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屏幕
如果在第一天走出电影院的观众中做一个调查的话,其中恐怕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不知道《梨园春秋》片尾有彩蛋。
“???”
“真的假的,图导的电影不是向来没有彩蛋这些东西的吗?”
“还有彩蛋?我当时去电影院看的时候,片尾曲一想起来工作人员就开始把人往出赶了。”
“我看的时候也是,工作人员催命似的要清场,不过还好我比较顽强,狗到了最后一刻。”
“不是吧,我把片尾曲都听完了也没有看到啊,难道各个电影院的片源放得不一样?”
“听完片尾曲再在原地坐一分钟,黑屏了一分钟以后真的有彩蛋,当时我都惊了,差点就要走了,看到屏幕亮了立马坐回来。”
“不行为了这个彩蛋,明天我要再买票把这部电影重新看一遍……”
“……”
当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段彩蛋以后,又有一个新的问题被推到了所有人的面前,无论是在哪一个平台上都有人在反复发问,关于《梨园春秋》,你相信哪一个结局?
“彩蛋真的太美好了吧,陆少爷为了许流年留下来了,连滤镜都那么美。”
“恰恰是因为这个滤镜我才觉得,最后的彩蛋不过是陆少爷的幻想,他幻想着自己抛下了一切留在了许春秋身边,为了爱情义无反顾。”
“从戏剧美学的角度来看悲剧当然更适合这个故事,也更适合当时整体的时代背景,可是从情感上来讲,我私心更喜欢彩蛋的圆满结局。”
“从导演的角度看的话,这一段的柔光处理绝对意味着幻觉,陆少爷自己骗自己才把记忆改写得很美好,只是一种镜头语言罢了。”
“楼上大可不必这样较真,戏园子里的舞台光还是柔光呢,导演这样大费周章只是想告诉你,《梨园春秋》的两个结局,你相信哪个就是哪个。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不正是优秀作品的魅力吗?”
“无论是哪个结局都好好哭啊……”
“……”
《梨园春秋》播出以来,热度一路走高的不只是电影本身。
继《锦瑟》之后,许春秋再一次以一己之力掀起了一阵京剧热,而这一次不同的是,京剧这个元素不再仅仅停留在被当成一个抽象的“IP”用于经营造势,这一次它有了一个实打实的剧场。
喜欢《梨园春秋》的、喜欢许春秋的,还有因为《梨园春秋》和许春秋喜欢上京剧的,他们不再空对着电脑或者是手机的屏幕抒发着自己对这门传统艺术的叹惋之情,而是真真正正地置身传统的戏楼之中,坐在雅座上抬头看着三尺红台上的角儿们唱一曲。
千秋戏楼的人流量一时间激增,许春秋在《梨园春秋》杀青以后再一次回到戏楼,发现许许多多的细节已经不同往日了。
“杜老板,周五晚场的演出又是爆满,开票才不到半分钟就全都抢空了。”
杜子规对着镜子看自己刚刚画好的眉毛,漂亮的眉形微微皱起来:“都说了多少回了,不要管我叫老板。”
“这座戏楼是许老板买的,你们管我叫老板算什么事?”
许春秋虽然买下了戏楼,可是她毕竟是个艺人,隔三差五就要进组拍戏,不可能时时刻刻管着戏楼,杜子规无形之间竟然隐隐约约地成了这座千秋戏楼的顶梁柱一样的存在,工作人员们遇到大事小事,有拿不准的都来问他。
他放下眉笔,捻了捻指尖上沾的颜色转过身来:“刚刚你说什么?”
工作人员这才说道:“是这样的,前台问1排1座可以不可以卖出去,有人愿意出一万块钱的高价听一场。”
杜子规毫不犹豫:“许老板早就说过了,千秋戏楼没有1排1座,原样告诉人家就是了。”
工作人员有些肉痛地道:“可是那不是以前……”
“没有什么可是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除非许老板点头。”
杜子规话说到一半,蓦地睁大了眼睛:“许老板?”
许春秋撩开布幔进了后台:“杜老板说得不错,千秋戏楼没有1排1座。”
杜子规被许春秋这么一句“杜老板”叫得脸上有点发烧,渐渐地竟然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老板……”
许春秋拍拍他的肩膀:“我也就是个甩手掌柜,偶尔回来唱个一次两次的,这戏园子几乎都是你在管,这有什么当不当得起的?”
她朝着戳在一旁的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工作人员立刻微微鞠躬,响亮地喊了一声:“杜老板。”
杜子规的脸像虾子似的,简直要红透了。
许春秋笑着放过了杜子规,转头对工作人员说:“行,辛苦了,去忙吧。”
她主动挑起话头说:“我看外面的戏台子两边各加了一个显示屏?”
杜子规眼看着这个话题总算是过去了,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不急不缓地解释说道:“那个是用来放唱词的,我担心台下的观众听不懂唱的是什么。”
“有的观众听到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大长串,觉得不大明白,下一次可能就不来了。”
许春秋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时才反应过来,不是每一个踏进千秋戏楼的观众都是懂戏的,恰恰相反,对这门艺术一无所知的看客反而占大多数。
杜子规的这个屏幕装得实在是相当贴心了。
可是,他哪里来的钱呢?
“花了多少钱?”许春秋不用想都知道,杜子规肯定是自己贴钱给修的,“我刚拿到了片酬,给你报销。”
杜子规的脸又涨红了:“……不用。”
“那怎么行,”许春秋不由分说地道,“你替我撑着场子唱戏,里里外外地替我管着戏园子,我还要你倒贴钱?”
杜子规的全部经济来源几乎都来源于这座千秋戏楼,好不容易得了收入还要和戏园子二八分,他能攒下多少钱来?
许春秋不知道的是,她实在是远远低估了杜子规现在的影响力。
第二百七十二章 戏园子里走出来的偶像
这时许春秋才发觉,以前杜子规身上总是穿的那条疏于打理的白色长衫早就已经不知不觉间换掉了,新的这条还是白色的,款式也都和以往的差不多,只是料子不一样了,丝绸上压着暗纹,一种低调的体面。
“今天唱什么啊?”许春秋问道。
杜子规却好像还和以前一样,他孤注一掷地走过了穷途末路,体体面面地穿着丝绸长衫站在精致气派的戏园子后台,眼睛里的光倒是一点都没变。
“晚上唱《锁麟囊》,南寻正好也没有行程,到时候回来操琴。”
许春秋眉头微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三言两语中透露的细节。
南寻?称呼得这么亲密?
傅南寻果真如期抵达了戏楼,他背着琴从偏门进来,看到杜子规和许春秋以后拉下了口罩。
他的头发有点乱,顺利地抵达了后台以后长舒了一口气,拍一拍杜子规的肩膀打趣道:“你粉丝来得也太早了吧,我挤了好久才挤进来。”
杜子规的脸又微微有些发烫:“不、不是粉丝,那都是戏迷。”
“粉丝多又不是什么坏事,”眼看着他的脸又要红,傅南寻赶紧顺着他的话头改口,“好好好,是戏迷。”
许春秋心中微微一动,她上了二楼,顺着以前住过的那间杂物间的窗户往外看。
观众已经聚集起来了,从楼上的角度看是一片耸动的人头。
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有抱着孩子来看的妈妈,有手牵手约会的小情侣,更多的是举着灯牌的年轻女孩子。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莹莹发亮的蓝色与橙色的灯牌分庭抗礼,数量上居然不相上下。
蓝色她知道是什么,那是傅南寻的应援色,而橙色……
许春秋人在二楼,远远地就听到一个举着橙色灯牌的女孩子“嗷”的一声喊出来:“子规放心飞,杜鹃勇相随!”
女孩很快就被旁边的几个粉丝制止,楼下的粉丝们又恢复了安静有序的样子。
许春秋心里便大致有了数,哦,原来橙色是杜子规的应援色。
她打开手机在微博上遛了一圈,输入“杜子规”这个关键词以后,下面跟着是“千秋戏楼”、“京剧偶像”、“傅南寻”之类的关联字眼。
她有些好奇地点进了“傅南寻”的那个词条,发现CP粉们舞得相当开心,精华帖里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傅南寻杜子规叶北的三角向剪辑视频。视频里傅南寻就像一个大渣男一样,在组合里吊着叶北,又时不时地跑去戏楼找杜子规,俨然剪出了《回家的诱惑》的既视感。
许春秋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完完整整地看完了以后默默地退出了视频。
嗯,不知道他们自己知不知道CP粉眼里,他们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线。
点开杜子规的微博主页,他很少发博,没有简介没有认证,一大部分都在拍千秋戏楼,“千秋万代”的牌匾、小院池塘里的鱼、后台堆置的衣箱与切末杂物,还有乐班子里的拉琴师傅们。他吃在这里,演在这里,戏排得多的时候偶尔也住在这里凑合几夜,他嘴上不说,可是许春秋能感觉得到,他把这座千秋戏楼当成了家一样的守护。
杜子规的微博账号疏于打理,可是粉丝量却相当可观,足足三百多万,虽然还不能和许春秋、傅南寻这样的大势艺人相比,不过也已经和一些偶像艺人粉丝量等同了。
他有粉丝,有应援色,甚至连后援会都有了,广场上到处都是粉丝们真情表白的文案。
“谢谢许春秋挖到了这么一块金子,杜子规是什么宝藏啊!”
“他真的就是戏园子里走出来的偶像啊,谢谢许春秋的一曲《不服》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他。”
“以哥哥的颜值完全可以出道做爱豆,可是他却偏偏沉淀下来在戏园子里唱戏。”
“考古了以后才发现,哥哥以前是怎么艰苦地熬过来的,谢谢你还在坚持,这样我们才能在这座千秋戏楼里看到这样优秀的你!”
“……”
当然那其中固然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乾旦的存在素来受人争议,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说他“娘”,骂他“不男不女”。
(乾旦:即男旦,清朝禁止女人参与演出活动,京剧中的女性人物都由男人来扮演)
下面的评论一片维护的声音。
“哥哥这叫跨越性别的美,自己欣赏不了就不要到处刷存在感。”
“乾旦坤生的产生都是有历史原因的好吗。”
“能不能对别人多一点尊重?”
“……”
楼下隐隐约约开始有了骚动的声音,许春秋锁上屏幕顺着窗户往下看。
晚上七点,千秋戏楼的晚场公演开始入场了。
许春秋看到那些女孩子们手里拿着的荧光棒和灯牌,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担心。
谁知她们落座了以后就立刻自觉地关掉了开关,既没有喧哗也没有交头接耳,而是耐心等待着好戏开场。
戏台子两侧的屏幕上缓缓滚动着观看演出的注意事项,傅南寻持着琴出来,朝着台下的观众们鞠躬致意,台中央朦朦胧胧地打下了一束光。
杜子规迈着细碎的步子上了台,披着戏服亮了相。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空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许春秋惊喜地发现,台下的观众好像渐渐地学会叫好了,他们其中有一部分,或许不多,但是至少有一部分能听懂戏,而且句句叫在点子上。
台上的杜子规正唱着“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许春秋只觉得眼眶微微潮湿。
这是一场以一千万为首付的豪赌。
她以自己为噱头,花了一千万首付置办下这座千秋戏楼,想方设法地替京剧引流,哪怕只是为了她而来也好,只要多一个人愿意了解这门艺术。
当台下的观众们潜移默化地发生转变,从为她而来转变到为戏而来的时候,她知道,她赌对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返场
趁着掌声雷动的间隙,许春秋听到有观众窃窃私语地道:“今天算是赶上了,傅南寻和杜子规都在。”
“那返场不就可以唱……”
“灯牌和荧光棒可以派上用场了!”
“……”
许春秋听着他们打了半天哑谜也没听出来他们说的是什么。
杜子规唱毕了戏,从戏台子上下去了,观众席上的掌声经久不息,锣鼓喧天一样的欢呼声几乎要把舞台给吞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子规终于再一次站在了戏台上,他卸掉了戏妆,只素着脸穿一件丝绸的长衫。
台下的荧光棒和灯牌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是在一片漆黑的观众席间点亮了一片星河。
傅南寻在偏侧放下琴,抚平了袍子上的皱褶,从容不迫地走上台来。
“那就还照老规矩,我们给大家唱一首《不服》。”
《不服》,这是许春秋带杜子规上燕京卫视的跨年的时候选的那首歌,这首歌唱的是杜子规,也是许许多多怀着一腔孤勇在各自的道路上踽踽独行的人们。
千秋戏楼把它当作了一个保留节目,每当杜子规和傅南寻同时出席的时候,返场以后便会唱一段。
三尺红台上,他们穿着长衫立在一束舞台光下,唱起了一段层层递进的RAP。
“何处才是归途,容我一身傲骨”
“反正我不会哭,我只想被人们记住”
山崩海啸一样的气魄回荡在这座小小的戏楼里,像是点燃了一簇燎原的烈火,所有的不甘与颓唐全都被这一团熊熊燃烧的炽热烧了个一干二净,紧锣密鼓的节奏、颗粒分明的吐词,那样酣畅,那样痛快。
“我永远不知足,用这一生来赌”
“反正我不怕输,我用爸妈给的天赋”
台上两个人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伴奏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台下观众的欢呼声越发响亮,几乎要盖过台上人的声音,他们一齐唱出这首歌的最后两个字——
“不服”
那一瞬间给人的感动绝无仅有,许春秋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都要跟着沸腾,遑论坐在台下的观众们。
“原本是因为看了许春秋的《梨园春秋》才临时起意订票过来看的,没想到被杜子规和傅南寻最后的那首《不服》感动到了。”
“前面的戏曲我听不大懂,可是从最后的那首歌里我听出来了他们这些京剧演员的坚持。”
“反正我以后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过来的,不管听不听得懂,听得多了听得久了不就懂了吗?”
“唱到最后给我唱哭了,我不是任何一位的粉丝,突然跑过来听戏也是一时图个新鲜,原本看着那些年轻小姑娘拿着荧光棒进戏楼还觉得挺滑稽的,可是到了最后谢幕了以后,两个大男孩高高瘦瘦地往那里一站,荧光棒在台下亮起来的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跟着亮起来了,突然特别感动。”
“我太爱这座戏楼了……”
“……”
千秋戏楼的存在势必触动了一部分人的利益,许春秋认在高胜寒的门下以后,梨园行倒是没有再拿师承派系那套老说辞来为难她和她的戏楼。
傅家班对千秋戏楼的态度是力挺的,门下的弟子们在傅老爷子的授意下还会时不时地过去唱个一两出的。
然而更多的守旧派则是固执地持着与之截然相反的态度。眼看着千秋戏楼越做越大,势必有人将它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拈酸泼醋地红了眼睛。
“啧,戏园子里唱RAP算什么话?”
“我看许春秋是要把我们梨园行的角儿们都拉下泥潭,和她一样浸到娱乐圈的大染缸里她才肯罢休吧!”
“可不是吗,傅南寻也就算了,人家是自己叛逆出走娱乐圈的,杜子规可是她一力撺掇的。一个野路子瞎学出来的后生跟着她上了一趟跨年晚会而已,怎么就被那些昏了头的小姑娘们捧成大明星了,他配吗?”
“嗐,还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吗,那些小姑娘也就是惦记着他的皮囊,有多少人是真的奔着他的戏去的?”
“他怎么就不配了,傅老爷子都夸过杜子规的唱功,人家自学成才怎么了?”
“听不懂就不让人听了?至少杜子规让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了解这门艺术了,千秋戏楼就像个慈善机构一样收容着城南边的那些混不下去的小戏班子,试问除了许春秋,除了千秋戏楼,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一直自视清高地固步自封下去,那京剧的未来就只剩下一条思路,反正我觉得许春秋下的这一步棋挺好的……”
“……”
聂福倩一条一条地浏览着网络上的这些评论,抬手把手机攥在手里,锁上屏幕。
“小聂师姐,已经八点了,你不开播吗?”一个和她穿得一样暴露的女孩子浓妆艳抹地坐在补光灯前,她察觉到聂福倩的异样,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做这一行的不光她一个,七八个女孩子合租在同一间出租屋里,彼此之间用隔板隔开,穿着剪裁过的戏服做着同样的营生。
聂福倩缓过神来:“我一会儿再播,你先播吧。”
她话音刚落,又紧接着补了一句:“跟直播间的观众说一下,下周五请假,有时间可以去千秋戏楼支持一下我们的线下演出。”
“线下?”
那女孩子懵了,线下演出我们也穿成那样?在千秋戏楼?
她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胸口,心下有些愕然。
隔着手机屏幕搔首弄姿倒是还好,毕竟谁也不认识谁,也就一根网线的缘分,如果真的换做站在戏台子上,她根本就拉不下去这张脸。
聂福倩肯定地道:“对,线下。”
你不是说只要愿意唱就随时欢迎吗?
你不是说这里不问师承派系,不预收租金,只要是个完整的戏班子,千秋戏楼就都一视同仁地敞开大门吗?
她把衣服领子往下拉了拉,解锁屏幕对着镜头笑了起来。
既然你千秋戏楼包罗万象、兼收并蓄,那么应该也不会拒绝我吧?
第二百七十四章 预约
“杜老板,有人找!”
前台的伙计扬声喊着。
“什么事啊,我这里腾不出手,小事你就帮忙先处理一下。”
伙计简单问了两句,又扯着嗓子道:“说是要预约一下戏院,来表演的戏班子。”
杜子规放下手里的东西:“好,我马上出来。”
他撩开布幔走出来,看到来人以后微微愣了一下。
也算是个熟人。
“小聂师姐?”
他在傅家楼里待过一段时间,也和傅家班的弟子一起管她叫小聂师姐。
“我带班子来唱戏,想提前预约一下周五晚上的时段。”
班子?她哪里来的班子?
杜子规有些诧异地犹豫了一下:“可是……”
傅老爷子把她逐出师门去了。
起因是傅南寻在短视频平台上不小心看到了聂福倩的直播间,短视频平台都是这样,你浏览过什么内容就会源源不断地给你推送同一题材的内容。
傅南寻经常搜索和京戏有关的内容,平台把“唱京剧的小聂”这个账号的内容精准推荐给他并不令人十分意外。
真正令他瞠目结舌的是直播间里的内容,手机屏幕里的那个人像是他的小聂师姐,又好像不是,她一口一个“谢谢哥哥么么哒”喊得熟练,裁剪过分的戏服早就已经没有了戏服的样子。
“哟,南寻,没想到像你这样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也看这种直播啊?”
乐班子里的琴师打趣道。
傅南寻没有着急否认,而是缓缓地将手机屏幕调转了过来,对准了他。
“诶你别给我看啊,哥是正经人,不看这种东西,你看这女的都坦胸露乳了……”
傅南寻拨开他的手,把手机屏幕递到了他的眼前:“不是,你看看这屏幕里的人是谁?”
那人这才睁开眼睛,凑上去仔仔细细地辨认了起来:“这不是……”
“小聂师姐?”
从傅家班最拔尖的年轻一代,到乐文传媒旗下的练习生,再到MCN公司旗下的网红,她自小打下的底子早就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摇身一变成了短视频平台里打着擦边球直播的女主播,那一时间的落差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不是……小聂师姐,她、她怎么会……”
“她可是师父当年最看重的入室弟子,老爷子要是知道了的话可怎么办啊?”
傅老爷子背着手走到他们身后,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蹙起眉毛道:“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傅南寻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这个吧?”傅老爷子朝着他的手机虚指了一下,“南寻,把手机给我。”
紧接着他的眉毛就越皱越深,他先是嚅嗫着,不敢承认。
“这是……”
屏幕里的这个女人是谁,是他的小聂吗?
墙上摘下来的老照片到现在都还在他的书房里放着,照片里的女孩子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双水灵漂亮的大眼睛。
那才是他的小聂,那个勤奋的、水灵灵的,一把好嗓子好似银铃一般的那个小聂。
屏幕里的这个年轻的主播明明长成小聂的样子,可是却叫他认不出来了。
只见她搔首弄姿地在镜头前摆弄着自己领口的布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喜欢小聂的直接送一个龙虾,送完龙虾以后私聊我发给你视频。”
傅老爷子脸上逐渐没有了表情,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过往许许多多的画面翻涌着浮上心头,小小的女孩子扎着两根辫子,才只到他的胸口高。
那可是入室弟子啊,聂福倩从不到十岁就住在他家里,从小到大什么东西有傅南寻一份,就有聂福倩的一份。
他供她吃穿念书,连年夜饭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
“……爷爷?”傅南寻试探性地问了老人家一句。
他就像是当场化作了石雕一样,好一阵子没有反应,半晌,他猛地把手机往地下一摔。
“滚!”
傅南寻的手机当场英勇就义,脆弱的屏幕碎成了鸡蛋壳。
“让她滚!”他压抑着怒气,“我傅汝成就当是没收过这个徒弟。”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杜子规已经离开了傅家楼,可是仅仅通过傅南寻只言片语的转述,傅老爷子的怒火中烧与不可置信的情绪便也可见一斑了。
聂福倩早就已经脱离了傅家班做她的擦边球女主播去了,既然如此,她哪里来的班子?
大概是察觉到了杜子规诧异的视线,聂福倩理直气壮地昂首挺胸:“怎么,许春秋开箱的时候不是说不论师承派系,一律来者不拒吗?”
杜子规不愿意用恶意去揣测她,况且千秋戏楼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戏班子登台演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登记表:“先登记一下信息吧。”
“预定演出时间是周五晚场是吧,麻烦出示一下身份证。”
“开票时间是周三零点,”杜子规客气地向她讲解着注意事项,就和对待其他找上门来的戏班子别无二致,“晚场演出的开场时间是晚上七点半,不过大概七点左右观众就会陆续入场了,建议还是略微提早一些到,打好提前量。”
“身份信息登记好了,”他把聂福倩的身份证件还了回去,“请问表演的剧目是?”
“《战宛城》。”
杜子规感觉到自己的右眼皮跳了几下。
《战宛城》描写的是《三国演义》中,曹操讨伐驻守宛城的张绣,张绣不敌而降,曹操入主城内,不干正事,反倒看上了张绣的婶娘邹氏,也不管城里公务,日日与张绣婶娘共赴云雨的片段。
这出戏经过了大刀阔斧的删改,早就已经褪去了粉戏的壳子,可是聂福倩……
他联想到傅南寻之前跟他说过的,斟酌了一下言辞,提醒了一句:“您表演的时候,注意一下尺度……”
聂福倩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什么,一个巴掌拍在柜台上,转身扭头走了。
杜子规把登记表收回抽屉里,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战宛城
周五晚上七点,千秋戏楼如期开戏。
庭院里早早聚集了大批等待进场的观众,尽管今天登台演出的是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戏班子,观众们也依旧热情高涨。
“今天杜老板不上台啊?”
“太可惜了,我是专程为他来的啊!”
“今天登台的这个班子好像是第一次入驻千秋戏楼,没准是块被埋没的金子呢!”
“杜老板总不可能场场都在,新班子有新班子的好,上礼拜新登台的班子里有个老旦唱得就挺好……”
“……”
一个年轻的男戏迷激动地和同伴侃侃而谈着,话正说到一半,突然被人在后背拍了一下。
“您是?”
他没印象自己什么时候见过眼前这个人。
拍他的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他挂着一脸油腻又猥琐的笑容,意味深长地问:“你也是看了小聂的直播来的?”
“什么小聂?什么直播?”男戏迷一脸迷惑地避了避,躲到了一旁去,“莫名其妙。”
挂着工作牌的戏楼工作人员在检票口喊道:“可以开始检票了,请大家有序排队——”
工作人员像往常一样挨个撕掉门票的副券,无意之间察觉到今天的观众好像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七点二十五分,杜子规穿着白色的长衫从戏楼里走出来,他今天不登台,也就没有上妆,素着一张脸闲庭信步地来检票口看了一圈。
观众基本上已经进场了,门口只偶尔冒出来一两个迟来的戏迷步履匆匆地赶进去,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闲下来,转头看到杜子规走出来,客气地问候了一句:“杜老板。”
“忙活了这么久,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工作人员说着,话锋一转,突然对杜子规提起道,“杜老板,你觉不觉得今天的观众有点奇怪啊?”
杜子规愣了一下:“怎么奇怪?”
“诶呀其实我也说不大上来,”工作人员摸一摸头,“就是平常咱们戏楼的观众基本上要么是年纪比较大的老人,要么就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
“可是今天好像中年这个年龄段的观众出了奇的多,而且男性观众比往常都多。”
来千秋戏楼看戏的观众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上了年纪的老人是本身为戏而来的,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则是大多因为明星效应试着了解这门艺术。追星的群体中女性占绝大多数,即便是抛开了那些举着杜子规和傅南寻灯牌的追星女孩,戏楼的观众群体中女孩子也是绝对的主力。
可是今天来看戏的中年男性观众却出了奇的多,总让人觉得哪里好像不大对劲。
工作人员眼看着杜子规因为他随口提及的一句话一脸凝重的样子,赶紧改口道:“我也就是随口一提,没准只是偶然呢。”
丝弦锣鼓的声音从戏楼里飘出来,七点三十分,好戏准时开场。
杜子规步履匆匆地赶回场内,正赶上开场的第一场戏,《战宛城》的《思春》一折。
只见聂福倩扮作邹氏的模样,迈着细碎的步子上了台。
这一场的唱词不多,主要是靠形体、眼神、身段的表演,把一个年轻貌美、寡居无欢的俏寡妇内心的苦闷与渴望展现在戏台子上,可供发挥的空间很大。
“暮春天日正长心神不定,病恹恹懒梳妆短少精神”
“素罗帐叹寂寞腰围瘦损,辜负了好年华贻误终身”
起初其实没有太多出格的地方,聂福倩不愧是傅老爷子都看好的入室弟子,尽管嗓子因为疏于练习而欠些火候,可是味道却出来了。
寥寥几句唱词的功夫,她便把这个年轻貌美的风流寡妇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杜子规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位小聂师姐兴许真的只是想要重新回到戏台子上唱戏而已。
谁知下一刻,她双手绞起手中的一块绣花纱巾,左一下右一下地甩动着,媚态横生地衔住了纱巾的一个角。
十足十的性暗示。
台下一阵骚动,杜子规微微收紧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身前的雕花阑干。
为了表现邹氏思春这段剧情,咬手绢伸舌头倒也不算什么,听说小杨月楼当年唱《战宛城》也是这么唱。
(小杨月楼:原名杨慧侬,男旦,在上海剧坛被誉为“江南四大名旦”之一)
杜子规不断地说服自己,或许这些都只是出于表演的需要,或许这只是一场巧合。
可是聂福倩却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他认知的下限。
《战宛城》中有一段描写张绣婶娘与曹操苟合的戏,只见两帘薄薄的纱帘半遮半掩地挡住了戏台,台上的人就躺在纱帘后,只留一截穿着绣花鞋的细腿在帘子外。
帘子放下了,观众就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里面的两个人影,露在帘子外的这条腿或是紧张蜷缩,或是放松伸展,上下颠簸,好似波浪,辅以偶尔的几句咿咿呀呀的声音,看得台下人瞠目惊舌。
年轻的女孩子面红耳赤,尴尬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年纪大的老人抬手掩面,不忍直视这伤风败俗的一幕在戏台子上正上演。
唯有油腻的中年男人们高呼着叫好,骚动着,起哄着。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她唱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想看的只是这香艳的场面。
台上的薄纱帘骤然落下,聂福倩一身裁剪得过分清凉的戏服,胸口、后背、大腿、腰臀,除了关键部位以外,她身上的布料少得可怜,大片的皮肤裸露着。
她在高亢的叫好声中搔首弄姿,杜子规只觉得像是吞吃了苍蝇一样的令人作呕。
这些人都把千秋戏楼当成什么地方了?
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线猛然断裂,他压着怒气站起来叫停。
“今天的戏到此为止,千秋戏楼不欢迎您。”
他的声音几近破音,脖颈的青筋微微地抽动着。
乐班子丝竹管弦的声音停了下来,戏园子里的工作人员赶紧落下台前的布幔,结束了这场闹剧。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举报
台下的观众稀稀拉拉地散尽,聂福倩带着班子早早地跑了,杜子规自责地倚着戏台子,垂在眼前的刘海投下一片阴霾。
“要是我能早一点察觉……”
不,他并不是没有察觉,他只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相信着,相信着那个在傅家楼长大的女孩子最后的一点点良知罢了。
“杜老板……”
工作人员想要上前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然而这件事情引起的风波却没有就此结束。
千秋戏楼开戏后是严禁以任何一种形式将台上表演的内容以视频或者图片的形式记录下来,并且进行二次上传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这出《战宛城》竟然被有心人录了下来,上传到了网上。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紧接着第二天,#千秋戏楼#就被顶上了热搜,后面还跟着一个红色的“爆”字。
原本这件事情仅仅只是在小范围之内传播,谁料一出闹剧竟然上了热搜,而且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攀上了榜首。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自然的热搜,还是背后另有推手,总之这条视频使得向来形象良好的千秋戏楼陷入了众矢之的的境地,杜子规越看越着急,这要是让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看到了,说不准就会就此将千秋戏楼划归为低俗艳情的风月场所。
“不是吧不是吧,这究竟是戏楼还是窑子啊?”
“《战宛城》本来就是粉戏啊,只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演得这么过火。”
“现场真的尴尬得不行,我和小姐妹一起去看的,看到这里根本就没眼继续往下看,台上的演员演到那一段的时候根本就不是风情,而是低俗,性暗示真的非常明显了,车轱辘已经碾到人脸上了!”
“是真的,演到那里的时候就剩下一群油腻的老男人在底下起哄,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去的到底是戏楼还是青楼了。”
“我特意带着爸妈去千秋戏楼,想让他们对我喜欢的东西有所改观的,谁知道偏偏遇上这么一出,现在他们怀疑我每天出入淫秽色情场所,已经关了我的禁闭了……”
“公开场合表演这样的东西真的合适吗,强烈建议封禁千秋戏楼!”
“戏班子作妖关千秋戏楼什么事啊,演到一半的时候杜老板就上去叫停了,应该是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搞这么一出吧?”
“那千秋戏楼也撇不开关系,叫停有什么用啊……”
“……”
邱月白浏览着类似的评论,越看越亢奋,幸灾乐祸地叫好:“该,我早就说了这小破戏园子成不了什么气候,摊上事儿了吧!”
这段《战宛城》的视频能够以这样的速度爬上热搜,而且还挂在榜首居高不下,自然少不了人为的因素。
像她这样的看不过这座戏楼的老牌戏班子多了去了,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墙倒众人推,怀着歪心思的弟子买了几个营销号煽风点火,极力把这件事情渲染得人尽皆知。
“我看看他们这下还怎么开的下去戏。”邱月白锁上屏幕,“啪”的一下把手机倒扣在桌子上。
“邱老板,要不我们再想想办法给他们添一把火?”
邱月白挑起眉毛,捻着指尖装模作样地琢磨了一阵,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不用。”
“遇上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当然要寻求法律手段了。”
她重新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三两声“嘟嘟嘟”的忙音过后,对方接了起来:“您好,这里是全国‘扫黄打非’举报热线,请问您是否要进行举报?”
邱月白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是的,我要举报千秋戏楼于上周五晚上七点半进行的演出存在违法违规情况。”
“好的,我们经过核实后会尽快进行处理。”
……
千秋戏楼的下一场演出在周六的晚上,傅南寻特意赶了回来,他答应了杜子规这一场回来给他操琴。
经纪公司派给他的车停在戏园子的偏门口,傅南寻背着胡琴从车上下来,拉一拉口罩的上沿正打算要进来,只见一个工作人员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老师,今天的公演恐怕没有办法正常进行了。”
傅南寻扯下口罩,隐隐蹙眉:“发生什么了?”
“来了一伙穿制服的,说是要检查。”工作人员委屈得不行,“有人举报我们提供淫秽色情服务场所,要求查封整改。”
傅南寻三两步绕过他,大步流星地跨进戏楼。
杜子规无力地靠在戏台子边缘:“您能否改日再来,一会儿该把开戏的时间耽误了。”
一个戴着肩章的公职人员唾沫星子横飞地对着他喊:“还开戏?”
他撕下一张单子塞给杜子规:“网络上流传的视频确有其事,轻则罚款重则停业,等着罚单吧。”
“可是今晚演出的票已经卖出去了,观众都不知道停戏,不能叫人家白跑一趟啊,您看……”
那人不由分说地摇头:“群众举报必须处理,没得商量。”
穿制服的这伙人没有在戏园子里停留太久,只留下一张轻飘飘的通知书就离开了。
傅南寻走进来的时候,戏台子前只剩下杜子规一个,他像是浑身被人抽走了主心骨,垂着头靠在那里,一张脸像纸一样的白。
半晌,他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右边的半张脸肉眼可见地留下了一个红印子。
从聂福倩上门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的,从她提出来要唱《战宛城》的时候他就应该拒绝的。
还有入场观众的异常、出格的咬手绢动作,有那样多的端倪,可是他却任由这些从自己的指间溜走了。
许春秋把这座戏楼交给他打理,伙计们都尊称他一句“杜老板”,可是他却把这座戏楼经营成这样。
杜子规越想越懊恼,越想越自责,他猛地抬手,毫不犹豫地又要往脸上招呼过去。
十足十的力道才行到一半,他的手腕却突然被人拉住了。
他颤着睫毛抬起眼帘,怔愣地卸下了力道。
是傅南寻。
第二百七十七章 他爱戏台子胜过爱自己
杜子规的右边半张脸已经被他自己打得红肿,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鼻头也是微红的,一直到凑近了拉住他的手腕,傅南寻才敢确定,他在哭,可是脸颊上却没有一滴泪。
“南寻啊,”他仰起脸来,微微沙哑着声音,苍白的一张脸,他强颜欢笑地挤出来个不伦不类的表情,勉强打起精神来和他说,“对不住啊,今天的戏怕是开不成了,你行程那么忙还害你白跑一趟。”
“我等一下再过来,你不许再抽自己巴掌啊。”
也就三五分钟的功夫,傅南寻的额头上挂着微汗回来了。
他的手里拿了一支带着童年味道的旺旺碎冰冰。
“都入秋了,怎么还买这个?”杜子规撑着戏台子一跳坐上去。
傅南寻和他并肩坐在戏台上,把刚刚跑出去买的那支碎冰冰递给她。
“又不是小孩子了,”杜子规咕哝了一句就准备撕开包装,“谢谢你啊。”
傅南寻:“没让你吃,让你敷在脸上。”
杜子规的脸皮很薄,不知不觉间又涨红了。
“你脸红了。”傅南寻明知故问。
杜子规:“……刚刚自己大嘴巴子抽的。”
“……”
傅南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杜子规把那支碎冰冰贴在脸颊旁,敷在红肿的巴掌印上,才没消停多久就又听到傅南寻絮絮叨叨:“你是唱旦角儿的,万一脸花了怎么办啊?怎么登台啊?”
杜子规垂下眼帘看自己的脚尖:“那就不登台。”
“什么?”
他看到杜子规兔子似的微红着眼睛,细密的睫毛微微发颤。
都说美丽的皮囊千篇一律,可是总有人能美得万里挑一。
他上妆和素着脸是截然两种不一样的感觉,他长得很干净、很清秀,眉眼间有点女气,可是言行举止并不娘,成百上千的女孩子们愿意大老远地跑到戏园子里来举着灯牌支持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就是活该,”他听到杜子规的声音一字一顿,“我就是一个扫把星。”
“你怎么说话呢。”傅南寻伸手去掰他的肩膀,使得身边的人无处可逃,只得面对自己。
可是杜子规的声音仍在继续着,平淡得不带一点波澜。
“我就是一个扫把星,克衰了原本的戏班子,现在又来祸害千秋戏楼。”
冷敷的时间不宜太久,傅南寻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劈手夺下了他敷在脸上的碎冰冰:“这都是些什么糟粕的思想,别整那些封建迷信的……”
他二话不说就把包装袋撕开,里面的碎冰冰被他一掰两断。
杜子规被他这么一打岔,扫把星之类的丧气话一下子被他抛到了脑后。
“你不是说给我敷脸的吗?”
傅南寻把一半塞进嘴里,一半递还给他:“你脸也就巴掌大,半截就够了。”
杜子规接过那半截碎冰冰,也没有继续再敷脸了,而是低下头猫儿似的舔一舔冰棒。
很冰,是甜的。
他们坐在戏台子的边缘吃冰,一同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戏楼,杜子规一瞬间有一种重回小时候的错觉。他凌空晃一晃小腿,然后盘坐上来。
“这事你跟许春秋说了吗?”傅南寻冷不丁地问。
“……还没有,”杜子规垂下手臂,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许春秋,“她天天忙得像陀螺似的,我不想拿这些烂事去烦她。”
“可是她才是这座戏园子的老板,你得和她说。”
杜子规叹了一口气,闷闷地道:“……我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跟她开口而已。
倒是许春秋的电话先打过来了。
戏楼里穿的长衫没有口袋,杜子规的手机就倒扣着放在戏台上。
傅南寻离得近,随手帮他递了一下,屏幕上的来电人备注赫然是三个字,“许春秋”。
杜子规深吸了一口气,接了起来。
电话另一头的背景音很嘈杂,许春秋应该是正在拍广告,还没有收工。
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杜老板,你那边没事吧?”
杜子规嚅嗫着,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半截碎冰冰,棒冰的甜汤顺着他的手往下流,可是他却好像还无知无觉。
“……戏园子暂时让人给封了,不让开戏。”
许春秋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我知道,你先不要着急。”
“罚款我已经交了,事情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杜子规一听,忍不住道:“可是……”
可是他们分明没有在提供什么所谓的色情服务。
许春秋听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她叹了一口气,揽下了责任说道:“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当时想得不够周到。”
“我太理想化了,只想着来者不拒,却不知道要审查筛选。”
民国时候的梨园行从来都没有什么审查机制,全靠优胜劣汰的自然筛选。
她学会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可是有些时候却很难逃开旧时代的思维定式。
许春秋安抚道:“没事儿,别担心。”
“我这边已经处理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后两天应该就能重新开戏的。”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到时候我把行程空一空,临时回来一趟。”
“不要自责杜老板,你没有做错,千秋戏楼也没有错。”
许春秋的那一边很快就传来了工作人员的声音:“小许老师,您准备一下,马上准备拍下一条了。”
杜子规担心影响她的工作,寥寥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心绪因为许春秋的一席话竟然又变得澎湃起来,眼角隐隐约约地发红。
傅南寻慌了神:“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
他抽出来纸巾递给他,原本是想让他擦眼泪,可是定睛一看却发现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于是改口道:“快擦擦手,滴得衣服上到处都是。”
是化在他手里的那截碎冰冰。
杜子规赶紧从戏台子上跳下来,先是仔仔细细地凑近了戏台子看看自己有没有弄上去,接着这才随手擦一擦自己的身上,小声咕哝着:“把戏台子弄脏了就不好了。”
傅南寻愣了一下,心下了然。
这就是杜子规,他爱戏台子胜过爱自己。
第二百七十八章 利弊
“近期有群众举报千秋戏楼表面上打着弘扬传统文化的旗号经营,实则存在为提高流量打‘擦边球’的行为,有关部门在对其内容生态进行巡查后发现确有其事,并且将采取处置措施……”
唐泽“啪”地一下关掉了办公室里悬挂在墙上的电视屏幕,放下了遥控器。
“你要开戏楼我原本是不打算管的,”他叹了一口气,“现在央视都点名批评你了,外头的媒体记者堵得昏天黑地的,你打算怎么办?”
许春秋一脸凝重:“千秋戏楼根本没有提供什么色情服务,不过这件事情却是有一部分原因在我们,戏园子没有审查机制,让怀着歪心思的人钻了空子。”
唐泽皱着眉头道:“媒体舆论正在飞速发酵,网络上的评论一天一个样,到了现在你们是不是真的涉黄已经不是公众关注的焦点了。”
他摸出自己的手机来,解锁屏幕:“你过来看。”
是一段视频。
举着摄像机和麦克风的记者们像是腐果上盘旋不去的蚊蝇一样蹲在千秋戏楼门口,把杜子规和傅南寻堵了个水泄不通。
“杜老板,请问网络上有关千秋戏楼提供色情服务的传闻是否属实?”
“那段视频您又该如何解释呢?”
“千秋戏楼是否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对外宣传,实则另有目的?”
“面对如此现象的产生,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现在的京剧已经沦为风俗产业的遮羞布一样的存在了?”
“听说许春秋已经缴纳罚款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变相地承认了这一事实?”
“……”
尽管杜子规被粉丝们追捧为“戏园子里走出来的偶像”,可他毕竟只是个京剧演员,和演艺圈里摸爬滚打的艺人是不一样的,当他面对着人头耸动的记者、频频闪烁的闪光灯,还有如同机关枪一样咔嚓作响的镜头声的时候,脑子里一瞬间是空白的。
人太多了,挨挨挤挤的,像是沙丁鱼罐头,挂着工作牌的记者们捧着机器,镜头直直往他的脸上怼。
傅南寻用手臂护着杜子规,举步维艰地从戏园子侧门开辟出一条路来。
“杜老板请看一下镜头。”
“杜老板请你回忆一下网络上的争议吧。”
“杜老板麻烦看一下这边谢谢。”
“杜老板……”
一个年轻的女记者一手扯着工作证,一手托着单反相机,她冷不丁地被身后的人挤了一下,直直向前倒了下去,几乎要摔进杜子规的怀里。
傅南寻单手替他挡了一下,虚扶了女记者一把。
杜子规的额角渗着细细密密的汗,脸色苍白得吓人。
“别拍了!”
傅南寻一气之下喊道,打断了记者们无休无止的问题。
“他刚刚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语气近乎咆哮。
傅南寻做艺人已经有些时日了,也没少被媒体记者围堵过,可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这么大的火过。
“千秋戏楼,没有提供过任何形式的色情服务。”
“那出广为流传的《战宛城》,完全是戏班子独立的意旨,与戏楼无关。”
“够了吗?”
记者们拍到了他们想要拍的,如同潮水一般散去,可是紧接着又聚集在另一家戏楼门口聚集了起来。
“傅老先生,听说周五晚场在千秋戏楼上演粉戏的那名京剧演员曾经是傅家楼的弟子,而且还是您的入室大弟子,请问您可以对这一事件发表一下看法吗?”
“听说您的孙子傅南寻也定期常驻在千秋戏楼进行演奏工作,请问您对千秋戏楼是怎么看的呢?”
“傅老先生,请问您觉得是什么使得京剧走向了现在的尴尬境地?”
“听说您对极力推广京剧流行化大众化的许春秋颇为赏识,现在的境地是否是您曾预想过的?”
“京剧的流行化、大众化究竟是利是弊?”
“……”
傅老爷子有些愕然地看着镜头,闪光灯的白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半晌,他嚅嗫着说出一段话。
“起初,我是最反感梨园行和娱乐圈掺和在一起的。”
记者们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咔嚓咔嚓”的快门声。
傅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人们只看到他现在全力支持许春秋和她的千秋戏楼,却忘了曾经他对转身投入娱乐公司做练习生的傅南寻如何横眉冷对,过去的傅家楼和这些所谓的流行文化是完完全全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圈子。
“京剧走到末路了,没有人听,更没有人学。”
“许春秋在这样的局面下撕破了一个口子,她把这门艺术带到了更多的人面前。”
“可是……”
可是原本踏踏实实练功的弟子变得浮躁,名利和金钱把那个水灵干净的小聂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网络上流传的那出聂福倩的《战宛城》他到现在都没敢点开去看,他的脑海里总浮现起聂福倩拜师的时候,小小的女孩子梳着两根羊角辫乖巧地磕头奉茶的模样。
这就是走红的代价吗?
他定定地看向镜头,目光中多了些迷惘与疲惫:“有的时候我也在想,这门艺术是不是不要走红才是最好的?”
“至少那样的话,它还能继续保持着最初纯粹干净的样子。”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掩面咳嗽了起来,笔直挺着的脊梁骨佝偻了起来,他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
“宁缺毋滥,我宁可它就此灭绝,也不希望它被人肆意玷污。”
许春秋静静地看着视频里的傅老爷子,一言不发。
蓦然间,她回想起琉璃厂徐老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席话。
——圈子大了是好事,也是坏事。
——有些东西一旦火起来,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就都招来了。
如果一定要二者取一的话,‘阳春白雪’与‘鱼龙混杂’,您会选择哪一个?
许春秋的眼前浮现起戏园子里星星点点亮起的光点,年轻的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共同的偶像而愿意尝试着了解这门艺术,好奇的观众因为看了一部电影而走进戏楼。
因为一个聂福倩而放弃千百个可能喜欢上京剧的观众,真的值得吗?
许春秋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二百七十九章 别来骚扰我的戏楼
“周日我给你空出来半天的行程,你回到戏楼把这件事情做一个了结。”唐泽权衡利弊,最终决定道。
许春秋微微颔首,她正有此意。
好在许春秋解决得及时,缴足了罚款的千秋戏楼只停了一天的戏,周日早场的戏如常开场。
工作人员替杜子规理一理他的戏服下摆,有些怯怯地道:“杜老板,刚刚我看了外头的观众席,好像有点不对头。”
他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只觉得那些人似乎不像是来戏园子听戏的,反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杜老板你一会儿小心点啊。”
工作人员说着,无意识地往乐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傅南寻的位置空着,他被经纪公司临时叫回去了。
昨天记者一拥而上的时候,他护着杜子规跟媒体硬碰硬,新的视频片段被传到网络上去,网络上的风言风语还在进一步地发酵,舆论的风暴逐渐波及到了傅南寻的身上。
《战宛城》出事的时候,傅南寻并不在戏楼里,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可是却偏偏挡在他的面前蹚了这么一趟浑水,引火上身。
杜子规深吸了一口气,掀开了分隔台前幕后的帘子。
台下很吵,一看到他走出来都跟疯了似的。
千秋戏楼容纳的观众人数相当有限,每一场的观众不出三百人,杜子规又常驻在这里,久而久之来得次数多的常客在他这里大多有点印象,不说每一个都认得,可是脸熟是一定的。
他环顾一圈,放眼望去,竟然没有多少熟悉面孔。
第一排最右边一侧连着坐了四五个年轻人,杜子规看到他们,不由地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认得他们,都是邱月白一派门下的弟子。
杜子规定了定心神,还不等他开口,台下先吵吵嚷嚷了起来。
“吁……”
“唱什么唱,唱的都是什么东西?”
“今天还唱粉戏吗杜老板?”
“最看不惯你们这些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了,打着京剧的旗号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
“梨园行不需要这样的标新立异,京剧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早就已经变了味儿了。”
“滚下去,赶紧和你们的老板滚出这个圈子!”
“……”
喝剩下的茶水泼在舞台上,打湿了他的戏服下摆。
橘子皮、茶叶梗,还有花生瓜子的果壳接连而至,一下接一下地砸在杜子规脚踩着的红粉绣鞋上。
他目不斜视地踏在果皮上,丝毫不在意泼上舞台的茶水,不为所动地开口唱起来。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只听嘹亮的一嗓子,扑面而来的便是金戈铁马一般的壮阔、排山倒海一般的气魄,扔在脚下的橘子皮瓜果壳好像一时间都无足挂齿了。
一曲《穆桂英挂帅》他唱得气势凛凛,一板一眼,仿佛他抗的不是西夏进犯,护的也不是大宋中原。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他挂帅出征,守的是这座千秋戏楼。
……
一曲唱毕,杜子规走下戏台卸了妆。
普通观众和好事的人看过了热闹听过了戏,便起身从观众席离开了,可是混入其中的媒体和记者却没有。
记者们捧着机器一拥而上,死死地堵在了化妆间门口不让他出来。
数量其实算不上多,也就几十号人,可是偏偏围堵出了丧尸围城的氛围。
“不好意思让一让,请让一让……”
然而非但没有人让开,包围的圈子反而越缩越紧了起来。
杜子规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试图离开,如同困兽一般挣扎着。
他站在台上的时候是能敌千军万马的穆桂英,可是下了台以后却不过是个孤军奋战的普通人。
麦克风和镜头的压迫感挤压得他近乎喘不过气来,好事的人们疯了一样地往上冲,工作人员怎么拦都拦不住。傅南寻被他的经纪公司叫回去了,没有人站在他面前替他阻挡镜头、喝退人流。
“请问千秋戏楼为什么在违规演出之后只停了一天的戏就开始继续演出了?”
“千秋戏楼将全部的责任都归咎于提供表演的戏班子,这一行为是否有推卸责任之嫌?”
“杜老板,请您不要回避,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
戏园子里闹哄哄地乱作一团,捧着相机的记者为了追求更好的角度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跳上戏台。
入口处的门“啪”的一下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侧纤韧的影子逆光立在观众席的入口。
“有事问我,别去为难我戏园子里的人。”
许春秋立在那束光里,她难得涂了正红色的口红,唇线勾画得很锐利。
有些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人群中的焦点。
记者们一看到许春秋的身影立刻亢奋起来,纷纷放下了杜子规,转移了炮火。
只见她丝毫不带停顿地直直冲进人流之中,挡在她面前的记者一看到她过来便不由自主地后退,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许春秋摩西开红海似的在人头耸动的记者中开出了一条路,她一路向前,单手一撑翻上了戏台。
“坐。”她挑一挑眉,抬手比划了一下。
千秋戏楼做了聚音的设计,不需要麦克风的加持,许春秋不算大的声音也能清晰地传入在场的每一个记者的耳朵里。
记者们面面相觑,所有人保持着原本的动作,捧着机器的人仍旧捧着机器,举着麦克风的人仍旧举着麦克风。他们站在原地,没有人落座。
许春秋像是觉得有意思似的,突然笑了笑。
那个笑容冰川消融似的,转瞬即逝,她紧接着又冷下脸来,表情变得凝重。
“就当是记者招待会吧,有什么问题可以一个一个地问。”
“今天我在场把所有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解决干净,以后别来骚扰我的戏楼。”
许春秋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没有异议就请坐吧。”
戏台下的人流这才缓缓地涌动起来,才十几秒的功夫,方才还乱作一团的记者们竟然都就近坐了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第二百八十章 如果这就是走红的代价
“既然大家都认可了这个解决方案,那我们就开始吧。”
平日里蝗虫似的追在人身后问东问西的记者们到了现在反倒安静如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戏园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杜子规在偏台掀开帘子,看着方才还叫嚣得猖獗的媒体记者们坐在下面仰视着许春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许春秋在戏台上踱了两步,率先打破了沉默。
“既然没有人提问,那就由我先说吧。”
她像是早就料到他们想问的是什么一样,从容不迫地说道:“首先,为什么我们千秋戏楼除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只停了一天的戏就正常营业了。”
许春秋稳准狠地猜中了记者们的心中所想,台下的人们纷纷坐直了身体,视线锁定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在这里我必须要澄清一点,我们和任何一个管理部门都没有任何形式的裙带关系,”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有关部门处理得这样有效率原因大概有二。”
“一个原因是得益于这件事情的关注度,”她环顾四周,意有所指地说道,“有太多双眼睛正在盯着我,也盯着千秋戏楼了。”
记者们看上去好像有些心虚,他们也正是那许许多多的耳目之一。
许春秋并没有让他们尴尬太久,而是按照自己的步调继续道:“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千秋戏楼实质上并没有提供色情服务。”
“那出《战宛城》确实造成了一定的不良影响,戏楼也已经为此缴纳了罚款。”
“以后我们会将聂福倩及其班子列入戏楼的黑名单,并且对驻场演出的戏班子进行严格的内容审核。”
“不知道这样的处理方案,各位可还满意?”
许春秋微微垂下视线,扫视着台下正对着她的无数黑黝黝的镜头。
后排的一个记者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第一个举起了手。
许春秋伸手:“后排的那位记者朋友,请讲。”
“请问傅老爷子对于京剧大众化、流行化的看法,您是否已经有所耳闻?”
许春秋微微颔首,表示默认。
她回忆起自己在梁霄办公室里看到的视频,傅老爷子佝偻着脊背,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的光点消失匿迹,他开始变得踌躇不决。
——有的时候我也在想,这门艺术是不是不要走红才是最好的?
——宁缺毋滥,我宁可它就此灭绝,也不希望它被人肆意玷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曲高和寡”这四个字背后的心酸与落魄,多少自小辛辛苦苦练就一身本领的京剧人迫于生计,无奈转行。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将“宁缺毋滥”的论调说出了口。
这不是自视清高,更不是恃才傲物,而是一种穷途末路的无奈。
许春秋拉回了自己的思绪,直视着那个提出问题的记者。
只见他低头翻动了一下手中的本子,继续说道:“那您是怎么看的呢?”
“对于京剧接轨流行文化这件事情,您是如何看待的呢?”
那一瞬间许春秋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琉璃厂胡同的古董店里,背后是满室的古董文玩,手里盘着珐琅彩鼻烟壶的徐老高深莫测地问她,‘阳春白雪’与‘鱼龙混杂’应当如何取舍。
只见许春秋微微一笑,她并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我刚刚开始参加选秀的时候没有什么名气,粉丝不多,粉圈也很小。”
“跟拍的应援站只有一个在稳定地出图,几乎看不到什么私生和黑粉。”
那个站起来提问的记者不知道为什么许春秋会突然歪题,答非所问地说起自己的经历。
“许小姐,我想您可能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我刚刚的问题是……”
许春秋一摆手打断了他:“我听清楚了。”
“我想要说的是,其实无论在哪个圈子里,梨园行也好,娱乐圈也罢,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唱红的角儿万人追捧,没唱红的角儿无人问津,座儿们争相抢票,资本在狂欢,现在的娱乐圈和几十年前民国的梨园行其实没有半点分别。
圈子小的时候萧瑟寂寞,可是却干净温暖。
可是一旦走红,随着圈子本身的不断扩张,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着去了解这门艺术,可是流量与关注陡然走高的同时,表演的人、欣赏的人都开始变得参差不齐,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一并涌入进来,最要紧的是,原本处在圈子里的人开始浮躁,人心散了。
一个是穷途末路的高洁纯粹,一个是大势之下的藏污纳垢。
如果这就是走红所必须承受的代价,那么你又该如何选择呢?
许春秋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如你们所见,我在《国民偶像》出道了,打歌、拍广告、上综艺、拍电影,我变得越来越有名,关注我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是与此同时我迎来的是无孔不入的镜头、永远也躲不开的私生饭、捏造事实把白的说成黑的的营销号,还有随时随地都在用最恶毒的言辞侮辱着我的人格的黑粉。”
“做艺人可能就是这样吧,聚光灯和闪光灯的垂怜不是平白无故的,而是牺牲了青春、牺牲了时间、牺牲了个人隐私与私人空间换来的。”
“但是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仍然希望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出名,而不是故步自封地自娱自乐。”
“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当然很美好,干净、纯粹,远离所有的恶意中伤与污言秽语。”
“可是哪个明星没有被狗血淋头地骂过呢?”
“当你开始出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试着了解你的时候,或许一百个人中有十个人都在对你口出恶言,无所不用其极地伤害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忽视了,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更多的人喜欢着你、支持着你?”
“你会因为这百分之十的伤害而去放弃百分之九十的爱吗?”
第二百八十一章 我要找的是个疯子
你会因为这百分之十的伤害而去放弃百分之九十的爱吗?
你会因为聂福倩这样的人的存在,而放弃许许多多个像杜子规一样怀着一腔孤勇,义无反顾地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的人吗?
你会因为圈子里的鱼龙混杂而放弃让更多的人了解京戏的机会吗?
答案早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杜子规默默地放下帘子,他背抵在化妆间的墙壁上,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红的眼眶。
谁听了这样的话能够不被动容呢?
许春秋的这段采访丝毫不意外地出了圈,网络上有关千秋戏楼的风评正在一点一点地转好,好像已经没有过多的人将关注点放在那出粉戏之上了。
“你会因为百分之十的伤害去放弃百分之九十的爱吗,许春秋也太会了吧!”
“她居然用娱乐圈去和梨园行做类比,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我真的听得好感动,当时许春秋的千秋戏楼开张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看好她,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又赶上这样的事情,那么多人用恶意揣测她,可是她明明比任何人都希望京戏好……”
“都什么时候了还曲高和寡地搞什么精神洁癖,非得要等到这门艺术都灭绝了以后才知道珍惜吗?”
“京戏想要在这个时代复兴,和流行文化接轨就是最正确的选择啊,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因为这个去谴责许春秋和千秋戏楼。”
“……”
傅老爷子怔怔地看着屏幕里的许春秋,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他记起了茶楼里许春秋脊背挺得笔直,海棠染秋雨一般的眼睛里仿佛流淌着金子。
——时代变了,那又怎么样?
——他们不是不喜欢京戏,只是还没有喜欢上而已。
他又记起了许春秋带着傅南寻一起,在跨年晚会上唱出的一曲《庆功酒》。
千秋戏楼开张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细细瘦瘦的女孩子站在戏台子正中央,毫不犹豫地要求台下支持着她的粉丝们关闭灯牌,给予京剧应有的尊重。
数不清的画面如同蒙太奇镜头一般接连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突然很庆幸梨园行里有许春秋这么一号人物,她从不掩饰自己对京戏复兴的野心与抱负,可是实践的过程却始终清醒而克制。
她一步一个脚印地把京戏带到了所有人的眼前来,告诉他们它不是什么阳春白雪,更不会陷入曲高和寡的尴尬境地。
京戏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同样也可以像它最兴盛的年代一样受人欢迎。
屏幕里的画面一转,有一个记者的画外音从镜头之外飘了进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许春秋舒展眉眼表示悉听尊便。
“我想问问您对京剧的态度是什么?”
许春秋偏头想了想,斟酌着说道:“对于很多人来说,京剧可以是一种爱好。”
“当你顺心的时候、烦心的时候,或者只是闲暇得空的时候,可以坐在戏楼里听上一曲。”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他们把京剧当成自己的生活。”
“他们从七八岁入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累,他们以此为生,京剧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画外音再一次出现,记者反问道:“那您呢,对您而言,京剧是什么?”
许春秋微微一笑:“墓碑吧。”
“把京剧当成墓碑?”记者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继续追问了一句,“能说说具体是什么意思吗?”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可以把京剧当作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也是最亮眼的一笔记录下来。”她的神色一变,眼神是认真的、凝重的,声音却很轻,“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死后的墓碑上也能披上戏服,如此一来便也死而无憾了。”
……
封徒生的导演工作室里,悬挂在墙壁上的屏幕正播放着许春秋的这段发言。
“封导,我们已经联系上江曼了,对方说档期已经给我们空出来了,随时可以准备进组……”年轻的助理匆匆忙忙地敲门进来。
封徒生却皱一皱眉:“不要她了。”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他已经熬了将近两天没有阖眼了,眼白上爬满了红血丝。
这个本子他是奔着得奖去的,上一部片子遗憾与威尼斯电影节擦肩而过,只得了两个提名,这一次他从剧本到选角都是亲自把关,预算定在五千万,几乎是把全部身家都砸在上面了。
江曼是金龙影后,是与他相熟的聂导介绍来的,也是他目前看来最贴近剧本里曲惊鸿这个角色形象的演员。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主意,不要江曼了。
助理瞪大了眼睛:“什么?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封徒生不容分说地道,“我当时就说了,江曼的形象是不错,团队也确实是下功夫,很多地方都在极力贴合这个角色。”
但是还不够。
“曲惊鸿这个角色是个疯子,我要找一个为了一出戏、为了一个人可以倾尽所有的女演员。”
“我要找的是个疯子。”
助理默不作声地把江曼的材料放下了,这样的疯子哪里这么好找,他默默地在心里道。
只见封徒生冲着屏幕虚指了一下:“我已经找到她了。”
画面里许春秋化着精致的妆,柳叶眉大红唇都带着锐利的轮廓,举止得体,谈吐不凡,美得飒爽而堂皇。
她哪里疯了?
助理不解地看着封徒生。
屏幕里许春秋的声音平稳而冷静,脱口而出的言语却在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死后的墓碑上也能披上戏服,如此一来便也死而无憾了。
一个把京剧当成自己墓碑的女明星?
助理只觉得不可思议。
封徒生越看越满意,他“啪”的一下把卷成筒状的剧本往桌面上一扔,厚厚的一沓打印纸封皮上是三个黑体的大字,《择日疯》。
第二百八十二章 我们小许也是影后
“真的?”唐泽的声音不自觉地走高,他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句,“封导有意钦点许春秋出演新戏?”
都是大导演,图子肃和封徒生却各有千秋。图子肃主攻国内市场,金龙奖的奖杯几乎年年不落,封徒生则是更加具有国际视野,最近几年日益精进,正瞄准着国际上的奖项一路走上坡路。
许春秋一进影视圈就能搭上图子肃这样的顶配大导演已经是难得的好运气了,现在正愁着下一部戏不好接呢,封徒生恰恰是在这个时间点找上门来了。
“是啊,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女一番。”电话另一头负责联络的助理忍不住感慨道,语气中隐隐约约有点遗憾的意思,“封导为了一个许春秋连江曼都不要了,那可是影后啊……”
唐泽最烦别人拿许春秋和江曼作比较,他有些不满地护犊子道:“等马上金龙奖颁奖以后,我们小许也是影后。”
对面立刻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讪讪地道:“那唐总我现在把剧本发给您,方便的话尽快给我们个答复啊。”
……
在许春秋的票房号召力与图子肃一贯的好口碑的加持下,《梨园春秋》的下映时间一再推迟,最终的票房收益定格在了8亿,并且在这一年的十一月正式确定出征年底的金龙奖。
“行,陆总送你过去是吧,那我就不让小白去接你了。”唐泽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地方你知道吧,和去年一样,还是卢米埃尔艺术中心。”
许春秋挂断了电话,对着镜子理一理裙子,正打算走出衣帽间。
今年的礼服是特意找品牌方借的,一条手工刺绣的白色纱裙,大露背的款式设计得相当清凉。
腰间的衣料掐得修身,把许春秋漂亮的腰线勾勒得一览无余,后背几近镂空,牛奶一样白皙的皮肤就那么裸露在外面。
许春秋半侧过身来,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的后背,一想到陆修就坐在外面,她扯一扯后背上的衣料,心中琢磨着这衣服她要是穿出去,陆修不得原地爆炸。
“许春秋,准备好了没有?”陆修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咱们的时间有点吃紧。”
“马上就来。”许春秋心一横,拽下衣帽架上挂着的大衣,把裸露的后背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衣帽间的门打开了,她拖着裙摆走了出来。
陆修坐在沙发上抬眼一看,眼神一下子看直了。
“……好看吗?”
许春秋微微提起裙摆,在他的面前转一个圈。
“好看。”陆修看得移不开眼睛,他无意识地随口说了一句,“怎么还穿着外套,是不是空调的温度不够暖?”
紧接着,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微微一沉:“外套脱了。”
完蛋了。
许春秋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没敢吭声,默默地低头脱掉了那件遮挡后背的外衣。
眼看着陆修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她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像要被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陆修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声音喑哑:“这么冷的天,你就穿这个?”
许春秋讪讪地回答道:“……我要风度不要温度嘛。”
可是这哪里是温度的问题。
陆修毫不犹豫地把她拉回了衣帽间里。
他仗着自己好不容易成了她的男朋友,可以名正言顺地管着她了,于是不由分说地道:“这件不行,换一件。”
“这是唐总特意跟品牌方借来的衣服,特别贵,”许春秋的守财奴属性顿时爆棚,有些舍不得地道,“今天不穿的话,过两天就要还回去了……”
陆修的声音从房间外飘进来:“不差一件礼服钱。”
……
快要抵达卢米埃尔艺术中心的时候,天边飘起细雪,糖霜似的飘飘摇摇地荡下来,给这座城市披上一层薄薄的白色。
加长版的宾利刚刚一停在场馆门口就有数不清的记者包围上来,隔着车窗玻璃许春秋都能感受到有闪光灯朝着自己晃着。
陆修从驾驶座上下来,绕到另外一侧替许春秋打开了车门。
许春秋的裙子很长,拖拖拉拉的,一个不留神就要被车门卡住,她提起裙摆从车上下来,挂上得体的微笑面对闪光灯和相机镜头。
“啊啊啊是陆总,没想到居然是陆总送许春秋来的。”
“许小姐看这边,请看这边的镜头谢谢。”
“请问一下许春秋,你对本届金龙奖有怎样的期待呢,在你的预测中,《梨园春秋》会斩获怎样的成绩呢?”
“网络上有人说这一次的金龙影后非你莫属,请问对于这样的观点你有什么看法呢?”
“有传言说已经有另外一位大导演向你抛出了橄榄枝,不知道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呢?”
“在《梨园春秋》和《锦瑟》两部电影中,你饰演的都是戏子的角色,不知道在下一步作品中是不是会有所突破,摆脱你身上的角色定式呢?”
“许小姐……”
记者们正要闹哄哄地围上来,只见陆修低头替许春秋提起拖地的裙摆,冷冷的眼刀四周扫视了一圈,接着一副守护者的姿态,一路送她进了场馆。
《梨园春秋》的主创团队已经有一半都到场了,图子肃看到陆修与许春秋并肩出现,看上去好像有些意外,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陆总也出席这次颁奖典礼?”
陆修摆一摆手:“只是顺路送她过来。”
“哦,顺路。”沈之琳拉长着声音,意味深长地抓住了其中的关键字眼。
陆修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探身朝外看了一眼说道:“门口不能停车,就送你到这里吧。”
“结束了以后给我打电话。”
他扔下这么一句话,眼神躲闪地落荒而逃。
许春秋抿着唇站在那里,脸上好像带了点绯红。
沈之琳揽着许春秋的肩膀:“没想到陆总这么不禁逗,还是我们小许好玩。”
图子肃看在眼里,忍不住对她道:“小年轻脸皮薄,你拿他们打趣做什么。”
图导:……
“宋沉舟也到了,调整一下准备入场吧。”
第二百八十三章 暖宝宝
宋沉舟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肩线锋利、裤线笔直,挺拔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距离《梨园春秋》杀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宋沉舟已经开始筹备新戏了,他的头发剪得短了一些,和之前拍戏时候的状态很不一样了。
“宋老师。”
许春秋客气地问候了一声,视线无意识地朝着他粉丝的方向瞟了一眼,默默地拉开了距离。
红毯一般都是一个剧组的一起走,宋沉舟来得很巧,他才到了没有多久,还来不及寒暄几句就有工作人员过来提醒他们:“《梨园春秋》剧组可是准备一下了,马上就轮到了。”
宋沉舟朝着许春秋的方向架起胳膊,示意她挽住自己。
许春秋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个红毯是可以一个人走的吧,我记得去年我是自己走的。”
宋沉舟微微颔首:“也不是不可以。”
许春秋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立刻接话道:“那我自己一个人走。”
“可是……”
其他剧组的男女主角都是一起走红毯的。
他看到许春秋好像是有所顾忌的样子,默默地闭了嘴。
“小许老师,可以开始了。”工作人员第二次过来提醒他们。
许春秋点一点头,提起了礼服的裙摆。
她今天穿的礼服很长,站定在原地的时候几乎看不到藏在裙子下面的鞋子,只有拎起裙摆走动起来以后才能隐约看到脚下的鞋。
宋沉舟视线低垂,发现许春秋今天穿的是一双平底鞋。
上一次红毯,她穿着细带高跟鞋被狂热粉丝撞倒时候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他目送着许春秋踏上红毯一路走到尽头,接过礼仪小姐递上来的油漆笔在签名板上一气呵成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老师,您现在可以出发了。”
宋沉舟应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跨上了红毯。
《梨园春秋》的男女主角一前一后地错开,走过了红毯以后许春秋还是躲得远远的。
她算是怕了他的那些粉丝了。
宋沉舟有些尴尬地搭话道:“不会再有上次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许春秋条件反射道。
“我的粉丝,我会自己约束好她们,”宋沉舟正色道,“不会再有上次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都是一个剧组的,颁奖仪式开始以后座位都被安排在一起,男女主角一直这样疏远着保持距离也不是个事儿。
许春秋抿着唇点一点头,试探地朝着宋沉舟的方向靠近了一点点。
只见宋沉舟默不作声地朝着自己灯牌亮起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中有些警告的意思。举着宋沉舟灯牌的粉丝们目光炯炯地盯着许春秋,既没有骂也没有喊,安分得有些过分。
许春秋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地与宋沉舟并排坐下。
“你后背上的伤后来留痕迹了吗?”她打开了话匣子,随口问了一句。
宋沉舟颔首,语气却是轻松的,好像丝毫不在意背后的伤痕一样。
“疤痕是肯定留下了,不过还好伤在后背上,”他耸一耸肩膀,“我一个大男人又不会天天露背。”
说到露背,他留意到一个女艺人穿着大露背的鱼尾裙正从他的身前走过,看着都冷。
卢米埃尔艺术中心是半露天式的场馆,举办在这样的场地的红毯仪式远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光鲜亮丽。
天边还飘着雪,宋沉舟穿着西装三件套都还觉得冷,更别提这些穿着低胸露背礼服的女艺人了,这个时候即便是打落了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咽,好说歹说也要走完红毯的这一段路。
穿着清凉的女演员们露着后背光着腿,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宋沉舟老远就看到别的剧组的女明星柔顺垂坠的直发在风中凌乱成分叉的模样,托尼老师辛辛苦苦做的造型全都成了无用功。
好几个新人演员正站在风口上和记者说话,一张张苍白的小脸看上去有点僵,也不知道是冻僵了还是笑僵了。
宋沉舟的视线一转,落回了眼前的许春秋身上,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你冷不冷啊?”
却见她面色如常,朱唇皓齿的模样和一旁被冻得嘴唇发紫的小艺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许春秋摇一摇头:“我裙子下面贴的全都是暖宝宝,特别暖和。”
她身上穿着的这件礼服相当保暖,前不露胸后不露背的,唯有腰间的曲线毫不吝惜地展现出来。领口是法式的方领,恰到好处地露出锁骨,但是正如她所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礼服内层的衬裙上贴满了超薄款的暖宝宝,都是陆修特意塞给她的。
宋沉舟点一点头,两人正随口寒暄着,忽然听到场内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坐在身旁的艺人也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封导居然会出席金龙奖的颁奖典礼,他不是好几年都不关注国内的电影圈了吗?”
“他应该没有作品参评啊,听说最近几年他一直在卯着劲儿冲击国际大奖。”
“是不是作为嘉宾过来颁奖的啊?”
“那倒是有可能……”
“……”
宋沉舟循着声音朝对面的坐席定睛一看,有些诧异地道:“封导?”
“怎么了?”许春秋不明所以道。
“他竟然会来参加金龙奖的颁奖典礼?”
许春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半天没有锁定目标,于是有些疑惑地问道:“封导是哪位?”
宋沉舟抬手虚指了一下,她立刻锁定了目标。
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导演,他看上去有点驼背,穿着也很不讲究,眼袋和泪沟很重,看上去精神有些萎靡的样子,和随时随地都像一根旗杆似的挺直腰杆的图子肃一点也不一样。
许春秋很难把他和“导演”这个概念联系在一起。
只见封徒生猛然抬起头来,四下环顾了一圈,他的目光像是钩子一样,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才十几秒的功夫,封徒生的视线停了下来,定定地落在了许春秋的身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确定封导确实是在看自己。
半晌,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收回了之前的视线。
第二百八十四章 影后
“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对我有意见啊?”
许春秋搓了搓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
“你认识封导?”
她茫然地摇一摇头:“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过任何交集。”
宋沉舟豁然道:“封导看人的眼神就是这样的,有点吓人。”
“听说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所以也有很多人管他叫疯子,他自己也默认了这种说法。都说‘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可能天才与疯子真的只有一线之隔吧。”
宋沉舟一看许春秋是真的对这位大导演一无所知,于是简单地给她介绍了起来:“封徒生,六十年代出生的天才导演,早些年是做摄影的,一直到四十多岁才开始转行到影视行业。不过导演这个职业的整体偏向就是大器晚成,四十多岁倒也不算是太晚。”
“他是中法混血,早年一直在欧洲生活,德国法国意大利都待过,柏林的金熊、戛纳的金棕榈他都拿过,这两年一直在和威尼斯电影节死磕,连续两年都和威尼斯失之交臂。”
“他的主场一直在国外,所以现在突然出现在金龙奖的颁奖典礼上才会让人这么吃惊。”
在他们前排落座的两个女艺人听到宋沉舟给许春秋的讲解,小声嗤笑着:“连封徒生都不知道还管自己叫演员呢。”
她们回过头来,好奇地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个新人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连封徒生都没有听说过。
谁知道两个人定睛一看,正好对上了许春秋和宋沉舟。
……打扰了。
二人僵硬着脖子扭了回去,脊背不自然地挺得笔直。
颁奖典礼还没有正式开场,周围陆陆续续地坐满了人,座下也不乏一些带着影帝影后头衔的、平日里只在大荧幕上出现的名人。许春秋进圈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算是和其中的一小部分混了个脸熟。
观众席上倏地暗了下来,主席台上亮起一束光,金龙奖颁奖典礼正式拉开了序幕。
“现场以及正在线上收看我们直播的各位朋友们,您现在正在收看的是第十四届金龙奖颁奖典礼的直播现场……”主持人拖拖沓沓地讲起了开场白,“首先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本届金龙奖特别请到的一位颁奖嘉宾,封徒生封导。”
一簇舞台光给到了观众席上,封徒生站起身来,点点头算是致意了。
图子肃朝着封徒生的方向看了一眼,咧嘴一笑,言语上却不客气:“老疯子,装模作样的。”
俨然是一副旧相识的相处模式。
封徒生被请到了台上,主持人举起一个金色的信封,一边拆开一边说道:“接下来将要为大家揭晓本届金龙奖最佳影片的获奖得主……”
最佳影片、最佳视觉效果、最佳导演,图子肃来来回回地往台上去了三趟,他发表致辞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兴奋,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好像方才被他收入囊中的这些奖项早就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样。
他甚至还在接过奖杯的过程中与封徒生寒暄着聊起了天。
两个人身上都没有戴收音麦克风,他们讲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只看到图子肃兴高采烈地捧着奖杯回来,坐在许春秋身边在她的肩膀上一拍:“还紧张呢?”
许春秋有些拘谨地点一点头,她现在坐在这里,居然比去年这个时候还要紧张。
图子肃笑道:“还记得去年我跟你说什么吗?”
他朝着舞台上一指:“这座奖杯,江曼拿到它花了八年,宋沉舟拿到它花了五年。”
宋沉舟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刷了一波存在感,图子肃瞟了他一眼,继续对许春秋说:“你的话,最多三年。”
许春秋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继续道:“现在看来,我去年的估计实在是保守了,我现在更正一下。”
“你的话,一年就够了。”
图子肃信誓旦旦地道:“只要那些评审们眼睛不瞎,今年的金龙影后,非你莫属。”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许春秋目光微闪,有些不敢相信图子肃说的话。
只听他神神秘秘地又说道:“你知道刚刚我上去领奖的时候,封徒生跟我说什么了吗?”
许春秋听到台上主持人抑扬顿挫的颁奖词,听到台下雷鸣一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声,一时之间根本听不进去图子肃说的是什么。
“他跟我说,他的下一部片子认定了你做女主,让我不要和他抢人。”
什么?
许春秋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台上的主持司仪撕开了下一个金色信封。
“接下来要为大家揭晓的,是第十四届金龙奖最佳女主角的人选。”
大屏幕上照例浮现出几个提名者表演的高光片段剪辑而成的片花,她看到影片里自己一半干净一半艳丽地带着半面妆,盈盈一福身的一句“多谢陆少爷赐名”,摇晃的镜头越切越快,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获得第十四届金龙奖最佳女主角的是——”
后台配合地切换成了一阵擂鼓一样的音效,许春秋听到自己的心中锣鼓喧天,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是那一边的声音更加响亮。
“在《梨园春秋》中饰演女主角许流年的,许春秋。”
像是意料之外的狂喜,又像是心中高高悬起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一束强光之中,许春秋站起身来鞠躬。
她虚浮着步子一路走到舞台上,封徒生带着笑意把手中的金杯递到许春秋的手上。
这时她才缓过神来,攥着奖杯站在站立式的麦克风前。
方才在台下图子肃和她说了什么来着?
——他跟我说,他的下一部片子认定了你做女主,让我不要和他抢人。
封徒生认定了她做女主,这是在开玩笑吗?
只听这位传说中的封导拍一拍许春秋的肩膀说道:“看样子你的经纪人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接下来的一年档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空出来给我?”
第二百八十五章 你怎么知道
还没等许春秋做出回应,封徒生就把奖杯往她的怀里一塞,转头下台去了。
大概是为了体现出影帝影后的特殊性,除了最佳男女主的奖杯以外,其他个人奖项都是统一的水晶杯,只有影帝影后是金杯,拿在手里是沉甸甸的分量。
许春秋站在聚光灯下致辞、鞠躬,一直到走下台来都还是晕乎乎的。
“恭喜啊。”
宋沉舟在雷鸣一般的掌声中偏头对她说道。
他的表情与平日里并无分别,可是心中难免遗憾。
图子肃在一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部戏沉舟发挥得也不错,可惜了……”
最佳男主角向来都是压轴,放在最后一个宣布的,现在影帝的人选还没有公开,台下便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本来我估计的也是这样,这届影帝肯定是在宋沉舟和顾钧里二中取一。”
“那现在看来应该是顾钧了,宋沉舟在《梨园春秋》里的表现其实也可圈可点,真是可惜了……”
“虽然两个人的演技平分秋色,各有千秋,可是现在看来影帝算是没有悬念了。”
“宋沉舟这回算是辛辛苦苦大半年,全都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
《梨园春秋》剧组在这一届的金龙奖上已经捧回了太多的奖项,最佳女主角又落在许春秋的头上,如此一来为了平衡奖项,影帝的头衔基本上已经可以认定是与宋沉舟无缘了。
许春秋有些忐忑地看他,宋沉舟反倒是笑得最轻松的那个:“你是不是以为,如果不是影后落在你的头上,今年的影帝就会是我的?”
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是心里却知道自己完完全全被他猜中了心思。
“接下来将要揭晓的,是本届金龙奖最佳男主角的得主……”主持司仪在台上卖着关子,说着俏皮话把所有人的视线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灯光摇晃、镜头切换,伴随着背景音乐一串急促的鼓点,聚光灯落在了观众席上,隔着三五排座椅,她看到一个修长的影子站了起来。
是顾钧。
“本届金龙奖最佳男主角的得主是,《白日依山尽》顾钧。”
一片雷动的掌声中,宋沉舟看着台上顾钧的身影,坦然地为他的对手鼓掌。
许春秋不解地看着他。
他的心里就没有任何一点不甘吗?
宋沉舟笑道:“我能不能拿到这个最佳男主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不用自责什么。”
“顾钧是我上大学时候的学长,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前辈。”他仰视着台上的身影,对许春秋说道,“如果有机会和他合作,你就会知道,他拿到这个奖项完全就是实至名归。”
……
一直到颁奖典礼结束之后,许春秋都不能消停。今天的《梨园春秋》剧组可以说是全场的焦点,捧着相机的媒体记者们攒了一晚上的问题,现在眼看着到了媒体采访的环节,立刻一拥而上地把今晚斩获各项奖项的目光焦点们团团围了起来。
她看到宋沉舟和顾钧隔着嘈杂的人流遥遥点头致意,目光短暂地在空中交汇。接着他们一个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一个形单影只地孤身离开,就此别过。
还没等她感慨多久,很快就有镜头照着脸上怼了过来。
“许春秋小姐,请问可以谈一谈获奖以后的感受吗?”
“许小姐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两次与图子肃导演合作,而且都斩获了相当丰富的收获,不知道可不可以和大家谈一谈接下来的规划安排,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还会继续和图导合作吗?”
“《梨园春秋》这个本子简直就像是量身为你打造的,请问你是以什么样的契机接触到这个本子的呢?”
“都说图子肃导演成就了你,也限制了你,许小姐饰演的戏子角色形象深入人心,可是接连表现人设高度相似的角色同样也会对你的戏路产生影响,请问对于这一点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
快门像是狂风暴雨一样地落在她的身上,许春秋得体地对着闪烁着的镜头微笑,信手拈来地回答那些数不清的问题,字斟句酌得叫人挑不出来半点毛病来。
好不容易散了场,小白的保姆车准时抵达会场,一路畅通无阻地把她送回了公司。
许春秋摘掉围巾挂在衣帽架上,脱下厚重的外套来松了一口气。
她还穿着颁奖典礼上的那条礼服裙,长长的裙摆有点拖拖沓沓的。
陆修从背后拥抱住她,双臂收拢环在她的腰上丈量了一下:“又瘦了。”
许春秋用发顶在他的颈窝处蹭了蹭,放松地眯起眼睛道:“哪里瘦了,明明就是胖了。”
陆修看着她细得近乎不盈一握的腰,叹了一口气,他放弃了口舌之快,决定默不作声地把她喂胖一点。
“我听唐泽说你拿了影后。”
许春秋一听他提起这个,立刻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伸出一只手摊开向上,兴冲冲地问道:“有没有奖励!”
陆修揉一揉她的头发:“想去哪里玩?”
“日本、北欧、夏威夷?”
许春秋的眼睛亮晶晶的,疯狂点头:“都想去!”
只听唐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去什么去,哪儿也去不成。”
他示意性地在门上“叩叩”地敲了两下,推门进来。
他拍下一沓厚厚的打印纸在办公桌上道:“接下来至少一年的时间,你都得踏踏实实在北京待着了。
唐泽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对上陆修的视线,方才还气势昂扬地让许春秋哪里都不许去,下一秒就立马怂了。
拍剧本一时爽,火葬场了吧。
唐泽低头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陆修无声地斜了他一眼:你说呢?
“是这样的,”唐泽赶紧进入正题,他把剧本朝着许春秋的方向推了推,说道,“《择日疯》,大制作女一番,你绝对猜不到是哪个导演找上你了。”
许春秋联想到颁奖典礼上封徒生和她说过的话,试探性地问道:“……封导?”
唐泽一脸问号: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