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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何而逢全文阅读

作者:北地斋     云何而逢txt下载     云何而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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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到莫国第十五年了,秋云依旧还是会梦见穿越前来的景象。

    梦里在召开董事会,风头正劲的董事长高挥手中成叠文件摔至她面前,怒道,张总,你审查的半年报告未免太过草率,数据指标全乱来,证监局已经在下处分了,公司股价有多大损伤,你知道吗?

    那一声响,在梦中仍能惊起她身细汗,抬头,去看斜下方坐的财务部长,四十五岁男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银丝边框眼镜下,细长眼睛微微上翘,胜者姿态尽显。

    她站起身,抓起印满数据的纸张,尽力撕碎,白雪似的纸片飘飘扬扬洒在软绵的暗红色地毯上,不顾高层惊讶神色,无视董事长呵斥,她手握碎纸塞入那小人口中,目睹他瞪大眼睛,呜咽挣扎的狼狈样,爽快至极。

    蓝色的LED上所绘制曲线图,展现高低起伏的市场走势,正如她跌宕的人生,兴时高升云霄,败时跌至谷底,她露出个解脱的笑,张开双臂,朝衣冠楚楚的精英男女深深鞠躬,挺直背脊转身手握金属大门手柄,拉开沉重的木门,大步洒脱离开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

    走到楼下,她回望身后高耸的建筑,抬手遮挡其外饰金属墙壁在阳光下闪耀出冰冷尖锐的光芒,真想离开这个世界,虚伪,冷漠,残忍,危险的世界。

    包里电话振铃,来电显示是母亲,刚接通,那头急促的声音传来,依然是父母生活费不够弟弟要结婚女朋友嫌车差之类的话题。她真想笑,取款机也要读条,当我造钱的吗?再次回望高楼,扬手将电话丢至马路中,一辆车正好碾过,她笑了笑,抬脚踏下阶梯,谁知那车突然轮胎打滑,转头猛然朝她冲来。

    血从身体中缓缓流出,久久凝望天空眼睛竟不觉干涸,原来,身体的痛不过如此。耳边传来呼声,脚步声,她觉得累了,闭上眼沉沉睡去。

    突然一声鸡鸣将她惊醒。

    睁开眼,同样的土床,同样的破旧屋顶,房间黑乎乎没有一点光,但窗外的天,微微泛着亮,像快灰玻璃。

    秋云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昏暗的光线中,一个梳妇人髻穿靛青色粗布麻裙的女子正在往灶里添柴,锅里面熬着红薯和高粱米。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柴火爆出几粒噼啪声。

    秋云从门缝里支个脑袋,叫了声娘。

    刘氏见女儿来,忙说道:“你咋来了,这还早呢,快回去睡觉。”秋云自顾进来,拿过刘氏手里的柴火钳子:“娘,我帮你,两人做快些,你也回去睡会儿。”刘氏推脱不过,只得将烧火的活让给她。

    麻利的从泡菜坛内夹几块酸菜,又去院子里掐一把韭菜和辣椒,切的细细碎碎,待锅内稀饭熟后捞出,将酸菜并辣椒一起炒香,韭菜烫熟淋几滴香油拌上,装进篮子。

    做完这些摸着黑张刘氏和秋云又回屋睡了片刻,这一觉便睡过头,等到院子里传来婆婆骂骂咧咧的声音,刘氏吓得忙从土床上起身,秋云却先一步将自己娘按回床上,冲她摆摆手,做了个安心的手势,示意自己去应付奶奶。刘氏不忍心女儿挨骂,急得摇头穿衣,秋云劝她放心,快步出去将门带上。

    院子里张老太正插着腰骂人,中气十足唾沫横飞:“你这丧门星,倒霉婆娘,母鸡不下蛋的烂货,生一堆赔钱货,想断我儿子的根啊你,黑心肝黑心肠的婆娘。”

    “奶,小点声,邻居听见还以为爹咋了。”秋云掩了门低眉顺眼走到张老太身边。

    “嘿,你这赔钱货给谁甩脸子呢,翻天了,是要骑到你**上不,刘家村那坏了根的种,养出你这么个忘孝的东西,看你娘咋教的你,回头卖出去让婆家捆起来打,你就知道什么是尊重你老子娘,跟你娘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你娘呢?叫她给我滚出来!”张老太不是啥慈眉善目的奶奶,冲着秋云就是一顿数落。

    “我娘病了。”秋云规矩回道。

    张老太登时来兴趣了,身子往前送鼓着眼问:“啥病?”

    “说是恶心想吐,还非要吃酸橘子和泡酸菜。”秋云苦着脸说:“也不知道啥病,泡菜坛子都给捞空了。对了奶,娘早起给爷做好下地的饭菜,放灶上篮子里,我这就拿过来。您要还不顺,我就去叫娘起来。”秋云转身进厨房把早就做好的饭菜拎出来。

    灶上有余温,菜还是热的。

    张老太接过篮子,停止喧闹,秋云也不说话,乖乖立在一旁。

    闹这一阵,天边已露鱼肚皮白,陆陆续续有上地里的人经过张家,见到这一幕,老太太提着篮子铁塔一般矗在院子里,旁边孙女规规矩矩的站着,心里门清,这张老太又来找麻烦了。

    张老太暗自打了会算盘,没再为难媳妇和孙女,往鸡窝掏了两颗新鲜热乎的鸡蛋,又去菜园子拔了几株绿缨子萝卜,扬长而去。

    秋云看着老太太满载而归的背影,面色阴沉,穿越前的经历告诉她,让人畏惧的不是刀子就是金子。

    秋云所在村落乃莫国战乱时期被边境牧民赶到内陆的汉人所建,叫做民汉村。

    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气候宜人,因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之农耕发达,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富村。

    村里专修通往县里的马道,又集资置办下两匹马专门负责运送往来的村民,解决村民进出交通难题。

    秋云太爷爷曾做过民汉村村长,为人正派善断公道,在村里颇有威望,积累下不少田地,张家属于村内富足人家。

    秋云爷爷与王氏结为夫妻,如今已四十载,共育二子三女。

    大女儿张桦嫁入长乐镇裁缝周家,二儿子便是秋云父亲张勇,在洛县替人赶车,三女儿张枫嫁入清泉镇上杀猪匠刘家,四儿子张奇在县书馆当先生取了同僚女儿黄氏,幺女张林则尚待字闺中。

    王氏在生张勇时受了苦,后经庙里师傅解签言她身边有前世的仇人寻仇,疑心到二儿子身上。待张勇颇为苛责,哪儿哪儿不顺眼。张爷爷倒是一碗水能端平的人,可再怎么管也有无暇顾及后院的时候。

    张勇十六岁就送去学赶车,十七岁在外村替他寻了户将就的人家成亲,早早分出去单过。张勇恨气学回一手赶车本领,年前将烂草棚推倒重起六间土屋,后院开辟一块地种上菜,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娶回来的刘氏温柔顺从,任劳任怨,两人互相扶持十几年,刘氏虽只育三个女儿,张勇和妻子却仍恩爱如初,为躲避老母亲念叨刘氏子嗣问题,起屋时特意选在洪岩山下,离村里有半柱香的脚程。

    今日这场小纷争很快被秋云化解,待奶奶远去,两个妹妹才敢从屋内出来。

    “姐,你没事儿吧?”问话的是秋月,家中二妹,刚满过十三岁,甚是惧怕张老太。

    “大姐才不像二姐每次看见奶奶就跑,大姐比老虎都厉害。”说这话的是幺妹秋雨,今年七岁,是个小机灵鬼兼马屁精,擅长见风使舵。

    “那你刚才怎么不出来帮帮姐姐。”秋云揪揪妹妹小辫子,看她不乐意的表情,挺乐。

    “姐!头发。”秋雨刨开姐姐的魔爪,摸着没几根头发的小揪揪,撅嘴道:“因为啊,我知道你腻害!才不怕老虎婆。”

    “小丫!你说啥呢!”刘氏从内屋出来正听见秋月说这话,立刻训斥道:“说了多少遍了,不许这样说你奶奶,她怎样都是长辈,老……去,把昨天的衣服洗了。秋云,秋月,谁也不许帮她。”

    “好嘞,娘。”秋云拉着秋月笑嘻嘻的走开,留下秋雨挂着金豆豆搓一家人的衣服。

    到傍晚三姐妹牵手从田间回家,坡道上来辆马车朝山脚下奔去,秋雨眼睛尖,一眼看见车上躺的正是爹爹,忙甩秋云手:“姐,你快看!”秋云瞧了心头不安,赶忙拉扯妹妹跑回家。

    赶到家中,马车绝尘而去,房间里刘氏正扑在张勇身上哭。

    原来张勇赶车坠入河中,车毁马失,捡回条命,摔瘸条腿。东家免他赔钱还差人送回家,已格外宽厚。

    这件事直如晴天劈裂将日子本稍微好起来的家又瞬间推回谷底,秋月和秋雨跟着娘亲在旁垂泪,只秋云一人耸眉沉思,心中诸多念头滚过。

第二章

    秋云想了想,转身回屋端个大陶罐,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哗哗倒出堆铜钱:“秋月,秋雨过来数一下这多少钱,一吊一吊归置好。”

    两小姐妹哆哆嗦嗦的数了半天,秋雨大声道:“十贯钱余五百文。”

    张勇和刘氏被惊住,屋内安静了片刻,。

    “秋云啊,你哪来的这么些钱?”刘氏望着女儿仿佛不认识一般。

    “每年大人给的压岁钱,我借给村里的孩子们,日积月累下来,攒的。”

    秋云自穿越到莫国,见张家穷困潦倒,便想法改变现状,奈何所学无地施展,只能想出放贷这个办法。

    从小家里人给的钱,拔草药卖给收药郎,或者是捡到鸟蛋卖给村民赚的钱,零零散散的攒着,临近年关就借给村里的小孩儿,不白借,没有借条,就把他们的爱物押下,慢慢的稍有积蓄,就放给民汉村学堂里的学生。

    这两类人,孩子她放的数额小,时间短,利息少,威慑若一人欠钱不还,所有人的钱都收回再不借了,孩子最怕被孤立,谁也不愿当坏了规矩的人。学生好面子,身份体面,借的多,也不怕,虽然没立字据,但没人骗一个小姑娘钱,说出去多丢人啊。

    秋云靠着不断收息放息,竟攒了十吊钱。点清楚,她也吃了一惊,果然不管什么时代,钱才是最能生钱的玩意儿。

    “娘这十贯钱,你拿着,剩下的我有用。”秋云将钱分成两份,能不能发家致富就靠这五百文了。

    “孩儿,娘不能收你的钱。”刘氏听秋云讲完钱的来处,她心里痛惜女儿为了家里早早操心,与张勇含泪相对:“娘想办法,娘去管你爷和奶借借,去找你姥姥。钱你自己收着,以后做嫁妆。”

    “奶奶才不会借呢。”小小人儿心里倒锃亮,眼泪珠珠和鼻涕还挂脸上,却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

    “秋雨!娘怎么叮嘱你的!”

    “好了,好了。”张勇虚弱的拍拍妻子:“孩子不是故意的。”又认命似的叹道:“童言无忌啊。”

    “钱您还是先收着。”一枚枚铜板在灯光下散发出润泽的光芒,秋云将钱用布包裹好,推在刘氏面前,剩下的放回陶罐:“这钱只能用一时,爹要休息,我们也要帮着挣钱,我是大姐,要做妹妹们的榜样。娘,您要管奶借钱,管姥借钱都行,但不能拖了爹的病,我们全家可都指着爹好起来。”

    拉过两个弟弟妹妹,三人围在母亲和父亲身边。

    张勇和刘氏内心里动容不已,遭此横祸却不觉伤悲,反而更添温暖,全靠三个女儿懂事贴心,秋雨踮起脚轻轻将母亲脸上的泪珠抹掉,秋月则慢慢揉着父亲的伤腿。

    刘氏颔首:“都听秋云的,这钱娘收了,为你们爹好起来,也为你们的孝心。”

    张勇脸上挂着虚弱但真诚的笑容:“我一个女儿顶别人的十个儿子。”

    前世父母重男轻女,秋云与他们关系冷淡,只每月按时汇款回家。

    她已习惯独来独往的生活,穿越到莫国后刘氏和张勇的关爱温暖了她,但要像秋月秋雨般坦诚的表达亲情,她似乎还做不到。

    至于刘氏想去奶奶家借钱这一个想法,秋云在心内摇头。

    下午在地里割草她见四叔从田埂上过,这位四叔是位雁过拔毛的高手,逢他回家,张老太不是给钱就是给粮食首饰,必定元气大伤,平时就不待见张勇家,何况这时。

    她不阻止,是因为想让刘氏和张勇彻底断了念想,很多事情,人只有在绝境处才看的清。

    接下来的计划,她来莫国这么久了,还没去县里看看,最远就到镇上卖点鸡蛋,要想赚钱养家大富大贵,首先要对市场进行调研。

    捏捏手里的铜板,仿佛又回到当初和同伴白手起家并肩作战的时候。

    秋云很快提出要上县里去,张勇和刘氏虽然不愿意,但经此一劫,秋云拿出许多钱。他们莫名对女儿多了几分信任和依赖,从前还把她当小孩子,如今却将她当大人对待。

    张勇忍住痛,和她交待了几句县里情况,秋云都一一记下。

    天还未亮,秋云手里拎了一篮新鲜蔬菜。早早到村里乘车的地方等着,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村民就到了,赶车的周叔过来收一文钱,待人数满了,磕熄手里的旱烟,上车吆喝人们坐稳甩动缰绳驾着马儿稳稳的跑起来。

    秋云靠在车厢旁的栏杆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等到醒来,远处红砖青石垒成的城墙已近在眼前,弓形的城门上挂着块牌匾,上面烫金两字,洛县。

    没有牌照的马车不能进城,周叔将车停在城门外,见秋云第一次坐车还多叮嘱了两句,太阳下山以前在城门外坐车,要是晚了只能自己走回家。

    秋云点点头,从篮子内拿出两个南瓜,轻轻放在踏板上:“周叔,家里自己种的,给您也尝尝鲜。”

    周叔还来不及推脱秋云已快步走出老远,望着女孩儿的背影他满是皱纹的脸挂着笑:“这孩子,老客气了。”

    今天是赶集,附近镇乡里得人全都汇聚到县里。

    入了城门,一条青石板砌的小道绵延曲折,道路两旁摆满了桌子,上面堆满琳琅满目的商品,小贩们的吆喝声络绎不绝。秋云打量了下,卖的都是些便于携带的日用杂货。再往前走道路往四处分去,来来往往的人循着路,各有去处。

    想了想,秋云跟着去了菜场的路,先处理手中的菜。

    在菜场随便找个位置,秋云蹲下来,继续观察四周。

    菜场原身为破败的土地庙,因庙门前井不知为何终年不枯,久而久之卖菜的都爱到这里来,渴了就井水饮,再给菜浇上点,家禽也喝点,不用去外面讨水或者花钱买。

    而且这里离县里头蒙馆近,送孩子读书的家长,顺道回来买菜也方便,久而久之大家都爱到这里卖菜,渐渐形成了气候,成了全县最大的菜场。

    乡下人自己伺候的菜,不多但养的细,赚点零花钱,买些针头线脑补贴家用。靠卖菜营生的菜农早把菜送到各个酒楼,不做这种零散的生意。

    秋云不爱吆喝,一双大眼睛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眼看周围的人都换了一拨又一拨了,她还没开张。

    “老爷,看看我的菜吧,才从地里摘的,绝对新鲜。”秋云拦下一个穿黑绸长衫的男子,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

    男子眉头微簇显然被秋云打扰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不过嘴里却问:“新鲜的?”

    秋云答道:“保证新鲜。”将菜递过去让男子挑选:“您程府正要宴客,这新鲜的农家菜才合适,没得去菜农那里收,都是马马虎虎伺候,萝卜缨子上全是泥,韭菜不知道第几茬,您看我这小南瓜,这清脆的韭菜,都是头把,我们庄稼人把好菜留着卖,剩下的才自己吃。”

    “这菜是不错。”男子面上不变,手头翻翻捡捡的,倒也忍不住夸上,意识到什么他猛然抬头,诧异的望着秋云:“你如何得知我是程府?又如何得知我家里宴请客人?”

    秋云一笑:“见您衣着绸料定是上等人家,现在又近晌午您却脚步匆忙,必是家中突然来客,不然凭您家业应有菜农主动供应,再看您腰间所挂玉牌,上面刻有程字,下面却标个号数,知道您多半是程府的管家老爷,来者必定是贵客才需您亲自出动,所以这般冒昧猜测。”男子听完秋云的话,眉头舒展顿了顿头,笑道:“小姑娘好聪慧,凭你这份儿眼劲儿,菜我买了,以后有菜也只管送到县南大街上的程府,从侧门敲三下对门房说顾管家吩咐,自会有人付你钱。”

    秋云得来这趟生意,连忙道谢,顾管家倒是不再多言,摆摆手,提着篮子拔足而去。

    走到路边停的马车旁,顾管家弯腰朝里头禀报:“少爷,走吧。”

    车窗露出半张俊朗的面孔,立刻被奢华的锦帘掩上。

    秋云见日头还早,向旁人问了路,往庙会走去。

    莫国也信佛,各个庙宇都香火鼎盛,每到庙会,洛县的宝宇寺都好不热闹,庙会成了人流量最多的地方。

    庙门口卖糖人字画算命看病的摊位比比皆是,妇女带着孩子坐在台阶上把纳的鞋垫,绣的物件儿一溜的摆出来,山里来的干货,河边打的鲜鱼,自己编的竹篓,拼的桌椅等等物什,全都趁着庙会从四面八方聚到佛堂门口。

    在佛前人们也不拘谨,大家闺秀挑起一角面额与人讨价香包,书生束起长衫蹲在地上讨论木雕,孩子在人群内穿来穿去,不时传来母亲的低吼,卖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最响,高低起伏的长调吸引众多孩子围簇。山风送来,寺内烟火香浮动,隐隐还能听见远处山寺八角亭里响起的敲钟声。

    逛了一圈,秋云心里稍有主意,又去县城内的药店捡了药,往书店买了些律法和民志书,再上县里衙门的告示栏遛了遛,赶在太阳落山以前搭上周叔的车返家。

    还没到家远远看见秋雨坐在在家门口哭,自家门前围了一圈人。秋云快步上前拉起秋雨询问:“小妹,你咋了?”

    秋雨见姐姐,哭的更厉害:“大姐救命!爷和奶今天来看爹,娘向奶借钱,奶不借还骂娘,打娘,说娘是祸害,把娘推在磨盘上磕了一跤,娘,娘头出了好多血!”

    秋云心里一凉,急问道:“娘呢?”

    “娘,娘被隔壁黄阿婆和卢婶婶抬到房里,二姐去请郎中现在还没回来。”

    “行了,别哭了。”秋云沉着脸替妹妹抹干眼泪,拉她回屋。

    秋雨听了姐姐的话,眼泪止住不敢往下掉,爬起来跟上姐姐的步伐。

    屋里没有点灯,灰扑扑的,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刘氏包着头躺在土床上,朱红色的血透过布条渗出来,床脚扔下的布条上血已干透发黑。

    秋云心被狠狠揪起,几步迈到床前,轻轻唤了声:“娘。”

    刘氏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眼,露出有气无力的笑来:“秋云回来啦,饿吗?锅里有菜,是热的。”

    秋云含泪摆头:“娘,您歇着不担心,大夫一会儿就来。”

    正说话间,门口大夫已到,秋月满身是泥的跟在后边。

    三人悄悄退出去,到另一间房看张勇,张勇双目含泪,急不可耐的询问刘氏情况,秋云劝他安心,大夫已经到了。

    张勇以拳垂床愤愤叹息:“欺人太甚啊!爹对不起你们娘,对不起你们。”秋云无言,她明白对于张勇而言,这已算是最重的责备。

    生养的母亲,哪怕养的不甚满意,也没法口出恶言。

    “爹,没事儿,这件事我来处理。”秋云为张勇椰紧被子,如今他双腿还未消肿,更不能伤风感冒。

    “大丫,爹知道你懂事,爹就和你说一句。”张勇顿了顿,像是做了很艰难的决定般开口道:“万事,都以你的名声为重。”

    张勇的话响在耳边,秋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这是来莫国懂事后,她第一次流泪,成年人冷漠的灵魂屈居在这个年幼的身体上,她行事一贯淡然,莫说今生就是前世她流泪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如今听见张勇这句话,相信和关爱,将她冰封已久的心焐热苏醒,秋云顿首:“爹,我明白。”

    另一间房内,大夫已为张刘氏止住血敷好伤口,秋云掏出今日卖菜的钱付了诊金送走大夫。

    见秋月满身是泥问了才知这傻丫头跑的急,踩滑掉田里。她一面让秋月去擦洗,一面又安排秋雨捉只鸡来。操刀杀鸡,将鸡和蘑菇炖锅汤,鸡血装罐子里另有他用。

    当天晚上一家人都喝上了鸡汤,刘氏虽然心痛,但也知道是女儿的心意,倒也从善如流。

第三章

    第二日,秋云找来村长的孙子侯淘。

    这孩子就跟个皮猴似的,追狗捉鸡的事儿没少干,因为调皮大家都叫他猴淘淘,又因为是村长的孙子,大家给几份面子,对他颇为照顾。

    猴淘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秋云。

    他现在还欠秋云三百文,对秋云的话是言听计从。

    听到秋云找他,撂了筷子,一抹嘴巴溜下桌,他奶在屋里直跺脚。

    秋云和两个妹妹带着猴淘淘躲到往日常玩耍的瓜棚下偷偷商议。

    听完秋云的话猴淘淘抓耳挠腮问:“云姐,这能成吗?”

    秋云逮住他小辫子扯扯:“拿出平时和你奶撒泼打滚的本领,指定能成,事成后,你欠我的钱不需还,姐姐我再借你三百文拿去买杂耍。”

    听这话猴淘淘哪里还有不满意的,当下拍手跳道:“云姐好,云姐妙,我也看你们家那个老虎婆不顺眼的很,前几天去她屋檐下捅个燕子窝,百般个不愿意,对我还算客气,对陶飞和薛子可是一顿臭骂,哪有兄弟受难大哥享福的,我听到心里很不痛快。”

    秋雨瘪嘴:“哪儿来的大哥,小屁孩儿一个。”

    “诶,你个丫头片子。”猴淘淘挽袖准备收拾秋雨,秋雨非但不怕还做个鬼脸。

    秋云听猴淘淘一副小孩儿说大人话已是好笑,如今又见两个孩子拌嘴,忍不住莞尔,拍拍猴淘淘的后脑勺:“行啦,你一大哥干嘛和小丫头过不去,把鸡血拿上下午别给我搞砸了。”

    猴淘淘得了令转身要跑,回头见小辫子还抓在云姐手里,只见她笑眯眯的说:“不准杀生,以后不许捅燕子窝。”

    他将辫子从秋云手里抽回来,三两步跳开:“遵命。”

    下午日落时分,张老太照例要到自家菜地里察看摘采一番,近到菜园见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豇豆藤间穿梭,头戴草帽看不清面貌。

    张老太悄悄越近,隔着菜藤看不出身量,见他一手搂抱几个茄子,一手拿根黄瓜正大嚼,好不惬意。

    张老太登时怒上心头,哪里来的贼子,一脚从菜藤间踢过去,直把个小贼踢翻在地,茄瓜掉的满地都是。小贼来不及起身,张老太又是一脚从旁踹去,这贼人倒奇怪,不叫不喊,只护住头闷声倒地。

    张老太从藤架子旁绕过去,见地上竟是有滩血,心道不好,别是弄出人命来了吧。

    再一看草帽已被踢翻在旁,地上躺的赫然是侯村长家那个独苗金孙猴淘淘。

    张老太心内凉了半截,侯村长儿子在朝做官,在村里颇有威望,侯老太当年是村里有名的泼妇,对这猴淘淘是爱进心窝,看的比眼珠子还重,倘若引的她生气,轻则骂的你全家无面,重则拿刀同你拼命,侯村长料理一村少有非议,侯老太也有不少的功劳在里面。

    “姐!你快看,奶园子里咋躺个人,还流那一老滩血。”

    张老太这番正心烦意乱,突然路边小道上传来一阵惊呼。

    她抬头一看,来者正是二儿子家一大一小两个闺女。

    小的那个还好,一副瑟缩的样子抓住她姐姐衣角。大的那个却镇定自若,抱臂上观,双眼如矩般盯着张老太,隐隐含有嘲弄的神色。

    这天杀的赔钱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张老太心中胆怯嘴上却硬撑道:“喊啥喊,还不给我滚过来。”

    小的想动,大的却拉住她,嘴角含笑:“奶,叫干啥,帮着藏尸?”

    听到尸字,张老太更增恐惧,吓得手直哆嗦,若这猴淘淘真有个三长两短,吴金凤那老货一准要和她拼命:“啥尸啊尸的,大姑娘家家嘴里没点把门,说不出好话来。叫你滚过来就滚过来,奶使唤你俩使不动了是吧!”

    秋云笑了笑,倒是拉着秋雨从坡上下去,嘴里没停歇:“成,藏尸销赃也好,毁尸灭迹也好,都听奶的。我爹摔断腿没办法伺候爷和奶,我们当奶的帮凶,等坐了大牢,我和妹在牢里替我爹尽孝。在牢房里一个窝头掰成两半给奶吃,捉到啥蚯蚓蟑螂的也先给奶开荤,若是受了重刑,打断了筋骨,我们就给奶松骨推拿,端屎端尿也是应该的。”

    张老太听她嘴里絮絮叨叨念一串,早吓得魂不附体,一瞬间天旋地转满闹子官司浆糊,倒退几步绊到块土堆,一屁股摊在地上,是腿脚无力难以自立。

    秋云见张老太怂的软成一团,心内好笑,秋雨更是偷偷别过脸,忍不住捂嘴偷笑。

    秋云上前瞧了眼故意惊呼道:“这不村长家猴淘淘吗?咿呀!好大滩血,奶,您是咋下的重手,把这一瘦孩儿打出恁多血?”

    “闭……闭上你的臭嘴。”张老太有气无力的哼道:“快,快看看这孩儿还有气没?”

    秋云忍住笑,假意将手指放到猴淘淘鼻下,暗中在他胳膊拐上捏了一把,满脸正色回道:“有气。”顿了下接着说:“但不多。”

    张老太差点被这个孙女给气死,奈何被吓得浑身软绵,倒是没功夫再斥责她。

    猴淘淘这边得了秋云的信号,悠悠转醒,躺地上哼唧了两声。

    张老太听见声音,犹如旱地来了及时雨,喜的忙从地上爬起来,但被地上的血膈应,不敢上前,指指秋云让她过去看看。

    秋云慢腾腾还未靠近,猴淘淘突然嚎哭起来:“我的头咋这么痛呢?奶奶!有人杀我啦!杀人啦!!”

    张老太听他嚎哭,怕他引来别人,赶忙合掌求道:“我的小祖宗诶,是我对不住你,你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冲个孩童作揖,秋云嗤笑一声。

    “臭老太婆,走,跟我去见官,先见我爷爷,还有我二叔。我二叔在朝廷里当大官,让他把你丢进天牢,老鼠天天啃你脚指头。”这位伤者还挺狠心,受了重伤也忍不住编排一番。

    张太老听他说的残忍,心里直发抖,恨自己怎么惹上这么个小太岁混世魔王,嘴里哄不停歇:“我的乖乖,婆婆错了,快快,秋云和秋雨帮我求求淘淘,你们平日爱一处玩儿。再不济婆婆让秋云和秋雨给你当丫鬟使,任打任骂。”

    猴淘听到这个,心里乐开花。暗中挑剔,秋云姐还成,秋雨就算了成天的和他斗嘴使绊子,烦死她了。又瞟了眼旁边一脸憋笑的秋雨,算了,当个丫鬟捏肩捶腿也行。

    他心里想的美面上带出了丝笑意,嘴里问道:“真的?”

    秋云一边厌恶张老太可恨拿自己和妹妹消灾,一边看猴淘痴心妄想的样子觉得好笑,用拳头抵住唇轻咳两声。

    猴淘回过意,赶紧继续撒泼打滚把戏做下去:“不成,你把我头打破了,我要看大夫,我奶说了,以后我要考恒馆,跟我二叔一样做大官,我的头可金贵的很呐。”

    张老太心想老娘不过踢了你两脚哪里来的打破你的头,你个泥塑的孙猴子恁不扎实,成天在村里惹是生非,考恒馆,恐怕烤鸭蛋都难。

    猴淘淘见张老太没反应继续哭喊道:“我不过是家里短缺了几个小菜,被奶奶唤来你家园子内借点,早给张大爷打了招呼,谁知道没啃两口黄瓜,屁股就挨上几脚。你这老虎婆劈头盖脸的冲我打来,好狠心的毒妇。秋云秋雨你两做个见证,可别包庇你奶奶,她今天把我打的满头是血,不给个千儿八百让我去看病,我要扭她去见官。”

    “我可没打你,就踢了两脚。”张老太急忙辩驳,这小子怎么颠倒黑白。

    “我管你打了踢了,这地下的血可是从我头里流出来的,你要不服就和我走,走走走。”说着伸手来扯张老太,猴淘淘糊一脑门的血,看不出有没有伤口。

    张老太这个人外强中干,禁不住吓,此刻早已没了主意,哪里还去管猴淘淘头上的血哪里来的。

    当下又再三哄求这小魔王,说了一堆好话。

    猴淘淘看秋云冲他眨眨眼,也就收了戏直奔主题:“行吧,老虎婆,给我五两银子去看病,便算了。奶奶问起就说自己跌了跤,磕破了头。”

    “五两银子!!!”张老太差点跳将起来,余光瞟到地上的血,后面那句你怎么不去抢,硬生生给吞了下去。

    又低三下四的哄道:“乖孙孙,你张奶奶家里穷的叮当响,回头给你装麻袋核桃,补补脑子,比看什么神医都管用。”

    猴淘淘朝旁扭头,脖子一僵,不理睬她。

    张老太又是赔礼道歉,两人你来我往半天,最后将赔偿银子讲到二两,猴淘淘让秋云回家拿来纸笔,恐张老太不认账,让她签字画押。张老太满肚子火气却不敢发,颤颤巍巍的沾了地下的血,按下手印。

    这猴淘淘收了欠条,吩咐张老太去菜园里摘了一堆瓜果,兜在怀里,乐的不见牙,哪里还有伤者的样子。

    张老太心里憋了火,便想叫秋云秋雨两姐妹留下。猴淘淘大手一挥,让秋雨帮他把瓜果拿好,吃了小丫头一记白眼,然后将欠条叠了叠递给秋云:“明天我就让秋云来讨钱,欠条让秋云收着,没有的话,哼哼,别怪我告我二叔去!秋云秋雨,你俩跟我走。”

    秋云笑眯眯说:“得令。”

    三人走出两步,秋云回头见张老太还气的原地不动,撑着鼻孔呼呼直喘气,笑着冲她说:“奶奶,今天的事儿我是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的。”

    张老太想发火,糟蹋东西,碍于旁边殷红的血,又怕的不敢动作。等三人走远,急急回家找来铲子将血盖了,叉着腰在地里骂了一回。

    复归家听张老汉过问猴淘淘来地里摘菜没,肩膀抖了抖,回张老汉来过多余概不敢提,到晚间等张老汉睡下,翻箱倒柜找出二两银子私房,万般不舍的捏着睡了。

第四章

    第二日一早,张林开门倒洗菜水看见秋云站在院里核桃树下。

    细细打量这丫头今年已经吃十六岁的饭,如今身子抽条,脸蛋张开,此时站在树下,晨光泼了她一身,照在她细腻光泽的皮肤上像涂了层薄釉。

    似是察觉有人看她,回过头来,眉眼舒展,五官卓越,虽着粗布麻衣但气质清雅,气度不凡,不像山村丫头,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张林心里不忿,拿出长辈的气势吆喝起来:“死丫头干啥,嘴巴缝上啦,见了姑姑也不知道叫人。”

    秋云淡淡一笑,不接话,乖顺垂头回了句小姑,闹的张林满肚子教训没处发。

    这是张林最讨厌秋云的地方,面上规规矩矩的,但神情总是带点不屑,骂她她也不回话,就直溜溜盯着你,嘴上说的手上行的你挑不出毛病,待你想欺她两句,见她傲人的气势却又什么都消下去了,张林不承认可实打实的,她有点怵这个小她三岁的侄女。

    张老太从屋内出来,透过女儿的身影瞧见自己大孙女站在树下,打了个抖擞,知道这是讨债来的。

    “大清早的吆喝啥,林丫头回屋把饼子烙上。”张林听她娘发话,狠狠瞪了眼秋云,摔摔打打的进屋去了。

    张老太踱到秋云身边,横竖挖了她两眼,伸出手指头想戳秋云脑袋,秋云微微后仰一手挡住张老太的手指,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欠条,拿到张老太面前晃晃,光笑也不说话。

    张老太见了欠条手上顿时收了动作,嘴里却不饶,讨债鬼,讨命鬼的直乱骂。秋云不和她废话,直接摊手要钱,张老太扭扭捏捏半天终还是想到惹不起侯家的老货,不情不愿的把银子掏出来:“大姑娘家家的成天和些毛头小子胡混,等过几年你说亲,去到婆家自有人收拾你,搁现在成天对你奶挑眉毛瞪眼睛的,讨债鬼投胎的冤孽……”。

    张老太絮絮叨叨骂了一堆,秋云默默把钱收好。

    抬起头盯住张老太说:“奶,您得空去看看我爹,不管您借钱,安心去。”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老太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死丫头那双眼睛盯人的时候真叫人头皮发麻,像摄到你魂里头去。

    张林在屋内唤自己娘吃饭,张老太掀了帘子进去,无关紧要的对女儿说了句:“你哥摔了,你也该去看看。”说完提起筷子,又放下,坐在凳上叹气。

    张林手里端了饼子往桌上送,想嘟哝两句,看娘脸色不好,咽下话低低的回了句:“好。”

    秋云拿了钱,正走在田埂上,耳边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

    抬头一看,爷爷正在水田里冲她打招呼。

    “爷,你看秧苗呢?”秋云笑着走过去,熟练的从田埂上的烟袋内掏出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折子点燃,他爷笑呵呵的迈过来,就着田里的水胡乱洗了两把,接过孙女装的烟,美滋滋的吸上一口。

    “你爹好些了没?”

    “好些了,爷。”

    老人家吸了两口烟,叹气道:“你奶奶是个糊涂人,爷不好意思问你娘的事儿,爷惭愧啊,治家这么多年,愧对你爹,丫头,虽然爷心里不想,可是纵着你奶奶就是爷的错,如今你爹这样,哎!爷心里不好受啊。”烟抽的急了,张大爷咳起来,秋云忙拍拍爷爷的背。她倒是也能理解自己爷爷,甚至连她奶也能理解。

    在他人看来,家人应该互帮互助,但从前世开始她就是单打独斗,对家人没有任何希冀,也就不存在失望。

    张大爷弯腰在田壁上摸索,过了会儿扣出个油布包的袋子,洗干净面上的泥巴,塞给秋云:“这钱是爷偷偷攒的,大丫你拿去。爷愧对你爹,前些时候你四叔回来为你小姑寻了户人家,把老本交他去置办铺面,爷现在也是光杆将军,只剩这点。”说完老人坐在田埂上垂下头,拱起的身子像犁背,是被岁月压弯的腰。

    秋云没法指责他,早就洞悉人的自私,甚至觉得有时候不为也算是一种善良,面对老人的沉默她面带笑意的说:“爷,哪里还怪您,谢您还来不及呢,我掂了掂,这银子得有五两,您真厉害,能背着我奶藏下这么多钱。”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张老爷用烟杆指着秋云点了两下,爷孙俩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秋云和张大爷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和爷爷道别自行家去了。

    小院里,刘氏头上蒙着白布正宰猪草,手起刀落很是麻利。

    秋云拉她起来进屋,“干啥呢,云丫头,娘正忙活着。”刘氏边问边在围裙上蹭干净手。

    秋云把钱放桌上说:“奶给了二两,爷给了五两。”刘氏愣了,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她不可置信的看看钱,抬头看看女儿:“真是你奶给的?”“嗯。”秋云点点头。

    “娘。”秋云拖过一条长凳扶刘氏过去坐,自己坐在旁边,查看番她的伤口,见没有大碍便缓缓道:“家里现有这二十几两银子,我那儿还有五百文,吃得地里有产。可是爹的病还有平日花销,都指着银子花,我倒是想了个法子,你做的萝卜干,我吃着不错,我呢,还想别个法子,咱们凑成一堆,定时去县里庙会上摆摊,摆完摊回来把庙会上的特产带回村里卖,一来二去也能赚些零用钱。”

    刘氏听的晕晕乎乎的,她这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操劳了一辈子,从没想过生意的门门道道,大女儿一向有主意,心思大,家里闹成这光景她能拿出十两银子来,刘氏心中已完全对秋云信服了,她听不懂只讷讷的点头:“你说咋办就咋办吧,除了萝卜干,你还要娘做啥?”

    刘氏常年操劳风吹日晒,满脸皱纹,昨儿又受了伤还未痊愈更显苍老,秋云细瞧她娘的脸,见她信赖的目光,心里不觉柔软起来。“娘,您多的不用做,照顾好爹就成。”她轻轻拍了拍刘氏的手说:“女儿要让您和爹过上好日子。”

    刘氏用衣服擦擦眼角,有这么个女儿让她做啥都值了。

    和张刘氏谈完后,秋云唤进来两个妹子说:“秋月你去挖点黄泥来,然后去问村里学舍的书生谁要笔墨纸砚,秋雨你去问村里的小孩儿谁要糖葫芦拨浪鼓,让他们说个数。”

    两姐妹得了任务忙分头行动,不一会儿秋月就挖了一筐泥回来,两姐妹把要东西的数报给秋云,秋云仔细琢磨了番,还是有赚头。下午就带两个妹子在屋里搓泥丸,她自己又写些让两姐妹看不懂的纸条塞进丸内,密封好,然后风干。

    到晚上秋云拿个风干的小丸用石锤锤开,里面捏出的纸条完好无损。将泥丸全部收进篮子内,准备明天上县里去卖。

    赶集这天,秋云带上两个妹子告别家里连连叮嘱的父母,上县城里去。周叔见三个小丫头怕她们被欺负,吆喝乘车的人让点位置出来,几个不情愿的妇女瘪瘪嘴,碍于周叔面子倒没说话。到了城门口,秋云照例从菜篮子内拿些菜放在踏板上。周叔这次没有推脱,笑着收下,一贯的吩咐些早点等车的话,秋云姐妹连连应下。

    不同上次进城,秋云先去给程府送菜。这程府在县内有一定名气,秋云一路问过去倒也顺畅。

    程府建在县衙后南大街,但南大街的名声并不因县老爷,全赖程府的威望。

    程府一府家丁胜过衙门差役多倍,日夜巡逻护卫保南大街平安无惧,靠着程府的治安,许多富人渐渐在周边置了房,最后连拨付给历任县官老爷的住宅也重建在了南大街。

    程府占街半条,用牢固的青砖围墙,墙顶铺满铁钉,一路石墙围绕密实不见首尾。

    府内分东南西北四道门,以正东为前门,余下三道均为侧门。东门建的高大伟阔,朱色门面上布满鎏金的门钉显的富足气派,铜制的狴犴神兽挟环,威猛张狂一双横目炯炯有神,威震四方来客。从外只见院内一楼阁高矗,远观其雕梁画栋,飞檐反宇,朱甍碧瓦很是庄严,传说该楼为伏宝楼,收纳程府所得高僧舍利一颗,能将天下宝贝收伏于此。该楼顶缀一颗鸡蛋大小夜明珠,明月悬空时,盈光闪闪,璀璨夺目,为县内一奇景。

    秋云此刻正在西侧门敲响门上拉环,不过三下,门应声而开,一个穿蓝灰布衣的小厮探出头来问:“何人应门?”

    秋云扬扬手中竹篮笑回:“托顾管家福分前来送些农家菜。”

    小厮上下打量她一番,接过菜丢下句:“你等等。”便闭门而去。

    两个妹子拉着秋云衣角,四处张望,感觉眼睛都放不下了。“姐,这是金子么?”秋雨伸手想摸门钉,却又不敢靠近,手只在半空中挥挥。

    秋云暗自叹气,刮刮妹妹鼻子:“这我哪知道,我问你句,糖葫芦吃不吃?”

    秋雨果然被分心了,跳着拍手撒娇道:“我要吃糖葫芦,好姐姐,我要吃糖葫芦。”

    “待会儿得了菜钱咱们就去买。”拉过旁边的呆立的秋月:“你俩一人一串。”秋月难得也露出舒展笑容,乖乖依偎在姐姐身边。

    姐妹正说笑,门又开了,小厮面无表情的递过一袋钱:“拿去。”匆匆将门关上,好像那道高门从未开过。

    秋云打开钱袋一看,竟是有五十文之多。

    兴高采烈的拉上妹妹们,往宝宇寺去。

第五章

    宝宇寺此刻已聚满商贩,秋云在离庙门口较远处找快位置,掏出个纸糊的盒子摆上,再往泥地里插起竹竿扯开红布,上面书写八个字,一文一抽,内有大奖。

    这就是秋云空手套白狼的法子,抽奖。

    把泥丸内塞进纸条,不中的写些祝君好运,前程似锦的吉利话,有奖就分十文、五文、两文奖项等,共两百个泥丸,全卖出能赚一半钱。

    她嘱咐两个妹妹吆喝,秋月害羞,秋雨胆大,清脆的嗓音在一众大人的吆喝声中显得格外悦耳:“快来看,快来瞧,抽大奖咯,抽前程抽命数抽姻缘抽财富,富贵自有天,一手定乾坤呢!”这是昨晚秋云教的,由她稚嫩的童声喊出,倒挺特别。

    不一会儿就吸引一群书生前来围观。

    “小姑娘你这还能抽命数?”

    秋云笑着解释:“您花一文抽一个泥丸,就能得出您此番的运气,可不是能抽命数。”

    书生摇头大笑,以扇击掌道:“好你个小姑娘,能说会道,给我来五个,我倒要看看我的命数如何。”“我也来五个。”“我要十个。”几个书生一拥而上,转眼就卖掉五十个泥丸。

    这个年纪还能读书的必定家里非富即贵,几十文钱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秋月在旁高兴的用石锤将泥丸锤开,里面都是些吉利的话语。

    “小姑娘,你看看我这字条是何意思?”一名书生递张小纸条来,秋云一看乐了,敲敲桌面扬声道:“恭喜这位公子中奖五文钱。”

    纸条上面是她用英文写的五。

    中奖的公子开心极了,虽然不过五文钱,也就刚够买两个包子,主要图的是彩头,身边的朋友用拳头怼他,“你小子好运气啊!”“赌场得意情场失意,是也是也。”“怎么着不请大伙吃一顿,上翠雁楼去。”“对,上翠雁楼,点筱香姑娘的曲儿。”一时之间玩笑声四起,中奖的公子满脸挂笑,大手一挥:“先拜了神明,求了今科吉利,中午,我请。”

    秋云双手奉过五文钱,书生接了,冲秋云做个揖,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拾阶而上往庙里去。

    因书生的热闹,吸引来了几波上香的人,见稀奇,也就买几丸去砸。来的人多,又看她篮子内红宣宣的萝卜干诱人,也买点回去。

    陆陆续续就快卖光了。最后篮子内所剩无几。秋云见天色不早,还得去为爹爹抓药,为村内采买,就想收摊。

    收了旗子正准备撤,一个黄莺般动听的女声响起:“渊哥,快来,这有好玩儿的。”

    秋云抬头见来人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鹅蛋脸,远山眉,杏仁眼,俏鼻樱唇,两颊粉若桃李,真是眉目如画。内搭件挑染的上袄,外罩白色系带半袖,上面绣满紫藤蝴蝶与下身片裙同样花色,手执一把宝蓝色扇子,从扇侧款款绣出落叶飞花的图案,最瞩目的是她头上那只青莲色的步摇,缀满透亮的蓝色宝石,松松垂在她脸庞,更衬的她肌肤赛雪。她俯身看篮子内的泥丸,露出后颈小片儿肌肤,细细的绒毛像三月春天的苗芽,显得格外娇嫩。

    应声而来是两位少年,均十六七岁,走先那个窄脸,横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鼻子挺而阔大,有威严之相,嘴唇单薄狭长,此刻微微上翘,眉眼内满是宠溺之感。身着白色长衫,外罩黑色滚边的长袍,上面图案倒是别致的很,绣满了堆积成山的竹简,头发用两指宽的金色发环束起,腰间束带上系一个金丝香囊,走动间暗香萦绕。

    后面缓缓走来那个,国字脸,剑眉星目,鼻梁长挺而窄,嘴唇微丰唇珠上扬,给人桀骜不驯的感觉,眉眼深邃,令人见之难忘。他身穿竹叶青长衫,腰间坠块翠色玉坠,上面雕刻有华丽图案,头发用翠色玉环束顶,日光照耀其上,莹莹光亮。他周身打扮简约但不失贵气,面孔如刀削斧砍,十分精致,有学士之文雅,又有侠士之风度。

    这三人出现在庙会上是引来一众人侧目,秋雨和秋月眼睛钉在别人身上,吃了姐姐两个脑瓜崩儿。

    秋云镇定自若的将收回的篮子,递到小姑娘面前让她挑选。那姑娘却别开头,露出嫌弃的表情:“脏兮兮的。”

    先来的那位公子,更快步越来挡在姑娘面前:“娇娇,我帮你拿。”姑娘点点头:“麻烦安哥哥了。”

    叫安哥哥的乐呵呵接过篮子,一双大眼睛内满是喜悦:“这篮子玩意儿多少钱。”

    “不多,十五文。”秋云垂头答道。

    “都要了,快帮我锤开,看看有没有彩头。”

    秋云一一锤开,喝道:“恭喜小姐少爷,中了一等。”

    笑着从钱袋内掏出十文递过去,安哥哥收了钱,悉数递给娇娇姑娘,娇娇嗤笑声:“打赏看门的都嫌少。”

    秋月和秋雨均不悦面上浮现愤愤之色,秋云暗暗摆手。

    从旁伸出一只手,不是向钱,而向着纸条。

    是那个穿竹叶青长袍的少年,他从安哥哥手中取过纸条细细端详,眉头微簇,抬眼问秋云:“上面的图案倒是稀奇,是你自己想的?”

    秋云回答个是。

    他轻笑一声,浑身气质儒雅说不出的沉稳之感:“年纪不大倒是挺聪明的。”

    见这位少年和秋云多说了两句娇娇姑娘轻哼一声,插嘴道:“渊哥,你还去不去寺里?不过些什么规矩都不懂的乡野丫头,浪费唾沫。”

    “你!”秋雨不顾秋月拉扯,想冲上前反驳,却被秋云拦住。

    出乎意料,叫渊哥那个少年正色道:“你母亲教你规矩,是让你尊重别人,你倒是学了些规矩,怎可这样跋扈。”话说的有些重,寻常小姑娘听了该羞愧难当,可这姑娘仿佛没事儿人似的,双手环胸,头朝旁扭,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无声抗议,想来平时没少被这少年说教。

    安哥哥从旁打圆场,自顾去哄娇娇姑娘。

    渊哥这边将纸条还予秋云,拱手道:“舍妹无礼了。”秋云笑着接过纸条:“小姐照顾我们乡下孩子的生意,是菩萨心肠。”“字条上的字还有这奇形怪状的符号你是从哪儿学的?”渊哥状似随意一提。

    秋云却回答的很谨慎:“我们村子办有蒙学馆,十二岁下的孩子都可免费入学,早年间也学了一些字,村里还修有书馆,本村人都可借阅。哦,对了,我们村有位出名的大官叫侯逢道,侯大人体恤百姓,都是他命人兴办的。”

    秋云说话时眼睛亮亮的满是诚恳,但程渊看她的样子,却像个小狐狸,提了学字却不提符号的由来,末了还把侯逢道这位高官扯出来,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给绕进去。

    他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而她呢,就刚好避开他想问的。

    其实上次在菜场门口坐在马车内,就见她拦下顾管家,回来后听顾管家提起她的聪慧,今儿走来,远远瞧见,这不菜场那姑娘。却还有更惊讶的,她这纸条上的符号,不是道符的也不是古文,倒像是某种异族语言,他先前曾见过一次。

    一时兴起想问她,谁知她还能滴水不漏的挡回来,这更令他来了兴趣。

    但程渊从不是与人为难的人,见她不想回答,也就罢了。

    将纸条放回秋云篮子内,笑着说:“我叫程渊,先前的那位姑娘是我表妹,叫吕娇,哄她那个是我朋友,叫洛鸣安。我们交个朋友,你们以后几时摆摊,我都来照顾,抽抽彩头。”

    秋云笑着摇头:“公子如此年轻,应以学业为重,不必讲究这些神神道道,我平日也往程府上送菜,若公子偶来兴想玩乐一番,自对门房吩咐就是,别耽搁了公子功课。”

    程渊笑问:“我只说姓程,你如何得知我是程府的人?”

    收拾完东西,秋云将篮子拎上,嘴角轻抿,两个动人的梨涡内盛着浅笑:“程公子玉佩花纹与顾管家一致,只是玉质不同,今儿过程府,见围墙上也尽是此种花纹,猜测定是程家专属,这偌大的洛县,除了这个程家还能有哪个程家。”说完向程渊福了福身子,带上两个妹妹离开。

    程渊站在原地,自顾摇头又笑笑,低头看眼腰上的玉佩,嘿,原来是你这叛徒。

    花纹的确程家专有,是祖上曾向大佛法师求的印纹,说是能驱魔镇邪。他家中老人一向信这些,物件上多印此种花纹。这姑娘眼睛也忒尖了些吧。

    “程渊,你走不走!”洛鸣安哄着吕娇走了几十阶,见她停下来不动,头向后扭扭,却不愿转过身。洛鸣安只得催促程渊。

    “就来。”秋云身影早就融进人群内不见踪影,程渊回头应了声,抬脚跟上。

    秋云先带妹妹们买了糖葫芦,两个小馋猫吃的满脸是糖。又捡了药,把要带回村里的东西的采购好,准备带妹妹们回家。

    周叔早就等在城门外,村民也陆陆续续排着队。在人群中,秋云看见四叔的身影。他似乎也瞧见秋云,整整帽子,把头低下去。

    上了车,秋云三姐妹就坐张奇对面,他想遮也遮不了,尴尬的望向旁边。

    早上坐秋云旁边的妇女在斜边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开口问:“云丫头,你爹的腿好些没?”

    秋云知道她不怀好意,简单答道:“好些了。”

    那婆娘果然接着便说:“你爹这腿以后要花钱养着,你家地又少,要想医你爹的腿,恐怕只有靠你嫁的好。”另一个接过话头:“云丫头你眼瞅着不小了,翻了年就该定亲,我有个远方亲戚家里几十亩田,还养了好些鸡鸭鹅,年纪又轻一把子力气,虽然才死了老婆,但是娃儿还小,你嫁过去马上就能当家作主,听说他给的彩礼不少,得有这个数。”说完伸手比了个数字,露出一口黄牙大笑起来,旁边几个妇女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车上的人全看着秋云三姐妹,只有张奇还别着头看路边的风景。

    秋云脸色一沉朝秋雨使个眼色,只见秋雨眼睛使劲眨巴眨巴,脸皱成团哇哇大哭道:“好哇,你们这些人,我四叔还在跟前坐着就欺负我姐姐,欺负我们张家人,欺负我爹摔断了腿,我告我爷爷去,四叔……”秋雨伸手去拽张奇的长衫:“您看看他们,咋说我姐的,我们张家的事儿要王家人来做主了吗?四叔您念的书多又是长辈,您帮我们做做主。”

    张奇装不下去了,嫌恶秋雨抓他衣服的手,为了面子却不好拂掉,假意清清嗓子呵道:“哭什么哭,有辱斯文。几个婶婶说的,你们听着便是,又不是黄毛丫头,不过玩笑话还当真了。”秋雨怯怯的缩回手眼泪尚挂在脸颊上,垂头嗫喏道:“我可不就是黄毛丫头么。”

    秋雨帮妹妹擦干眼泪,细声哄道:“听四叔的,婶婶们开玩笑呢,村里的叔叔婶婶都是好人,怎么会真想把姐姐嫁出去,还嫁给……”秋云顿了下,撩起眼皮子看了眼面前的几位妇人继续说:“那样好的人家,有这种好事儿,婶婶们肯定先紧着自己的闺女,你看娘就常紧着我们,奶奶也常紧着四叔,不然四叔能念这么多书,还能到县里学堂教书。四叔懂得多,一听就明白婶婶们跟我们说笑呢。你快别哭了,哭花了脸,回去姐姐还得照顾你,娘头上的伤还没好,你就别添乱了啊。”秋云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楚,几句话说出,连敲带打把好这几个人全圈进去了,顺便还帮大家回忆了番张老太是咋对刘氏的。

    村民们都面露不忍,看几个妇人和张奇的眼神儿就不太好了,早听说这张老太偏心幺儿幺女对二儿子颇为苛刻,如今张勇卧床不起还寻去人家里找茬,虎毒不食子,张老太也太过分了点。张奇看着人模狗样的,哥哥摔了却没见打照面,一家人都黑心黑肠的,哪儿还有点亲情顾忌。这几个婆娘,秋云好好一姑娘给人介绍鳏夫,不知道姑娘家名声重要,为了以后讨婆家顺畅婚前不好乱嘀咕婚事,嘴上没点门儿的长舌妇,以后得绕着走,指不定哪天就编排到自家女儿身上。

    几个妇女见大家调转枪头对自己,赶紧低下头,拱在一起闭上眼睛装睡。张奇则如坐针毡,对秋云狠狠挖了两眼,奈何不敢发火,一路上头就没扭正过,只敢向旁边看去。秋云抱住两个妹妹,闭目养神,倒也没再说话。

第六章

    到了家,秋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响亮的说话声:“要不是今儿天晚了,我马上就去镇上兑十两银子给妹夫!”

    秋云眉头微皱,将为大家买的东西分给妹妹:“你俩一个往猴淘家送去,让要杂耍的孩儿去他家领去,一个往书院给书生们送去,孩儿给一文跑腿钱,书生给两文。我听这声儿是大舅的,今天赚的钱,半分也不能漏出来,听到没。”两个妹妹点点头,撒丫子分头跑开。

    推开门进了屋,屋里坐满了人,坐在父亲床边正说话的是秋云大舅,刘武,一个高头阔脸的庄稼人,蒲扇般的手掌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正起起落落。挨着大舅的是大舅妈,杨氏也生的高高大大,小眼睛大蒜鼻满脸雀斑,眼睛滴溜溜打转,看见什么好东西就像黏上似的。她怀里抱着个正扭动撒泼的男孩儿,六七岁的样子,是大舅的儿子,叫刘旭光,和他爹五官差不离,但那双大眼睛里透出的光却活脱脱是杨氏的血脉,他此刻虽在杨氏怀里乱扭,目光仍四处扫视。离杨氏不远地方坐的是秋云小舅刘文,他白面细长身子,人如其名生的斯斯文文,此刻他手里正忙着编簸箕,十个长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很是熟练,他是石磨村出了名的巧手,编个簸箕不在话下。

    刘文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间隙抬头就看见秋云站在门口,笑呵呵打招呼:“云丫头回来啦!”

    屋内的人都停下来看向秋云,秋云忙一一打问好。

    刘旭光从他娘的怀内挣开,几步小跑到秋云面前,伸手扒拉篮子,“啪啪”清脆两声,刘旭光捂住被秋云打的手涨红了脸,撅起嘴。

    “别动,你看是啥,有毒。”秋云掀开竹篮上的布帘,下面躺了条大拇指粗的蛇,虽然已经死透了,但浑身斑斓的花纹还是看的人胆战心惊。刘旭光将提到嗓子眼的哭声憋了下去,大气不敢出,三步两脚噔噔又跑回他娘的怀内,远远的看着秋云,不敢上前。

    杨氏拉过儿子的手故意嗔怪道:“就你能,猴爪子挨巴掌了吧,也就你秋云姐,要你秋雨姐能把你脸给挠破了,快去,找你姑姑要点猪油抹上,这手红的。”听到猪油刘旭光舔了下嘴巴,嚷嚷着姑姑进了厨房。

    要知道民汉村这样的富村,大家也都只逢年过节吃点猪油。有年遇上地震,一老太婆非要冲进快塌的房子里,就为抢半罐猪油。石磨村光景不行,猪油更是金贵,好多家里过年才能舀点,有几句童谣唱的,富是富穷是穷,油汪汪水当当,木头桌子四个碗,新年就盼猪油汤。由此可见猪油的稀罕。杨氏点名要猪油抹手,纯属占便宜。果然刘旭光从厨房出来,手上油亮亮的。杨氏拉过儿子笑着说:“来,娘给你吹吹手。”

    “云丫头,你提的啥?晓得大舅要来还打了酒。”坐在榻上的大舅笑呵呵的说。秋云不耐烦他,只敷衍道:“大夫给我爹开的药酒。”说完,闪身就进了厨房,只剩下刘武在旁干瞪眼。

    厨房内,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裹条灰布围裙正在灶前烧火,她的身量小,顶在头上凌乱的头发显得很大一蓬,扭头见是秋云来了,脸上堆满了笑,眼睛眯成月牙形,露出两颗小虎牙,令人一见亲近。秋云热切的和她打招呼:“我还想怎么只看到小舅,没见小舅妈,原来您在厨房。”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抢烧火棍:“舅妈,您是客,我来。”吴氏侧身躲开,拿烧火棍撵她:“啥客不客的,去帮你娘,她头上还包着布。”“我早好了。”刘氏见有人要抢自己活,赶紧表态,手里的锅铲更利落了。“那行,我把药酒给爹泡上。”秋云将蛇和药材从篮子内拿出,扔进酒罐里,用布包好瓶口后,找根麻绳系上,轻轻放在碗柜角落。

    吴氏和刘氏都是利索人,不会儿菜端上桌,都是些粗茶淡饭。因为来了客,刘氏挖了勺猪油炒鸡蛋,这道菜刚端上桌,香味扑鼻。刘旭光在旁直吸溜口水。秋月秋雨也回家了,她俩就不爱看刘旭光的模样,邋里邋遢的。

    席间大人说话,这才知道,大舅是受姥姥嘱咐来探望秋云他爹,而他小舅听到这个消息,连夜从北回赶来,正好碰到一起。

    刘氏娘家在距离民汉村一百里开外的石磨村,那里山多地少,产花岗岩,用这种岩石制作的石磨质量过硬,因此得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村里的山被县里划给商人,村民大多只靠采石为生,加上田地少,无法耕种畜牧,石磨村不如民汉村富有,仅能自给自足。

    秋云姥爷祖上都是采石匠,辛辛苦苦置办下十亩田地,三年前姥爷不幸去世,十亩地七三分成,将七亩良田田契和一间祖宅的地契交由秋云姥姥霍老太保管,霍老太归刘武赡养。因父母在,不卖田,刘文将三亩次田赁出去,带上妻子往莫国边境小镇北回做生意。

    老娘手里拿着契约刘武不敢不尊,霍老太也是腰杆很硬的人,大儿子一家不中用,她事事过问,将大儿媳妇拿捏的不敢妄动,吃了她不少拐杖头,唯独这个孙子常年和她娘一起,渐渐养歪,与她疏远。霍老太常常叹气,对女儿外孙女很是想念,听闻女婿摔伤,她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即动身前来,奈何路途遥远,车马颠簸,刘武几经劝阻才拦下老太太,老太太扬起拐杖,催促他立刻出发,刘武当天便提上鸡鸭赶往民汉村。

    席间刘武高谈阔论,夸耀自己种田的本事,杨氏和刘旭光筷子舞的像飞刀,三五两下便将炒鸡蛋铲光。秋雨咬住筷头瘪嘴望向姐姐,想想白天的糖葫芦和腰带里的钱,又继续埋头吃饭。

    “云丫头,去把今儿你买的酒端上来,大舅嘴巴头没味儿。”刘武吃到一半,见秋云还不上酒,厚着脸皮要。“酒已经泡上了,里面有五毒,喝不得,下次来看姥姥准给大舅提上一壶,管够。”秋云往刘武碗内夹了筷子菜,笑着说。用姥姥来压大舅是准准的,果然,听见自己老娘的名字,刘武不做声,斜了眼秋云。这死丫头邪门的很,每次想找她麻烦结果都是自己不痛快。

    张勇与刘武说不通,见他终于安静下来,连忙问刘文北回的情况。

    “北回现在安定了不少,突乌国的蛮人也少有来犯。托圣上洪福开了互通市,每逢单数便开市同突乌人贸易,贩单价五百文下的东西还不上税。突乌人能来咱们莫国买米盐酱醋,金银细软。我们能买突乌国的牛羊铁器。这些东西转手到了内陆就能翻几番,听说水都涟安那边到冬天都能吃上羊肉锅子了,打上突乌的名号至少比国内高两成。突乌人有的吃有的用,欢天喜地,谁成天打打杀杀。圣上此举真是利国利民。听说这都是侯大人向圣上进言的。姐夫你们村真是出了位好官啊。”刘文提到侯逢道语气里满是崇敬:“最厉害的在后头,如今边境安定,侯大人却向圣上进言,仍要常凌霄大将军暗中驻守边关。都知道凌霄大将军骁勇善战,圣上想将他调回南海边境着手对付海盗,但侯大人却执意让将军西守边疆,多次觐见才打消圣虑。上月初突乌国二皇子突然起兵谋反,攻近边界,眼看北回一片放空,却不料凌霄将军从天而降,将突乌国二皇子全线歼灭,突乌国皇帝闻言大惊失色,立刻派大臣前往我国觐见,自愿称臣并求圣上赐封号。”刘文讲话轻声细语,但条理清晰,碗里盛的是汤,他一干而净喝出了酒的气势。吴氏在旁低低的说:“侯大人是个好官。”

    张勇笑笑:“侯逢道从小就聪明,我才学会赶车他就上京都读恒馆,等我娶媳妇的时候,听说他已经在朝做官。他五年前回来过一次,远远观望,浑身气度令人不敢直视。”张勇顿了下,像是陷入回忆,随即又嘿嘿笑道:“小时候我还挖过红薯给他吃,谁知道如今他能有这么大的造化。”

    刘旭光将嘴上的油用肥爪子胡乱擦了两下,又将手背在裤子上蹭蹭,嘟嘟囔囔的说:“以后我也要当大官。”回头抱住他娘啃了一口:“给我娘买猪蹄吃。”“我的心肝诶。”杨氏高兴的将儿子拥进怀里夸个不停。刘旭光被他娘捂的没法喘气,瓮声瓮气的说:“姑爹,我也想吃红薯。”“姑爹腿不好,让你几个姐姐带你去。”张勇扭头对秋云说:“带弟弟去地里挖点儿红薯,挖多点,明儿让大舅带走。”“好。”秋云下桌,背上竹篓,招呼妹妹过来,站在门口等刘旭光。他扭扭捏捏的走过来,临到秋雨面前,猛推她一把,然后直冲向门外,朝内做鬼脸。秋雨气的直哼哼,暗暗捏紧小拳头。

    秋云家的地就村内,此刻天色已晚,四方院落炊烟袅袅,几只飞鸟从天际越过,夕阳横卧原野,暮色沉沉薄雾轻饶,人间烟火清平自乐。

    三人在地里忙碌半天挖了一篓子红薯,回头看地里,刘旭光四处踩踏糟践的不成样子,秋雨挽袖子准备收拾他,秋雨却止住,暗暗说:“再等等。”秋雨乐了,看姐姐的神情是要整治这熊孩子,开开心心的去收拾残局。

    四人收拾东西往回走,秋云特意绕道经过侯村长家水田。他家田多,田里总是放些鸭子,此时正在田内浮水好不惬意。秋云指着鸭子说:“吃过红烧鸭么?新鲜的芋头,和油爆爆的鸭子在一起红烧,烧到汤汁浓稠起锅,芋儿软糯粉绵,鸭子肥而不腻,再来一勺油亮入味的汤汁泡饭,那真是,馋的神仙下凡。”边说边咂嘴。

    刘旭光听到好吃的,喉咙里馋虫直冒,立在田埂上不走,非让秋云下去给她抓鸭子。

    “这是别人家的鸭子。”秋云不理他,继续往前。

    他可不依顺势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四肢齐动,扯着嗓子嚎:“我不管,给我逮鸭子,姑姑姑爹给钱,我就要吃鸭子,就要吃!”

    秋云瞥他一眼:“你起不起来?”

    他不怕反而声音更高一节,“再问你一次,起不起?”秋云沉下脸来。刘旭光伸手捡个土坷垃朝秋云扔去,正打在她额头上。

    “刘旭光你干嘛!”两小姐妹齐齐护住姐姐,一贯好性的秋月也看不下去,出言呵斥。

    “让你给我熊!”只听“扑通”一声,刘旭光胖葫芦似的身子沿着田埂咕噜噜的滚到水田里,砸出朵不小的水花。秋云收回脚,冷眼盯着田里扑腾的刘旭光,他满头泥水的钻出来,呜呜咽咽的想爬上岸,嘴里还威胁道:“臭娘们儿,我告我娘去,告我爹去,打死你!”前头句骂人的话是同他娘学的,他倒不懂什么意思,只知道不是好话。

    眼见他半个身子好不容易扑在田埂上,秋云又是一脚:“还敢骂人。”这一脚下去,刘旭光嚎的更厉害,却不敢乱骂,光扯着嗓子哭,将田里的泥巴往岸上抛,三姐妹头脸都是泥点子。他边哭边绕路,想从旁爬起来,倒也不蠢。谁知道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秋云再次将他踹下去。

    这下他可再没力气熊啦,他不过七岁的孩子,浑身上下湿透,加之哭嚎浪费力气,勉强起身软坐在水田里,仍抽噎不止。

    “我最后问你一次,起还是不起?”秋云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他。

    刘旭光哪见过这种神情,他打小便是家里的宝贝,刘武中年得子,虽然为人粗鄙,但从不打骂儿子,杨氏更是慈母多败儿,宠的无以复加,霍老太倒是存心要管,终究隔代亲,未曾下过重手,每次训诫后反屡屡回哄。

    被秋云的阴冷的眼神吓住,刘旭光木木的,只会点头,秋云继续说:“刚才在地里你吃了不少红薯,别说没力气,自己滚上来。”刘旭光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往上爬,衣服吃水犹如负重,他平常就不爱动,使了半天劲儿才上岸,在田埂上双手着地跪下,撑着身子直喘气。

    “秋雨,去挖点泥,待会儿他要敢胡言乱语,就把他嘴给我封上。”秋云仍盯着刘旭光。

    刘旭光又是一哆嗦,望向秋云的目光带着胆怯,想往外涌的泪水硬是收住。秋雨捂住嘴吃吃的笑,找块叶子兜了捧泥,耀武扬威的端在刘旭光面前,跟在姐姐身后。

    四人刚走到门口,走中间的刘旭光便越过向前,拔腿朝屋内冲去,边跑边哭喊着:“娘!爹!”屋内的人此刻正在闲聊,听到喊声全都出来,看见泥人般的刘旭光,身后三姐妹也浑身邋遢,一时面面相觑。

    杨氏率先惊呼:“光儿,你这是咋了?”说着却用手支住刘旭光扑过来的泥身子,不让他靠近:“咦,别弄脏娘的衣裳。”“娘。”刘旭光干脆就地打滚:“秋云姐欺负我,踹我下田。”还想多说,却忌惮秋云说要封他嘴巴,只哇哇大哭。

    “胡说八道!”秋云卸下肩上的背篓,捋捋头发,缓缓走过来怒道:“表弟也太混了些,走过田里,见人家鸭子非要我去给他逮。别人家的便算了,乡里乡亲的,过后给钱也不是难事儿。那是侯村长家的鸭,小舅,就是您说的侯大人他家,大舅,您敢去么?好言好语劝他回家,他非不听,在田埂上犯浑,喏,就现在这样,田埂几步宽,他滚来滚去不小心就跌田里。抓他上来还乐意,闹的我们浑身是泥,你瞧瞧我们几个。后来还是我们合力将他拉起来。折腾秋雨给他捧泥,说是待会捏泥娃。娘,我一个姑娘家弄成这样,今天在车上已经被人瞎编排,如今被外人瞧见,还不知道怎么扯呢。”说到最后秋云眼圈微红。

    刘氏微蹙眉,女儿的婚事可是她头等重事,嘴上没说啥,心里却不高兴。刘氏拉过女儿说:“走,娘去给你烧水。”吴氏连忙叫过另外两个:“去灶间暖和些。”

    刘文走过来,给了刘旭光后脑勺一巴掌:“成天尽惹事儿。”他是小叔,倒也打的。抬头又对哥哥说:“旭光也该送去学堂了,我赁出去的三亩田,钱都尽数给娘吧。”

    说完背着手进屋知会张勇,他不能下地,担心的很。

    刘武站在院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抬手准备扇儿子两耳光,见他稀脏的身子红肿的眼睛,手在半空中收住,顿脚骂了声:“混账东西。”指住杨氏:“你不去给他淘洗在这里杵着干嘛!”

    杨氏回过神,忙咋咋呼呼进屋:“大姐,多烧点水,旭光还得洗衣服。”只刘旭光一人愣在原地,旁边洗衣板上放着秋雨端的泥巴,他打个冷颤,自此突然有了惧意。

    第二日,大舅一家收拾完东西便启程回石磨村,刘旭光呆愣楞躲在他娘怀内,人也不唤。刘氏到底疼爱他,煮了几个鸡蛋让他拿上,他接过时,正对上秋云的冷冰冰的眼神,抖抖肩,包住汪眼泪,规规矩矩的跟姑姑道谢。

第七章

    小舅一家难得过来,还要待上几天。

    秋云将赚的钱交给刘氏,刘氏见钱有些诧异,但也未多说什么,拍拍女儿的手,心里很是慰贴。

    时值初夏,晴朗夜空如墨,繁星密布,晚风送来,院后竹影摇曳,田里阵阵虫鸣。

    吃过晚饭,刘文将姐夫从床上搬至院内乘凉,秋云从井内捞出冰镇的青瓜,清脆爽口,一家人围坐闲聊,好不惬意。张勇爱听,刘文便捡些北回的事儿讲。

    秋云听着突然插嘴道:“小舅,突乌来的东西是否价格更胜?”刘文点头:“是,越往内陆越值钱。”秋云接着问:“小舅你如今做些木工活可有赚头?”刘文微微羞赧,望了眼吴氏,不好意思的说:“不过混个肚饱,总比在水磨村守着一亩三分田有出路。”“倒也是。”秋云调转话头:“突乌的牛皮贵吗?”秋云话问的深,刘文露出疑惑的表情,但他一向宠爱侄女,如实说道:“突乌人善畜牧,当地水草丰盛,最适合养殖牛羊。突乌来的牛皮都是上等材质,水滑光亮,一张熟制牛皮得好几两银子。”秋云摸摸下巴:“那碎牛皮呢?”刘文思索了番:“碎牛皮便宜,一筐也不过几十文,而且突乌人懒惰,少有收集贩卖,制牛皮的地方随处可见。”“小舅我有门生意给你,你做不做?”刘文看秋云说的认真,又见姐姐和姐夫神色如常,迟疑道:“云丫头,你想做啥?”

    “牛皮生意。”秋云眯起眼睛,啃口青瓜,笑嘻嘻的说:“小舅这次回去,您把木工活渐渐停了吧,北回两国人口交集,突乌人又是游牧民族,常常挪窝,对木器需求不大,您还做些内陆人的生意干啥。您收些别人不要的碎牛皮,我给你画几个包袋样子,用碎牛皮拼包身,竹柄做环,不可太大,请突乌的人加工,然后从突乌进口,转卖入南陆。”她顿了下说:“必须突乌代工,且只卖南陆,价格不能太低。初时先少量制作试试水,若有效果,第二批要量大,因为紧赶着就有人效仿,我们必须抢占先机。若第一批效果甚微,舅舅赶紧传书给我细细说明情况,如一切顺畅,到第二批售完,舅舅再给我写信也不迟。”

    刘文静静听完秋云这番话,怔怔不能语。四下只听见虫鸣和秋雨咔嚓咔嚓啃青瓜的声音。他扭头看眼吴氏,见她一脸茫然,而刘氏和张勇初时有惊讶,后也逐渐平淡,显然秋云不是第一次语出惊人了。

    他没想到这个长在乡野的侄女有此等见识,短短几句话将生意的进退皆有布置,他咬牙沉声道:“可以试试,我明儿就回去筹备。”秋云点头:“嗯,那我立刻去画样子。”闲话聊到这儿秋云便回屋,刘文将姐夫搬进房内,也谋划去了。刘氏撵了另外两个女儿,同吴氏悄悄说些生养的小话,到夜深才散。

    第二日,刘文临行前。秋云向刘氏讨银子,刘氏痛快将十两交到秋云手中。秋云掂掂,心里叹道,万事开头难啊。

    她将包样子和十两银子交到小舅手中,刘文看了眼荷包皱眉推辞:“这,这,使不得。”秋云笑笑:“小舅可别自作多情,我投十两银子入股,您到时候按份额分成就行。我可盼着您日进斗金,能沾些光,替我爹医腿。”秋云说的轻松,却是一片孝心。刘文默默叹气,吴氏在旁劝他收下:“你若真是好舅舅,就好好经营,别辜负了云儿的孝心。”刘文郑重点头,刘氏挟衣角抹抹眼泪:“早些去吧,还有老远路,路上小心,钱不钱的无所谓,人平平安安就好。”刘文更觉肩上重担,但昨夜他细想过,越想越觉可行。他割了不舍之情,和姐姐姐夫侄女告辞,便和吴氏离去。刘氏等目送二人不见踪影,方才回屋。

    转眼秋云已独自养家月余,赚的钱比之张勇伤腿前持平,还能勉强补差张勇日常疗补之数。刘氏照旧侍弄两亩水田,秋雨被秋云念叨进蒙馆读书闲时帮家里打杂,秋月照顾张勇和操持家务,家里现在倒是由秋云主外。

    端午时节,张勇家虽然分出来单过,但逢年过节得回祖宅团圆,这是规矩。

    如今他卧病在床,只有刘氏和秋云姐妹前去。刘氏狠心捆上只老母鸡,待到天光熹微,就从家里出发。每次张家宴请刘氏都早早到祖宅去帮忙,十多年来从未懈怠。

    快到正午时分,秋云才招呼妹妹们动身,往年她们也同母亲一道前往帮忙,但今年因张勇摔腿,看遍众生相,秋云想坏坏规矩。

    本以为到了张家会是人生鼎沸,却不料,走近未闻喧嚣,秋云微微犯迷糊,只见院内那棵越墙而生的核桃树,枝繁叶茂,风吹过,却寂寂无声。

    秋云推开门,院内空无一人,堂屋大门洞开,张老汉坐在八仙椅上面色发沉,两边挤满了人,张奇跪在堂屋正中。

    秋云一乐,这倒稀奇。呼喝秋雨秋月上前去,自己闪身进了厨房。

    果然只刘氏在灶前烧火。“娘,屋里咋了。”刘氏正发神,被秋云的声音吓一跳。秋云从旁抽条小凳坐下,见娘亲微微摇头,更追问:“到底咋啦?”刘氏起身看看外头,小心将门掩上,回到灶前,叹气道:“你四爹闯大祸了。”秋云面无表情的说:“迟早的事儿,只在钱多钱少。”“你这孩子。”刘氏扬手轻轻拍了她下,语气沉重:“这次闹的太不像话,整整五百两银子,老爷子的棺材本。”

    秋云虽说早有预料,听到数额也免不了吃惊,冷笑道:“他倒还有糟蹋五百两的本事,我以为也就骗骗奶金银首饰啥的,看来,是我小瞧读书人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奶原本也是为了你小姑。”

    刘氏将张老太为了张林嫁人一事嘱托张奇,张奇哄老人家如何寻到对象,如何张罗置办铺面,又如何挪钱伙同别人放高利贷,结果被骗的事儿娓娓道来。

    秋云听到最后摇头笑道:“也就我奶才信,这条件能到乡下找人买铺面取媳妇,愚不可及。”“行了,快别摇头,你爷都快急疯了,他老人家这两年身子骨不如从前,哎,你四爹真是。”刘氏是和善人,最气不过的形容也就只有真是。“娘,你就在这儿,我去堂屋看看。”“诶,你劝劝你爷。”在秋云出门一霎,刘氏又叮嘱:“别告诉你爹,嘱咐两个小的。”秋云点头应允。

    秋云从厨房直接进到堂屋。

    堂屋里此刻正乱成一团,张老太和张林抱头痛哭,张家三女儿张枫从旁劝慰,大女儿张桦坐在左侧椅子上正擦泪,大女婿周裁缝坐在旁边弯腰咳嗽不停,同样瘦弱的周兴和周旺负手立在他父亲身后,周兴不时为父亲抚背。

    右侧椅子上坐的是三女婿刘屠夫,他生的白胖肥润,此时只管捡碟内核桃吃,脸上满是惬意。

    他旁边坐的是四媳妇黄氏,大眼睛尖下巴面皮蜡黄,也有几分姿色,她轻摇手内骨扇,神情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张奇的大女儿张秋梦同秋月同年,小小年纪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她五官肖似黄氏,肤色同张家人白净,有艳丽但刻薄的美感,立在黄氏身后拱手与她耳语。

    张奇的二儿子张春山今年九岁,正在后面的圆桌上扔石子玩儿,小他四岁的弟弟张春海跪坐凳上央哥哥分他几个。

    正中醒目跪的张奇,左右脸颊肿胀,额头股包头发散乱,全然不见平日风采。

    秋云寻两个妹妹身影,却见二人连条凳子都没,正坐在堂屋门槛上。

    张老汉还在怒骂张奇:“圣贤书都吃进你这狗肚子去了,和外人合伙骗你爹,骗你娘,你好大的本事,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老子今天非的好好收拾你!”

    从桌上取过鸡毛掸子便朝张奇身上招呼。

    里间传来张春海清脆童声:“我爹是狗,我爷是啥?”黄氏噗笑了声,见张老汉脸色发青假意呵道:“小孩儿家家,话多!”

    张老太哭的更厉害了,起身扑在张奇身上:“打吧,打吧,老东西,你就打死我吧!我可怜的儿,都怪爹娘没用,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张老汉手挥在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将鸡毛掸子狠狠扔地上,指着张老太颤骂道:“糊涂东西,慈母多败儿,这个混账就是被你惯的。”张老太也不回嘴,自顾抱住张奇嚎哭。张老汉气极攻心,倒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半天讲不出话。

    秋云怕爷爷出事儿,几步迈上前,捋顺他的气又倒杯茶劝他喝下。

    张老汉这才缓过来。秋云劝道:“爷爷身子骨要紧,钱财身外之物。”张老汉此前已对张勇家有愧,场上儿女众多,却只有秋云关心他身体,心内颇为触动。

    秋云又说:“与其在这儿惩戒四爹,不如让他将知道的尽快告诉衙门,我想,这伙骗子能骗四爹也会骗他人,我们不如去县里问问,若衙门已立案,咱们多提供点线索,望能早日抓回贼子,追回银子。”张奇跪移过来连连称是。

    “要是衙门不分青红皂白将我爹一同抓了,大堂姐负责?”张秋梦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响起,但语气不善。

    秋云斜睇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到底是清白无辜还是为虎作伥,抓不抓,得看四爹自个儿做了啥事。再说我负什么责,那是你爹,不是我爹。”说完拿眼去瞅张奇,他抖如筛糠浑身冷汗直冒,嘴里喃喃道:“我啥也没做,我就是个冤大头。”张秋梦哼了声,轻蔑的瞅他爹一眼。

    张老汉到底是当家人,细细思量秋云的话,觉得这才是正头主意,连忙吩咐道:“张奇,你先给我滚起来,去侯村长家借马车。余下的人,先把饭吃了,然后该滚的都给我滚。”回头对秋云说:“云丫头,待会儿陪爷一同去县里。”秋云颔首应下。

    一家人相聚吃过午饭,张家三姑张枫拉过刘氏想去看看二哥,张家大姑顺势也说同往。秋云让秋月和秋雨留下来帮应刘氏。自己和爷爷并张奇家五口往县里去。

    赶车的是侯村长家长工,他们家借车都是连带长工一起借,方便不会赶车的村民。

    张老汉上车还在感叹:“侯村长周到,回头还得谢谢人家。”

    马车平时多为拉粮拉货,没有顶盖,也略有些脏乱。

    张奇上车就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黄氏和张秋梦提着裙摆,手在鼻尖扇风:“什么味道?这车装过啥?”秋云扶张老汉坐下,淡淡说:“猪屎。”把娘俩恶心坏,一路上都捂住鼻子。

    到了县衙,管治安的县尉今日家中有事,还未到衙门。一行人只得在衙门口苦守。秋云想起程府在这附近,回头就看见程府雕梁画壁的楼亭,又记起上次遇见程渊,他一时兴起要捶泥丸,如今已过月余也未曾见他吩咐送去,想来,这等公子哥已经忘了吧,自己倒是少了点进项。

第八章

    正想着,一顶四人抬小轿停在秋云等人面前,掀开帘门先见黑色麂皮靴,下来一位俊逸非凡的男子,他面带笑意阔步朝秋云走来:“姑娘好久不见。”

    秋云正神游,冷不丁被人打断,抬头看正是所想之人,面皮不禁微微泛红:“程公子。”

    程渊没在意她异样,继续说道:“自从上次一别已有月余,说来照顾你生意也失言了。今儿带泥丸了么,我全要了。”

    秋云苦笑:“程公子,在县衙门口做生意,我可没这么傻。家中亲人遭骗,上衙门投案,恰遇县尉大人家中有事,正在此等候。”

    程渊这才发现,秋云身后站了好些人,只淡淡扫了一眼说:“今日端阳,我家照例要宴请宾客,县府官员俱会到场,若不是大事,我帮你打声招呼。”秋云踌躇片刻,不过一面之缘,怎好意思麻烦人。回头见张老汉低垂的身影,到底还是缓缓开口讲明事情来龙去脉。

    程渊个高听秋云说话难免弯腰,自上而下观她睫毛如扇低垂,娇俏的鼻尖如露晶莹,说话间梨涡若隐若现,忍不住侧开头。几缕发丝轻扫秋云脸颊,她不经意后退两步:“如此就麻烦程公子了。”程渊摆手:“不过举手之劳。”

    “谢谢公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秋梦几步到程渊跟前,福了福身子。程渊微微侧身让开:“客气。”又问秋云:“对了,还不知你名字,过了名字,咱们就算认识了。”

    “秋云。”“秋梦。”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秋云瞟了眼身边的堂妹,见她粉面含春,心想古代的小姑娘也太早熟了些吧。

    “行。”程渊回身上骄,掀开帘门又回头对秋云说道:“下次送菜时,报你名字,我让人领你进来,还有问题想请教你。”说完单手撑住轿门等秋云回应,秋云点点头,他方才进轿走人。

    见人走远,黄氏摇扇向前不冷不热的说:“云丫头何时搭上这等富贵公子,也照顾照顾自家妹妹,可别藏私。”秋云扶过张老汉,并未搭理。“狐媚根子,在乡下都不安分。”秋梦斜睨秋云,咬着牙根忿忿的说。

    “闭嘴!你娘要是不会教闺女,就送到我跟前来,让你奶奶好好教教。说话像个泼妇,妄自还是书香门第的姑娘。”张老汉出言训斥,秋梦不敢言语,将条手帕揉的稀烂。黄氏想说什么,张奇连忙拦下。张老汉和秋云上了马车,看也不看三人,催促车夫快走。

    等回到家中,已是傍晚,刘氏为秋云留了饭在灶上,她累的没胃口,吃了两口,就去房中歇息,闭眼却想起程渊说讨教的问题,多半与纸条英文有关。秋云想法子敷衍他,辗转反侧不会儿便入梦。

    待到下次赶集,秋云从侧门敲门,门房小厮已和她熟稔,听她报名字,连忙开门请她入院。

    过会儿唤个名轻红的小丫头为她带路,秋云只低头跟着。

    脚下鹅卵石圆润光泽,似乎被打磨过,两边小道花团锦簇茂林修竹,院内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过了桥后,秋云被引入道拱门,门后是个小院,院内不过种些银杏和桂花等素净的植物,与外头的繁景天差地别。院角放置两人不能怀抱的青瓷水缸,里面小荷才露尖尖角。院正中是五间红砖青瓦的屋子,修的倒是中规中矩,唯有全屋的琉璃窗可见富贵,所有房门均为紧闭,院中静悄悄屏息静气,听不见一丝声响。

    轻红推门进去,秋云跟随其后。

    只见屋内陈设一应简单,正中一张红木书桌,上面铜制香炉内燃起袅袅轻烟,书木之气满堂浮动。两侧四张玫瑰椅和案几,摆放青瓷茶壶和杯子,正面墙上倒是些许书画,但未精裱,只质朴画卷垂下。除此之外,剩下三壁全部镶嵌书架,上面林林总总堆满书籍。

    “秋云姑娘稍且坐坐,我去请少爷。”轻红引秋云坐下,摇铃命人奉茶。自己从右侧门洞进旁边房间。两个较轻红还小些的丫头端来茶水,酥饼,樱桃,放在案几上,又轻手轻脚的退出去。也不过片刻,后头就响起程渊的声音:“让你久等了。”

    他今天穿件绀青色弹花暗纹锦服,头发用羊脂白的象牙簪束的一丝不苟,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走来,有如秋月溶溶之光,满屋生辉。

    秋云起身行礼:“不过刚来片刻。”礼行到一半,程渊挥手将她拦住:“你真是,客气的很。来,吃点樱桃。”

    将那碟鲜嫩殷红的樱桃推到她面前,自己随手夹颗抛进嘴里,秋云尝了颗,酸甜有味汁水充沛很是可口,樱桃已不当季,也只有程府这样大户人家才有。

    “现在你可以说说那古怪的符号了。”程渊吃了把便停下来,自有丫鬟奉上湿毛巾供他擦手,秋云面前也有,她不过薄薄的润了下手指,垂头回答道:“不知程公子听说过……”“叫我程渊。”秋云被噎住,顿顿继续说:“海尽头?”

    程渊思忖片刻,摇头说:“读过些异闻杂录,有说海无穷无尽,有说是铜墙铁壁,还有说从通天的瀑布,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见过。”秋云笑笑:“我小舅曾经在南海边做倒腾海鱼的生意,遇见过高头金发的异族人士,满嘴异语,落魄不堪,小舅见他们可怜,给了些吃食,他们千恩万谢,赠小舅一本册子,听临海村子里的人说,这些人来自海尽头,多年前见过一次。小舅见我爱书,将书赠我,虽然我看不懂,但是上面奇形怪状的符号还记得,想捶泥丸不宜让他人仿造,便书写些海尽头的符号上去。”

    “如今书呢?”程渊急切的问,秋云心想,你倒真是个爱书之人,她无奈的摊手耸肩道:“被我娘当柴给烧了。”

    “真是可惜。”程渊忍不住心痛的捶手,复安静下来,只坐在椅子上叹气,沉首不语。秋云心里忐忑,也不知道他信不信。难道我能告诉你那是英语,我是穿越来的,岂不当场被他当邪祟捉住送往官府。

    屋内又恢复平静,只熏香暗动。

    程渊抬起头,恢复往日的面孔,温和对秋云说:“应该没吃午饭吧,走,我请你上外头馆子吃去。”秋云想要拒绝。叫轻红那个姑娘先从外面进来,面色为难道:“少爷,夫人叮嘱少去外头用食。”程渊并不理睬,摇铃唤个丫头进来:“去把我外出的罩衫拿来。”轻红还欲上前,程渊从喉咙里滚出两字:“下去!”轻红咬牙退下。丫鬟双手托住罩衫,程渊并不要人服侍,取过衣裳,只管对秋云笑说:“跟着我,待会儿可别迷路了。”现下场面,秋云不好推脱,只能跟着他走。

    这次,程渊带她走的正门。门口的小厮见他外出,想上前打千,还未行礼,他淡淡的说:“礼就不必了,管好你们的嘴。”说的两个小厮半蹲着身子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两人沿南大街走了小段路,程渊带路拐进条小巷。

    巷内屋檐高遮,四处挂满晾晒的衣裳,只漏下少许日光,显得昏昏沉沉。

    不过片刻,程渊停下来,敲响某处木板门,过了会儿,一个弓腰驼背的老者前来开门,见是程渊,忙喜滋滋的将他迎进来。

    他熟门熟路的进去,秋云跟在身后,进了门是个不大的天井,四处堆满杂物,角落水缸外面布满青苔,有些年头。沿天井开了两道门,从其中一道出来个鹤发老妇,手里拿着锅铲:“是渊哥儿来了。”“是我,嬷嬷。”程渊笑着回应。老妇人越过他,看了眼秋云,脸上乐开了花:“哟,还有个姑娘。”“这是我朋友。”“嬷嬷知道。”听她语气可不仅仅是理解为朋友那么简单,又吩咐老者:“快把渊哥儿引进屋,别在院子里吃风。”挥挥手里的锅铲对程渊笑着说:“先坐着,就好。”“好嘞。”程渊点头。

    老者引程渊和秋云进了另一道门,只见屋内昏暗,当中圆桌上点了盏油灯,光聚成小小一团,却显得屋里别处光线更差。

    过了会菜陆陆续续上齐,宫保鸡丁,香酥藕夹,四喜丸子,青笋烧肚条,韭菜炒蛋,凉拌三丝,清炒香干和一碗香菇炖鸡汤。只有两双碗筷。

    嬷嬷笑呵呵的从厨房出来,取下围裙,随意扔在旁边四角靠椅上:“渊哥儿,你吃着,我和老卢去外面买点东西。姑娘,别见外。”说完,也不等秋云回应,牵住老者朝门外去了。

    秋云在屋内,听见关门声,如豆油灯跳了跳。

    程渊看秋云愣神发呆,不好意思的说:“抱歉,惊到了你,陈嬷嬷性格爽朗,你别见怪。”秋云苦笑,提起筷子:“承蒙公子看的起,带我来私宅用饭,何来见怪。”

    程渊看她苦着脸,筷头在嘴里含着,似有百般苦恼却不肯言,见她几面总是云淡风轻,倒未曾见过情绪外露,忍不住笑起来,往她碗内夹个酥藕:“尝尝这个,里头的肉加了荸荠,吃起来脆爽不腻。我们边吃边说。”

    秋云随意尝了口,味道确实不错。

    见她吃的干脆,程渊笑着说:“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对你如此亲近?”

    “嗯。”秋云点头。

    “我说你像我娘,你信也不信?”

    秋云没被噎死,抬头看程渊戏谑的神情,脸沉下来:“陈词滥调。”将筷子端正放碗上,正色道:“想必令堂已经过世了吧。”

    程渊眉头微簇,早知道她是个聪明姑娘,没想到这么聪明。

    “与先前说的海尽头字符有关?”秋云试探说下去,暗暗揣摩他表情:“初次见我的时候,就单单注意到字符,要么是你好学,要么是你见过。而你还连连追问,不惜帮个仅见两面的乡下丫头,想来你是对字符很看重。再说到你家,我见书架上多外藩书籍,更确信你早有研究。”“那你如何得知我娘……”“若你娘未过世,你的房间能装饰成老学究模样,清心寡欲,连只虫子都没有。你丫头向你告诫夫人之言,你面带不屑,想来不是亲娘也不用太尊敬。”秋云还有句话未说,你在府中日子怕也不好过吧。

    程渊默了默,停下手中的筷子:“你很聪明,猜的八九不离十。我娘生前弥留之际,曾在我手心蘸水写下类似字符,如今我翻遍书海,也未见该字由来。那日在庙前见你泥丸中的字符,笔画竟是同根,字符这东西,都有其规律。我原以为,你会知道其中含义,谁料想……”秋云看他眼中似乎有水汽,正想安慰两句。

    却见他抬头盯着秋云,满目碎光透着坚毅:“我母亲死的很蹊跷。”

    只差一点,秋云就动摇了,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屋内更是静的可怕。不知巷子内谁家孩子淘气,传来大人的呵骂和孩子的哭声,风吹云动,转眼浮云已过,天井内投下大片日光,屋内亮堂不少,油灯却暗下去。

    抬眼间,秋云看见程渊深黑色眸子如深海般沉,细声劝道:“往后去南海问问,兴许能有线索。”他面如死灰摇摇头,筷子掉撞在碗沿上,叮当两声响:“终究阴阳相隔。”秋云无可奈何,另为他取来碗筷,盛上汤。

    两人枯坐无言。

    还是程渊先开口:“请你吃饭,倒弄得你不开心。”秋云顺着说:“没有,你帮了我大忙,应该我请你的。”他喝口秋云盛的汤,眉头舒展开来:“一言为定,下次换你请。”“呃……”这位还真不客气。秋云瞅了他一眼小声说:“一言为定。”

    东西虽然美味,但两人都没甚胃口,吃过饭吴嬷嬷和老者尚未归家。秋云想归置,程渊劝下她:“不用,吴嬷嬷是我家仆。”秋云心里嘟囔家仆也是人。但明白同这等贵家子弟说人权也是白搭。两人掩了门便离开。

    这次程渊带路往城门口走,到了城门边,出门便是萋萋阳关道。程渊与秋云告别:“路上小心。”秋云拱手回礼,走出几步,程渊叫住她:“你家人的事儿有眉目了,那伙骗子在通州被截,我近日要去州府不在家,你且等消息吧。”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兜内拿出块刻满花纹的铜牌挂在她篮子上:“你是我朋友,以后只管走正门。”

    秋云想推辞,路边得得驶来辆马车,正正停在程渊面前,马上下来个带灰帽的小厮,毕恭毕敬请程渊上车,程渊脸上波澜不惊,仍对秋云说:“记住咱们的约定。”说完并不理小厮递过来的手,兀自撩起衣摆上车。

    秋云提着篮子内的铜牌似有千斤重,暗腹诽,咱们?哪里来的咱们,不过客气话,他还当真了。想起他说母亲死的蹊跷,虽然可怜,但也只剩同情。

第九章

    马车内,一个锦衣玉服俊朗儒雅的中年男子,与程渊相对,两人面目相似,此人正是程渊的父亲,程府大老爷,程如是。

    “听你母亲说,你同个乡下丫头外出?”程如是板着脸。

    程渊蔑然淡笑头随意靠在窗栏上:“母亲已去世十年,还肯托梦与您?”“混账。”程如是低吼,见儿子目光涣散身形委顿,到底不忍心:“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若您也记得自己身份,母亲可会离世。”明明是责怪的话语,他却说的云淡风轻,挑窗向城门望去,马车渐行渐远,早已不见斯人踪影,只剩熙来攘往的人群。

    “你母亲去世是意外。”程如是目光渐渐暗淡,十年一梦,仿若昨日。“娶了姨母便是意料之中?”程渊回眸,眼眶收紧直视父亲:“我与您多日未见,还是聊聊学业谈谈生意,或者替我转达你的夫人,叫她闲事莫管。往事多论无益。”

    “你!”差点落下的巴掌到底还是停住,他不忍心让那张神似故人的脸受伤。

    两父子敛气对坐,程如是硬生生开口,说话声音一改之前高阔,极低:“京都最近不太平,家中生意有变,你再过半年完成恒馆学业,先别急着考官。”正经事头上,程渊从不马虎,单凭京都二字已明白事关重大,他颦眉沉思后点头道:“知晓。”两人细细商议一番按下不表。

    过了几日,县里传来消息,骗钱的贼子押回衙门,追讨回部分赃款,让受骗的百姓去认领。张老汉听到消息,第二日便叫上秋云急匆匆的上县里。

    张奇先在衙门出等候,张老汉见他依旧没有好脸色,他没精打采的跟在后面,像霜打的茄子。

    几人到了衙门后堂,果然见几个带着枷锁贼眉鼠眼的人,张奇立刻认出其中的光头便是诓他放利子钱的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急不可待的扑上去嘴里骂道:“小人,还我钱来。”还未靠近,被差役挡下:”衙门重地,休的放肆。”见张奇如此上不得台面,张老汉鼓眼道:“滚回来,丢人现眼的东西。”张奇跌跌撞撞的回到张老汉身边,涨红脸光撑着鼻孔出气。

    张老汉由秋云扶着,脸上堆满笑,向登记册子的差役殷勤问到:“官差老爷,我们是来指认贼人的。请问,有何手续?”那官员不知道一天接待多少个人,挥挥手不耐烦说:“就那几个人,瞅瞅有认识的没,有就过来签字画押,报上名字,去后头领钱。”话音刚落,张奇伸手指住光头恨得牙痒痒:“就是那个贼子,卑鄙无耻猪狗不如的东西,骗的我好苦……”“得得得,别废话,交待怎么被骗的,然后签字画押。”差役没时间和张奇墨迹,催他赶紧的。张奇只得将事情原本陈述,其中免不得痛骂光头,旁边的文书官记录在案,拿过证词,让他画押按手印。去后头等领追款。

    从衙门后堂出来是一个时辰后,手里捏着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刚走到街上,张老汉就曲手给了张奇两个爆栗:“让你以后再犯蠢,败家玩意儿,人家几句话就哄的你骗爹骗娘,脑子被驴踢了你,百个张家人里出不了一个你这种蠢货。”“好了好了爷爷,四爹是先生,总归要面子。”秋云用下巴点点路上的行人,劝下还预动手的老人家。“对啊爹,好歹我也是读书人,若被学生看见了,我还有何脸面。”张奇抱住头闷声闷气的说。“你还要脸。”张老汉虚晃一脚,张奇吓得忙忙跳开。

    事情了结,张奇仍回县学授课,秋云和张老汉回村里。

    到了村口,张老汉将张百两银票塞到秋云手中:“收着。”“爷爷这……”秋云犹豫。“我叫你收着就收着,你爹……”张老汉叹口气:“是我对不起他。”说完,不待秋云推辞,背着手下坡。

    经过此事,张老汉鬓边又添白发,微弓的背更矮去几分,如头负重老牛缓缓行在田野间。秋云远远目送他,直到身影隐去在绿荫丛中,叹气转身回家。

    到家母亲不在,父亲照例卧床,秋云将钱和铜牌藏到枕头下。去屋里扶父亲出来走了两圈,便收拾下次赶集要的东西,又惦记都过去这么久,小舅没有回音,大概就是最好的回音。

    过了会儿,母亲少有的黑着张脸回家,秋云不知其意,以为在外头受了气,便上前问道:“怎啦,娘?”刘氏坐在凳上气呼呼的说:“王家那个婆娘,实在欺人太甚,今儿我路过她家门口,说是找我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你婚事,竟是给你介绍鳏夫。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的女儿,哪样不比别人,我倒不知道,外头竟当她只配鳏夫。”说到后面话里已有了水声,秋云挨近她娘坐下,挟衣袖为她擦泪:“就为这事儿,我早知道了。”

    “什么!”刘氏从凳上弹起:“早就知道你不同我说,外面人欺负你,娘还能不替你做主。我今天非去找王婆娘算账不可!”说完在屋内打转,从墙角找了根扁担掂掂又放下,找支笤帚比比似乎不称手,最后从柴火堆内掏根木枝条,薅掉上面枝叶,怒气的冲冲的朝门外去,秋云赶紧拦下:“娘,娘,娘,你坐回来。”“放开我,娘今天就要横一遭。”“行啦,娘。”秋云拉回刘氏,按她坐下:“我见识到您厉害了。”笑了声:“我还以为娘你从不发火。”

    刘氏被闹的没脾气,火消下去不少,拿着木枝条在空中比划:“我今天可是给你面子,不然我非掀翻她家不可。”秋云斜了眼她手里的树枝,没做声,掀家?就凭这。刘氏继续说:“她也不打听打听,我女儿可是有人想结亲的很。”秋云敏锐捕捉到:“结亲?谁?我怎么没听您提过。”

    外头传来开门声,秋雨边进屋边嚷嚷:“姐,今晚搓泥丸不?”秋月跟在后头说:“你小点声,吵着爹。”“哦哦哦。”秋雨声音压下去。刘氏嗔道:“这丫头没头没脑的。”“娘,你快别分神,赶紧说提的什么亲,什么人来提亲?”秋雨急问。“啧,你这丫头。”刘氏白了秋云一眼:“平常不是这个性子。我先去把猪草宰了,让秋月把鸡喂了,晚间说。”说完从木凳上起身,到院里去。留在秋云原地哭笑不得。

    吃完饭,秋云收拾完碗筷,把揉泥丸的工作交付给妹妹,自己急匆匆的拉着刘氏到内屋,锁上门不给刘氏的说话的机会,急不可耐的问:“我的娘,赶紧的,说说提亲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嗨,我说你这丫头倒是矜持点。”“哎呀娘……”秋云急的撒娇。“好好好,我说。”刘氏投降和盘托出:“你大姑家的儿子,你的大表哥。”

    秋云差点没从床上跌下去,瘦猴样的周兴?这是近亲啊,这门婚事不成。“娘,你答应了?”秋云急的眉头起疙瘩。刘氏斜她一眼:“我没答应。”秋云松了口气,听刘氏继续说道:“也没拒绝。”秋云心头一紧,有其女必有其母,这刘氏说话也能把人给呛死。看女儿不过片刻面上变化多端,一会儿急的一会愁的,刘氏试探着问:“莫不是你中意你大表哥。”“那哪能啊!!!”秋云跳起来,正好撞到床柱子上,痛的嘶嘶喘气。刘氏忙来看她,嗔怪道:“我看你不对头,平时没见你这么毛躁。”翻看头发并未出血,刘氏才放心,秋云揉着头委屈的说:“终生大事能和平常比么。”刘氏叹道:“其实你大表哥这人吧,我看着不错,人周周正正的,做事儿也踏实,还孝顺,家里头做裁缝,吃手艺饭饿不着你。”“什么我,跟我没关系。”秋云赶紧纠正,又吃了刘氏一个白眼:“就是你大姑,我瞅着不是个善茬,怕你过去受苦。”“我根本就不会过去。管他大姑香菇跟我没关系。”秋云愁眉不耐烦的说:“娘,这件事儿你不准答应,我对周兴没意思,他家谁谁我都没兴趣。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刘氏拍怕她的手,抚平她眉心的山丘:“我没答应,娘只想你嫁的欢喜,别的不图啥。为儿为女不应贪图,唯一只该图他终生幸福”“娘……”秋云感激的抱住刘氏。

    这是来莫国她第二次感到实心的温暖,她突然觉得很幸运,从车祸倒下那刻,她重新拥有一次靠近亲情的机会,带着成年人的灵魂,体会更深,这一世,她一定要活出温度,为自己,也为家人。

第十章

    夏伏将至,树上阵阵蝉鸣催人心烦,空气里充满粘稠感,一天要洗好几次脸,绕是如此,仍汗流不歇。地里的菜蔫头搭脑的趴下,水浇上去稍微有些生机,不过片刻就蒸发光。

    床上太热,张勇被搬到堂屋内,竹席旁放桶水,略减些暑热。

    正午过后秋云正在院中裹着汗晾衣服,秋雨在为鸡换稻草,秋月提了瓦罐准备给田里的刘氏送水。

    坡下缓缓走来两个身影,前头那个还没到院门口就嚷嚷开来:“这天儿也太热了些吧,秋云丫头,家里有西瓜不曾,快切上。”听声音是大姑张桦来了。周兴跟在后头满头大汗脸青唇白,大夏天里他仍穿着灰色长衫,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肉上,更显得骨瘦如柴。

    秋云手里拿着衣服迎出来:“姑姑表哥来了。”回头朝院子里喊了声:“秋雨把井里的青瓜打出来。”秋雨不高兴的放下稻草,手都懒得洗,从井里捞出两条青瓜,随意舀瓢水冲下,一手一根,像递砍刀似的直溜溜伸到张大姑面前。“啧,你这孩子。”张大姑嘴里嗔怪,手里自然的接过青瓜,啃了两口评价道:“老了。”后面的周兴斯斯文文的说:“谢谢云表妹雨表妹。”

    二人走到院子中,张勇微微起身打招呼:“大姐来啦。”张桦赶紧劝他躺下,周兴叫了声:“二舅舅。”张桦扫了眼三个丫头:“我说你们三个咋回事儿。也不知道给你爹扇扇,秋月你杵在门边干啥,赶紧找扇子去。不知道刘氏咋养的女儿,一个个粗手粗脚的。”说完还用眼睛去斜瞄秋云。秋云全做不知,嘱咐秋月:“不是去送水嘛,快去。”秋月得令一溜烟跑了,大姑和奶奶同样吓人,压的她喘不过气。

    张桦吃了个冷排头,心里发堵,到底顾忌还有事儿,也没再为难秋云。秋云从屋里拎出两条凳子,自己坐在张勇竹席边的石阶上。张桦清清嗓子,对张勇道明来意:“二弟,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是外人可比,小时候爹娘上田里,都是姐用背篓背着你到处走。你那时候皮,还沉,常常尿了我一身,不知道挨了娘多少骂。后来你大了,有吃的姐先紧着你,有衣服姐也先让你做,为了你去学车,姐早早出嫁,你学车的钱还是用我彩礼给的。不过这都不算啥,我嫁入周家后,咱们是走动的少,也是你常年在外,但是血浓于水,姐和你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窝出不了两样人。再生分能生分到哪儿去。”

    张勇在旁颇有些触动,头点如鸡啄米。

    “现在外头的世道,信的过谁,只认钱兄弟。啥能亲过银子,也就咱们这种吃同锅饭的情分还有点靠头。“说着调转话头,眼睛在秋云身抹过:“你家秋云也不小了,我寻思得找户好人家,前儿我漏了点意思给弟妹,她也愁这事儿,你们啊,得赶紧,姑娘也就这几年,熬成了老姑娘,弟弟,我说句不好听的,到时成了亲,就得给人当娘了。”

    张勇看了眼女儿,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垂着头手里捏揉衣带子,似乎把张桦的话也听进去了。

    “姐。“张勇叹道:“这事儿你可得多留心留心。”张桦笑开来,脸上荡起圈圈皱纹,面皮都挤在了一起:“你是我弟弟,她是我侄女,我能不留心。肯定留心。”挥挥手,让周兴过来,把他手里的包袱递给秋云:“做衣服收了些碎布头,云丫头拿去做鞋面子,缝缝补补还是可以的。别嫌弃,为这点布头,你大表哥可是赔了不少好脸。”周兴涨红一张脸,显得很局促,似乎有话要说,看了眼秋云秀丽的脸庞,始终没有开口。

    秋云看在眼里,笑嘻嘻的接过包袱:“那就谢谢大姑表哥好意了。我去地里摘些菜,晚上做点好吃的招待姑姑。”张桦哪有不同意的,还嘱咐周兴同她一道去。周兴脸更红了些,站在院子内等秋云提篮出来,细声说:“表妹,给我吧。”秋云递给他,拿出背在后面另一只手里的菜刀:“那我就拿这个,大表哥手金贵,别伤着。“周兴嘴角抽搐了下,没敢劝。

    两人来到菜地,秋云砍了些厚皮菜和莴苣,见周兴提着篮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开口道:“表哥你就坐在旁边歇歇吧,你看,你跟在我后头,把土都踩实了,我还得再松土。”

    周兴急忙闪到边上,不好意思的说:“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懂这些。”

    秋云叹气:“术业有专攻,你会拿针就行。”

    周兴汗如雨下,脸色通红,抬手擦擦额头的汗:“还是表妹厉害,什么都会。”

    “我可不会要布头。“

    “啊……“周兴头轻摆,眼睛飞快的眨了几下,深吸口气道:“那是我娘胡说的,布头,都是别人剩下,不要的。”见秋云低头光顾着摘菜,又小心翼翼的问:“表妹你生气啦?”

    “这有啥好生气的。”将一把葱和先前摘的菜扔进篮子里,秋云卷起袖子抹着汗说:“表哥你是个老实人。”拍拍他的肩膀:“老实人可别有啥心眼儿,藏都藏不住。”

    手下的身体僵硬了下。

    周兴软绵绵的问:“表妹什么意思?”

    秋云给他个心知肚明的眼色,见他还木木的站着,想来他应该不知道,也没为难他。提水将菜地浇了遍,拿刀在他面前晃晃说:“走了!”

    周兴打个颤回神过来,低下头擦擦额角,瑟缩的说:“走走走。”

    回到院里,刘氏和张大姑正聊着,但张大姑脸色不好,耷拉下嘴角,刘氏在旁面色为难。

    张大姑见周兴提着篮子回来了,气鼓鼓的站起来说:“你不知道你的手值钱,赶紧给我放下,什么脏臭的东西都碰。”刘氏脸色瞬间也垮下来。周兴为难的看了眼秋云,轻轻的放下篮子。

    张大姑冲过来拉他便往坡下走:“走,回家,多待一刻都嫌的慌,尽是鸡屎味儿。”

    秋雨正拿谷壳喂鸡,闻言,顶撞道:“又没人请你来。”

    张桦回身怒目圆睁呵道:“张勇管管你的闺女,大的抛头露面,小的牙尖嘴利,谁教你跟长辈这么说话的。”扫视了圈屋子,恶狠狠的说:“真是穷山穷水出刁民!”

    “你!”刘氏腾的从凳上弹起。

    “大姑,刚才不是还说一个窝不了两样人。若大姑没钱买镜子。侄女现下就去打盆水来让大姑看看自己是哪个山头飞出来的金凤凰。”秋云边说边挥舞手里的菜刀,步步朝张桦逼近:“说是骨肉亲情,平日无事不登门,有事儿踏破门槛,隔我家这儿唱什么大戏,我爹学车的时候,大姑你尚未出嫁,到底是您用彩礼补贴我爹,还是我爹用钱替你凑的嫁妆,要是您贵人多忘事,我不介意帮您想想。周姑爷肺都快咳穿了,没见您嘘寒问暖。还有心情张罗我的婚事,知道的说您心痛侄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盼着我姑爷那啥。想谋侄女的婚事来帮自己敛财,我劝你收了心思,你们家的阴私勾当,才是脏了我家院子。”

    “你你你……”张大姑又气又怕,被秋云逼的连连倒退,退到院边,吐不出个完整的字,连周兴也不管了,掉头就冲下坡。

    周兴在后头,看秋云举着刀,又看自己娘在坡下奔跑的身影,左右为难,憋足勇气对秋云说:“表妹,你太过了,怎能这样说我娘,她好歹是你大姑。”

    “否来说教我,倒是你,自己最好安身立命,找个有泼辣点的姑娘,不然你家迟早破败。”秋云对这个表哥倒是没啥感觉,将刀调到背后,诚心实意的对他说。

    周兴没说话,闷头闷脑的去追他娘,边追心里还想,你简直就是我平生见过最泼辣的姑娘。

    两人走了,张勇苦着脸锤床:“爹不是说过,以你的名声为重,你怎么还敢举刀对你姑姑。你姑姑这个人心胸最是狭窄,虽然她不住村里,可用不着两天,你的事儿全村都会知道。你说你,你怎么也不拉着她?”

    最后两句是对刘氏说的,刘氏泄气的道:“我哪儿知道云丫头会拿刀……再说,那会儿我也急,一家都让人埋汰成那样了。回头我捉只鸡给她赔礼道歉。”

    “捉啥捉,就这几只鸡了,再捉,蛋都没啦。”秋雨在旁不满的嘟哝。

    “你还说。”耳朵被刘氏拧在手里:“都是你个祸头子。”

    “耳朵耳朵,娘。”秋雨挣开她娘的魔爪,捂住耳朵委屈巴巴的说:“谁让她跟你说姐配不到好人家,配大表哥是高攀,都是一家人,总比钱分给外头人强。还说赶紧的,趁周姑爷还行把婚事办了,不然家里头她更做不了主。娘,我年纪小,可我也知道,这不是嫁我姐,这是做生意。”

    “嘿,你!”刘氏扬巴掌,张勇劝道:“好啦好啦,秋雨也没说错。你改天去给大姐赔个礼,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往后也别提了。秋云你也一起去。”

    秋云沉思道:“再等等。”

    张勇急啦:“还等,你的名声要不要!”

    秋云正色道:“若我去,名声恐怕更坏,他们这一家子不安分,多半要闹上官府,我大姑不是个心术正的人,等稳一阵大姑爷病情好转,我们再去,若病情急转直下,我们千万别趟这滩浑水。”

第十一章

    原来这周家在镇上开裁缝铺已经多年,虽说不算大富大贵,到底是商贾人家,有些积蓄。周家爷爷多年前已去世,留下老妻和三儿一女,女儿远嫁她乡。

    三个儿子中周裁缝排二,因为深得周爷爷真传,自己也有些天赋,便是裁缝铺的主事,而周家大哥负责对外应酬,下头的小弟负责账目人事,三兄弟齐心倒是把个裁缝铺子经营的火热,并都娶妻生子,几年前买下三间门面扩张了店铺。

    谁知道周裁缝偶感风寒未及时医治,结果寒气入体,又终日劳累,得了肺痨,从年前开始便咳嗽不止,现下只得用药吊命。见老二不好,另外两兄弟便撺掇着让周老太太分家,但周老太太为人刚直,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始终不曾答应,更想把自己外家侄孙女嫁给周兴,因她外家是做布料生意,哪怕周裁缝不在,也可以帮衬一下孙儿。

    张桦得知这个消息,心里顿生嫌隙,脑瓜转了转,不如将自己娘家侄女嫁过来,就算以后分了家,儿子儿媳都拿捏在自己手中,家产还能跑的掉。

    就这样两个女人斗法,一个为他,一个为己,都因一个将死之人。

    这些事儿,秋云只知一二。但想大姑少有登门,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能看上弟弟家一穷二白的女儿,那利肯定不是秋云带的。

    几番思量秋云再也想不到自己和周兴结亲除了血缘关系可用,还有啥利可图。那就是好拿捏呗。周姑爷行将就木,大姑想拿捏自己,就是拿捏周兴,而周家肯定是有人不想让她拿捏。思来想去,这其中的千丝万缕,不是外人能插手的,所以劝爹娘赶快避开此事。若到时一家卷入,落下个谋人家财的恶名那才是大大不妙。

    张勇刘氏听她说的郑重,知道她一向有主意,倒也没坚持。这事儿就此按下,谁知后来到底生出事端。

    到九月份,恒馆学子毕业,县里更热闹起来。

    秋云连着几场庙会,早早收摊,赚的钱比往常还多上许多。

    正好,家里收稻,秋云便停了几日生意。

    等晒上谷子,她才想起,已有十天没去程府送菜。

    自程渊赠他铜牌后,她从未走过正门。仍从侧门递菜便走。

    这天,她敲响侧门,小厮见是她,立刻笑逐颜开:“秋云姑娘,你可算来了。”说着便将她迎进来。

    这次领路的不是轻红,换了个束双发髻叫驼铃的书童,圆眼睛小嘴巴很机灵的样子,他边走边和秋云唠叨府内景色,这是凉亭那是蓝桥再过去是多宝阁,又细数府中珍藏,西域来的火玉,北岭来的白虎皮,南海来的珊瑚,秋云玩笑他:“都说财不外漏,你可就差把程府珍宝列个名单给我。”他不以为然摇头晃脑道:“不过尔尔。”

    两人说着倒是不无聊,走到桥上,过了拱门便是程渊的小院。

    却见一行人匆匆从拱门处过来,驼铃见了连忙拉秋云避开,嘴里低声道:“是夫人。”

    果然见丫鬟们簇拥个梳凤头,浑身珠光宝气的妇人。到了跟前,驼铃恭恭敬敬的行礼,秋云依样照做。

    人群停住,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凌厉的气势:“这位倒是姑娘眼生的很?”驼铃赶紧向前禀报:“回夫人,是少爷的客人。”

    秋云只垂着头,心似油煎,怎么这么倒霉,总摊上程家的事儿。

    “抬起头来,让丫鬟小厮们瞧瞧,少爷的客人,可怠慢不得。”到底是夫人,说话不怒自威,秋云瞥见,驼铃在旁急的抓耳挠腮,便抬头福了福身子:“承蒙少爷不嫌弃我们乡下人家,问过几句话,不敢妄称结交。”

    秋云这才看清,程夫人不过三十出头,雾鬓云鬟满头珠钗,一支凤钗斜斜飞出,缀满徇烂夺目的宝石,珠宝光气不分她姿色半厘,脸若盈盘,肤白胜雪,眉似柳叶,唇若朱砂,最可贵是她脸上不见一丝细纹,如瓷如玉,真称得上肤如凝脂。穿件青缎掐花锦衫,下着紫绡翠纹长裙,隐隐透出鞋尖缀的粉白珍珠。

    程夫人也看她,目光不善,犹如打量一件货物。

    秋云不喜欢这种审视,她正欲开口说话。

    桥另一头响起程渊的声音:“不是叫你们滚,滚了这么久怎么还在我门口,赶明儿我拆了桥谁也不许过来。”

    身边的驼铃长长舒了口气。程渊冲她招招手,驼铃朝妇人又鞠了一躬道:“少爷唤奴才过去,还有,还有这位姑娘。”说完暗暗用手指戳了下秋云,秋云无语,只能跟着他到程渊跟前。

    程渊冲她笑笑,朝后面使个眼色,两个丫鬟推了个女孩子上前,秋云认出是那天为自己引路的轻红。她被重重的推到程夫人跟前,差点跌倒在地。

    程渊冷冷的说:“我不知道夫人挑给我丫头,竟是个下流货色,也不知谁人教的手段,将窑子里那套尽数在我屋内施展,着实腌臜。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人的狗我可不想要”回头对刚才两个丫鬟说:“重绿,重紫,记得把手淘洗过,才能进我屋。”

    程府满园风光,此时更是小桥流水,湖中荷叶如盖,上面开满绯粉的荷花,空气中流动着阵阵幽香。

    气氛却如绷紧的弓箭,一触即发。

    程夫人此刻面色如土,轻红更是烂倒在一旁泣不成声。旁人均屏息静气,无人敢言,连呼吸都显沉重。

    程渊挥挥手不耐烦的说:“赶紧滚,别在我的客人面前现眼。”

    话毕,拉住秋云手腕朝拱门走去。

    秋云悄悄回头,看得真切,若有似无,一道水光从程夫人脸上滑过。

    过了拱门,程渊松开手,正正衣襟,仿佛没事人似的问她:“你怎么不用我给的门牌,我派人人日日在门口守你。”听那句日日在门口守你,秋云心内微动,只淡淡回道:“家中有事耽搁。”他笑说:“是农忙吧。”秋云点头:“是。”一时无话。

    又到他那个清冷的院子。程渊领秋云到大水缸前,指荷叶下两尾锦鲤给她看:“洛鸣安送我的,他说,我的院子总算是有点生气,虽然不大能瞧见,图个心里安慰。”“洛鸣安?”秋云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想起,是那日和他一道的另外一位少年。“嗯。”程渊见她没兴趣,也不愿她在日头下多待。

    邀她进屋:“等七夕前,他会从老家回来,到时候你到县里来,咱们一起去看灯会。完了你请我吃饭,咱们可说好的。”仿佛自说自话,他的邀请,也不等秋云答应已帮她做好决定。

    好像从前没见他这么话痨啊,秋云心想。

    他招丫鬟打来冰盆,自己擦了把脸,秋云低头看面前却是热盆子,见他笑着说:“书里读过,姑娘家,不好多碰凉的。”后面声音微下去,有点不好意思。

    秋云忍不住莞尔一笑:“你今天话好像特别多。”

    她难得露出舒展的笑,仿佛清风拂面,程渊只觉浑身上下都舒坦了。跟着笑的更欢喜:“大概许久未见。”

    说完命丫鬟端吃的,重青,重紫进来,他还特别叮嘱:“洗手了嘛。”

    两个丫鬟点点头,方才准她们放下东西,招呼秋云吃葡萄和荔枝。

    自己从书架上掏出本厚厚的册子在书桌前展开,唤秋云过去。

    “给你看个好玩儿的。”摊开册子,上面是用彩色颜料画的图。

    绿草如茵,无边无际,一条溪流蜿蜒曲折横穿原野。茫茫草原上,牛羊四处散落,零星点缀几座突乌帐篷,门前旗帜迎风飘扬,仿佛飒飒有声。

    画的很是传神。翻了几页均是如此。秋云疑道:“何物?”程渊点住上面的羊群,仿佛已触到其蓬松的毛发:“北回来的商人,想同我家做些牛羊生意。我见他送的册子画的挺精妙,让你也看看,欣赏下异国风光。”

    秋云心里直翻白眼这不就是宣传册嘛,少见多怪。

    肯定不止这么简单,她离开书桌,绕到他对面,双手撑桌认真的说:“程公子,有事儿便说,若是你母亲的事儿,恐怕我帮不上忙。”

    程渊看她神情严肃,知道插科打诨骗不过她,只得苦笑道:“上次走的匆忙,后来我想起,若我将母亲写的字符默下来给你,或许你能记起一丝半点。一点点就好,那本烧毁的册子上,万一有什么你又记起,万一呢……”

    看来他还是不信自己对字符全无了解,秋云没法:“写吧。”

    程渊提笔画出几个字符。他写的很快,秋云看了眼,竟是和自己写的格式不差,想他必定反复默书。心中已有答案,却是不能说。

    摇摇头:“不认识。”

    程渊手还握着笔,墨水在白纸上晕开一团。

    “我只在六岁前见过母亲。”他垂着头喃喃说道:“那时她已经卧病在床,我以为她会好,谁知道……后来父亲娶了姨母,我真是恨透了这俩人……”

    “程公子……程渊你同我说这些也无用,我真的对字符无解。”秋云没想到自己随便写的东西,带来这么多麻烦。

    程渊抬头,眸中一片清光,还含着些许冷漠:“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是真不知道,他会说不知。不会说,写吧。”

    秋云呆住,接着冷笑道:“那你知道吗,人总有两大误解,一是别人太蠢,二是自己太聪明。”接着将册子举到他眼前:“北回的生意是吧,牛羊对吧,全是骗人的玩意儿,你看出了嘛?”说完重重抛在桌上。程渊呆住,收起刚才颓唐的情绪,翻开册子盯住她:“有何不妥?”秋云手指点在旗帜上:“图中有河,所有河流都是朝东流,旗子飘在它下方,向南飘,风从北边来,但北方有山脉阻挡,从来有风不过穆峰的说法,就问你,北方无风何来旗帜南扬?”

    秋云句句话说在要点上,程渊再细细看了遍图册,表情越来越难堪,最后重重将册子合上,拱手对秋云郑重道歉:“刚才是我失礼,请别见怪。”

    “你总叫我别客气,我倒问问你程渊,你是真拿我当朋友,还是想套我话,若是后者,咱们也不必谈,你们程府的生意再大我也不伺候。”秋云忍够了,劈头盖脸冲程渊嚷道。

    刚才还冲他笑颜如花的脸,此刻眉头拧起的小山丘,像道越不过去的坎,思来想去,倒是有点分不清为何总是拿母亲的事儿烦她,突然心里涌上愧疚,却不知为谁。

    倒退坐在椅子上,撑住头默默说:“当然是前者。”

    秋云心里猛然一紧,像青瓷上裂开的细纹,不易察觉。

    他起身从书架上又拿下本账簿:“烦你能再帮我看看这个吗?”这倒对了秋云专长,穿越到莫国,还是第一次摸账本。

    屋内又静下来,片刻过后,秋云皱眉缓缓问道:“是给你册子的人?”程渊点头。“这是本假账簿。不过他们做的挺细,不易察觉。”

    秋云为程渊一一指出:“七八月份的时候,天气正热,是脱羊毛的好时候,摘下的羊毛必须尽快洗涤,上面带着泥土,积压久了会坏,突乌人可没力气帮你收拾干净,但账上七八月并未见人工增加。再来洗涤好的羊毛到十月才开始陆续有人收,所以货商拿到净羊毛后要存放一些时日,仓储存放的费用应该有所浮动,但是它的仓储费却一直很稳定。我小舅曾说过,突乌来的羊肉高市价至少两成,而账上的价格,还停留在未开互通市以前。想来,这位做账的老师傅,恐怕没去过北回。”秋云意思其实是他没搞市场调研。

    程渊一直盯着她说话,她那双灵动眼睛,无数光影闪动,想着自己的身影也在其中。

    秋云见程渊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抵拳假咳:“若你还没应允,这事儿最好再从长计议,商场之事,小心谨慎。”

    “因为谨慎,才给你看。”程渊坐回凳上,朝她眨眨眼。

    “哦,现下你不怀疑我了。”

    “刚才是我不对,改日请你吃饭。”程渊恢复往常的笑。

    秋云忍不住心里摇头,美色,这就是美色的力量,奈何我活了一把年纪,剩女中的战斗机,也必须向美色低头。顺口道:“把我的那顿抹去。”

    “那不行。”程渊不答应,像是和秋云说,又像是自语:“你也不什么都猜得到。”

    “啊?”秋云疑惑,几番追问他却不说,秋云作罢,试探着问:“不怀疑我怎么能看懂账簿?”

    程渊轻笑:“我不是步步紧逼之人,也不爱管别人闲事。”

    “我还没看出你竟是这种人。”秋云斜他一眼。

    程渊无可奈何:“事关我母亲,急躁了些。没怪我吧?”

    “怪你就不会同你说这个。”秋云朝账簿点点,疑道:“别怪我多嘴,刚才为何要撵轻红姑娘,好好一个妹子。”

    程渊捻颗葡萄丢进嘴里,漫不经心说:“好妹子?你有在男子书房脱衣的好妹子?”挑挑眉,倒把秋云闹个大红脸。

    看她绯色面庞,程渊笑着说:“姑娘家别问这些,她们,脏的很。”

    秋云微恼,自己咋这么没出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金什么梅,蒲什么团也是看过,这点小场面就露怯,让个小子取笑。

    两人经此一闹倒是说开了,聊了会话,秋云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程渊知道她还赶着去给父亲抓药,手边也尚有事处理,没留她,送她到门口,再三叮嘱七夕灯会的事儿,秋云含含糊糊答应。

第十二章

    路上秋云脑海里闪过程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泪光,幽怨的眼神,饱含哀屈,她摇摇头,将心中念头甩开,有些事儿沾上就抽不开身,以前吃过苦头,自己决不能插手这件事。

    又想起程渊无奈凄苦的眼神,提到他母亲时脸上的落寞,一时间左右为难。

    忽然灵光一现,自己遗漏点东西,程渊母亲,为何会英语?秋云捶捶脑袋,该不会?复又想,和自己一样是有可能,也有可能洋人已经东渡,内陆人尚且不知,程渊母亲机缘巧合下识得也未可知。

    谜团重重,秋云心中如乱麻搅在一起,她没来由的烦躁。

    走到药店门口,没想到药店生意这么好,排起长龙,秋云揣着心事慢慢随着人群挪动,忘记留意天色。等到取完药抬头看天,夕阳西下,只剩霞光烧过天际。

    秋云急急赶到城门口,等车的人没了,周叔恐怕也回了。等了半晌,仍不见人,天虽未黑,月亮偷偷升起,晚霞烧来只剩尾巴尖,荡在墨玉般的黛蓝天空中。

    看样子只得走回去,十几里山路,秋云恐天黑,买了摘灯笼拎在手上。

    第一次徒步回家,没有闲情逸致欣赏两旁景色,秋云只快快赶路,怕遇上劫匪强盗,自己小命不保。

    天渐渐暗下来,马道上不见人影,只一盏白灯笼在黑夜里发出微弱的光亮,黑黢黢的夜里,仿佛藏着魑魅魍魉,连偶尔传来的鸟啼声都变得阴森恐怖。

    走了半个时辰,天边闪电突至犹如破竹,紧接着刮起风,林间树木被吹得呜呜作响,仿佛有人在哭。

    秋云心道不好,暴雨将至。越发加快脚步。人哪能和天比,不会儿,豆大的雨点如拳头般落在秋云身上,手里的灯笼也被打熄,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中。秋云来不及感叹,借着偶尔亮起闪电光,一路小跑。

    雨下的更大,马道上传来马蹄踏水声,还不止一辆,秋云心提到嗓子眼儿,转头去瞧,这时一道闪电擦过,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惊雷响起,借着光,秋云看清楚,来的是两辆马车,车前点着琉璃灯,正在瓢泼大雨中奔行。

    秋云顾不得许多,站在路中,张臂将其拦下。

    半路中横冲出一人,赶车的立刻将缰绳勒住,马儿猛被拉扯,高仰马头,发出嘶鸣声。琉璃灯晃了晃,正停在秋云眼前。她一身湿透,雨水和冷汗交糅而下。

    “何人拦车?黑灯瞎火的,找死。”赶车人怒骂。

    秋云匆忙上前,稍微看清一身蓑衣的赶车人后,她又急腿两步,隔着双臂的距离喊道:“敢问小哥赶往何处?小女子家住民汉村,路途遥远,能否行个方便?”

    声音被雨打乱,像是有些发抖。

    车夫压了压帽檐,头微不可闻的朝门帘后侧了下。黑夜里只剩下雨声和马的喘气声,交织在一起,像打在钝物上,格外沉重。车夫冷冰冰的说:“后面那辆。”秋云千恩万谢,正拔身而去。

    突然被叫住:“不,就这辆。”说的斩钉截铁。

    秋云还是第一次坐封顶的马车,手忙脚乱的爬上去,浑身湿透的坐在车夫旁,车夫不知从哪儿掏出件蓑衣,扔给她:“披上。”再无多话可言。

    马儿行的很快,秋云不敢放松,目光暗中留意路旁,奈何雨大夜黑,难辨东西。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车夫讥道:“现下知道怕,刚才拦车时怎不惦记性命。”秋云无法反驳只说:“蝼蚁尚且偷生,惜命不拘一时。”

    她说完这话,感觉门帘微动,车夫单手握绳,另一手迅猛的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骨头捏碎:“说,你是谁,谈吐可不像是乡下来的。”

    疼痛从手腕传遍全身,直冲头顶,秋云差点痛呼出声,车夫的眼睛犹如黑夜里的鹞鹰,瞳孔紧缩,直勾勾的盯着她,暗中藏有锋利的钩子,摄魂夺魄。

    “好汉。”秋云毫无挣扎念头。对方显然是个练家子,两辆马车装饰虽不富贵但木质沉厚,估摸价格不菲,应该不是图财。自己所言惹恼的不是他,恐怕是他主人的耳朵,帘后之人。赶紧老实道:“我家住民汉村,姓张,祖父叫张也,祖母王氏,父亲叫张勇,排行老二,母亲刘氏,家里尚有两个妹妹。共五口人。小女子所说句句属实,妄好汉手下留情。”

    帘门风平浪静。

    秋云继续说:“承蒙侯逢道,侯大人福恩,我们村十岁以下孩童皆能入馆识字。小女子念过几年书,村里还有书馆,读了些古人之著,只想着学点东西,以后嫁个好郎君,并无卖弄之意,好汉莫怪。”

    被捏住的手腕血脉不通,除了痛,秋云感觉手掌已经快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后传来叩击声,车夫手内的力道才略松些,但仍未放开,他冷言冷语道:“既然你胆大包天拦了我们的车,便要按我们的规矩。等到了村口,自会放了你,废话休说,不然……。”车夫看了眼秋云恢复自由后,仍不自觉弹动的手指:“手保不保得住,难说。”

    秋云连连点头,默然垂头安静在旁。

    雨势渐小,一个时辰后,村落的光亮在前头,眼看就到村口。马车停下,车夫松开手一把将秋云推下去,雨天路滑,秋云摔倒在地,满身稀泥。

    秋云挣扎着爬起身,正准备逃。

    身后声音如冷刀过耳:“回来。”

    秋云颤巍巍转身,对方僵直的手臂居高临下伸来:“蓑衣。”

    原来自己还穿着刚才他递过来的蓑衣。秋云双手奉上,只见车夫从蓑衣后不知何处取出根食指长的银针,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又将蓑衣扔在地上,驾车扬长而去。

    夏天的雨并不冷,但秋云从头到脚都寒透了,原来,从上车伊始,她就命悬一线,若自己稍有差池,对方从后击掌,银针必定莫入她颈后,恐怕到时自己凶多吉少,被人抛尸荒野也未可知。

    看着远去马车,琉璃灯光如鬼火一般在夜里飞驰,秋云抱住双臂,任雨水冲刷身上淤泥,久久不能回神。

    拖着沉重的身躯,秋云终于走到洪岩坡下,家门口,母亲和两个妹妹正提着灯笼,焦急的张望,看见她,秋雨忙欢喜喊道:“娘!姐姐回来了。”

    三人迎下来,见秋云面色凝重,浑身邋遢,但衣裳齐整,不像是遭遇强人。刘氏将伞与她同撑,关切问道:“这是咋了,摔田里去啦?我摸摸你的手,咋这么凉,快快,快回家。”

    秋云点点头,任母亲拉着,妹妹围着。

    回到家中,刘氏赶紧打水,秋雨在鸡窝前咬咬手指头,到底还是掏了个蛋出来,递给秋月,不舍的说:“就剩两了。”秋月笑着弹了下她脑门,拿上鸡蛋到厨房,准备做个红糖醪糟水给姐姐驱寒,顺便卧个蛋。秋雨追到灶前,从背后又掏出一个,撅着嘴说:“明儿你帮我去地里捉点蚯蚓给小红补补,我可怕那玩意儿,你去。”小红是她最喜欢的那只母鸡,也是蛋的主人。秋月笑着答应:“行,我去。姐姐的衣服放着,我来洗。”

    堂屋油灯下,秋云握住方才被捏的手腕,心里有劫后余生的后怕。

    是什么人?做什么?民汉村过去并无路,他们的落脚点应该就在此处。是谁的亲戚,这么阴狠,还是谁的仇人,又如此狯獝。

    雨夜,车夫,琉璃灯。名字慢慢浮上来,若是他,那倒无碍。但他如此戒备,也许,是听他名字无碍,见他本人,无命。

    外面的雨停了,水顺着瓦片滴入屋檐下的缸内,滴滴答答。外面夜色中,远处村落,静谧无声。

    “怎么呆呆的。”刘氏过来将手背贴在秋云额头上,又贴贴自己额头:“没发烧啊。水烧好了,把湿衣服换下来。你爹的药呢,我去煎。”秋云从兜内掏出药,递给刘氏。

    秋月小心翼翼的端着红糖醪糟水进来:“姐,快喝。我放了好多糖。”热乎乎的红糖水上飘着白色的醪糟和两个鲜嫩的鸡蛋,秋月笑眯眯的说:“小妹狠心把小红最后两个蛋都掏了,姐你喜欢吃溏心,快起锅时我才打的蛋,你尝尝。”秋云微微一笑,摸摸妹妹头发没说话,慢慢的用勺子舀着,喝到一半,劝秋月把剩下的喝了,另一个鸡蛋留给安慰小红回来的秋雨。

    而不远处村内,侯家大院,迎来不速之客。

    侯淘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的走到堂屋,扒在门口。

    侯村长和侯老太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正中跪着一个穿绛紫色长锦袍的男子,他正冲两位老人跪拜,侯夫人停下擦泪的手,准备去扶他,被侯村长按住。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

    男子重重磕了三下,再抬头,额头染上红晕。

    侯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扑上去将男子扶起:“儿啊!快起来。”朝侯淘的母亲龚氏吩咐:“快,快去煮个鸡蛋,包块银角子,你二弟头都红了。”

    “二叔,是二叔吗?”侯淘揉揉眼睛,看清楚跪着的人确实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二叔后,蹬蹬跑过去抱住男子的颈脖,撒娇道:“二叔,你可算回来了,我快想死你了。”男子笑着摸摸他的脸,一手抱住他,另手扶起母亲,将她扶到上首坐好,又将侯淘放进她怀中,侯淘不情愿的吊住男子胳膊,男子斜瞧了他眼,他便乖乖滑下去,挨着自己奶奶,规规矩矩的。

    男子掸掸膝头沾染的灰,迈步朝下首的靠椅走去,坐下后曲手在案几轻敲两下,一个穿黑衣的随从,几步到他跟前站定,男子轻飘飘的说:“把门关上,别让闲杂人等靠近。”黑衣随从拱手领命身影迅捷的消失在门外。

    男子撩起眼皮,对愣在墙角的龚氏说:“麻烦嫂嫂带侄儿下去休息,明日我再考量他功课。”

    龚氏从侯老太手中接过侯淘,他还想挣扎,见男子斜过身侧对着他,只能委屈的跟着龚氏下去。

    屋内只剩至亲父母和哥哥。

    男子缓缓开口道:“这次辞官回来,希望父亲不要责怪,儿子也是太过思念二老。如今朝中安定,国富力强,儿子再在官内,只是徒增冗务,不如布衣还乡,还能膝下承欢。”

    侯老太喜道:“回来好,回来好,你都快三十的人还光棍一条,正好为你相看家姑娘,早早把婚事办了。”

    “好什么好!无知妇人。”侯村长吹胡子瞪眼道:“眼看你做了多少事,不说官拜宰相,也能跻身内阁,可你倒好,功亏一篑,你说你,从小自认聪明绝顶,怎么现在尽犯糊涂。”叠手拍叹道:“指着你光宗耀祖,爹娘从未拖累你,也未指望你尽孝,现下做出这等弃主背宗的事儿,侯家脸都给你丢尽了。”

    “放什么屁,你不指望他尽孝,我指望,成天就好你那张脸,也不瞅瞅,别人见到你,赏你两句好听的,叫你句侯老爷,你真蹬鼻子上脸了,扪心自问,你这个侯村长侯老爷,哪样不是躲在侯逢道他爹下沾光,来劲儿了你。”侯老太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几句话说的侯村长只能指点:“你你你……个泼妇。”

    侯老太越过案桌去拧他耳朵。

    侯淘父亲,侯逢学赶紧拦下,他是个老实人,愁着脸说:“娘娘娘,行了,爹说笑呢。”

    侯村长绷着面皮,身子连连往旁边椅背靠,侯老太不放过他,跃跃起身,侯村长退无可退,差点摔倒在地。

    侯逢学急的对男子跺脚:“二弟,帮帮忙啊。”

    此时侯逢道,仍稳坐钓鱼台。只见他挽起袖子,露出两臂,上面赫然是层层叠叠的伤疤,横着竖着,新的旧的,密密麻麻,全是鞭伤。

    他慢慢起身,走过去,长袖坠下来,半遮不遮。

    他伸手撑住父亲快跌倒的身子,手臂就赤裸裸放在他眼下,上面凸起的伤疤,差点蹭到侯村长鼻尖,侯老太尖叫,颤抖的想去抓,他却飞快抽回,垂下手,蜀锦织成的衣袖沉沉盖住。

第十三章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浑厚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彻房内,如钟鼓重锤,掷地有声。

    背身悠悠坐回椅内,对父亲的惊愕,母亲的眼泪,视若无睹,扭头对侯逢学说:“大哥,给我找几个泥瓦匠,我要建宅子。”

    侯逢学还沉浸在他伤疤的震撼中,结结巴巴的说:“弟……你……好好,你想建在哪儿?”

    侯逢道托腮沉思,食指在桌上轻点:“那儿。”

    “哪儿哪儿?”侯逢学犯迷糊,弟弟从小说话他就没明白过。

    侯逢道已经站起身,拱手对两老告辞:“父亲母亲,儿子舟车劳顿,先行告退。”侯老太想留他:“儿啊!”

    跃进来两个黑衣人,断了侯老太的话头,护送侯逢道离开,轻轻关上门。

    关上,仿佛两个世界的门。

    屋内响起侯老太的哭声:“老娘不活了,都怪你这狗东西,非要我儿去做官,他吃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老娘给你拼了!!”

    “你这老货,别别别,扯我头发!没几根,给我留点,逢学,哎哟,快快拉住你娘,你老子耳朵都要被揪掉了。”

    “娘娘娘,行了,爹说笑呢。”

    屋内的喧嚣扰不了屋外的清净,远方团雾般的山如匍匐在地的巨兽。屋檐下一滴水落在他肩上,微微的凉意,侯逢道抬首看了眼,对身边人吩咐:“把顶上的瓦掀了。”

    “是,大人。”

    不出三日,侯逢道辞官回乡的消息便传遍全村,第二天陆陆续续有县里的官员来访,第三天是商贾,第四天是乡绅。侯家连续十日灯不曾熄,大门洞开,迎八方来客。

    侯老太这边也没闲着,接待媒婆,打发姑婶,忙的不可开交,门槛都快被踏平。

    仰慕他威名的姑娘,朝起画娥眉,羞答答的被引进屋内,去看那个坐在上首处,锦衣玉冠风雅绝伦的男子。看他恣意随性的托杯,冷眼旁观人来人往,吹皱杯中茶香,捣乱满屋胭脂梦。

    没看上一个姑娘,姑娘们又羞答答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也没拒绝一个姑娘,神女有心,香囊荷包堆满厢。

    与此同时,洪岩山脚下,秋云家不远处,开始圈地打地基。

    雨夜之事过后,秋云也听说侯逢道回村的消息,先还事事谨小慎微,后来连面都不曾见过,渐渐放下防备,想来是莫国为官行事警惕,但尝过他手段的阴狠,避之若浼。

    这日正从田间回家,见旁边的动静。秋雨站在不远处,正看别人起石头,呼她过来:“怎么回事?谁这么有眼光,在这儿盖房子。”

    秋雨看的正起劲,比手画脚的形容:“听说是侯淘当大官的二叔。姐,你没见着,刚才牛大叔他们挖地,挖塌个洞,里面一窝老鼠,好家伙,个顶个的手掌般大小,我说的是牛大叔的手掌,见了光,在洞里乱窜,密密麻麻的,吓死人。姐,你听没听我说话。”秋雨手在秋云面前晃晃,不满她分心。

    “啊……听着呢,你挨巴掌了。”秋云心不在焉的答道。

    “啥跟啥啊,姐,你真傻!”秋雨做个鬼脸,转身还想凑过去,被秋云一把抓住:“别去。”

    “我再看一会儿,就一会儿,就……”秋雨见姐姐一脸害怕的表情,立马按下凑热闹的好奇心。

    “姐……你怕老鼠?”秋雨小心翼翼的问。

    秋云没说话,牵过妹妹的手,朝家中走,走出几步,秋雨听见姐姐小声说:“我怕……”

    秋雨捏紧姐姐的手,心里想,咱一定得攒钱养只猫。

    房子建的很快,不久便建起两进的宅子,围墙起的颇高,外头窥不见里面一丝光景。侯逢道何日搬进来都无人知晓,房子静的像没有人住。人们要见他仍往侯村长家,宅子似乎只是某种证明,证明他就在这里。

    又过了些日子,除了待字闺中的姑娘这股狂热的追捧消退下去。

    有时候名利就像把刀子,能帮你披荆斩棘,开疆拓土,可钝刀,却没人喜欢。

    侯家不再门庭若市,连侯村长也不再德高望重,变成为垂垂老矣甚至行事糊涂的老汉。

    侯逢道在村内活动的极少,偶尔去蒙馆和书院给学生们讲讲课,或者与村内的长者攀谈,闲时记下些风土人情,撰写散文心得,过得风轻云淡。

    就在这时候,秋云小舅来信了。

    信中提到,牛皮生意做的很好,果然如同秋云所料,头一批出货,被南陆商人进去后便引起了轰动,因为方便轻巧,样式别致,颇受南陆闺秀们喜爱,转眼全部脱手,第二批的订单更是如雪花般飞来,眼看第二批货正在赶制中。刘文加急飞书一封给秋云,告诉她喜讯,并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小舅是计划第二批做完赶紧加单第三批,因为订单量实在太大,他简直接不过来,不趁热打铁,怕多生事端。

    秋云提笔书道,先不急着做第三批,现下订单销完,便不再预定,将赚的钱去收购上好整牛皮,边接付钱的碎皮订单,又边打开市场推售整牛皮包的新货。她画了些包包的样式,附在信后头,一并寄给小舅。

    将信交到驿站,秋云心里默默的向现代社会奢侈品牌道歉,创意来自新社会用于旧时代,许多年后人们考古,若看到铂金包款式可千万别找她子孙后代要版权费。

    七夕是牛郎织女以鹊为桥相会之日,在莫国,人们怕喜鹊找不到路,便在人间点起花灯照明,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灯会。每逢七夕,莫国人张灯结彩,夜间灯火通明,彷如白昼,人们在街上游玩,直至深宵。

    到七夕这日,民汉村民多相约去县内逛灯会,马车会多开一趟。

    秋云应承了程渊的约,这日没有出摊,带上妹妹往街上看灯。

    程府围墙四周全拉上小灯笼,似红云漂浮,似晚霞栖息。

    秋云敲响侧门,熟知的小厮却未让她进门,驼铃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笑着摇头晃脑,秋云一愣,只听他说:“秋云姑娘,少爷吩咐,让我带你去前门。”提了盏元宝灯出来,递到秋雨手里:“给你,小姑娘。”

    高大宏伟的朱门此刻灯火辉煌,连门口两只石狮子嘴里含的石球都涂满夜光粉,发出莹莹光辉。

    两扇门被打开,程渊从光亮中迎出来,光落下在他身上,像穿过星光瀑带出的灿烂,出尘绝世。

    驼铃退步行礼:“少爷。”程渊挥挥袖子,示意他起身,仍如往常样,笑着看秋云。身后一个小厮上前,递过两个灯笼给他,他将兔子样的换了秋雨的元宝灯,将个花灯给了秋月,转手,把元宝灯递给秋云,揶揄道:“这个比较适合你的财迷身份。”秋云心内翻白眼,你才财迷,你全家都财迷。

    “少爷可要备轿。”驼铃问。

    程渊道:“不用,你贴身伺候,找几个人远远跟着就行。”又对秋云说:“待会儿我们和洛鸣安会和,我表妹吕娇也会来。你不介意吧?”

    话都说这份上,秋云介意也不行。她摇摇头。秋雨倒是小声说:“我介意。”被秋月拧了一抓。

    驼铃带两个妹子走先,程渊偷偷拉住秋云衣袖慢下来,微躬身低声道:“我早早支开他俩,咱们说话算话。”他今天未挽全发,说话间发丝垂下,被扫到的脸颊微微发痒,秋云支手去拂,指尖点到程渊正收回的下巴,两人均是一愣,抬眼四目相触,飞速移开,脸似火烧。

    “书里说,君子正衣冠,不是我占你便宜,你,你,不算君子。”秋云斥道。“占便宜?”程渊没反应过来。

    “姐,你快跟上,迷路了我咋找你。”秋雨回头催促他们,三人停下等着。

    还以为只是一弹指,原来已在百步外。

    “来了。”秋云应道,也不等程渊,疾步跟上。

    程渊在后头,摸摸下巴,回过神,大步向前道:“驼铃,你敢不等你主子。”

    待走到北大街,这里临河而居,灯火过多怕走水,所以大多花灯彩灯都在此街。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比白天还热闹。

    街边卖豆腐脑,卖小面,卖馄饨虾饺,烤羊肉串的应有尽有,吹锣打鼓,折子戏,布偶戏,卖艺献技的欢声笑语不断,又见卖花灯的,猜灯谜,丢串子赢彩灯的比比皆是。

    在街角落,众人围住一盏花灯连连喝彩,那花灯一人多高,呈四方形,中间安轴,旁边连根粗如儿臂的麻绳,麻绳挤在驴身上,驴拉轴转,花灯也动。四面封绢,每面里印出个身姿曼妙的姑娘,四面绢布里的姑娘,身影随着灯转不断变幻摇摆,只见其形影在灯下婀娜多姿,变化莫测,如镜花水月般可见不得可,勾人心弦,端的是香艳无比。

    驼铃见了便走不动道,跟着喝彩声吆喝,秋雨想上前,被秋云拦住:“小心,兔子灯给挤坏就没啦。”秋雨不舍手里的灯,心里仍好奇,眼巴巴的看向驼铃背影,程渊喝道:“驼铃,回来。”

    驼铃听到少爷叫他,赶紧归位,嘴里说道:“那驴养的真好,我爹就不会养,养一头死一头。”见秋雨仍盯着人群,揪揪她的小辫子:“小姑娘莫看了,里面是猪和驴打架,可凶了,小心猪踢掉驴的牙,驴拱断猪的腰,溅你一身血。”

    秋雨噘嘴不信:“别骗我,里面肯定是卖糖葫芦的,你们才不准我去。”提着兔子灯蹦蹦跳跳走到前面,踢踢踏踏脚自说自话:“我不吃糖葫芦,攒钱养猫抓老鼠才是正经事。”

    行到街中心灯塔下,迎面走来几人,当头两人正是洛鸣安和吕娇。

    吕娇先见到程渊,兴冲冲的迎上去:“渊哥哥。”看到旁边的秋云,脸色忽的垮下:“怎么她也在?”吕娇今儿穿件织金合欢上衣,丁香色描花裙,连似嗔似怨质问的模样也娇俏动人。

    “你为什么在这儿,秋云就怎么在这儿。”程渊漫不经心的答道。

    这时洛鸣安也走来,秋云大方的同两人问好:“洛少爷,吕小姐,安。”“别叫我名儿。”吕娇背过身,不理秋云。

    洛鸣安拍额:“姑奶奶,咱们先说好的,我求你表哥带上你,你不许闹脾气,你瞅你渊哥的脸色,他下次可真不带你玩儿了,到时我也帮不了你。”

    听到这话,吕娇低下头,回头悄悄瞄了眼程渊,见他面无无表情,只得又转过身,嘴里不饶:“我是给你面子,勉为其难和乡下丫头一道。”

    “你也不用勉为其难,倒弄的我们委曲求全。你再把乡下丫头乡下丫头的挂在嘴边,我能有法子让表姨送你回关西庄子内学学规矩,你信么?”程渊如墨般黑瞳盯着吕娇渐渐煞白的脸:“我这句话说完,再见你耍一次脸子,以后你也就否出现在我跟前,什么表妹表哥的,除了我娘那点血脉,别的,你觉得我在乎?”

    “哥儿,过了啊。”洛鸣安忙打圆场,拉过将要哭的吕娇哄道:“你招他作甚,别哭,别哭,等下安哥给你买花灯,有赵飞燕会转的那种。”一面朝秋云使眼色。

    秋云冷眼旁观,对傲娇的小姑娘,她从不怜惜。

    倒是秋雨笑嘻嘻的牵住程渊的手问:“程家哥哥,你家有猫吗?你知道咋养猫吗?老鼠药咋买知道吗?”

    程渊牵着她一句句回答,慢慢朝灯塔走去。

    驼铃见不妙赶紧跟上他家少爷,秋月秋云紧随其后,洛鸣安在后头舌灿莲花的哄吕娇开心,到底她还是憋住,没有哭出声,只低声啜泣。

    这灯塔其实是程家在此修的佛塔,守阳罡天关,保四方平安,并不开放。只在灯会这天,七层佛塔,每层均悬挂做成菩萨佛祖的灯,普照四方,人们涌至此处祈福祷告。

    几人走到灯塔下,守塔人见是程家人,连忙递上香烛。程渊分些给秋云三姐妹,剩下的交给驼铃,由他发放。

    秋云本不信神佛,奈何穿越后,心中略有松动,也许正是天意让自己得此机会重生,来此间再活一遭,若真有菩萨,菩萨便是她的恩人。

    她郑重的上香,跪拜,福至心灵。

    几人拜完佛,驼铃带众仆人领着秋月和秋雨去街口吃汤圆。洛鸣安哄好吕娇,四人总算能心平气和并肩走一遭。

    吕娇不敢再放肆,但心中仍有气,用肩膀耸耸洛鸣安,小声道:“安哥,我要灯。”

    开口要东西,这是好事儿,洛鸣安满口答应:“要何灯,哥哥买去。”

    “她那盏。”朝秋云努努嘴。

    “你还来!”

    “小点儿声,你小点儿声。”吕娇忙拽他袖子:“我不管,你想法子,还……”她偷偷瞧眼程渊:“不能让表哥发现。”

    洛鸣安挠挠头,想了半天,硬着头皮走过去对秋云说:“秋云姑娘,烦你帮我买两个彩灯,一个飞燕一个合德,我一个男子去买女儿家的东西,到底不好意思。”

    秋云瞟他眼,见他抓耳挠腮似乎为了吕娇的心情很是着急,点点头:“行。”

    “那感情好,旁边过去点儿的灯铺就有,你的灯笼,我帮你拿着。”伸手将她的元宝灯笼接过,指着人群里不知何处。

    “我陪她去。”程渊想夺灯,洛鸣安一把勾住他肩膀。

    吕娇抓住洛鸣安衣袖,竖耳贴近。

    只听洛鸣安在程渊耳边说:“我的好哥哥,你别着急啊,跟宝贝似的,谁瞧不出啊,太急啦,会吓着人家姑娘。”程渊不吃他那套,可再抬头。

    趁他们嘀咕,秋云已经穿过人群,往灯铺去了。

    “得,人都走了,你千万别动,你一走,这姑奶奶闹脾气我得陪着,到时候秋云姑娘回来见不着人,可别怨我。”

    “灯笼还来。”手冲着洛鸣安,但眼睛盯的是吕娇。

    吕娇咬咬唇,挪动步子到跟前,怯生生的说:“渊哥哥,我错了。”手不动,洛鸣安摇摇头,看了眼吕娇,无可奈何的将灯笼递到程渊手中。

    “你带她走吧。”背过身,面朝着秋云离开的方向。

    洛鸣安叹口气,去拉吕娇袖子:“走吧,他说一不二的。”放低声音说:“回头我帮你劝他,咱们美女不吃眼前亏。”“嗯。”吕娇泪水盈盈的看了眼程渊,点点头。

    她知道这位表哥的厉害,他看似春风拂面,实则是冰刀裁心。

第十四章

    秋云穿过拥挤的人流,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灯铺,灯架被放置在街边,供客人挑选。

    一排排的彩灯,各式各样的影纱灯,上面绘有各式花鸟虫鱼,山水亭台,传奇神话,就是没见合德飞燕,细品,这品味也是够独特。

    秋云正站在灯排前挨个挑选,突然眼前一暗,整个后背被个高大的身躯笼住,一只手,轻飘飘的覆在她翻看灯面的手上,手肘随意撑在她肩膀上,手曲折掩在背胸间。

    他的小指头沿着她颈后露出的小段皮肤,缓缓划过。

    像锋利的刀尖,又像冰冷的蛇,逶迤游走。

    感觉被他触碰的地方,起了细小的战栗。

    他俯身,热气喷在秋云耳边,却让她如坠冰窖,那人说道:“想活命,就别动。”

    秋云闭上眼,听见自己牙齿颤抖的声音,她想起那个雨夜,寒针从她眼前闪过的那刻,相似的感觉再上心头。

    身后的人贴的更紧,秋云头在他胸前摩挲,感到衣服上凸起的纹路。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两人都像对亲密的恋人,无人能察觉,怀抱中暗暗隐藏的杀机。

    “这盏。”被他握住的手停在鹿鸣影纱灯,耳边沙沙的声音,犹如用指甲在摩擦砂纸,令人浑身难受。

    那人离开她的身后,从侧面拉住她的手腕,另手提灯。

    秋云提胆用余光去瞟他的脸,可惜,只有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在灯会带面具,本就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秋云被他钳住付完钱,拖着走了不远,侧身与她相对,手提灯笼,立定。

    斑斓的灯光在他恶鬼面具上流转,忽明忽暗,不真切。

    透过面具看见他望向自己的双眼,眼睛里含着戏弄冷意。那是一双深邃透黑的眼睛,看不到头,也许头就是无尽深渊。

    他撒开手,退身溶入茫茫人群中。

    直到他消失不见,豆大的冷汗从秋云鬓角滑落。她想跑,腿软无力,跌倒在地上,周围行人纷纷避让。她起身,深吸口气,猛然朝来的方向奔去。

    扒开人群,用尽所有力气,她感觉再不抓住什么,恐惧的眼泪要掉落下来。

    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天上天下无如佛。清风一阵,佛塔上灯影晃动,众神端坐,静观世间百态。

    佛塔下,灯树千光照,明夜逐人来。

    他长身玉立,玉手持灯,长袖当风,屹立人群中卓尔不群。

    秋云一眼就看见他,他也看见她,提起灯冲她露出和煦的笑容。

    千树万树银花开,秋云朝他奔去。

    沧澜河面上画舫停靠,阵阵嬉笑乐声传来,河上飘满莲花灯,如星光倒映。

    只听扑通一声,青色的面具应声沉入水中,荡开圈涟漪,河灯随波漂荡,四处乱碰。

    脚边放着一只影纱灯,细长见骨的手指在河中划动,这水,似乎不如方才的肌肤软,手带点她颈后的温度,河水就变得格外冷。

    上游又一批河灯放入,飘飘扬扬顺流而下。

    河面倒映出他清逸俊郎的脸,刀眉,深邃的眼眶,漆黑的眼,挺直的鼻梁,薄淡的唇,整张脸透着若有似无的清冷。

    一只蓝色的河灯漂过来,他伸手捣碎影子,捞出河灯。

    河灯用蜡油封底,防水浸。他轻轻扣破底部的封纸,里面是中空的。抽出纸,仅书写摘自诗经的四字,呦呦鹿鸣。

    不过略扫一眼,他便将河灯放如水中,河灯悠哉悠哉的继续往下流。

    河边只剩一盏灯笼,隐隐亮着,照在岸边,近岸的水中,白色的纸,黑色的字,打着旋缓缓沉下。

    “我就在这,哪儿都没去。”扶住因剧烈奔跑后猛烈喘气的秋云,程渊笑着说。

    “还好,你在这儿。”秋云埋下头,将所有恐惧挡在他眼下,感到他手上传来的温度,抗衡才经历的刺骨寒冷,似乎在慢慢活过来。

    多好啊,他说的,哪儿都没去。这个时候,还有个人可以等着自己。

    “不是还好,是一直。”他说的轻声细语。

    俩人缓步踱到台阶边坐下,不远处飘起孔明灯,一盏两盏,渐渐整个天空都亮起来,一瞬间,像繁星绽放,漫天都是璀璨的光芒,四处游走。

    “你好像发抖?”程渊察觉到她的异样。

    如何保护一个人,就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知道的越少,活的越长。

    秋云目光长眺,喏喏道:“外头冷。”

    “嗯?”转转手中的灯,程渊适可而止的停止对她情绪的探究。

    人要懂得分寸,别人不想说的,莫问,别人想说的,问了也白问。

    起身对她说:“走,我带你去个地。”

    窗外透进闪动的光,这里的静似乎都有了声响,程渊走在前头,脚步声在空间内回荡,然后悄无声息的掉进阁楼深处。秋云拽着程渊衣袖,紧随其后。爬了大概一刻钟,终于见到门,程渊推开,轻风从外头灌进来,灯笼左右晃荡了几下,复归为平静。

    “来。”程渊垮到门外冲她招手,背后是漫天星火。

    没想到有天可以踏进程家宝阁,还记得曾在门外立身看它,只觉得装潢富丽,高不可攀,进到里头却满目残败凋零之感。

    外头的热闹吹不动台阶上积的灰,窗外投进来的光,刚好将无人修理的博古架残容暴露。待到楼顶,推开门,先见脚下碎瓦石栗,又见朱红色栏杆摇摇欲坠,飞檐下,风铃挽结,风催无用,不复叮铃之音。

    迈出几步行到观景台,眼前却豁然开朗,只见满城灯火,尽收眼底。满天流星萤火,脚下花灯十里,星河流荡。

    心境瞬息开阔,胸中一口浊气舒出。

    程渊与她并肩而立,缓缓开口述道:“我家世代信佛。先祖曾做过僧人。有位书生夜宿山门,至此一直在庙中住下,时值国家动荡,风雨飘零,天灾人祸接踵而来。寺内僧人四处逃窜,只剩先祖和他同伴青灯,他卧病在床,全靠先祖外出化缘度日。后来书生不告而别,听闻是去投军。那书生,便是本朝太祖。先祖为化缘,引出一段姻缘,还俗归尘。他欲寻到先祖报恩,却只剩荒冢一堆。从此程家便受皇命服佛家之事,包揽寺庙兴建,逐渐积攒些家产。这宝阁为我高祖所建,后多番修葺,外人传言此阁收录舍利子。”程渊摇头笑笑:“实乃无稽之谈。”

    “确有珍宝,却是一颗牙齿和一盏旧灯。”光落在他眼睛里,他的眼睛比光还亮:“你听着,别觉得好笑。我先祖的姻缘便是由其引出。那时城外有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姑娘回回为我先祖布施,默默将吃食递过从不多言。直至某天从馍内竟吃出颗牙齿,才得知,原来姑娘偷偷藏下食物,被家中长辈发现惩戒,牙齿打落在粟面内,姑娘不知仍做成馍馍。我先祖听闻此事,一宿静坐。后与姑娘结成夫妻,破了色戒,背上着相的罪名。先祖母产子辞世,先祖独自育子成人,待子成婚后,便静心礼佛,不再过问尘世,后手握先祖母遗物,吞药弃世。留书一封与妻合葬,并将牙齿置于佛前青灯上。便是此间两物。”程渊指向宝阁顶上四面密封的龛笼。

    “可这里不像常打扫的样子?”秋云吹起栏杆上的灰。

    “我们家因为礼佛,又因先祖鹣鲽情深,家规云一生一人,不得再娶不得纳妾。所以子嗣单薄。自祖父游历不事家务,我父亲接管程家。他这个人……”程渊眼中升起雾气,脸上神情纠结,仿佛心内拉锯:“害死我母亲,再娶我姨母,败坏家规,端的是可恶。但他力挽狂澜,救回差点被我祖父败坏的家业,并开商拓业,不再拘泥寺庙兴建之事。祖父散漫,父亲无佛心,我外出求学,宝阁渐渐无人看管,萧条成眼下这样。不过……”程渊伸手撩动风铃:“先祖父母恩深意切,又何俱雨夜屋漏。”

    风铃笨拙的动了下,发出嗡嗡声。

    “秋云,若有人想害你,我也可打掉他牙齿。”程渊调转话头玩笑道。

    秋云轻笑,笑里含着些许苦涩:“若是,你不能动之人呢?”

    他身背向繁光,嘴角含笑,颀长的身影侧对秋云:“便被他打落牙齿。”

    秋云仍对着楼下风光,未听见后头他的轻语,如尘埃落地:“也护你周全。”

    秋云笑言:“行,若真有人欺负我,我第一个找你。咱们景儿也看够了家谱也点了,妹妹们该找我了,下楼去吧。”程渊笑着应了。

    两人来到街上,正瞧见驼铃欲领秋雨秋月去看那艳光灯。被程渊逮到呵斥了顿。秋雨看驼铃挨训的憋屈样,在旁幸灾乐祸的笑,接着便挨了姐姐的训斥。

    秋云本想履行承诺,请程渊喝八宝汤,他挥手不爱那玩意儿,眼见天色不早,催促秋云快快回家,又唤驼铃备车送她。被秋云拒下,三姐妹一人提盏灯笼由程渊等人送到城外搭车回家。

    待秋云走后,程渊掉头向佛塔旁的灯铺,命下人挨家打听,是否见过位眉目清秀,嘴边梨涡浅浅,穿青布衣裙的姑娘。

    竟有店家真的见过,并非秋云容貌过于惊艳,而是随她一道男子的面具太过惊悚。

    店家形容时拂胸道,简直及得上自己老婆从前那位相好的真容。店家又说,姑娘同那丑鬼手拉手亲密非常,莫不是面具挡了他的俊脸,看身姿俩人倒是极为般配。

    被驼铃呵道,连个美人儿灯笼都没,懂什么俊啊丑的,咱公子这样才叫俊。

    店家不满的瞧了眼愁眉的程渊,心下想,你家公子确实俊俏,却连个小姑娘都伏不住,白长副好皮囊。

    程渊不理二人口舌,蹙眉敲扇沉思,秋云为何要隐瞒此番遭遇?而面具下,又是谁?

十五章

    程渊差人继续打听,稍稍有眉目。

    谁知过了七夕几日,父亲飞书一封,要他赶快前往京都,家中生意有变。

    程渊搁了信,踌躇了番,提笔书信一封,唤来西侧门门房小厮,命他将外出的口信带给秋云,又召见与秋云有一面之缘的顾管家,吩咐若十日未归,将信交予秋云。

    带着驼铃往京都去了。

    却说秋云自遭遇这些事,除卖泥丸赚点投机的进项,便无甚太大的收入。小舅那边赚的钱全去收购牛皮,家中现下每月收入不过六百文,却雷打不动支出药费五百文,加上日常开销,已经渐渐在挪用老本。

    还好张老汉给一百两银票,秋云至今未动,只等寻找好生意投进去。

    天渐渐凉起来,蝉鸣消退,门口那棵梨树上日渐挂果。

    这日,秋云正在院中同秋雨算账,这妹子,学堂里先生让默的字没一个对的上,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材微硕,垂着背,挽个包袱,面带苦相的女人,探进半个身子,小心着的问:“云丫头,你爹娘在吗?”

    秋云闻声而动,见来人是自家三姑张枫,立刻起身带笑将院门打开:“在呢,三姑,进来说话。”

    凑近才看清,张枫的脸是肿着,眼睛比脸还肿。

    秋云略略诧异:“三姑,您这……?”

    张枫忙用衣袖去遮,勉强笑了笑说:“没啥。”

    “……还没啥,三姑你快坐。”秋雨跳过来拉张枫到她默书的凳上坐下,歪着头瞅她,心痛道:“看您的眼睛,肿的跟去年侯村长寿宴上的寿桃似的,圆乎乎红彤彤。我一早没吃,肚子都饿了,啧啧,那寿桃,那豆沙,可甜了,吸溜……哎哟喂!姐……”头上“得”挨了下,秋雨不满的嘟嘴。

    秋云不理她,朝屋内唤爹娘。

    张勇在床上躺了两月,现下已渐渐能走动,听到喊声,由刘氏扶着,两人从内屋里出来,见到张枫,均是一愣。

    “她姑……”

    刘氏话音未落,张枫泪水已涌上眼眶,慌慌张张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仿佛有无尽的委屈。

    秋云赶紧又去端来两条凳子。三人对坐,张枫任刘氏握住她的手,由眼泪横流,很快在下巴凝聚成水,滴落在地,仿佛有声。

    农忙已过,秋收后人们闲耍,偶尔有人从门前经过,吆喝着唱着歌,或挑着担的人停下问路,有那调皮的孩子,用石头往梨树上砸未成熟的硬果儿,没砸着,石头掉在旱沟内发出一声闷响。

    便在这轻松愉快的秋日午后,听张枫期期艾艾讲刘屠夫休她之事。

    语毕,众人皆沉首不语。

    唯秋雨童言快语率先骂道:“天杀的刘屠夫。”

    刘氏还不及呵斥她,她作出发狂的样子将字帖举过头顶妄图扯成两半,却又顺着秋云的目光,缓缓放在桌上,抹抹整齐摆的方方正正,嘴里哼道:“真是气死人了!三姑,来我家吧,我们家穷,可是从不打人。”

    不待张枫回答。秋云支开调皮的妹妹:“去院后头帮秋月锄草,半个时辰内不许回来。”秋雨哦了声,撒腿跑开。

    “二哥,二嫂,不是我想叨扰你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你们看……”说完咬咬牙撩下包在颈上的麻布,颈部不多的皮肤袒露出大块的淤青,令人心惊:“他在外头找小的,我装作不知,他在外头赌,我给他送钱,他打我,我便受着,可是如今,他将我休了,我没办法,忍气吞声的事儿我是做够了。娘让我回头去求他。跪久了,就没人当你站得起。可这人要没骨气,跟臭水沟的虫豸有何区别。我这前半辈子,都是为他而活,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后半辈子,我想开了,就是吃冷水到阴曹地府去套头拉磨,也不同他蠕在一起。”张枫难得狠厉,夹杂她满脸的泪水,生出绝望的感觉:“不下蛋的母鸡……呵,说句世道不容的话。他在外头一个个的,有无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坏了的种如何结的出瓜,倒怪田不肯使力。咱们女人啊,太苦……”

    农耕文明,生产力不发达,儿子就是第一生产力。莫国政治清明,商业繁荣,此等偏见却也难免。

    刘氏哪怕已育有三女,仍时常受婆婆辱骂子嗣问题。张枫嫁去刘屠夫家多年,虽无婆公念叨,但刘屠夫此人无能好面,并非良人,对张枫不孕多加羞辱。

    刘氏和张枫惺惺相惜,聚在一起时,也曾时常说些心里话。如今张枫被休回家,遇见娘亲兜头便是责骂,怕她坏了家风名声,累及待字闺中的小妹。张枫赌气扭头便走,游荡田野才觉无处容身,只能来投靠待人宽厚的二哥二嫂。

    见刘氏张勇默然不语,张枫以为二人要将自己赶走,忙起身下跪,被秋云拦住。

    刘氏泪水连连的去扶她,嘴里怨道:“行什么大礼,你也不怕折了你哥嫂的寿。”

    “嫂嫂,别撵我走,成吗?我一把子力气,家里收猪抗肉全靠我。别人起早贪黑,他是做晚不做早,成日睡到午后才去摆摊,我舍不得这门子生意,每日赶在鸡叫前将肉拖到市场上,寻个小厮守摊子,做好饭菜又回市场上。洗衣做饭我也不成问题,那砍脑壳的最是好吃,若饭菜不合口味,必要动手动脚的打骂,我成日在灶头上琢磨,只为少遭点罪。”张枫摊开手,手上全是老茧。

    握住她的手,刘氏觉得像握了块铁疙瘩。

    张勇在旁说道:“你说的什么话,竟是把哥哥嫂嫂当豺狼般狠心。我只担心家贫苦了你,可再苦,也不能把你往那火坑里推。你且安心在家住下,往后,有我三个女儿一口吃的,便有我妹子一口吃的。”

    刘氏和张枫哭作一团,张勇眉头紧锁,秋云没出声,暗自叹气。

    晚饭是三姑做的,菜是青菜,米是杂粮,但味道确实不同。秋雨就着炒豆角吃了两碗饭,撑的不行,还嚷嚷要用汤汁再泡一碗,被刘氏制止。

    刘氏知道现下家里全靠秋云当家,同秋云商量道:“云丫头,你三姑住在家里,没啥想法吧?”秋云挑了筷子酸菜炒辣椒,瞟见三姑虽埋头吃饭,手中拿筷子的手却变缓,说道:“我没啥想法,倒是三姑,还得靠自己立起来才行。”张勇和刘氏瞅了眼不知所措的张枫,叹了口气,没说话。

    过了几日,张老汉寻到张勇家打听张枫下落,才知三女儿已在儿子家住下。

    带她回家,她却是不肯,只说:“爹你家去吧,女儿已给家中抹黑。”

    “你莫听你娘胡说,她懂个甚。你在你哥哥家住着像什么样子,你如今还年轻,趁着爹能动,给你凑点嫁妆,早早找个好人家。”

    张枫只将手中棒槌挥舞,好像和石板上的衣服有仇:“爹,别再提人家,我跟死过一次的人没区别,鬼门关里走一遭,撞的头破血流,凡事都看淡了。您有几个钱傍身,都是您的,我已经受父母恩惠够多,不想再添您的辛苦。”她停下,继续道:“云丫头同我说,得靠我自己立起来,爹,您看这话说的好不好,对不对,这才是我的正经出路啊爹。”

    “你要咋立,你瞧瞧,那田里孤寡寡的女人,哪个不是背后有个汉子撑腰,你何必去挣出头气,连那庙里的姑子都要凑成一堆,你立个棒槌!”张老汉的想法是承古而来,比那河边绑船的墩子还稳,比那村口的石磨还硬。

    “那爹莫说了,咱们走马道的走马道,走水道的走水道,各不相干。只是爹眼睛精些,莫给小妹招个混账女婿。”张枫同张老汉说不通,端了洗衣盆朝屋内走,张老汉弓着身子跟上,两人前脚不同后脚,张枫哐一声将门关上,差点撞上张老汉的头。

    张勇在里间听到动静,杵着拐杖出来,见三妹坐在凳上抹泪,外面爹正在唤门。

    “怎么不要爹进来?”张勇挪动身子去开门。

    门开了,张老汉冲进来,指着张枫还想骂,手抖来抖去,丢下句哎,又夺门而去。

    冲到坡上正遇见田间归来的秋云同刘氏,秋云喊道:“爷爷,从家来急什么,再回去孙女给你冲枣茶吃?”张老汉只埋头猛走,嘴中骂道:“种树还有枣吃,养儿养女得气吃。”秋云扭头问刘氏:“谁招我爷啦?”刘氏皱眉:“屋里人?”

    两人回家,听张枫哭诉一番。

    秋云反而笑了:“姑你说的很好,咱们女人也能像门前的旗杆样,立得笔直立得潇洒,不需要他人帮扶。咱们不急,慢慢来,路都是走出来,人都是逼出来的。”

    刘氏忙拉她:“小声点儿,狂言狂语,传出去,我看你咋嫁。”

    秋云不反驳嘿嘿一笑,顺着刘氏说:“我这不是帮我姑姑涨涨士气嘛。”

    张枫听进心里很慰贴,对未来虽然茫然,仿佛也不是全无出路。像是有人暗暗给她指了门,透出点光来,她在门前徘徊,却已有了开不开的选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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