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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全文阅读

作者:莺影莹盈     大明女伯爵txt下载     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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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桃花扇 余韵】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光复三年,九月十七

    金陵的秋日与他地无二,老话说,重阳前后多风雨,一场秋雨下来,世间便万般纯净。又稍与别处不同的是,金陵的秋也是工笔重彩的金色、红色。

    金色、红色皆是帝王之色,只是配上秦淮河畔的残垣朽木,却让人喉头发哽……这本是绮靡温柔之地,而如今却是人去楼塌,魂消梦断。

    苏昆生今日起了兴致,三年不曾进南京的他,此时却挑着一旦柴从聚宝门进了城。沿着秦淮河迤东而去,这一路上满眼的苍凉让他觉得陌生异常,衬着夕阳如血,不敢想,它竟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慢悠悠的行至旧院门口,苏昆生顿住脚,耳边仿佛听见小狗的汪汪声,他睁大眼睛细细瞧着,却始终不见那个小东西冲出来咬住他的衣摆。

    尽管已经面目全非,但他知道这里,是香君曾居住的媚香楼。‘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想起了烟花绽放,仿佛生生灭灭全浓缩在一瞬间。

    苏昆生愣怔半晌,末了不禁摇摇头,暗忖魔怔了。接着一声轻叹,遂转身离去,不再停留。

    柴火稍沉,他便用两手扶着,担子一前一后压着肩膀,走这一路伴着吱吱呀呀声,倒显得颇有节奏。但走的并不快,因为眼光总在踟蹰流连……当年粉黛,何处笙箫?嫩黄蝶飞,新红叶却已无人瞧。

    苏昆生有一把好嗓子,谓之‘南曲当今第一’,又曰‘魏良辅遗响当在苏生’,吴伟业称其‘如昆刀之切玉,叩之粟然,非时世所为工也’。

    此际他忍不住喃喃低唱:“柳丝绾不尽东风怨,兰露如啼眼,青青燕尾帘。壶内真珠,解鸘裘可换。悄步曲江烟,看落红一阵阵把春光饯……”

    还尚未走到桃叶渡,歌声戛然而止,余音还在,眼角已带上笑意,往河畔望去,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半躺在河边草丛里,身边还摆着鱼篓两只。这身影两分惬意外加八分懒散,让人十分羡慕,想是躺了好久,也不知捕着鱼没?

    “老家伙,今天可有的鱼吃?”苏昆生笑问道。

    身影居然动了,伸出手掀了草帽,露出一张麻子脸。

    这麻子脸一见来人,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苏教习,难怪刚才似有歌声萦耳,还以为自己人老眼花后,耳朵也重听了。”

    苏昆生稍许兴奋,呵呵一笑,放下柴旦,三步并两步也来到草丛边,席地而坐。

    “你柳敬亭曾何等豪迈,张口就来的‘老子江湖满自夸’,怎的如今就成眼花耳聋了?”

    “哎,人不服老不行啊~”柳敬亭笑着由他调侃,旋而又道:“稀奇啊,三年不见进城的某人,今日倒来赶晚集?”

    苏昆生打趣:“就不能是想吃鱼了吗?”

    “切,口是心非!”柳敬亭露出不屑:“这时候吃什么鱼,还不如来碗糖芋粥,再说了……”

    “嘿嘿,再说说什么?”

    “你也不怕鱼腥熏了茶味。”

    “茶?哪里有茶?”苏昆生闻言一愣,扭头往岸上瞧,不由一哂:“哟,还忘了这里是花乳斋。”

    “都快忘了闵茶是啥味的了,”柳敬亭带着些许感慨。

    闵茶,他苏昆生也很久没喝了,望着那片破败屋宇,昔日点滴又渐渐涌上心头,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听说这两年那兰雪茶卖的甚好,倒是闵茶越发无人问津。”

    “现如今松萝都叫兰雪,兰雪也被当成松萝,说来好笑,俗人都只认兰雪却不分真假,殊不知真正的兰雪哪能这么轻易得到?”

    “兰雪是兰雪,再不济也叫日铸,怎就成了松萝?”苏昆生有些失笑。

    须臾,继续问:“诶对了,这创兰雪茶的张宗子如今又在哪里?”

    “在他老家吧,不在老家还能在哪儿?”

    苏昆生似忆起什么,又道:“说起闵茶,吾就想起一事,还记得崇祯戊寅年秋天那事吗?当时可是轰动留都,只可惜吾彼时不在桃叶渡,无缘见证。”

    “戊寅年?”柳敬亭略一思索:“莫不是许州兵变那年?”

    “正是,兵变是十二月,吾说的是那年九月之事,张宗子从山阴来留都,专程找闵汶水喝茶,却被那闵老头故意刁难,让他枯守一天,直到后来他说:‘慕汶老久已,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闵老头见他果然是痴人一个,甚喜,这才起炉烹茶,于是才有了一出茗战好戏。而后常被人提及,每每说到精彩处,无不是如亲眼所见一般。”

    柳敬亭想了起来:“原来这事,你一说我倒记得,张宗子自诩‘茶淫橘虐’果然是不错的,我还记得后来他走,还是汶老和王月生送的他。”

    “王月生……”许是很久不曾听到这名字,苏昆生有那么一瞬茫然:“也是,她好茶,常去汶老那里饮茶。”

    稍顿,又小心问道:“王月生她……后来怎样?”

    这‘后来’所指,柳敬亭懂,但一语如何道尽?他沉默半晌,方吐出二字:“很惨……”

    闻言,苏昆生张了张嘴,却哑了声,仿佛这两字如鲠在喉。其实一开始就料到了结局,往后所有的猜度无非是心有侥幸。

    朱市妓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终究还是没逃过一劫。

    柳敬亭神色淡淡,似习惯了世间生死分离,又道:“说说你吧,自九江一别鲜少相聚,你又是如何度过这三年时光?”

    苏昆生没有急于回答,半晌,却反问之:“老柳,有一事吾耿耿于怀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既遇到你,不如先为老弟解解惑?”

    柳敬亭看他许久:“莫不是还想问……圣上为何那样对左公?”

    “正是!吾一直想不通。后来只想到一个可能,就是四年前的三月十九……”苏昆生眼神里透着一丝困惑,又仿佛陷入回忆中。

    “……京师被闯贼攻陷,不日,太子,即圣上出逃天津准备走海路。四月时,阮、马二人在淮安拥立福王,与东林诸公发生龃龉,而那时太子还未抵达南京,事实上就已陷入孤立,左公在当时没有明确表明拥立太子与否,所以才……可是这个原因?”

    “柳敬亭微微一叹:“左公当时没及时表明立场,此一层,但未必是主因,还有一层……你可记得,后来有人批过,说左公是‘勇于虐民,怯于大战’。怯,无非是说左公曾假借‘太子’密诏赴南京救驾,就为了避免正面对敌……”

    “可是!”苏昆生立即打断,而且瞪大双目似有不服:“那时在淮安就谣言四起,‘北来太子’的消息时真时假,让人辨不清真伪,又怎能全怪在左公一人身上!”

    柳敬亭见他莫名激动,不由笑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吾……”苏昆生顿时噎住,半晌方吐出一口浊气,浑身似泄了气力瞬间萎靡下来。

    “都说左公是拥兵自重,但他又有何大错?要错也错在身不由己!我只是为他惋惜,若不是这般,他也不会病亡于九江。”

    柳敬亭喟叹一声,道:“时也,命也,运也,非人之所能也。”

    苏昆生闻言,只得苦笑:“是啊,命运不济!”

    一时间没了言语。

    沉默中,苏昆生缓缓抬头向天际望去,眼里却空无一物,柳敬亭依稀听得他一声叹息,似喃喃自语道:

    “瞧瞧这金陵城……这是金陵城?帝王建都之地呐!曾经是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每开筵宴无不罗綺芬芳,乃欲界仙都,升平之乐国……而今再瞧,门祚衰微如斯!战乱兵燹尽使园林湮灭,风流云散,萧条冷落,大非昔比!我这心里……难受啊,真想放声大哭!”

    柳敬亭垂下眼眸,隐去眼底的晦涩,须臾,口中嘟囔道:“只可惜这里没酒没弦子,若不然,定会诌上一曲。”

    “好主意!”苏昆生听得真切,便敛住心中悲苦,转而大声道:“无酒又何妨?等我卖了这旦柴换了酒来!咱也不用云板弦子,就清歌一套《哀江南》如何?”

    柳敬亭听了哈哈一笑:“一生嚼徵与含商,笑杀江南古调亡……这是苦中作乐也!”

    金陵秋色醉人心,何须用酒,就已经醉了。

    苏昆生忽然发现,晚霞烧红了天际,衬着醉人秋色,红的无比纯净。

    他想起李煜,曾怀着何种心情来对酒当歌?

    你对酒当歌,笑叹世事无常,却又对朝代更迭心知肚明。

    你见‘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只是男儿无能,守不住这金陵百里。

    你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只是守不住江山,悲南唐破碎,百姓疾苦。

    你伤‘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只是金戈铁马已辱我山河,毁我家园。

    你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只是你为自己的无能而悔恨。

002【丧钟为谁鸣】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

    清晨,天空灰暗,没有一只活物飞过。大风裹挟着沙尘,让人窒息。

    这场自正月头一天就开始的沙尘暴,又一次肆无忌惮的劫掠京城,让宏伟的紫禁城都蒙上灰色。仿佛历史尘埃,被狂风卷过,又‘扑簌簌’跌落地上。

    一片死寂……

    世间真如此安静?

    早就过了上早朝的时候,午门前还是一片空旷,可钟楼上却有一人,只见他拂过槌摆,轻轻摩挲着,又顺势拉开……

    他将要敲的是景阳钟,这敲了二百余年的景阳钟,如今对他来说,俨然成了丧钟,因他终究逃不过历史的宿命。

    再把视线放低,从午门中轴线向北望去,正北是皇极门;东首,是文华殿;文华殿迤北,是改了名的端本宫,那本作为太子大婚后的宫殿,这些视线所及的地方,无一不是空空荡荡。

    这座宫殿未来的主人,连同另外两个弟弟,昨夜已被安排送出宫藏匿,但中途却出了一点岔子。也是无奈,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谁还顾得上谁?连亲戚都靠不住。

    而出了岔子的,正是那座宫殿的主人……

    ————————————

    朱慈烺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中有群孩子唱着歌谣: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老天爷,你年纪大,你看不见人来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受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罢!你塌了罢!你塌了罢!”

    朱慈烺觉得十分奇怪,怎会有如此怪异的歌谣?他正想上去问问,但那群孩子却突然作鸟兽散,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余音还在,空旷的四周仿佛有回声,让人更添恐慌。朱慈烺站在那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入眼的只有一片惨白,仿佛刚才那群孩子只是他的幻视幻听。

    “喂,有人吗……”

    “这是哪里……”

    “说话呀……”

    世间无人回应,仿佛他是被宇宙抛弃的孤儿,他心里难受极了。

    “殿下,你醒醒,你醒醒,快醒醒!”

    “闯贼就要打进来了!”

    梦中的朱慈烺,忽感地动山摇,他大叫一声,浑身猛地一哆嗦,瞬间清醒过来。一睁眼,便看见头顶上有梁枋,与梦中的场景截然不同。

    “我在哪里?”他自以为很大声的问着,神识却依旧停留在梦里。

    “殿下,你总算醒了!”身旁的宦官喜极而泣,但立马意识到不对,又擦了把眼泪。

    朱慈烺扭头望向他,一个陌生面孔,却不是梦中孩子的模样,虽然在哭泣,但能清楚的看见他眼里还有恐慌。

    他为何恐慌?

    “殿下,咱们赶快逃出去,闯贼马上就要打进来了!”

    朱慈烺神元还未归位,潜意识中只是选择性的解读他听见的字句,他理解了‘出去’,于是嘴唇翕动:“去哪里?”

    “去成国……”

    宦官还未说完最后几字,远处就传来低沉而呜咽的钟声……那是景阳钟发出的悲鸣,一声一声,震得人心发颤。

    朱慈烺忽然觉得那颗心被人狠狠一揪,瞬间痛彻心扉,连忙用手捂住心口。

    “陛下!”陌生面孔才擦干了眼泪,此时又泪流满面……

    “陛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

    三月二十九,

    这十日,紫禁城一片凄风苦雨,狂风过后迎来瓢泼大雨,昼夜交更不曾停歇,似乎老天也怒了。冰凉的雨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满是尘埃污垢的大地,却怎么也冲不掉肮脏,反而泥泞成一片。

    也有例外,泡子河的景色就与城中迥然不同,所谓不远市尘外,泓然别有天。在崇文门东城角,洼然一水,东西亦是堤岸,岸亦园亭,堤亦林木,水亦芦荻,芦荻下上亦鱼鸟。

    泡子河以东有吕公祠,北面还有贡院,逢春秋两季科考时,学子们都爱去往泡子河附近的庙观乞梦求愿,以求高中,是以香火及旺。

    这年不是科举之年,吕公祠从开春至今,香火淡了不少,再加上时局动荡则更加冷清,好在偏安一隅,倒有些乱世桃园的意味。但也不能说这里就是安全之地,却是因为一直有一个隐忧。

    大顺军进城之日,即太子失踪之日,十日来,京城疯传‘太子下落’的各种传闻,百姓乍听皆信以为真。只是没过多久,又有‘太子已亡于乱军之中’的传言甚嚣尘上,一时间竟让人难辨真伪。

    倒是李自成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太子,只是如今他所面临的问题,与寻找太子相比则麻烦的多。而当‘太子亡故’的消息传来,他内心还是有一丝动摇,但依然吩咐手下尽力寻找,并嘱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要消灭一个传言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用另一个传言代替,这种伎俩对于‘朱慈烺’来讲不难。隐藏身份是他目前要面对的首要问题,其实接下来才是最为棘手的,他必须尽快离开。

    同样是这十日,

    ‘朱慈烺’经历了他人生中最为艰难的十日,是地狱一般的煎熬,无时不刻都在担心自己的命运,殚精竭虑的推演各种可能,虽然表面看起来冷静,其实内心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以至于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经历,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细想,匪夷所思又如何,难道现在还能把‘朱慈烺’还回去?

    其实有没有原主的记忆已经不重要,甲乙之年的种种历史脉络,他比现在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当蝴蝶翅膀已经展开,预示着最初的推演开始应验。

    而命运的拐点就在于他找到了冯元飏留在京城里的联络人,为此,这几日来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可以轻松一阵。

    天津巡抚冯元飏,是崇祯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路,如今正好成了朱慈烺在万千荆棘中扒出的一条生路,几十艘船,百余名手下此时正在通州候命。只是在离京之前,尚有一事……还未成定数,朱慈烺心中也惴惴不安,这是他所进行的推演中,存在的一个未知变量。

    吕公祠里也有一洼池子,堤岸上种了不少林木,春天的模样还是能在这里一览无余,只是此刻,朱慈烺却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

    太监王朝贵从外边匆匆奔跑进来,后面还带着一年轻人,这人就是那位联系人,冯元飏的儿子,原本是锦衣卫一个百户。两人皆是一身平民打扮,破衣烂衫,就差点衣不蔽体了,头上也是乱糟糟,一看就是好多天不曾打理。当然,以现如今的局势来说,自然是穿的越破越安全。

    朱慈烺见两人过来,急忙迎上去,不等他两开口就直接问道:“怎么样?联系上吴家了吗?”

    王朝贵喘着大气,嗓子也快干的起火,但他也顾不了这许多:“联系上了!是他吴家的老管家,只是……相当不妙。”

    王朝贵面带懊恼,咽了咽口水,又道:“我跟冯百户还是晚了一步,吴老爷子和那个陈圆圆已被刘宗敏那乱贼劫去了大顺军中!”

    话音未落,神情已是愤愤然,又咬牙切齿道:“刘宗敏还霸占了陈圆圆,简直无耻!”

    虽然在意料之中,可行事如此不顺利,还是让朱慈烺有些失望:“竟然晚了一步,可惜了……”

    想了想又问:“对了,冯百户,你可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两人给解救出来?”

    冯百户紧皱眉头,思虑半天才谨慎说道:“很难……别的不说,这两人应是分开的,刘宗敏现住在铁狮子胡同,陈圆圆定在那里,而吴老爷子,目前还不知被带到何处?”

    朱慈烺垂眸沉思,心想时间太紧迫,恐怕来不及详细部署……倒不如想法让他们先自乱阵脚,也好匀些时间给我。

    虑定,说道:“刘宗敏负责拷饷,李自成要利用吴襄招安吴三桂,无论怎样他二人都不会将他往别处安排,定然就近安排严加看管,所以八成可能也在铁狮子胡同。”

    冯百户闻言眉头一松,道:“若是在一处,那倒可以想些办法,唯一麻烦的是,现如今国丈府肯定守备森严,恐不太好实施营救。”

    “先做一件事,去尽量散布谣言,说李岩极度不满刘宗敏拷饷中失之过严,杀人太多,已招致大顺根基难固;又说李岩打算取而代之牛金星,做大顺第二把交椅,如此这般……先让他几个首脑人物都相互猜忌,最好还能趁此杀掉李岩,这样我们才能有机可乘。”

    冯百户一愣,满脸写着疑惑,道:“李岩?为何选他?”

    “哼,”朱慈烺轻哼一声,道:“刘宗敏不足虑,草莽匹夫一个,唯这李岩是个能人,却是极大的威胁。估计此时他已在去天津的路上,必须让李自成将他召回来,否则……你父亲那些船,以及誓师将士可不好隐藏,定会被他瞧出端倪。”

    冯百户听了一脸惊讶,道:“殿下怎知那李岩会去天津?”说实话,他有些怀疑。

    “北京都占了,天津还会远吗?派李岩正是为南下做准备……再说,如今天津什么情况你会不知道?”

    “呃……”冯百户一听涨红了脸,天津他当然知道什么情况,大顺军进京第二天,天津城楼就竖起了‘天佑民顺’的旗帜,甚至小民各书‘民顺’贴于户。其实在十九日当天,兵备道原毓宗和总兵娄光先就已经准备好了‘奉表迎降’,准备开门迎闯王。

    一想起原毓宗冯百户就恨得牙痒痒,只是他眼前重任在身,还顾不到父亲那边,于是想了想,又问道:“接下来呢?又作甚么?”

    “等!等他们乱了阵脚,就是你我行动的时候。至于守备则不必过于担心,一来,田府是民宅,不是军事堡垒;二来,大顺军就是一群土匪,要是他们个个都能严守军纪,也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冯百户一点就透:“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还有,”朱慈烺想了一想,继续道:“让吴家选出一两个行事稳健的报信人,一旦事成,立马出京给吴三桂报信。想必吴襄被抓当日,吴家已经派了人去报信,而这次一定要快!再快!否则,往后的形势则越发艰难。”

    冯百户蹙起眉头,有些不解:“殿下吩咐之事,臣定当竭尽全力,只是有些地方不明白,还望殿下解惑。”

    “哪里不明白?”

    “记得三月初先帝爷就命吴三桂进京勤王,若按脚程算,京师至山海关这一路,六七日绰绰有余,他怎么也能在十九日前抵达京师,可为何十多日还未到达?还是说他……早有归降之意故意拖延?若是如此,那营救他的家人又有何意义?”

    “哎……”朱慈烺暗自叹息,这根本就是天要亡大明,跟谁都关系不大。

    “先帝下诏让吴三桂放弃宁远进京勤王,吴家在辽东深耕多年,不仅有关宁军,还有大片土地,放弃宁远等于放弃家族利益,怎么都得思虑一番。再说军队都撤了百姓自然要跟随一起,人数必然数十万之众,若按一日行进五十里算,京师陷落那天,吴三桂庞大的队伍最多只走到丰润,离京师还有数百里之遥,自然来不及。”

    “原来这样,”冯百户不禁喟叹,又道:“这倒也说的通,想必后面就是吴三桂接到京师陷落,先帝亡故的消息再原路返回,而后李自成派人招安,还带了好几万两银子,他应该也不会拒绝,交出山海关就能返回京师同家人重逢。吴襄被抓后,吴家派人报信也就这两天,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中途就能碰上。”

    “没错,一旦知道家人被拷掠,尤其爱妾被霸占,吴三桂会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而且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当即就返回山海关,将劝降之人杀个片甲不留。”

    “卑职彻底明白了,哎……”冯百户面露无奈,道:“京师再乱,山海关也不能乱,那关外还有一头狼呢。”

    朱慈烺闻言,心中不住叹气,你也只明白了一半呐……

    “臣这就去安排,”冯百户补充道。

    尽管如此,朱慈烺心中没有半点把握,似乎一场穿越,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优势。如今,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走在悬崖边上,随时都可能跌落而粉身碎骨。

    那老天安排这场穿越,又为了什么?

003 【无处安放的忠臣孝子】

    就在十多天前,朱朗还在内部培训会议上听了一场明史课,其实讲的是高效的组织管理在僵化后,为何抵抗不住外部的冲击,以及管理思维中是否该以尊重人的价值为优先。

    朱朗倒是觉得受益匪浅,在学习之余也不乏自我调侃,想着要是自己能穿越回明朝变成崇祯,说不定凭借这场培训,就能挽大明于将倾之时。

    如今朱朗没有变成崇祯,却成了朱慈烺,亲眼所见一个旧王朝的坍塌,只在一夜之间。那人呢?信念的坍塌是否也是一夜之间?

    有这么一句话他始终记着:历史是印刷出来的人性,而这些人……朱纯臣、周奎、魏藻德、张缙彦、李建泰、曹化淳、杜勋等,也有倪元璐、范景文、李邦华等,所有这些似曾相识的人,他们并不只是印在历史书里的名字,而是活生生的存在,在他朱朗的世界里。

    在他的人生当中,从无这一刻,是如此深刻的理解‘人性’二字。不错,人性的确很脆弱,即经不起诱惑,又经不起打击,但人性也很坚韧且单纯,从另一些人身上,他同样也看到了人性深处普世的正义感。

    十个日夜,每夜辗转难眠,该悲伤吗?却已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已不想再追究所谓的历史真相,乱世之中,人如蝼蚁命如草芥,是该苟活?还是重建文明的规则?以朱慈烺的身份……

    这同样是对他的人性的拷问。

    朱慈烺总是独自一人长久的不说话,太监王朝贵看着少主如此沉默寡言,不过十数日人已脱了相,心里无比焦虑,少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若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

    唯盼能有一些好消息……

    ——————————

    四月初二,李岩从天津被召回。

    当晚,解救行动取得初步成功,吴襄和陈圆圆被带出铁狮子胡同后,马不停蹄直接奔往东便门外的大通桥,与朱慈烺一行人汇合,而后坐漕船直往通州卧虎桥石坝。

    连日的降雨让通惠河上游的玉河河水暴涨,也使通惠河水量充沛,通航能力大大提升,漕船得以顺利经过五闸。又或许天下已乱,世道浇漓,往日里繁忙的航道上,如今只有寥寥几只船在通行,连闸口的启闭也无人来管理,只任其随意来往。好在河水暴涨,尚能承载船只通行,否则光那五道闸口都能让朱慈烺一行陷入巨大的困境。

    通惠河像一条直线连接着大通桥和石坝,当漕船抵达石坝,与早已等候多日的船队汇合,朱慈烺一行从漕船调至更大一些的船只,稍事休整后,借着黎明前的微微光亮再一次扬帆起航,往天津进发。

    灰暗中河道犹如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失去方向感让人感到莫名恐慌,而周遭的景物在微光中稍稍显出模糊的轮廓,只是那奇形怪状的模样,不经意又添一层惊吓。

    吴襄由下人扶着来到主舱外求见,朱慈烺见他脚步蹒跚,想必是受了些刑罚,对他说道:“非常时期,就不必拘礼了,坐下谈吧。”

    吴襄应道:“多谢殿下体恤。”

    朱慈烺又道:“我称你一声吴先生,你也不必称殿下了。”

    “那在下就斗胆称一声公子吧,”吴襄连忙说道。

    朱慈烺淡淡点头:“那你身体可有大碍?”

    “吴襄苦笑一声:“还能扛,多谢公子记挂。”

    停顿半晌,又道:“若不是公子出手,恐怕在下就……丧命于此了。”

    “知道为什么吗?”朱慈烺突然问道。

    吴襄垂下眼眸,很快,又抬起直视着:“是因为我儿?因为关宁军?”

    朱慈烺冷冷看着他:“吴襄,我且问你,二月初先帝找你商议调兵大计,希望关宁军入关勤王,你明知国帑空空,可你却依然报出百万军饷!为何?”

    不知不觉中言辞渐厉:“你竟还说‘百万恐不足济’!难不成你还想趁机发国难财?还是说你关宁军早有投降之意而故意找借口?”

    一想到吴襄的算计就让他觉得恶心,最后这句已是相当不客气,朱慈烺感觉一直堵在胸中的那口恶气又在翻江倒海,只得握紧双手,指甲也陷入掌里,慢慢浸出鲜血,他已感觉不到疼。

    吴襄闻言大惊,腿脚一软就想跪下,而旁边的王朝贵眼疾手快上前搀扶,这才又让他重新坐下。

    吴襄面露痛苦,道:“臣绝无那个意思!只是……只是,关宁军已经十四个月没得军饷了,再说,关宁军一撤,那宁远百姓必是跟随一起,臣怎能弃他们于不顾?很多都是关宁军的家属!要安置他们就是百万两每人也只能分得区区一二两,可臣连十万两也凑不够啊。”

    朱慈烺无意在此时兴师问罪,他就是想听吴襄说一个理由而已,一直以来他憋着的那口气还是吐了出来,身体也像抽干了力气一般委顿下来……但随之又冷笑一声,想到李自成的拷掠助饷,竟凑得七千万两银子,真正是莫大的讽刺,莫大的讽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每一个人都这么唯利是图,难怪崇祯临死会说那句……

    沉默使整个船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又让人觉得芒刺在背。王朝贵很不适应这种氛围,他微微扭头,耳朵听着舱外传来的划水声,和偶尔飘来的窃窃私语,这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良久,吴襄出声问道:“公子,下一步将作何打算?”

    半晌,朱慈烺才回道:“以你看,现如今哪方势力有胜算?”

    这问题问的模棱两可,吴襄猜度了半天,道:“恕在下直言,以目前形势来看,李自成胜算较大,但我大明依然可以长江为界,划江而治,待稳固南方之后,再图收复故土。”

    “那多尔衮呢?”朱慈烺又问。

    “满清虎视眈眈我汉人江山久已,多尔衮铁骑厉害,但人马尚且不到我大明军队的十之一,虽然与大顺军作战是节节败退,尚幸南方还有左良玉、刘良佐、黄得功……还有史可法,他们手下的人马合起来有百万之众……”

    “哈……哈哈……”朱慈烺不禁笑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听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儿。

    吴襄一脸茫然,不知他为何发笑:“公子?”

    笑到脸色通红,气息不稳,朱慈烺这才说道:“这么说吧,一,李自成成不了事,大顺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二,你说南方还有百万兵马,这我信,那我再问你,当初李自成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地,也只在宁武受到一波像样的抵抗,难不成平阳、太原、大同的人都消失了吗?”

    转而眼神变得犀利,又道:“不,他们没有消失,他们是不抵抗就投降了!一个李自成都这样,你又如何肯定南方的‘百万’军队到那时就能驱除鞑虏,而不是选择投降?想想周遇吉真是可怜呐……一副忠肝赤胆,连夫人也战死沙场!姜瓖呢,王承胤呢,唐通呢,白广恩、马科呢,他们现在一定庆幸当初选择投降太正确了吧?”

    “这……”吴襄一时语塞,又道:“好吧,姑且不说南方,可李自成已经占了京城,他为何不能成事?”

    “李自成当初宣扬的口号是什么?”朱慈烺反问。

    “哎,是‘迎闯王,不纳粮’,这正是他聪明之处,得民心得天下,所以大顺军才一路势如破竹。”

    “哼,”朱慈烺又冷笑一声:“一句话就断送了正规的财政来源,这叫聪明?没粮怎么养军队?靠抢劫?不说他以前如何,就看他进京以后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历史上哪个朝代是靠‘劫大户’建立起来的?”

    “可……”吴襄又是一番无言以对。

    半晌,才道:“公子此次南下想必是往南京,如今京城已被大顺占领,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多尔衮觊觎我大明江山,那也是先与李自成斗,我大明可以长江为天险,截断运河,立足江南,谋定而后动。”

    “你们都小看了建奴的野心,苦心孤诣数十年,难道就只为划江而治?”

    吴襄闻言,心头一震:“难道多尔衮还想效法蒙古灭宋?”

    朱慈烺幽幽叹道:“满清入关,只是早迟问题……”

    ——————————

    朱慈烺立在船舷旁,望着天际边曙光乍现,忽然想起一句诗:黑色的夜给了我黑色的眼,而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吴襄已经返回客舱中,年事渐高又身受重伤,早就折磨得他疲惫不堪。朱慈烺目送他离去时,心中在想,此次救了吴襄和陈圆圆,是否就此改变吴三桂的历史轨迹?就像煽动的蝴蝶翅膀?

    李自成本有机会,但做错了三件事,一劫掠京城;二错杀李岩;三激反吴三桂。历史还是公平的,殊不知当他做下这三件事,其实胜利的天平已经偏向了多尔衮。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朱慈烺回头一看,是陈圆圆,朝船舷走来。一身粗衣布履,却难掩她的姝丽,如此近距离观一个赫赫有名的美女,朱慈烺还是有那么一阵目眩。

    一步之遥陈圆圆便停住,随之盈盈一拜,道:“妾得朱公子相救,如此大恩,妾铭记于心,真的是无以为报……”声音似莺声呖呖,却带着哽咽,一时竟说不下去。

    朱慈烺也不知说什么……他救她,自然是因为吴三桂,她对吴三桂的影响甚至比吴襄还大,这就是她的价值。但对于她本人,其实并没有想过她有什么想法,似乎美女也并不需要什么想法。

    良久,才开口:“听说你挺会唱戏,就来一段吧,权当感谢。”

    陈圆圆眼含泪光,咽道:“好,妾就献丑唱一段。”

    黑色的夜给我黑色的眼,我要用它寻找光明……此时,天际边那一道曙光更盛,在这一片宁静中,陈圆圆轻启檀口,娓娓唱来:

    “重门朱户,恰离了重门朱户,深闺空自锁。正琼楼罢舞,绮席停歌。改新妆,寻鸢侣,西日不挥戈。三星又起途。鸾驭偷过,鹊驾临河,握兵符怕谁行来问取。魏姬窃符,分明是魏姬窃符。鸡鸣潜度,讨的个鸡鸣潜度,听更筹戍楼中漏下玉壶。”

    唱罢这段,又换了声音继续:“夜深谁个扣柴扉,只得颠倒衣裳试觑渠。呀,原来是紫衣年少俊庞儿,戴星何事匆匆至?莫不是月下初回掷果车?”

    “我本是华堂执拂女孩儿。”

    “你缘何到此?”

    “怜君状貌多奇异,愿托终身效唱随。”

    这几句是一人分饰两角,说罢,陈圆圆又扮生角道:“骤然惊见喜难持,百岁良缘顷刻时。侯门如海障重围,君家闺合非容易。怎出得羊肠免得驷马追。”

    又换回旦角:“杨公自是莽男儿,怎会得红粉丛中拔异姿?奴今逸出未忙追。我与你呵,正好从容定计他州去,一笑风前别故知……”

    朱慈烺并不太懂戏曲,但细听曲文,猜是讲红拂女和李靖的故事。想到个中缘由,不禁嘴角一弯,笑意在脸上漾开。

    “呀!原来陈姑娘心中藏着一个女侠梦啊?”

    “噗嗤,”陈圆圆一听竟破涕一笑,羞红的脸如朝霞般动人,朱慈烺为之动容……

    原来这世间,即便再卑微再渺小的生命都会有梦想。

    “哎,”他笑叹一声,又道:“人只要有梦想就不怕,未来的路,好好走,它还长着呢……回去歇着吧,日出前的风也是寒冷透骨。”

    陈圆圆眼中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再次哽咽道:“多,多谢公子。”

    ——————————

    从初二夜至初三傍晚,经过一昼夜不停的航行,船队终于抵达天津卫的三岔河码头。码头在天津城东北方,上跨一座浮桥,连接南北运河,也连起天津城北门。浮桥两边停满了快船马船,比之通州繁华不少,却还是少了些‘白粲千钟转舳舻,欸乃声连明月夜’的感觉。

    三岔河口的西侧是朱棣靖难的起始,岸上立有‘龙飞’、‘渡跸’两座牌坊,朱慈烺站在船上向西眺望,望见晚霞中的牌坊隐隐有紫气萦绕。传说中天津的由来与天象有关,天津位于北方,对应天象上的北宫,七宿乃斗、牛、女、虚、危、室、壁。《晋书天文志》云:常陈七星如毕状,在帝座北,天子宿卫五贲之士,以设疆御……这才有了天津。

    朱慈烺暗暗自嘲:同样是南下南京,朱棣当年有刘伯温和姚广孝,而我有的只是一群老弱病……他是靖难,而我真真是逃难!

    初三夜,朱慈烺见到了冯元飏,又是一夜的长谈。

    冯元飏问朱慈烺为何救吴三桂的家人?而他想了想说,赌,赌吴三桂最后的底线是……

004 【关山隔不断的宿命】

    关外年年经风雪,辽东岁岁逢旧人。

    四月初三夜,朱慈烺与冯元飏在漕船里畅聊一宿,其中一半的话题都与一人有关。

    而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永平府,西沙河驿站,吴三桂率领的关宁军刚刚抵达此地,准备修整一晚。

    这是吴三桂将山海关交于‘昔日战友’唐通后的第三天,而他作为将领则亲力亲为,亲自安顿好大军。再回到房间时,已是一身疲惫,但他还没打算歇息,只是草草洗漱一番,然后准备给父亲写信。

    此刻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因为不久后就要见到家人,以及日夜思念的人儿……一想起圆圆,他就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带着笑意的他摊好纸张,准备起笔写信,不过写之前再拿起父亲的信浏览了一遍,当看到‘事机已逝,天命难回,吾君已矣,尓父须臾,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位,而尤全孝子之名……’,吴三桂脸上的笑容还是淡了些。

    其实吴三桂心里并不太喜欢父亲这样的言语,在他看来,与其投降逆贼,不如与贼拼命,差一些也是自杀报国,至少自己也有戴孝号哭为父报仇的动力。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父亲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会如此吧。

    吴三桂了解父亲的精明,但对他来讲,宁愿选择忠君而不是彼时的算计,他知道唐通已在新朝里加官进爵,但并不羡慕,武将就该战死沙场,青史留名。

    但同时他也敬重父亲,甚至包括早已降清的舅舅祖大寿,一直认为当时舅舅在大凌河被围时,依然是奋力抵抗的,后被迫献城降清也是为了日后能一雪前耻,而且过后降而复叛就是证明他对大明忠心不改。锦州被围之后,舅舅仍是奋力抵抗,直至‘饥民相食’方才投降。

    所以吴三桂从来都能理解舅舅的行为,若非无望何至于投降?而他自己归附大顺也是考虑过,毕竟忠君梦碎,但亲人尚在,自己不能置他们于不顾,何况还有圆圆。

    只是想到此,他还是叹了一声,不由自言自语道:“父亲,你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

    ——————————

    如今已是人间四月,想来京城里的小桃红也绽放了,而此时的永平府,夜晚依然寒风凛冽,吴三桂写好了信并封好口,将它放置案头,然后准备歇息。

    一阵凌乱的脚步传来,打破了驿站夜晚的宁静,也打断了吴三桂的好梦……

    “将军,将军,吴家来人了,说……”

    半醒间,吴三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顾不得拾掇,只披了件氅衣便提着佩剑来到外间,正想询问何事,却猛然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吴家的家将。

    来人叫傅海山,想来是日夜兼程,那一脸的风霜就足以证明,只是依然不掩悲苦的神情,吴三桂一瞧,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心立马悬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他沉声问道,但还是隐隐透出紧张。

    “少将军,我们吴家被,被闯贼霸占了!”傅海山颤抖的声音泣道。

    吴三桂脑袋一懵,无法相信:“你说什么?我父亲呢?”

    “老将军被他们抓走了,而且严刑拷打,说是……”

    “什么!”吴三桂只觉血气上涌,生怕是听错了,又问:“谁被严刑拷打?”

    傅海山继续道:“老将军被闯贼严刑拷打,怕是快要死了!”

    溺水般的感觉涌来,吴三桂此刻几乎无法呼吸,但立刻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圆圆呢?”

    “她,她被刘宗敏那恶贼给霸占了!”傅海山哽咽着,颤抖的声音已经语不成句。

    “嘶……”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愤怒几乎让吴三桂站立不稳,但只是一瞬,他便强迫自己稳住,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又慢慢占据他整个身体、心灵,奇耻大辱!

    也就是这么一瞬,吴三桂所有的美梦,对未来所有的幻想,全都破灭……

    突然,他大吼一声拔出佩剑:“吾不忠不孝,有何颜面立天地间!”说罢,便欲横剑自刎……众将士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拦下:“将军何至此?吾辈当死战逆贼啊!”

    吴三桂被一众将士止住了动作,也渐渐平静下来,而且很快恢复理智:“你们说的对,吾与逆贼势不两立!”一张很英俊的脸此刻变得有些扭曲,再配上一双阴鸷的眼睛,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接下来半个时辰内,

    吴三桂已经拟好了下一步计划,他开始冷静而条理清晰的下达任务……

    半个时辰之后,

    关宁军已做好准备,整装待发……

    ——————————

    四月初四,注定是被载入史册的一天。

    一日之内,山海关又重新归于吴三桂率领的关宁军手里,阴沉的天空狂风呼号,此时望关内关外,满眼肃杀。人头滚滚,哀鸿遍野,刀口还在滴血,转眼又串成血柱……吴三桂已经杀得麻木了,但是内心却清醒无比,这是降而复叛,一如当年的舅舅。

    那么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更猛烈的报复吗?

    吴三桂站在雄伟的山海关上,微垂眼眸,像神一般俯视世间一切,此刻他内心出奇的平静,就像嗜血怪兽餍足之后的心满意足……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无非是一座高山,让自己竭尽全力攀登,攀的越高意味着幸福越临近。那种幸福即将到来的感觉让他着迷,什么金钱、名誉、尊严、欲望等等,其中任何一个都不足以打动他,他吴三桂要的就是青史留名,忠孝两全。

    在山海关身后,数千里之外,是大明京师所在,此时吴三桂又回头望了望,眼神里充满复杂……

    三月下旬的那一场连绵暴雨,让北京城又重现庄严,再也不是灰扑扑的一片,果然四月才一冒尖,春天的模样就显露出来。

    新立不久的大顺政权内部却并非春风那样和煦,自打一班明朝降官文臣进入新朝,李自成便逐渐被谄媚之人包围,变得越发听不进忠言而更习惯于歌功颂扬。

    如今李岩几乎很少能见着李自成,甚至传话都需由宋献策、牛金星转达,他本就是一个视功名如草芥,不肯以谀言奉君之人,自然更不得人心,不得君心。

    他自天津回来之后,第一时间便向宋献策提出了自己的怀疑,一是如此挑拨离间的谣言如何起的?二是紧要关头吴襄的‘失踪’和陈圆圆的‘暴亡’是否与谣言有关?三是前朝太子至今都彻查无果,而今这一切变故是否可以认定他还活着,他主导这一切又意欲何为?而宋献策只是答应他向李自成转述这番话,但结果怎样他并不保证。

    可怜他一个真正忠心耿耿之人,反倒成了众叛亲离,牛金星更是暗中煽风点火,让刘宗敏等人对他的不满到了极点,如今李岩,虽未到自危境地,但也差不远矣。

    红娘子深知夫君的难处,建议道:“如今陛下已登基御天,天下大局已定,不若你我夫妻二人急流勇退,辞去京城官职就此回老家?”

    李岩心下黯然,虽然失望之情与日俱增,却从未萌生退意:“我自当会向皇上提出,愿带精兵两万去河南桑梓之地,以稳固后方及三秦之地,退一万步讲……”

    “夫君,”红娘子虽隐隐觉得此事不妥,但夫君坚持,她也不好多劝,又道:“慎言,否则你我二人将万劫不复!”

    殊不知她一句‘万劫不复’,却成了谶言……‘忆当年直谏之口类魏征忠,自时厥后,后有何人?躬亲问请,倾心而谈,知兵善术效卧龙。和光蔼蔼,非复在昔雄风;别路依依,总觉难忘旧雨。恩情载阔,永服心丧。何禁号长,能无气短。胡天不吊,山颓梁折……’

    四月初五,吴三桂降而复叛的消息传至京城。

    两日后,李自成再次派出劝降使者去往山海关。

    四月十二,李自成收到了吴三桂自山海关送来的一份‘厚礼’:新鲜的人头以及吴三桂写给吴襄的诀别书,还有早已传遍京城的‘共约士民缟素复仇’的檄文。

    牛金星接过书信,摊开来略扫一遍,而后念道:

    “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呃猖獗,不久便当扑灭……”

    李自成听罢胸中涌起怒气,暗暗捏紧了拳头。

    “侧闻圣主晏驾,臣民屠戮,不胜眦裂!犹忆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厥下以殉国难,使儿素绱号恸,仗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甘心非义,即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

    “混账!”李自成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向黄花梨的书案,又骂道:“简直混账东西!朕想错了吴三桂!吴襄失踪明明就是跟他有关,如今倒来堂而皇之说要为父报仇?简直卑鄙!”

    牛金星火上浇油:“这吴三桂简直不知好歹,收了银子不说还不领情,说翻脸就翻脸,把陛下您的一再退让当成软弱可欺。而且他设计劫走吴襄,陛下您都没跟他计较,他倒反咬一口……可见此人阴险狡诈,不能再留下他,否则以后必成大患。”

    李自成听进牛金星的谗言,觉得自己被羞辱,尊严被践踏,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当即便定下发兵讨伐吴三桂。

    此刻李岩的内心只感到绝望,他本想劝阻两句,但盛怒之下的李自成,又岂是那么容易听进劝的?宋献策拐弯抹角的劝了两句,就换来李自成一顿劈头盖脸,遑论是他。

    四月十三,李自成率军亲征山海关,刘宗敏、李岩从之,并挟永王、定王,讨伐叛贼吴三桂。临走时,二王玄帻绿衣,被置于马上,一路上百姓观之,无不泫然涕下。太子虽亡,但这二人依然还是大明皇帝的血脉啊。

    同一天,多尔衮率领的大军进抵辽河,

    二天后,他意外接到吴三桂的请兵信,信中所云:满汉合兵以抵都门,再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事成之后,将裂地以酬……突如其来的信让多尔衮即惊讶又疑惑,他不敢贸然轻信。

    但此时历史的天平已经倒向了满清,千载难逢的机会转瞬而逝,而他多尔衮最终还是抓住了。

    四月十九,改变路线的多尔衮率军抵达连山驿,而此时李自成大军已离开永平,直奔山海关。

    抵达连山驿之后,多尔衮收到了吴三桂的第二封告急求援信,信中的急迫语气与头一封迥然不同,让他立刻意识到形势已趋于危及,遂加快行军速度,冒着风沙昼夜兼程二百余里,扑向山海关。

    同一日,吴三桂传令共聚演武堂,合关辽两镇诸将、绅衿,誓师拒寇。于第二日祭旗,斩细作一人,与诸将绅衿歃血为盟,戮力共事。

    四月二十一,李自成大军抵达山海关,吴三桂主力伏于石河以西,而大顺军则从西罗、北翼、东罗城发起进攻。

    二十二日凌晨,清军抵达山海关外的欢喜岭时,李自成与吴三桂已鏖战一昼夜,而此时多尔衮却下令停止脚步,让大军驻扎于此。

    在二十一日当天,吴三桂的精锐已悉数出战,若多尔衮再不出兵,关宁军恐有全军覆没之虞。然而老谋深算的多尔衮铁了心要让吴三桂以投降换出兵,而非‘亡国孤臣’的身份。

    吴三桂岂有不知多尔衮的意图……但在这一切落定之前,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细细盘算了。他派去游说的绅衿已来回了八趟,似乎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投降。

    若要问他此刻的想法,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借虏平寇的方针有误,也不认为打开山海关引清军入关是罪过,一切都因他这么一个‘亡国孤臣’想为国为父报仇的执念。

    吴三桂就是这样一个人,出众、忠孝、沉稳、才华横溢、轻财好士,同时也是善于攀附、精明机敏、城府极深……他,就是一个极致的利己者。

    他所有的谋划、算计都基于自己的‘最高感受’,在这个前提下,哪怕亲情爱情,都是他实现‘自我’的垫脚石。其实无所谓背叛与否,不过是当时背叛的筹码不够多而已。

    二十二日,清晨,吴三桂率轻骑出关,来到多尔衮帐下,投降满清。

    当接受剃发时,感受着发丝纷纷落下,吴三桂身体晃了晃,有那么一瞬他还是犹豫了……此时,他终于能感同身受当年舅舅祖大寿投降黄台吉的那一刻:世界已陷入无尽的黑暗,往前是悬崖,向后是地狱。

    当日早上,山海关的镇东门被缓缓打开,而迎面向它走来的是,一如欧洲中世纪般的漫长黑暗。

    北翼城的战场上,惨烈的战争还在继续,直至中午十分,孤军奋战的关宁铁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怕再有一分钟,这只‘闻名遐迩’的铁军,将全体战死沙场。战争就是这么残酷,然而更残酷的,却是人心野望。

    吴三桂回头再望身后那道雄关,它依然壮丽的身姿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同样是强弩之末的大顺军,被忽然杀出的八旗铁骑从右路截断,一字阵瞬间就被杀得七零八落,兵败如山倒。在山头督战的李自成见大势已去,遂率残部仓皇向京师方向逃去。

    此时多尔衮却稳稳坐镇欢喜岭的威远台,听着士兵传来如流水账一般的军情捷报,脸上还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场大战,他兵不血刃,成了最大的赢家。

    ——————————

    吴三桂并不愿意给李自成太多的喘息机会,他率领着关辽两镇的将士残部以及多尔衮赐予他的兵马再次乘胜追击,直追永平。

    永平,是吴三桂做‘亡国孤臣’的起点,而这次,他将选择在此处结束一切。

    短暂修整其间,将士用担架抬来一个受伤极重的人,吴三桂漠然看着……重伤之人尚有一口气在,想必是还有未了的心愿。他嘴唇微微翕动,却听不清楚说了什么,又艰难的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胸前衣襟,而后重重垂下,待将士上前查看,已是了无生机。

    吴三桂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将士答道:“闯贼撤退时丢弃的,当时已经身负重伤,初时问他,他谨慎不语,后来知道我们是将军的部下,这才开口说话。他说自己是吴家人,来时不幸遇到贼寇,后又被羁于军中,大战时尚保住了一条命,但身负重伤……他还说是吴老将军和太子殿下派来送信的。”

    吴三桂听罢脸色一沉,冷笑一声:“太子殿下?”

    “末将初听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说有吴老将军和太子殿下的亲笔信,以及,呃……如夫人陈圆圆的信物为证。”

    吴三桂脸色有了些许变化,停顿片刻,道:“拿来。”

    将士很快从逝者身上找到了包裹完整的书信及一枚女子信物,吴三桂接过仔细一瞧,他认得,果然是陈圆圆随身携带之物。

    他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遂又打开父亲的亲笔信,信中只是简单讲述了他如何被拷掠,又如何被太子的人救出……写得很简单,而且字迹潦草,想来是匆忙中写下的。

    吴三桂看完之后,有些不敢相信,因他想不通这其中的关巧在哪?也不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再拆开太子那封,很厚而且写得很多,应是提前写好的。吴三桂看得较细,渐渐的他平静下来,大战以来内心所积攒的暴虐仿佛在此刻也消散不见。

    一众将士猜不出信上写了什么,只是奇怪将军怎么突然安静下来。

    再看吴三桂,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唯有一死?唯有一死……唯有……”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他才合上信,并连同父亲那封一起付之一炬,然后静静说道:“众将士原地待命。”

    众将一惊,很快有人出声问道:“将军,此时不予追击,那待李贼跑回京师就错失良机了!”

    吴三桂并无解释,又看了看那位逝去的吴家人,又吩咐道:“好生安葬此人。”

    ——————————

    早在四月初一,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发公檄《号召天下臣民起义勤王》,但此时的他,还尚未收到京师方向传来的任何确切消息。

    四月初八,正式的塘报才抵达淮安,但崇祯及三位皇子的消息依然扑朔迷离,生死未卜。

    四月十七,南逃的大学士魏炤乘才证实崇祯已自杀殉国,太子‘身亡’并两位皇子被李自成所擒……已来不及悲伤,此时对于留都南京来讲,当务之急是另立新君。

    而在此之前,朱慈烺和冯元飏已经海河抵大沽港,再次改乘海船,走海路南下……

    船行于渤海湾,而朱慈烺立于甲板上,远眺如混沌初开的天际,心想,蝴蝶的翅膀已煽动,风暴还会远吗?

005 【悠悠七十载 山河已无恙】

    四月的泡子河,景色还是那么秀美,才下过一场春雨,那一洼一洼的池水就清亮透彻,倒映出堤岸上的绿柳桃红,别有一番楚楚动人。所以有诗云:

    不远市尘外,泓然别有天;

    石桥将尽岸,春雨过平川。

    双阙晴分影,千楼夕起烟;

    因河名泡子,悟得海无边。

    泡子河附近除了贡院,还有吕公祠、慈云寺、太清宫、关帝庙等古刹名寺,虽说今年也不是科举之年,但依然香火鼎盛。河两岸园林栉比,多为卿士大夫小筑,春秋两季士子们尝假憩于此肄业,偶有三五学子雅集于此结诗社,只是这种爱好非富豪之家所尚,是以此地鲜有车骑冠盖,京城人语:幽寂可居处者,莫泡子河若矣。

    邬阑去年就来了京城,可今天才知道北京城里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宛若江南水镇般的旖旎。当然,也是她平日里操心的事太多,根本就没时间好好逛逛这座大明京师。

    说来也巧,永明皇帝每年四月初总会选一天来吕公祠,今年正好邬阑也跟着一起。要说皇帝他是祭奠某位先人?看着也不像,更像是来游玩散心的。走走逛逛一番,然后再选一处僻静之地,坐下来,翻开随身带的一本古老册簿,安安静静的看上一阵。

    这本册簿确实很古老,邬阑看过,表皮是牛皮做的,被摩挲的很旧,而且包浆浑厚,合上之后没有搭扣固定,只是用一根同样材质的牛皮绳子绕几圈,再打个活结。

    邬阑更愿意称之为日记本,至于写日记的人……理论上她是不认识的,但是很熟悉,因为都是‘同为天涯穿越客,相知何必曾相逢’。

    日记是从1644年三月开始记录……没错,是1644年,当邬阑翻开日记第一篇,头一眼就看见这个数字纪年,瞬间就明白了。从那年三月开始写的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日期是1660年七月,时间跨度有十来年,但日记却只写了这么一本。

    有幸邬阑翻阅过,这自然是得了皇帝的允许,要问世上还有谁看过这本日记?除了皇帝就只有邬阑,以前倒是有一个,就是她的外祖家,萧家,但现在就只有皇帝和她两人。

    再说这位日记前辈,邬阑猜他的前世应该是某党校出身,要么就是搞过党建,因为水平相当不低,甚至可以称为牛逼。明末那段历史她大概知道,那时的局面几乎是死局,可这位日记前辈愣是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把没可能变成有可能,置死地而后生……所以……就这样……大明朝的国祚又延续至今。

    邬阑也会拿自己作比较,如果那时穿越的是自己,会不会……肯定不会!开玩笑呢,自己前世只是个厨子,理论水平只停留在怎么吃好上面,没有系统加持,怕不是早早就得领盒饭那种。

    当然邬阑也有另外的烦恼,自打永明皇帝知道她和睿宗皇帝来自同一处以后,这位好学皇帝总要问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这搞得就很苦恼啊。

    “阑司珍,朕记得你说过,那李自成失败是因为当初做错了三件事,你说说为何?”

    哎,又来了……邬阑暗暗吐槽:皇帝大大,我只是厨子出身内,没在党校学习过啊。

    不过吐槽归吐槽,皇帝提的问题还得认真回答。

    “首错,他的农民军劫掠京城百姓,这就失了民心;第二,他杀掉李岩是一错再错,李岩或许没有他手下其他大将厉害,但他是代表有先进思想的有识之士,农民军的队伍是需要这样的有识之士进行改造,提高觉悟,方能摆脱泥腿子的习气;第三,他激反吴三桂是错上加错,呃……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历史证明了,后来吴三桂为那个满清王朝立了大功,也是他彻底斩断了朱氏的血脉……”

    “哼,这个吴三桂就该诛九族!”永明帝听了冷冷说道。

    “其实问题根本还是出在财政,陛下您想想‘迎闯王,不纳粮’,纳粮那是正当合法的收入啊,这不是一句话就断了经济来源吗?他没有经济来源可不就得到处抢,抢能得民心?再说,他一路势如破竹打下偌大一片江山,但后续的一切工作又没跟上,包括系统性的财政建设,基层衙门和官吏都没钱,没钱又谈什么恢复政府职能?结果不还是老样子?”

    “嗯,倒是有些道理,那你认为怎样才是正确的做法?”

    邬阑想了想,回道:“首先肯定是政治协商,就是封官授爵,大胆启用前朝官员,当然得留好的;其次嘛,要掌握财政主动权,并且发行自己的钱币;最后嘛,就得涉及土地改造,土地问题才是所有问题产生的根本。”

    闻言,永明帝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你所提的三点,在你那个时代有人已经这样做过了吗?”

    “呃……是的。”

    “呵呵,朕懂了……”永明帝笑了一声,心下了然,便不再问下去。

    坐了很久的他收拾了日记本,把它交给李东燕保管,然后站起身来活动片刻,以缓解久坐的不适。邬阑见状正想上前献个殷勤,可永明帝已经迈开腿向柳林深处行去。

    表情讪讪的她只得暗自吐槽,都不给个表现的机会,皇帝大大真是难伺候……哎!吐槽完还得继续,遂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这泡子河原本是通惠河的故道,分成两段,南北向一段起自贡院,沿着东城根向南注入;东西向一段,西北自船板胡同朝崇文门方向,在水关处注入护城河。

    南城根儿这一带,泡子河两岸的私家园林特别多,岸堤建有亭台、石桥,再配上高槐垂柳,景色优雅别致。永明帝放弃乘轿,改成漫步林间,享受自然之美,一时间倒也忘了烦恼忧愁。

    李东燕在永明帝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始终保持一个距离,也只有邬阑才那么‘胆大妄为’,像个尾巴一样跟在皇帝身边打转。

    “有事?”永明帝岂有不知她的意图,只是嫌她烦。

    邬阑则毫无眼力劲儿,嘿嘿笑一声,心想,您老总算是问了……

    “嘿嘿,小臣有一事,得向陛下您反映反映啊。”

    永明帝倪她半天,才哼一声:“……说吧。”

    “咳咳,是这样的……陛下,记得小臣是去年夏入宫做的女官,如今快一年了,进宫不久呢您又给加了个‘乾清宫牌子’,去年底呢,您又给小臣加了职务,光禄寺银库大使……”

    “嗯,记性不错。”

    “陛下,小臣不是想说记性问题,是想说……您瞧,小臣是司珍,管着东裕库,这责任可重大了,还得思虑着怎么能给陛下的小金库再增加点。而牌子呢,陛下您上朝小臣得随侍君王侧,还要掌御前文字,这来不得半点马虎的。还有那银库大使,同样是任务艰巨,小臣都是尽心尽力在做的呀。”

    永明帝哂笑一声,道:“你这是在提醒朕,给你赏赐?”

    “陛下,小臣也不是想说赏赐问题啊……”哎,暗示都这么明显了,怎么还不懂?邬阑内心又在吐槽。

    “小臣这是一人打三份工……啊不是,是身兼数职。”

    “朕记得这司珍已经是六品了吧?对吧,东燕?”永明帝扭头看向身后的李东燕。

    李东燕身体微弓,恭敬答道:“回皇爷,尚功局司珍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尚功了,正五品,至于银库大使,则不入流,无品。”

    永明帝又转过头来说道:“邬阑,念你尽心尽力给朕挣银子的份上,朕可以再给你往上加,只是尚功加不了,唯有光禄寺……寺丞吧,其余职衔还是保留,这下你满意了吧。”

    邬阑有些心梗了,怎么就不让人说完话呢?这皇帝老大老是顾左而言他,我就只想加个薪啊。

    她苦着一张脸,道:“陛下,小臣一人打三份工,就只拿了一份工钱呐……”

    永明帝一听,又板着脸道:“怎么,朕已经念你辛苦了,还不满意?在你心里‘升官’还比不上加月俸?”

    “啊……不是不是,”邬阑连忙否定:“肯定升官更重要!可是……”哎,这二者也不矛盾呐,怎么就不能同时进行?

    一旁李东燕小声提醒道:“皇爷,有那么一个问题,寺丞虽然只是从六品,但好歹是个官,需得经过吏部,还要至少是举人才行,要不然不合规矩。”

    “唔……朕倒忘了这头,”永明帝才想起官再小也不能说当就当,都得走流程才算合理合法。

    李东燕继续道:“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行,可以捐个例生,先进国子监读书,岁考过了也可以选官,这样也算名正言顺。”

    邬阑心想,豪嘛,越整越复杂了都!

    “这法子行,”永明帝点头赞许,又说:“捐例生就不用了……给她算特恩吧。”

    “是,皇爷,那回头臣就去找祭酒?”

    “嗯,就这么办吧。”

    邬阑见他两根本就不关心自己说了什么,心下老大不乐意,加个薪而已,怎么又扯上读书了?

    “陛下,小臣的司珍好歹也是正六品,那寺丞只是从六品,怎么您给越升越低了?还不如不升呢。”

    加薪不就得了。

    “嗤……”李东燕一听,面带嘲讽:“阑司珍,女官的品级能跟外官品级比吗?”

    邬阑眼睛一白,她当然知道比不了,但我就想怼一怼!不行?

    “既然不能比,那还设什么女官品级?做摆设好看呀?”

    李东燕一噎,没想她会这么说:“这是祖宗之法……”

    “好了!”永明帝懒得听他二人互怼,又对邬阑道:“你那点心思朕还不知道?不过呢……当上寺丞就有俸禄了,所以,进了国子监你就好生努力吧。”

    说完就不再理她,又继续闲庭信步,李东燕亦是跟着……

    “对了,东燕,乾清宫没给她加俸禄?”

    “皇爷,是这样……”

    落在后面的邬阑,耳朵听着飘来的只言片语,只得叹一声,哎……

    我不想进国子监!我不想读书!我只想加薪!邬阑内心在嘶吼,她觉得自己该给皇帝画圈圈。

    这等想法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只是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灵魂。永明帝看着好笑,但金口玉言,改是不会改了,倒是要看下这丫头会怎么应付。

    此趟出行皇帝是微服,晃过一下午,此时也该回宫了。

    邬阑突然想起这一墙之隔有个东便门,出了城门不远就是草场,于是向永明帝告假,想去草场转转。

    “陛下,给您告个假,小臣想去大通桥那儿看看场地。”

    永明帝知道她说的是大通桥那儿的马场,他先没说话,反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六合那个赛马场生意不错?”

    邬阑一听,立即神采飞扬:“岂止不错,简直太不错了!小臣也没想到啊,原来竟有那么多人热衷赌马呢,照此估计,很快就能连本带利全捞回来。”

    永明帝意味深长一笑:“呵,当初你租下那片马场花了多少银子来着……八千两一年?看来今年得提提价了。”

    “别介啊,陛下,那里头也有您的份子啊!再说咱还写了合同呢……”

006 【漕督何许人】

    东便门外的大通桥迤南,有一座蟠桃宫,每年三月初会举行庙会,名为蟠桃盛会,从崇文门外到蟠桃宫的护城河南河沿,全摆着茶棚、各色货摊和小吃摊,还有打把式、卖艺、变戏法等游玩表演节目,称得上是应有尽有。而且东郊景色宜人,楼台水榭林立,堤岸垂柳成行,尤其二闸附近,景色更是不亚于江南美景,即便不是庙会,东便门都是京中百姓常去游玩的地方。

    蟠桃宫附近有一跑马场,只需在花红绿柳中向东行二里许便是,常有内城富家弟子在此处赛马,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一个固定场所。在庙会其间,也会举行几场赛马,那场景可是人头攒动,车马喧嚣,总之热闹的很。

    除东便门外有马场,西便门外和永定门外也有两处,都各有千秋,东便门是因大通桥连着通州,这是南北行人货物进出京城的重要通道,水路交汇之地自然是人流密集。

    建赛马场因有皇家的入股,从立项开始就异常顺利,当然还是因南京赛马场的巨大成功,让人看到了光明的‘钱景’。以及因赛马而带动周边行业、市场的蓬勃兴起,最明显的莫过于马匹的交易和孳生,还有良种培育、饲料贸易的繁荣。

    要说这其中谁最受益?当属太仆寺。太仆寺管理马政,也是民牧管理机构,过去太仆寺常盈库的主要来源就是民牧种马折银和草场子粒银,本朝皇帝施仁政取消了官马民牧和马户,就使得常盈库的收入大为缩水。

    在去年朝堂上的驿递改革之争,因涉及开放马匹的民间买卖和孳生,作为太仆寺卿的牛懋一开始是站反对方,但当邬阑的六合赛马场开起来以后,南太仆寺因此受益良多,似乎也找到了一条新的发展方向。

    后来牛懋受邬阑启发,将太仆寺管辖的草场和燕麦贸易结合起来建交易市场,以及将开设民间马市进行马匹交易的权利抓在手里,而最终得永明帝首肯。

    太仆寺和光禄寺虽同属小九卿,但这两机构都具有财政功能,有时甚至能跟户部杠,所以两寺卿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亦是有相当分量,毕竟还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今牛懋是陆运最坚定的支持者。

    邬阑看完场地,心中又有了更宏大的计划,只是她一人可做不成,得找个人一起。于是她又乘上了马车离开东便门,去往正阳门外的广和楼。

    从东便门到正阳门这一路很热闹,本来城南就属于‘市井生活,一半烟火一半清欢’,比高大城墙内的日子要实在的多。

    马车在热闹的街巷穿梭,非常平稳,这是最新式的四轮马车,前轮安装了转向装置,驾驭起来很轻松。车厢与轮架间还装有伏兔,以减少颠簸,箱体做的很宽敞,私密性也很好,将外面的喧嚣一隔绝就浑然不觉时间的消逝。

    这种新式马车还有一个妙处,稍加改装就是最理想的长途运输工具,首先载重就比二轮马车提高不少,而且跑起来速度一点不慢,对于道路的适应性更强。虽然还未推广开,但以目前京畿地界的流行程度,推广开只是时间问题。

    这又是一笔不错的生意,而且一旦形成产业链,又可以解决多少人的生计问题!

    车里的人还流连于市井风光,马车已在广和楼前停下,邬阑刚下车,已有人上前殷勤招呼,待问清楚福王爷在哪,她便进了广和楼。

    这座楼规模不小,是坐南朝北,正门北开,正面是三层戏台,南面原先是茶楼,现在全开成海底捞。广和楼最早是查家戏楼,现在是属于福王爷的私人戏楼,还蓄有自己的戏班三庆班,往日里都是达官贵人出入其间,虽处在市井烟火的城南,但却属于另一半的清欢。

    明人王骥德说,度曲演剧最佳场所应为华堂、青楼、名园、水亭、云阁、画舫、花下、柳边……这代表了一种生活情调。

    广和楼便是度曲演剧的最佳之地,除了北面的三层大戏台,南面楼里厅堂之上也有一方氍毹,而厅堂之下还有一片叠山理水的庭院景观,于室内由显精巧,虽然不大但也颇具园林意境。二楼则是精致的雅间,角度极佳,正好可将这方氍毹一览无余。

    虽然曲艺是小道,恰是江南士人将这种小道赋予了诸多内涵,而朱家人对于戏曲的热爱,却是有天生的基因,福王爷朱伯煦就精于此道,此时他正端坐在雅间里。而氍毹之上,三庆班正在排演《浣纱记》,虽是排演,可全都盛装登场,角儿们那全情投入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在排演。

    《浣纱记》是梁辰鱼按魏良辅改良昆调改编自《吴越春秋》,排的是最后一出《泛湖》。这出差不多是清歌冷唱,除了开始一大段宾白,最后几乎全是唱段,生唱一句,旦唱一句,至最后一句合唱结束。

    台上的角儿皆出自雅部,此时旦角正唱道:“为邦家轻别离,为邦家轻别离。为国主撇夫妻,割爱分恩送与谁?负娘行心痛悲,望姑苏泪沾臆,望姑苏泪沾臆!”其咬字极准,可谓咬钉嚼铁,一字百磨。

    雅间里的福王爷早已沉浸其中,根本没注意周遭的动静,邬阑来到门外,见此也不好打扰,便立于旁,等着王爷过了戏瘾。

    旦角唱完上句,接着生角又唱:“路岐,城郭半非。去故国云山千里,残香破玉,颜厚有忸怩……”

    沉浸其中的王爷,也在同唱一首曲:“……藏深计,迷花恋酒拚沉醉,断送苏台只废基。”他这是把自己幻想成范蠡,吴灭之后再与西施重逢,两人再见时无语凝噎,唯有泪千行……

    虽然端坐,也不影响肢体语言的表达,可能是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再配上表情时而悲恸,时而苦涩,时而意乱,时而情迷……

    ‘范蠡’深情同唱后,台上的‘西施’又唱道:“古和今此会稽,古和今此会稽,旧和新一范蠡。谁知道戈挽斜晖,龙起春雷,风卷潮回,地转天随。霎时间驱戎破敌,因此上喜卿卿北归矣。”

    台下‘范蠡’一脸感动,唱:“谢君王将前姻再提,谢伊家把初心不移,谢一缕溪纱相系。谐匹配作良媒,谐匹配作良媒……”

    末了,‘范蠡’还幽幽一叹,只将一副柔肠付与一片真情……

    一旁的邬阑默默低下了头,好隐去脸上快要扯不住的笑容……只在心中叹道,爱情呐,果然是能穿越古今跨越时空跨越性别!谁又说中年人心中就没有纯纯的痴男怨女梦呢?

    近侍陈宝看不下去了,脸上泛着尴尬,自家的王爷……哎,不丢人!

    “咳咳……”陈宝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听到响声,王爷这才从柔肠百转中回味过来,转头看见邬阑,一息之间便调整好了情绪。

    “呦,阑司珍久等了吧,怎的也不提醒本王?”

    邬阑笑着道:“没久等,也才来呢。”

    “伺候着啊,陈宝还愣着干嘛……你这阉人,越发没有眼神儿!”王爷呵斥。

    陈宝憋屈,也不用这么转移注意吧?人家早欣赏完了。

    憋屈也要忍着,他赶紧上前张罗座椅茶水点心,安排好了,这才委委屈屈的退下。

    “才从场子过来?怎样?”朱伯煦开口问道。

    邬阑笑了笑:“不错,挺满意。”

    “那就这么定了?”

    “定了,有劳王爷费心。”

    几句简短的对话便完成了一桩‘大生意’,彼此心照不宣。而此时台上的范蠡西施还在继续,已到了深情合唱的部分: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与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惟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简直是真情流露。

    听罢邬阑不禁拍手叫好:“好,唱的好!”

    朱伯煦也是非常满意,他有些得意的问邬阑:“本王的三庆班如何?”

    “三庆班要称第二,天下没人敢称第一!”邬阑毫不犹豫张口就夸,心中又想,你徽班都提前进京了,那还不天下第一?

    “哈哈……丫头好眼光!”朱伯煦笑得很开心,又道:“说来小桃红这个教习也不错,本王没想他还是昆乱不挡,不仅昆曲能唱全套,乱弹也精通,尤其弋阳颇有些道行。”

    “他扮丫鬟还不错……对了,王爷,现在时兴演《牡丹亭》呢,您咋不搬演?小桃红可以唱个红娘什么的。”

    朱伯煦一阵无语,红娘……牡丹亭?

    “那叫贴旦,不叫丫鬟!再说是本王不想搬演吗?问题是这广和楼如今都成了饭庄子,演《牡丹亭》?台上唱一出《离魂》,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你还做生意吗?”

    “哦……嘿嘿,我戏盲诶,”邬阑有些不好意思。

    “行了,别扯这头了,”朱伯煦懒得跟她瞎掰活,又问:“丫头你今儿可是还有事找本王?”

    “王爷英明啊!确实想请教王爷。”邬阑嘻嘻笑道。

    “哼……说吧,本王听着。”

    邬阑想了想,问道:“王爷,说正经的,您觉得漕督这人怎样?”

    朱伯煦眉毛一掀:“说正经?你这是让本王议论朝中大臣?”

    “哪敢让王爷议论呐,就说说脾气性格啥的。”

    “本王懂了,你是觉得他会反对陆运是吧?”

    “诶,我可没这么认为哦,就是经常听人提起,好奇而已,”邬阑又道。

    “得了吧!”朱伯煦不屑,想了想,还是说道:“这么说他吧,他是陛下御极之后首次开科会试第四,殿试第三。”

    邬阑暗道,哟,学霸级的啊!

    “后改庶吉士,两年学成后成功留馆,直接授编修兼日讲官……”

    豪嘛……真学霸!

    “没两年,又升了侍讲学士,这就从五品了,再没两年,又升了吏部郎中,而后就是户部左侍郎,又到正三品……”

    “诶,等会,从吏部到户部?这是什么路子?”

    朱伯煦听她一问,乐了:“聪明啊,能看出这其中的道道,至于说原因嘛,你猜……”

    “哦……”

    “然后就是兼右副都御使领总漕,而今有一年多了吧,至于届满后,可能是礼部,也可能是平调吏部,然后嘛……”

    “懂了,年轻的阁老,这几个‘没两年’下来……算算陛下御极到现在也差一点才到十年吧?”

    “呵呵,对啊。”

    “啧啧……”邬阑不禁感叹。

    而后想了想,又问:“那斗胆再问王爷一句,您觉得他对开陆运,态度会怎样?”

    福王爷扬起下巴,斜倪着她,半天才说:“你这丫头啊……这么着吧,本王给你出道题,能答出来,你就能明白他的态度,答不出,那本王就言尽于此了。”

    邬阑点点头,

    “先不考虑陆运如何,你站在他漕督的立场上想想……”

007 【陆运 漕运 海运】

    “你站在他漕督的立场上想想,他自身利益在哪?”

    邬阑想了想,回道:“当然是在任内尽职尽责的完成任务,能顺利升迁,差一些也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喽。”

    “朝廷对漕运的管理是通过漕督来实现,所以对漕督是有严格的要求及各种法规限制。漕督的权利来自朝廷,升降亦受制于此,如果督漕顺利,那么就是漕督和朝廷都双赢。但另一面,漕督又兼巡抚之职与各省地方官之间又密不可分,离不开地方官员的配合,那么对于地方官员来讲,一个新来的漕督,他的态度往往决定地方官员的态度,也就是配合,还是不配合。”

    “这怎么讲?难道地方官员还能左右一个正三品的封疆大吏?”邬阑有些不理解。

    “不能左右,但可以选择不配合。这就显得很有意思,朝廷视漕督为自己人,要求他要代表朝廷的利益,但各地方官又将漕督归于他们一类,希望漕督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做个假设来讲,漕督对此的态度可以有两种,一是忠于职守,对以权谋私贪弊腐败予以严惩,拒绝同流合污,这可以叫做‘不配合’;二是与地方官相互勾结谋取私利,置朝廷法度于不顾,这姑且算作‘配合’。”

    “那么地方官就会根据漕督的态度做出自己的选择,也可以称为‘配合’和‘不配合’,就好比对弈,总是执黑先行之后白子才出。假如双方都选配合,漕督就能很顺利的完成漕务、河工、治水、监军这些分内之事,而地方官员也能得到他们的好处,在这种‘配合’下得到是最满意的结果。”

    “那在漕督配合的情况下,地方官员也可以选择不配合吧?”

    “呵呵,”朱伯煦笑道:“当漕督选择配合,就算地方官不配合他,他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还有好处,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哦……”

    “如果漕督一开始就不配合,地方官也可以选择配合他,那么漕督也能获得一定的政绩。假如地方官不配合,这便是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好处,说不定丢官下狱都有可能。作为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官员,恐怕不愿意得到这样的局面。”

    邬阑点点头,心想,确实这样,这就是拿前程在赌。

    “反过来再说陆运,一旦能顺利行车,乃至设立钞关收税,你觉得首当其中受影响的是哪方?”

    这还用说嘛?

    “自然是漕运,就像南北两京之间,要么漕河,要么陆路,但陆路快啊。”

    “那你就该明白哪方利益会因此受损,过去的漕海之争也是,其实根本就不在谁好谁不好,一切只在朝堂上的利益博弈,其中漕督的意见最是举足轻重,因为谁都会盯着他。”

    “那这次这位漕督又会怎么选择呢?”

    “圣上不是宣他进京了吗?进京后,你再看他的举动就知道他是哪种选择。”

    这番道理邬阑以前没听过,但不得不赞同,当然也挺诧异,因为她突然发现这位王爷挺有水平,头脑清晰而且思维缜密,不像是只知道吃喝玩乐那种。

    “哎,虽然猜得到他的选择,但……要是我呀,我肯定会选择无条件支持陆运呢。”

    “切~,你终究是个女子,想问题还是简单了,这只是你的立场,”朱伯煦不禁摇摇头。

    “我是基于事实才这么说的,跟简单有啥关系?”邬阑有些不服。

    “行啊,那你说说基于什么事实?”朱伯煦不以为然道。

    “难道都没考虑过漕河的运力问题?漕河每年最多五百万石的运力,光漕粮就占了四百万石,剩下的不到一百万石才是给商业运输的。要是将漕粮的运力减一些,腾出来的留给商业运输,运输增加了,那沿漕府州县都会受益于此,商业岂不更加繁荣?而且钞关税只会多不会少,这难道不好?”

    “嘿嘿,你这丫头的想法倒也奇特,问题是减了漕粮的运输,朝廷缺粮怎么办?”

    “这问题得两看:首先,不是减少漕粮运输,而是可以分散运力给陆运;其次呢,现如今朝廷真缺粮吗?怎么前些时候才听古尚书说……朝阳门那儿的好几个大米仓还翻出十年前的陈米呢,都坏了。”

    “这种事也不奇怪,以前哪次倒仓不是这样?”

    “才不是!别忘了还有天津码头。”

    朱伯煦疑惑,想了想问道:“天津码头怎么了?”

    邬阑诧异:“王爷您身为皇家的人不知道?自从河西务挪到了三岔河,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儿开始的,三岔河东浮桥那儿除了私盐贩子就是倒卖漕粮的。这事连我一个小官都知道,难道陛下那会不知道?但看至今都没啥动静……嘿嘿,这还不能说明问题?那肯定就是自己人搞得呗。”

    朱伯煦闻言把脸一唬,道:“嘿!别乱说啊……”这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能说出来吗?

    “还有啊,现如今辽东的粮食都开始往京城输,虽然很少,但总是有了开端。还有,京畿之内都在推广种植玉米,真还缺粮?”

    “不缺那也得做好储备!”

    “那是当然!其实我只是想说明陆运和漕运并不是不能共存,而是互为补充……”

    “呵呵……想当年漕海之争时,有大臣也这么说,互为补充。然后每年将海运限额定为十二万石,结果第二年因为错过了最佳航期,导致船粮皆受损,之后就再不提海运之事,只将海运把总改为遮洋总来留作一线生机。”

    “毕竟陆运不同,因为陆路延伸更广,这次就算沿漕的几省联合起来反对,也难以压倒性的罢免陆运。”

    “哦?你这么肯定?”朱伯煦饶有兴趣的问。

    “这当然也不是我能肯定的事,只是说天下万般事,就像玩一场游戏,那制定规则的人总是最上面那位,底下的人要么遵守规则,要么退出游戏,没有哪个玩家能恣意妄为,又想玩又不想遵守规则的。”

    “怎么解释?”

    “因为陆运不仅涉及了有漕的省份,更涉及了无漕的省份,既然不患寡而患不均,那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改变游戏规则。”

    “所以你认为最终决定的还是陛下?”

    “那王爷您觉得呢?”

    ——————————————

    已快酉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广和楼四周所有的牛角灯笼都已点上,海底捞大门外,排队的人渐渐串起了长龙,这已是城南的一大景观。

    空气中也开始弥漫一种诱人的油脂香气,这种香气是混合了各种辛香料,又毫不讲道理的霸占人的嗅觉,于是乎大脑开始产生反射,刺激味蕾,腺体开始运作。

    邬阑已经回到了宫里,先回乾东五所自己的住处换了一身衣衫,再急忙赶去乾清宫。但这个时间点,皇上还在东暖阁里会见阁臣,邬阑不便打扰,想了想便去了隆宗门附近的司礼监值房,先混口饭吃再说。

    早知道就在六尚局里混一顿再来了。

    值房里郑大珰在,似乎也才下了值来此用膳,邬阑嘻嘻哈哈的跟他打了招呼,而郑大珰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无理’,反而笑容可掬的为她端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来,邬阑见了一阵欢呼,

    “幸亏没在六尚局先吃,要不哪吃的上这等美味,多谢大珰!哎呀,饿坏了……”

    郑大珰笑眯眯的看着,道:“快吃吧,晚间估计陛下还有事呢。”其实他心里蛮喜欢邬阑这种‘随意’的态度,并没有刻意的讨好或瞧不起阉人,相处就比较融洽。

    在宫里除了皇上的御膳,就是司礼监的饭食最好,连皇后宫里都比不上。精致不说,还极美味,这等厨艺就是邬阑这位米其林大厨都佩服得紧。

    而这位郑大珰可是掌印太监,但邬阑觉得他脾气挺好,又随和,至少比李东燕随和。她可是跟李东燕吵过,虽然知道他还掌着东厂那玩意儿,但她……也就那么一次。

    还有一个锦衣卫使孙富海,邬阑就觉得他挺像二哈的,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说说,可不敢说出来。

    用了一炷香时间,邬阑便吃干抹尽,似乎还没饱,心想算了,等晚间在补点宵夜吧。

    郑大珰又让火者端来上好的岕茶,邬阑端起啜一口,泡的刚刚好,顿觉满口生香,不禁赞道:“好茶呀。”

    郑大珰不以为意:“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吧,漱口还行。”

    邬阑想起去年同赵表哥在‘露兄’谈判那次,饮的一品罗岕,那确实比这强。不过用来漱口就有点夸张了,也就司礼监这么豪!

    “知道今儿下晌谁来过吗?”郑大珰问道。

    邬阑哪知道啊,想了想遂摇头:“猜不出,谁啊?”

    “国子监祭酒,来时咱家瞧他还带着怒气,呵呵……”

    “那老头?嘶……”邬阑一听就知道了为啥,又道:“我猜猜,他定是‘大义凌然’来着?要么就是‘大放厥词’来着?还是‘大声疾呼’来着?”

    “呵呵,还被你说准了!咱家倒觉得他是‘大放厥词’,颇神烦!”

    “哈哈……”邬阑听他学舌,觉得挺好笑,这是她常用的口头禅。

    “后来呢,是不是气鼓气涨走的?”

    “那可不,挺像那啥的……”

    “啊哈哈哈哈……”邬阑心里想象着祭酒吕瓒气鼓气涨的样子,不禁一阵狂笑。

    笑过之后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大珰,赛马场准备开建了,后来那一期的股份您可能认领不了了。”

    郑大珰笑眯眯的道:“咱家明白,手上有之前那些个股份就行,也不求再多的。就是给家中的后辈留些后路,每年得点分红,不至于饿死就成。”

    邬阑又道:“不过南京那赛马场准备扩建第二期了,还是以入股的方式,到时大珰还可以再考虑。”

    “行嘞,咱家记住了。”

008 【宫中岁月】

    其实邬阑理解郑大珰的想法,以前并不清楚宦官这个群体,自从进了宫才渐渐有所了解。宦官是没安全感的一类人,固然他们也是财富的掠夺者,但也可以说‘聚之甚易,散之亦速’,能否保有财富,全赖‘圣眷’,宠衰则财散。

    一旦故去之后,其家族也未必能维持其生前留下的大笔财富,要么被官家收回,要么再被权势所夺。宦官的家族无法与世家相比,世家是靠一代又一代的弟子走科举之路来巩固家族地位,而宦官子弟能科举中第者极为少见。

    因宦官出身低微,子弟中读书者少,暴富之后或赀为监生、中书舍人等,或荫为武职,反而通过读书入仕的意愿不强烈。即便是荫了武职,但大多不能世袭,一旦新皇登基之后,往往都难逃黜革的命。

    生前风光,死后窘迫,这就是大多数权宦一生的写照。

    所以郑大珰才会果断的投资赛马场,手中有了股份,每年就能享受分红,只要赛马场不倒闭,这就是细水长流的收入,荫及家族子弟,却是比宅子田产来的更稳当。

    邬阑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搞成赛马场,也是采取了上市公司的做法,发行原始股,一两银子一股,初期计划筹集百万两。除了卖股份之外,还有一项规定,就是每一季度都会公布财务指标,南京的赛马场已在三月末公布了一季度财务指标,一份漂亮的季报,虽然暂时不分红,投资人已见着了实实在在的收益,尽管它开业只是大半年时间。

    以至于在筹备京城赛马场时,入股方案一经推出,股份便被认领一空,确权之后资金也很快筹集到位。邬阑还游说永明帝也入了股,当然皇帝有特权,买多少股赠双倍的股,所以皇帝就成了赛马场最大的股东,其次是工部,还有太仆寺、光禄寺等衙门,这些部门都有‘小金库’,而且工部还承揽了工程,另外就是个人入股。

    邬阑也没想到,这整着整着,就整成了央企,因其潜力巨大,投资马场的股权比买宅买田更具有价值,这堪称是古代版的价值投资典范。

    赛马场不仅是赛马,还有很多配套产业,吃喝玩乐无所不包。除此就是养马,能把养马做成全产业链,而且涵盖孳生、培育、寄养、训练以及周边等等,仅凭这点,邬阑都算对大明朝做出了贡献,还不论解决了多少人的生计。

    她身处宫中,年纪轻轻就地位卓然,而且也只有她可以前庭后宫随便窜,甚至进出皇宫连宫牌都不用,刷脸即可,这也是永明帝给她的特权。

    邬阑原本是侯府嫡女,却是以女户身份进入宫庭,入宫之后转为宫廷女户,户籍则挂在锦衣卫下,每月禄米也是从锦衣卫处领取,后来永明帝升她为乾清宫牌子,这算加衔。牌子也分几种,她算御前牌子,此外还有打卯牌子、管事牌子等,其实无论哪种牌子,包括乾清宫掌事都是皇帝近侍,其地位荣显。

    重要监局的宦官,比如司礼监必加乾清宫掌事衔,对于皇帝来讲,近侍更易驾驭。她一个宫官,却加了内侍的职衔,也恐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但绝非代表她邬阑就可以‘逾矩’或者‘代行王命’。宦官能参与政事是‘祖宗之法’赋予的合法地位,而‘后宫女子不得干政’同样是家法,且有明以来一直约束森列,略不假借,凡一切朝政威福予夺,悉无所与。

    于此,邬阑谨记在心,自进宫起,虽然时不时需要‘朝随御撵趋青琐’,却是谨言慎行,来不得半点马虎。除此,则是将精力用在司珍一职上,怎么说?尚功局司珍司,掌金玉宝货之事,但更重要的一个职责是掌女官库。

    永乐时期的女官江全入宫之后‘委掌金银各库’,这金银各库便是内藏库,亦称女官库。宫中有两处是女官库,一是东裕库,另一处是宝藏库。

    从日精门出,正对一门为崇仁门,入崇仁门稍南,便是东裕库。东裕库属于内承运库下面的一个库,因其在内庭,所以地位尤为特殊。内承运库只需保证每岁支用,其余皆入女官库,好比每年百万有奇的金花银,以及云南等地的矿银,各衙门办银等。

    如此重要自然需皇帝信任之人管理,永乐时的江全便深得Judy的器重,直至六十三岁才出宫。其同时代的女官黄惟德三十岁入宫,七十五岁出宫,归时,皇太后作诗赐之,称其‘女中士’,又谓从容而知礼仪……

    这些女性深受正统礼教洗礼,深谙忠孝节烈,又通晓史书,才情卓越,正是女官的不二人选,‘服劳宫寝,袛勤典守’,却是将自己活成‘标准’。邬阑从未想过自己要在宫中服役一辈子,即便现在深受永明帝器重,也不想将生命耗在这样的‘标准’之下。

    对于拥有一个现代灵魂的女性,她希望能体现更多社会价值,而不仅仅局限于内庭、家宅,所以,她想让皇帝明白,她邬阑当是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儿郎,她邬阑还可以翻手来金,覆手来银。

    在宫中的日子,大体说来还是平淡的,就算每日有忙碌之苦,但闲下来时也是非常闲。所谓‘晨推窗,红雨乱飞,闲花笑也;绿树有声,闲鸟啼也;烟岚明没,闲云度也;藻荇可数,闲池静也;风细帘清,林空月印,闲庭悄也……’这是闲出了境界,而宫中女子大都境界很高。

    她又不像其她宫人那般,能做些针线刺绣,或者写诗作画打发时间,而唯一让她有些兴趣参与的,还是女性亘古不变的话题:吃穿打扮。

    说起宫中的饮食,邬阑作为米其林星级大厨出身,其实也没有多少发挥余地,宫规森严不能太造次。好在女官的伙食还算不错,比起宫女要好得多,何况她还能时不时打些秋风。

    起初,邬阑以为宫里有类似单位大食堂那种机构,其实不然,光禄寺只负责将食材、调料等配比好,再分发给各处。各宫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皇帝有尚膳监负责饮食,其实更多时候是司礼监大佬的私人厨子来负责。

    宦官衙门的酒醋面局掌内官宫人的食用酒、醋、面、糖诸物,及岁供糯米、小麦、黄豆、谷草、稻皮、白面等。六尚局下尚食局有司饎,亦是为宫人提供廪饩薪碳等物资。

    食材用料皆有宫中提供,唯饮食制作是宫人自己为之,宫婢有爨室自炊。宫人饮食虽谈不上营养全面,但不至于饿肚子,还是比百姓家强。

    当然除了日常供应,还会随着岁令时节变花样,好比八月蟹始肥,凡宫眷、内臣五六成群,攒座同食,一片嘻嘻哈哈声中,揭去脐盖,细细挑剔再佐以醋汁。有那高明的,剔完后依然完整,以此显示自己技术的高超。食毕再饮苏叶汤,用苏叶洗手,如此这般倒也是一场盛事。

    到了十二月,家家开始做腌肉、灌肠,和民间一样。邬阑尝过宫里做的灌肠,也有甜咸之分,类似广味和川味,只是川味中少了一样灵魂调料,所以比之后世的做法,其味道还是差了些,但当做口味调剂,还是不错。

    吃饱之后,自然就会考虑穿衣问题,女官服饰自有定式,不得僭越半分,冠服品秩与内命妇四、五品相同,为山松特髻、礼服二十袭,庆云冠常服如之。与命妇着装的区别则在于特髻上插戴的首饰不同。

    常服时所戴的庆云冠并非珠翠式样,而常服则类命妇常服,为长袄长裙,长袄缘襈看带,长裙横竖襕并绣缠枝花纹。鞋为纻靴或缎靴,这点与命妇相差无几。

    冠服是隆重场合穿着,而常服更像宫中上班时的职业装,这两种体现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不能僭越。而平素里的穿着要简洁的多,但也有定式,为叠髻、长裙、短袄、大袖、凤鞋。材质也是随季节而更换,好比元日是新春葫芦锦、彩胜八宝锦,旬日到元宵又换灯笼锦;春日中易百花锦,立夏,进绛纱绮罗。端午,易艾叶龙凤花纱,到了秋中,又是玉兔桂子锦,葡萄锦,九月,又改是菊花茱萸锦,最后到了冬季,是雪花梅花佛手等。

    此外,圣寿三宫寿皆衣万寿锦,东宫、诸王宫主也有不同,悉依时令国事为之制。如此春夏秋冬轮流转,待到岁终再更换下年衣衫。有诗云:一春从不寻芳去,高叠香罗旧赐衫,其实都还是尚好的旧衫,只是新的一年又有了新的,旧的也只有束之高阁。

    宫装样式固定,材质固定,似乎就没了变化……其实也并非没有变化,尚美之心人皆有之,宫中女子也不例外。好比发式也会追随时尚,高髻流行时,就是‘晓临鸾镜整梳妆,高髻新兴一尺长’,光想想也……

    每每想到头顶一尺高的发髻,邬阑都会想到十八世纪法国贵族的夸张发型,每天要花多少时间去梳一个头?又都怎么固定的?晚上睡觉需要拆卸下来吗?

    而今流行三绺头,窄身眉子衫,万历时曾流行一时,如今算是潮流回归,但也有细微差别在袖子上,大长袖改成了小广袖,这是妇人装扮。还有一种装扮也很风靡:女儿皆着男儿装,既是将男子形制的道袍改为女装尺寸身着,然后头戴幅巾,虽是男子形制,却不掩女儿娇美,这便是南边儿传过来的时尚。

    都说雅以南装自好,宫中也不例外,皆追逐效仿。邬阑很喜欢这样穿着,她的私人衣衫几乎全是道袍形制,而且配了各种材质的幅巾。不过在宫里还是要梳狄髻,只是自己手艺不好,每每都梳得歪七八扭,还被皇贵妃笑话过好几次。

    一般来说,引领宫中时尚的都是后、妃,好比穿搭,有华美派,也有素雅派,宫中必然都有各自的粉丝追随。再比如妆容,还有诗云:澹作桃花浓酒晕,分明胭脂画全身,这其中的‘桃花’、‘酒晕’便是两种最常见的妆容。顾名思义,桃花娇艳淡雅,酒晕则两颊绯红,妩媚动人。

    对于化妆,邬阑可是个中高手,其实这两种妆放到现在也不落伍,只要渐进自然,再配上高光、阴影修饰,就能有很好的效果,再加上眼妆、唇妆,那便是神奇的东方换脸术,整容级的效果。

    别人请教邬阑化妆术,她也不吝赐教,本来也不复杂,原理说通自然上手就快。而她跟戴春林的少东家关系也很铁,戴春林好几样火爆畅销的商品都是她给出的点子,最经典的莫过于收藏级限量版彩妆盘,定价三十九两银子,现如今三百九十九两都未必拿得下。

    总之在宫中的日子,就是这样淡如流水,邬阑自打进宫,不知不觉中已快一年时间,而她穿来异世,也快三年时光。回望这段岁月,她并不觉得孤独,只是多少有些遗憾,没人能与之倾诉。她想聊聊现代的生活,吹嘘自己曾今有多牛,还想世界各地去旅行,无聊时刷刷痘印,看看剧集。虽然她前世是个‘红人’,但也有自己的偶像,就不知她走了以后,偶像还有继续更新吗……她永远记得那一幕,一身红色斗篷,夸下一匹骏马,清晨静谧的山岭,辛夷花在盛放……

    没有人倾诉,唯有寄予书写,就像穿越前辈那样,写写日记,来记录岁月。若干年后在翻翻,也许才会看清当初自己,曾走过一条怎样的路。

    此刻,已过亥时,乾清宫暖阁内依然灯火通明,‘热闹’的很,邬阑已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乾清宫那里自己又操不上心。

    洗漱之后,还暂无睡意,于是又拿出日记本开始记录,第一段便是这样记的:

    “今日国子监祭酒来了,知道那老头为了什么来,不过我无所谓,万事都由大老板去搞定,我只是个打工人。不过说起打工人,又想吐槽,这次提加薪之事又告失败,哎……只有再继续996,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009 【乾清宫的夜晚】

    乾清宫难得夜晚还有灯火通明的时候,东暖阁里有八九人,除了天子皆是朝中重臣。永明帝算是个勤勉的皇帝,只是此刻,倦怠还是写在了脸上,一众臣子更是,毕竟年纪都比皇帝大了许多。一个时辰前尚膳监还端了宵夜来,是些粥食点心,虽然量不多,但也能胡乱填个肚子。

    除了皇帝和臣子,上至司礼监的太监,乾清宫所有近侍,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下至火者、宫婢等诸人,同样在忙碌,与白天无异,皇帝都还没歇息,他们怎么可能先去歇息?

    所以,偌大一个紫禁城,除了后庭依然灯火通明,其余宫殿皆隐藏在夜色中,慈宁宫也是,在星光衬托下,依稀能辨认出来模样。而东西六宫和坤宁宫却和乾清宫一样,都是灯火明亮,还有宫人在不断走动,为何她们也不休息?

    这还用问么?

    暖阁内,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焜又想起了近日徐州知府所上提本里的一段话:

    “齐鲁诸水挟以东南,营、武、沭、沂一时截断。堤闸繁多,而启闭之务殷,东障西塞而川脉乱矣……”

    这不由让他思索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就是一直以来对于漕河治理的思路都是‘治黄保漕’,既然治理黄河是为了保证漕运畅通,而不惜让河流改道,难道就从没考虑过要保沿岸百姓的生计?

    工部所统隶的四清吏司,一营繕、二虞衡、三都水、四屯田,其中都水司便是负责转漕和灌田,‘灌田者不得与转漕争利’,这句话一直以来都是指导思想,但……真的对吗?

    万历年间,漕运新河道开通后,避开了徐州附近的黄河和徐州、吕梁二洪,这不仅使河道变直,而且水源充足,漕运条件大为改善。第二年经新河道通行的漕船就已占到了三分之二,第三年由此通过的漕船已达八千余艘。自古徐州五省通衢之地,从此便成‘人烟尚而稀疏,贸易亦皆冷淡’。

    三十年前,加筑清河县之西黄河北岸遥堤后,于遥、缕二堤之间挑挖中河行运,使黄、运彻底分离,自此连年重运,一出清口,即截黄而北,由仲家庄闸进中河以入皂河,风涛无阻,牵拽有路,又避黄河之险二百里,抵达通州较以往提前一月有余。南北运河之全局乃定,但也使徐州原来的水利灌溉体系全部废弃。

    几百万沿河百姓,本末皆不能顾,他们又何以为生?

    永明帝注意到了刘一焜的沉默,问道:“刘卿家,你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刘一焜从沉思中醒转过来,道:“臣在想,这徐州过去还是民船贾舶多不可籍数,物华丰阜可比江南呐。”

    “哦?刘卿家想说明什么?”

    “所以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及在座各位,治黄与保漕到底为了什么?”

    山东道御史曹光先笑了一声,说道:“为了什么还用说?自然是为了护凤泗万年之脉。”

    刘一焜微微一笑:“曹御史说的好,不过说实在的,这河务和漕运皆在东南,能西治徐州下泄的黄河?”

    “这……”曹光先一时语塞,片刻,又道:“依刘阁老之言不会又想引出河、漕之争?”

    “非也,事实而已。”

    吏部尚书韩尚汶闻言皱了皱眉,旋即起身向永明帝禀道:“陛下,臣,想说两句……”

    “卿家但讲无妨,”永明帝说道。

    “原先以两京之间的驿路为基础谈改革,但驿路与漕运难免有重合之处,此话先按下不表。就说这河、漕,分分合合也不是一次两次,分置则理河者不复虑漕,而理漕者亦不复虑河;而合呢,无论是总漕总领河、漕,还是总河领河、漕,就像刘阁老说的,河务与总漕皆在东南,还能顾得了凤阳几地的水患?”

    一言以蔽之,漕河分置是各管各,而漕河合体则管辖范围太广,职责太多,仅凭一个总漕顾不过来。

    “别的道路先不说,就说两京的陆运,那就请诸位都说说,陆运衙门开在哪里?你户部是否要重新配置一套班子?包括云南分司、户部仓科;还有你工部是否也要重新配置一套班子?什么都水司、管河郎中;户部工部都配了,兵部没道理不配置啊,催运粮储的兵部提举不得配置几名?”

    “好,就算都配齐了,那么与漕运重合之处,又该谁管?出了事情又该谁担责?要么两京陆运再归属河、漕?诸位看到底归哪方合适?”

    他这一番话更像是发了一通牢骚,说的在场诸人无一能接得上话。为何是发牢骚?吏部对于漕运格局的确立很关键,但自打有了总理河务及总理漕运两个职官之后,纷争就没停过,因为二者责权重复,利益有冲突。所以别看漕督是正三品的大吏,其复杂程度是所以官职中之最,平均任职年限也就一年半,最短甚至几月便被革职。

    但再品一品他话里的意思,其实除了牢骚,更多还是对漕运体制的无奈。

    稍时,吏部尚书又继续道:“所以陛下,对开陆运之事,臣不反对,但也不支持,至于原因就是臣所列以上诸条,要真能处理好喽,那臣举双手赞成开陆运。”

    半晌,江西道御史林琴鹤开口道:“只是陆运一开,黄河水患治理将大不如前,也无法说漕运就不会受到影响,这也是事实。况且刘阁老说徐州因改道而由盛及衰,大家都承认,那是否也可以说,陆运一开,江南也将因此由繁华转为衰败?”

    刘一焜心下觉得好笑,这简直危言耸听,但他没有立刻反驳,想了想,而后笑着道:“呵呵,不还有海运吗?怎么就会衰败了?从淮安走海上运漕粮,也不是没干过。”

    而户部尚书古德海听了之后回味半天,似乎觉得哪里没对:“不对啊,从南京走陆路的话,恰恰要走从帝京到帝乡这一段,就像曹御史所说,既然要护万年之脉,治河怎么就会大不如前?再说本来南方陆、漕可算一体,江南又何来衰败?”

    简直无稽之谈!

    江西道御史一时无语,想了想,反驳道:“即便如你所说,但影响肯定也有。”

    “确实有,但绝非是你所言那般。”

    永明帝不耐这二人的争执,出声打断:“够了。”

    然后又转向刘一焜,问道:“刘爱卿,你自己还没回答,治黄与保漕为了什么?”

    刘一焜想了想,道:“臣斗胆一提,难道不该为了民生?”

    “治理水患不就是为民生?”江西道御史又接一句。

    “曹御史不刚说了吗,是为了护祖陵安全。”

    林御史又是一阵无语……

    刘一焜没再理会,继续道:“陛下,这题本从去年就开始,反复议过多次,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永明帝道:“卿家说的是,确实拖得太久,所以朕意已决,一月后举行廷议,无论何种结果,将这事就此了结。”

    刘一焜心想,一个月,难不成是为了等那位漕督回来再听听他的意见?

    虽然这又是一场无用的讨论,好在是能看到最终结果了。

    ——————————

    时间已过子时,乾清宫的灯火渐渐暗淡下来,紧接着,后庭的灯火也逐渐变暗,就像事先说好的一般。

    偌大一座紫禁城,最终归于平静……唯有天上紫微星在闪耀,光芒笼罩下来,让这座城又添一种朦胧的庄严。

    乾东五所里的邬阑,早已去梦周公,而且一夜好眠。她正是处在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好睡得好,睡梦中,偶尔也会像婴儿那般伸腰蹬腿,似乎这样才会长高长大一样。

    梦中,她仿佛又听见了那首歌:‘十里秦淮岸,桃花着雨粘;金华笼酒盏,芬芳笼衣衫;我提灯一盏,让月笼江南;默默将你的背影想念……’

    枕着悠悠的歌声,她微笑着醒来,睁眼瞥一眼西洋钟,才刚过辰时,再赖一会儿吧……

    宫里的人除了皇帝,都没有敢这么晚起来的,即便是皇帝,在睡眠方面也没有多少可以任性的地方,毕竟每日国事家事都很繁重。

    邬阑可不会顾忌那么多,反正皇帝又没说什么,别人还敢说?正宫皇后倒是暗示了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自此就再没人提。当然邬阑也有自己的理由,都996了,还不准人赖个床?

    这大明朝最没人性的‘祖宗之法’就是假太少,哪像大宋,上五天休两天,一年到头还各种节日不断,这多好。而大明朝的官员,只有庶吉士的命最好,是五天一休,其余官员皆半月才轮到一天。

    说起庶吉士就想起翰林院,邬阑好像又想起一人,正说要找他算账呢……

    吃过午膳,她先去了乾清宫报道。

    在乾清宫皇帝的上书房里,邬阑有自己一张朱漆小案,覆着黑色桌衣,而皇帝用的则是一张硕大的髹朱戗金覆着黄绫的桌案,桌案后还立着一张须弥座云龙纹大单屏风。

    不是谁都能像邬阑一样,在皇帝面前还有桌案可以用,这张桌案是她‘办公’的地方。平日里女官库所有的账目,都是在这里完成,还有光禄寺银库大使,其实就是管仓库的,同样有账目要做。

    邬阑见永明帝神色还好,并没表现出一丝半点的疲倦,她赶紧上前两步,给皇帝行礼,道:“邬阑请陛下安。”

    永明帝微微一哼,带点鼻音道:“免了吧。”

    “谢陛下,”邬阑起身,而后走到她的桌案前坐下。

    她在来之前,小火就已经拉拉杂杂说了一些昨晚的事,她大致能猜到为何昨天那么晚了陛下和大臣们还在操劳。

010 【道氏理论】

    邬阑自打升了御前牌子,司礼监就给她配了一个‘火者’,意为初级宦官,腰带乌木牌。她有需要跑腿的时候,就是这‘小火’为她宫里宫外的跑腿办事。

    如今这‘小火’的乌木牌从腰带变成悬挂,意为上升了一级。小火很年轻,其实还是男孩子的年纪,没有长一副聪明相,好在勤快,腿脚利索,这点邬阑倒是挺满意,就像她那徒弟阿囧。

    小火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邬阑大致猜到了为何昨天那么晚,陛下和大臣们还在议事。最近皇帝那里堆的本子有不少都发还给了内阁重审,其中有新进的,还有以前留中的,这让内阁倍感压力,就想着干脆把相关人员一起叫到陛下面前,当面处理。

    除此之外,永明帝还让各地巡抚提前返京,本来他们该八月回来的。

    所有这些其实就围绕着一件事情,但这一件事情牵扯的地方比较多,像山东、河南、直隶淮安、直隶凤徐滁、苏松常等府、浙江。

    毫无例外,这些地方皆是与运河息息相关的省府州县,而昨晚的议事更像是一场诏对,参与的官员也都是与治河和漕运相关的部门。

    好比户部,除了钞关,户部下辖的云南分司监仓部,还监管临清、德州、徐州、淮安、天津五大水次仓;工部都水司下辖的水利部负责转漕与灌田;船厂主事驻扎清江浦;此外还有管河郎中、管洪主事、管闸主事等;兵部协管漕运的是提举,一驻临清,一驻清江浦,负责催运粮储;刑部也有派驻漕运之属官,名为理刑主事,驻扎淮安。

    除了六部,还有河南道监察御史,分管扬州;江西道分管直隶淮安;山东道分管直隶凤阳、徐、滁二州。而宪臣出身的漕督,虽是都察院派遣,但实际两者没有上下级关系,反而与吏部关系要密切一些。

    就地方而言,淮安,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地,不仅总漕,还有河、盐、榷、驿等衙门皆设在此处,以及淮安府、山阳县衙门,淮海道衙门,漕运刑部主事衙门,批验盐引所,户部清江常盈仓衙门,工部漕船衙门,钞关衙门等,大大小小二十来个衙门,都设在此地,为世所罕见。

    苏松常、浙江、江西、湖广等地,以及北方的河南、山东,毫无例外都是漕粮主要输出地,还有苏州、松江两地,其金花银缴纳是所有边远地方征收的总和,还多。

    漕运,是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存在,其中牵扯的利益交织缠绕,地方与中央、地方与地方、官与官、官与民、官与商等等,俨然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所以,陆运从去年以驿递改革为开端,至今已有一年时间,还尚在讨论阶段,个中原因不言而喻。其实实施陆运的‘硬件’条件早已具备,比如对驿路进行改造升级的资金、技术都已落实;工具,四轮转向载重马车,如今在京城跑的最多的就是四轮马车;马匹,太仆寺的新政,能很好的解决马匹来源,饲料交易市场的成立,能解决优质饲料的生产供应。

    然而唯有一项却是无能为力,那就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执行者’还未出现,又或者还缺乏一个绝佳的契机……

    邬阑心里也着急,因为陆运一天不落实,行进速度达不到要求,她的‘笨鸟驿站’计划,她的生鲜物流计划,就全没法实现,还有她的海底捞扩张计划,也就是纸上谈兵。

    当然她更替皇帝着急,因为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邬阑坐在她的小桌案前,脑海里记起一句名言:马克思认为,资本在生产中投入的时间越多,在流通环节投入的时间越少,资本增值就越大。这句话她默默念了两遍,然后决定还是要给皇帝大大再添把柴都!

    于是她拿起账本走到皇帝的大桌案前一丈距离,笑嘻嘻的递出,道:“陛下,账目拟好了,请您过目。”

    “嗯,放着吧,”永明帝头也没抬地说道。

    邬阑半天没动,秉笔李东燕看她一会,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亲自来接她手里的账本,只是那账本被邬阑死死拽住,他居然没扯动?又拽,还是纹丝不动……

    李东燕眼睛眉毛往上一抬,下巴往下一扯,一个下意识的惊讶表情。邬阑离得近,看得真真的,这小表情……艾玛!

    邬阑内心在笑,想不到万年表情不变的李东燕,居然被微表情出卖了此刻的想法……他一定在吐槽!

    “好了!”永明帝此时出声。

    李东燕闻言先放了手,又变回他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回到原位,而邬阑成功的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永明帝很无语,眼睨着她,道:“有话说?”

    “嘻嘻,”邬阑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陛下先歇歇,听小臣为您讲讲经、解解乏,讲什么经呢?嘿!就讲生意经。”

    “咳咳,”永明帝轻咳两声,把头微微扭向一边。

    “一位姓道的先生曾说过,当执行某种规矩时,作为强执行者的政府与利益团体的自私心会互相冲突,规矩呢也会不时的被违犯,而此时规矩能否继续存在的关键,在于是否建立了纠错惩罚机制。倘若规矩的交易成本居高不下,又不能被充分而严格的执行,那它就进入了重大变革的门槛……”

    永明帝回头看她,似笑非笑:“你讲的漕运经?”这种表达方式显得很生僻,但并不妨碍一下就猜到她说这话的意思。

    邬阑暗赞果然是皇帝,一说就懂!

    “陛下,制度也就是规矩,不是死的,它会一直嬗变,长期的嬗变中,会渐渐表现出一种呃……‘粘人’效果,也就是规矩和人会结合得越来越紧,其结果就是规矩越来越保守和僵化。”

    “是吗?”

    “对,再结合上面那句话,纠错机制会对僵化的规矩进行纠错惩罚,但它所付出的代价,也就是成本就会高企,随之而来的是效率会越来越低下。这也就是漕运尾大不掉的原因,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何为效率?”

    “这么说吧,时间、金钱都算成本,就像做买卖,投了本钱,却没得到希望中的结果,或者应该有的结果。而且这其中,时间和金钱的成本收不回来的,不仅如此,因为惯性思维,还会继续影响人对它的判断。”

    “那照你的意思,朕每年投入大量钱财去治理水患、疏通漕河、治理吏治,却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漕粮年年都在减少,贪弊也越来越多,是这意思?”

    “呀,陛下您真聪明!一点就透呢!”邬阑确实有点惊讶于他的理解能力。

    “哼~”永明帝轻哼一声,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漕运不说远了,从高祖皇帝到现在,漕运法则不是一直都在变吗?这就是执行者一直在纠错。可是,就这样反反复复到现在,它却变得越来越难纠错,越来越难治理,原因就是这中间被规矩‘黏住’的一波又一波人,他们并不想改变现状,哪怕是一点点改变都不行。试想一下,你越想纠正错误,他越不想改正错误,中间这股扭着的劲就会越来越大,每次都得使再大的劲才行。”

    “所以这就是症结所在?”

    “是的,陛下,假如以后陆运也有这么一套规矩,也会如此。其实任何事物刚开始都是好的,时间越长就会越败坏。”

    “那你说该怎么办?”

    “嗯……小臣只能想到两条:一是保持纠错能力并严格执行,二是机构的设置扁平化。”

    “扁平化?”

    “就是在决定者和实施者之间,尽量简单明了。对了,还有一条,记得小臣提过的‘鲶鱼’效应吗?将一条鲶鱼放入一片水域里,它不停搅动,会激起这片水域中所有鱼儿的求生欲,而漕运这个大水塘里,正是需要这样的‘鲶鱼’。”

    “唔,你这话挺有意思,但朕得好好想想……”

    邬阑闻言在心里不住点头,陛下啊,您确实得好好想想啊。

    永明帝一眼就瞧出她心里在想啥,略显嫌弃,道:“行了邬阑,别老在这晃来晃去,你说你账目做完了?放下滚吧。”

    邬阑一听,心想哎呀正好!于是连忙放下账本,又给皇帝道了安,便乐颠乐颠的跑了……

    永明帝后头一瞧,哼了一声,随即对李东燕道:“朕突然想到‘鲶鱼头’了……”

    李东燕秒懂,立刻回到:“是,皇爷,臣手下有个厨子最擅长做剁椒鱼头,不如就来这个?”

    ——————————

    邬阑从乾清宫出来,找到小火,问道:“小火,你今天有见到李硕士吗?”

    小火笑着答道:“有啊,阑女官,小的午时左右还在东华门那见到了呢,还问了安的。”

    “午时?他又去内阁混饭吃啊?”

    “嘻嘻,都说内阁的饭食好吃呢,也可能翰林院的饭食真没内阁的好吃。”

    “你懂啥?最好吃的乃司礼监!”

    邬阑无意跟小火多说,又让他去寻了女轿夫来。

    不多时,来了一抬青幔大轿,青幔大轿加了青绢为轿衣,配了四名女轿夫,这是女官所乘轿的规格,而且由内廷至外朝,一般是乘轿前往。

    邬阑坐上了轿,女轿夫手脚麻利,很快大轿便向外廷走去。

011 【新科状元】

    青幔大轿到了文渊阁右的花台便停下,邬阑下了轿,打发了轿夫后,她径直向书库走去。

    文渊阁是偌大一座藏书库,只是现如今这阁是甲申之后重建的,之前里面的藏书有大半都毁于那年的战火。而今新阁的藏书虽也不少,但毁掉的珍贵典籍却再也找不回来,殊为可惜。

    文渊阁的建筑非常独特,使用的是外包砖石的建筑材料,因它不仅是藏书库,还是国家档案库,很多机密文件也存放于此,所以需利于防火。而且将文渊阁建在深宫内苑,也是禁止官员随便进出。

    邬阑作为近侍,能在书库行走也是得了皇帝的允许,否则她一个内庭女官连接近外廷的机会都没有。她进了书库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人——李道汝,字硕仕,戊戌新科状元,翰林检讨。

    李道汝正在查阅典籍,抬头见邬阑到来,一下就明白她为何而来,不禁无奈一笑。

    邬阑四处走走看看,似不经意问道:“李检讨挺忙啊,平日里神龙不见尾的,可记得有债还没还?”

    “哪敢忘记,欠谁的债也不能欠阑司珍的债啊,这不今天就来还债了吗。”李道汝笑着说道。

    “哟~还记得啊,那便拿来呀,本官先瞧瞧,不过歹话说在前头,要是瞧着货不对版嘛……”

    “对版,对版,”李道汝连忙应道,又从一堆书籍资料中抽出几页纸,递给邬阑。

    “请阑司珍不吝赐教,”李道汝说的挺客气。

    邬阑也不推辞,接过那几页纸找地儿坐下,就仔细看了起来……标题一入眼:《地价与投献刍议》,她不说话了,这是舆论口的敏感话题诶!

    她抬头看着李道汝硕士,满脸写着‘我很惊讶’四个字:“你……这篇文,报社要登也得写免责声明的。”

    “呵呵,先看,看了再说。”

    邬阑继续往下浏览,开篇头一句就是‘田制不立,不抑兼并;田畴邸宅,莫为限量’……

    完了,我文化不好,赐教不了啊,邬阑顿感羞愧。

    继续往下看,只选了自己看的懂的部分……就这样还花了不少时间,还只看了一个囫囵。

    看完,邬阑自己也在思索,其实有几处她是看懂了,比如讲为何‘不抑兼并’,国家只要能保证田赋收入的稳定,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土地掌握在谁手里。

    是这样?

    但士族官绅若要凭借势力抢夺民田,所付成本高昂,反倒不如直接以权利谋取国家公有土地会来得容易一些。又或者地方官想要掠夺财富,直接通过在国家正规赋税上增加额外附加税就能实现,而非掠夺百姓的土地……

    难道不是土豪劣绅直接霸占民田?邬阑感到诧异,因为有点颠覆她以往的认知。

    “你觉得一个士绅豪族会出银子去购买土地,而不是去强占别人的?”

    “对啊,所谓‘择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业’,土地都是从买卖中获得,一旦去强占了……你得这样想,其实最难长久的是权力,一旦权力没了,那被秋后算账的风险很大,得不偿失啊……诶诶,阑司珍,看重点好吗?”

    “啊,重点在哪?”邬阑一阵蒙,又赶紧低头在文章里找重点……

    李道汝嘴角一咧,半晌才道:“重点之一,我朝的土地租佃与以往朝代不同,地主只需收租即可,并不操心土地做了什么用,所谓‘一田二主’就是田底田面分开。”

    “哦……”不就是出让土地使用权吗?

    “曾经徐子先议高祖帝就以‘田不井授为憾’,我反倒觉得应该恢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啊?这话有些高深呐,啥意思?

    “所以你认为要兼并也该朝廷去兼并?天下土地都归了朝廷,然后把田底田面分开,是这意思吗?”

    李道汝笑了笑,没有回答,又继续道:“重点之二,朝廷赋税过重时,会影响土地买卖价格,我查过正德、嘉靖时的地价,因赋税日重,其价格猛跌;万历年的‘一条鞭法’实施之后,土地价格便很快回升;而到了末年,赋税再次加重,土地价格也再次下来……当赋税沉重时,谁还愿意手里屯着大量的土地?所以兼并并不会一直不变,只跟买卖市场有关,还有粮食的价格。”

    “也就是说朝廷的法令影响土地买卖,买卖又影响兼并?但跟投献有何关系?”

    “投献就是在赋税加重的情况下发生的,其实投献之后农民的生活比没投献时要过得好,这是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来说,要是站在朝廷立场上来说,就是对赋税收入会有很大影响。”

    “所以重点就是,朝廷只需清理违法投献就行?但杜绝才是关键吧?”

    “知道什么是火耗吗?”

    “知道啊,就是附加税嘛……哦,我明白了!好比漕运中的大小官吏,他们攫取财富就是靠在正赋上猛增火耗?所以,增加火耗就是他们的利益所在!”

    “这个火耗甚至可以高达正赋的几十倍,但同时也有另一个问题,就是本、折征收,本色火耗更多,所以很多时候宁愿选择缴纳银两,但折银又有折率问题,这并不是一石可以折银一两那么简单。简单说吧,朝廷真要想治理漕运,不能只从运法上做改变,要改变整个……”

    “要改变整个游戏规则!”

    “阑司珍反应挺快,还能举一反三,虽不知道什么是游戏规则,但意思大概差不多吧。”

    “要减赋就降耗!但真要实现何其难?”

    “嗯,所以这就跟我第二篇文章有关了……”

    “还有第二篇?”邬阑再一次被惊到。

    “嗯,只是这篇还未写完,但内容可先与阑司珍讨论一番。这篇文章,我们花了不少精力查阅典籍,未写完的原因也在于此。”

    “说说看先!”邬阑一听真来兴趣了。

    “通过查阅许多典籍,我们注意到有一种自然灾害能够对田里作物的生长造成极大影响,但这种灾害并非旱、涝、蝗、疾疫等,呃……我姑且把它称之为冷害。”

    “冷害?冷也是灾害?”

    “对,比如典籍里有这样一些记录,大约商时期,当时河南在二月初便开始种稻,比现在提前一月有余,这至少说明当时天气是比现在暖和,否则不会二月初就种稻。至周初,那时天气应该已经变化,至少在我查阅的文献里已经没有什么二月初就能种稻的记载了。又到了春秋时,有记载冬麦的收获比现在提早,这说明天气又变了。而到了汉代,西安的冬麦播种从九月上旬便开始了,这说明当时天气又开始变冷。”

    “《齐民要术》里还有这样记载,就是现如今顺天府、河南一带的春季物候的出现,比现还要在晚半月至二十天,这说明那时代是冷期,然后到了隋唐,又是一个温暖的时期,而这之后到如今,比较不好,是一个漫长的寒冷期。”

    “近五百年,对于这类冷害的记录较多,大多体现在灾害与农业种植上的记录,我查阅的重点也在此。好比弘治十四年冬,莆田的荔枝冻枯;正德四年10月,福建宁德大霜,荔枝龙眼大数围者俱死;嘉靖四十年6月,福建建宁大雨雹,鸟兽多击死……这其间冷暖虽有起伏,但总体还是偏冷。”

    “非常不幸的是到了我朝万历时,这种冷害突然加剧,而到了崇祯朝,可以说冷害已臻至巅峰。其实到今朝,依然处在冷害期里,只是没有过去猛烈而已。”

    邬阑一字不漏的听完,眼睛都瞪得溜圆,这说的不就是……小冰河期!

    “你查阅了多少典籍资料啊?”邬阑吃惊的问着。

    “呵呵,差不多将有关藏书都翻了一遍吧,但这也不是我一人能为之,还有老谢和老杨他们呢。”

    豪嘛!都是人才,牛逼啊……

    “然后呢,接着说啊。”

    “我之所以把它定为冷害,是因为这一时期里,各种天灾频发,旱涝蝗灾交替,遇旱会缺苗断垄,插莳缺水则晚稻不能插种,分蘖期缺水禾苗枯萎,尤其在拔节孕穗期和灌浆成熟期,要是缺水直接减产呐。涝时河湖泛涨,像梅雨时正值抽穗扬花期,若是持续大雨可直接造成损失;晚稻进入分蘖拔节时,雨水多会让秧苗霉烂,而麦子是最怕雨水多,稻子一旦进了八九月,水多则烂根……这种种都是跟冷害有关。”

    “除天灾,冷害还会造成作物生长期缩短,这更直接,要么减产要么绝产。所以你瞧,这冷算不算一害?”

    “算!你刚才说现如今依然处于冷害期里,可是真的?”

    “是,作物的耕作期和生长期没有明显的变化,冷害是很长一个时期,可以持续数百年,但期间也会有小范围的反复,差不多以十年为期,冷热交替。陛下登基这数年间,算是相对暖和的,是比较过去而言,但未来十年就要注意了,极大可能又会回到到较冷的时期,到那时各种灾疫会比现在频繁。”

    “也就意味田里的作物减产,而粮食极可能会出现短缺?甚至……”

    “是的,所以当务之急,这两年还是做好粮食备灾,千万不能疏忽。”

    “那怎么做才好呢?”邬阑又问道。

    “呵呵,好比多建粮仓啊。”

    “嘶……”邬阑两臂一环抱,脸上显出思索神情:“不对,你应该不止这个意思……”

    李道汝又笑了笑,道:“那就请阑司珍猜猜?”

    邬阑头一歪,眯着眼睛思索好半天,道:“广修粮仓,就地收存?”

    “阑司珍说对了,这一条也很重要。”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啊,就地收存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有没想过运往京师的漕粮减少,会直接影响米价?”

    “会影响吗?”李道汝反问道。

    “当然会影响了!现如今京师米价比江南产地的还低,为何?因为货源充足啊。就地收存等于减少向京师运粮,货源少了,自然价格就会上扬,这是最简单的市场规律啊。”

    “市场规律?”李道汝听得有些好奇。

    “买和卖就是市场,有自身的规律,又不是人为可以干涉的。就好像米价上去了,但我不要米价上涨,可能吗?这是供求关系决定的。”

    “那阑司珍怎么看?”

    “就地收存是个好办法,可以大大降低火耗,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发挥市场调节作用,南北和籴,哪边缺粮可以快速补充。但其中最重要的两个条件就是信息和交通,信息快速传递,很快知道哪里缺什么,交通顺畅,缺粮能迅速补上,才能平抑米价,百姓才不会恐慌。”

    “和阑司珍交流就是愉快,还可以学到很多呢,”李道汝笑着说道。

    “那是!”邬阑又得意起来。

012 【回到邬家】

    “阑司珍的想法往往能令人茅塞顿开,晚生受教了,”说罢李道汝拱手向邬阑一拜。

    邬阑吓一跳,连忙闪到一边,又使劲儿摆手,道:“别介啊,可折煞我也!虽然本女官是正六品,但也受不起你状元郎一拜啊!”

    李道汝起身见着她那模样,忍俊不禁:“受得的。不光阑司珍,还有席婶、两位姑姑和张嬷嬷,晚生同样多得她们教诲,才知道原来数据也能进行分析、推断,能得到更趋于实际的结果。”

    “哦?嘿嘿……”邬阑一听乐了:“那你这篇写冷害的文章就是通过数据分析得来的?”

    李道汝点点头,道:“对今朝依然是冷期的判断,就是按照她们教的方法,画了走势图之后判断出来的。然后再结合以往典籍里记录作物耕作期的数据进行对比,就这样得出的结论。”

    真是不佩服不行啊,邬阑心想,自己也就是沾了后世科技发展的光,否则还真不一定就比得上古人,光这份学习能力就没得说。

    “那你也别晚生晚生的自称,感觉我好老一样。”

    “噗嗤……好,那就自称我,”李道汝又忍不住笑了。

    邬阑突然想起一人来,问道:“诶对了,好久没郝大强的消息,他现在外放了没?”

    “自然,漳州府海澄县,人已走马上任了。”

    邬阑不禁竖起大拇指,道:“那地方不错,好眼光!所以说他郝家能发大财呢,从郝老爷开始眼光就放得长远,单凭这份敏锐,郝家将来必有更大作为。”

    李道汝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当初几个同年一起,都认为他完全不该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对仕途毫无帮助,连老谢这个当地人都觉得不妥,也只有你认为不错。”

    “沿海不好吗?”邬阑反问道。

    “很好吗?”

    “当然好啦!未来机会多多啊。”

    一个废弃的海港罢了,能有多少机会?李道汝在心里并不认同,但也无意辩驳,遂只是笑笑。

    又转了话题,道:“这两篇可还对版?邬老板还算满意?”

    “满意满意,不过呢,陛下最好能先过目,然后再有他决定刊不刊。”

    “但凭邬老板安排。”

    ——————————

    翌日,邬阑向永明帝告了假,回小时雍坊的邬家。

    坐马车从西长安街拐进西苑边上的石厂街,行至一半,见左手有一小巷名为阁老胡同,拐进,行至不远便到了侯府。

    公侯家的宅门为三间五架,门扇金漆兽面锡环,规制仍照洪武年定下的标准,至少外观看起来没有逾越。其实这里以前并非侯府,乃李东阳旧居所在,时至今日已二百年有余,旧居早就灰飞烟灭,唯有其身后的太仆寺依然伫立,仿佛坐标一样的存在着。

    辇毂之地都是这样,从来是铁打的名园,流水的住客,一代接着一代,就像时代的灰尘落在久没打扫的大梁上,久了,就成了积年老灰。

    门前早已等候着侯府的下人,见邬阑下了马车,连忙迎了上去伺候。殷殷之情具是写在他们脸上,这其中又带有多少真心?或许有一点吧。

    侯府占地颇广,邬阑没有选择乘轿,而是慢步府中,这里种了不少樱桃树,几步就能见着一株两株,这个时节樱桃花早已开过,没啥可观赏的。当然,本来樱桃就不是用来观赏,而是等着结果子吃呢。

    她很快被引至后宅正厅,首先出来迎接她的是邬晓晞,一副几辈子都没见过面的模样,其实也就两三天而已。

    “大姐,你咋才来!”她几乎用吼的……她总是用吼的方式,对她表达亲近。

    用得着这么夸张?邬阑伸手掏掏耳朵,还有大姐这名字……不喜欢,那都是喊年纪大的人。

    “大姐,快来看杨家下的聘!”晓晞拽着她就进了正房。

    正房里人还不少,都是女眷,为首的是侯夫人,邬阑称她为张姨。众女眷见邬阑进来了,连忙起身招呼,好一通纷乱,之后才又各自落座。

    “张姨,”邬阑简简单单招呼了一声,而后又四下里看了一圈,除了丫鬟嬷嬷外还有几位夫人,另外就是邬家女眷,晓晞、婉晞是嫡女,除此就是庶女俏俏。

    那几位夫人邬阑一个都不认识,看打扮气度倒像是命妇,张姨逐一做了介绍,而她也客客气气的招呼了一圈。

    邬阑不认识这几位,可这几位都知道她,现如今京城最红之人莫过于她,不仅大名如雷贯耳,她的经历也是家家茶余饭后最热络的谈资。还有让人好奇的是,这位侯府‘遗珠’从不称邬侯为父亲,也不称现任侯夫人为母亲,更不称邬老夫人为祖母。但看她同邬候一家相处,却不像是什么‘仇深似海’,反而可以说其乐融融。

    这真是让人好奇又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这几位夫人一听邬阑的称呼,已经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本来嘛,这位侯夫人本就是妾室上位,真正原配正室还是这位‘遗珠’的母亲,这其中的故事可就长了……

    这几位的脑子里还在脑补各种‘狗血’剧情,那厢侯夫人已开口说话。

    “这几位都是全福夫人,今儿代表杨家来下聘的。”

    “哦……”邬阑倒是知道这事,婉晞跟彰武伯杨家柿子从小定了亲,而她去年底就已及笄,今年差不多就可以走流程了。

    “阑儿,待会儿啊你得替姨好好看看,该怎么回这个聘仪。”

    “好啊,待会我瞧瞧先。”邬阑还是答应下来,虽然她也不懂什么‘三书六礼’,不过看在晓晞的份上,她能帮就帮上一把。

    除了三个妹妹,邬阑还有一个大兄,比她大一岁有余,叫邬晟扬,另外有一个庶弟名朗朗。她自己是个穿越之身,也没有一丝原主的记忆,所以,邬家对她来说,不存在什么特别的情绪在里面。就是换了原主自己,估计也没什么特别感觉,毕竟原主都不是在本土长大的,而是在澳门。

    所以,除非原主复活,没有人知道过去这位‘邬阑’曾经经历过什么,或者怎么成长的,什么人抚养她的。

    而邬家,除了那位邬老夫人是邬阑不喜的,其余人还好,尤其晓晞,现在还在替她管理着甜品铺子。说起甜品铺子,她倒是想起今天回来还有一个目的……

    “张姨,我先找晓晞说点事情。”

    侯夫人正同那几位夫人聊的热络,听她这么说便答应道:“行行,你两个小姐妹到花厅那边聊吧。”

    晓晞听邬阑找她,连忙上前:“走,大姐,”拉起她就往花厅那边去。

    到了花厅,两人刚坐下,晓晞就迫不及待问道:“大姐,啥事啊?”

    “我且问你,国子监祭酒的夫人你熟吗?”

    晓晞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想了一想,道:“吕夫人啊,她倒是经常来咱们铺子呢,而且特喜欢买重奶酪蛋糕。”

    听她这么一说,邬阑心里有底了,看来这位夫人挺喜欢吃甜品的,那就好办。

    “记住啊,下次她来…不,每一次她来,就这般这般……”

    邬阑边说,晓晞就像小鸡嘬米一样点头,嘴里还不断嗯嗯说着好。只是邬阑这厢越说她越好奇,眼里闪着强烈的求知欲。

    “大姐,为啥呀?为啥要对吕夫人特殊照顾啊?”

    看到她眼里闪着星星就知道她又想八卦,邬阑简直无语,这都遗传谁的毛病啊?

    “哎……估计再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所以得想法讨好祭酒那老头,免得到时为难我,”一想起这事,邬阑就觉得浑身没劲。

    “啊!”晓晞大叫一声,这叫声里有一股子意外惊喜惊讶外加幸灾乐祸的意味,而且中气十足。

    邬阑嫌弃的瞟她一眼:“至于这么夸张吗?”

    “太厉害了!大姐,真的吗?”晓晞一把抱住她胳臂,使劲儿摇着。

    “诶诶诶,要散架了都!”邬阑巴拉开她的爪子,故意嫌弃道。

    “哈哈哈哈……大姐,小妹好佩服你!真的!”晓晞好一阵狂笑。

    “我姐姐居然能读国子监内!那可是……那可是只有男子才能去的啊!”

    “我告你啊,先别到处大吼大叫的,要低调,知道吗?低调!”

    “嗯嗯嗯,低调,小妹懂!”虽然嘴里说低调,可晓晞脸上还是一副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的兴奋模样。

    邬阑觉得特没劲,有啥好兴奋的,我都懒得去!一把年纪了还要重新上学,悲催啊……

    可晓晞还是不放过,又问道:“诶,大姐,国子监读了之后要选官的呀,难道……姐姐要当官了吗?”

    邬阑懒懒回道:“差不多吧,就一个从六品的小破官……”

    “真!哒!”晓晞又一次极具爆发力的吼了出来。

    艾玛!邬阑吓了一跳:“你这孩子!小声点不成!耳膜都破了……”

    “什么都破了?”婉晞这时走了进来,只听了半截话,又道:“怎么了这是?晓晞啊,别咋呼行吗?屋顶瓦都给你震落了。”

    邬阑转过头来见是她,问道:“夫人们都走了?”

    婉晞摇摇头,道:“还没有,是父亲那边差小厮来说,请大姐过他那边去,说是杨伯父来了。”

    邬阑惊奇:“哦,今天不是他杨家下聘吗?怎的杨家伯伯倒先跑来了?”

    婉晞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道呢,兴许有要紧事找父亲,大姐你快去吧,免得父亲久等呢,哥哥也在那边。”

013 【有女万事足】

    邬阑很快来到了邬琮海在前院的书房,

    这里颇有江南林园的意境,在如此‘北方’的环境下,依然是‘丛蕉倚孤石,绿映闲庭宇’。而且为了衬托那株芭蕉,窗户还专门做成尺幅窗,成了名副其实的‘蕉窗’。蕉能韵人而免于俗,只是偏让人觉得带了一丝‘柔弱’,或许是因为少了几丛竹子的衬托。

    书房外也种有樱桃树,这正是邬阑一直挺好奇的地方,难道这位父亲对樱桃情有独钟?

    邬琮海年届不惑,可保养得宜,显得儒雅风流。邬阑同他,外人一看就知是父女,那眉眼神情里有一股不屈,但隐藏得很好,给外人的感觉似乎很好说话,实际父女两人还都不是平和的性子,要真是怼起人来,能把人气死。

    邬阑其实对他还真讨厌不起来,纵然知道他曾经是怎么对自己那个‘娘亲’的。但平心而论,他的做法也就是古代男人都会选择的,只是他喜欢的这个女人,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背叛’而已。

    要问为什么,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子嗣问题。

    邬阑并不讨厌这个便宜父亲,但也没想过要认祖归宗,虽然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自己还没完全想清楚,但绝不会是侯府嫡女高门大妇那条路。

    同样跟曹淓毓也一样……邬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好久都没想起来这个人了。

    邬琮海让邬阑先见过杨家伯父,彰武伯杨业昌,也就是婉晞的夫家。倒让邬阑惊讶的是,彰武伯居然是应天府六合人士,而她的‘娘亲’正是六合人,这还真凑巧了……

    寒暄过后,几人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夸赞起了邬阑,这位当前红透京城的红人。

    邬侯爷很是欣慰的看着女儿,有一种老父亲的感觉,老怀安慰……对,就是这种,就像是把女儿千辛万苦拉扯大,女儿要出嫁了,然后老父亲又高心又悲伤那种。

    邬阑瞧着他,暗自撇撇嘴,侯爷,你想太多了。

    “听说陛下让你进国子监读书?”老父亲问道。

    消息挺灵通啊,邬阑心想,嘴上答道:“嗯,估计就最近吧。”

    “大妹真是能干啊,我这做哥哥的都有点自愧不如了!”大哥邬晟扬由衷赞道。他自己曾经也是荫监生,但邬阑这个监生可比他有脸面,陛下亲自推荐的。

    虽说他内心有点酸,但却是真心替这个大妹高兴。

    彰武伯也是一脸的羡慕,对邬琮海道:“真是羡慕啊,琮海兄,你是家中有女万事足啊。”

    他暗暗思忖,这邬家还真是有女儿福气,自己的妹妹是皇贵妃,自己的女儿又深受陛下宠信,现在居然要去读国子监,那将来一定是授官……看来有个好女儿真是一本万利啊。

    老父亲邬琮海不动声色的接受了别人的羡慕,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得意。

    “陛下有说将来授你什么官?”

    邬阑瘪嘴,有些嫌弃道:“一个什么从六品的小破官……”

    “从六品!”邬晟扬又惊了,连彰武伯也是吃惊不小,要知道新科进士都只是八品起步,外放也才七品起头。

    邬琮海闻言沉吟片刻,道:“从六品估计吏部那里就通不过,从七品的还有可能。”

    这下邬阑心头真有点心梗了,费力巴拉的还去读书,弄半天只是从七品,读个毛线读。

    “也太低了吧,我现在都还是正六品呢,读个国子监就成了从七品,没这么倒霉吧?”

    “瞎说!这两能比吗?本来一个女子封官就有违祖制,能授个从七品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看着别人家的好女儿,彰武伯感觉有点酸……算了,还是再说正题吧。

    他赶忙岔了话题,道:“琮海兄,刚才咱说到武将要不要支持陆运新政……老弟想听听你说,正好贤侄女在也在。”

    邬琮海反问道:“你呢,先说你是怎么想的?”

    “反正老弟是打定主意跟你一致,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邬阑一听明白了,想来是陛下决定廷议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不管参不参加廷议,先在这选边站队呢。

    “自然要支持,本来也是驿递改革,难道不跟军队有关?”

    “那琮海兄有没想过,明年可是军政考选之年,要是因此得罪了科道官员,恐怕得不偿失啊。”

    “嗤,”邬琮海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嘲讽,道:“你是怕被军政拾遗?哦……想起来了,上次考选时,你就是被科道弹劾,后来还是陛下网开一面才得以留任。怎么?怕啦?”

    邬阑一听,心里暗暗对这位彰武伯画了一个叉,刚才还说要保持一致,结果全是算计。

    邬琮海继续道:“你怎么就不先想要在陛下那里留个好印象?反而怕得罪科道?”

    彰武伯有些讪讪,道:“这不就只是说说嘛,万一呢……”

    邬琮海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又转而看着邬阑,道:“阑儿,你也说说看?”

    嘿,侯爷这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儿子在咨询意见?

    “侯爷、伯爷,首先我也不懂军政考选怎么回事,恐怕也无法给出合适的意见,也不可能将陛下平日里说的话透露给你们。单就我个人感觉,改革驿递估计也只是个开端,太仆寺现如今实行新的马政……其实有些事情你们完全可以大胆假设,再小心求证。”

    邬晟扬闻言不禁赞道:“好一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话说得真好。”

    彰武伯有些疑惑:“可贤侄女,要怎么大胆假设和小心求证呐?”

    邬阑想了想,继续道:“我觉着吧,现在怎么假设都不过分,因为你们的思维模式都被限制了,根本就跳不出那个圈。至于小心求证嘛,自然是从细微处着手,比如这两年其实朝廷一直在清理屯田和草场,这些也没有刻意隐瞒,朝廷邸报上都有登载。去年的武举也是,还有太仆寺的新政也是,这些你们都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为了什么……”彰武伯一下问了出来。

    邬琮海若有所思,也问道:“为什么?”

    邬阑笑了笑:“侯爷,我只是为你们提个醒,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邬晟扬又接着道:“父亲,孩儿总觉得这次的廷议……可能不会太好。”

    邬琮海听了又是嗤笑一声,道:“有什么不好的!漕运那几省还能一手遮天?有漕运了不起啊?你老子我告诉你,这次他们可能就笑不出来了。”

    “哦?为啥啊,父亲?”

    “哼,”邬琮海似乎胸有成竹,道:“我年前就去信给了陕西、山西、河南等地的一些军政要员,向他们陈述了此次陆运新政的利弊,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邬晟扬一下明白过来:“儿子明白了,这几省都没有漕运,但都有驿路连通了京畿!”

    彰武伯一听连忙又问:“对呵!那他们都怎么说的?”

    “岂有不支持的道理!山西陕西本来就要负担边镇卫所的供给,长期入不敷出,你道路一整改就能跑重型马车,至少本地特产能够运的出去换些银钱回来。过去还有个边镇贸易,现在基本也没商人到那做买卖了。如此一来,长期入不敷出,长期拖欠逋赋,边镇卫所也会相当艰难。”

    “对啊!只要陆运开了就会有人气,这几地起码买卖可以做起来,不求能像南方那样繁荣,能减轻一些负担也好。”邬晟扬说道。

    邬琮海继续道:“包括西南也是,现在从成都府到应天南京,最近的陆路也是走最多的一条,完全就是一条商路,有些地方连个驿站都没有,那条件简直比西北的驿路还差。所以,陆运行与不行,也不是那几个省说了算,不是说你有肉吃,就不准大家喝汤,天下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

    说起商路,邬阑就想起自己曾看过的那本《天下水陆路程》,书里似乎也记了不少商路,要是真有机会重新规划天下路程的话,恐怕商路也需考虑进去。

    她听完邬侯爷的一番话,心里挺佩服这位老父亲,还是很有格局。确实如此,要说海运对内陆省份就不说了,陆路可是联系了所有内陆、沿江沿运河、沿海的省份,没道理说影响你沿漕省份就不准人家无漕省份发展自己的经济。

    “那琮海兄的意思是,这几省的官员也会向朝廷上疏?”

    “也要不了多久,再说那位漕督不还没回来吗,你且等着看吧。”

    “那……就要拭目以待了,”彰武伯又说道。

    “你呀!”邬琮海又看着这位亲家,道:“别成天想这想那的,你既要跟我一致,那就别左右摇摆。这么给你说,现如今也是向陛下表忠心的大好机会,别老想着科道会怎么为难你,就想陛下会怎么看你就行!”

    “琮海兄这么一说,老弟倒是放下心来,往后必马首是瞻!”

    ————————————

    好歹这位彰武伯走了,邬阑没有急着返回后宅,而是问起了邬晟扬最近的情况,因为南京那边的赛马场是他和古珏两人在具体操持。

    书房里西梢间是会客之所,东梢间一般就是主人家看书休憩之地。此时只有兄妹二人,邬侯爷去送彰武伯还未转来,而两人皆坐在蕉窗下的湘竹塌上,塌上还摆着一彭腿束腰小几,看样子是有些年头。竹塌旁还置了一具天然几,用来摆放清供。

    还有一张素色屏风,遮挡住湘竹塌,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邬阑饶有兴致的打量这间书房,似乎对每一样东西都充满好奇,正端详着,恰听邬晟扬开口问道:

    “大妹,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呢。”

    “嗯?你问。”

    “赛逸欧是何意啊?”

014 【赛逸欧】

    “啥?”邬阑一下没听明白。

    “赛逸欧啊,听你老这么称呼古珏来着。”

    “赛逸……欧?”但她很快就回过味来,瞬间爆发出一串笑声。

    “噗哈哈哈……哈哈,”艾玛,笑死我了!

    被笑得莫名其妙的邬晟扬看着她,道:“怎么了?你不是这么叫古珏的吗?”

    “没没,没不对……”邬阑连忙捂住嘴,但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又道:“要不也给你取一个名号吧,不如叫COO?”

    邬晟扬皱眉皱了半天,有些嫌弃:“不好,本来就觉得那‘赛逸欧’听起来就像‘赛一窝’,你这倒好,听起来像‘赛窝窝’……”

    “咳咳咳~”邬阑只得把头深深的埋下去……不能让人看见她其实已经笑得变形的脸。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邬阑才重新抬起头来,并且面部表情已经控制的很好,只是稍微端详还是能发现面部有一丝扭曲。

    “好了,先不说这个,说说南京那边现在怎样?”她镇定的问道。

    “非常之好!”一提起这个,邬晟扬脸上又显出一股子兴奋劲,好在没有继续想那个窝窝。

    “自打多加了几种玩法,马场里的人气简直旺得不行!每日里光门票都是一售而空,你想想,这买了票的几千人,他们就是不去下注,光是吃住行的开销就得多大?遑论那些下注买马的。这账上的每日流水啊,说出来简直吓人!”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所以邬阑的反应很平常,又问:“赛马协会呢,进展如何了?”

    “章程早就定好了,而且都还没正式推出,已经有二十多人入了会,光南京当地的勋贵和世家就占了大半。那魏国公家的柿子老说,还要再去寻一匹极品的好马来,定要跟谢家的那匹胭脂红比一比呢。”

    “哦?那胭脂红是什么品种的?好像挺厉害的样子,”这正是邬阑感兴趣的。

    “嗨,其实是魏国公家那马不行,你想他家有的多半都是军马一类,那蒙古马适合长距离的奔袭,但不适合比快啊,谢家那匹据说是焉耆马,体型蛮高大的,要是严格讲血统的话其实也是蒙古马一类,但跑起来可就比蒙古马快多了。所以徐柿子不服气啊,呵呵。”

    “要想寻找优良品种估计还得往东北纵深里去寻,要么就是沿着最古老的丝绸之路再往西走,像什么盎格鲁阿拉伯马一类的纯血马。”

    邬晟扬面露惊讶,道:“大妹怎知道的?要是那样的话,得有人熟悉这行当才行。”

    想了想又问道:“诶对了,我看南京还有不少高鼻深目的欧罗巴人也挺喜欢赛马,就不知道他们那里有没有良种马?”

    邬阑笑了笑:“肯定是有,如果有认识耶稣会的人,不妨让他们多打听打听。”

    “哦,这得记下来,下回说给徐柿子听,估计他会千方百计想法弄的。”

    “饲料供应如何?干料鲜料南太仆寺那里应该都好解决,就是精饲料估计困难一些吧?”邬阑又道。

    “哎,谁说不是呢!其实西北的草场早就在搞燕麦混种了,可就是道路不畅,运一马车饲料光运费都是饲料价值的十几倍,还没算人力花销,简直疯了差不多!依我看这路得想法尽早修上才好。”

    邬阑也叹口气,道:“没办法啊,又不可能自己出钱去修,一来花费巨大恐怕承受不起,二来就怕还有什么变故,修了也白修,所以只有等朝廷的政策下来才行,现在万不敢动。”

    “是啊,为兄与古珏也是这么想的,盼只盼朝廷早些拿出对应之策来。”

    邬阑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古珏写的那本《马经》完成了吗?完成了好给他刊印出版呐。”

    一提起这事,邬晟扬又笑了:“他如今啊,都废寝忘食,为了这《马经》,为了赛马场,难得连风月之地都戒了,要知道他可是从莫愁到青溪再到秦淮,那些姐姐妹妹能排好几个百户所出来。”

    “难怪久没见他在京城露面了,他这是准备常住南京了?要这样古尚书不得怪我?往后你们最好能南北两京都跑,虽说辛苦一点,京城这边也需要人来管理,王爷不可能操心这些,所以只有靠他‘赛一窝’和你‘赛窝窝’两个操劳了。”

    邬晟扬一听脸一黑:“能换个名号吗?真难听!”

    “哈哈哈哈……挺好听的啊。”

    ——————————

    邬阑与邬晟扬谈完了事情便返回了后宅,她还记着与要与侯夫人商量婉晞的回仪。

    回仪顾名思义就是回书及回礼,回书与聘书相对应,同样需列出女方家祖宗三代之姓名,系哪房所出云云,而后再书吉祥话语,最后在附上回仪清单。

    此次邬阑也算代表了皇贵妃邬氏的意思,来与侯夫人商量婉晞的聘礼及嫁妆事宜,而回仪既要体现高门的气度,又要让男方家族不能轻视女方。

    两人商定下了回仪,便遣书法俊秀之人写下回仪书,曰:邬家婉晞乃邬琮海之女,系正室张氏所生也,以……时为造,兹凭红叶以传令郎,与小女百年姻好者,以配名家国器,何蒙采择愿敬承焉,敢效雎鸠和乐配德之欢。敬有回仪另具于左,以复问名之意……亲慈俯赐,鉴纳:

    回书鸳封、金缎一封、金花表里、文房四宝。时永明九年四月……

    结亲不仅是男女双方的事,更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利益联盟,既为联盟,则女方的财力决定了其在婆家的地位,这非常现实。而婉晞所嫁彰武伯柿子,将来的嫡长子必定继承爵位,但家族的财产却并非只有嫡子继承,而是嫡庶皆有份。

    在子女财产分配上,嫡子与庶子的差别主要来自于母亲的嫁妆,嫁妆只有嫡子女才能继承和经营,也是将来母亲在家族中地位的保证。

    邬家现如今除了邬阑暂时没法谈婚论嫁外,婉晞就算邬家第一个出嫁的嫡女,因此阖家上下自然格外重视。邬阑不知邬侯爷算不算渣,但至少在疼爱子女上还是不错的。

    邬阑的娘亲与邬家曾经有一段过往,其实并不愉快,而当初她娘亲的嫁妆如今依旧在邬家,娘亲没有儿子,所以这些嫁妆邬阑就是法定的继承人。去年邬阑来京时,曾专门为嫁妆之事登门索要,不料与邬老夫人闹了不愉快,后来邬侯爷发了话,这事才算平息下来。

    邬侯爷的意思是嫁妆依然留在邬家,等邬阑出嫁时会全数给与,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外乎让她认祖归宗,只是这事却不是邬家能决定的。

    既然当初选择放弃邬阑母女,今天就没有资格再来要求身份认同。

    当离开邬家时,邬阑没有再回前院书房,邬琮海送走了彰武伯之后,便一直呆在书房。他知道邬阑走了,也并无任何言语,只是来到廊下,静静的看院中那株樱桃树,那曾是和所爱之人共同种下的……

    ————————————

    邬阑返回宫中,先去乾清宫那里报道,并向永明帝简单报了一下经过,而后又想起李道汝的那篇文章,还惦记着想要刊出,于是问道:“陛下,您可看了李检讨的那篇撰文?《北商报》能刊登吗?”

    永明帝一听,没好气的回道:“不准。”

    “啊?”邬阑一下愣住,没想到永明帝竟一口回绝,又问:“那……另一篇呢?”

    永明帝闻言脸色一沉:“邬阑,是朕平时太惯着你了吗?怎的越发不知好歹?”

    “啊这……”邬阑彻底懵逼,这皇帝是吃枪子了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我没得罪你吧!

    她很明智的选择了闭嘴,然后选择做自己的事情,完成之后找机会出了乾清宫。先去翊坤宫皇贵妃那里打一头,禀明邬家之事,离了翊坤宫后又急忙找来小火,向他询问今日有什么事发生。

    小火先神秘兮兮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道:“阑司珍你不知道吗?那个漕运总督回京了,好像是一回来就进了宫面见陛下,还谈了好一会,之后陛下又招了阁臣来,再后来嘛……陛下就生气了。”

    又接了一句:“连郑大珰都来告诫说这几天要小心做人做事呢。”

    邬阑暗暗寻思,自己也就没在宫里大半天而已,原来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还有那个漕督回来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陛下就生气了?

    要是能问郑大伴就好了,只是现在又不想再返回乾清宫……邬阑左思右想,不如先去找李道汝问问看。

    她打定主意后也不耽误,先让小火招了青幔大轿来,让他跟在后面,自己很快上轿子便往文渊阁去。离文渊阁还有百步之遥,两人就看见内阁处已然点起灯火,门口不时还有官员进出。

    天光渐渐暗淡下来,轿中邬阑暗忖,看样子今晚大臣们又要加班,此时贸然过去,若是撞见恐多有不便,不如今日就算了,明日再去找李检讨问问情况。

    改变主意之后,她还是让女轿夫抬着轿子往司礼监值房去了。

015 【漕督齐梅尓】

    明朝的许多‘祖宗之法’其实都带有极强烈的‘朱元璋’色彩,从而具有不可替代性,而当作为祖制被继承下来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徒有其‘形’,而内却乏其‘神’。

    早朝就是如此,它也经历了蜕变。其实朱元璋晚年对于早朝也是比较随意的,甚至于右顺门、西宫都举行过早朝。到了永明帝的时代,早朝又经历了比较大调整,而这次调整,相对来说更具有‘人性’,好比日常的早朝,就是每五日休息两日,如遇恶劣天气则免。

    不仅如此,时间和程序也做了调整,常朝则更注重奏事,又沿用了唐制的‘常参’制,朝廷官并非需要一体见君,而是依据品秩及重要程度分为了‘日参’、‘九参’、‘四时参’以及‘朔、望’而已。像兵部协理戎政遇开操日,户部总督仓场、礼部提督四夷馆等,都免于早朝。

    因为形式简化,所以时间也较之以往后延了半个时辰,不用‘鸡鸣而起,昧爽而朝’,这确实是上朝百官的福音。还有一点比较有人性的是,又恢复了赐食,什么立春饼子、元宵汤圆、端午粽子、重阳糕、腊八面等,俱光禄寺先期上闻,至早朝后覆奏,朝罢赐食。

    诸如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为了早朝更具有实质性作用,那就是奏事。奏事也非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可以早朝上说,而是做了相应的规定,哪些是可以早朝来奏,哪些事无需经过早朝。

    如此这般,效率的确提高不少,至少皇帝和大臣们都不用再为早朝所苦。

    这日便是日常早朝,而且皇帝是在左顺门御门听政,虽然去掉了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但有些规矩还是大体没变,比如班次。

    侍从之臣如内阁官、锦衣卫立宝座之东西,翰林学士列于佥都御史之上,其他翰林官叙于堂内,科道列于部属之先,而鸿胪寺、尚宝司则列于左阶,三科六道与右班对侍。

    邬阑作为女官,女官随侍御前也算‘祖制’,随皇帝视朝,站在皇帝身边,手拿纸笔,将皇帝所说一些重要的话语记录下来,相当于现代的秘书一职。

    此次早朝,邬阑随侍永明帝,另外一位是乾清宫打卯牌子,他两挨皇帝最近,所以阶下一众大臣的表现尽在眼里,她也终于见着了那位传说已久的漕运总督。

    今日奏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就不知谁会第一个站出来?

    鸿胪官已唱过‘奏事’,然无一人站出,彼此都在观望。当唱过第二声时,列于部曹之前的御史班已有人出列,是江西道御史林琴鹤,他出列面宝座一拜三叩,而后奏道:“臣是反对陆运的,原因只有一条:自臣分管直隶淮安府以来,深知其在漕运之中的重要性,地处襟吴带楚的南北要冲之地,黄淮运交汇之所,即为兵家必争之地,又为治水与漕运枢纽所在,漕、河、盐、榷、驿等大小衙门不下三十。”

    “正是因其特殊的地位,才为南北商品的中转带来极大便利,加上盐运带来的暴利,使大批商贾移居淮安城,给此地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然而,淮安城繁荣的背后,却是饱受水患之苦的乡里,仓廪每每告匮,老羸乞讨,填门塞途,仅能慰谕而已。商业的虚浮繁华,终究是本末倒置了,淮安昔称沃土,今实乃贫矣!”

    “而一旦遭遇漕运改道,盐运改境,那……淮安将陷入巨大的颓境,自此一蹶不振,绝非妄言!”

    此一番言,也算实实在在,然而也有人不太同意,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焜出列,面圣叩拜之后,道:“臣只想问问林御史。”

    永明帝准了。

    刘一焜便朝向林琴鹤问道:“林御史,你只想到淮安会陷入颓境,就没想想其他州府?先不说其他的,就说说驿递,两京连接东南、西北八个边陲重镇的水陆驿道就有十二条,驿站近两千处,陆递运所设的大车就是运送物资的。那么问题就来了,知道每五十捆的草料运往边镇需花费多少吗?”

    稍顿,又紧接着道:“无需你猜,我直接告诉你,是十两银子!而五十捆草料又值多少银子?一捆草最低一分银子,最高四分五厘,算的来这笔账吧。”

    “就比如榆林、绥德所供应的粮草,照此一算就不难知道,为向两边镇运送粮草,所花运费九倍于粮草价值!而这些全由山、陕两布政司承担,说白了,这些耗费其实就是百姓承担,所以西北百姓苦啊。”

    “当你淮安还在享受商业带来的繁华,可有想过西北的百姓?西北盛产的羊毛地毯,有谁知道那是好东西?它能换成银子吗?不能!百姓不仅不能换回银子,还要花银子去换茶叶、盐、布匹。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林御史,你淮安、你江南再繁华,但也丝毫没有传递到西北地区,只要道路不畅,西北就永远是萧条,落后。”

    林琴鹤紧皱双眉,面色十分不谕,心头已是老大不耐,你刘一焜几次三番与我针锋相对,我有得罪你?你意欲何为?

    他正想解释,在部曹班列站立的漕督齐梅尓却出列,面圣行礼,道:“启禀陛下,既然刘阁老都提到了西北,那臣也有几句话,想问问刘阁老。”

    永明帝稍一思索,道:“今日既然是奏事,那不妨都敞开来说,错不致罪。”

    齐梅尓谢过,转而向刘一焜问道:“刘阁老,下官要是没记错的话,去年驿递改革的题本是您所上的吧?也就是说,除了常老国公外,也是您一手推动的?”

    刘一焜眼皮一撩,看着他道:“的确是本阁,齐总漕觉得可有什么问题?”

    齐梅尓微微一笑,继续道:“不敢,只是下官无意间打听到,其实此次驿递改革背后,是有几家商帮在支持,而其中一家,想必阁老您……”

    “没错,是刘家。刘家的民信局也参与其中,这本来就不是秘密,本阁自是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

    “呵呵……”齐梅尓向刘一焜一拱手,又转向永明帝,道:“陛下,容臣先提一段过往,可能不太愉快,若是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那么臣请恕罪。”

    “准讲,”

    “大约就在天启、崇祯两朝,也就是东林党人崛起之后,当时江浙一带新兴的工商巨贾与之勾连。怎么勾连呢?具体在朝堂之上,就是公然反对征收商业新税种,甚至连朝廷早已在征收矿税也要一并抵制。后来呢,也确实抵制成功了,只是,朝廷也需要钱呐,既然征不到工商巨贾的税,那就只有再加诸百姓身上,所以,那时几乎所有的赋税就全由北方百姓来承担……”

    “哎,这叫什么?这就叫有钱方有说话的权利!那时的东林党人在朝堂之上可谓呼风唤雨,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把持朝政……”

    站在永明帝身旁的邬阑皱起了眉头,她下意识的瞟了一眼皇帝,心想,这人的一张嘴够厉害的,敢拿东林党人作比较,比杀人还狠!

    而永明帝却是面无表情,依然端坐于宝座。

    齐梅尓继续道:“其实臣提及这段历史,并非将谁与东林党人相提并论,而只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存在于世间的一切法度,其制定者永远不是普通百姓,永远都是权势之人,而财富就是权势。百年之前,江浙的工商巨贾尚且可以控制东林党人,而今的商帮难道就不会左右改革?就算你刘家不是出自江浙,但又与那时的江浙巨贾有何分别?”

    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句句入骨。

    刘一焜静静听完,目光冷冽,但他没有急于辩解,只在脑海里又浮起他与侄儿刘瑾曾讨论过的:‘秦王因何杀吕不韦?’

    侄儿答:《管子国蓄》中有曰,万乘之国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有千金之贾,百乘之国有百金之贾……秦王若不杀之,则中一国而二君也。

    他问:如何能避免一国而二君??

    侄儿答:秦王的做法便是重农抑商,以杜绝吕不韦之流,但有失偏颇。

    他反问:社稷无不泯灭,生民之类糜灭几尽,这难道只是偏颇?

    侄儿却道:财富的罪孽,怎能全怪在商人身上?

    “难道财富与商人就能区别开来?”刘一焜想起侄儿的回答不禁摇头,但同时也在暗暗叹气,因为齐梅尓的一番话,让他感到了一丝压力,甚至一丝危险。

    刘家是商贾起家,而他刘一焜是贾而优则仕,做到了阁老的位置,肯定不是蠢的,至少政治敏锐度足够。

    他背靠家族身居高位,却在走吕不韦曾经走过的路,乃至东林党同样走过的路。

    而政商一体,这是陛下的大忌,也是皇权的大忌。

    “陛下,臣有话说,”常老国公突然站了出来。

    “哦?老国公请讲,”永明帝依旧巍然不动。

    “臣以为刘阁老一番话,乃是老成谋国之言。臣反而觉得商人逐利与推进改革并无不妥,二者可兼得。”

    “何以见得?”永明帝又问。

    “臣只觉得这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能与东林相提并论?臣也没有齐总漕的口才,再说不出更深的道理,只要是为大明将士好,臣就支持。”

    齐梅尓听闻,依然微微一笑,道:“老国公说的及在理,那下官不妨也说说漕运的将士们。”

    老国公沉默半晌,道:“齐总漕请讲。”

    “众所周知,‘许运粮官船内附载己物,以资私用’是高祖皇帝之令,后仁宗也说‘今后准此令,官府无得阻碍’,此二政令是基于安抚漕运官军的考量,是被允许其补贴自用。注意,此处是‘被允许’。但诸位有没有深究其背后的原因?自改长运法之后,固然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但此消彼长,漕军承担了大部分转运。”

    “每年十二月到各水次仓接受漕粮,于次年四、五月起运至京,一直到十月才能回空,而新一年的漕运又即将开始,如此往复,官军们是‘无一日不再运中’,而他们的收入微薄几乎不能贴补家用,乃至不得不借债度日……所以,漕运官军所夹带私货,其中一半是为谋取私利,一半为生活所迫。”

    “尽管如此,但整个漕运却是他们得以维持现状的保障,只要运河继续通航,朝廷继续依赖漕运供给,那漕运官军的诉求就能保持下去,这是他们利用便利条件维护既定格局,是他们唯一选择!这样的格局也许存在诸多弊端,但他们就是靠这样的格局维持生计,而这显然也比虚无缥缈的海运,和若即若离的陆运实际的多。”

    随侍御前的邬阑也在琢磨这位总漕的话,以他目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明显是反感资本的介入参与,并且对底层百姓表现出无比同情……这是借百姓之口表达,希望维持既定格局不变?

    这样是否就代表着他与漕运相关的地方官员‘配合’的挺默契?

    哎,真难呐……邬阑不禁由衷感叹,好事多磨,之前做了那么多努力,难道真要前功尽弃了?

    “齐总漕,”老国公又开口道:“你说的老夫都赞同,但也请总漕想想,这天下就只有漕运的官军吗?”

    齐梅尓还是笑着,道:“自然不是只有漕运官军,但漕河上讨生活的又何止漕运官军,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漕工。下官也只是说只要朝廷继续依赖漕运供给,他们就能维持生计。”

    邬阑内心又在吐槽,这跟纯计划经济的市场有啥区别?你让他们维持生计,但能维持人性的不变?欲望的不变?你能指望一群官僚能保证漕运一直畅通?

    “所以,请刘阁老,请老国公,也请诸位好好想一想,其他的话下官也就不多说了。”

    你确实不用多说了!

    “哦对了,还有一句……”

    齐梅尓又转向永明帝,道:“陛下,此次随臣进京的,还有仪真段河道的三十余位漕工……”

    干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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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介绍:
精华版:
她有经世之器,如范生怀治国之略。
她穿到大明,牵动了一场经济变革。
正经版:
永明年间,一场旷日持久的驿递改革争论,终于在一次吵吵嚷嚷的廷议中落下帷幕,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却引发了连锁反应,从此开启了一场奇特而疯狂的炒地皮模式……
然而这场疯狂民间资本角逐尚未落幕,又迎来了一场粮食危机,以及白银荒……大明女伯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伯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