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军行
“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百余人的行伍,音律不齐的唱着传颂千年的古战歌。
这条通往安北都护府的官道上,如这样的队伍,今日已不是第一队了。
大乾,隆盛九年八月,十万胡骑南下。
烽燧狼烟不过半日,便将胡骑南下的消息传回无定河南岸的安北府。
安北都护李思哲,率安北府边军两万,会同左右南岸四守捉城边军两万,计步军两万八千,骑军一万两千,共四万人渡河。
两军战于无定河北岸,四万大乾边军与十万胡骑连战十日,大乾关内道援军五万赶到,胡骑望河兴叹,五万余残骑北归,安北军四万战兵不足万人,自此此战基本结束。
安北都护府沿千里无定河横卧在大乾帝国的北方,西面是千里沙漠,东面是千仞山脉,千仞山脉的另一侧是安东都护府。
千里无定河将这块平原分成两份,安北都护府于南岸筑一府十城,北岸星罗三十六镇一百零八戍,棋布三百二十四烽燧,甲兵十万余。
八月底的一战,战陨三万多人,幸好,此次胡骑南下求快,没有如往常先破河北镇戍,后渡河劫掠南岸。
九月初兵部军令如山,各道折冲府抽调五万府兵前往安北都护府,一方面补充兵力,一方面替换戍期已满者。
大乾以武立国,男子十五束发,便会前往各折冲府录名,冬日训练选锋,选中者为府兵,授永业田,两年期满的府兵补充到边军中,前往四大都护府戍边,等到府兵就位,边军因战致残或者戍边三年以上者顺着府兵来的路,回到自己的家乡折冲府。
五年期满者由折冲府考评,评优者补充到禁军,评上者经吏部授官为各州县尉,评中者归于刑部添为捕快,评下者归家。
此时,苏策身着皮甲,左手牵着一匹青驳驹,马驹歪着头,用湿润的大眼睛看着苏策。
马驹的乌黑纯净的眼睛,让苏策想起来一只叫做贝贝的京巴狗。
很多的记忆已经斑驳陆离,很多人和事已然想不起来了。
一想到家中老迈的父母,还有家中的娇妻,苏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两年前,跟随着村正和一帮小伙伴们去余杭折冲府参加选锋。
选锋是每个大乾帝国的男子都会参与的盛事,经过折冲府两年的军伍打磨,合格者可以拿到选锋令——一枚被打磨掉刃口,有着特殊印记的箭簇。
获得选锋令的人,可以选择成为一员府兵,也可以选择县学读书,不过要是过不了县试,又不想从军,那就交回选锋令,终生不得踏入仕途,作为平民,平凡一生。
本来苏策的打算是拿到选锋令之后,考入县学,江南道文风昌盛,加上自己私塾所学,考取功名后,不说位列朝堂,做一方县令也不算白过这一生。
可能是因为两世为人,让苏策的精气神比起普通人更足,身体的恢复速度也远超常人,苏策也搞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每天不管多累,一觉醒来,力气都会涨很多。
再加上三岁开始家里的老父就以培养府兵的方法训练苏策,让苏策自小就打下来一个好底子,虽然没有生撕虎豹那么夸张,但却有着比常人很快的反应速度,更充沛的气力。
虽然不是天生神力,但是十几年水磨功夫下来,折冲府的正值壮年的都尉已经在拳脚上比不过苏策。
折冲府的两年时间里,苏策接受有关于府兵的各种训练,也以首名拿到了选锋令。
官道十里一驿,众人随着骑着戎马的折冲府旅帅苏宁进到驿站里面,驿站的东侧是一个边长百丈的方形平地,折冲府的队正,伙长,伍长督促着年轻的府兵以伍为单位围坐在一起,十余个驿卒担着扁担,苏策已经不是像第一次见到那么感到惊奇,稀罕。
官道驿站就和原来世界的高速服务区一样,那些驿卒扁担下挑着各种府兵所需。
苏策看着同期的府兵们,有人耐不住嘴馋,掏出铜钱买下驿卒扁担中的果脯,看着府兵被酸掉牙的果脯酸的口水滴落,众人传出笑声。
从军和科举是大乾百姓改变出身的唯二办法。科举有不第,从军有伤亡。所有的出人头地都是有代价的。
苏策眼神望向南方,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家里会变得怎么样,家中的兰儿昨夜有没有盖好被子,这姑娘睡觉不乖。
兰儿,全名王兰,是苏策去年过门的妻子,苏家和王家只是杭州城外大湖庄的小户人家,两家有父辈从军获得的永业田,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年年有余。
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苏策很快从离家的思念中清醒了过来。从大青,也就是那匹青驳驹背上的布袋中拿出一块死面饼,掰碎了放在粗瓷碗中,撒好自己在家做好的调料,说是调料,也就是盐加上一些香料的粉末。
伙长们从驿站抬回驿卒们提前熬好的羊汤,已经有士卒排着队去买热羊汤了。
苏策从怀里摸出来两枚铜钱,这羊汤可不是免费的,一手端着粗瓷碗,一手拿着两枚铜钱,也排上了队。
热腾腾的锅里面没有肉,只有白色的羊汤,羊汤很鲜,把铜钱丢到竹筒里面,换来半葫芦瓢的羊汤,面饼和羊汤迅速混合起来。
“苏策,你这吃法有点北地的感觉!”插着腰收钱的队正刘成冲着苏策打趣道。
“您也试试,味道不错!”苏策没有和队正多说话,端着碗回到自己伍的地方。
府兵们很快安静了下来,吃着各自碗里的食物。
苏策用木勺往嘴里刨着碗里的泡好的碎饼子。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这句话是无数人的梦中遗憾,即便是有了异乎常人的身体素质,做到上面任何一点也不容易,实力机遇缺一不可。
他犹记得自己上辈子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打工仔,远大前程并不适合自己。
即便是从军,为的也不是马上封侯,只是希望可以稍微过一个不那么平凡的人生而已。
吃完碗里的食物,用清水清洗完粗瓷碗,苏策和同伍的人靠着眯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又要赶路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路上苏策发现了一件事,这冷兵器作战真的很讲究季节。
每年春季,大乾都会派骑兵北上草原,此时大乾的战马在冬季靠着充沛的粮草贴了一身膘,而草原上的马一个冬天饿得瘦骨嶙峋。
夏季高温,冬季寒冷,不管是草原上的九胡,还是大乾边军,都不会轻言兵戈。
到了现在时节的秋天,草原上的马儿缓过劲了,九胡骑兵便会南下劫掠。
想到折冲府的老兵们晚上闲聊中谈及的戍边经验,今年九胡没有劫掠到粮草,这个冬天在北岸的戍堡和烽燧堡不知道又会被攻破多少。
一道无定河,两岸埋枯骨。
第二章 小河烽燧堡
从秋中走到初冬,四千里的路,走了快四个月,要不是今年安北都护府折损了太多边军,苏策这批府兵最有可能便是被分到安东都护府的水军中,只是造化弄人。
“安东蛟龙腾四海,
安南毒瘴大肚腩。
安西黄沙卷金甲,
安北年年埋枯骨。”
这首边军中的打油诗说尽了四大都护府的境遇。
安东都护府,一府六城五大港,四万铁骑镇守辽东,五支水师纵横海域。
安南都护府,一府九城,九千守捉郎呼啸山林,六万赤血军钻山越岭。
安西都护府,一府七城,流动驼城威震西域,八万乾军破军百万,百国称臣。
安北都护府,年年岁岁埋枯骨,岁岁年年府兵行。
虽说如此,大乾的军中将领四成出于安北边军。
战损愈多之地,军中战功愈盛。
眼前城墙三丈半高的安北府犹如一只酣睡的卧虎,城墙面上刀劈斧砍的战争痕迹和苏策记忆中精致的杭州城截然相反。
这是一座军府,唯一的用途便是战争。折冲府的老兵们交接完兵策后,和苏策这百人打了一个招呼,便骑着马匆匆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从各折冲府来的府兵们进了城,便被打散重编。
就和一汪水分成一滴滴水珠,转瞬又融入到其他水洼里一般。
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物尽其用。轮番的新府兵是没有加入安北府正军中的资格。
四个月为一期,烽燧一期,戍堡一期,军镇一期,满此三期优者入正军进安北城,弱者进守捉城,待三年期满,若还活着,便有了选择调出边军。
但是,这前三年没有选择,只能在边军,胆怯者盼望北无狼烟,好功者只盼日日狼烟。
苏策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不坏,这次他抽中了去烽燧堡的竹签。
自己抽的怨不得别人。
烽燧每三十里设置一座,有烽帅一人,管烽卒五人,配驮马三匹,驮着兵器甲胄和工具。
去往烽燧堡的六人,身上的负重都不轻,每人带一弓一壶箭,一把横刀,还有一把随身障刀,一块磨刀石,背着九斗粟米和两升稻米,在冷冽的寒风中步履蹒跚的往北前行。
一路上,烽帅李丰没有多说话,苏策和其他四个人便聊了起来。互相介绍认识后,话题却并没有打开,冷风往嘴里钻的感觉不是太好受。
走走停停,既要防着越边的胡骑,还要防着藏身枯草的土狼,六个人走了两天这才到了这一次的目的地——小河烽燧堡。
小河烽燧堡,隶属安北都护府西三守捉城第三镇第一戍,第一戍也叫河滩戍,只因位置处于一片河滩地上,而小河烽燧堡就在这条河的上游,距离河滩戍三十里,东边三十里是同戍的黑石烽燧堡,西边是鱼窝子烽燧堡。
这些名字都是戍守的边军自己起的名字,黑石烽燧堡顾名思义,建在一片黑色石山上,鱼窝子烽燧堡旁边有一个水洼子,里面有不少鱼,小河烽燧堡旁边一条几步宽的小河。
中午赶到的六人,和之前的六人交接完毕,烽帅李丰放第一趟哨。其他人都窝在土炕上睡觉,苏策没去睡转了一圈,摸了摸小河烽燧堡的底子,陌生环境,起码得做到心中有数。
小河烽燧堡不大,东西宽七米,南北宽六米,土木结构,高四丈,一共三层。
第一层高五米,由堡门,马厩和楼梯组成,堡门开在南墙的东侧拐角,只有一米宽,两米高,铁条铁钉固定的半尺厚木门,给里面的驽马厚实的安全感。
进门便是左手边是三米宽,五米长的马厩,剩余的地方呈L型,顺着墙往里面走,第一个拐角处是一个小水井,再往里走,最里面的拐角处是一条通往二层一米宽的带墙土质楼梯,当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第二层四米高,两米半宽,五米长的土炕,灶台,烟囱顺墙通往三层。
三层露天,用土坯垒着三米高的烽火台,中空结构,四周是一米半高带着弧度的女墙。
整个烽燧堡墙宽一米,以两寸厚的木板充做楼板,上面在铺上河边长的长杆草掺杂着黄泥抹平,变成了上一层的地面,二层的灶台和土炕明显垫高了一尺,既保温又隔温,整个“楼板”厚半米,结实程度可想而知。前面裸露分土坯明显能看到干枯杆状植物。
厚实,稳重,用料扎实,就像一块方形巨石守护在小河旁边的高地上。一座烽燧堡不是前人建成,后人乘凉的产物。
每一代管烽卒都会不遗余力的把烽燧堡加固加高,平日里多出一份力,真碰上胡骑就能多坚守一刻,在这直抵胡骑的烽燧堡内,没有谁会拿自己和同袍的性命当做一个乐子。
墙上插着很多磨的光亮的木拐,不用多想,这是挂兵器的地方,在墙根处是用小土坯垒成的“储物柜”。一座小小的烽燧堡,集放哨,预警,战斗,生活为一体。
物资中武备肯定是重中之重,三副铁质札甲,六副皮甲,六只长枪,十二把横刀,两张长弓,两张角弓,两张稍弓,一把臂张弩,三壶破甲红羽箭,六壶平射白羽箭,三壶重弩箭。
除此之外,还有六人背回来的五石半粟米和一石多稻米,上任留下来的三四斤干肉,十来斤鱼干,三匹驽马自己背着的六斗黄豆,灶台边堆着晒干的马粪块。
苏策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但是却有些不忿,跟着自己走了四个月的马驹被征用了,或者说被强制买卖了。
一匹建昌驽马驹,抵做三贯钱,苏策戍守烽燧在即,只能折价换成银锭。
屋外的白毛风卷着雪粒拍打在厚实的土坯墙上。苏策也累极了,跟同袍一样钻入毯子中。
这毯子还是都护府配发的,狼皮为主,兔皮为辅。
都护府除了精粮,也就是稻米需要朝廷供应外,在南岸有着十二万户的军屯,民屯,犯屯。
每万亩设为一屯,屯兵五百人,十亩田养一个兵。每屯设有屯官、屯副,不由军事行政长官担任,而是从士兵中选出的“善农者”担任。除了一半供屯军自己外,剩下的一半供给都护府正军。
安北都护府十万边军,十二万屯军,沿着无定河将昔日荒凉无序的草原逐步的开发出来。
河滩地平坦的地形,不需要管烽卒外出巡逻,只要时刻站在堡顶瞭望即可。
六个人,每人两个时辰,其余时间或者打磨自己的气力,或者外出打猎,又或者蒙头大睡都可以。
不过每日太阳初升的点卯必须参加,不然以逃兵论处。
大乾军律严格,戍守,行军,作战都有严格的军律把控。
睡了一会儿,苏策就被叫醒了,苏策轻手轻脚的从炕上爬起来。
穿上装着四斤棉花的黑色深衣,烽帅李丰帮着苏策披甲,苏策记忆中的自己还是两年前那个初入折冲府的小孩,一切都觉得很容易,现在物是人非,厚实的肩膀,粗壮的四肢,折冲府两年的打磨无疑让苏策收益良多。
上了堡顶,三米高的木制瞭望塔上树立着大乾的军旗,黑底黄绢,一个大大的乾字,下面的红布流苏只有一条,军旗代表着此地归大乾所有。
臂张弩,和长弓没有挂弦,弓弦放在两个小皮囊中,两个箭壶,一个里面放着重弩箭,一个放着破甲红弩箭。
在瞭望塔的木桩上还挂着一面铜锣,若是发现敌情,可劲敲锣,一人堡底封死堡门,五人上高台杀敌。
狼烟一起,生死不问。
烽燧堡有上中下之分,一伍为下,两伍为中,三伍为上,若是人数再多一点,便可称为戍堡。
戍堡两伙为下戍,三伙为中戍,五伙为上戍,再多便称为镇。
中镇三百人,不足为下镇,五百人为上镇。
在往上便是守捉城,都护府,守捉城屯军一万,正军五千,都护府屯军正军各两万。
烽燧,戍堡,关镇钉在北岸,守捉,都护守在南岸。
戍堡依照河流地形设置在险要处,关镇设于渡河处,烽燧自戍堡往北沿伸三十里,连成一线。三层体系,牢牢地控制着无定河北岸百里之地。
这些都是路上沉默寡言的烽帅李丰告诉苏策的。
冬天的太阳落得快,小河烽燧堡的炊烟袅袅升起,很快便闻到了稻米的清香。
苏策手左手扶着腰间横刀的刀柄,右手抓着长枪,眼睛机警的远眺四方。
白毛风可劲的往袖口衣领里钻,苏策左手伸进腋下,掏出来一条暗红色粗布,缠绕在脖子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只是袖口的寒冷,让手指僵硬。
不知道这一趟哨站了多久,关内道刘三郎上来替下了苏策,苏策回到二楼,活动着僵硬的手指。
剑南道周正笑着指着灶台,苏策掀起锅盖,里面温着一大碗米饭,上面铺着三片干肉和半条鱼干,还有发黑的看不出种类的干菜。
“烽帅,苏策下哨!”苏策左手捶胸行礼。
烽帅李丰左手狠狠地砸在右胸口的盔甲还了一礼。
“可有敌情?”
“无!”
“可有懈怠?”
“无!”
“可有军械损失?”
“无!”
“去吃饭吧!”
“喏!”
三问三答后,河南道赵俊俊和剑南道周正凑到端着碗刨食的苏策旁边,小声说着两人的谋划。
河东道关岳抱着横刀靠在墙边,眼睛装作不在意的看着三人。
第三章 猎兔
一般所谓的胡骑犯边,要么是上万人的大股入侵,要么百十人的小股侵扰,要问大乾边军最烦什么,便是百十人的小股入侵。
人数过万,胡骑南下的速度最慢,安北边军有足够的时间组织防御,一如五个月前。
百十游骑最可恨,灵活,狡诈,残忍,一旦偷渡过河,不知道多少边地百姓遭罪。
大乾军马不弱于草原马,但是大乾军队六成着铁甲,行军速度不如胡骑,所以大乾边军最烦游骑。
也不知道广袤的草原怎么胡人部落打垮一支,过几年又会冒出两支,自有文字,青史之间,北地狼烟便不时出现。
赵俊俊和周正两人的谋划很实际。
“苏策,明日我和俊俊,准备去下套子,猎几只兔子,打打牙祭,还能落些兔皮。”
苏策看着自己有些红肿的手,便知道这两位为的不是打牙祭,而是兔皮。
“烽帅允了吗?”苏策看着检查武备的李丰小声地问道。
“之前就允了,不过不能离堡太远。我看过了,河湾那边,草长的丰,那里边准有很多兔子,咱们不贪,六只足矣!”
周正偷偷看了一眼李丰,看到李丰点头,笑着说道。
李丰是军屯出身,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满脸的胡茬子,娃娃都四个了,相比起手下这不到十八岁的少年郎沉稳太多了。
苏策把碗里的米饭吃完,再把最后一片干肉放在嘴里当做零食细细咀嚼,洗完碗,众人便爬进了被窝,锅里留了点热水,苏策为了不让自己齁死,喝了大半碗,这顿饭是李丰做的,量大管饱齁死人。
躺在炕上,众人很快入睡。
少年人总是好动,一大早,六个人呲牙咧嘴的咬着柳木棍,清洁牙齿,李丰煮了一锅粟米,粟米五升,水有点加多了,干肉放了不到二两,切的还贼小,三合粗盐,果真是量大管饱齁死人。
吃完午饭,苏策三人穿着皮甲跑去一里外的河湾,赵俊俊在兽道上设置简易的捕兽套,材料就地取材,枯草搓出纤维,缠绕成线,草原上什么最多,不是牛羊马匹,亦不是兔子土狼,而是老鼠。
赵俊俊设置的陷阱抓不住兔子,兔子的力气大,只能抓抓老鼠。
苏策给稍弓上挂上弓弦,抽出一支白羽箭,手臂微提着稍弓,冲着远处的周正点点头。
周正咧着嘴,少年人的活泼在脸上浮现,三米长的长枪,横扫千军,割断了不知道多少草叶,打草惊蛇,现在是打草惊兔。
聪明点的兔子会钻回老窝,傻点的在枯草间亡命奔逃。
苏策眯着眼睛,观察着草丛中的异动。
“嗖!”
“嗖!”
“嗖!”
三支白羽箭,平直的划过空气。
“好箭法!”
苏策冲着周正傻笑,收获不错,三支箭,射中了两只兔子,刚刚入冬的兔子正肥,放下弓弦,把弓弦收好放回皮囊中。
周正把白羽箭拔出来
“没伤着箭,换个地方!”
苏策点点头应道:“可!”
赵俊俊认真的布置陷阱,冲着两人嘱咐道:“别去太远!”
苏策和周正不傻,万一碰到游骑,离烽燧堡太远,那是自找死期。
一个上午,三个管烽卒累的不行,回烽燧堡的步伐都有些凌乱。
周正和苏策抬着一杆长枪,在长枪上绑着着一串肥兔,细细一数竟有九只。
赵俊俊拎着一堆根茎物,这是他找着的草药。
苏策和周正听着赵俊俊不厌其烦的嘱咐:“这个是甘草,这个是麻黄,这个是柴胡,要是得了风寒,煮水喝,睡一觉就能去掉风寒,我在河湾那边发现了一小片,以后去了要记得带些回来。”
三人回到烽燧堡,将手里的的东西放下,冲着烽帅行礼。
“收成不错!兔子给我,草药放在箱子里,去休息吧!”
得到夸奖的三人,脸上带着红润的笑容,傻乐。
李丰抽出障刀,刀子一划,用手分离这肥兔的肉皮,兔皮堆起来,兔肉,内脏能吃的兔心,兔肝放在一个木盆中,其他的丢到另一个破旧的木盆中。
不到半个时辰,小河烽燧堡的堡顶上挂起了一串兔皮,李丰心疼的从盐罐中掏出粗盐,小心的抹在兔肉上。
“周正把这些杂碎丢到外面去!俊俊去上哨!”
一边处理着兔肉,李丰一边指挥着手下五个年轻人。
“烽帅,要不中午的饭我来做?”苏策看着李丰准备上手做饭,想到昨天晚上那顿齁死人的米饭,询问李丰。
李丰正头疼怎么做饭呢,昨天那是大家伙好几天没吃上热乎的,对味道没有要求,现在苏策冒出头,不管好不好,总是个盼头。
“你来整!”
苏策连忙点头。
抽出自己的障刀,从李丰手上接下唯一扇没有盐腌的兔肉。
障刀从肉上刮出不到二两乳白色的脂肪留作备用,从自己的布包中拿出来一个竹筒,里面的调料是苏策最后的存货了。
想了想,又去箱子里面拿出来一些甘草,从一楼打了一盆凉水,把甘草洗干净切片,兔肉切块。
兔脂丢到锅里,熬出荤油,丢入甘草片,从竹筒中挖出一汤勺调料,也一同放进去,紧接着兔肉下锅,放入椒姜盐,盛饭的木勺来回翻炒,一股肉香开始在烽燧堡弥漫开来。
倒半碗清水,盖上锅盖,焖煮,过了一会儿,看着兔肉熟透,盛到菜盆中,放在灶台上借着灶台保温。
大乾军队平日每卒每日粟两升,盐一合,或者替代成其他食物,这不是战时,战时的食物种类用李丰的话讲那是进了酒楼。
今晚有五斤兔肉,苏策倒了一升米进锅蒸成米饭。
西边的天空染成了红色,米饭也蒸好了。
六个大海碗,碗里平均分配着米饭,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李丰拿着木勺把兔肉一勺一勺倒进六个海碗里。
作为烽帅的特权可以独享一只兔腿,晚上上哨的周正和苏策两人也自有优待,两人分食一只兔腿。
有平均,有特权,有优待,这是大乾边军的潜规则,没有人会去抢同袍嘴里的肉,吃饭是这样,作战也是如此。
因为不均和贪墨在军律中是斩刑!
吃饭的时候,没有人说话,并不是食不言寝不语,而是苏策做的饭好吃。
李丰学着军中将领的作风,给这个夹一块兔肉,给那个丢一块兔心,收买人心的动作,生硬却暖心。
只是吃完饭,抹了嘴,李丰闷出来一句:“以后上哨每人两个半时辰,我两个时辰,苏策就不用了,以后就做伙头!”
周正,刘三郎还有平日高冷的关岳齐声应喏,显然多上半个时辰哨和口腹之欲,三人一致选择了口腹之欲,毕竟谁也不想吃完齁咸的粟米,半夜起来找水喝。
苏策也乐得如此,不上哨不意味着活比别人少,烽燧堡物资匮乏,每人多领三十支箭,不是为了加强军备,而是留作打猎补充肉食所用的。
胜仗和美食是军队保持士气的法宝。
只是烽燧堡条件简陋,毕竟这里是帝国边疆的最前沿,一切为战争让步。
第四章 伙头和训练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身为伙头,不是简简单单为同袍做饱腹的饭食。
边地物资匮乏是现实,不管是草原的胡人还是边军,夜战无力是无数将领头疼的大事。
苏策知道这是夜盲症,胡人不吃鱼,但是汉人不挑。
这是苏策唯一能够获取预防夜盲症的办法了。
边关戍期三年多少有因为夜盲症的因素在里面,很多边军第二年夜里就看不到东西了。
心里有了大方向,具体的行动就有了方略。
苏策不会搓绳子,拜托周正和赵俊俊帮忙,杭州近海,编渔网,苏策还是会的。
两天时间,就编好了一张三米长,一米半宽的渔网。
不过在苏策准备试验渔网效果的时候。
李丰一大早就将众人喊醒点卯,周正上哨。
李丰带着刘三郎,赵俊俊,关岳,苏策四人在堡外的空地上操练。
操练说的是两个东西,操指军阵演练,练是打磨气力,两者合而为一才是操练。
边军三日一练指的是三天中除了正常上哨外,其余时间打磨气力,当然气力的打磨不是简单的去拎石锁,既要有力还要有劲。
力,就是顾名思义的力量训练,劲说的是爆发力。
苏策听着李丰的讲述,和折冲府的说的一致,自己当初还想着冷兵器时代的士卒训练不过如此,在后来两年训练中发现这里面的门道很深。
记忆中隐约记得人体肌肉有两种,红肌和白肌,这两种肌肉纤维都分布全身肌肉。它们共同组成肌肉纤维。
红肌肉纤维比较细长,白肌纤维比较粗壮一些。
白肌纤维负责随意运动,进行快速爆发力锻炼,得到锻炼的主要是白肌纤维。
白肌纤维横断面较粗,因此肌群容易发达粗壮。运动时收缩的速度快而有力,爆发力强,但持久力较差。
纤维横截面较细,在运动时红肌纤维收缩较慢,爆发力不强,但能持久耐劳。
所有就有腿勤臂稳一说,腿勤就是要求不断的跑步,增加腿部红肌,戍边的路上每日四十里的行军,练就了边军一副铁脚板。
李丰手拿长枪,猛地扎下马步,嘴中厉喝:“杀!”
手中长枪,犹如复制粘贴一样,重复的突刺,枪身犹如黑色闪电闪烁三次。收枪枪尾狠狠的砸在地上。
“军中没有花架子!枪法只有一招就是突刺,枪随眼动,端枪要稳,刺枪要准,扎枪要狠。”
经过李丰示范,苏策和众人手握长枪重复的突刺,重复三十次,然后端枪半盏茶。
突刺,端枪,重复的训练,枯燥乏味,可是长枪便需要这么练,要诀只有三个字,稳,准,狠。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有一招突刺。
“折冲府能交给你们的,我教的也一样,但是练刀记住一个字,猛,因为我等沙场之上,这一刀劈出去活命,劈不出等死。”李丰把长枪放到一旁,抽出横刀,嘴中连喝:“杀!杀!守!守!”
一劈,杀!
一扎,杀!
缠头,守!
裹脑,守!
看着只有四招,但是有句老话,年棍月刀一辈子枪,边军枪法只学突刺,刀法只学四招。沙场不是武林,讲究以命搏命。
刀法尚猛,刀是短兵,短兵利在速进,持刀陷阵,必须迅速猛进靠近对方,才能发挥刀的作用。
同时,刀之利,利在砍,劈砍是刀的主要方法,就需要持刀人刚猛有力才能奏其效。
身法为要,是指身法灵活多变,以躯干来带动刀的运动,以助刀的发力。
偃跳超距,是指跳跃轻灵,步法迅疾。
眼快手捷,是指眼法敏锐,挥刀快速勇猛。
刀术练习,气势威猛,精神勇往,身步灵活,劲力主刚,动作迅疾如风。
刀如猛虎,练得就是猛虎下山一般的“猛”。
刀不离身,左右前后,手足肩臂与刀俱转,肩肘腕,足膝胯,以及胸腰,都须与刀法配合,身械协调。
刀法所动,就应做到以身带肩、以肩带臂、以腕制刀、腰腿助力。例如抡劈刀,须拧腰转体,右肩前顺,肩动而臂伸,腕随臂的挥动而转动,使刀的劈法借助于腰、肩、臂、腕的整体活动而将力量发挥出来。
身腰不活,肩肘腕僵硬,不能形成整体活动,身械也无从协调,刀法也无从发挥。所以刀术练习,其用法,亦唯以身法为要。身械必须协调。
没有绝妙的招式,只有凶狠的以命搏命,这就是边军的宿命。
练完刀枪,李丰拿出来一把力弓,这把弓是李丰自个的,平日里没事开弓,打磨气力,力弓不在射,在拉弓锻炼臂力。
三石的力弓一般不用来作战,拉开已经不易,巨力之下肌肉的颤抖带动弓身,根本谈不上精准,所以看到话本把三石弓当做常用武器,只能骗骗老百姓,军中的弓弩手选拔标准就是能开三石弓,却不是使用三石弓,当然力气大的人使用三石弓也没有人反对。
轮流开弓三十次,苏策的胳膊不停的颤抖,这是快要脱力的症状。
没有人提醒,苏策和关岳互相揉搓手臂,让肌肉放松。
从巳时练到未时,接着就是简单军阵的演练。
五人加一伍长,六个人,这是最基本的野战军阵。
两人持长牌(长方形大盾)配横刀立于对敌一面,两人持长枪站在刀盾手的两侧,中间伍长持稍弓,最后一人站在最后持长弓,可攻可守。
周正上哨,少一人,李丰便替周正的位置,手拿刀盾,转向,移动,攻击,防守。
没有人觉得这是玩闹,两年的折冲府训练,当做儿戏的人都被无情的赶出来折冲府,一辈子没有奇遇终究只能是一个平头老百姓。
大乾的军队由四大都护府的正军,守捉郎,屯军,皇都长安的南北衙禁军,地方州府的厢军组成。
屯军是半军外,其余各军归根到底还是府兵,也是苏策理解的职业军人。
大乾以武立国,发家靠的就是拥兵自立,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怎么会让别人重蹈覆辙,所以大乾的军制和前朝相比,兵员的流动性很大。
封爵授勋,是大乾无数男儿的梦想,封爵授食邑,策勋荫子孙。
军中大将多有爵位在身,而食邑多少对应着将领的亲卫多寡。
所以大乾军队中,看一个将军的底蕴往往是从所领亲卫的数量体现出来的。
功名利禄马上取,对于军功,大乾的封赏从来没有过迟疑。男儿尚武,正是大乾威震四方小国的底气。
第五章 杀狼
自从苏策当上了伙头,就没有人在私底下抱怨饭食不好吃了,一张破渔网扎在小河里面,每天都能提供几条鲜鱼。
正月隆冬,万物沉寂,来到烽燧堡两旬不到,众人刚刚适应了无聊的环境。
一场大雪说来就来,外面白茫茫一片,西北风卷着雪粒,能见度直线下降,这是烽燧堡最危险的季节。
因为看不到太远,往年下雪的时候,胡人的游骑随着西北风踏着风雪扑到最前沿的烽燧堡。每年都有诸多烽燧堡被攻破,里面的管燧卒十死无生。
有时候就连靠南的戍堡也不敢打包票可以固若金汤。因为关镇被攻破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
雪天,最怕两件事,落单遇饿狼,烽燧遇胡骑。
落单遇饿狼的情形,苏策就遇到过一次,就在下雪前两天,苏策如往常一样去下网处捞鱼。
一只公狼,两只母狼匍匐在枯草中,等到苏策路过时,三狼从两侧后背突袭,要不是苏策平日里机警惯了,真就着了这三只狼的道。
左手挥舞着手里的鱼,干扰狼的视线,往前猛跑一步,回身,右手抽出横刀,横挥,连斩两狼,一只砍断了狼头,另外一只,狼头耷拉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刀两狼授首。代价是左臂皮甲被咬出来两排齿洞,里面的棉衣让狼牙没有继续深入。
躬身,把最后一只狼压住,横刀往前一送,用力一扎,刺穿狼的胸口,用力横划,化开肋骨保护的心脏。胳膊下的狼,眼神逐渐变得暗淡无光。
把狼头扒开,苏策解开左臂的皮甲,撸起袖子,胳膊上有压痕没有伤口,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可没有抗生素,回想刚才一身冷汗,腿都有些打哆嗦,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刀锋见血。
一刀砍断两只狼的脖子,一刀划破一只狼的胸腹,招式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苏策不想动弹,瘫在原地,仰头看着冬日不多的蓝天,一时间有些失神。
放哨的关岳看到狼压在苏策身上,烽燧堡第一次示警金锣被敲响。
周正,刘三郎,赵俊俊听到关岳的呼喊,从烽燧堡中冲了出来。
苏策看着三个提枪拿刀的同袍嘴里大喊大叫,想要把狼吓走的同袍,眼睛里不由得湿润了起来。
在这荒凉的草原上,能够互为依靠的唯有同吃同睡的泽袍。
“别喊了,死掉了!”苏策扒开狼尸,想要站起来,腿却打着颤,浑身发抖,这不是害怕,而是体内肾上腺素含量过高导致的肌肉抽搐。
周正乐呵呵的扶起苏策,刘三郎,赵俊俊两人看着狼尸和地上的鱼,两眼放光,来回两趟才把狼尸和地上的河鱼带了回来。
回到烽燧堡,坐在暖和的炕上,苏策缓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回了神。
烽帅李丰嘴角带着笑,毕竟手底下的人里面终于有一个见了血,练了胆子。
不管是饿狼扑人,还是没有遇见的胡骑突袭,人类的行为在这片天地下,如同动物的迁徙一般,规律,残酷。
下雪后,烽燧堡的上哨人数不再是一人一哨,变成了两人一哨,身为伙头的苏策也加入了上哨的队伍。
两人一哨,日夜不休,所有人都着甲而睡,弓上弦,刀出鞘。
万一遇到胡骑突袭,除了死拼,没有其他的路子,烽燧堡里面有马,却是驽马,逃跑只是延迟死亡而已,还不如在烽燧堡高台之上,杀个痛快。
算算日子正是除夕夜,烽帅李丰没有放松,边军没有节日,如果说有,唯一的节日就是戍期满的那一天。
只是乡愁却弥漫在烽燧堡中,烽帅李丰,没事就上高台看看南边隐隐约约可见的安北城,也不知道这个隐隐约约是眼睛看到,还是心里看到。
一家老小安家在安北府的南边军屯中,只是现在回不去,家里老四,让自己回家带一条红布扎头发,自己还没有找到,李丰眼睛润了,用粗糙的手抹了抹,这还有五个小子要照顾呢。
往日除了上哨没有人愿意上去吹风的烽燧堡三楼,今天晚上的人有点多。
走马观花,晚上六个人都去转悠了一圈,停留最多的时候,就是站在南边女墙边看着南方。
李丰走开后,河南道赵俊俊上了高台,看着东南边,想到老父,眼眶便湿了,从小跟着老爹打猎补贴家用,自从十四岁那次买皮子被赖掉两贯钱,还被骂做文奴货,赵俊俊发现了在山林中无所不能的猎手父亲两鬓已然斑白。
打猎既危险又辛苦,还记得拿到选锋令,家里分了永业田,老父皱巴的脸上才挂上了笑容,只是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河东道关岳坐在炕边,从脖子掏出来一块玉佩,落魄士族不言贵,弃笔从戎,重振门楣的担子压的人不想说话。
关内道刘三郎,用磨刀石有一搭没一搭的磨着锋利的横刀,想着家里老父的嘴硬,离家的那晚,窗外也不知道是谁徘徊到了天亮,要是能回去,看看老父还嘴硬不,一声轻叹,上马从军终究是关中良家子绕不开的宿命。
周正眼睛看着四周的漆黑,星光下的雪地反射着微光,雪地像极了家里的晒盐地,商人低贱,见人低一等,征税的小吏太难缠,自从当了府兵,那个小吏就不在店里大喊大叫了,说话也和声细语了。
说不想家是假的,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美的雪景,空旷,壮丽都是自我安慰。
家中老父老母中年得子,自己却不听话,选择了这条路,新婚的妻子婚后拢共待了两个月时间,总是看不够晨间梳妆的兰儿。
说不后悔是假的,只是人生的选择,选了就要走下去,因为反悔的代价太大。
深深吸了几口冷冽的寒气,让思念的热烈降降温。
苏策扭头不去看南边,徒增乡愁,日子总是要继续下去呀!
这些日子在烽帅李丰的有意纵容下,五个人以折损七支白羽箭,一支红羽箭的代价,囤了不少肉,赵俊俊捕到老鼠都没往堡里带回过。
二十七扇兔肉,加上前两天苏策斩杀的三只狼,堡里的粗盐已经用完了,索性,烟熏肉也是带着盐分的。
由于一直有肉食,所以粮食消耗远低于配额,现在堡内不缺吃喝,可以平稳的完成戍守烽燧的戍期。
第六章 烽燧堡的平淡日常
大雪纷飞,外面白毛雪翻滚之下,人走出百米就看不着来时的路了,烽燧堡除了上哨,也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索性就在炕上互相的交谈自己的趣事,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向了众人关注的九胡。
九胡是大乾对草原胡人的总称,至于为什么叫做九胡,九为数极,说的便是胡人的部落众多。
部落化的胡人,在草原上分分合合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股势力。
没有制度的建立,仅仅以个人勇武聚集起来的势力,人死便散了。
这么多年下来,可能今年刚刚给这个部落命了名,明天这个部落就分崩离析了。
胡人与天争,逐水草而居,草原上的牛羊终究赶不上人类的繁衍,养活不过增长的人数,一看南边,汉人的丰腴之地。
穷生恶胆,纵兵劫掠成了最好的选择。
九胡南下,大乾北征,一如季风交替。
九胡为了生存,大乾为了削弱九胡。
苏策从不认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这是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生于大乾,总不可能对九胡有什么好感。
这是环境造就的,没有丝毫的办法。
百年前大乾建国的北边疆域也刚刚延伸到无定河南岸,到了现在大乾的兵锋已经控制住了无定河的百里北岸。
因为总是受到攻击,所以选择防守反击,既然提到防守,比不了马背上的胡人,汉人选择了筑城屯军,昔年安北都护府一府十城,也只是一城十镇。
有现在这样的规模,也是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通过烽帅李丰的讲述,苏策发现了一个规律,汉人善于建设,胡人更擅破坏。
或者说百年后的胡人,和百年前的胡人基本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而大乾百年前,军队着铁甲也不过两成,现在要不是因为铁甲有碍行动,兵部的那些官员恨不得把军队全变成铁筒。
聊天犯困,苏策这几天又要做饭又要放哨,着实有些疲倦,抱着横刀靠在墙上,下面是温热的炕,眼皮一沉就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旬,苏策发现烽帅李丰眉间开始紧皱起来,言语间不断的提醒着烽燧堡里面的管烽卒遇到胡人不要留手。
为了莫须有的胡骑,众人集思广益,最终想出来一个馊主意。
去年胡人南下为什么没有大肆破坏北岸的关镇,戍堡,即便是烽燧堡也没有动。
原因很简单,高耸远眺的烽燧堡,结构复杂的戍堡,建于险要的关镇,不善攻城的胡人更喜欢南边没有多少防备的村庄。
小河烽燧堡高四丈,仗着弓弩的射程,只要弓箭不断,胡人除非突袭,不然小股游骑很难摸到堡墙。
但这些并不能掩盖小烽燧堡的缺点,就是人太少了,只有六人,真要遇见突袭,要么打疼胡骑,要么力竭战死,三十里外的戍堡想要支援,那也得小半天时间才能赶来。
所以猎户出生的赵俊俊出了一个主意,往高台上放假人,材料是老天爷给的。
堆上一排雪人,大差不差的捏个人形,在把锅底的灰抹上,削根木头当做长枪,远远一看,可不就是个人站在那里吗?
就这么四五天时间,三楼高台上多了十几个雪人,用李丰的话讲,十几个人的烽燧堡,少于百人的胡骑都不敢碰,不死上一半别想碰到堡门。
等到苏策上哨时,看到白茫茫的北方,心里总是不安。自己这一伍人是去岁隆盛九年十二月开始守烽燧的,算算时间,现在是隆盛十年二月上旬。隆盛十年三月下旬,戍卫期满。
烽帅嘴里的九胡到现在也没有见着,众人也不在如前段时间双人一哨那么紧张了。
从十一月开始飘雪,十二月大雪纷飞,苏策看着感觉这几天的能见度越来越好了,雪总算是要停了。
“烽帅,雪停了!”苏策下了哨有些兴奋的呼喊着李丰。
这一个多月天天待在堡里面,众人每天除了三问三答外,说话都不超过十句。
很久不见的太阳出来了,周正去上哨,其他五人上上下下的把烽燧堡打扫了一遍。
堆在外面的马粪要铺开晾晒,屯下来的草料也不多了,要着手准备去小河边割点枯草……
里里外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
干完一天的活,身体很累,但是众人却只觉得轻松,这帮人闷太久了。
总是猫着不动,众人的饭量都小了不少。
炕上四个人在聊着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明天做什么。
苏策一边听,一边做晚食,半扇兔肉,缩水后有个小两斤,先放在自己做的案板上。
上高台,走到石块垒成的石槽,扒拉掉上面的雪,掀开石板,在冰碴雪块中摸出来一条狼腿。
幸好这狼是下雪之后打的,不然缺盐没法腌制,早坏掉了。
冬日里什么美味都比不过一碗热汤。
狼腿丢到锅里的沸水里,一边化冻,苏策一边用障刀在狼腿上划口子。
自己那竹筒调料早用完了,幸好还有赵俊俊采的草药,都是去风寒的,洗一洗,切成小片备用。
狼腿熟了三分,藏在肉里面的血也去干净了。
捞出狼腿,把锅里的水倒掉,去一口打上一锅新水放在火灶上。
烽帅李丰看着苏策把一锅泛着油光的水倒掉,嘴角心疼的直抽抽,不过却也没有多说啥,这个戍期,手下的小子争气,大块的肉隔三差五的吃,肚子里不缺水面上那点油星。
水烧开,苏策用障刀把狼腿上的肉切成大块丢到锅里,轻声叹了口气,自己这一身杀敌的本事,怎么变成个厨子了。
虽说做的也是粗茶淡饭,但是这要看和谁比,某个量大管饱齁死人的货放到一边。
比起吃,大乾帝国差大吃货帝国可不是一星半点,那是没有可比性。
即便大吃货帝国的粗茶淡饭放到大乾这边,那起码是酒楼档次。
这是差在调料上,厨艺再高没有调味品都是白给。
苏策把狼腿上的肉削切干净,剩下狼腿骨,把骨头用刀背敲几个小洞,丢进锅里。
把小半碗切好的草药倒进锅里,腌制好的兔肉,切成条,丢进锅里。
盖上锅盖,往灶台里面丢进几块干马粪,齐活。
第七章 饿胡
戍期将满,只待接替的边军到来。
六个人慵懒的晒着太阳,寒风让每个人脸上的皮肤都皲裂出小口子。
该燧帅李丰下哨了,但是李丰脸色严峻,招呼众人上了高台,指着北边二里地外往烽燧堡观望的一个胡人。
“我们被盯上了,今天我看到了两次胡人游骑!现在还在那边盯着我们!”
“不是越界的放牧人?”刘三郎昨天也见到单个的游骑,一个游骑真敢凑过来那不是找死吗?
苏策稳了稳心神,分析到:“去岁,胡人没占到便宜,燧帅说胡人春夏是不会南下的,要知道没有劫掠来的粮食,胡人可熬不过雪融。现在雪刚化一点,发现胡骑……”
“断顿了,杀老!驱老!”关岳想到之前看到的一本书上记载着两百多年前的一场灾祸。心里喊着不可能,但是嘴上却没有停。
“草原上闹饥荒,要么杀老弱,要么驱赶老弱南下,如果烽帅没有看错的话,胡骑很可能马上就要南下了!”
“不可能!”
李丰连连摇头否决,春北南下那是胡人的习惯,至少他没有见过春天就南下的胡人。
“没有什么不可能,落不下刀子的胡人会把老弱编成前军南下,走哪算哪,一帮饿疯的人,甚至不能说是人了,食人肉,喝人血,一直南下,直到死光!”
“嘶……”
关岳说的简单,但是众人一想到饿极了的胡人,这不比战场上的胡骑,饥饿会让看似老弱的胡人变成饿狼的。
“希望小关想错了吧,剩下这些日子都打起精神,真要碰到了,那么今晚估计后半夜这些饿狼就会摸上来,与其时时防贼,不如挑明了干,这是咱的命,不退!”
“安北不退!”
“咱们得早做准备了,关岳,你为旗手,大乾军旗没有倒下的。”李丰站起身来,指着木制瞭望塔上的军旗,这是一个身上带着功名的读书人,读书人命金贵,不管到哪都一样。
“燧帅,关岳不退!”
关岳看着李丰,哪里不懂李丰的意思,旗手护旗天经地义,事不可为,旗手是第一个撤退的人。
“你带着功名呢,没有拿刀子的让拿笔的上的道理。”
李丰拍了拍关岳的肩膀,接着看着苏策有些不忍心:“莫要怪我,你明白!”
秘密在这六个人里面保留不住,苏策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但是与有功名的关岳想比,只是多认了些字。
苏策点了点头回道:“燧帅,不用多言!”
李丰环视了手下五个小子,还记得几个月前刚带过来,没经历过风沙的脸蛋白润,还都是是娃娃,现在皮肤皲裂,黑红的脸庞,折冲府再白净的兵娃娃到了边军也给变成了糙汉。
“那就这么定了!
苏策气力最大,配臂张,铁甲,三壶弩箭。
我,俊俊,配角弓,皮甲,三壶红羽,一壶白羽。
周正,三郎,配稍弓,铁甲,剩下四壶半白羽给你俩。
每人配长枪一杆,横刀一把,六把横刀备用。
关岳持旗带着兄弟们的家书,着皮甲,事不可为,用命换,也不能让军旗被虏。长弓不便,用不上,一并带走,三匹马轮换着骑,赶去戍堡传消息,草原马这会儿最瘦,没有脚力,再好的马也难以追上。
剩下四人随我高台御敌。苏策准备三日干粮。”
“诺!”
五人齐声应答。
虽然只有一伍人,但是李丰下令的时候,却像有千军万马调配一般。
没有了南腔北调的唱腔,烽燧堡内响起了一片磨刀声。
赵俊俊和李丰小心翼翼的将箭头打磨好涂上油脂。
剩下四人拿着磨刀石利索的磨着刃口。
傍晚,烽燧堡一直舍不得用的柴火扎成了八捆,李丰忙了两个时辰,把柴捆用边军特殊的坑火法,将八堆木柴交错堆在四周,四堆柴火堆在了一百步远,刚好对着烽燧堡的四角,另外四堆火堆在正对烽燧堡四面五十步。
太阳刚落山,燧帅李丰把最后一堆火布置好。
回到堡内,李丰接过刘三郎递过来的碗,喝了一口肉汤,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喊了一声:“都睡饱了吧,现在起来吃饭,今晚这些饿狼准得过来。”
关岳端着碗,碗堆着狼肉块夹杂着兔肉条。抄一把粟米放到嘴里嚼,咬碎的炒熟粟米吃起来有股淡淡的糊味,混杂着粟米的香味,再来一口肉,一口汤,食物的香味随着咀嚼层次分明。
咽下嘴里的食物,关岳不解的问:“这怎么就知道胡骑会来呢?”
“嘿嘿,闻到的,吃饱了赶紧上路。”李丰端着碗,咧嘴一笑,苏策这饭做的越来越香了。
李丰从怀里掏出来一卷绢布,丢给苏策,一边吃饭一边说,苏策拿着木炭磨成的墨汁用木棍在绢布上写字。
没有文采,只是讲明情况求援,胡骑数量不明,狼烟没有办法点。
只能让关岳带着军旗晚上偷偷走。
李丰把写好的绢布封在带有印记的竹筒里,这是安北都护府底层军士专用的军令竹筒。图案是烙印有安北都护府的虎纹。转手丢给关岳,语气伤感的说道:“往南,不要回头。兄弟们的家书也在里面,带回去!”
“诺!人在旗在!家书必达!”关岳将马厩打开,在赵俊俊和刘三郎的帮助下,把马牵出烽燧堡。翻身上马,驽马,脚力不足,三十里疾行,这三匹马得换着骑,这样速度才能起来,不然胡骑很容易追上,那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过了半个时辰,五人吃饱喝足,把所有能用上的放在顺手处,李丰拿着火把走出烽燧堡,点燃八堆火堆,撒腿跑回堡内,五人一齐用劲抬着马厩里面的马槽,放到堡门后面顶住堡门。
相视一笑,便上去三层高台。此时要做的就是打草惊蛇。
夜色之下在小河烽燧堡北边十里处的洼地里,一队须发花白的胡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这些人骨架高大却佝偻,身上也没有多少肉。却在吃肉,只是旁边却摆着同类残缺的尸体。
吃肉的人共有近两百人,月光之下,这些人的眼瞳木然,不时露出狠色。
第八章 杀戮是善事
深夜,烽燧堡的炉灶内马粪块上卷着妖艳的火苗。
苏策怀里抱着一个陶罐,里面乘着灶台里带着火星的灰烬,苏策不敢放松,他愿意相信李丰的直觉。
有些东西说的很玄,但是人身上遗留下来动物性,经历杀戮的人更能感受到危险。
苏策不懂得什么是杀气,但是那天当三匹狼冲向自己的前一刻,后背一紧的玄妙感觉,让他忘不了,燧帅说那是杀气。
“呼!”,白气似箭,转瞬消逝,今天晚上的云有点多,火光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苏策庆幸自己总是捕鱼让大家吃鱼肝,虽然不知道鱼肝油的做法,但是成分在里面,吃了这么久的鱼肝,堡内六人还没有谁说晚上看不着。
“呼……嘘……”
起风了!
苏策往墙上靠了靠,用木棍把怀里的陶罐挑了挑,里面的火星多了一点。
乌云横移,月亮出来了。
苏策心里松了一口气,有月光,自己可以看到四百步外,胡人要是敢来,旁边的臂张弩可不会客气。
揉着不停转动的脖子,不停的转头环视,脖子有点酸。
忽然苏策的动作停了下来。
四百步远的地方,雪上的黑点多的异常。
不动声色的把怀里的皮囊掏出来,给臂张弩上弦,弩弓和弩弭发出咯吱咯吱的劲响。
苏策把三壶弩箭的盖子打开,露出黑色的重弩箭,小声冲着楼梯口呼喊:“似有胡人!”
没有回应,只有盔甲甲片的碰撞声,弓身上弦的嘎吱声。
眨眼间,留在二层的四人提弓携箭轻手轻脚的爬上三层,矮着身子藏在女墙后面。
“哪里!”李丰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正北,四百步!”苏策从瞭望塔上露出半张脸冲着地下小声喊道。
“嘶!”李丰倒吸一口凉气,远远看去,雪地遍布密集的黑点。
周正抬了抬头,顺着北方望去,数了数数量,嘴里惊呼道:“燧帅,人数,两旅!”
“别怕,只要我们挡住了第一波,饿胡就没力气了,况且饿胡被赶出来那就是空着手的,咱们箭矢充足,刀枪锋利,该怕的是饿胡,苏策,等会儿找领头的,两百步,放弩,俊俊,弩弦一响,点一股狼烟,一火台。其他人,角弓一百五十步,射,稍弓,七十步,射。”李丰没有被吓住,这时候恐惧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诺!”
盔甲在墙上蹭的声音不好听,众人很快分散到自己的位置上,苏策坐在瞭望塔厚实的木排后面,腰背绷直,左手紧紧抓住弩臂,右手戴上粗糙的兔皮手套,四指呈握爪状,缓缓的拉动弩弦,把弩弦卡在弩牙上。
左手平举弩身,右手把一支重弩箭放在弩身上的凹槽内。
半起身,左手端着弩,右手抓着弩尾,食指中指贴在弩身上。眼睛顺着望山瞄准其中一个衣着整齐的胡人,注意力就凝聚在了望山上。
李丰抓着角弓的手指有些发白,凭借着经验估算着距离,众人沉默着听着李丰的报数。
“三百步!”
“两百五十步,苏策准备!”
“两百步,放!”
“嘣!”马如的卢飞快,弓似霹雳弦惊
“嗖!”
这里没有马,只有弩弓的沉闷惊雷和弩箭划破长空的啸声。
黑色箭羽的重弩箭在夜色中看不到轨迹,苏策也没有观察结果,上弦,放弩箭,瞄准,击发。
徒步的胡人看到领头的随着一声箭啸倒下,这些上了年纪的胡人哪里还不知道这是被发现了。
大声的叽里咕噜声破坏了深夜的静谧。
苏策看到之前轻手轻脚的胡人开始大步往前冲,有的人还拿着简易制作的梯子。草原上没有高树,这些梯子都是用胳膊粗的短木拼接起来的。
苏策没有时间去观察,手上的臂张弩一支箭一支箭的射出。
“百五十,俊俊,射!”
当苏策手里的臂张弩第三支重弩箭箭射出的时候,冲过来的胡人已经逼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了。
显然这些饿胡虽然是被驱逐出来的老弱,但是草原上的老弱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能活到现在的胡人,哪个壮年时没有南下过?
苏策上弩弦的时候,还在寻找发号施令的胡人,但是人影交错,已然没有机会去细找了,目标只能放在穿着皮甲的胡人身上。
这股胡人有两成人穿着破旧的皮甲,这些是苏策首要的目标。
李丰的呼喊没有停下来。
“百步,周正,三郎,拉!”
“射!”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眨眼间,似有漫山遍野的饿胡便涌到了火堆处。
三层高台的管燧卒毫不惜力的快速拉动弓弩,将一支支箭射破夜色。
靠近火光,苏策有一瞬间的愣神,花白的须发,佝偻干瘦的骨架,衣不蔽体的兽皮,粗糙的石斧,石矛……
这是一群饿疯的人!
“周正!发什么愣呢?要是这些人攻进来,咱们谁都活不了!”
李丰的怒喝声,惊醒愣神的苏策,手指用力扣动悬刀,一支弩箭了结一个大声呼喊的饿胡。
大乾军律,临阵噤声。
“啊……啊啊……”
但是高台上的五个人除了李丰还能准确的喊出指令,其他人包括苏策都是大脑一片空白。嘴里大喊大叫,最终只能喊出一个“啊”字。
堡门是防守的重点,两把稍弓不停的射击堡门处。
“咚!”
“咚!”
……
沉闷的砸门声让周正和刘三郎的稍弓快速的弯曲,不停的扭曲。
两把木梯搭在烽燧堡的女墙上,显然木梯的长度是经过估算的。
李丰和赵俊俊把角弓丢到墙角,抄起长枪,狠狠地往木梯上的饿胡胸口捅。
投掷的石块砸在铁盔上,震的人耳鸣。
长枪被濒死的饿胡抓住,能抽回的抽回来,抽不回来的只能狠狠往下一推,胡人连带着身体上的长枪一块掉落在地上。
石块,土块,木矛砸在身上,不管是皮甲还是铁甲都难以穿透,但是力道经过厚厚的深衣传递到身上就像被砸了一拳,能承受,但是呲牙咧嘴不可避免。
赵俊俊脸上的面甲上占着泥土,刚才一个土块砸在面甲上,碎土渣眯了眼睛,只能照着记忆往下捅,涕泗横流却不敢闭眼。
夜色之下的烽燧堡在大地上显得渺小,这里没有道义,只有一群饿疯的人,和一帮不想死的人。
单方面的杀戮,持续了半个时辰,喊杀声消失了。
一个穿着皮甲的胡人冲着北方坐在火堆旁,拽着已成尸体的同伴胳膊,放在火上烤。
沙哑的嗓子里唱着苏策听不懂的歌谣,粗犷的歌声里藏着这个胡人一生的美好。
周正和刘三郎的胳膊已经拉不满稍弓,配发的白羽箭已经用光了,两人瘫软在女墙后面。
赵俊俊掀开面甲,李丰拿着水壶帮他冲刷着眼中的杂物,似乎清水可以帮着这个嚎啕大哭的儿郎洗去眼前的杀戮。
背靠着木排,苏策忽然很想抽烟,从怀里掏出来一根吃了一半的甘草,唇间的一丝甜味让苏策闭上了眼睛。
很快堡下的歌声停下来了,苏策睁眼转身去看。
头发花白的胡人捧着同伴烤熟的胳膊,仰头看着明亮的月亮。周围是伏地的同伴。
苏策站起身子从瞭望塔的木架上拿下一个布袋,里面是两斤炒熟的豆子,平日这些都是上哨时众人的零嘴。
摇了摇手臂,大喊着:“吃的,吃的……”
苏策也不管这个胡人能不能听得懂,看到胡人转头看着自己,扎紧布袋,团成一团猛甩过去。
布袋落在胡人和烽燧堡的中央,胡人丢掉了手里烤熟的胳膊,连滚带爬的爬到布袋旁,抄起布袋,解开布袋,也不管手上的污垢和血腥,伸手抓了一把豆子,塞到自己嘴里。
酥脆的豆子在牙齿碾压下破碎,豆香弥漫整个口腔。
苏策顺着木排滑坐了下来,高台上的五个人掏出怀里苏策准备的肉干,这是大乾边军的习惯,作战时怀里要有一块肉,打起仗来,没时没点的,怀里有块肉,吃了才有力气。
此时烽燧堡内外,活着的人都在吃东西,填满肚子,是最幸福的事情。
“叽里咕噜,咕噜……”苏策听到了,其他四人也听到了堡外胡人的喊声。
纷纷站起身子看着堡外胡人。
胡人冲着苏策露出笑脸,一双纯净的眼眸如同婴儿一样,胡人努力的站直身子,右手按在左胸口,微微低着头。
苏策同样站直身子,握拳砸在左胸口。
胡人看到了苏策的回应,咧着嘴笑,指着自己的胸口,接着伸直胳膊,闭上了眼睛。
苏策有些不忍,无关道义,无关喜恶,叹了一口气,用酸痛的胳膊拉开弩弦,上好弩弦,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重弩箭,放在弩臂凹槽上,标准的站姿操弩动作挑不出一点毛病。
端弩,瞄准,击发。
重弩箭准确的穿透胡人的左胸口,力道不减的扎在地上。
弩箭箭杆上的血迹缓缓的滴落在雪地上。
“噗通…”一声,胡人的身体仰面倒下,脸上带着笑意。
“呼……”苏策瘫软在瞭望塔上,倚着木排,看着胡人的尸体,久久没有移目。
李丰走上瞭望塔,把苏策搀扶下来,嘴里冲着众人说道:“饿胡活不成的,胡人驱逐,我们也不会接受沾着我族血仇的胡人,与其让他们在野地里变成野兽,不如给他们痛快,一了百了,后半夜,我上哨,都睡去吧,明天戍堡的援兵就过来了,见过血,戍堡和关镇就不用去了,按例会提前结束戍期,补到正军里,成为安北正军。都别多想了,这是做善事呢!”
“那要是我们战死呢?”周正低着头说了一句。
李丰笑着踢了一脚周正,笑骂道:“活腻歪了,小子,战死,人没了,还能想什么呢,都给我好好活着!”
第九章 战后
黎明伴随着援军一同到来。
援军人数不多,却杀气腾腾,只是一到小河烽燧堡,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胡人的尸体散布在烽燧堡周围,在墙根处还树立着两架简易的梯子,梯子下的胡人尸体堆成了两座小山。
堡门处同样是一座尸山,黑红的血流已然结冰,腥臭味在一里地外都能闻到。
骑兵队列中,忽然奔出一骑,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仰头痛哭。
“给谁嚎丧呢?”
堡顶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骂声。
在百余骑兵眼中,五个身影缓缓从女墙后面站了起来。
痛哭的人正是关岳,哭声戛然而止。
“活着,都活着,活着就好,哈哈哈!”平日里爱干净的关岳也不理会笔尖挂着的鼻涕,就往烽燧堡跑。
临近堡门,厚实的堡门从里面打开,五个人鱼贯而出。
“点卯!”
“燧帅李丰,管烽卒,周正,刘三郎,苏策,赵俊俊。”
李丰踹了一脚发愣的关岳,这娃脑袋怕是读书读傻了,有点愣。
“关岳!”
“有!”
六人排成一排,一个身穿黑色鱼鳞甲,头盔带着雉羽的骑兵催马走了过来,百余骑兵也跟着过来。
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在烽燧堡众人耳中无异于仙乐。
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第一戍堡的中戍主童袭。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喊道:“某是童袭,第三镇下镇将,检校!”
李丰出列,一句一句的大声喊道:“诺!安北都护府西三守捉城第三镇第一戍,六人齐!
武备,铁质札甲三副,齐!
皮甲六副,齐!
长枪六杆,齐!
横刀,十二把,齐!
长弓,角弓,稍弓,各两把,齐!
臂张,一架,齐!
破甲红羽箭,半壶,平射白羽箭,一壶!重弩箭,一壶!”
童袭点了点头,冷声喊道:“归列!”
接着翻身下马,挨个走过六人面前,每到一个人面前,拳头狠狠的砸在留守的五人的胸口,嘴里连声喊好。
走到队尾关岳面前,看着一脸狼狈的关岳,拍了拍肩膀。
转身,瓮声瓮气的喊道:“清点!”
身后百余骑兵纷纷下马,开始打扫战场。
“外面风大,堡里暖和!”
童袭嗯了一声,右手扶着刀柄,走在前面,李丰冲着童袭憨憨的笑着,走在童袭的身后,说着昨晚的战况。
童袭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五人也跟上。
七个人走进烽燧堡,上了二层,童袭鼻子嗅了嗅,眼睛一亮。
“狼肉!你们这吃食不低嘛!”
李丰嘿嘿一笑,把苏策往前一推:“三只饿狼,就两刀,咱的兵!”
“得了,刚才在外面装的我都别扭,你也是,给家里服个软能要了你的命,陇右的将可没你这么低声下气!”童袭撩起盔甲下摆,坐在炕边。
两句话,苏策五人就支起来耳朵。普普通通一个燧帅,啥时候还和将门扯上了边。
“嘿,这也就是你老弟,又泄我底。”李丰被自己手下的兵看的心里发毛。
“之前咱是骗了你们,是咱不对,李丰是化名,咱叫李寂,字烈武,家里给找了一个胳膊上跑马的媳妇,咱就喜欢好看的,一赌气,这不来安北府躲躲。小子,不准笑!”
李丰踢了一下傻笑的周正,听着童袭和李丰,不对,和李寂的谈话。世界无疑在五个人面前掀开了一角。
大乾将门文阀三十六家,李寂来自陇右道秦州李氏,童袭来自关内道延州童氏,都是将门出身。
什么是将门文阀?
将门养将!
文阀养士!
军队的流动性让将门无法把持军权,官员一任三年不得本地为官,不得一道为官,也形成不了党争。
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没有做大的可能。
不过,作为荣恩,爵可食邑,无爵不可养。
童袭和李寂点到即止没有多聊大乾的将门文阀之事,剩下的话题也就只有一个了。
司绩!
大乾军律:主爵曰司封,考功曰司绩。凡以功授者,覆实然后奏拟,战功则计杀获之数。
两人的交谈也基本上把军报定了下来。
坚城苦战,功第一者,三转!
出少击多,曰上阵。杀获十之四,上获!
凡上阵上获,策功五转!
破蛮、獠,上阵上获,比两番降二转。
令官,令不失时,下赏!
首功李寂,策功六转!
次功苏策,周正,赵俊俊,刘三郎,策功三转!
末功关岳,下赏!
翻译成大白话,小河烽燧堡此战,守烽燧堡不失,功劳第一人李寂策功三转,此战以少击多为“上阵”,杀死或俘虏敌人超过百分之四十,为“上获“,五人策功五转。
如果敌人属于蛮人,獠人,上阵上获,降两转军功。
所以,首功李寂此战累积策功六转,留守作战的苏策四人策功三转,
回去报信的关岳也有下赏的功劳,没有参战,就没有军功,但是可以奖赏,下赏为一户年资二十五贯钱。
其实李寂和童袭把五人叫到面前讨论军功的目的不是给这五个人解释军功的多少,而是为了收买人心。
将门赏罚分明,才会有人愿意跟随,不然没好处谁愿意跟着上战场拼命呢。
李寂和童袭说完这些话,摆手让几人去上面高台。
关岳的脸色有些难看,不停的叹气,军功,谁不想要,只是自己有些不赶趟,二十五贯钱,可以养活一家五口人吃饱穿暖,但是这哪里比得上策勋三转的四人。
其他四个人还不明白,刚才的谈话意味着什么,但关岳心里清楚,这次入仕的机会没有自己的份了。甚至于关岳都能预估接下来几个月的变化。
首先,童袭将战报写好,送至安北都护府,都护李思哲审核后盖印把战报送回兵部。
其次,兵部判定审核战功,注明等级后制作成勋簿。之后兵部将勋簿交到尚书省。
最后,尚书省转吏部司勋司进行核查,再由尚书省掌管吏户礼的左丞做最终验证,吏部制符,派吏员带符到安北都护府。
这三个步骤都用不了三个月,再加上安北都护府前半年刚大战一场,很多之前关镇戍堡的边军都调入了安北正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怕是要授职官了。
想到这,关岳看着眼前四个还不知道未来坦途的同袍,越是想得到就越是得不到,自己怎么偏偏身上带着功名,这从军了,功名有什么用,失算了呀!
第十章 小人物的大事
“关岳,看的书多,这次我们几个功劳能换多少地?”赵俊俊没有看出关岳的失落,一心只想着家里能不能多些田。
关岳没有嫉妒,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功劳,嫉妒不来的,看着众人中没有读过书,家里也没有提点军中惯例的赵俊俊,讨好似的给自己递过来的水袋,顺手接了过来。
拔出木塞,刚才傻乎乎的哭嚎,嗓子有点痒,带着皮革味的清水早已经习惯了。喝了两口水,清了清嗓子,这就说道:“咱们安北府去年刚打完打仗,到处缺人,这次功劳有两个说法,一个是留在北岸,另一个是去南岸。勋官肯定是有的,散官指定不会给,现在空着的职官可不少,散官也没地方塞你们,那只能是职官加勋了,真羡慕你们跳过了一道大坎。”
“咕咕……”关岳的肚子叫了起来,心里着急回来救人,从昨夜就没有吃啥东西,口干肚饿的,好在都是一起睡觉的兄弟,也不觉得有啥不好意思。
“说细点,我还是不懂!给你,路上怕是没有吃东西吧。”赵俊俊哪里分的清这些,掏出怀里苏策做的狼肉干递给关岳。
关岳把肉接住,戍守烽燧堡的日子里,赵俊俊总是缠着自己和苏策要学写字,也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了。
囫囵吞枣般吃完肉,大口喝了两口水,应付完肚子。继续说道:“我也是猜的啊,留在北岸,燧帅,授正八品下的上戍主,加正五品上的上骑都尉,你们四个授正九品下的下戍主,加从六品飞骑尉。”
关岳思索了一下相应的官阶,接着说:“去南岸,守捉城不缺人,那就只剩安北正军了,北岸回南岸的都会压一压品阶,多给带点兵,燧帅离校尉差的远,应该能授从八品上的旅帅,加正五品上骑都尉。你们四人,授正九品下的队正,加从六品飞骑尉。”
“那这从六品不是比县令还大了!”赵俊俊呼喊了一声。
这次没等关岳回答,周正接下了话头:“勋官比不得散官职官,就是家里会授永业田,从六品的飞骑尉能分到八十亩永业田,加上咱们选锋授的一顷永业田,那就是一百八十亩田了,平头百姓才多少,二十亩永业田,八十亩口分田。传给儿孙的也就二十亩永业田,咱这可是实打实的永业田,全都可以给后代子孙传下去的。”
周正掰着指头算完永业田,又开始算起了俸禄:“九品月俸一千零五十钱,食料二百五十钱,杂用二百钱,加上勋官飞骑尉的月禄三千九百钱,这就是五千四百钱。”
“嘿嘿,这么多钱啊!”赵俊俊开始傻乐起来了。
刘三郎怕了一巴掌憨笑的赵俊俊,卖弄的磨着自己嘴唇上的一点胡须,老气纵横的说道:“你们不懂,发这么多钱,看着多,剩不了几个的。”
看到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刘三郎接着往下说:“有了品级那就是官了,晚上不回军营,要租院子,九品可使庶仆两人,正军人人配马,这马总不能自己养吧,仆人月薪三百,一个马夫六百,安北府的小院一月一贯钱,还剩三千三,养匹战马,精料一天三十钱,还有自己的吃穿用度,同僚之间请客吃饭,最后还能剩几个钱?不往里面贴钱都算过的仔细了。”
得,周正的话一出,关岳忽然觉得当个兵挺好的,住到军营里啥都不用愁,自己没赶上这一仗,但有功必赏,一是有二十五贯赏钱,虽说没有品阶,但确实立功了,有功必赏,大乾军队可不会压功。二是自己可以从卒跨到军士一级,再往上就是伙长或者燧帅了。
管烽卒,关戍兵,守捉郎,安北军,当兵也是有等级。
卒,兵,郎,军,这里面军也叫做正军,军士,是军中精锐的代称,名字不同,地位不同,待遇也不同。
卒配粮,兵配蔬,郎配肉,军配酒,日常配给一级比一级丰富,卒一百钱,兵二百钱,郎三百钱,军五百钱,基本不出军营的情况下月俸也能攒下来。
五个少年郎各有各的打算,有种穷人乍富的滋味。
苏策也想着自己的家,家中族田算上自己现在的永业田拢共有六顷地,苏家不种田,四百八十亩都是永业田。
租庸调,算下来,家里不算自己只有三口人,输庸代役,须每人纳六丈绢抵消徭役,加上调的绢二丈、绵三两,三人二十丈绢,三两棉。四丈一匹绢,绢一匹,易米一斗,换成米就是五斗米。
永业田租给佃户,每亩收租两斗米,全年九十六石米。四十税一,加上五斗米,不过三石米。
苏策还是第一次算家里的田产,苏家竟然还是个小地主,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男儿在外,不言辛苦,一封家书,价比万金,想到这,苏策连忙问关岳写好的家书有没有送到驿站,关岳一脸的不好意思,不用再问了,看着关岳的表情,也知道这娃忘了寄家书了。
“俊俊使劲揍,再使劲点,格老子们在这里拼了半条命,你个娃娃把老子的信都没寄,就跑回来了。”周正串着各个地方口音,看来也是急了。
“别打了,别打了!”苏策连忙拦住赵俊俊。
“苏策,你别拦我,你要揍他不,我给你让地方!”苏策听着赵俊俊的话,真怀疑昨天晚上这娃的脑袋被砸坏掉了。
刘三郎默默的把苏策和赵俊俊推开,冲着周正努努嘴:“把皮甲扒了,俊俊,你个瓜皮娃,手不疼吗?”
高台上五个少年郎嬉闹,高台下,戍堡兵们分成两波人,一波人两两一组,把胡人的尸体拖到两里外的洼地,看来这里面有之前在小河烽燧堡戍守过的老卒,知道的洼地的位置。顺便和洼地的残尸一同处理掉。
另一波戍堡兵在草原上寻找着一切可燃之物,灌木,砍掉,枯草,割掉。
扎成捆的引燃物丢在洼地的尸堆上,这是要一把火烧掉,要不然放到雪化,小河烽燧堡就臭的不能待了,所以得赶紧处理掉这些尸体。
火光,恶臭,黑烟滚滚,这副炼狱般的场景没人愿意去看。
童袭催促着众人收拾东西,留下一伙十一人暂时待在小河烽燧堡,之后会有人过来接着戍守。
至于之前烽燧堡的六人则跟他回戍堡。
黑烟染黑了半片天空,骑兵的马蹄向后甩着雪泥。苏策回头看了一眼,小河烽燧堡有他和同袍的欢声笑语,嬉笑怒骂,也有地狱一般的黑夜杀戮。
世界总是相似,残忍和美好总是交织在一起!
第十一章 不同人不同路
时光荏苒,三月时光匆匆而过,六人这三个月就在童袭的关镇待着,一些士卒初战之后会得癫病,童袭不放心就带着众人一同回去了,封赏还未下来的时候,六人还都是大头兵。
一封家书自四千里外而来。
敲锣打鼓,杭州的州府派来吏员带着苏策的封赏与家书一同到达。
平静详和的大湖庄从梦境中醒来,吏员例行公事的将苏策的功绩向大湖庄的乡民们吟唱,乡老唱功,这是一份尊荣,也是大乾军人的荣誉。
一封家书,一份封赏,一份地契,苏老爷子拿着一封家书久久不愿放手。
薄薄一张纸上写不尽思念。
嘱咐父母注意身体。
嘱咐新妇照顾好父母。
嘱咐家里的田多了,要分给旧佃农,田租不要涨。
儿郎外出,有折冲府的同袍照顾家小,不会让别人欺负,轻租之下,佃户会护着一家家小。
岳父家也要时时照看……
写不尽的家长里短,死战而得的功劳轻描淡写的说成窃功,没出上力。
王兰眼眶红润听着公公念着家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阿郎从来都是不言忧只言趣。
伺候好公婆安睡,王兰回到自己的房间,油灯下,自己纳的鞋底已经有了两副,针线盒子还是阿郎亲手做的,阿郎好聪明,精致的红铜顶针是阿郎做的。
阿郎对自己很好,从小就好,虽然总是喜欢捉弄自己,但是阿郎偷偷带着她去河里抓鱼摸虾。公婆吃的没有阿郎在的时候多,自己做的饭食没有阿郎做的好吃。
也不知道自己是看上了阿郎的才,还是阿郎做饭的手艺,很久没有吃过阿郎做的甜糕了。
娘家后院的秋千,阿郎缝的小枕头,圆滚滚的,看不出是啥动物,大大的眼睛,小脸上还有螺旋纹,也不知道阿郎怎么想出来的样式。
听说北地寒冷,也知道阿郎的手有没有受着冻。
何时回!
何时归!
……
三个月前让众人拜托童袭,希望以后能去南岸,只有苏策和关岳选择了北岸,人各有志,北岸艰苦,南岸劳苦,不同的苦,不同的选择。
关岳留在北岸是想要功勋,苏策的选择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没有人去劝,人的路要自己选,自己走。
周正,刘三郎,赵俊俊跟着李寂进了安北正军,有着将门子的照顾,憨厚的赵俊俊不怕被人欺负,圆滑的周正可以帮李寂的忙,勇武的刘三郎也似乎被李寂招揽了。
生活从来都是一汪墨水,把干净的人染的鬼怪难辨。
关岳接下了小河烽燧堡的燧帅一职,小河烽燧堡有多苦,苏策太清楚了,众人晋阶时去了一趟安北城,和北岸的荒凉想比,安北城就显得太繁华了。
一百八十七颗首级,换来了一百八十七贯钱。
李寂拿走了零头,剩下五人一人二十贯。
拿了钱,众人就算是分道扬镳了,苏策的新去处也定下了,安北都护府所属第六镇第三戍下戍主。就在安北城过了河的正北六十里处。
比起烽燧堡,戍堡不管是人数还是武备都多出来太多了。
下戍,戍主一,伙长二,兵二十。
武备:十二副铁质札甲,十副皮甲,二十五杆长枪,三十把横刀,十张长弓,十张稍弓,五把臂张弩,十壶破甲红羽箭,三十壶平射白羽箭,十壶重弩箭,战马十匹,驽马十匹。
粮食方面,按着配额,每人每天三斗粮,要么是粟,要么是米,除此之外还有蔬菜,不过都是些干菜。
苏策选择北岸的原因很简单,战功和独领一军的经验,未来什么样子取决于最开始的基础,有时候选择大于努力,但是努力必不可少。
小河烽燧堡一战,是苏策第一次杀人,没觉得恶心,只是职责所在,理当如此而已。
苏策也将之前学到应用在了战斗中,夜里也时时思考哪里做的不好,老天爷给了一副好身板,那就要好好的用在正处。
虽然表面没什么变化,但是经历战斗的苏策眼神中已经有了杀气。
同时,苏策身体的异常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到现在为止苏策也没有用过全力,即便是和折冲府都尉比斗,苏策也只是用了五分力,真正了解苏策实力的恐怕只有被斩杀的敌人。
毕竟,人心隔肚皮,个人的秘密还是藏好了吧。
小河烽燧堡物资匮乏的苦,苏策是不愿意再吃了,现在手里有差不多二十五贯的钱。
苏策也见到了自己的部下,都是刚刚结束烽燧堡戍期的边军新兵,虽然苏策和他们也是一期的,但是架不住立了功,两个伙长也是有所斩获提拔上来的。
都是年轻小伙子,将心比心的,苏策也不愿意亏待他们。
有三天时间赶往戍堡,苏策没有带着部下和配发的粮草武备出城,转头去了市集。
肉干,盐巴,果脯。
种子买了南瓜,苋菜,韭菜,甜瓜。
还买了一堆锅碗瓢盆,农具,斧头,五把猎弓,二十壶竹箭。
这样买下来,背着的钱袋还剩下十五贯多。东西买的差不多了,苏策前些日子在铁匠铺定做的横刀也就等着付钱了。
镔铁横刀两贯钱,镔铁枪十贯钱,比起制式的横刀身更厚,上次作战,好几把刀都断了,苏策可不想自己再次遇到这种情况,蹦个口子不影响作战,但是刀断了肯定是麻烦事,而且自己的力气涨了快一倍,现在的兵器使唤着有些轻了。
槊,苏策现在还买不起,制式的长枪在苏策的手里感觉轻飘飘的像个竹竿,索性一并定做了一杆全铁的镔铁长枪。和制式长枪形制一样,只是漆黑的枪杆不再是漆色而是细小凹凸的金属光泽。
剩下三贯钱,苏策也没有省,临街的羊汤馆包圆了,每人喝汤吃饼,大把抓的羊肉吃完一盆再上一盆。
一贯钱一只半羊,二十几个人吃了四只羊,店家有的赚,临走掌柜要给苏策送一壶酒,苏策没有收。
军中饮酒是大忌,即便是安北正军配酒,也是战前定额的。
能大口吃肉已经是来之不易的偶尔一次,大口喝酒,真当军法官的横刀不利吗?
吃饱后,苏策带着自己的部下渡河去往戍堡,钱花没了,苏策也不心疼,因为钱在北岸没有用处,还不如换成实物有用。
第十二章 圆丘戍
去岁的雪水浸润着泥土,一颗颗青草从泥土中钻了出来。
苏策一行人拉着马车,软软的草地让马车走的有些费劲,不历经风雨,还是让苏策按时到了戍堡。
戍堡建在一座圆土丘上,边长十五丈的堡墙方方正正的座落在土丘的最高处。
说是圆丘不如说是一个圆形大平台。
土坯垒成的戍堡突兀在一片青青草地间,高耸的大乾军旗随着春风飘荡。
上一期戍卫的同袍们已经收拾好了的行装,文书交接完毕,苏策也对这座戍堡有了初步的了解。
圆丘戍,因座落在一个高十丈,百丈直径的圆丘而得名。
这样的地势在草原上已经称得上险要了,巧妙的设计,更让圆丘和戍堡形成完整的两层防御。
外层是圆丘,小坡,瞭望塔,圆丘的底边被挖出来做了戍堡土坯的材料,垂直高三米的小崖,上面是泥土和草为材料做的矮墙,一层又一层,显然这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应该是戍堡兵自发垒起来的。
矮墙点缀着三座五米高的瞭望塔,正东,正北,正西各一座,瞭望塔本身的五米加上土崖的三米,与草原垂高八米,这已经是国中大城的城墙高度了。
想要上到圆丘的办法只有南边的一道小坡。两座两丈高的瞭望塔落在小坡上面,木排作门连接这两座瞭望塔,和矮墙一起构成外层防御。
内层防御是戍堡本身,戍堡四周挖着一圈壕沟,壕沟里面插着削尖的短木,只留着北面堡门处一丈宽的缺口。
一座可以收放的简易木桥布置戍堡的北方,也就说上了圆丘要想进戍堡,还必须绕一圈路。
在壕沟外和矮墙间是开垦的耕地,耕地顺着坡度延伸到矮墙处。
比起南边坡上的两丈瞭望塔,戍堡就显得不那么名副其实了。只有五米高。
进了戍堡,一丈高的平房沿着戍堡墙布置,房顶连接着戍堡墙,作战时上房顶。这样的结构很省工。
一米厚的戍堡墙后是两丈宽的大房顶,让作战时的守军有宽阔的空间活动。
南侧十丈长的一排房子照不到阳光,不住人,是一排有着宽阔空间马厩。
最让苏策满意的是堡内有两口井,青色的砖石围成的井口让苏策想到了家乡的水井。
戍堡的四个角是四四方方的箭楼,也是去往房顶的楼梯。
整座戍堡就像一个“回”字,也不知道是当年哪位将作建造的。
戍堡的其他房子都做的很宽敞,还是套间的形制,所有的房子都是两丈宽,北面四丈长,用墙隔成两间,里间住人,外间办公,摆放物品,萧规曹随,北面东厢房是苏策的房间,西厢房是两位伙长的房间。
东西两排有六间三米多长的房间,四间住人,中间的两座,东边作为粮草,西边放武备和杂物。
中央是长宽十丈的平地,被踩踏的很平整,规整的排水渠会穿过戍堡墙流到外面的壕沟里,阻敌还有浇地。
分配完房间,苏策没有着急收拾自己的住处,而是仔仔细细的把戍堡内外检查了一遍。
回去收拾自己屋子的苏策不由得感慨,烽燧堡和戍堡真的没法比,这座戍堡再修整把外层矮墙修一修,盖些房子,一般的上戍都比不上。
小处见大志,上次短暂停留的关镇,还有现在的戍堡都在外围有了人工修建的痕迹。
心里忽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着实惊着了苏策,大乾从没有想过把无定河当做防御关塞,而是要把这里变成和内地一样的城镇。
千里无定河,安北都护府筑一府十城,北岸三十六镇一百零八戍三百二十四烽燧。南岸屯军十二万。
这不是简单的边防守卫,一定不是,苏策似乎触摸到了大乾仁义之名传遍天下的帝王。
当代帝王仁义无双,节俭,仁慈,宽容……这些都是苏策知道的,大乾百姓知道的,大乾文武百官知道的。
既然仁义,何必兴戈!
苏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也不知道是收拾屋子出的汗,还是被帝王的雄伟壮志惊到了。
不对,没有人是傻子,府兵出身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是草包,很可能都看出来了帝王的志向,呵,仁义只是一种伪装,或者大乾的帝王只对自己的子民仁义。
不管如何,苏策都没有异议,这样的帝国才是苏策心目中理想的帝国。
依照旧例,五月出兵北征,现在是四月中旬,大乾安北军肯定不会忘记去年无定河北岸的三万多伤亡。
染血的仇恨只能让鲜血洗刷。
不过这些和苏策没有多大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守好这座戍堡才是正事。
安北城吃了一顿羊肉,苏策也记住了部下的名字。
一伙,伙长,关内道王勇。
二伙,伙长,河东道张立。
宽厚的肩膀,暗藏着勇武。
二十个戍堡兵也都是经历过烽燧堡苦日子的好兵。
就几步路,苏策去找王勇,开门见山的说道:“点卯!”
王勇,张立点头应声:“诺!”
“哔哔哔……”铜片随着气流在铜管中剧烈的震动,发出刺耳的哨声。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苏策心里默默数着数,刚数到九十,二十个戍堡兵就整齐的站成五人一排的小方阵。
前面两排戍堡兵穿着铁甲,后面两排戍堡兵穿着皮甲。
所有人左手扶着横刀,空出的右手抓着长枪,长枪竖直的立在地上。
苏策围着方阵转了一圈,所有人的弓弩齐备,扁扁的箭壶靠右腰。
苏策转完一圈,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大乾折冲府选锋,不是简单的录名,待上两年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府兵的。
没有拿到选锋令的人统称为府兵备选,以苏策为例,杭州折冲府是上府,有一千二百府兵,分为三期,每期四百人,一年也就只有四百选锋令空出来。
现在苏策在安北都护府轮番,三年后还是要回杭州折冲府。因为苏策隶属于杭州折冲府,这是他的出身,也是烙印在苏策身上的标签。
当初苏策那一期人数三千多,每一训都会淘汰不少人。最后只留了三百选锋,成为府兵。两年时间要学习军律,基础军阵,刀枪弓弩的使用更是基础中的基础。
一年春秋两训,能坚持两年下来的人早已经把军律融入到骨子里了。
“两伙分为四伍,一排为一伍,以此类推,自选伍长,一伍三哨,每哨一个时辰,伙长不上哨,交替巡查,每日分早晚两次,竹哨,上哨配发,哨响,除哨兵所有人着甲,戍堡校场集合。第四伍,第一哨!第三伍准备!其他两哨,把物资放到库房!”
“诺!”
正常的下达了军令,第一排的五个人从堡门走出去,一座瞭望塔一个人,剩下的人也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这些小事不用苏策吩咐。
都是经历过烽燧堡生活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何时该做什么。
第十三章 北征及往事
五月初,春风拂面,牛羊悠闲,放牧女的歌声,婉转而清脆。
黑色的骑兵如同一支支利箭向北,带着帝王的意志划破点缀着黄白小花的青翠草原。
角弓射出的白羽箭射入婉转的歌喉,可爱的羊羔跪窝在母羊身下。
马槊的长刃挑起母羊,留下懵懂的小羊羔被马蹄踩碎。
……
百十顶帐篷围成的营地,冒着青烟,煮沸的羊乳让空气中都带着一股甜腻。
青壮亮着宽阔的肩膀,后背的油光在阳光下闪着红光。
小孩子在营地里跑来跑去,望着撒欢的孩子,母亲手里忙着做活,眼中看着自己的孩子,嘴角勾起笑容。
……
“黑骑,黑骑来了!”
一声惊呼,让刚才温馨的营地瞬间慌乱了起来。
青壮跑回自己的帐篷,有的拿起自己的弯刀,更多的还是自己做的狼牙棒,粗壮的木棒上镶嵌着兽牙,兽骨。
弯曲的弓上了弦,带上自己的皮质箭壶,里面是手工做的箭,翻身上马。青壮从营地各处骑马往外奔走,逐渐汇聚成一团斑驳。
女人们抱起自己的孩子,跑回帐篷,瘫坐在摊子上,孩童干净的眼睛里看不出母亲的恐惧。
……
“奔!”
“射!”
“绕!”
“突!”
精锐的黑甲骑兵,快速的包围了斑驳,一支支羽箭落在逐渐缩小的斑驳中。
空中箭矢横飞,人仰马嘶,落马者不计其数。
兽牙箭撞在皮甲黑色漆皮上,不甘的划出一道深痕。
黑甲骑兵轻巧灵快,面门被射中的骑兵,向后倒去,马蹬挂着骑兵的脚,骑兵像一个破碎的布娃娃随着战马的奔跑,一下又一下的撞在青翠的草地上。
青翠的牧草努力挺起自己的叶片,随着一滴赤红的血滴掉在地上,牧草终于舒展了叶片。
当斑驳不在移动,黑甲骑兵冲入帐篷营地,马槊扎,扫,挑,一顶顶帐篷被挑散,很快黑甲骑兵将妇孺团团围住。
女子虽弱,为母则刚!
眼中的恐惧变成疯狂,只是疯狂也抵不过精良的马槊,在骑兵毫无波澜的眼神中,亮银色的槊刃一闪而过,只留下伏地的女人,断掉的脖子上留下长长的一道伤口。
啼哭的婴儿惹得人心烦,槊尖挑起羊皮襁褓,随着一声:“狼崽子!”
槊杆一甩,包裹着婴儿的襁褓,飞入空中,随着一声闷响,啼哭戛然而止。
很快帐篷营地的骚乱停了下来,黑甲骑兵们端坐在马鞍上,没有人说话,默默的吃着肉干,喝着皮质水囊中的清水。
“校尉,三人阵中落马,一人马失前蹄扭断了脖子。”
“让兄弟们,今晚在这里扎营,清点缴获,带足吃喝,剩下的,奸人们一会儿就到,让他们把这些人一并带走,记准数,回去了找都护领赏。”
“那四位兄弟,晚上某带人去烧,不能让弟兄们回不了家。”
“行,将军罐让老家伙们背着,下次让新兵先上,让这帮新手来几次就成老家伙了,去年咱们伤着了筋骨,听说西北千里外有来了一股新胡,迟早得对上。”
“听说京都传来了消息,要咱们要往北挪挪了!”
“不挪怎么办?国中官田可授永业田的地都只剩下开国时的两成了,地越来越多,奇了怪了,怎么还快不够分了,都护府不往北挪,怎么腾出官田来!”
“一代又一代,地越来越多虽然多了,但是人更多了。”
“行了,不说这些了,这是咱府兵的命,我的戍期去年就满了,功劳品阶也够了,年底我打算回去了,这边地的糟心事,不想看了!”
“赶紧走,我当了五年副手了,你压了我五年了,赶紧滚蛋,给老子让位!”
……
和周围衣着武备一模一样的两个骑兵三言两语间就交流完了后面的事情,闲聊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这几天一直在无定河的北方上演,黑甲骑兵不是别人,正是安北军。
大乾视九胡为敌,九胡视大乾为狼。
没有谁的立场是错的,也没有谁的做法是正义的,一切都是为了土地和生存。
大乾以武立国,这个武说的就是府兵,大乾所有的军队都可以说自己是府兵,这是出身,边军,禁军这些是职名。
折冲府的设立,让大乾的军队有源源不断的兵员,为了维持折冲府的存在,大乾每一年都在对外扩张,目的就是为了土地。
都护府的每一次迁动,都意味着大乾又增加了几州土地。
屯军变成了村落,都护府的城池变成州府,县城。
就像是一匹战马冲锋,停下意味着死亡。
苏策这些天有些忧郁,北边的血腥味似乎飘到了圆丘戍,看着手里兰儿亲笔写下的家书中,自己的姑娘问着什么日子可以回家,老母说北地苦寒,要穿暖衣服,老父说最近官府把流民和囚犯们集中了起来,似乎是要移民填边。
苏策看完信,想着这些天从圆丘戍经过的友军,听他们说,安北军,守捉郎的骑兵都往北方进军。
苏策记得李寂说过,安北军最早设在雁门郡,之后是安定郡,现在安北城是安北军的第三个驻所。
北征一般同时出动的规模不会超过万人,各部轮换北征草原已是惯例,但是今年这样全部压上去的情况,李寂说这样的情况只有过三次。
除了十年前的那次,剩下的两次安北都护府第二年都往北换了驻所。
十一年前,先皇下旨,尚书省签发北征令,安北军全军压上,却遇到无定河发水,大水三月不休,顶到安北河北方千里的安北军,断粮,还被九胡反戈一击缠在了草原上,久久无粮,大败而归。
先皇因此气急吐血,连斩安北大都护周正,副大都护李文道,吴坤,副都护赵敬承,肖书宁,三个各曹参军事,共九人,三月后先皇驾崩。
安北都护府从安北大都护府变成现在的都护府,要知道当年四大都护府里面,大都护府只有安西府和安北府。
现在连比上都护府的安东府都矮了一截,只能与最弱的安南都护府平级。
那次大败,成为了大乾将门的耻辱,这十年间大乾将门五成的将门子被派到了安北军,军中带号将军四成出安北的背后是多少将门子饮恨草原。
苏策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将书信合好放在木匣子子中,用布包好,放到柜子里面,给嘴里丢上一块肉干,披上铁甲,把横刀束在腰间,今天家信到达,得提醒部下不要分心,好好上哨。
第十四章 北征的真正目的
大军在外,首要防卫,其次攻伐。
又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自从安北军北征开始后,苏策算是开了见识,一队队马车拉着粮草将草原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辎重所过之处,留下来一条条道路。
苏策听辎重队说前军已经深入草原七百里了,现在正在和九胡在草原的中部对峙。这一场大仗可不是几个月就能打下来的。
而圆丘戍这些天来了很多百姓和工匠,四五百人一下子涌入了圆丘戍,开始在周围开垦耕作,本来苏策还准备种菜的地现在被一个个窝棚掩盖住了。买来的种子农具也被发给了百姓。
大军还在北方与九胡对峙,后方沿着无定河北岸一百里的范围开始涌入大量的物资和关内道和河东道的百姓。
这片草原整体呈方形,北高南低,北方以横贯东西的狼烟山脉为界,西边是沙漠,东边是千仞山脉,北方高地占了草原的三分之一,方圆千里的草原现在被分割成南北两块,
现在以前占据南方草原的九胡被压缩在了中部,十万安北军顶着百万九胡,每日都有小规模的战斗,九胡人数众多,但是一大半都是牧民妇孺,军队只有不到二十万的青壮,去岁,安北军折了四万人,九胡也不好受,十万青壮倒在无定河北岸。
加之去年又没有劫掠到足够多的粮食,大雪纷飞的冬季,驱逐出了四五万老弱,也消弭在了安北都护府的戍堡群中。
九胡虽然人数众多,但是精锐已然殆尽,大乾十万边军在中部草原安营扎寨,除了小规模的骑兵扰袭,谁也不敢乱动。
当然九胡是被逼无奈,大乾倒是乐得如此,因为战略目标已经快要实现了。
趁着对峙的这个时候,大乾从关内道、河东道转移四十万百姓接手安北都护府,各道的流民被集中起来,前往中部草原戍边,流民随着工匠和将作们渡河后,一路向北,像蚂蚁搬家一样涌入草原。
这些人将会在五月到十一月大雪封天的这段时间里,修建一座大营,十座军寨,以及最少百座烽火台,还有屯田的屯府,
雪季一到,安北府都护府全军将会进驻草原中部,从此牢牢的把草原水草最丰茂的土地控制在手中。
地方一大,人就稀少了,北方的各道的折冲府从四月开始就已经抽调府兵整训,就驻扎在安定郡,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渡过无定河,会同安北军将九胡打上北方高地。
除了雄才大略,苏策想不出来还有词语能够形容大乾帝王们的抱负了。
三十多万大军加上百万流民,四十万百姓,这样的人口大迁徙,环环相扣,每一步都不能错,不然十一年前的惨剧怕是要再次重演。
现在苏策有点羡慕小河烽燧堡其他人的选择了,要是加入安北正军,现在恐怕就到中部草原和九胡作战了,哪像现在的自己这样,每天要带着一伙手下去圆丘戍的外围打狼屠熊,辛苦不说,还要防着灌木中苏醒的蝮蛇。
草原上被蝮蛇咬了,剧毒之下只能斩断被咬的肢体,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血能不能止住了。
五月底的天,已经很热了,但是苏策却不敢把腿上包裹的羊皮取掉,他可不想自己被蝮蛇咬一口。
前几天见到一窝狼,射杀了大半,还有七八匹跑掉了。
安北府的军令已经到了圆丘戍,他们这些人会随八月关内道的府兵去中部草原参加驱赶九胡的大战。
不管是惜命不惜命,从军后,谁也不愿意看着别人立功,而自己只能跟着马车运运粮草辎重。
从内地来的文官,也是府兵出身,但是大腹便便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是折冲府练了两年的健壮府兵。
索性一切忍一忍就过去了,等把土坯房盖好,百姓的耕地开垦完毕,自己就能去北边了。
“戍主,回程的辎重队刚刚带来消息,在戍堡北二十里杀了一小群狼,应该是被咱们赶过去的,被辎重队顺手解决了,您看咱们?”一个骑兵骑马找到苏策带来了一个消息。这是一个年轻的骑兵,嘴上长着绒毛,还是个娃子。
虽然苏策也刚刚十九,但是这并不妨碍苏策把部下当做孩子。
十八九岁的年纪,放到苏策上一世,刚刚高中毕业上大学的年纪,但在这一世身上已经承担起了戍边卫国的重任。
“行,我知道了,柳河,你骑马先回,把狼肉全炖了,这些天兄弟们在外面跑的腿都细了。”苏策抹了抹自己的下巴,胡茬子已经冒了上来,胡子这个玩意,真是越刮越多。
“戍主,都炖了吃不完呀!”柳河调皮的说道,苏策对他们很好,来到戍堡没有缺过肉吃,苏策每两天都会带一伍人去外面打猎,每次回来都会带着鹿,野牛,狼,獾,兔子,野雉……这些草原灌木林里的猎物回来。
苏策用手里用来打草惊蛇的棍子敲了一下柳河的大腿,没用力,笑着骂道:“一帮子吃货,老子啥时候缺了你们的肉吃了,多余的是给外面开垦的百姓们吃的。”
柳河也不恼,憨憨一笑,翻身上马:“得,您说的都对!”
回到戍堡,太阳刚刚落山,整个圆丘堡一片欢声笑语,滚了两个时辰的狼肉汤把香味飘散到圆丘的每一处窝棚内。
现在开垦要赶农时,等到耕种完了,这些窝棚都会变成一个个土坯房子。
苏策还没有回到圆丘,就看到大腹便便的迁民官,在坡上的瞭望塔下等着什么人。
苏策人还没到近前,远远的迁民官刘田就行了一礼,刚坐上坡就听到刘田中气十足的爽朗笑声:“哈哈,本官代百姓谢过苏戍主,百姓们很久没见荤腥了,我已去了文书,安民之功可少不了苏戍主的。”
苏策听到感谢的话,眉头却皱了皱,一顿肉食,分到百姓碗里的不到二两,为一顿肉食感谢自己,自视甚高的刘迁民可不是这性格。
不然为什么这些天苏策都不在戍堡待着,跑去外面打猎。还不是待在戍堡,看着这厮不自在。
看着刘田肥嘟嘟的脸,和摇摇晃晃的大肚腩,看着还挺喜庆,但是这话怕是没有说完。
“刘迁民,不妨有话直说!”苏策从军后不喜欢弯弯绕绕,直来直去一点大家都省事。
“是有这么一回事,苏戍主不如先吃饭在听我慢慢道来!”刘田没有在这里说,拉着苏策就往戍堡里面走。
第十五章 粮草不济
“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戍主,我知道有点强人所难,四百多张嘴,关内道大雨,粮草过不来,我们带来的粮食撑不过一旬了。”刘田的回答让苏策的脸凝固了起来。
“那安北府的粮呢?”苏策知道安北府还有粮食的,安北都护府里面可是有很多大粮仓的。
“苏戍主,那是军粮,要供北进大军用的,关内道的兵在安定郡,过段时间要去北方的,这粮食哪里敢动呀!”刘田语气略带委屈。
沉默了良久,苏策明白军粮和民粮的区别,军粮关乎一支军队的胜败,缺粮的大军崩溃就在几日之内。
“只是运不上来,我可以把戍堡的粮食暂借给你。”苏策已经明白刘田的目的了,希望情况还没有崩坏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刘田有些愤然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要是这样,我那用的着求你!”
苏策扬了扬下巴,示意刘田继续说。
“关内道大雨是天灾,但也只是粮食一时不济,可除了天灾还有人祸,我家里族叔来了信,接下来的话出我口,入你耳,可不敢传出去!”刘田声音小了下来,探头看屋外五人,把苏策的房门关上。
“长安的消息,太子被幽禁了!”刘田说完话,有些颓然,大乾帝位,嫡长子继承,从立国都没有变过,太子被幽禁还是第一次。
“怎么回事?我听说太子爱民,英明神武,怎么会被突然幽禁,特别是大军北征的关口。”太子关乎国本,一句话虽短,但是带来的信息量太大了。
“还不是太子妃的家里干的糊涂事,关内道的粮草储备都是郑氏操持,郑氏立国时可立下了大功,但是谁知道后人如此荒唐。你知道大梁酿吗?”刘田的语气愤恨不已。
“我虽是杭州人,但也喝过大梁酿,不贵,味道清冽醇厚。”苏策不知道为什么刘田提起来酒,这中间难道还有什么联系。
“大梁酿就是郑氏的买卖,酿酒的粮食就是关内道的官粮,关内仓账面存粮三百万石,现在只有不到二百万石,道北的粮仓都被贪墨了,十仓九空。你现在明白了吗?”刘田说着数字咬牙切齿,肥胖的身体竟然散发出一股杀气。
“郑氏当诛,我安北都护府,为了草原这片地,死了多少儿郎,他郑氏怎么敢!他怎么敢!”苏策有些颓然的坐在凳子上。
又忽然站了起来,现在大军在外,粮草不足,哪怕断粮一旬,一场大败无可避免。抓住刘田的胳膊,连忙问道:“这消息知道的人多吗?”
刘田把苏策的手抓住放了下来,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是箭已出,无法回头,大宗正抽调了皇粮,现在已经调出填了这个窟窿,断粮也断不到大军头上,就是粮食会紧张一些,影响不到大军作战,只是苦了这五十万百姓。”
“刘迁民,我戍堡里的粮食只够二十多人四月用粮,给了百姓,也撑不了五日。现在你那边还有多少粮,下一批粮食还有多久能到?”苏策必须问明白,不然他不敢把粮食借给刘田。
“我也是今天刚刚接到消息,情况没到绝境,本来明天粮食就能到,可是现在估计要晚一个月,我这边的粮食只够吃三天,加上你的粮,省着点吃够半月,还差着半个月呢。”刘田的担心不无道理。
“都护府现在还没有消息,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苏策知道的消息太少了,苏策没法想象近五百人的百姓断粮半个月会是什么后果。
“我族叔的信上说,北征的粮一粒都不能动,所有的粮食都是有数的,别忘了北边还有百万流民呢。”刘田眼神有些绝望。
苏策看着颓然的刘田,现在已经明白了当下的局面。
天灾加上人祸,北方粮食紧张,熬过去了,一切都按着尚书省所想,北进扩地。
熬不过去,十年谋划,一朝崩坏。
“刘迁民,戍堡里的粮借你,人不能缺了吃的,明日我就带兄弟们进林子,戍堡东五里外有河,你带人想法子捕些鱼,肚子里有油水,粮食吃的少,配粮减去六成。林边有野菜,弄些野葱,现在找到什么吃什么,粮食尽量少吃。周围烽燧堡,粮本来就少,日子本就苦,他们的粮不能动。”苏策一口气说了很多,停顿了一下。
语气有些不忍的说道:“能熬几天算几天,按着这个法子,应该能撑二十五天,要是运气好点,我们应该能熬过去,要是运气不好,杀马!”
苏策不是没有想过寻找其他戍镇的帮助。
但是现在五十万百姓都到了无定河的南北两岸,南边不用操心,府城还有屯军都有粮食。
但是也只是够自己吃,大军北征,已经征过一次粮了,北岸的关镇哪一个外面没有成百上千的百姓。
苏策把屋门打开,回头看着刘田,虽然不喜刘田身上大家族的傲气,千人千面,来自内地的人来到边关确实是有些不合群。
不过今天晚上的谈话,能看出来这位肥嘟嘟的迁民官骨子里不坏,以往锦衣玉食,派他来这里,每天带着百姓开垦土地也是难为他了。
“刘迁民,大乾府兵!”苏策猛然喊了一声。
刘田听清楚了苏策的喊声,肥胖的身体努力的站直,挺着肚子,右手狠狠地砸在左胸,震的肚子摇晃,苏策第一次没有笑话刘田的肥胖。
因为从刘田的口中坚定的喊出了下半句话。
“攻无不克!”
大乾府兵!攻无不克!
大乾的根基是府兵,大乾文武百官年轻时,那个没有在折冲府打磨两载。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纵马定乾坤!
武可提刀持槊,弯弓射马,戍卫边疆,开疆扩土!
文可执笔研磨,纵笔而为,书写锦绣,治国安邦!
这就是大乾府兵!
虽然刘田已经脱离了府兵身份,成为了一位拥有正八品官阶的文官,但府兵的使命不敢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