了,问他给哪个私人送?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他开头还不说,后来经不住我几次三番问,他才说是给京城教堂里的什么修士送信。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啊,怎么一个河南的县衙会跟京城里的教堂扯上关系?”
“照你这说法,可见他口风有些不严,我却是怀疑他怎么就当了衙门里的帮闲?”
“嗨,你们是不知道…”爆料人脸上露出得意之情,“我要套个话还不容易?说不好听我是有意为之,而我这远房大哥对我毫无防备。他好喝浑酒,我便投其所好,找宫里的小公公买了些好酒,整了一桌酒菜,他在那个小县哪里喝过宫里的酒,这不多喝了一两杯,就啥都说了。”
“哦……”
“原来这不说还不打紧,一说真把人吓一跳,河南府竟然跟耶稣会有借贷往来,你们信吗?反正我当时听了就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啊,更神奇的是……他当帮闲之前不是王府的佃户吗?据他所说,其实王府的王田早就易了主,要不然他也不会给别人当帮闲去跑腿办事。”
舒岱宗听得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听出这里头的牵连可能不简单。
“他既然是佃户,佃谁的田不都是佃?就算易了主,佃契不都跟着一起易了?跟佃户实际也没多大影响吧。”
“说是这样说,可听他意思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反正他说他的佃期刚好也满了,就没再继续佃。后来他又打听了别的佃户,说是又比之前苛刻了许多,虽然中原这两年没啥灾祸,粮食也丰收,但再怎么也架不住苛捐杂税,他说好在他没再继续佃。”
柯先生一直皱着眉头,听到这会儿也忍不住开口问道:“就算比之前苛刻,但前面签的佃契不至于都毁约吧?要是这样完全可以打官司告地主了。”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他是没有继续佃。”
“王田……”舒岱宗似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是不是佃王田都是跟衙门写佃契,而非跟王府写?”
柯先生一听笑了:“你这是问道点子上了,王田名义上是王的田,但实际都归所在地的衙门管,王府只照着规矩收子粒银就成。如今天下还保留有藩爵的王,新王没几个,但总还有一直传下来活到现在的。所以,全天下的王田,我想想……陕西没有了,四川没有了,广西也没有了,然后山西一个,湖广两个,山东一个,剩下的就都在河南了,而且新王多在那。”
“唔……”舒岱宗若有所思,手指在椅扶手上敲了半天,才又继续问:“就算河南官府要找民间借钱,但为何不找票号或者钱庄借?而偏要找耶稣会?”
爆料人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利息收的低?还是在泰西人那里土地更容易抵押?”
“你这都是猜测……”
“你那大哥如今还在京城里?还没走?”柯先生问道。
“没有,在等着取回信呢。”
柯先生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主意:“我看这样,你呢,回去再让你远房大哥打听打听,然后把耶稣会的联络人再好生拉拉关系,毕竟谁都不懂泰西语,中间总要有个能沟通的不是?最好能打听到是否有土地抵押,然后抵押的土地里是否有曾经的王田。”
“呵,这还不容易?”爆料人一笑,又道:“不过嘛……”他伸出手,两指搓了搓,又朝两人扬了扬下巴。
柯先生与舒岱宗两人对视一眼,舒岱宗轻轻点头,柯先生会意,说道:“你等着……”说罢,便起身离开书房。
不过一盏茶功夫复又返回,手里多了一只钱袋,他走到桌案后坐下,找出笔墨、纸张,纸张摊平在桌案上,然后提笔蘸墨快速在纸上写下收据。
待墨迹干透,检查了一遍方递给那爆料人,说道:“老规矩,要签字画押。”
爆料人接过收据过了一遍,无误,于是嘿嘿笑道:“懂得懂得。”
很快他签完字又印了手印,把收据还给柯先生,然后就不错眼珠的盯着桌案上的那只钱袋,满是汗的手掌又在衣摆上来回搓着。
柯先生收好了收据,才拿起钱袋抛给爆料人,“五个十两,你点点。”
“哎唷,”爆料人轻呼一声,伸手接住钱袋顺势一掂,打开来看了一眼就收起来揣进怀里,“不用点,不用点了。”
他笑得脸上堆满了褶子,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直傻笑着。
“记住回去再打听打听,最好能有确切的信息。”
“一定一定……”
“要是有更劲爆的……你懂的,反正我们给辛苦费是上不封顶。”
“好说好说……”
————
爆料人走了许久,两人还呆在书房里。
书房里同样燃着煤炉子,似乎热力刚好,没有让人觉得口鼻发干。
舒岱宗是最怕北方冬天在室内烤火,不过柯先生这间书房里感觉很舒服,至少口鼻没有发干。他抬眼打量了一圈,发现这间西北角的小屋子里光线明亮,以前的两扇窗户用的明瓦,即是白天天色稍暗,屋内都要点上蜡烛,如今全换成了西洋的大玻璃,明瓦再透也不如完全透明的玻璃来得敞亮,与过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窗槛下是一张翘头书案,上面整齐的摆着文房四宝,左手边一只古铜书灯,右手边别出心裁的置了一只官定的旧陶笔洗,里面盛满清水,移植了一株水仙。这株水仙形态颇雅,即便没有开花,也给室内添了不少雅意。
像这种水养植物在屋里还有好几盆盎,怪道屋里烤着火,却并没有干燥的感觉。舒岱宗知道这定是郑娘子的细致贴心,有个女人身边照顾着,果然跟以前那个邋遢样迥然不同。
柯先生没注意他走了神,只一心还在想用五十两银子换来的‘猛料’:“老舒啊,你说……福王爷他有收到子粒银吗?或者有没发觉数目不对?”
舒岱宗收了思绪回到这头,他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好说,这位王爷似乎常年在京,都没听说他有回过他的封地。”
“唔……也对,一般收钱这种事估计也是王妃在主持。”
“子粒银要是有问题,应该早报到陛下面前了吧?宗人府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啊。”
“那……要是章三说的是实情,河南府又拿什么给王爷补上这些子粒银?一年少说也有几万两。”
舒岱宗寻思半天,还是摇头,道:“不知道……”
眼看天色渐沉,方才还明亮的屋内此时也像笼上了一层暗纱,而两人已枯坐近一个时辰,始终没有得出答案。
窗外刮起了风,卷起无数沙尘敲打在玻璃窗上,震得窗棂都哗啦啦作响。
柯先生起身走到书案前,点亮了书灯,而这时郑娘子的声音恰在门外响起,似乎是提醒他俩该用晚膳了。
柯先生笑着应了一声,先打发了她,然后手摸摸肚子,觉得好像是饿了,但又好像没有。
“中午那顿还在肚子里呢,”他又笑着对舒岱宗道。
舒岱宗一撇嘴,打趣他道:“是,米田共嘛……”
柯先生闻言眼睛一瞪,抬脚就想踹他,想了想又收回脚,改用手去拽,把舒岱宗生生从椅子上拽起来。
“走走走,我如今也没啥好请你的,不如就请你一顿茅房,想必你也是堵了后门,赶紧解决了才好继续用晚膳!”
“好你个……”
不等舒岱宗骂出声,柯先生早拽着他出了书房,径直往茅房去。
“你这个老神经!”舒岱宗笑骂着,但还是任由他拽着,“茅房里没草纸!难不成你还想用厕筹?”
“厕筹就厕筹!”
舒岱宗一听那怎么行,他扭着头四处里望,看有没熟人经过。但看了一圈也只看到还没走远的郑娘子,在不远处捂着嘴偷笑。
舒岱宗老脸挂不住了,遇这疯子他着实没招,只得厚着脸皮朝郑娘子喊道:“快让瑞瑞送草纸来,他柯叔叔后门关不住了……”
“老匹夫!你等着!”
“哈哈哈哈……”
130【子粒银】
李白有诗云: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其间无不蕴含着阴阳、时物盛衰的道理。好比元旦、上巳、端午、七夕、重阳,都是以奇阳立节,偶月则否,这其中便有扶阳抑阴的含义。至于像元夕以灯,花朝以花,中秋以月,全取望日,这其中也有讲究时物之盛的道理。
二十四祭灶之后,宫眷、内臣便要换上有葫芦景补子的宫服和蟒衣,之后也跟民间一样,各家都要蒸点心,储备肉食,以备春节期间一二十日之费。
民间同样为春节忙碌着。
整个京城,唯独一人最为特别,别人忙着过年,他却忙着改造戏园子……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福王爷朱伯煦。
如今的十王府有一半都成了他的王府,只是他却不爱住,偏爱住在广和楼。但广和楼本来就是戏园子,即便要改,又能改出什么花样来?
不,还真变出了花样,北边原本有三层高的大戏台,如今戏台还在,只除了这个,其余全变了样。在拆了无数间房之后,不仅挖了池子,引了东西河沿的活水,还修了不少的园亭楼阁,名称可谓繁多,什么月榭、红房、花拗、药圃、雪溪、冰室、莺坞、虎圈……
赶着年前修好,福王爷便每日在园子优哉游哉,当别人忙着过年时,他成天却忙着与文人雅士赋诗饮酒看戏。顺便再唱几首自制艳曲,什么《春风十调》、《误归期》、《玉阑干》、《金儿弄丸记》,还都是极其婉丽的曲子。
福王爷常年在京,只是王妃却没他这般好命,同世子两人守在封地,每日依然要操着两头的心。
怎么不操心?王府一年的开销动辄十几万,还都是最基本的。钱从哪来?除了朝廷的禄饷,那就是王府庄田,以及经商。当然还有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其他收入,好比差役的征发,而事实上,差役征发也是朝廷财政收入的重要一环。自一条鞭法之后,徭役可以征银代替,同样,小民向宗室提供的差役对其而言,也是一笔可观收入。
虽然总数不高,但对于小民的税收负担来讲,反而充满了可怕的不确定性。所谓正赋虽有,不如杂赋,杂赋虽高,不如徭役。正赋的数额是白纸黑字,上下其手的余地很小,而杂赋和徭役,正额之外,地方和相关人等都有很高的自由裁量权。
只是对于王府来讲,这还算不上主要经济来源,禄饷充其量也只占一小部分,而剩下的才是大头——不过,如今也面临了窘境。
这话又从何说起?自然从朝廷颁下新优免则例说起……
但要说这优免则例能产生多大动能?目前尚不好说,但是,对人心的影响却是已显现出来。
福王妃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而且颇有男才,如今面对新的政策,她不免也忧心忡忡。所谓形势比人强,一旦这影响形成共识之后,恐怕宗室的日子又要难上一难。
过去宗室的土地可以通过钦赐、奏讨,从皇帝手里获得,除了可自行征收子粒银,还能享有蠲免赋税徭役的特权。有了特权才有纳献,甚至侵夺他人土地来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土地资源。
这两种获得土地的方式,唯一区别只在:皇帝赐田并非真赐田,而是赐赋不赐田。田并不在王府手里,而在当地官府手里。
年关将至,远在洛阳的福王府一样热闹非凡,每日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王府官如同赶场一样的迎来送往,似乎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但没法啊,谁叫本家王爷就不在呢。
福王朱伯煦也是有意思,去京城真就是两袖清风的去,不但银子没带,王府官也一个没带,全留在了封地,也只有少数几个近侍跟在身边。他如此之洒脱,王府的担子也就压在了王妃身上。
因为王爷不在,王宫前殿就成了王妃处理王府日常庶务的地方。福王世子有事与王妃商量,来到前殿求见母妃。
内官引着世子进到前殿东暖阁,东暖阁被一分为二,里间是休憩之所,外间则布置成了一间书房。王妃此时正坐书房里,身前的书案上摆着王府账本,她锁着眉头看得十分专注,都没有注意有人到来。
越是过年,事情越多,就仿佛一年的事情都集中在了年前这几天来完成一样。
“儿臣参见母妃。”
王妃听到声音这才抬起头来,见是儿子来了,紧绷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世子来了,坐吧。”
命宫人搬来杌子让世子坐下,另有内侍奉上香茗,少时,又端来一盆炭火放在世子脚前,用来取暖。因为王爷常年不在,所以王宫里除了王妃的寝殿烧了地暖,其余的宫殿从去年就没烧,今年还是一样。前殿就是这样,只要王妃不来,平日里连个人影都少见,更别说烧地暖了。
世子瞟了一眼火盆,见是宫里的那种红箩炭,也就没有支声。他的鼻子敏感闻不得烟气,稍微次一点的炭燃烧生出的烟气他都受不了。
其实皇宫也好,王府也好,仅冬天用来取暖之用和膳房之用的柴炭,每年都是好大一笔支出。
像宫里用柴就有片柴、顺柴、杨木柴、马口柴、白炭、坚实白炭、红箩炭。最次的是片柴,用量最大,最好的是红箩炭,专供御用。马口柴是膳房专用,每根长约三四尺,净白无黑点,两端刻有两口,故曰马口柴。其身价本就不凡,供给宫中膳房所用的,更是根根要经过精挑细选。
红箩炭是直径二三寸,长约一尺的炭段,精选硬木烧成,再刮去浮皮、水磨,然后装入荆条筐运至京城,所以称之红箩炭。其成本之高,而宫里还要十不选一,可想而之其价值几何?宫里每年光红箩炭和马口柴都要消耗一千余万斤。
王府同样如此,每年光用在柴炭上的支出,都能重修半座王府。
王妃知道世子有事找她,先屏退左右,然后问道:“世子有事?”
世子想了想,道:“刚才孩儿问过长史,说今年王府的禄饷河南府依然要欠着,还是像去年那样,去年付前年的,今年付去年的,明年才付今年的禄饷。”
“哼!”王妃哼了一声,她早料如此。
“子粒银也才付给王府。”
王妃闻言眼神一端,问道:“长史没说什么?”
世子摇摇头。
王妃放下了手中的账本,身子往后一靠,靠在了搭脑上,两手还撑着桌案,就像是看累了休息一下,她的眼神全然放空,虽然看着屋内某一处,其实并不对焦。
半晌,王妃带着一丝揶揄的语气说道:“还以为他们不给了呢……”
“这河南府是不是有啥问题?”世子亦是带了一些恼意。
“问题?呵呵,”王妃笑了:“母妃刚才就是在看王府的账本。”
世子一愣:“难不成真有问题?”
“河南府有啥问题,暂时没看出来,只是觉得账本上记的田数与子粒银……与我想象的有些出入。”
“出入?隐瞒了,还是少给了?”世子一听颇感惊讶。
王妃又锁住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账没细算不好说,反正就觉得对不上数。也许是母妃太敏感,或者想多了……而且,我也不太理解河南府拖这么久的目的是什么?”
“母妃怀疑本该十月就付给王府的银子,拖到现在才付是有问题?”
“这也是想不通的一点……对了,世子,你有没打听别府的,是不是跟我们一样的情况?”
“倒是没有听说,不过既然母妃问起,孩儿记下来打听就是。”
“还是要给你父王写信说说,看他是什么意见。”
世子一听母妃又提起父亲,脸色冷下许多,这个父王……他并不想表现得自己对父亲多有不满,只是在心里,即便找各种理由为他开脱,也是骗不了自己。
“父王就打算一辈子留在京城不回封地了吗?”
王妃看着自己的儿子,她何尝听不出他话里所带的怨气,“唉,孩子啊,你还是不了解你的父王。”
世子微微一笑:“好啊,那就请母妃说说,孩儿的父王到底是怎样一位王爷?”
王妃摇摇头,深感无奈,“孩子,有些话现在与你讲,其实并不合适。只是,你如今也算王府的半个主人……你父王,并不是一个愿被各种典章、要例、禁例限制住的王爷。他心中有他的抱负,只是囿于他的宗室身份而无法施展,他心中也有怨,也有恨……”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这话本不该在王府里说,你就瞧这王府,它虽然是福王府邸,但除了几个知根知底的老人,其余的,无论文官、武官,还是内使、杂职,他们哪一个不是朝廷用来监视藩王的?没有御史的名,做的却是御史的事。一旦藩王犯错,他们哪一个不是争先恐后的告密?甚者,对于弱势的宗藩,挟制和欺凌更是家常便饭,而这些,宗藩能有机会到陛下面前上诉辩白吗?”
131【惊天大瓜】
“当初太祖分封诸王,意在藩屏帝室,而王则永为国家藩辅,那时王不仅能设自己的亲王护卫,还能带兵打仗,于封地还拥有节制三司之权。真正削藩肇始于建文朝,太宗举兵靖难,本质就是继承建文的削藩举措。宣庙时,又颁布《王府官箴》,有云:藩王之德,惟忠与孝,惟善与存,惟仁之蹈……”
“从太祖分封诸王,到宣宗完成削藩,前后不过百年间。藩王的境遇就从‘藩屏帝室,保国祚永久’,到‘帷忠与孝,惟善与存’。这就等于给我大明宗藩定下了一条你必须去走的路,这条路从出生直至死亡。”
“儿子啊,如今再提这些老话其实毫无意义,但要知道,你父王也好,作为世子的你也好,这就是你们天生的命。若要认命,那你就乖乖的走下去,若不想把生命浪费在混吃等死上,那就……想法做些什么,像你父王一样。”
世子没料到母亲会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长篇大论,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难道父王他……”脸皮子跟着一紧。
王妃看他一眼,脸上露出嘲讽意味,她太了解这儿子心里想什么:“莫要妄加猜测,你以为我说的是你心里想的意思?”
“那……父王想做什么?”世子放轻了声音问道。
王妃没有马上回答,不禁朝他多看了几眼,眼里的失望愈更明显:“锢之一城,使优游糜禄以老,亦足悲也。你若有心出仕,哪怕当一个小官,你父王也不至于常年不回……”
世子闻道,不但没懂,反而愈加迷惑:“父王常年在外,与儿子出仕有啥关系?”
“哈……”王妃简直无语了,这儿子怎的就不开窍?“受恩食禄,锦衣玉食你心里就不觉得有愧?”
“为何要有愧?儿子又没……”
王妃在心里仰声长叹,夫君尚有匡国之志,这儿子年纪轻轻却平庸异常,她不禁怀疑起自己从小对他的管教太过放任了?
福世子见母亲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于心不忍,他虽平庸,但并非不忠不孝之人,何况母妃从小伴他一起长大,谨这一份亲情于他,自然是母亲的分量大过他父王。
他一字一句地认真说:“母妃,并非儿子想优游糜禄,但藩禁是朝廷所颁,既然你要剥夺藩王的一切权利,难道就不该以钱财土地来补偿?所以儿子觉得受朝廷食禄是理所当然。”
“再说,就算父王再有匡国之志,谁又能明白他这份忠心?陛下明白?还是朝廷大臣能明白?依儿子说不被怀疑都是万幸,一旦这份心思被有心人知晓利用,威胁到的可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咱们王府上下百来条人命!这可开不得玩笑……”
王妃渐渐沉默,她不得不承认世子所说全是现实,“唉~”,她轻叹一声。又想,心里总该要怀有一丝希冀不是?希望终有一天,不要再活得像个废物……
日中时分,殿外天色阴沉,呼号的寒风中,还夹杂着零星雪花,即便人只呆上一会儿,都能从脚冷到心。书房内因为燃着炭火,反倒是让人感觉不出有多冷。
火盆里的红箩炭依然红火,这种炭最大的好处就是经烧,而且燃烧时不会噼啪作响到处溅火星。
王妃一大早就在书房里处理庶务,此时早已头昏脑胀。在屋里呆久了就是这样,仿佛整个人都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头的事,对世子说道:“饿了吗?”
世子回她:“母妃饿了吧,要不儿子陪母妃用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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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风雪毫无征兆的袭击了北方大部分地区,包括京畿之地。
仿佛一夜间,北京城就像盖上厚厚一层棉被,此情此景,正好应了某人的那句:北京城一下雪就成了白京。
紫禁城里却非到处白茫茫,白雪压住了屋檐,却衬得红墙绿瓦愈发艳丽。邬阑走在西一长街上,她这是才从乾清宫下了职出来,准备出宫一趟。
西一街地上的青石板被扫得异常干净,她微微抬起头,眼睛就像取景器一样,自动构了一幅图。图像里有红墙绿瓦,有一线天空,其余皆是一片留白。
邬阑身上穿了一件大红貂毛内里的大氅,在一片留白的图画里,仿佛突然就有了焦点。殊不知当她的眼里是一幅画时,其实自己也早进了别人的画里。
在咸和右门折而向西,沿着慈宁宫北墙外的墙根走,路过隆德殿外那两根直插云霄的幡杆,再穿过重重宫门,直至长庚门出再折而向南……
紫禁城实在太大了,她这一路走来,就像怀里抱着小火炉一样热热和和,直到出了西华门,坐上马车身上都还出了一层细汗。
上了马车,车厢也被围得严严实实,脚下还置了一只小巧的火炉用来取暖,就算窗外的寒风再怎么凛冽刺骨,于车厢内都感觉不出来。
虽然看不见外面,但邬阑知道马车行进时都要路过什么地方,才出西华门向南,两侧分别是御用监和银作司,再往南会经过宝钞司,过了宝钞司就是西长安街。
西长安街紧邻小时雍坊,只是这会她并非回父亲家,而是继续向西上宣武门里大街往南,出宣武门,跨过骡马市横街继续往南,拐进打劫巷,再从东边巷口出再来向南,便到了贾哥胡同。
这里的人太多,在打劫巷就已经挤挤挨挨的了,到了果子巷与打劫巷的交汇处,更是人多。过年的喜庆也只有在民间才是最真实的热闹。
邬阑没法,只得在巷口下了轿,打算穿过人群走到报社所在的小四合院。
好容易挨到门口,一脸焦急的席婶子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好不容易看见邬阑,她急忙上去招呼:“可算来了,再不来都要到巷口寻你了。”
“哎呀,马车进不来,要不然早到了,”邬阑一脚跨进院子,总算脱离了蜂攢蚁集的人群。
还没等邬阑问到,席婶子就先开口说:“你舒叔和柯先生还没回来,不过他们交代过,让你一定等着他们,说有重要事。”
邬阑大感惊奇,“先在宫里时小火就说报社找我有急事,到底有啥事?”
“婶子也不清楚啊,他只说等你来拿主意。”席婶回道。
邬阑只得不问,径直穿过院子完后院的编辑房走去。后院两厢是印刷房和排版装帧房,依然有不少小工在忙碌,明天将出今年最后一期报刊,然后便要暂时停刊,待来年正月初八再出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