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考虑
“封导作为嘉宾出席了金龙奖的颁奖典礼。”许春秋解释说道。
封徒生递过奖杯的时候对她说过的话好像还在耳畔。
——接下来的一年档期,不知道你和你的团队愿不愿意空出来给我?
她拿起唐泽推到她前面的剧本,封面上是三个黑体的大字,《择日疯》。
“剧本对方已经发过来了,你考虑一下要不要接。”
陆修在一旁挑了挑眉毛,封徒生的电影,而且还是女一番,这还需要考虑?
“你先别着急答复我。”只听唐泽又对许春秋说道,“封徒生的电影你没拍过,可能不知道。”
“这个人邪乎得很,疯疯癫癫的像个神经病似的。”他看一看陆修,斟酌着说道,“而且他拍电影,为了让演员全方位沉浸在角色里,会要求完完全全地封闭拍摄,有的时候连探班都不允许。”
全封闭式拍摄,连探班都不允许?陆修不由神色一凛。
唐泽继续道:“这部戏预估的拍摄周期大概要一年左右,换句话说就是一旦你接下了这部戏,接下来的整整一年里你将没有任何私人时间。”
许春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说是什么日本北欧夏威夷了,一旦进了组,接下来的一年里恐怕连见陆修一面都费劲。
“还有一个问题,”唐泽沉默了片刻,有些为难地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我看了这个故事,封徒生给你塑造的这个角色,她是个疯子。”
陆修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了。
唐泽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许春秋能够拿到金龙奖的影后奖杯,这意味着无论是专业领域还是大众审美都对她入戏的能力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认可。
摄像机前拍电影的人、大银幕前看电影的人,他们只在乎屏幕里的演员有没有入戏,那出戏呢?
唐泽不知道许春秋的民国往事,从他的视角来看,只觉得许春秋在拍摄《梨园春秋》的大半年期间简直与许流年这个角色从灵到肉的高度融合。
他也在千秋戏楼里见过许春秋唱戏,当她披上戏装扮上头面,娉娉婷婷地站在台中央的时候,唐泽简直觉得那就是剧本里的许流年走到了现实里。
她根本不是在演许流年,她就是许流年。
入戏深对演员来说是好事,可是换成这个本子呢?
全封闭式的拍摄环境,封徒生那个阴晴不定的神经质性格,再加上她即将饰演的这个角色又是个疯子。
唐泽担心她的心理状态承受不了这样的强度。
许春秋随手翻开剧本,喃喃地念出女主的名字:“曲惊鸿,又是民国戏?”
他微微颔首,扭头看了一眼表,早就已经超过他的下班时间了。
“时间不早了,我也准备下班了。”
唐泽从公文包里摸出来一份薄薄的文件递给她:“这是封徒生工作室那边草拟好的经济合同,你只要签了,这个角色就是你的。”
“电影目前还在筹备阶段,预计二月中旬开机。”
“你回去看看剧本,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以后就让小白把合同送到公司来。”
唐泽交代完了以后就拎起包告辞走人,只留下简单装订过的剧本和合同摊开在办公桌上。
封徒生的女一号,只要她肯签,这个角色就是她的。放到一年之前,这恐怕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许春秋默默地把两沓打印纸归在一起,厚厚的一沓抱在怀里。
陆修牵起她的手,单手在她的头发上揉一揉:“走吧,回家再看。”
……
和许春秋这边相比,江曼的工作室自从接了封徒生助理的一通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停下来,只听一个尖锐的女声歇斯底里地喊着。
“不是都定下我了吗,封导的新电影不是已经确定给我了吗?”
她猛地站起来,咄咄逼人地抬高了音调。
助理心虚地道:“确实是八九不离十了,这不是情况有变吗,封导那边变了卦,咱们这边不是也没辙吗。”
“更何况只是换了个角色,封导可能只是觉得比起曲惊鸿,沈瑜的人物形象和你更加贴合呢?”
江曼抱臂仰靠在皮质沙发上,焦躁地用高跟鞋的鞋跟敲击着地面。
“是谁顶了我的位置?”
助理小声道:“……许春秋。”
江曼一听到“许春秋”这三个字,当场原地爆炸,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就往地上扔。
一声脆响后玻璃杯摔了个稀烂,只听她声嘶力竭道:“又是许春秋?”
第二次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助理小心翼翼地替她扫了地上的玻璃碴子,江曼额角的青筋还在突突地跳。
《锦瑟》的时候许春秋将她挤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也就一两年的功夫,她竟然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压制自己的势头。
银幕处女作就是金龙新人,才一年的功夫连影后都拿到手了,这是何等恐怖的成长速度。
助理摸不准江曼的心思,怯怯地问了一句:“江老师,封导的《择日疯》咱们还接吗?”
江曼翻了个白眼:“接,为什么不接?”
“我就是要看看她许春秋到底演的是个什么东西!”
……
许春秋把打印好的剧本摊开在了书桌上,暖融融的灯光打下来,她翻开了《择日疯》的第一页。
扉页既不是人设又不是台词,而是一段歌词。
(剧本《择日疯》灵感来自沃特艾文儿填词的同名歌曲)
“容我择日疯,来年撞日死”
“孤身迈入这喧沸城池”
我愿意这样疯狂一次,无论世人如何谩骂侮辱,甚至让我去死。
来年大限将至,我自然会从从容容地赴死。
许春秋的指尖划过这段歌词,字字珠玑,字里行间好像都是故事。
飞蛾扑火一般的炽烈爱情,光怪陆离下的阴谋算计,天地间最无名的勇士。如今我就要放肆一把,管他生前身后名,纵然身死也无憾。故事发生在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年代,白纸黑字跃然纸上的却是一个和她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将要饰演的角色叫做曲惊鸿,也是个唱戏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戏中戏:择日疯(一)
民国三十四年,炮火和硝烟褪去,北平终于除去了街道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满街都改挂成了青天白日满地红。
日本人刚刚撤出去,可是这座千疮百孔的城市却还没有从混乱中缓过劲来,街上总有人放火抢东西,学生们挂着横幅游行。
“就在门口停下吧。”
梁浮生指着一片平房说道。
司机王伯有些不敢确认地问道:“爷您是不是记错了地方,那门口是王八楼。”
“王八楼可是……”他说着,没有了声音。
京师模范监狱,因狱中的五排监舍以中心岗楼为圆心散射开去,状似王八而得名“王八楼”。
那可是监狱啊,梁少爷去那种腌臜地方做什么?
“我知道。”
梁浮生推门下车,在这座被称为“王八楼”的监狱门口长身而立。
他穿得很体面,狱卒即便是不认得他也知道八成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殷勤地迎上来。
“敢问您是……”
他的声音清冷:“梁浮生。”
“哦,”狱卒拉着长音,笑容变得愈加谄媚了,“您就是那位梁少爷啊。”
他引着梁浮生进了监狱,首先在簿子上登记了姓名,接着带他在岗楼里绕了一圈。
这座建造在宣统二年的监狱内部格局很有特点,中心岗楼和周围各个监舍通道相连,看押人员只需要在岗楼里环绕一周,便能看到各排监舍的情况。
狱卒一边带着梁浮生在岗楼打转,一边小心翼翼地斜眼观察着这位少爷的表情,只见自打进了监狱就一直惜字如金的梁少爷终于舍得开口:“我要见曲老板。”
狱卒尴尬地笑笑,不小心打了一个磕巴:“哪个曲、曲老板啊?”
梁浮生知道他明知故问,可是他还是冷声说:“北平还有几个曲老板?”
是啊,北平还有几个曲老板?
狱卒当然知道梁浮生说的曲老板是谁,可是他不敢顺着他的话头说,只是讪讪地接了一句:“曲、曲惊鸿呗。”
他抬眼朝梁浮生看了一眼,接着低头念叨起来:“她不行,她不行……”
梁浮生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能否通融一下。”
法币贬值得厉害,他在狱卒的手里塞了一块银洋。
狱卒捏了捏手心里的硬通货,嘴上的把门松了些,态度却没有松动:“不是我不带您去,是真的进不去。”
“犯了‘汉奸罪’的囚犯都关在地下呢。”
梁浮生默不作声地又塞了块什么在他的手里,口中仍旧还是重复着:“能否再通融一下。”
狱卒掂量掂量手心里的分量,满意了。
他把东西揣进兜里,手心发了汗,他在裤子上擦了擦,又在口袋的位置上拍了拍。
“成,我带您进去。”
他们下了台阶,地下的牢室阴暗、潮湿、见不得光,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不知道是铁质的门窗生了锈还是血的味道。
狱卒用铜钥匙打开牢房门,朝他努一努嘴:“呶,进去吧。”
“她的神智已经不清了,您可小心着点儿。”
“要我说,您来一趟这么大费周章的,见了也是白见。”狱卒接着感叹起来,“想当年戏园子里的曲老板是何等的风光,可惜……”
梁浮生默不作声地甩了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他:“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吱嘎”一声打开铁门,把自己和原本处在牢狱中的人关在了同一间闭塞的空间里。
地上铺着一团乱七八糟的茅草,墙角处滚落了半个已经馊了的馒头,借着微弱的光线,梁浮生看到了一个背对着他的人。
她躺在茅草堆上蜷缩成一小团,身上穿得很单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根本看不出来原本应当是什么颜色的。
察觉到背后有声音,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团在角落瑟瑟发抖。
“曲惊鸿,”梁浮生轻轻地叫她,没有反应。
他改口道:“曲老板?”
曲惊鸿身子痉挛着,头却扭过来。
梁浮生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受伤了,嘴角、眼下都挂着彩,领口被撕了一个口子,右边的脸颊肿了,是被人打的。
昔日里红遍京城的名伶沦为了阶下囚,一双精彩的眼睛如今也变得涣散了,目光聚不成一个焦点。
像是有一柄利刃狠狠地在剜他的心头肉,梁浮生蹲下身来,想要伸手去触她的脸。
曲惊鸿仓皇地往后缩,乱蓬蓬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一根枯黄的茅草。
梁浮生抬手正要替她摘下来,只见曲惊鸿惊恐地紧绷其身体,她以为他伸手要打她。
“呜……”
她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兽类的呜咽,恶狠狠地一口咬在梁浮生的手腕上。
这一下咬得很深,他被咬得几乎皮开肉绽,可是却没有轻易动弹。
就像是驯服一头猛兽一样,梁浮生安静地,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
“曲惊鸿,你还认得我吗?”他滑动着喉咙,声音喑哑。
没有反应。
闭塞的空间里静得能听到隔壁牢房里磨牙的声音,曲惊鸿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半晌,她终于慢慢地松了口。
“你记得我?”梁浮生狂喜,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我是梁浮生啊。”
曲惊鸿张了张嘴,茫然地跟着他的口型重复着:“梁……”
梁浮生一字一顿地放慢了语速:“对,梁、浮、生。”
可是曲惊鸿没有继续,自从他进到牢房里来,两个人的语言交流就只停留在那一个简短的“梁”字。
梁浮生甚至都要怀疑,那个破碎的字是不是只是一句无意识的呜咽。
曲惊鸿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手脚并用地四下寻觅了起来。
她饿了。
只见她摸索着,用指尖够到了滚落在墙根的那半块馊了的馒头,接着飞快地双手捧起来,先是狼吞虎咽地咬下了一大口,又不舍得咽。她把那块馒头又吐出来,细细地用门牙咬着,一丝一丝地啃。
梁浮生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小瓶进口的摩尔登糖。
他把糖果倒在手心上,糖浆覆衣的栗子经过朗姆酒浸渍,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曲惊鸿放下馒头,小心翼翼地垂头从他手心里衔住,接着抬起头来抿起一个笑。
第二百八十八章 戏中戏:择日疯(二)
“听说了吗,梁大少爷和沈家的那位二小姐好事将近啊!”
“梁少爷?是哪位梁少爷?”
“还有几位梁少爷啊,留洋回来的那位梁浮生少爷啊。两个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可之前不是一直有传闻说,梁少爷属意的另有其人吗?”
“另有其人,你说曲老板啊?这不是说笑呢吗,那梁大少爷又不傻,人家梁家是什么样的门第,戏子怎么能娶回家里来过日子呢……”
“你不知道吧,曲老板都被投进大狱有段时日了,说是犯了什么‘汉奸罪’。”
“曲老板?汉奸罪?你说笑呢吧,曲惊鸿在北平戏院不是向来不接待日本人吗?”
“想当年曲老板在北平戏院唱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啊,怎么偏偏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人总是会变的嘛,诶,不提也罢……”
“……”
黑色的洋车吐着尾气,从王八楼开出去了二里地。
路上人有点多,布衣马褂的小市民交头接耳着从马路中间穿行,司机王伯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抹了两把,车子慢腾腾地往前一点一点地蹭。
梁浮生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摸出雪茄盒子来抽了一根叼在嘴上,正低头找打火机的功夫,窗外的声音飘进了车窗里。
他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半晌,他把雪茄烟从口中拿下来,握在手心里攥成了渣子。
王伯在驾驶座上顺着后视镜偷眼朝后看,半句话不敢说,只是在心里叹气,既是叹梁浮生,又是叹曲惊鸿。
前面的人流稀疏了些,王伯鸣着汽笛,车子右拐进入一条小道,正经过一座破落的戏院。
梁浮生无意识地从车窗往外扫了一眼,只一眼就仿佛视线被灼伤了一样,他猛地扭过头来,无声地摇上了车窗。
已经消散的过往云烟重新聚拢起来,许许多多本应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往事重新浮现在眼前。
他大概要用一辈子去忘记民国二十五年的那个初春。
……
民国二十五年,北平。
每逢年关总是有大批的留学生学成回国,英国、德国、法国读书回来的留学生们在归乡的轮渡上拿捏着西洋的腔调,仔细一听却是在一见如故地聊起内忧外患的祖国。
梁浮生拧着眉头从船上下来,轮船坐得久了,好像连平地都在他的眼前晃悠着。
他拎着小羊皮质的行李箱刚刚踏进梁公馆,好一番辗转才回了北平,他还没有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家里的佣人张妈好像比他出国之前老了不少,她迈着细碎的步子替他把外套收拾起来,催促了一句:“少爷,夫人让您抓紧时间下楼去,穿得讲究些。”
她接着压低了声音:“今天的酒会,沈家的二小姐好像也要出席。”
梁浮生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疲惫地呼出一口气:“知道了,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战场混乱,世道动荡,但是这些都不妨碍军阀豪富饮酒作乐。
墙角的留声机匣子里,黑胶唱片悠悠地转着,带着轻微噪音的舞曲不急不缓地奏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相拥着旋转。
梁浮生一身西装革履挺拔地站在大厅里,他后梳着背头,领带打成温莎结,西装的袖口下面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衬衫边。他抬起左手来,转正了手腕上的银表来看了一眼,有些手痒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来抽。
还没有来得及点上,他猛地又想起来门厅里还有不少女士在场,于是他没有点燃,只是斜斜地叼着,单手“咔嚓咔嚓”地把玩着一枚银质的打火机。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多少人挤破了头地想要跻身其中,可是他只觉得烦躁。
“出国一趟你还学会抽烟了?”
有人照着他的背后拍了拍,一只手沿着某个刁钻的轨迹,把他口中的烟夺了下来。
是他闭门合辙的酒肉朋友俞树。
俞树把他的烟夺下来以后低头一看,撇一撇嘴:“啧,没点着啊。”
梁浮生耸一耸肩:“好久不见。”
只见俞树勾肩搭背地勾手揽住他:“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们里昂大学的高材生回来了。”
梁浮生这一年二十二岁,刚刚在法国的里昂大学取得了学士学位。
他拧着眉毛推开了俞树的胳膊,苦笑道:“你就别挖苦我了,旁人学成归来都来救亡图存的,我这算是什么?”
他是被叫回来成亲的。
“你可知足吧,”俞树拍拍他的肩膀,“你家里给你指好了的那位未婚妻今天也来了。”
“知道,”梁浮生捏了捏鼻梁道,“我才回来,行李箱都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来,张妈就没完没了地在我耳边絮叨那位沈二小姐,形容得跟个天仙似的。”
“这形容得倒是不夸张,确实是个美人。”俞树搓一搓手,“我指给你看看?”
梁浮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沈二小姐穿了条毛呢料的印度丝绣旗袍,肩领上披着浅色的皮草,左胸心口处还别出心裁地别了一枝腊梅。
她白且瘦,漂亮的五官化了精致的妆,愈加突显她的雅致、娴静,如同软风细雨的“人间四月天”。
可是梁浮生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不以为意地给出了一句评价:“庸脂俗粉。”
俞树睁大了眼睛:“不是吧兄弟,沈二小姐可是北平交际场上出了名的淑媛,哪儿俗气了?”
梁浮生挑眉用视线示意:“好端端的腊梅,别在她的衣服上反倒显得艳俗至极。”
“好好好,你梁大少爷眼光高,看什么都觉得庸俗,”俞树翻了个白眼道,“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在你眼里不庸俗啊?”
梁浮生原地转了一圈,一双挑剔的眼睛四下打量着,视线突然不动了。
“怎么了,看愣了?”
俞树在他的眼前挥了挥巴掌,梁浮生把他的手拨拉到一旁去,没有说话。
俞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侧纤细的影子披着风雪从庭院里进来,她的怀里抱着一大捧争相吐艳的腊梅。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戏中戏:择日疯(三)
“你喜欢这样的?”
俞树扭头一看到梁浮生怔愣出神的模样,咧嘴乐了。
梁浮生信手从香槟塔上取下来一杯,用食指和中指托着细颈的玻璃杯,他的目光穿过一整个舞池的莺莺燕燕,准确无误地落在那一侧纤细的影子上。
那人似有察觉,她抱着腊梅转过身来,视线蓦然与他对上。
该用何等言辞描绘那惊鸿的一瞥,她穿得很素,粉黛胭脂只施了薄薄的一层,可是配上五官来看却是艳丽的,朱唇皓齿、明眸善睐,盈盈双眼如同一泓清水。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干净得一尘不染,在这个声色犬马的名利场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不也是梅花吗?”俞树脱口而出。
只听梁浮生喃喃道:“她不一样。”
他举起酒杯,动作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做了一个祝酒的动作。
抱着梅花的人愣了一下,蝶翼似的睫毛忽扇了两下,她抿着唇,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诶你干什么去啊?”俞树伸手正要去搭他的肩,谁知竟然搭了个空。
梁浮生径自穿过舞池,摩肩擦踵地从那一众抱在一起的红男绿女中走过,一路上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脚。
谁知那人却只是背过身去,将手中的梅花插了几枝在身后的白瓷瓶里,紧接着便抱着剩下的腊梅,步履轻快地翩然离开了。
等到梁浮生好不容易穿过人流走到厅堂的另一侧的时候,早就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只剩下三两枝梅花疏疏落落地斜插在白瓷瓶里,蜡一般晶莹的透亮花朵俏丽地点缀在枯枝上,馥郁扑鼻。
俞树落后他半步从舞池里穿了出来:“怎么还走了啊?”
梁浮生还痴愣着,没有反应。
俞树用胳膊肘顶一顶他:“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认得她?”
梁浮生狐疑道。
“曲老板啊,大半个北平城都认得她。”俞树道,“你一直在国外念书,没听说过她也是正常。”
“曲老板?”
“北平戏院的曲惊鸿,过来唱堂会的。”俞树突然警惕起来,“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梁浮生把手中的玻璃杯随手找个地方放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却听俞树自顾自地继续道:“像这样的姑娘玩玩就行了,正经人家的姑娘也不会来这样的场合。”
梁浮生不爱听了,有些生硬地顶了一句:“那方才看见的那沈二小姐也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俞树没听出来梁浮生的不快,理所当然地道:“你拿一个戏子和沈二小姐比,你没事吧?”
梁浮生一听便又不吭声了,他在曲惊鸿留下的那枝花枝上掐了一朵下来,剔透的杯状小花让他夹在指节之间,他凑到鼻尖来嗅了嗅,扔下俞树不管径自走开了。
“你去哪啊?”
梁浮生背对着他挥一挥手:“快散场了,我去送送客,顺便也出去透口气。”
……
春寒料峭,早春的天气还没有暖起来,天边飘起细细的薄雪。
宴会厅里的人走得稀稀拉拉,梁浮生端着英伦的腔调在外面送客。
临走的时候沈二小姐欲迎故纵地扭捏了一番,他揣着口袋转过身去点起一根烟,只当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手里的雪茄还点着,梁浮生干脆踱着步,打算抽完了以后再回去。
他转过街角,背靠在巷口吞云吐雾,昏暗的路灯把他吐出来的烟雾染上了橙黄色。
只听巷子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梁浮生饶有兴致地拐了进去,看清了眼前人以后立刻随手摁灭了手中的烟。
小巷里没有灯,只能借着月色勉勉强强地看出个大致的模样。
只一眼梁浮生就认出了曲惊鸿。
她的衣服上沾了灰尘,好似天边的仙女跌落了凡尘,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息。
纤细的女孩子正蹲在墙角下喂猫,一只骨瘦嶙峋的黑猫,耳朵边上还秃了一块毛。他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巷子里微弱的光线,这时他才发现那猫的眼睛也有残疾,是个独眼。
曲惊鸿从怀里摸出来个油纸包着的酥饼,从梁公馆拿出来的。
她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吃起来,自己吃一口,给猫吃一口。
梁浮生搭话道:“猫不能吃这个,不健康,它会消化不良的。”
曲惊鸿低垂着视线,把最后的一小块酥饼塞进自己的嘴里,双手摩挲着拍掉手心里的渣子,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捋着猫咪瘦骨嶙峋的背脊,眯着眼睛抬起头看他。
她的声音很好听,金玉相击似的剔透。
语气却是刻薄的。
“都要饿死了,哪里还关心什么健康不健康?”她没好气地道,“总比泔水健康吧?”
梁浮生挑起眉头,兴致盎然地盯着她看,视线兜兜转转地绕着她打转。
她和方才在宴会厅里天仙似的模样截然不同,眯着眼仰脸看他的模样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猫,简直和她怀里抱着的那只黑猫有七八分的神似。
无论是哪一种模样,都说不出的鲜活。
她喂完了酥饼,拍拍身上的衣服站起身来,黑猫亲热地靠在她的脚踝上蹭,却见她冷不丁地照着那只猫踹了一脚。
翻脸不认人。
不光是猫咪,连梁浮生都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开口道:“你干嘛踹它?”
“你不喜欢它还喂它做什么?”
曲惊鸿没吭声,她揣着袖子转身就要走。
转身之际留下了一句:“我养不了它。”
所以不想给它徒劳的期望。
“你等一等,姑娘,”梁浮生加快了两步追了上去,曲惊鸿略略放慢了脚步,半侧过身来。
梁浮生眉目舒展地笑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绅士地递给她,温声道:“你嘴边上没擦干净。”
曲惊鸿面颊微热,她没有去接那块帕子,而是扬手用袖子在嘴上抹了一把,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独眼的黑猫跃跃欲试地想要跟上去,可是又怕被人照着身上踹一脚,于是只迈了三两步就耷拉着脑袋停住了。
它喵喵地叫着,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一下子便跑得没影了。
第二百九十章 戏中戏:择日疯(四)
梁浮生第一次造访北平戏院的时候来得不巧。
他绕过楼外哄抢着掏钱求票的人群,闲庭信步地上了二楼。
茶童提了一壶清甜的碧螺春,连同瓜果零嘴儿一并端进他的包间。
入口处闹哄哄的,梁浮生拈了颗葵花籽磕起来,指了指楼下问:“那是怎么回事?”
茶童臂弯上搭了条毛巾,他探出头去往一楼看,有些抱怨地说了一句:“怎么又是渡边,这个月都第三次了……”
“渡边?”
梁浮生反问道。
只见楼下一个穿军装的大胡子用蹩脚的中文嚷嚷着叫嚣:“你们这就不合规矩了。”
“我是凭票入内,凭什么不欢迎我?”
茶童小声对梁浮生解释道:“那个姓渡边的,好像是什么地位很高的日本军官,上赶着往我们北平戏院里凑,都让曲老板赶出去好几次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人披着红粉戏装,满头珠翠地撩起帘子走出来。
曲惊鸿勒了头,一双眉眼飞挑着,掷地有声:“我们戏班子没什么规矩,就是不给日本人唱而已。”
“送客。”她冷冷地扔下一句,看都不看那渡边一眼便又回到后台去了。
梁浮生莞尔,他端起茶杯润润嗓子,感慨地赞了一句:“骨头还挺倔。”
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等着好戏开场,谁知戏还没等到,他的包厢门外先响起了两声“叩叩”的敲门声。
俞树探头探脑地蹿进来,反客为主地在八仙桌的对面坐下道:“老远一看我就觉得像你,没想到还真是你啊!”
“小二,再添一壶茶水。”
梁浮生放下了手心里的瓜子,抱臂说道:“我冒昧问一句,俞少爷这是要蹭我的包间?”
俞树讪讪地笑笑:“别叫得这么生分嘛,欣赏艺术怎么能叫蹭呢。”
“曲老板的票卖得太好了,二楼的包厢票一会儿就没了。”他眼珠子一转,变通说道,“你一个看莎士比亚和卓别林的留洋高材生,指定听不懂戏,和你坐一块儿还能给你讲讲,省得到时候你连叫好都不知道在哪喊。”
戏台子的上方洒下一束灯光,俞树前倾着身体亢奋地道:“开始了开始了……”
梁浮生把桌上的茶杯推了一个到他跟前,姑且算作是同意了。
丝弦锣鼓的声音响起来,原本吵闹的台下霎时间安静下来,红纱帘下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那声音时而清越高亢,时而迂回婉转,台下重新沸腾起来,接连往上扔起了彩头。
梁浮生是真的听不懂戏,他趁着性子看着,权当是听了个热闹。
座下的观众们时而心潮澎湃,时而以泪掩面,一颗心提起来跟着台上的情节走,魂魄好像都要叫曲惊鸿给勾走了。
他眼看着俞树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拿纸包起来,就要往台上扔,赶紧虚挡一下道:“你这是要往台上扔?”
俞树点点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彩头。”
梁浮生忧心道:“多不尊重啊?”
“哪有什么尊重不尊重的,彩头都是这样扔到台上去的,”俞树笑道,“你怕是留洋的时候学傻了吧,可别跟我理论什么德先生与赛先生的。”
他包实了银元猛地往台上一掷,裹着红纸的重物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曲惊鸿的脚下。
梁浮生跟着心中一颤:“那要是砸到人怎么办?”
俞树理所当然道:“不怎么办啊,当然是继续唱啊,难不成因为彩头砸到身上就停了啊?”
梁浮生算是明白了,这些唱戏的在戏台子上看上去好像风风光光的,实际上台下的这些个座儿们,没有一个把他们当人看,就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你不扔一个?”
梁浮生摇头:“我等到下了戏以后到后台送她去。”
俞树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摇摇头不再劝他。
……
好戏散了场,梁浮生浑身上下地摸排了一遍,金戒指、银手表、珐琅彩的鼻烟壶,左思右想摸不准姑娘的喜好,最终还是想着送银元实际些。
他打点好了戏园子里管事的吴班主,寻得了门路进了后台。
银元码成行列摆在托盘里,梁浮生绅士地照着门口敲了两下。
里间一声脆生生的回应:“进。”
曲惊鸿正对着镜子卸妆,她在镜子的反射里看到梁浮生的身影,有些狐疑地转过身来。
“是你?”
她洗去了戏台子上的红妆,又不似宴会厅里抱着梅花似的清幽,眉眼生动的模样俨然还是昏暗的小巷里的那个踹猫的姑娘。
梁浮生放下了手中沉甸甸的银元,褪下左腕上的银表一并放在托盘里奉上。
曲惊鸿拧了拧眉毛:“你什么意思?”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梁浮生带着法国男人的浪漫与英格兰绅士的风度,微微倾身说道,“请曲小姐笑纳。”
回应他的却是迎面而来的一个胭脂匣子。
曲惊鸿嗤笑了一声,横眉冷对地站起身来:“你这是做什么?”
在梁浮生之前已经有数不清的衣冠禽兽以同样的说辞,送上或轻或重的礼物,想要将她从这座戏楼里带出去做些为人不齿的腌臜事了。
人们总以为同样都是下九流,戏子和婊子都一样。
“我是唱戏的,不是卖肉的。”她的声音陡然走高,“寻欢作乐你去八大胡同儿找卖笑的姑娘去啊。”
胭脂匣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碎得稀烂。
“我只收彩头,不收嫖资。”
梁浮生这才搞明白俞树听说自己要到后台去见曲惊鸿的时候,为什么一脸欲言又止。
“曲小姐,你误会了。”
粉墨油彩在他的身上绽开了花,不一会儿,他的一身考究的长风衣就被染得五彩斑斓。
“我只是觉得彩头扔在人身上不尊重,所以才想着当面送给你,我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曲惊鸿扔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妆奁盒子里的油彩已经被她砸了个大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讪讪地垂下了手臂。
吴班主晚了半步跟上来,一进后台就看到梁浮生身上色彩纷呈的大衣,连连道歉:“诶哟实在是对不住梁少爷,曲老板她这是以前受过刺激……”
梁浮生脱下外套,仍旧温声道:“没事儿,都是误会。”
曲惊鸿眼睫微颤,扬起脸来看他。
“既然东西送到了,梁某就先告辞了。”
梁浮生踩着泼洒满地的油彩走出去,独留下曲惊鸿一个人懊恼着。
这个人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来了?
她又搞砸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戏中戏:择日疯(五)
第二天开戏之前,曲惊鸿坐在后台的梳妆镜前发愁。
她砸梁浮生的时候摔得豪爽,油彩和胭脂都被她糟蹋了大半,眼看着就要没得用了。
“曲老板,该上场了。”
曲惊鸿叹了一口气,抬手“啪”地一声合上妆奁盒子,她提起戏服下摆走上台去。
丝弦胡琴声将她的嗓音托起来,她抬起眼帘,双目含情地亮了一嗓子。
“好,好角儿!”
“不愧是曲老板,光是凭这一嗓子都值回票钱了。”
“这段唱得漂亮,整个北平城能把这段唱词唱得这么漂亮的,也就曲老板一个了。”
“……”
满座欢呼,座儿们争相从四面八方往台上扔彩头。
曲惊鸿的视线却蓦然停在了楼上最醒目的包厢,他又来了。
他照旧像个英伦绅士一样把头发都背到后面去,照旧听不懂戏,也照旧没有扔彩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梁浮生放下了手心里抓着的瓜子,举起茶杯来在空中轻轻地点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彩头扔在人身上不尊重,所以才想着当面送给你。
曲惊鸿灼伤了似的飞快移开视线,心头微微一颤。
好戏落幕,梁浮生再一次找上北平戏院管事的吴班主。
吴班主还记得曲惊鸿在他大衣上泼的满身油彩,生怕得罪了这位梁少爷,十分忐忑地没敢收他打点的纸币:“这怎么好意思,幸亏您宽宏大量,没有跟我们曲老板计较。”
梁浮生提着个朱砂漆的盒子,微微一笑:“我想见一见曲老板,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吴班主点头哈腰地连连答道:“方便,当然方便,还是上回那间屋子,您请……”
梁浮生第二次叩响了这扇门。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捧我的戏了。”
梁浮生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子里。
里面的瓶瓶罐罐码得稀疏,粗略估计至少有一半的粉墨油彩都折在他的身上了。台面上摊开着一个胭脂匣子,就连盖子上沾着的胭脂都被蹭了个一干二净。
她砸的时候豪爽痛快,上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得用了。
曲惊鸿留意到他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身体挡了挡,轻轻地抿一抿唇:“平日里没有这么寒酸的……”
梁浮生莞尔:“都砸在我身上了?”
曲惊鸿面红耳赤地盯着自己绣鞋上的花看。
那件深色的开司米大衣是彻彻底底地报废了,家里的佣人张妈看了心疼得不行,可是他却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意思。
梁浮生放下手中朱砂漆的盒子,掀开盖子给她看。
“……这是?”
曲惊鸿这才发觉,这竟然是个妆奁盒。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列着各色未开封的油彩,一旁是青花、祭红的烧瓷匣子,匣子里盛着玫瑰膏子似的细胭脂。
“之前我就琢磨着,你把胭脂油彩都糟蹋了,回头上台用什么?”梁浮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说道,“我不大懂戏,不知道什么用得到什么用不到,就干脆都买下来了。”
“昨天的事是梁某考虑不周,这些就算作是赔礼了,多有得罪,望姑娘见谅。”
梁浮生送的这一盒子胭脂油彩就这么摆在了北平戏院的后台,曲惊鸿每每上妆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起来他。
绯红的色彩拍打在脸颊上,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因为胭脂的晕染还是她充盈满腔的少女心事。
……
曲惊鸿开始在各种地方遇上梁浮生。
戏园子的前厅后台、做戏服的裁缝店、常常光顾的炸酱面馆,北平城的长街与巷尾好像都能看到他的踪迹。
“冰糖葫芦诶,卖冰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小贩裹着厚重的棉衣,他扛着草垛架子在闹市中走过,拖着长长的京腔。
曲惊鸿生硬地移开了视线,手指尖缩进袖子里走开了。
还没等她走到街角的功夫,就有人挡在了她的前路上。
“这么巧啊曲老板,我们又见面了。”
梁浮生把手中的东西递在她的眼前,玛瑙似的山楂裹上糖稀,晶莹剔透的糖风甩得很长,几乎要碰在她的鼻尖上。
(糖风:冰糖葫芦顶端的一小片糖)
曲惊鸿猫儿似的眯起眼睛:“不巧,你又跟着我。”
梁浮生在国外待久了,学得了西洋人的那套直率作风,却不知道如何油嘴滑舌地和姑娘调情。
他像是被抓包了一样尴尬地笑笑,不由分说地把糖葫芦塞进了她的手里:“我刚刚看到你一直盯着卖糖葫芦的小贩。”
“我哪有,”曲惊鸿被戳破了心事,却还是嘴硬道,“我自己有钱。”
梁浮生眉舒目展,温和地道:“快吃吧,一会儿该化了。”
曲惊鸿这才试探地叼住了最上面的一颗山楂,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已经凝固的糖浆脆脆的、甜甜的,山楂有一点酸,吃到后来有点涩。
她一边吃着,一边迈着闲散的步子,跟在梁浮生的身后穿过马路。
对面咖啡馆的门脸上还贴着北平戏院的宣传海报,外面设了几张露天的小圆桌以供顾客消磨时光。
沈二小姐体体面面地坐在露天的咖啡座里,她穿着缀有蕾丝花边的洋装,正捏着一柄小银匙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她看到梁浮生出现,顿时抚一抚裙摆站起身来,眼睛一亮。
可是当她的视线捕捉到落在他身后半步,若即若离地跟着的曲惊鸿的时候,一张小脸当即冷了下来。
“梁少爷。”
梁浮生这才后知后觉地驻足停下,客套地问候了一句:“沈小姐。”
沈二小姐脑海中警铃大作,她极轻蔑地在曲惊鸿的身上扫了一眼,她分明知道她是谁,却偏偏对梁浮生明知故问:“……这位是?”
梁浮生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北平戏院的曲老板。”
“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吧。”沈二小姐提议道。
“改天吧。”梁浮生委婉地拒绝,他带着曲惊鸿就此别过,独留下沈二小姐在原地望眼欲穿。
曲惊鸿仍旧跟在梁浮生身后半步的位置上,一路上一言不发地低头啃着糖葫芦。
梁浮生回过头来等她:“怎么了?”
“没什么,”曲惊鸿摇一摇头,挤出一个笑来,“山楂有点酸。”
第二百九十二章 戏中戏:择日疯(六)
梁浮生回国两月,沈二小姐迟迟不见梁家有提亲的动向,于是带着一众下人,声势浩大地上门向梁家的老太爷告了一状。
梁老太爷捋一捋胡须,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说我家浮生与戏子纠缠不清?”
他好似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不可能的,浮生从来都不进戏园子。”
“这孩子从小接受的就是西式的教育,你说他在电影院和人约会倒是还有些可信度,进了戏园子他怕是连半句都听不懂吧。”
沈二小姐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梁大少爷进戏园子哪里是为了戏啊,他那分明是为了人。
“更何况他即便是真的在外面玩个戏子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太爷摆一摆手让她稍安勿躁,“一个玩意儿而已,哪里值当你花这么多心思?”
眼看着沈二小姐欲言又止,梁老太爷又添了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的婚事是早早定好了的,你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大不了我替你催催他,早日完婚也算是了却一桩大事。”
沈二小姐波澜的心潮总算是平稳了些许,可是梁浮生这里却好似起了火。
“爷爷,您找我?”
老太爷语气宽和:“今天一大早起来沈二小姐就上门来了。”
梁浮生一听见“沈二小姐”四个字,登时脸上就冷了下来。
老太爷苦口婆心:“你都拖着人家姑娘这么些年了,赶紧见好就收,把事办了吧。”
他说得好似两个人已经定下,只差新嫁娘进门,摆一出酒席了。
“我又不喜欢她,婚事定下来的时候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这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
他留洋归来,学的是自由平等、民主共和,梁老太爷同他讲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简直如同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旁人留洋归来为的都是救亡图存、报效国家,我这算是什么?”
梁老太爷不以为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要齐家才能治国。”
“沈家那孩子是难得的好姑娘,模样周正,性子又好。”
他又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姿态:“你要是真在外面有喜欢的姑娘,大不了娶回来做姨太太,三房四房的咱们家还是养得起的……”
梁浮生却只觉得烦躁,他神游天外地惦记起北平戏院里站在三尺红台上的那个神仙人物,又想起她鼓着腮帮子嚼着糖葫芦,像只仓鼠似的模样,那么鲜活。
哪点不比那个所谓的沈家闺秀强上百倍?
他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如鲠在喉,于是干脆拧着眉毛从家里出来,眼不见心为净。
黑色的洋车等在门口,梁浮生上了车子,半天也没有说要去哪。
司机王伯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直到开出梁公馆二里地才斟酌着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儿。”
梁浮生皱着眉头:“先随便转转吧。”
车子开过玉渊潭,又驶过钓鱼台,一路朝着西南方向开,卢沟桥的十一个拱洞悠然卧在永定河的波澜之上,望柱顶端的石狮子姿态各异。
只听梁浮生在后座说了一句:“在这停下吧,我下去抽根烟。”
他对着永定河奔涌的河水点起一支烟,缭绕的烟雾在眼前缓缓地弥散开来。
梁浮生兀自在河岸边踱着步子,却听到有人在说话。
“曲老板是不是疯了,怎么在那里啊?”
“你是说桥上的那个是曲老板?北平戏院的那个曲老板?”
“可不就是吗,还穿着戏服呢!”
“她怎么大白天的跑到卢沟桥上来啊,是不是唱戏唱得痴傻了?”
“你看看这多危险啊,一不留神不就要掉下去?”
“……”
曲老板?
梁浮生照着他们所说的朝卢沟桥上一看,果真有个人影。
纤韧、漂亮,不是曲惊鸿又是谁。
她的身上披着艳丽的戏服,脸上却是素着的。
旁人过这卢沟晓月,都是从宽敞平整的桥面上踏踏实实地走的,曲惊鸿却不走寻常路。她踩着台上唱戏用的绣鞋,挽起水袖双手展平地走在桥边的石阑干上。
卢沟桥的两侧各有一排高及胸口的望柱,二百八十一根望柱上雕着大大小小的狮子,两柱之间由刻着花纹的栏板相连。
此时此刻曲惊鸿就立在一根望柱顶上,踩着石狮子的脑袋轻轻巧巧地一跃,接着岌岌可危地落在两柱之间的栏板上,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脚跟。
她走得很慢,后脚跟提起来,只有前脚掌踩实在阑干上。
半钩留照三秋淡,一蝀分波夹镜明。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阑干上的人如同一侧轻盈翩然的影子,连同卢沟晓月的美景一并构成了一幅秀丽的风景画,可是梁浮生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兴致。
手中夹着的烟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漏了下去,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是大步流星地朝着曲惊鸿的方向飞奔而去。
曲惊鸿还在继续着,她三两步登上下一根望柱,站在石狮子的头顶上捏起手指,正打算要亮一嗓子。
还没有来得及开腔,她只觉得自己的腰被人抱住了。
首先是不受控制地失去重心,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陷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雪白的水袖凌空散开,长长地垂落在地面上,梁浮生的手臂有力地环在她的腰间,一气呵成地把她给带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中摧枯拉朽地倒塌,所有的一切在他看到曲惊鸿摇摇欲坠地立在石狮子头顶的瞬间,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梁浮生牢牢地钳制住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你不要做傻事,你不要做傻事……”
“我没有做傻事。”曲惊鸿平静地回答他。
可是此情此景之下,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梁浮生借着拥抱的姿势,凑在她的耳朵边讲话,那感觉又酥又痒,气息喷吐上去,整个人都要跟着麻一下。
她听到他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耳垂说:“我心悦于你。”
轰。
心跳的声音轰轰隆隆,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彼此。
第二百九十三章 戏中戏:择日疯(七)
“我心悦于你。”
曲惊鸿任由他抱着,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她像是没有听清楚一样,轻轻地重复了一句:“什么?”
梁浮生将她松开,落在头顶上的月色被树影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显得斑驳陆离。
他目不转睛与她对视着,一字一顿地道:“我心悦于你。”
不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不是一时之间的见色起意,他在认认真真地向他的心上人剖白自己的心意。
曲惊鸿在他的眼中看到月亮。
月色很美,她有点舍不得。
可是她沉默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说道:“你有未婚妻,别来招惹我。”
梁浮生的心跟着凉了半截。
“还有,”她从那个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撂下一句,“我没做傻事。”
她将垂散在地上的水袖捡起来,挽在手臂上拍了两下,把上面沾染上的灰尘掸掉。
“站在阑干上是为了提气练身段,我没想跳河。”
曲惊鸿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就好像方才的悸动都只是错觉而已。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何止一个沈二小姐,门第出身、眼界高低,还有世俗的目光,那些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足够把他们两个人彻底淹没。
天气开始回暖,夜风却还是凉的。
“等一下。”
梁浮生无声地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仔仔细细地替她披在了戏服外面。
曲惊鸿抬手紧了紧外套,一双水盈盈的眼睛荡漾着月色,她回过头来含情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多谢。”
……
梁浮生没有想到的是,紧接着第二天早晨,他们之间的这段无疾而终的关系就上了报纸。
“梁大少爷和北平戏院的那位曲老板?”
“我就说他们之间一定有猫腻,这戏园子里能有几个干净的人,像曲老板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不也栽了吗?”
“梁大少爷的未婚妻这下听了不得急了?”
“可不是吗,今天一大早沈家就找上门去了。”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吧,不就是一个戏子吗,玩玩而已……”
“……”
报纸上铅印的大字醒目得叫人无从忽视,三两行辛辣的言辞将梁浮生勾勒成个好色之徒的模样,而曲惊鸿在那些不负责任的墨客则是成了个表面高洁背地风骚的娼妓。左侧的版面还附了一张配图,照片有些模模糊糊的,摄于那一晚的卢沟晓月。
“跪下。”梁老太爷把报纸翻得哗啦响,横眉冷对地将它扔在地上,“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
梁浮生俯身将那张报纸捡了起来。
他看到照片里曲惊鸿被他拥在怀里,他们狎昵地耳鬓厮磨,好似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痴情恋人。
那一瞬间,梁浮生猛然想起在欧洲上学的时候看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他坐在剧院里对话剧里的爱情嗤之以鼻。可是现在同样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只见他手腕微颤着,用指尖轻轻地触了触照片里曲惊鸿的影子。
右手的食指上沾了报纸的油墨,梁浮生突然笑了一下,轻轻地捻了捻自己的手指。
梁老太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翼翕动着:“趁早和那个戏子断了来往。”
“沈家已经找上门来了,你与沈二小姐的婚事尽早提上日程。”
却只听梁浮生固执地掷地有声:“婚姻自由是最基本的人权。”
“我不会娶我不爱的人。”
梁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家里把你送出国去,你在洋人那里就学了这么些没羞没臊的东西是吧?”
“张口闭口就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大门外传来三两声急促的叩门声。
“指定是沈二小姐来了。”
张妈手脚麻利地穿过庭院去开门,跨过门槛的却不是什么沈家闺秀。
三五个戴猪耳朵帽子的日本兵提着刺刀闯进来,他们跺着脚步立正站好,分列两侧迎进来一个大人物。
梁浮生回过身来,皱着眉头将眼前这个趾高气扬的日本军官与他印象中出现在北平戏院的那张脸对上了。
是渡边。
渡边不怀好意地歪嘴朝他笑笑:“听说梁大少爷对大日本帝国不敬,经证实确有反日倾向。”
两排白花花的刺刀尖儿晃着人的眼睛。
“我们想请梁大少爷回去喝一杯茶,进行一番友好的交流。”
梁浮生不以为意地眯眼睨着他,熟视无睹地迎着晃在眼前的刺刀尖。
渡边摆一摆手,用生涩的中文说道:“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最右边一个日本兵会意地点一点头,转而将刺刀转向了梁老太爷,薄薄的刀刃就抵在老太爷的脖颈上,微微一动就要渗出血。
“慢着,”梁浮生这才变了脸色,他阴沉着脸色冷声道,“我跟你们走。”
……
卢沟桥一别以后,梁浮生就再也没有来过北平戏院。
梁大少爷送的油彩粉墨连一半都没有用完,曲惊鸿单手托着胭脂匣子,用指肚沾了胭脂往眼眶里揉。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祭红的烧瓷匣子摔得四分五裂,玫瑰膏子血一样的红。
吴班主听到动静,一撩帘子进了后台:“这么好的东西怎么给糟蹋了呢,你放下别动,别划着手。”
他转身从角落里抄起笤帚扫起了地上的碎渣子,嘴上还不闲着。
“梁大少爷也是,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
曲惊鸿不为所动地从朱砂漆的妆奁盒里重新取了个胭脂匣子,用指甲挑了点色彩抹在手背上:“是不是成亲了?”
她涂红了嘴唇,提起戏服下摆从后台走出来,脑海放空地使自己沉入戏中。
台下的只言片语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钻入她的耳朵。
“今天梁大少爷不在包间啊。”
“有人说是沈二小姐找上门去了,怕不是对他有意见了吧。”
“什么沈二小姐啊,是渡边,日本人把他给带走了。”
“……”
曲惊鸿心头一紧,她登台唱戏这么些年来,头一遭在台上唱劈了嗓子。
第二百九十四章 戏中戏:择日疯(八)
曲惊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体体面面地从台上下来的了,“梁浮生”这三个字就好像钉子一样楔进了她的心里。
紧接着第二天,北平戏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怎么了,外面吵吵闹闹的?”曲惊鸿皱了皱眉道。
“是渡边,他又来了。”
曲惊鸿觉得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的心脏抓住,攥得人喘不过气来。
——什么沈二小姐啊,是渡边,日本人把他给带走了。
想到这里,她一撩帘子从后台走出来,只见臂弯里搭着毛巾的茶童正在把人往外赶:“我们戏院不欢迎日本人,请您另寻别处吧。”
渡边看上去却似乎一反常态的胸有成竹,他扶一扶军装的帽子,扬起眉毛不说话,站在原地等着曲惊鸿先开口。
“怎么又是渡边啊,真是晦气。”
“这日本人脑子坏了吧,一个月来几回,明知道曲老板不欢迎他还上赶着凑上来。”
“不知道曲老板不给日本人唱戏啊!”
“北平戏院连门都不该让他进,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了。”
“……”
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曲惊鸿竟然真的礼节潦草地朝他福一福身,率先开了口。
“如果我给你唱这一出,你能不能把梁浮生放了?”
她的声音紧绷着,像是一根下一秒就要崩断的、昂贵的弦。
渡边耸一耸肩,装模作样地问身边的副官:“梁浮生是谁?”
副官推一推眼镜,压低声音回答说道:“是北平巨贾梁世鸣家的大少爷,有人举报他有反日倾向。”
“沈二小姐花了大价钱来赎他,还没有放人。”
他们就是说给曲惊鸿听的。
渡边颔首,他扭回头来用蹩脚的中文继续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请梁大少爷过来做一做客,互相交流一下。”
曲惊鸿怒目圆瞪,她已经勒过头理完妆了,飞挑的眉眼冷冷地看着他。
渡边歪起半边嘴笑了笑,抬起双手拍了两下巴掌:“看来报纸上写的都是真的,曲老板和那位梁大少爷真的有过那些纠葛的往事。”
曲惊鸿不知道报纸上刊登的风流轶事里,她和梁浮生已经演进成了何种不堪入目的关系,她通通不在乎,只是紧紧地把嘴唇抿成一线。
渡边反客为主地踢踏着军靴走到雅座的最中间坐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通通不关心。”
“我来北平戏院是为了听戏,”他抬手对着曲惊鸿比划了一下,“曲老板,请吧。”
曲惊鸿沉默着与他对峙,似乎是在衡量着他方才所说的一大串话的分量。
半晌,只见她咬一咬后槽牙,目光是冷的,一整张脸上近乎没有了表情。
“去把鼓抬出来。”
她转过头来,对上一双不解的眼睛:“可是曲老板……”
“去啊。”她近乎咆哮。
戏班子里的后生很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可是还是照做了。
曲惊鸿头戴翎子,扮作梁红玉的模样登上戏台,嘹亮激昂地唱了一曲《战金山》。
“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
“拥高牙,力撼江潮”
“秉忠心,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
日本人听不懂这咿咿呀呀的唱词背后的含义,坐在台下看个热闹,饶有兴致地拍巴掌鼓掌。
曲惊鸿只觉得如鲠在喉。
她一板一眼地立在台上唱着“非是俺展尽计巧,俺可也千军横扫”,她是金山之巅凌然挺立的梁红玉,又好像不只是梁红玉。
不知道唱了多久,渡边终于从雅座席间站起身来,不以为意地留下了一句:“传说中的曲老板,也就不过如此。”
……
日本人从戏园子里撤出去了,满座的同胞却好似变脸似的,他们对曲惊鸿的态度陡然变了。
“你装什么装,在日本人面前就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表面上一副高洁干净的样子,背地里却与人勾结苟且,我早就该知道曲惊鸿是什么德行,什么‘不给日本人唱戏’,全都是假的!”
“曲惊鸿算什么老板,她就他妈是个汉奸!”
“今天她能大门洞开着请渡边进了这座北平戏院,是不是明天她就能到渡边的床上唱戏去?”
“婊子!汉奸!”
“……”
北平戏院的名声臭了,吴老板做主停了戏。
昔日里上赶着抢票捧场的戏迷们变了一副面孔,他们扭曲着五官争先恐后地破口大骂,往戏台子上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戏院的门口被泼了泔水,隔得老远都叫人觉得臭不可闻。
如今走进戏院的根本就没有几个真心为听戏而来的,全都是跟风砸场子的。
座儿们砸臭鸡蛋和扔彩头一样准,沉甸甸地落在身上,留下或红或青的印子。那个一本正经地把银元整整齐齐地码在托盘里,诚诚恳恳地送进后台来的那位梁大少爷却不见了踪影。
再也没有谁像他一样,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独立的人看待了。
那些人侮辱她,谩骂她,好像她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人,他们不去骂渡边,不去抵抗那些卑劣的入侵者,反而将刀枪剑戟戳向了自己的同胞。
她自打懂事起就学习,这辈子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
可是再也没人肯听她开嗓唱戏了。
曲惊鸿褪下戏服,穿上粗麻布制的短衫,她从后台找了块破布裹在颈上遮挡住面孔,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戏园子里走出来。
她在一条熟悉的巷口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梁公馆的大门。
渡边多多少少还算遵守约定,他们把梁浮生放了。
呼哧着尾气的洋车停在梁公馆的门口,梁家的下人迈着细碎的步子迎上去,好几个人合力把他给架回去。
沈二小姐最后一个从洋车上下来,她仍旧是体体面面的模样,身上穿着一条撒花的洋绉裙,耳垂上坠着珍珠耳环。
她似有察觉地朝着曲惊鸿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只独眼的黑猫自来熟地凑上来,亲热地蹭蹭她的脚踝。
曲惊鸿抱着身子缩在墙角,喉头酸涩地把遮挡面孔的破布往上扯了扯。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戏中戏:择日疯(九)
“你看刚刚抬进梁公馆的那个,是不是梁大少爷啊?”
“日本人把他给放回来了?”
“可不是吗,听说沈家二小姐痴情一片,一点也不介怀未婚夫婿与戏子勾结苟且,花了大半身家才把这位梁少爷从日本人那里赎出来。”
“这可是救命的恩人啊,这下梁大少爷总能死心塌地的与沈家结亲了吧?”
“大家闺秀做事就是大气,这么好的姑娘上哪儿找去啊。”
“你说是不是啊?”
曲惊鸿被人从身后挤了一下,下意识地遮住脸:“什么?”
“梁少爷和这位沈二小姐啊,他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曲惊鸿心如刀绞地敷衍:“……是啊。”
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断在风里。
“诶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啊,你别走啊!”
回答他的是曲惊鸿匆匆离开的背影。
她不要命似的跑着,在北平的街头巷尾无头苍蝇一样飞奔,直到她的前路被人截住。
“你好。”
一双高跟的皮鞋踏在青石板路上,曲惊鸿的视线一点一点地上移,蕾丝花边的洋绉裙,圆润饱满的珍珠耳环,是沈二小姐。
曲惊鸿越是见她心越乱,二话不说扭头就要走。
沈二小姐还没有说什么呢,只听她身后的下人倒是先聒噪地开了口:“你是什么态度啊,我们二小姐跟你说话呢。”
“一介戏子,心比天高,”那人嗤笑一声,被默许着肆无忌惮道,“你给日本人唱戏的时候也是这样趾高气扬吗?”
曲惊鸿已经听过了太多类似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心中竟然泛不起一丝波澜。
沈二小姐朝身旁的下人摆一摆手:“我想和这位曲老板单独谈谈。”
小巷里便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沈二小姐率先打破了僵局,她笑着从头上拔下一支珠钗来,施舍一样地拉住曲惊鸿的手腕,往她手里一塞。
“我听过曲老板的《锁麟囊》。”她温婉地露出一个闺秀式的微笑,“我赶得巧,当时上演的正是‘春秋亭’一折。”
暴雨之下的春秋亭中,两抬花轿来往相遇,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薛湘灵将锁麟囊赠与贫苦人家的闺女赵守贞。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富人头上一根簪,贫苦人家一世粮,曲惊鸿听出来了,沈二小姐这是在借着戏词挖苦她。
“你我都不是新嫁娘,大可不必效仿戏本子上的桥段。”
却只见沈二小姐娇羞地低下头去,十足十的小女儿姿态:“我是。”
“我与梁少爷的婚期很快就要到了,届时还要请你到府上来唱一出堂会。”
“我嗓子坏了,唱不了了。”曲惊鸿猛地将她塞入自己手中的珠钗往地上一甩,“您另请别人吧。”
她踉踉跄跄地离开,戏园子里回不去,便只是寻了个清净地方,呆呆愣愣地坐在卢沟晓月发呆。
……
梁浮生的身子却一直没有好起来,辗转送出国去医了好一阵子,待到重新回国的时候国内形势已经变了。
抗战胜利,举国欢呼,炮火和硝烟褪去,街道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终于撤下来,满街都改挂成了青天白日满地红。北平戏院却被踢了招牌,穿着制服的人推推搡搡地把曲惊鸿拉扯出来。
她不明不白地下了大狱,罪名是“汉奸罪”。
“曲惊鸿疯了!”
“她不是老早就痴痴傻傻的,之前总有人在卢沟桥一带看见她,说她爬到阑干上要跳河。”
“不是那个疯,是真的疯了!”
“想当年曲老板在北平戏院唱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啊,怎么偏偏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叫她给日本人唱戏,该!”
“好说歹说当年她也是北平城的一代红伶,怎么就偏偏……”
“诶,可惜了。”
“……”
梁浮生再一次看到曲惊鸿是在监狱里,她头发蓬乱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脸上红肿着带着伤,原本用来唱戏的喉咙却只能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曲惊鸿,你还认得我吗?”他滑动着喉咙,声音喑哑。
她的眼神涣散着,疯狗似的逢人就咬,早就已经丧失神智了。
曲惊鸿死死地咬着梁浮生的手臂,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地松了口。
“你记得我?”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我是梁浮生啊。”
“梁……”
她没能顺利地叫出那个名字,只是窝在墙根下,小口小口地啃着半个已经馊掉的馒头。
狱卒在铁门外拍打着催促他,梁浮生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那间牢室。
黑色的洋车吐着尾气,从王八楼开出去了二里地。
梁浮生皱一皱眉,问驾驶座上的司机王伯说道:“这是往哪儿去?”
“老太爷让我送您到东方饭店,沈二小姐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沈二小姐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她仍旧是穿着缀有蕾丝的撒花洋绉裙,一头乌发烫得蜷曲了些,海藻一样的披散在肩头。
“别来无恙。”
她翘起小指捏着一柄小银匙,缓缓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
梁浮生沉默得像是一块冷硬的木头,他失魂落魄的,好像丢掉了自己全部的绅士风度。
“实在抱歉,我想我们还是……”
沈二小姐收敛了笑意,她像是撕去了一直以来贴在皮肉上的温婉面具,尖着嗓门说道:“你耽误了我多少年!”
空气中弥散着咖啡的醇香味道,她把杯子凑到嘴边浅啜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绪。
“你真的以为梁家还像从前那样吃香?”
沈二小姐又何尝不是,她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了二十三四,成了北平城的笑柄,成了没有人要的老姑娘。
外强中空的梁家、一整座北平城的唾沫星子,还有咄咄逼人的沈二小姐,他的退路被封死了,不想娶也得娶。
沈二小姐重新挂上那副温婉的面具,轻柔优雅地搅动着咖啡。
她心有成竹地道:“与我成亲,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第二百九十六章 戏中戏:择日疯(十)
梁家的彩礼敲锣打鼓地绕着北平城走了一圈,今天先抬彩礼,明天再抬嫁妆,这场婚事置办得轰轰烈烈,恨不得告诉全城的人梁沈两家的联姻。
“这是哪家嫁闺女啊,这么排面?”
“城南边的沈家二小姐总算是出阁了。”
“沈二小姐,她不是早就嫁了梁公子了吗?”
“听说是梁大少爷躲到国外去了,沈二小姐一直没名没分的,都熬成老姑娘了。”
“什么叫躲到国外去啊,梁少爷那是去国外养伤,不过倒是苦了沈二小姐痴情一片……”
“可是梁大少爷不是喜欢一个戏子吗?”
“什么戏子啊,都是哪百年的老黄历了,曲惊鸿早就疯了……”
“……”
新娘上轿,鞭炮一放,沈二小姐这下子总算是坐实了梁少奶奶的名分。
大红的花轿颤颤巍巍地在北平城周游了一大圈,那轿子行到哪,锣鼓唢呐的声音便响到哪,爆竹留下的硝烟味弥散在街头巷尾。屋里屋外张灯结彩着贴着大红的“囍”字,碰杯声与谈笑声交杂成一片,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有王八楼是冷的。
地下的牢室仍旧阴冷潮湿,曲惊鸿蜷在茅草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手脚冰凉。
她干裂着嘴唇,艰难地扶着墙,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傧相请了新人出轿,新嫁娘由人扶着,沿着长长的一条红喜布走进来,蒙着大红的盖头盈盈拜倒。
“一拜天地。”
梁大少爷戴着雀翎帽,大喜的日子,脸却是木的。
他们各自执着礼花的一端,身子挨着身子,心却好似相隔千里。
“二拜高堂。”
梁老太爷坐在酒桌上,像是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他满意地替自己斟上一杯酒。
曲惊鸿像困兽一样用喉咙发出呼噜声,扶着墙壁的手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膝下一软,脱力地跪倒下去。
吱吱作响的灰老鼠正在和她争抢同一块变了质的馒头。
“夫妻对拜。”
梁浮生转过身来与蒙着红盖头的新娘面面相对。
他躬身拜下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年卢沟晓月,曲惊鸿一袭戏服,踩在石狮子头顶上的翩然模样。
雪白的水袖垂散下来,他张开双臂把她抱下来,好像连同那皎洁的月色也一并拥入了怀中。
“梁……”昏暗的牢室里,曲惊鸿涣散的一双眼睛里终于聚拢成了一个光点,“梁……浮、生……”
她瘦得吸腮,双眼凹陷着,一眨不眨地盯着牢室的顶棚。
她想起来了。
人们都以为北平戏院的曲老板疯在王八楼,却不知这场深入骨髓的慢性癔症在她抱着一捧腊梅,立在纸醉金迷的宴会厅里的时候,就已经悄然埋下了种子,细细密密的根须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地扎进了土里。
容我择日疯,来年撞日死,孤身迈入这喧沸城池。
我愿意这样疯狂一次,无论世人如何谩骂侮辱,甚至让我去死。
来年大限将至,我自然会从从容容地赴死。
“三拜礼成,正当花好月圆时,恭祝二位新人平安喜乐,永结良缘。”
洞房、红妆、等着挑的红盖头,喜床上洒满了红枣花生,寓意着早生贵子,早日开枝散叶。
新嫁娘往帐中一坐,被子底下的花生“咔嚓咔嚓”地响着,一颗浑圆的红枣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糖浆覆衣的栗子滚落在铺着茅草的幽暗空间里,是探监的人留下的一颗摩尔登糖。
牢室里静得能听到隔壁间囚犯磨牙的声音,蜷缩在墙角的人再也没有了声息。
……
天边蒙蒙泛起鱼肚白,大街小巷还弥散着爆竹留下的硝烟味,天边飘起细雪,拥抱着这座被战火灼伤得千疮百孔的城市。
王八楼里抛出来一具女囚的尸体,她瘦得形销骨立,好似苍白的皮包裹着骷髅架子。
她的手臂垂下来,手指僵硬着,掌心里攥着一颗浑圆的栗子糖果。
清理尸体的狱卒一大早就将尸体拖出来,用足尖踢了踢那只没有知觉的手:“这是什么啊?”
身旁的人凑过来,睁大了眼睛道:“哟,西洋货啊。”
“就这个?”
“可不是啊,这个叫做‘摩尔登糖’,我小舅舅从法国给我带回来过,”他骄傲地炫耀着,“就那么小小的一瓶,死贵死贵的……”
那人蹲下身来想要从她的手心里把那颗糖果抠出来。
“你捡它做什么,又吃不了。”
狱卒抬脚在她僵硬的手背上踩一下,圆滚滚的栗子从女囚的手中滚出来,黏糊糊的糖浆沾了灰尘变成了脏兮兮的黑色。
“走吧走吧,一大早就要起来收尸,”他撇一撇嘴,不再看它一眼,“真是扫兴。”
雪花落成白褥,天地为她入殓。
两个狱卒肩并肩地回到岗楼,糖霜似的细雪为曝露在外的尸体覆上一层白衣。
……
闹市街的茶馆照旧吵吵嚷嚷的,小二拎着扫帚清扫着门脸前洒了满地的爆竹残骸。他一边把红皮扫入簸箕,一边竖着耳朵听着茶客们的闲话。
不知道是谁率先说了一句:“曲惊鸿死了。”
人们叽叽喳喳地凑成一团,人命关天的事情到了他们口中,成了茶余饭后微不足道的谈资。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啊,昨天夜里?今天早晨?”
“死在梁大少爷的成亲夜里?”
“怎么偏偏挑人家大喜的日子,真是晦气。”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反正她都疯了那么久了。”
“……”
新嫁娘第二天一早就要回门,沈二小姐大清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她从沈家带过来的下人替她拉开洋车的车门,司机发动车子,没开出去多远就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洋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司机拉开车门看了一眼:“没什么大事,车轱辘轧死了一只猫。”
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卧在车轮底下,四肢耷拉着,身上汩汩地淌着血。
还是只独眼。
沈二小姐闭上眼睛:“真晦气。”
第二百九十七章 疯子
陆修是第二天早晨叩开许春秋房门的时候才发现的,她昨天晚上一宿没睡。
天色已经大亮,她枕着台本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连台灯都忘了关。
“许春秋?”陆修轻轻地拍一拍她的后背,“在这里睡该感冒了,到床上去睡。”
许春秋垂着睫毛不为所动,俨然还沉溺在梦想之中。
陆修有些无奈地低头笑笑,一只手托着背部一只手托着膝窝,把她打横抱起来。
突然的失重反倒惊醒了她,许春秋猛地睁开眼睛,从他的怀里挣脱下来。
“抱歉,把你吵醒了。”陆修一脸歉意地道,“去床上睡吧,把被子盖好。”
他说着,突然看着许春秋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许春秋立刻警觉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嘴角:“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
也没流口水啊。
她拉开化妆包从里面摸出来个折叠镜子,对着镜子一照,她才发现,右眼的眼角下方三四厘米的地方清清楚楚地印着三个字,“曲惊鸿”。
刚刚趴在剧本上的时候,不小心把打印纸上的字拓印到脸上去了。
许春秋面红耳赤地捂住了脸,这回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飞快地撂下一句,“我去洗手间洗洗!”紧接着便胡乱踩上拖鞋,跑得没影了。
陆修忍俊不禁地摇一摇头,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着放在桌子上的一沓厚厚的打印纸上,久久没有移开。
……
许春秋面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怔愣地看着自己脸上的“曲惊鸿”。
她昨天晚上通宵看完了剧本,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
曲惊鸿这个角色太容易打动人了。
她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神经衰弱、偏激敏感,可是就是叫人讨厌不起来。
她就连在街角踹猫的样子、抄起胭脂匣子砸人的样子,都是可爱的。
谁能不爱曲惊鸿呢?
然而造化弄人,她在前期越是表现得惹人喜爱,看到了结局就越让人觉得可悲可叹,这个角色可塑造的空间和戏剧张力都太可观了。
许春秋根本无法拒绝这个动人的故事。
她捧起一把清水将脸上的印子洗掉,可是“曲惊鸿”这三个字就像是在她的身上打下了烙印一样,让人久久难以忘却。
她当然明白梁霄的顾虑,他担心许春秋被封徒生那个神经质完全封闭地关上一年以后,会受剧本里的曲惊鸿这个角色的影响。可是她同样也知道,如果就这么放弃这个机会从指缝间溜走的话,她一定会后悔。
“许春秋,好了没有?”
许春秋关上水龙头,她像是小动物一样甩一甩脸上的水:“好了。”
吐司机发出“叮”的一声,烤得两面焦黄的面包自动跳了出来。
陆修拿起一片来,在上面仔仔细细地涂了黄油,塞到了对面人的手里。许春秋则是呆呆愣愣地神游天外,曲惊鸿的影子总在她的眼前晃悠,半天都挥之不去。
她端起眼前的玻璃杯看都不看就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
陆修盯着她手里的牛奶,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
“你停一下。”
他把许春秋手中的玻璃杯夺过来,温牛奶已经被她喝进去小半杯了,奶白的液体上层浮着一层豆腐花状的不明物质。
他狐疑地把鼻子凑过去嗅了嗅,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接着二话不说走到厨房把它倒掉。
“都变质了怎么还喝,”他打开冰箱给她拿一盒新的,“你等会儿我给你热瓶新的。”
“许春秋?”
没有反应。
陆修伸手在许春秋的眼前晃了晃,又重复了一句问道:“许春秋?”
她这才缓过神来,懵懵地握了握空空落落的左手:“我的牛奶呢?”
陆修无奈地把微波炉里刚热好的牛奶从厨房里端给她:“刚刚那杯变质了你都喝不出来。”
“你昨天晚上到底是几点睡的啊?”
许春秋鼓着腮帮子,嘴唇上面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牛奶胡子,她咽下一口热牛奶,小小声地扁着嘴说:“六点半。”
他记得自己是早晨七点敲门进的许春秋的房间。
真就月亮不睡你不睡是吧?
“……”陆修沉默了片刻,“那赶紧吃,吃完了上去睡个回笼觉。”
许春秋摇一摇头:“我不困。”
她眼睛放着光:“我真的一点都不困。”
她现在只要一闭眼,脑海里浮现的便是曲惊鸿的样子,曲惊鸿抱梅、曲惊鸿踹猫、曲惊鸿砸胭脂、曲惊鸿啃糖葫芦,曲惊鸿曲惊鸿曲惊鸿……她像是要把自己的魂儿从身体里挪出去,腾出地方好给曲惊鸿住进来一样。
“你想接这部戏?”
句式是疑问句,可是陆修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这本子的名字倒是真的没有起错,择日疯,还没有进组呢,才看个剧本的功夫,许春秋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展现出了些戏疯子的潜质。
许春秋直勾勾地盯着陆修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一点头。
她爱惨了这个角色。
“如果是为了这个角色,我愿意变成个疯子,也不怕受它影响。”她说着说着,突然迟疑了一下,“可是整整一年的封闭拍摄……”
我舍得我自己,可是我怕自己舍不得你。
她沉默地把空玻璃杯放在餐桌上,“咔嚓咔嚓”地啃着吐司面包焦黄的边。
陆修表情凝重地盯着她看着,半晌,他突然长臂一伸越过餐桌,把她的头发揉成一个鸡窝,又慢慢地理顺。
“你想拍就去拍吧。”他站起身来,俯首去吻她发顶的旋儿,“我相信你。”
“不就是一年吗,你进组放心拍戏,我在外面等你。”
许春秋没有想到陆修居然这么痛快:“可是你就不怕我真的像唐总说的那样,受这个角色的影响疯掉了?”
陆修莞尔:“你不拍也会抓心挠肺地惦记着,还不如干脆拍了爽快。”
“何况就算你真的疯了,我也会陪着你。”
他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
“我陪你把自己找回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星星
许春秋这下子再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她大笔一挥在合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再由助理跑一趟送到公司去,曲惊鸿这个角色就这么拍板定下来了。
陆修嘴上说得痛快,可是当许春秋真的收拾起东西,准备进组封闭拍摄整整一年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舍不得。
他插不上手帮忙整理行李,于是怀里抱着酥酥,一人一猫恋恋不舍地坐在沙发上看着。
三十三寸的行李箱立起来有半人高,许春秋把箱子摊开放在地上,半跪在地毯上收拾着东西。
乱七八糟的零碎物件摆了一地,化妆品、香水、发饰、镜子,她手忙脚乱地低头归置着,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陆修把酥酥放下,起身走到厨房去。
台面上是家政阿姨做好了送过来的晚饭,他掀开保温饭盒来,里面是芝麻味的汤圆,还冒着热气。
他舀起一勺白白胖胖的汤圆递到她的嘴边:“什么时候进组啊?”
许春秋仰脸“啊呜”一口叼住,还没有咽下去就含含糊糊地道:“年后就在进行开机的筹备了,明天是正式第一天进组。”
她低头把袜子一双一双地卷起来,挨挨挤挤地放在一起像是一窝毛茸茸的松鼠。
“多带点衣服,穿厚一点。”陆修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变得这样絮絮叨叨,“夏天的衣服带了没有,换季的时候记得勤加减衣服,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别感冒了。”
许春秋笑道:“我就出去拍个戏,又不是要搬家。”
陆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婆婆妈妈,又喂了一个汤圆在她的嘴里:“整整一年呢,多带点东西总没坏处。”
“再吃一个?”
许春秋咬破了汤圆的表皮,暖呼呼的黑芝麻甜甜的,流淌进胃里。
她就着陆修的手吃了三两个就坚决地捂住了嘴:“马上进组了,不能多吃了,吃多了晚上消化不了。”
陆修把碗放在厨房的台面上,听到“消化”两个字,条件反射一般又絮叨起来:“你胃不好,出去少吃生冷辛辣的东西,三餐一定要按时吃。”
“你胃药带了吗,上回医生给开的奥美拉唑记得带好,别又大晚上疼得满处找止疼片。”
许春秋把她打包好的小小的医药箱从行李中扒拉出来,得意洋洋地举起来给陆修看:“都带了,各种常备药都带了……”
还没等她说完,陆修就走上前去,情难自禁地拥住了她。
许春秋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缓缓地抬手,双臂收拢回抱住他。
酥酥从沙发上跳下来,悠然自得地绕着他们逡巡了一圈,末了靠在了许春秋的脚踝上,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她的小腿。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正当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的时候,许春秋顺着他的手臂摸到了衬衫袖口上的一枚铂金镶嵌的银白色袖扣。
陆修行云流水地拆下袖扣塞在她的手中:“把这个也带走吧。”
许春秋当然用不着男士的袖扣,权当是个念想。
她攥一攥手心里的袖扣,突然说了一句:“你等一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话毕,她便踢踏着拖鞋,哒哒哒地跑上楼梯,从房间里捧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献宝似的递到他眼前。
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瓶口用软木塞封住,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星星。
陆修珍而重之地接过来:“你自己折的?”
许春秋点点头,她的眼睛里好像也有星星。
折星星送给恋人这种老套的恋爱桥段恐怕连高中生都没有几个还在用的了,可是对于许春秋来说却那么的新奇。
第一次看到装在玻璃罐里的纸星星,是在录制《怦然心动》的时候。
椰子热情地把许春秋拉到自己和楚星洲的房间里,许春秋跟在她的身后缓缓地踱步参观了一圈,有些好奇地蹲下身来打量起床头柜上摆着的玻璃容器。
“里面装着九百九十九颗幸运星,是我折给他的,”椰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道,“是不是有一点幼稚啊?”
许春秋连忙摆手,由衷地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
椰子有点意外:“你上中学的时候没有折过星星送给喜欢的小男生吗?”
紧接着她就想起来,许春秋是个年少成名的少女偶像:“哦对,我忘了你那个时候八成已经进公司做练习生了,应该是谈不了恋爱的吧。”
“听说韩国的大公司里,很多练习生从八九岁就进公司训练了。”
她神神秘秘地拉开抽屉:“你要不要折星星送给陆总?”
“我还有没有用完的星星纸,全都送给你。”
许春秋眼睛亮亮地道谢,从椰子的手中接过了那些花花绿绿的星星纸。
只可惜《怦然心动》录制结束以后她就一直忙着,首先是《梨园春秋》的宣发工作,紧接着电影上映报送金龙奖,好不容易忙完了工作,千秋戏楼那边又出了一档子糟心事等着她回去解决。那几包星星纸也就一直委委屈屈地待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几乎要被它的主人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一直到年底的金龙奖尘埃落定以后她才总算是闲下来,正好趁着这些天过年待在家里,她一边摊开剧本在桌上琢磨剧情,一边手指翻飞地叠着星星,五颜六色的星星一点一点地积累着,不知不觉间也折了满满一罐子。
许春秋把玻璃罐塞到陆修的怀里:“就让它代替我陪着你,你想我的时候就看一看它。”
话毕,许春秋便轻轻巧巧地跑开了,她从房间里拖出第二个三十三寸的大行李箱,开始一件一件地往里面塞衣服,第二个行李箱没过多一会儿就又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陆修觉得自己的心底好像被羽毛轻飘飘地刮了一下,很酥,很痒。
手里的星星瓶浪漫得幼稚又青涩,他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一颗心好像也跟着飘了起来。
一枚袖扣换满满一罐子的心意,赚了赚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顾钧
《择日疯》的取景就在北京,剧组在城郊的民国影视城搭了个景,美术指导和副导演忙忙碌碌地绕着置景折腾,根本就腾不出手来招待许春秋。
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场务小跑着迎出来,见到许春秋以后一个急刹车停下来,扬声说道:“封导,咱们的女主角到了。”
那场务又连连鞠躬负荆请罪:“实在是对不住,今天实在是太乱了。”
许春秋向来不在意这些,她摆一摆手:“没事儿,都理解。”
封徒生皱着眉头从北平戏院场景的实景棚里走出来,他的脸上没有了金龙奖颁奖典礼时候的宽和神情,而是用极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地在许春秋的身上打量了一圈。
唐泽一早就和她叮嘱过了,这位封导最烦事儿多的演员,无论是带的行李还是人都尽量以简洁为佳。
封徒生眼看着许春秋清丽干净的一张素颜,一身简简单单的长款黑羽绒服没有那些浮夸的LOGO,身后只跟了一个助理,除了两个三十三寸的行李箱以外再也没有别的累赘,心中对她的好感便隐隐多了几分。
“我让助理提前和你团队的负责人讲过了,”封导的语气有些生硬,讲话带着一点点不明显的港台腔,“我听说你那男朋友来头挺大,不过在我这里别给我搞什么特殊化。”
“预计拍摄周期一年左右,全封闭拍摄禁止任何形式的探班没有问题吧?”
许春秋点一点头,连连答应。
“行,剧组会给你们统一安排酒店入住,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许春秋和小白一人坐在一个行李箱上百无聊赖地等着,片场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保姆车,车门拉开,走下来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
小白猛然直起身来,他的重心一变,行李箱的轱辘跟着滚起来,害得他差点从箱子上掉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下摔个跟头。
“慢点慢点,怎么了?”许春秋虚扶了他一把。
小白站起身来,拍一拍身上的衣服,虚着声音小声对许春秋说:“你快看那边,顾影帝!”
许春秋定睛一看,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上一届金龙奖影帝得主顾钧,而是留洋归来的民国少爷梁浮生。
顾钧把头发梳得背到后面去,应该是可以贴合了剧本里的人物形象设计,再加上长大衣加身,还没有入镜就已经成了梁浮生的模样。
封徒生斜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夸了一句:“还算不错。”
他随手朝着背后用大拇指一指,言简意赅地撂下一句:“曲惊鸿在那儿,你们认识一下。”
封徒生的背后没有人,他是胡乱指的,许春秋压根不在那个方向。
可是顾钧四下环顾一圈,当即准确无误地朝着许春秋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看到许春秋的第一眼也是惊异的。
年轻的女孩子才二十出头,她的身上裹着一件长过小腿的羽绒服,正百无聊赖地和她的助理一起坐在行李箱上。
他们在金龙奖的颁奖典礼上打过照面,只不过当时顾钧并没有刻意留意许春秋的长相,时间一长,那个与他同期获得金龙影后的姑娘在他的脑海里便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打从看到许春秋的一瞬间,他就知道那是曲惊鸿。
彼时许春秋正素着一张脸,睫毛弯弯翘着,她分明梳的是最普通不过的马尾,穿着打扮和剧本里的形象沾不上半点边,可是坐在行李箱上的模样就已经让他想到曲惊鸿了。
臃肿的长羽绒服几乎遮住了她身上所有的线条,领口处延伸而出的一小截雪白的脖颈是仅有的外露的曲线。她的身上天然的带着一股戏味儿,身材纤韧、姿态挺拔。
听说这个姑娘是把江曼挤掉进来的,而且年轻得吓人,顾钧如今得见一面,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封徒生的眼光果真毒辣。
许春秋看到顾钧走过来,立刻从行李箱上下来,脊背挺得笔直。
顾影帝出乎寻常的随和,他率先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顾钧,幸会。”
许春秋伸手与他握了半掌:“许春秋。”
顾钧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后知后觉地将她与宋沉舟和自己说过的那个姑娘对上了号:“沉舟和我提起过你。”
许春秋显然有些意外:“宋老师?”
她早就知道宋沉舟与顾钧是旧相识,却没有想到他们的私下交流之中会提起自己。
顾钧点一点头,越发觉得眼前这姑娘不简单:“沉舟的那些狂热的粉丝惹出事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跟他提过好几回,他都没能解开心里的那个疙瘩。”
“可是一遇见你,他就都改了。”
两个人客套地寒暄一番,很快就有工作人员小跑着过来,领着他们就近入住酒店。
剧组包下了整整一层为主创人员提供住宿,许春秋的房间在十六层,1602,是间套房。
房间里的空间很大,有柔软的大床和黑色的漆皮沙发,小冰箱里放着饮料和酒,浴缸里撒着玫瑰花瓣,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她接下来一年的固定住所。
许春秋刷卡开门,小白替她把行李归置好,容易皱的衣服都挂起来。他手脚麻利地把许春秋带来的两个大行李箱都腾空,正打算合上门出去的时候又掉头折了回来。
“怎么突然回来了?”许春秋用余光扫一眼冰箱,状似无意地问道。
小白咧嘴一笑,接着行云流水地打开她套房里的冰箱,把里面的汽水和酒都收缴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边边角角的两瓶矿泉水。
许春秋蓦然睁大双眼:“你不带这样的啊,好歹给我留一瓶啊。”
她说着,就要从小白的怀里夺一罐可乐下来。
小白侧着身避开她的手:“不行不行,陆总特意嘱咐过的。”
他像是背书似的急促地道:“汽水、咖啡和酒是绝对不允许碰的,日常饮食忌生冷辛辣油炸食品,每天早晨一杯温牛奶雷打不动。”
许春秋:……
想要吃点垃圾食品好难哦。
第三百章 早餐
许春秋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有了认床的毛病。
入住酒店的第一天,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别墅里紧挨着陆修的那间客卧。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把那里认定成了自己的“家”。
大概是因为前一晚睡得不安宁,天亮的时候,许春秋雷打不动的生物钟没能顺利地把她唤醒。
副导演昨天和她说过了,早晨的第一场戏排在九点半,尽管酒店距离片场并不远,基本上位于步行距离的范围之内,保险起见她至少也需要在早晨八点半之前出门。
八点的时候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许春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手到床头柜上去摸手机。
酒店的床头柜和家里的不大一样,她一伸胳膊过去,非但没有摸到手机,反倒一下子把它带到了地上。
嗡鸣的手机仍然在锲而不舍地振着铃,她眯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低头捡起手机:“喂?”
“早上好,”陆修的声音带着笑意,“起了吗?”
许春秋一个激灵清醒起来,低头一看时间。
八点零五了,她才刚刚起床。
“抓紧时间洗漱吧,第一天拍戏别迟到了。”
陆修顿了顿,又说道,“……方便的话可不可以不要挂电话?”
“你不用说话也没关系的,就和平常一样洗漱吃饭,我在电话这边陪着你。”
“我想你了。”
许春秋听到电话里传来低低的一声喟叹,倏地红了脸。
她把电话放在洗手台上,白色的泡沫浮在水面上打着圈消失在排水口,她“啪嗒”一声关掉了水龙头。
吐司机发出“叮”的一声,厨房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味,他把杯子从咖啡机上拿下来浅浅地啜了一口,静静地听着电话另一头许春秋咕嘟咕嘟地含着漱口水。
剧组那边有专门的化妆师,提前在酒店里化好妆反倒是多此一举。
许春秋飞快地洗漱护肤,拉开衣柜套上毛衣和裙子。
“收拾好了?”
许春秋“嗯”了一声,她抬腕看一眼时间,还好还好,才八点二十。
她把剧本往随身的帆布包里一塞,正准备出门就听到电话里陆修的灵魂拷问:“等等,你早饭吃了吗?”
她当然没来得及吃。
许春秋张口就编:“吃过了,刚刚吃的。”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叩叩”两声敲门声,打开门以后只见小白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瓶热牛奶。
许春秋突然觉得好像有些不妙,她朝着小白疯狂比手势,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示意他噤声。
可惜晚了。
只听小白的声音口齿清晰地传入了手机的收音听筒里,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陆修这一边。
“小许老师,你没吃早饭至少也要喝瓶牛奶暖暖胃吧。”
许春秋扶额:……
我就不该给他开门。
鞋柜上的手机传来陆修的声音:“怎么又不吃早饭?”
小白的目光朝着手机的方向飞快地瞟了一眼,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牛奶往桌上一放,接着秒速退出门外,溜之大吉。
许春秋做贼心虚地声音发飘:“我这不是来不及了嘛……”
“一个人在外面拍戏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陆修叹了一口气,“记得把牛奶喝了。”
许春秋乖乖地“哦”了一声,双手捧着牛奶瓶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才喝了一小半,她抬腕看一眼表,八点三十分整。
“我先走了陆修修,一会儿要来不及了。”
陆修被她这个ABB式的名字搞得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回敬了一句:“在剧组记得要注意加减衣物,记住了没许秋秋?”
“要是拍反季节戏记得在里面贴暖宝宝,我让小白给你带了超薄款的暖贴,他给你没有?”
许春秋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半边侧脸之间,一只手拿着牛奶瓶,一只手顺便带上房门:“放心放心,肚子和后腰都贴上了,也别暖和,不会感冒的。”
她信誓旦旦地对陆修承诺着。
楼道口的电梯在十二楼停下,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
“我要进电梯了。”她喝完了牛奶,随手扔在了电梯口的垃圾桶里。
陆修知道她一会儿还有安排,于是爽快地道:“行,那就先这样。”
许春秋挂断了电话,站在电梯里看着金属门在她的眼前缓缓地合上。
“等一下”
正当电梯门要合拢成缝的时候,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细高跟鞋砸在酒店楼道的提花地毯上,听起来闷闷的。
许春秋伸手按在开门键上,抬起脸来一看。
是个熟人。
江曼火急火燎地冲进电梯来,看清楚电梯里的人的脸了以后,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了。
“许春秋?”她尖着嗓门喊。
江曼早就知道是许春秋顶掉了她的角色,可是知道归知道,她自己在工作室里东西也砸了,脾气也发了,可是当场在剧组统一安排的酒店里看到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曼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激烈的情绪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许春秋回想起了些许不大愉快的往事,于是她抬起手来,默默地把脖子上挂着的戒指塞进了领口里,接着客气地问候了一句:“江老师。”
电梯里的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而更尴尬的是,她们从酒店到片场,一路上都是同路。
影视城的位置很偏僻,这边的路年久失修,道路上难免坑坑洼洼的凹凸不平。
江曼踩着高跟鞋,鞋跟细得跟锥子似的,她恨不得走两步就要崴一下。反观许春秋踩着帆布鞋踢着小石子走在后面,闲庭信步一样。
好不容易到了片场,封徒生放下剧本抬眼一看:“你们已经见过了啊?”
两个人相隔甚远,封徒生自打看见她们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她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好巧不巧,戏里的曲惊鸿和沈二小姐也是天然的不对付。
“那正好,”他抬起眉毛对她们道,“过来走一遍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