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套路
“喂,小许是吧,这个时间突然打扰到你不好意思。”唐泽拨通了许春秋的电话,“吃晚饭了吗?”
许春秋把餐具放回水槽里,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刚刚吃过,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是这样的,”唐泽组织好语言,有些心虚地对着手机编借口,“上回说的杂志临时加了一场拍摄,地点是卢米埃尔艺术中心顶楼。”
“小白已经到你公寓楼下了,你方便的话随时可以出发。”
同样的套路,这已经是唐泽第二次对许春秋用了,好在她早就把上一次忘得干干净净,相当配合地回答说道:“好的唐总,我知道了,我一个小时内应该就能赶到。”
“没事没事,不用太着急,”唐泽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可是他转念想到陆修,一颗悬起的心便又踏实下来。
我这哪里做的是经纪人啊,简直就是当代红娘好嘛。
“没事儿啊,你慢慢来,记得多穿点。”
唐泽像个老妈子似的有嘱咐了几句,许春秋这边则是挂了电话以后飞快地对着镜子画了个淡妆,套上外套拎起随身的背包就出门了。
休息室突然被通知有工作,这样的事情也是艺人工作的一部分,许春秋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
保姆车停在楼下,小白替她拉开车门,他看上去好像比唐泽还要心虚。
小白一路飙车,目的地直指卢米埃尔艺术中心,他的手机固定在支架上,一直有消息框跳出来,“叮叮咚咚”的提示音不绝于耳。
“小许老师,我们到了。”
许春秋的公寓距离卢米埃尔艺术中心并不远,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
“这一带不方便停车,唐总说拍摄地点就在艺术中心的顶层。”
“我知道的,”她点一点头说道,“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
小白把她放在了门口,草率地交代了两句以后就一溜烟地没影了。
许春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卢米埃尔艺术中心今天闭馆,既没有艺术展览也没有举办其他活动的安排,照明没有打开,就连一楼从保安岗都没有人。
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许春秋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唐泽的电话想要再确认一下。
“唐总,确定是卢米埃尔吗?”她四下环顾了一圈,没有找到灯,“艺术中心里特别黑,一个人都没有,连保安岗都没有人。”
唐泽心说废话,陆修都给清了场,可不就是没有人吗。
可是他却故作镇定地说:“地点没有问题,就在那里。”
“因为拍摄需要,杂志那边的团队事先清了场,你顺着电梯上到顶楼就是了。”
许春秋半信半疑地挂断了电话。
什么样的拍摄会需要清掉一整栋楼的人?这未免也有些太过于排面了些吧?
她深呼了一口气,打开手机上自带的手电筒用来照明,左右环顾了一圈就顺利地找到了电梯。
金属门缓缓拉开,电梯的供电和照明倒是正常的,许春秋抬步走进去,按亮了顶楼楼层的按键。
电梯一路通道顶楼,顶楼的风很大,吹得许春秋的眼睛又干又涩,她把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些,定睛一看,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
说好的工作呢?说好的拍摄呢?
卢米埃尔艺术中心的顶楼既没有黑黝黝的摄影机和银白色的打光板,又没有唐泽所说的什么杂志什么工作团队,这栋楼的顶层是一座停机坪,一架小型的私人飞机停在正中央的位置上,它有着巨大的螺旋桨和被涂料染成银灰色的机身。
一个修长笔挺的身影推开机舱门向她走过来,披在身上的长外套被楼顶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朝着她的方向绅士地伸手。
多么熟悉的场景。
“我不是跟唐泽说了让你多穿点吗?”
许春秋愣了一下,紧接着陆修就脱掉了外套兜头披过来,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一路上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原来都是套路啊。
“先上来吧。”
许春秋被他扶着上了飞机,舱门缓缓关闭,陆修在驾驶座上落座,接着很自然地侧过身来替她系好安全带。
“私人飞机编号B612,准备起飞。”
他戴好耳机,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平静地报出飞机的编号。
许春秋学着他的样子也戴上耳机,当她发现陆修竟然连高空跳伞都会以后,会开飞机这件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人意外了。
只听耳机里传来程式化的回应:“收到,B612。”
“您前往日本北海道的飞行路径已经获批,祝您旅途愉快。”
北海道?
许春秋有些疑惑地偏头问道:“私人飞机真的可以从北京飞到北海道吗?”
陆修微笑着颔首:“需要准备证件办理一些手续,获批以后是允许的。”
许春秋: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他拉下操纵杆,仪表盘上的灯花花绿绿的,数不清的按钮闪烁着亮起来。螺旋桨开始由慢至快地旋动起来,飞机一点一点地脱离停机坪,收起了起落架。
许春秋趴在窗户上,看着那座高耸入云的卢米埃尔艺术中心一点一点变小,一直到只剩一个小小的黑点,城市的灯光明灭闪烁,很快就把那一点小小的黑点给吞没了。
豪华的私人飞机、灯光璀璨的夜景,还有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认真地驾驶着飞机的男人,没有女孩子能拒绝这样的场景。
许春秋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机舱里的灯光暖融融地打下来,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每一个细节仿佛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飞机手动启飞了以后便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它平稳地照着指定的航线按部就班地飞行着,不需要陆修再去做过多的人为干扰。
这时她才平复下心情来,冷静与理性一点一滴地回笼,她好像知道陆修为什么临时起意,费这么大阵仗带她去北海道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故地重游
——我建议您最近可以带她出去走走,不要给她太大的工作压力。
——有没有什么对你们两个人有重大意义的地方,告白的地方、第一次约会,或者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可以带她去转一转,没准可以通过刺激唤起她以前的回忆。”
心理医生的话好像还历历在目,许春秋沉默了一阵,突然偏头问了一句:“你以前也带我去过日本?”
陆修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说话。
这就算作是默认了,许春秋想。
她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而是随口问起来:“那行李怎么办?”
这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来得猝不及防,许春秋什么都没有准备,换洗衣服、洗漱用品,这些东西通通没有。
陆修想也不想就说道:“到那边以后再买。”
上一次也是这样吗?
许春秋暗暗地忖度着,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轻轻地又说了一句:“……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陆修看着这样的许春秋,则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长叹一口气,暗暗地有些自责起来。
他还是给她太多压力了。
……
三个小时以后,飞机在北海道落地,还是上次入住的那家酒店,就连管家都还是那位田中先生。
直升机放下起落架,不急不缓地落在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的楼顶。
须发斑白的管家田中朝着他们的方向微微倾身,问候说道:“陆先生,许小姐。”
他引着两位从天而降的客人进了电梯,沿着熟悉的路径,一路走到廊道尽头的一扇门前。
夹道的服务生穿着整齐划一的制服弯腰鞠躬,一番排面搞得许春秋有些诚惶诚恐。
田中递上房卡说道:“这是为您预留好的房间。”
陆修刷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熟悉的、一整面墙大小的落地窗,许春秋果真不出所料地看直了眼。
他们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当陆修推开卧室门定睛一看的时候,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田中,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
吊着水晶灯的宽敞房间里铺着长绒毛的地毯,卧室里一左一右摆了两张柔软的床。
陆修:???
“双床房?”他不禁脱口而出。
田中还记得上一次因为一张双人床闹出来的尴尬,这回千叮咛万嘱咐地吩咐手下的员工,把卧室正中间摆着的那张KINGSIZE的大床换成了两张。
最要命的是,田中像是生怕他不满意似的,特意提醒说道:“请您放心,我们特意按照您的叮嘱换成了双床房。”
陆修:……
我什么时候叮嘱过。
田中话说到这里,观察着陆修的神色,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好像有些不对劲。
上一次这位陆先生携女伴入住酒店的时候还是三年前,天知道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这对小情侣的关系又发生了怎样的突破。
他们不会又弄巧成拙了吧?
“陆先生……”
只见陆修扶额说道:“没事,就这间吧。”
“实在是不好意思,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通知我们。”
田中倾身话毕,倒退着合上了套房的门。
陆修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问许春秋:“你睡哪一张床?”
许春秋轻轻地“嗯”了一声,朝着右边的那张一指:“靠窗的。”
陆修点一点头:“今天晚上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带你去买衣服。”
许春秋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总不能一直穿身上的这件,买衣服成了眼前最要紧的刚性需求。
她顺从地点一点头,一闪身进了卫生间,哗啦哗啦的水声响了一阵以后,她带着入浴剂还有玫瑰花瓣的味道,穿着浴袍香香软软地出来了,小小的一团蜷缩进了软绵绵的被子里。
……
司机第二天一早就把车停在了酒店楼下,陆修带着许春秋去买衣服,还是上一次的那家。
北海道的成衣店少说也要有个几百家,他循着银行卡的消费记录才锁定了这家店的地址。
三五个店员拉出来两排移动衣架任他们挑选,导购小姐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这并不令人意外,服务行业嘛,人员流动快是理所应当的。
导购们七嘴八舌地凑在许春秋的身边天花乱坠地推销着,她听不懂日语,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她的目光发飘地游移了一阵,冷不丁地和柜台前踩着中跟鞋穿着小西装的门店经理对上了。
许春秋觉得她有些面善,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门店经理是个年轻的职业女性,她看到许春秋的出现似乎有些意外,紧接着便微笑着走上来:“许小姐。”
一口熟悉的中文,她是中国人。
她转头又用日语对许春秋身旁层层围绕的几个导购说:“我来负责就可以了。”
热情的导购们作鸟兽散,许春秋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迷茫地回应道:“我们之前见过?”
门店经理得体地笑一笑:“上一次您和陆总光临本店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实习店员。”
看来是他们造访北海道的时候遇见的人了,许春秋猜想。
三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勤工俭学的女孩子从实习店员做到门店经理,也足够她把最重要的那个人相关的一切记忆都忘得干干净净,许春秋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唏嘘起来。
门店经理用视线指了指坐在皮沙发上等待的陆修,促狭地小声问她:“上一次的围巾,您送出去了吗?”
许春秋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也压低了声音接话:“什么围巾?”
门店经理有些意外:“您不记得了呀?”
“您上一次来我们店里的时候特意买了毛线,藏蓝色的,而且还是背着那位先生偷偷买的。”
她看到许春秋一脸懵,于是又解释了一句:“在日本这边,年轻的女孩子会亲手织围巾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藏蓝色的?
许春秋豁然开朗,她好像终于知道今年初春,《囿于昼夜》剧组刚刚开工的时候,陆修的脖子上为什么总是围着一条藏蓝色的手织围巾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我的CP必须结婚
陆修打从一开始围上那条藏蓝色围巾的时候就频频有人议论不断,在公司里的时候自己家的员工多多少少还收敛一些,到了剧组探班的时候工作人员简直谈论得明目张胆。
他穿Brioni的西服,Burberry的外套,内搭的衬衫是高端定制店出品,可是偏偏却在颈上围了一条针脚并不细密的、最普通的藏蓝色围巾,但凡是识点儿货的人迎面看过来,视线总是难免在那上面多停留几秒钟。
“陆总那条围巾是怎么回事啊?”
“现在流行这种混搭风吗?”
“那围巾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围巾是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这一身穿搭有些迷惑,十几万的西装配粗毛线手织围巾可还行!”
“是心上人织的吧,他一定是特意戴给许春秋看的!”
“猝不及防的一口惊天大糖我的天,我好想拍下来发在微博上。”
“你不要工作了啊,进剧组的时候签的保密协议是摆设吗?”
“今天也要感叹一句,陆许是真的!”
“……”
而那条饱受争议的围巾,竟然是自己送的。
许春秋拉回了自己的思绪,下意识地点一点头:“送出去了,他一直在戴。”
紧接着,她发现年轻的门店经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似于姨母笑的慈祥表情。
许春秋:???
只见她又凑近了一些,视线在她和陆修两个人之间游移,小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其实是陆许CP粉,喜欢你们很久了。”
许春秋:!!!
现在CP粉都这么虎的吗,光明正大地舞到正主面前还不够,她甚至还亲自上阵送起了助攻。
门店经理好像已经把销售任务抛在了脑后,一门心思地跟许春秋念叨起来:“你们一定一定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啊,我可以单身,但是我的CP必须结婚!”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陆总是不是认真地打算娶你啊,女明星嫁进豪门可不容易了,婆家有没有刁难你啊……”
门店经理说着说着,又想起来《怦然心动》的时候沈琼瑶女士吼叫信一样虽迟必到的电话,又感叹说道,“应该不太可能吧,你看这样婆媳矛盾也避免了,你们都爱情长跑了多久了,啵儿也打了床也上了,是不是收拾收拾可以打证生娃了?”
许春秋:……这还真没有。
实不相瞒,我们两个开房住酒店甚至还住的是双床房你敢信吗?
她强烈怀疑这个姑娘不应该在成衣店工作,而应该尽早转行去婚介所。
陆修坐在皮沙发上耐心地等着,茶几上的柠檬水见了底,他扬声问了一句:“许春秋,挑好了吗?”
他起身过去一看,整整齐齐的两排移动衣架,上面的衣服连动都没有动过。
陆修随手拿了两件在许春秋身上比划了两下,觉得哪一件都挺好看的,于是指着其中的一排衣架说:“这一排都要了吧。”
即将成为奇迹秋秋的许春秋表情逐渐惊恐:“不用不用,这太夸张了吧……”
普通人逛街,有钱人买街。
这就是钞能力吗?爱了爱了,就是有点猝不及防。
之前还一拥而上的店员顿时觉得自己如同摆设,七嘴八舌地费了半天口舌,结果人家压根不挑,直接照单全收。
真就是小孩子才做选择,有钱人他全都要呗!
“除了这件以外,其他的直接打包送到酒店去。”
陆修抬手指一指许春秋手中的那件,转头递过银行卡和酒店名片说道。
他指着的是一条驼色的风衣,上面带有天然花纹的牛角扣和经典的格子内衬,许春秋把那件外套披上,任由陆修低下头来,修长的手指在牛角扣之间穿梭着,他耐下性子来,一个接一个地从下往上替她系扣子。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穿制服的员工齐齐九十度大鞠躬,送佛似的把这两尊财主送了出去。
外面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正停在成衣店的门口,司机是个穿西装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拉开车门,微微倾身,穿着新衣服的许春秋上了车,和陆修并肩坐在后座上。
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倒退着,许春秋托腮看向窗外,北海道干净的街道与来往的人流纷纷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看了一阵子,突然偏头问陆修:“我们下一站要去哪里?”
陆修反问她:“你想去哪里?”
许春秋轻轻地“唔”了一声:“上一次来的时候,我们从成衣店离开以后,接下来是要去哪里?”
“星野滑雪场。”
那时候的星野度假村白雪皑皑,绵白糖似的粉雪铺在山脉上。
可是现在是秋天,这个季节想要滑雪显然是不现实的。
许春秋歪头想一想,前一天晚上顺着酒店落地窗俯瞰下来的夜景跃然涌现在她的脑海里。
近处通明的灯光和远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海构成了这座城市的独特夜景,蜿蜒的海岸线被星星点点的渔火勾了个轮廓,像是黑丝绒镶嵌着碎钻。
“我想去海边看看。”她轻轻地说,又有些不放心地添了一句,“如果方便的话。”
陆修自然同意,他二话不说立刻用日语向驾驶座上的司机转达许春秋的意思。
黑色的保时捷在前方的路口掉头,朝着滨海的方向进发。
日本的街道虽然干净,但是因为道路修建得早,北海道又不是像东京都那样的大都会,很多路段的路况和基础设施比起国内都相对落后,道路非常窄。
好在日本人开的车大多是袖珍型的,车速又很快,交通堵塞其实并不常出现。
可是偏偏赶上今天,前方一辆甲壳虫抛了锚,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故障,他们所在路段的车流好像已经被完全冻结了一样。
司机鸣了两下笛以后下车去察看,回来以后对陆修说道:“前面的车子爆胎了,后面的车速度太快没刹住,于是也跟着撞上去,三辆车连环追尾。”
这样的事故恐怕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许春秋和陆修就这么被卡在了路上。
第四百五十三章 站台
“他说什么?”
司机说的是日语,许春秋听不大懂,于是偏头问陆修。
“前面出了点儿事故,一时半会儿估计走不了。”他三言两语地概括着说给她听。
四面八方都是鸣笛的声音,可是半天也不见车子动一下。
许春秋的视线飘出窗外,指一指不远处的一个标识问道:“那个是地铁站吗?”
陆修把她的意思译给司机听,司机单手搭着方向盘,在自己的小胡子上摸了摸,当即明白了许春秋的意思。
“去海边的话,从那个地铁站下去,沿着东西线一直坐到头就能到。”
许春秋点了点头,晃一晃陆修的衣袖:“坐地铁吧。”
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的地铁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好印象,陆修犹豫了一下,打开窗户看了看前面的车流。
仍旧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许春秋小小声地又添了一句:“我还没坐过日本的地铁呢。”
陆修一听,也不嫌沙丁鱼罐头有多么拥挤了,二话不说就推开车门,长腿一迈准备下车。
车子排成长龙,仍旧堵得厉害,他们穿过马路,一路下了地铁。
地铁站果然不出所料人来人往,夹着公文包的白领、大冷天里露着膝盖的女学生、佝偻着背的老人,还有牵着小孩子的妈妈,他们是这座城市里最普通、最平凡的大众。
“以防万一还是把口罩戴上吧。”陆修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许春秋点一点头,拉一拉口罩的上缘遮住五官。
本身日本花粉过敏的人就多,再加上女孩子们素颜的时候大都也会戴口罩,因此戴着口罩的许春秋混在其中并不显得十分突兀。
陆修掏出钱夹来一看,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带零钱。一张大面额的纸币塞进售票机里,没过一会儿就吐出来两张方方正正的车票,还有叮叮咣咣的硬币。
他拿了车票,牵起小姑娘就要走。
“陆总,找零……”许春秋的声音捂在口罩里,有点闷闷的。
陆修逃避地看着出币口的找零,有点不想要的意思。
倒是许春秋从背包里摸出来一个毛茸茸的零钱包,上面还带着软乎乎的兔子耳朵。
她照单全收地把那些五十块、一百块和五百块的硬币一点一点地捡进零钱包里,一个子儿都不落下,俨然一副小财迷的样子。
他们穿过闸机,拥挤在站台的人群里等待着电车。
陆总能屈能伸,八千里拉在土耳其待两周的日子都过来了,日本地铁站的人流果然还是……
大声讲话的大爷大妈、横冲直撞的熊孩子,还有对着手机大声讲电话的上班族,所有的嘈杂声音纠缠在一起,后面的两个女高中生激动地讨论着谁和谁开始交往了、谁的男朋友又劈腿了。
陆修自己四面夹击地被这里拱一下那里挤一下,还要分出来精力牵挂在许春秋的身上:“小心点,站得离我近一点,不要掉下去了。”
大概是因为建造的时间比较早的缘故,日本的地铁大都是不设安全屏蔽门的,月台上的人群挤在黄线后面,地面上贴着不同颜色和字迹的标签,方便乘客选择正确的车门位置。
广播里传来电车即将到达的提示音,月台上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跟妈妈闹别扭。
“……我不要,你说好了明天带我去游乐园的!”
年轻的妈妈手里牵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小到尚且还令人分不清楚性别,她抱着孩子微微蹲下身来,耐心地哄着:“明天妈妈要带妹妹去体检,翔太是哥哥,让着点妹妹好不好?”
“可是你上次说好了这周末带我去的……”
小男孩试图甩开妈妈的手,大声嚷嚷着。
抱着孩子的妈妈听到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声音,慌忙抓紧了孩子的手:“下一次妈妈一定带你去,电车马上就要来了,翔太抓紧妈妈的手,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大骗子!谁要相信你……”
男孩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挣脱着,年轻的妈妈一心难分二用,一不小心竟然叫他给挣脱了。
“翔太!”
小小的男孩子像是一颗小钢炮一样,他挣脱了妈妈的手,因为反作用力不受控制地向后撞了过去。
而在他身后立着一侧纤细的影子。
她穿着新买的驼色风衣,巴掌大的脸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正是许春秋。
那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从肩并肩地同陆修一同站在地铁的月台上,到猝不及防地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推出去。
她被撞得直接飞了出去,像是一只残破的风筝一样,飘飘然地坠下了月台。
铁轨的声音轰隆隆地作响,车头灯的光明晃晃地映在她的眼睛里,行进中的列车眼看着就要撞上来。
许春秋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她像是高空坠地的猫一样,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要害,重重地跌在铁轨上。
迎面驶来的列车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地铁在正常运营的情况下大多采用ATC运营,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自动驾驶。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吗,她还有尚未找回的记忆埋藏在脑海中的某一个角落,还有一个人等待着与她共度一生。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吗?
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着翻身,可是来不及了。
列车就要冲上来了。
“许春秋!”
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冲破了所有的混沌与纷乱。
是陆修在叫她的名字。
几乎是在许春秋掉下去的一瞬间,陆修就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大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他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撑着站台,纵身跳了下去。
他的肾上激素狂飙,脑海里仿佛只剩下了三个字,“许春秋”。
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了。
电车已经距离他们很近了,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强力把许春秋拉开了。
他们一并在铁轨边缘的缝隙卧倒,陆修把她整个人都嵌进怀里。
电车带起呼啸的风吱嘎作响地缓缓停稳,他剧烈地喘着气,手臂不受控制地将许春秋揽得更紧了些。
第四百五十四章 孩子
札幌地方警署。
“林桑,札幌站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受害人好像是中国人,劳驾你搭把手。”
林警官是中国人,来日本已经超过五年了,是地方警署唯一的一个华人警官。
“好的,马上就来。”
他放下手中扒了一半的自热盒饭,扯了张纸巾擦擦手。
“前辈,什么案子啊?”
他的前辈佐藤随手塞给他一个文件袋:“地铁站安全事故,小朋友在地铁站把人撞下站台了。”
“一男一女,女孩先掉下去了,男的跳下去救人,好在两个人反应都挺快的,送到医院检查了以后说是没受什么大伤。”
佐藤有些感叹地“啧”了一声:“现在的孩子啊……”
林警官一边拆开档案袋,一边忍不住插了一嘴:“那责任……”
佐藤叹了一口气:“还能怎么样,撞人的是个五六岁的毛孩子。”
“且不说这件事情是意外事故,即便他是蓄意的,这么小的孩子又不可能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就因为他是孩子,所以不用承担责任吗?
那受害人……
林警官摇了摇头,把受害人的资料从档案袋里取出来。
姓名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字,“许春秋”。
林警官:!!!
他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档案袋甩出去。
“怎么了?”
佐藤凑过身来,在资料表上看了一眼,姓名栏中是一个汉语名字,他生涩地用日语读出来上面标注的假名读音:“许……许春……”
“许春秋。”林警官心情复杂地纠正他。
佐藤挑起眉毛看他:“你认识这个人?”
林警官反问他:“你不认得?”
他转念想起许春秋虽然在日本也有一些名气,不过基本上局限在电影圈子,大众对于海外艺人的认知大多是有限的。
林警官试探着提醒说道:“刚刚结束的威尼斯电影节,前辈了解吗?”
“华裔导演拿了金狮奖的那个?”
一听到他提起这个,佐藤倒是想起来了,亚洲人拿到金狮奖毕竟属于少数,《择日疯》的海外票房相当可观。
“他得奖的那部电影是《择日疯》吧,这部电影一引进我就去电影院看了,非常感人。”话题逐渐跑偏,佐藤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林警官停顿片刻,接着解释说道:“《择日疯》的女主角差点就拿了威尼斯的金狮奖,她是我们国家非常有名的演员明星。”
“她的名字就叫做许春秋。”
佐藤瞠目惊舌:“你是说掉下站台的就是《择日疯》里的曲桑?”
(桑:来源于日语“さん”的谐音,用在姓氏后面的礼节性称呼)
“那跳下去的那个……”
林警官点点头:“跳下去的那个是她的男朋友,中国华融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华融是那个华融金融?”
华融的业务从来不仅仅局限在国内,在日本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并不令人意外。
还没有等佐藤震惊多久,只见警署里新来的实习生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里来,指着手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有人……站台上有人意外录下了视频,已经发到网上了。”
“现在网上的人疯了一样地在传播这件事情,很多人都在议论……”
这下子完蛋了,小小的地铁事故因为当事人的巨大影响力,已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林警官条件反射地解开手机屏锁,打开微博。
果不其然,微博上已经有人把那段视频搬运过来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许春秋在日坠下站台#的词条就已经爬上了热搜榜的尾巴,每隔一阵子就要向上跳几位。
“许春秋掉下站台了?有没有事情啊?”
“好像是没有什么大碍,日本那边的网络评论说,掉下去以后很快就送医院检查去了,两个人都只受了点皮肉伤,不过我倒是不明白了,她怎么就从站台上掉下去了?”
“好像是被人推的,就是站在她后面的那个小男孩。”
“真是全世界的熊孩子一般熊啊,推下站台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看背景好像是在日本吧,许春秋出去玩了?站姐们天天拿着身份证手机号在机场蹲着,怎么没有人查到许春秋有去往日本的行程啊?”
“有钱人出国又不一定非得坐客机,没准是游轮,或者是陆总的私人飞机什么的……”
“日本的地铁没有屏蔽门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掉下去了?”
“视频里的到底是不是许春秋啊,女明星出门居然会坐地铁!”
“是是是,视频里的就是许春秋,楼上的往后再看看,后面陆总也在。”
“后面真的触动到我了,许春秋掉下去的瞬间,陆总想都不想,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就跳下去了。”
“虽然有点偏题,但是陆总撑着站台往下跳的样子真的帅炸了。”
“天哪,陆总真的想都不想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了,陆总这是用生命在护媳妇儿啊,这对儿不结婚就真的很难收场……”
“这件事情好像在日本热度也很高,许春秋拍完了《择日疯》以后在日本的年轻人中格外受欢迎。”
“已经有人扒出来那个小孩子的信息了,熊孩子真的欠管教,可惜再怎么作天作地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他还是个孩子啊,千万不要放过他。”
“事情已经发生了,许春秋也没有什么大事,这个时候还去扒小孩子的隐私,是不是过分了点。”
“可是如果不是陆总,那辆地铁就从许春秋的身上压过去了,五六岁的杀人凶手,太可怕了……”
“……”
札幌市立绿丘小学。
小小的男孩子浑身脏兮兮的,戴着一顶小黄帽被人左推一下右打一下。
“翔太君是杀人凶手!”
“我不是故意的……”
“骗子,新闻里都是那么说的!”
“那个漂亮姐姐差点就要被你害死了!”
“翔太君就是杀人凶手!”
小朋友的声音脆生生的,你一句我一句,小男孩的头越压越低,头顶上的黄帽子被人掀翻了丢在地上,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四百五十五章 当面道歉
下午三点,札幌市立绿丘小学打响了下课铃,孩子们背着小书包笑着闹着从学校门口鱼贯而出。
“翔太君!”
小小的翔太脏兮兮地扑进了妈妈的怀里。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啊……”早川女士捧着孩子的脸,心疼地说道。
“今天午休的时候,有电视台的记者来过了……”小孩子说话呜呜咽咽的,她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早川女士婚姻离异,独自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因为这样一起意外事件,母子二人一时之间成为了人们目光的焦点。
街坊邻里都在对他们指指点点,说早川女士没有教好孩子,说小翔太没有家教,说没有爸爸的孩子就是不行。
早川女士叹了一口气,她拉起孩子小小软软的手:“走,我们去向许桑当面道歉。”
……
“没有什么大伤,病人从高处坠落的时候护住了自己全部的要害。”
穿白大褂的医生在检查过许春秋的伤势了以后,有些诧异地给出了这样的评论。
许春秋练空翻的时候早就摔习惯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摔倒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从站台到铁轨将近一米的距离摔下来,她妥帖地护住了每一个致命点,只有后背上擦破了点皮外伤,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轻轻按一下就疼。
反倒是陆修伤得更重一些,他跳下站台把许春秋从铁轨上拉开的时候用力太猛,除了后背的擦伤以外,右臂从肩胛骨的位置脱臼了。外科医生替他接回去的时候,他愣是哼都没有哼一声,面色始终如常,就好像脱臼的压根就不是他自己的胳膊一样。
许春秋原本简单包扎完了以后就打算要出院的,可是陆修总是惦记着她的记忆受损,生怕这起意外还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怎么样的副作用,执意要她在医院做完了全套检查,足足躺了三天才开始替她办理出院手续。
早川女士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带着小翔太登门的。
“来吧,翔太君。”
小小的男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叩叩”两声叩响了许春秋的病房门。
“请进。”
许春秋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脆生生的。
在日本待了三五天的工夫,她多多少少也照猫画虎地学了几句最基本的日语。
推开门进去,病房里的一双人穿着同样的条纹病服,旁人穿了土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换到他们身上反倒是穿出了几分秀场新款的感觉。
陆修握着水果刀坐在床边给许春秋削苹果,长长的苹果皮连成一条线,长长地垂到地面上。
“……你是?”
许春秋的视线落在小孩子的身上,有些迷茫地歪了歪头。
陆修不动声色地把锋利的水果刀插进了果肉里,干脆利落地一分两半。
戳在门口的小翔太被他吓得一抖,无意识地抓住了早川女士的裙角,可是他没有怯懦地躲到妈妈的身后去。
陆修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的那一下的确多多少少有些迁怒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许春秋又怎么会掉下站台去,险些被迎面而来的列车碾过去。
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呢?他简直不敢设想。
小小的男孩子哆哆嗦嗦地站出来,脱下头顶上戴着的小黄帽,像模像样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姐姐……”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姐姐就不会掉下去了……”
“我不该和妈妈闹别扭……”小孩子直起身来,用脏兮兮的手抹眼睛,他的脸上沾了脏东西,像是小花猫似的,不知道是在学校怎么弄的,衣服上也都是泥点子。
“我没有想要推姐姐,我没有想要做杀人凶手……”
翔太近乎嚎叫地哭起来,小孩子吐词本来就含糊,又带着哭腔,本身许春秋的日语就是最近两天速成的,哪里听得懂他究竟在说什么,可是看着小孩子站在她的病房里,又是九十度鞠躬,又是大哭着道歉,她内心的天平就已经隐隐倾斜了。
早川女士这时才揽过孩子的肩膀,单手捋一捋散乱的刘海:“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们做错了,我没有看好孩子,翔太君才会在地铁站意外冲撞了许桑。”
“孩子还小,而且又不是出于本意,但是错了就是错了,医药费也好,精神损失费也好,我愿意替他承担一切责任。”
许春秋听不大懂她这一长串话的意思,陆修却听得一清二楚,面对早川女士和小翔太的态度,他心里燃烧的火反倒是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他把刚刚切好的苹果一半放在玻璃盘子里,一半递到许春秋的手上,小声地将早川女士的话翻译给她听。
许春秋听完了以后挣扎着想要下床,还没踩上拖鞋就被陆修给摁了回去:“小心牵动伤口。”
她扁一扁嘴,小声嘀咕:“哪里有那么脆弱。”
于是她把手中的半块苹果递回给他:“把它送给小朋友吧。”
陆修蹲下身子,把手中的苹果递给小翔太:“姐姐送给你的,吃吧。”
小小的男孩子瞪着泪汪汪的眼睛,惶惶不安地问:“姐姐不怪我了吗?”
陆修眉头微挑,仗着许春秋听不懂,暗戳戳地说道:“姐夫还是觉得有点生气,但是既然姐姐决定原谅你了,那么姐夫也就不怪你了。”
“姐夫?”
“快吃吧,”他揉一揉小男孩的头发,从玻璃盘子里把另外半块苹果拿给许春秋。
一大一小两个小朋友“咔嚓咔嚓”地啃着脆脆甜甜的苹果,早川女士留下一张写着自己联系方式的卡片,牵起小朋友的手准备告辞:“后续的赔偿事宜请您随时联系我,名片上是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陆修从桌子上捡起那张卡片看了看,“早川幸子”四个字是打印的,而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居然是手写的,没有公司住址亦或是岗位名称。早川女士是一个完全仰仗着离婚赔偿金生活的家庭主妇,她根本没有能力负担任何赔偿。
可是她愿意为她的孩子承担一切责任,哪怕生活的重量压迫得她近乎喘不过气来。
一张皱巴巴的、极其不正规的名片足够揭露出太多的信息,陆修沉默了片刻,没有要那张名片。
“不需要赔偿金了,我不缺钱。”
第四百五十六章 跑
当许春秋和陆修带着满身膏药味儿出院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地铁事件带来的连锁反应尚且还没有结束。
#许春秋#的词条在微博热搜榜上攀升的时候,国内的站姐和代拍看到了,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心里把它转化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许春秋去日本了。
一时间数不清的粉丝从不同的地方飞往日本,这其中既有兢兢业业的站姐、毫无底线的私生,又有拿钱办事的代拍。
数不清的信息在他们之间建起来的交流群里飞快地刷着。
“有人扒到航班信息了吗?”
“没有啊,他们是不是坐私人飞机走的?”
“大体上可以定位在北海道,视频里可以看出来是北海道的地铁站。”
“我已经到新千岁机场了,求指路应该往哪个方向遇见他们的可能性大一些?”
“顺着高档酒店挨个摸排下去,差不多应该就能知道了。”
“日本网友已经扒出来,那个撞了许春秋的小男孩是札幌市立绿丘小学(虚构)的,基本上可以把范围再缩小一圈了。”
“他们应该刚刚出院没有多久,要么在中央病院附近,要么就顺着景点的思路找吧。”
“有人偶遇他们了,就在札幌市沿海的步行街一带!”
“……”
沿海步行街的精品店里,许春秋舔着冰淇淋,低头挑选着精品店里的纪念品。
陆修有些无奈地说:“这么冷的天少吃点凉的。”
许春秋猫儿似的继续舔着冰淇淋,抬起眼帘无声地看他,一双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水。
陆修败下阵来,认命地又替她拿了一盒白色恋人。
(白色恋人:北海道札幌市出产的一种巧克力夹心薄饼)
正结账的功夫,陆修感觉到好像从哪个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他警觉地回头一看,一个捧着相机的人影从背后的货架方向一闪而过。
“先生,请问您刷卡还是现金?”穿制服的店员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提醒说道。
陆修原本是要刷卡结账的,可是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现金吧。”
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一万日元的纸笔撩在收款台上,匆匆忙忙地留下一句“不用找了”,紧接着下一秒就拉起许春秋的手腕,冲出了纪念品店的玻璃门。
“快走。”
许春秋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没走几步她就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他们才堪堪走出纪念品店没有几步,熟悉的“咔嚓”声便将他们环绕了,许春秋在日本待了三五天的功夫,难免有些放松了警惕,不像是在国内的时候一样,时时刻刻注意着用口罩遮挡面部。
追在后面的粉丝眼尖地喊出她的名字,是她熟悉的汉语。
“那个是许春秋吧?”
“没想到竟然真的在这里啊!”
“快点快点,我们快跟上去!”
“许春秋看看这边!”
“……”
已经有闪光灯招呼上来了,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拍他们。
相机和手机几乎要怼到她的脸上来,不光是从国内千里迢迢追过来的人,就连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么大一副阵仗,也凑上来问“她是什么人”、“是明星吗”,才不一会儿就把前路堵得严严实实的。
“退后一点,请退后一点,不要挤她。”
陆修一只手牵着许春秋,一只手提着纪念品,用手臂和身体在人潮里小心翼翼地护住她,为她撑开一片小小的空间。
“非公开行程请不要继续跟拍了,请多给艺人留一点私人空间。”
陆修沉着脸说道,可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喧喧嚷嚷的人群中。
步行街的音箱正播放着一首日语歌,许春秋抿着唇任由他牵着,艰难地在人群里穿梭。
“我的心脏,在一分钟内”
“会喊出70次的“我正活着””
“但是和你在一起时,就会稍微加快脚步”
“喊出110次的“我爱你””
他的臂膀很宽,替她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推推搡搡。
许春秋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脚步,就像歌词里说的那样,跳动着,雀跃着,在一分钟之内隐秘地喊出一百一十次“我爱你”。
陆修瞅准了一个缺口,握着许春秋的那只手朝着那个方向虚指了一下:“我数三个数,我们就往那个方向跑。”
许春秋匆匆忙忙地找回自己的思绪,点一点头。
“三、二、一,跑!”
他们冲破了防线,从人群里闯了出去。
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公开恋爱,可是此时此刻他们手牵着手奔跑在北海道的步行街上的时候,反倒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私奔,像是在阳光下的一场盛大逃亡。
被他们晾在身后的人群慢了半拍,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稀稀拉拉地追着他们移动了起来。
眼看着后面的粉丝就要追上来了,陆修带着她跑到了路口,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流,没有路了。
许春秋惴惴不安地看他,陆修却仍旧气定神闲,十足的胸有成竹。
紧接着下一秒,她就知道了陆修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究竟从何而来。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减速靠边停了下来,穿制服的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绕过车头替他们打开了后座车门。
“快上车吧。”陆修回头朝着后方看了一眼,对许春秋说道。
保时捷的车门合上,将尾随身后的人群甩在了原地,扬长而去。
许春秋坐在后座上,好一阵子才喘匀了气,这时她才发现,他们的手仍旧还牵在一起。
她有些不自在地松开了陆修的手,脸上微微见红。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清了清嗓子,想要缓解暧昧的气氛。
粉丝找到日本来了,这下子他们的旅行算是彻彻底底地泡了汤了,无论去哪里都要束手束脚的。
陆修微微一笑:“不会找上来的。”
他早就预想到了出现这样状况的可能性。
车子驶离了繁忙拥挤的札幌市区,朝着定溪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走吧,带你去泡温泉。”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定溪山
“手给我。”
车子开得平稳,陆修突然半侧过身来,对许春秋说道。
许春秋懵了一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乖乖地抬起了靠近他的右手。
陆修笑了一下:“不是这只。”
许春秋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左手交到了他的掌心。
方才从人群里闯出来的时候,冰淇淋化在了手上,她的左手黏黏腻腻的,上面是融化了的奶油还没有来得及擦。
陆修抽出来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替她擦手,擦过了指缝擦虎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
一个多小时以后,车子开进了景区。
车子在景区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工作服的保安敲了敲他们的车窗:“不好意思,定溪山温泉今天不对外开放。”
陆修缓缓地拉下车窗,递上一张名片。
保安低头看了一眼,微微鞠躬双手递回给他:“不好意思陆先生,失敬了。”
他朝着岗亭的方向招了招手,升降杆缓缓抬起来。
许春秋有些不明所以地偏头看向陆修。
“我包场了。”他回答道,“那些人不可能跟到这里来。”
许春秋:钞能力见多了,已经开始见怪不怪了。
温泉旅馆的纸门从里面拉开,穿和服的女服务生迈着小碎步朝他们一福身:“二位请跟我来吧。”
服务生周全的礼仪、房间里十分雅兴的插花与挂在墙上的书画,还有矮桌子上盛在托盘里的和果子,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许春秋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哗啦”一下拉开套房里的纸门,她接着不受控制地“哇”了一声,眼睛跟着亮了一下。
门外正是套房配备的小池子,青灰色的石头将温热的水环绕包笼,水上好像还雾蒙蒙地飘着白气。
是温泉!
陆修揉揉她的头发:“可惜你身上的伤不能沾水,只能泡泡足浴了。”
许春秋和陆修身上的虽然都是皮外伤,严重倒是没有多严重,只是恢复的时候要注意些,就连洗澡的时候都要小心再小心,以免伤口感染。
泡温泉就更加不可能了。
许春秋心里有些可惜,不过还是点一点头,她卷起裤腿,和陆修并肩坐在池边。
小腿以下浸润在温热的水里,四面八方包笼而来的温热仿佛要从脚底板一路传到上来,将她的整个身子都温暖了。
调皮的鱼在泉水中游弋着,亲吻着她的脚踝,在她踝骨处的皮肤上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
“上一次来日本,你也带我来这里了吗?”许春秋好奇地问道。
“你对这里有印象?”
“没有,”许春秋摇一摇头,但是又追加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总觉得这里很熟悉。”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磨得越来越薄,还差一点点就要冲破了。
就差一点点。
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了,陆修反倒是释然地笑了笑:“没关系。”
他娓娓道来地挑起了话头,视线飘向远方:“说来还有点丢人。”
“第一次带你来泡温泉的时候,我居然晕堂了,明明是我要带你出来玩,偏偏却扫了兴,还得要你来照顾我。”
“那然后呢?”许春秋总觉得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仿佛很关键,似乎能触及到她记忆中的某个关键点。
“之后,”陆修顿了顿,继续说道,“定溪山有个神社,我们去神社那边拜了拜,你还……”
你还许了一个愿望。
他不自觉地将后面的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绘马上的那句话,他到现在都一直记得。
——希望下輩子還能再遇到他。
陆修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想道,如果这就是你的下辈子的话,那么你的确愿望成真了。
定溪山神社的许愿绘马果真十分灵验,只可惜你遇到了我之后,却不记得我们曾经一同经历的种种过往。
陆修正怅然着,只听许春秋的下一句话拉回了他的思绪。
她的话锋陡然一转,话题从上一次日本之旅上陡然移转。
只见她垂着眼帘,微微颤动着睫毛抛出一个问题,声音轻轻的:“那个时候,你怎么那么轻易就从站台上跳下来了?”
她的声音急促了起来,有些焦急:“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要是那辆列车从我们的身上一并轧过去了怎么办?”
“你明明……”
你明明没有必要那样拼尽全力地救我的。
陆修微微一笑:“哪里来得及想,只是本能反应而已。”
可是许春秋却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子,她的脸色先是因为陆修的这一句不是情话却胜似情话的句子而脸颊发红,从脸颊红到耳朵根,再一口气红到眼角和鼻尖,可是红着红着,那一点点甜蜜的羞涩又不着痕迹地褪去了,她的脸色隐约发白。
“要是我真的没能恢复记忆呢?”
你救下来的是一个记忆残缺的许春秋,一个压根就不记得自己爱过你的许春秋。
如果她真的一辈子都恢复不了与你相关的记忆呢?
许春秋懵懵懂懂地想,自她从病床上醒过来,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的时候,就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恢复记忆,可是陆修还是不假思索地将她护得周周全全。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所有的那些温柔与关怀,呵护与爱,都只不过是她偷来的。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自己存在的话,无论她是记忆还是灵魂,没有实体的人格还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她都愿意把自己的容身之处让给她。
在她的眼里,从她被推下游泳池的一刻,自己就已经溺死了。
可是她又有些舍不得。
或许是因为四千五百米的高空中的那个来自背后的拥抱,或许是地铁站台与铁轨之间那惊心动魄的距离,又或许只是因为曾经的厨房杀手洗手羹汤为她做的那碗暖呼呼的粥。
数不清的记忆交织着、缠绕着,她时而觉得自己身处另外一个时代,战火硝烟与纸醉金迷之间,高高的戏台子屹然地挺立在那里,时而又感觉自己站在舞台上,闪光灯与聚光灯一同为她喝彩。
碰撞的记忆像是在她的脑子里产生了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一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承受不住一样一下子软倒在了陆修的怀里。
第四百五十八章 她一定想起了什么
许春秋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
她撑起身子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和室里的榻榻米上,头疼得像是要炸了。
“你醒了?”
陆修端了水过来,一点一点地倾斜着杯子喂给她。
“刚刚你泡到一半突然就晕倒了,一直睡到了现在。”
许春秋润了润嘴唇和喉咙,声音微微有点哑:“……可能是晕堂了。”
陆修:……
头一次听说泡个脚还能晕堂的。
显而易见的胡说八道,可是陆修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
许春秋的身上穿着温泉旅馆里提供的细条纹浴衣,抹茶绿的外披宽宽松松地披在肩头,他扶起她的时候一不小心撩起了宽大的浴衣袖口,女孩子细伶伶的左臂上的那道疤,它……
大概是因为泡温泉导致体温升高,那道长长的疤痕从浅褐色变成了水红色,隐隐约约让人觉得好像淡了许多。
陆修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接着默不作声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放下了她的袖子。
自从她出发前往日本以来,“恢复记忆”这四个字就好像压在她肩头的一座山,他不想再给她无谓的压力了。
可是许春秋却爬起来,甩一甩头,像是要甩掉脑海里混沌地纠缠在一起的全部毫无章序的念头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说道:“我想去神社看看。”
陆修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许春秋为什么突然提起神社这一回事来。
“你的身体……”
她的眼前一阵一阵地晕,脑袋疼得要炸了,太阳穴里像是有一根绵针一下一下地扎,晦暗不明的记忆像是碎玻璃渣子一样无序地在她的脑海里晃荡。
她咬一咬后槽牙:“我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
可是内心里的全部念头都在叫嚣着告诉她,去定溪山神社,现在、立刻,马上去。
即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为了仅有的一点点转机,许春秋都愿意去试试。
陆修拗不过她,于是替她披上外套,牵着她的手带她出门了。
定溪山温泉一带被陆修包了场,即便是出了温泉旅店,路边也几乎看不到人。
他们手牵着手漫步,红色的二见吊桥在层林尽染的溪谷间与那些灿金、红烫的秋叶争艳斗彩,从桥上往下看,能够眺望整片深深浅浅的秋色覆盖着的溪谷。
秋天的定溪山和他们上一次来的时候白雪皑皑的样子相比,又是不一样的韵味。
那些张扬明艳的色彩到了许春秋的视野里,却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色块,许春秋恍恍惚惚,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只剩下一片连绵不绝的白。
她只能由陆修牵着,囫囵摸索着往前走。
小羊皮的靴子在漆成红色的吊桥上磕了一下,猝不及防地绊得许春秋一个趔趄。
陆修在她的面前蹲下身子:“上来吧。”
“我背你。”
许春秋抿着唇,无声地点一点头,接着双手收拢地揽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后背上拥抱住他。
陆修的步子很稳,一步一步地背着他的全世界走过长长的吊桥,又穿过定溪山神社前的碎石小路。
印着兰草花纹的灯笼高高地挂在枝头,夕阳的色彩像是打翻的颜料一样泼洒下来,给摇曳的枝叶勾上一层金边,大概是因为实在没有游客,碎石小路两侧的临时摊位门庭冷落,穿羽织的老奶奶佝偻着身子,眯起眼睛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许春秋“啊”了一声,她看到了木架上各色各样的传统面具。
天狗与狐妖的面具码成行列,日本民间鬼怪故事里的妖怪们成了神社庭前的纪念品。
陆修察觉到了她异样的情绪,微微蹲下身子把她放了下来。
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许春秋像上一次他们一同路过这里的时候一样,伸手拿起了木架子最上面一排的狐妖面具。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她一定记起了什么,或许那些记忆尚且还模棱两可,但是他有一种直觉,她一定是记起了什么。
“劳驾,就要这个了。”
陆修从钱夹里找零钱付给摊位前的老奶奶,转头一看就发现许春秋正拿起那个面具往脸上覆。
白面狐狸式样的面具缀着叮当作响的金色铃铛,红色的带子松动着往下滑,和颇有分量的面具一并滑落到脖子上,露出下面巴掌大的一张脸。
“好像有点大了。”许春秋小小声说。
老奶奶没有听懂许春秋小声说的那句中文,自顾自地对他们说道:“不是面具太大,是小姑娘的脸太小了。”
“我的摊位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上一次见到脸像你这样小的人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老奶奶眯起眼睛继续说道,“小姑娘白白瘦瘦的,长得和你一样漂亮。”
大概是漂亮讨喜的小姑娘总是更容易让人记住,纵然摊位前数不清的行人如同过眼云烟一般来了又去,那对长相上过分出众的异国情侣多多少少也在她的印象中留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白雪皑皑的定溪山下,来自中国的小情侣手牵着手在小摊位前驻足。女孩子就像现在这样,一眼就挑中了缀着金色铃铛的狐狸面具,长身玉立的男人微微俯身低下头去,隔着狐狸面具去吻女孩的脸,那场景浪漫得简直像是电影里的一样。
等等,他们不就是……
老人家豁然开朗地脱口而出:“你们……”
陆修点一点头,算作是默认了老人家的猜想。
老奶奶喜笑颜开,脸上的皱纹都堆叠在一起,她慈祥地笑着:“真是难得的缘分了。”
陆修微微颔首道谢,接着解下了许春秋头上戴着的那张并不合尺寸的面具,信手将它拿在手中。
夕阳的余晖被黑暗吞没,天色已经黑了个彻底,小摊位前的灯渲染着昏黄的光晕,陆修朝着山上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早就有什么计划一样。
他一只手持着面具,一只手牵起许春秋的手:“我们走吧。”
第四百五十九章 苹果糖
他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陆修依然拉住了她的手腕,两个人就这样在碎石道上停了下来。
许春秋不明所以地歪过头去看他。
只见陆修微微一笑:“开始了。”
有什么东西亮起来了,星星点点的,从远处的山脚一路沿着碎石道延伸向上,蔓延到了他们脚边。
数以千计的小灯连绵成线,几乎要将这一整座廖无人烟的定溪山都点亮,一轮圆月爬上天际,仿佛和漫山的灯火相得益彰。
他想要模拟的是上一次他们一同看过的雪灯路,只是现在这个季节没有雪,原本罩在蜡烛外面的冰罩改成了朦朦胧胧的毛玻璃,乍一看过去竟然没有多少分别。
许春秋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在她尘封的记忆里的某一个角落,仿佛也有这么一座雪灯路,漫山遍野地将定溪山点亮了。
有句俗话叫做“灯月之下看佳人”,温柔的光线打在许春秋的脸上,仿佛又平添了几分姿色来。
陆修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银质的打火机给她:“你也来点一盏吧。”
上一次他们来的时候,陆修还不抽烟。
许春秋单手挡住风,“咔嚓”地一声点燃,摇曳的烛火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发出微弱的光,她俯首将那盏雪灯放了回去,聚集在一起的灯光像是银河一样熠熠生辉。
她惊喜地转过头来,只见陆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开又重新回来,手中拿着一支苹果糖递给她。
上一次他们来得不赶巧,冬天的日本只有甜甜软软的鲷鱼烧,没有苹果糖。
红色的糖果包裹着透明质地的糖衣,煸炒后的苹果变得绵软,刷上糖衣炸得金黄,许春秋“咔嚓咔嚓”地啃着,脆脆的甜抿在唇齿间。
陆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侧脸,昏黄的灯光将她的面部轮廓连同手中的糖果都描上一层金边,可是许春秋的表情依然如旧,她并没有任何恢复记忆的迹象。
陆修感觉到自己心底里的那簇希望的火苗一点一点地正在熄灭。
定溪山,这是他们在日本的最后一站。
卢米埃尔艺术中心的私人飞机,同一家酒店的同一套房间,同一所成衣店里负责接待他们的同一个店员,定溪山的温泉,漆成红色的二见桥,山下小摊卖的狐妖面具,还有漫山遍野星星点点的雪灯路。
所有能还原的,他全部还原了,曾经遗憾的地方,这一次全部都补上了。
布置这条声势浩大的雪灯路费了他很多精力,他包下了整个定溪山景区,提前令人准备好数以千计的玻璃灯,不惜代价地烧钱。
这条雪灯路是他孤注一掷的最后尝试,如果许春秋仍旧没能恢复记忆,那么他们这趟周折坎坷的日本之行就完完全全是白跑一趟了。
陆修的心渐渐地凉了下来。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啃在那枚脆甜的苹果糖上。
苹果糖吃完了,只剩下一根木签子。
她仍旧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苏朝暮的话跃然浮现在他的耳畔,那是百岁老人临终在病床上回光返照一般的最后一段话。
——哪怕是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哪怕是她变成我这副模样,垂垂老矣,满头白发,甚至生活不能自理,你都要爱她。
陆修迎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哪怕是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吗?
那个时候,孤身一个人来到将近一百年以后的世界的许春秋,面对着全无过往记忆的自己,也设想过同样的问题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记忆的事情是着急不得的,无论再怎么催促、再怎么施加压力,都没有用的。
他伸手在口袋里攥住了那枚银质的打火机,忽然很想抽烟。
“抱歉。”许春秋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抱歉……”
陆修松开了打火机,把手从外套的口袋里抽了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着急了。”
“再往上走一走就是神社了,你不是说想去那里看看吗?”
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牵起许春秋的手。
漆红的鸟居一如往昔地耸立在神社前,院子里的樱花树已经开始落叶了,蜿蜒伸展的枝条上挂着缀有彩绳的绘马,手水舍里的竹管叮叮咚咚地滴着水。
许春秋有些好奇地指一指挂在树上的绘马:“这个是……”
“绘马。”陆修说道。
他指一指卖绘马的窗口问她:“要不要买一个许愿?”
许春秋摇一摇头:“我不信这个。”
“小时候每一年过生日,我都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没有一个愿望实现过。”
陆修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不是对蜡烛许愿?”
“他不会给我买生日蛋糕的,”她有些勉强地笑笑,“我自己也没有足够的钱。”
许春秋没有明说,但是他们彼此都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究竟是谁。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生日蜡烛,没有流星,也没有圣诞老人。”
可是有陆修的存在。
许春秋悄无声息地移转视线,一眨不眨地看向他的侧脸。
如果上天告诉她,过去若干年的愿望全部叠加在一起,才能换得一个陆修的出现的话,那一定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事情。
只要有他在。
陆修听到她的话,微微有些动容。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看到有人过来,抬起头客气地问道。
“要一个绘马,谢谢。”
工作人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们一番,重复了一遍问道:“只要一个吗?”
“一个就可以了。”陆修微微颔首,他接过那枚绘马,“请问可以借用一下笔吗?”
许春秋看到他还是买了,伸出一根食指戳一戳他的小臂:“你怎么还是买了?”
陆修微微一笑:“我信这个。”
可是他上一次造访这座神社的时候,分明是不相信的。
他不相信天,不相信命,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过为了许春秋,哪怕那一点点希望再微弱、再渺茫,他都愿意孤注一掷地试一试。
第四百六十章 我很想你
“确定不写一个?”
许春秋摇一摇头,眼睛亮亮地凑过来看他写。
陆修反倒是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提笔思索了半天也没有落下。
“不要偷看,看了就不灵了。”
他试图用上一回许春秋的说辞糊弄过去,谁知这一回她竟然反其道而行之,有条有理地辩驳说道:“说给人听的才叫愿望。”
“一直藏在心里的,那顶多算是秘密。”
陆修平心静气地笑笑:“那就当是秘密吧。”
他提起笔写起来,三两下就写好了,微微仰起头来把它挂在枝杈上。
“写好了,我们走吧。”
陆修挂好了绘马,伸手去牵她的手。
“你到底写了什么啊。”
许春秋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轻轻地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陆修沉默不语。
他们眼看着就要穿过漆红的鸟居,从神社离开,许春秋突然站定了脚步,客气地叫住穿着制服的景区工作人员:“请问洗手间在哪里啊?”
工作人员朝着神社的方向遥遥一指,许春秋急匆匆地撂下一句:“陆总,你稍等一下我。”
陆修刚刚想要说什么,就见她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他有些无奈地低头笑了笑,一个人立在神社外,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摸到了那枚银制的打火机。
他叹了一口气,从白色包装的烟盒里抽出一根来,低头叼在口中。
缭绕的烟雾朦朦胧胧的,弥散在他的眼前,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高高地俯视着碎石路两侧明灭闪烁的灯火。
夜风吹起了他的头发,深色的长外套猎猎作响,他阖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胸廓里熊熊燃烧的那一团火焰扑簌簌地熄灭,就这样冷了下来。
没关系的,他对自己说。
他还可以继续等下去,哪怕看不到尽头。
没关系的。
……
许春秋原路折返,她迈着急促的步子,小跑着跨过门槛,重新回到了那座神社里。
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心跳的频率好像要超出负荷,她的脑海里仍旧是一团乱麻,可是心潮却不由自主地激荡起来。
她照着印象中的位置,找到了陆修挂在树上的那枚绘马。
大概是身高使然,陆修的绘马挂得很高,小小的木牌在枝杈间摇曳着,即便是许春秋踮起脚尖也仍旧触碰不到。
就差一点点。
许春秋压低重心微微蓄力,利落轻巧地飞身而起,借着树干的支撑力蹬了一脚,趁着腾空的功夫,她将陆修的那枚绘马翻了过来。
没有什么长篇大论,从头到尾只有力透纸背的寥寥四个字。
——我很想你。
许春秋看到那枚绘马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那就当是秘密吧。
他们并肩站在神社里的时候,陆修平心静气的调侃好像还萦绕在她的耳畔,此时此刻当她真的看清楚了那上面写了什么以后,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当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那四个字的?
许春秋的心乱了,落地的动作也跟着乱了起来,电光石火之间,她陡然失去的重心。
慌乱之间,她胡乱抬手抓了一把,意料之外地拽下了一枚绘马。
小铃铛叮铃作响,五彩绳握在掌心,木牌上点缀着樱花的图案,翻过来背后是一行清秀的小字,还是繁体的。
——希望下輩子還能再遇到他。
许春秋的眼睛陡然瞪大,落款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許春秋”。
她竟然无意之间抓下了几年前自己挂上去的那枚绘马。
许春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晕目眩的感觉愈演愈烈,层林尽染的秋叶模糊成了朦胧的色块,和漆红的鸟居近乎混为了一体,她跌跌撞撞地踉跄了两步,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好微微前倾两步,撑住那棵挂满了绘马的许愿树。
心脏跳得好像要超出负荷,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熟悉的眩晕感如期而至,她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叫嚣着不适,可是内心却是雀跃的。
她要想起来了吗?
——你追求C位出道,拼死拼活的,是图个什么啊?
——可能是为了……不想给陆总丢脸吧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渺远地飘在耳畔。
儿童套餐的塑料戒指、易拉罐的金属拉环,还有穿越将近百年时光再一次落到她手中的赤金玛瑙戒指。
——两千万。
寂静无声的拍卖场里,陆修掷地有声。
雷动的掌声中,他轻描淡写地笑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掌。
——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你和她们一点都不一样。
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告诉所有人,他们彼此相爱。
过往的画面蒙太奇镜头似的一幕幕闪过,细细碎碎的记忆片段重新排列组合,终于有了逻辑。零零落落的记忆像是归位的拼图一样,她终于找回了最后的一片拼图碎片。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预料之中的豁然清明并没有像之前的两次一样如期而至。
许春秋发现周围的环境陡然变化,漆红的鸟居、流淌着清水的手水舍、层林尽染的秋叶,还有挂满绘马的树,所有的所有扭曲成一团,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她模棱猜测自己可能身处另外一方空间,这里没有阳光与风,没有生命与水,什么都没有。
黑暗侵蚀了她身边的一切,许春秋的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紧接着下一秒,她感觉到头顶上打下了一束光,她站在光里,看到前面一个风姿绰约的影子。
那影子朝着她的方向转过身来,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
她披着绣金线的戏服,顶着满头叮铃作响的珠翠,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黑影里的那个人长了一张和她如出一辙的脸。
许春秋站在光里,觉得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全都立起来了,她的瞳孔震颤着,先是惊愕,接着若有所思。
她曾经在睡梦之中无数次见到过这张粉墨妆成的脸。
光与影子静静地对峙着,她的心头渐渐地生成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而更荒谬的是,她觉得这个猜测正在无限逼近着真相。
第四百六十一章 影子与光
记忆的碎片漂浮起来,盘旋着环绕在半空中,蒙太奇电影似的播放起来。
一面是明,一面是暗,那些片段式的记忆在明与暗的交界线两侧分列着。
一边是许汉白扭曲着面孔唾骂她,丝毫不知轻重地抬手用烟头摁在她的手臂上,一边是才五六岁的奶娃娃,连拖带拽地被她的生身父母卖进了花满楼。
一边是燕山福利院里,穿白毛衣的宋沉舟微笑着塞给她一瓶牛奶,一边是高胜寒背着手在花满楼满屋子的细伢子里把她挑出来,捏着她的下颌看她的牙齿。
两条轨迹微妙地重合在一起,在某一个节点交汇成了同一个画面。
画面里的许春秋拖着长长的礼服裙,在万众瞩目中举起了那座金色的影后奖杯。
她是民国穿越来的爱豆,也是最年轻的金龙影后,左右两边的种种回忆都是她的过往。
立在光里的女孩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猜测,但是还是脱口而出地问了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谁?我又是谁?”
影子朝光笑一笑,从容不迫:“我就是你。”
同一个灵魂相隔一百年光景的两段记忆彼此默不作声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对方,她们顶着如出一辙的脸面面相对,披着戏装的那个化作影子,穿着羊角扣大衣和小皮靴的则是站在光里。
她们沉默了半晌,只听其中的一个先出了声。
光笑一笑,像是早就了然于胸地说道:“可是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同时有两个许春秋存在不是吗?”
她笃定地猜测:“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走出这个鬼地方。”
另一个呢?
在这一方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度过余生,甚至连时间的流动无知无觉。
可是紧接着下一秒,光就向前一步,主动说道:“我留在这里吧。”
“自从我被推进泳池的一瞬间,我就已经死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光却并非对这个世界全无留恋。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烁过无数个场景,四千五百米高空中尽收眼底的蔚蓝海湾,铁轨与站台之间轰鸣的噪音与呼啸的风,案板旁边的创可贴,还有餐桌上的那碗冒着蒸腾热气的蔬菜粥。
遇见陆修之前的十几年人生于她而言索然无味,甚至就连她坠入泳池的一瞬间,她的心底里的最后一个念头都是,终于结束了吗,终于要和她糟糕透顶的人生说再见了吗?
直到她遇见了陆修。
她学会了什么是爱与被爱,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是当她迈着踉跄的步子,像是初春积雪消融的时候,试探着将头探出树洞口的松鼠一样,迈出第一步尝试的时候,当她终于下定决心,学会热爱这个世界的时候,却要将自己封闭在这方闭塞的空间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即便是这样,她也希望那个披着戏装的影子走出去。
如果她们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可以走出去的话,她希望是她。
“我留在这里,”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轻飘飘的话语斩断了最后的留恋,“你走吧。”
和那个披着戏装的许春秋相比,她觉得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区区五年的时间,她做到了太多事情。
她是舞台上的C位,闪光灯的宠儿,是金龙奖最年轻的影后,是陆修的恋人。
而自己呢?
只是一个挣扎在阴翳的泥沼中的普通人,不会跳舞,不会唱戏,没有演技,就连做一顿最简单的家常便饭都无从下手。
谁会喜欢她呢?
她只感觉到自惭形秽。
光觉得尽管她站在光里,可是她才是那个真正的、见不得光的影子。
影子噙着笑摇一摇头,像是深知她内心的想法一样开口说道:“你只是缺少了一点点运气罢了。”
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绪不自觉地飘向远方。
很多时候,长得漂亮并不总是好事。
影子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如果那个时候小小的自己没有被玉华班的班主捡走。
或许是因为脸上灰扑扑的尘土,又或许是因为口中的一颗龋齿,如果高胜寒没有从花满楼带走她,如果班主压根就没有去隔壁的妓院挑人,在烟花柳巷生活了十余年的自己会是怎样的一番境地呢?
是涂脂抹粉地在男人之间斡旋的桃色工作者,还是面黄肌瘦地冻死在城门外、尸体都冷得僵直的饿殍?
她还会再有机会遇到陆修吗?她不敢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光听了影子的话,无声地摇了摇头:“这就是我们的差别。”
命运不过是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就让相隔百年的同一个灵魂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不同的路。
一个亭亭玉立地站在三尺戏台上,小小年纪就成了红遍九城的名伶,另一个则是蜷缩着蜗居在福利院,像是东逃西窜的过街老鼠一样,浑浑噩噩地进了华娱传媒的练习生部。
幼时成长环境带来的阴翳如同附骨之疽一样,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令她如鲠在喉。
光的视线垂了下来,低垂的目光一左一右地在自己的脚尖之间逡巡起来,影子脊梁骨挺得笔直,朝着她的方向前进了一步。
“我们一起出去,只要你信我。”
她头顶上的珠翠摇摇晃晃地荡着,张扬的眉眼,鲜艳的唇。
披着戏装的影子温柔地诱哄道:“你相信我吗?你相信你自己吗?”
光愕然地抬起眼帘看她,她们本是同一个灵魂的两段记忆,是交错在一起的这辈子与下辈子。
我们一起出去。
光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地走向影子,明与暗的交界线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数不清的记忆片段纷飞着碎成细屑,摧枯拉朽一般地轰然倾倒。
她张开双臂奔向影子,披着戏装的影子同样坦然,她平静地接纳着另一个自己。
昏暗闭塞的空间化为齑粉,没有光,没有影子,漆红的鸟居与层林尽染的秋色再一次闯入她的眼帘,手水舍的流水汩汩地淌着,缀有小铃铛和五彩绳的绘马在沉默的夜风中摇曳。
许春秋,唯一的一个许春秋睁开了眼睛。
第四百六十二章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我在这个时代待了五年的时间,只做了三件事情,舞台、演戏,还有爱你。
许春秋睁开双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陆修,缀着五彩绳的绘马被她握在手里,她迈着细碎的步子飞一样地穿过鸟居,五彩绳上系着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定溪山神社的绘马果真灵验,她的下辈子真的再一次遇到了陆修。
她顺着神社前的台阶步步向下走,浓郁的夜色中,她看到一个熟悉的、挺拔的背影。
许春秋不着痕迹地皱一皱鼻子,她闻到了一股异味。
烟味?
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他的背影上勾了一圈金色的轮廓。
他们曾经在这里携手看过漫山遍野的雪灯,他说还要带自己来看春天的樱花与夏天的花火。
可是此时此刻,却见夜幕里的那个影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他抬起手来,把什么东西凑在了嘴边深吸了一口,接着吐出缭绕的白色烟雾。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了?
许春秋想都不想就跑过去,从他的背后借着一个环抱的姿势,夺下了他手中的烟。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陆修修?”
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那么鲜活。
陆修听到这样一句话,手中的烟忙不迭在手指间烫了一下,眼睛骤然瞪大。
陆修修?
他登时也顾不上什么烟了,一脸惊愕地转过身来。
“你……”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回了,病床上被苏朝暮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许春秋虚弱地转醒、土耳其月色下猝不及防的一声“陆修修”,还有威尼斯电影节上她目光流转之间的豁然转变,一次又一次地循回往复一幕幕恍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一时之间,陆修竟然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
他害怕这一次的一句“陆修修”同样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许春秋伏在他的背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柑橘味的须后水和微微有些呛人的烟味交杂在一起,她缓缓地放开了手。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漫山雪灯中,许春秋绕到他的面前,眼睛里含着光。她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左臂将衣袖拉起来。
手臂上的皮肤光洁完整,细细的汗毛像是水蜜桃上的细绒毛一样,被光描成金黄色,上面没有半点斑痕。
那道长长的、烟头烫过的伤痕没有了。
她的瞳仁里像是汪着一泓水,里面是闪烁的星星、跳跃的光。
陆修的声音近乎颤抖:“你全都想起来了?”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
他的声音微微有点哑,大提琴一样的声音带了烟嗓,他的视线放空,无意识地重复着说道。
他说不清楚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他爱的那个人分明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
许春秋刚刚出院的时候,陆修孤落落地站在小别墅的客厅里,地毯上摊开了三个最大尺寸的行李箱,酥酥到了换毛的时候,它闲庭信步地在客厅里逡巡着,脱落下来的猫毛弄得到处都是。
他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思绪已经飘得很远。
团成球的长袜短袜、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玄关鞋架上的兔子拖鞋,还有那沓厚厚的、写满了“陆长卿”三个字的剧本……洗手台上的电动牙刷变成了两支,厨房里摆满了他曾经以为永远都用不到的锅碗瓢盆,不知不觉间,许春秋已经填满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才五年的时间,她才占据了自己生命五年的时间,搬离的时候却仿佛抽丝剥茧一样地拉扯着他的血肉之躯,每一根神经都被她牵动着,他背负着沉重的记忆,默默地守候在她的身边,孤注一掷地祈求着她能够想起来过去的一切。
揉皱了的纸星星还安然躺在他的西装内袋里,上面写着的字他曾经反反复复地咀嚼过无数遍。
——拆开这颗星星的陆修修,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了,就把我忘了吧,忘了我也没关系的。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但是我属于你。
她也曾经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东西,无数次面对着对他们的过往一无所知的自己吗?
许春秋看他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于是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试探性地在他的颊边“啾”了一口,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她的声音也是轻轻的,近乎只剩下气音,微弱的气流吐在他的下颌与耳畔之间,酥酥痒痒的。
“陆修修,你胡茬长长了。”
多少个夜不能寐的夜晚,他曾经多少次看着地平线升起的太阳撕破黑夜,一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看到了曙光。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飘飘地环拢住了许春秋的腰际,那动作轻得过分,充满了犹豫与不确定。
一秒钟,两秒钟,时间像是凝固了,被拉得如同几个世纪一般漫长,他感觉到许春秋伸手环抱住了自己。
“许春秋……许春秋……”
许春秋的一个细小的动作刺激着他的心脏,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锣鼓喧天,感觉到太阳穴有什么东西正在突突突地跳。
他近乎粗暴地拥住了许春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勒进去,嵌进去,就好像这样,他们就能够从此不再分离一样。
许春秋沉默地任由他抱着,她的鼻尖萦绕着烟味,环在他背后的手轻轻地拍一拍他僵硬的背脊,像是在治愈一只伤痕累累的野兽,又像是安抚一个脆弱的孩子。
压在他肩头的那股沉沉的压迫力突然消散了,他的心上人回来了。
过了很久很久,陆修才终于平静下来,有些抱歉地把许春秋放开:“有没有勒到你,我太用力了……”
许春秋乖巧地摇一摇头,眯起眼睛笑成两弯新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陆修修。”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陆修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视线不自然地飘了一下。
许春秋还是那么敏锐,一回来就一击命中地抓住了他最想要逃避的问题。
第一次吸烟是什么时候,一年前?不,没有那么久……
他的思绪胡乱地飘着,只听许春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抛出下一句话:“……是因为,我吗?”
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家
“……是因为,我吗?”
陆修笑着揉一揉她的头发,微微俯首亲吻在她的发顶上,什么也没有说。
许春秋拉一拉他的袖子:“那你不要抽了好不好?”
陆修干脆利落答应她说道:“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戒烟。”
……
北海道之行圆满地落下了帷幕,第二天中午,陆修的私人飞机按照既定的航线如期降落在了华娱传媒顶楼的停机坪上。
唐泽像上一次一样站在楼顶上接他们,头发一如既往地被螺旋桨带起来的风吹成一头鸡窝。
他理顺了自己的头发,只见机舱门缓缓打开,陆修正拦腰把许春秋从飞机上抱下来。
唐泽心里嘀咕着这对小情侣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黏糊了,他分明记得自从许春秋记忆受损了以后,陆修总是尽可能地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一个相对合理的区间,就连旁若无人地撒狗粮的次数都明显骤减。
这是怎么了?
心中疑惑是一回事,任劳任怨地提行李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用陆修提醒他,唐泽二话不说就帮忙把上面堆叠在一起的几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拎了下来。
提个行李的功夫,唐泽留意到陆修今天的状态好像意外的放松,之前一段时间长期笼罩在他头顶的阴翳与压迫力好像都一时之间消散而空。
最近有什么好事情吗?
紧接着她就看到许春秋轻轻地拉一拉他的衣襟,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三两步走上前来也拖起了一个大箱子。
眼看着陆总还在边上呢,唐泽哪里敢让许春秋自己动手拎行李,他连连说道:“不用不用,你放在那里就行。”
“怎么好意思让唐总替我提行李呢。”
她得体地笑着,一双鲜活漂亮的、精彩纷呈的眼睛。
“一会儿我让助理来取,你不用管行李了……”
他说着说着,视线越发被她的那一双眼睛吸引了去。
即便是半个瞎子恐怕也能毫不费力地察觉到,许春秋的状态变了。
唐泽偷眼瞟了一下陆修,心中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你恢复记忆了?”
问题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许春秋果真不出所料地点一点头。
“全都想起来了?”
她又一点头,一双眼睛笑意盈盈的。
唐泽这才缓过味儿来:“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这趟日本算是去得值了……”
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接着说道:“差点把正事忘了,今天过来公司不是特意上来接你的,是有个事情要告诉你。”
许春秋正色点点头,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图导工作室那边的导演助理打电话通知我了,《囿于昼夜》继续开拍了。”
许春秋眉头微挑:“图导找到合适的演员了?”
唐泽有些意外:“你连这个都记得?”
许春秋:……
“唐总,我只是记忆出了点问题,不是切换了一个人格。”
唐泽有些尴尬地笑笑:“对,图子肃的确找到了替代金翔饰演楚津的演员。”
楚津这个角色要在身量和体态上与金龙影帝宋沉舟呈现出几分的意思,如此一来演员就更加难挑了,想当初图子肃和选角导演在好几个电影学院里挨个筛选,好不容易才扒拉出来金翔这么一号人物,现在一夜回到解放前重新选角,何其困难。
许春秋有些好奇地问道:“新定下来的人选是谁?”
“你的熟人,”唐泽没有着急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说,“等到时候去了剧组你就知道了。”
一来一往地交流了几句,唐泽基本上就已经把所有需要许春秋了解的信息都详尽地告知清楚了。
陆修抱臂站在一旁,这时才突然开了口:“都交代完了吗?”
唐泽点头。
陆修噙着笑意拉起许春秋的手,随口朝着他的方向添了一句:“完事退朝吧。”
唐泽:???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陆修这样轻松地打趣了,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更多地看到的是他低头叩开一盒万宝路,一根接一根不间断地皱着眉头吞云吐雾。
唐爱卿无本退朝,转身之际有些担心地朝他们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陆修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你先回吧,我带着她有正事要做。”
唐泽:!!!
他狗鼻子一样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警觉起来。
正事?这位爷不会又要搞什么大动作吧?
上一次陆修放烟花搞得欢乐谷一带的居民区人尽皆知的事情好像还历历在目,鉴于陆总劣迹斑斑的不良记录,唐泽忍不住又婆婆妈妈地劝了起来:“《囿于昼夜》的拍摄期间尽量还是低调,图子肃的新戏指不定有多少狗仔盯着……”
陆修有些无奈地打断他:“你想什么呢,我带她是回去搬家。”
搬家?
这一次惊讶的换成许春秋了。
陆修攥着她小小软软的手,微微抬起眉毛:“怎么,你想一直住在那套小公寓里?”
其实住在小公寓里也不是不行,反正两个人是对门,四舍五入和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没有多少分别,只是实在有些委屈了陆总。
许春秋抿着唇摇摇头:“想回家。”
回我们的家。
……
大件的行李交给搬家公司,日常要用的生活必需品别墅里都有,许春秋只简单收拾了一些贴身的衣物和基础护肤用的瓶瓶罐罐就拉上了箱子拖到了门口。
陆修抱着猫从隔壁走出来,伸手把雪团子似的长毛猫塞进许春秋的怀里,接着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男友力十足。
许春秋用脸颊蹭一蹭猫咪的鼻子,雀跃地叫了一声:“酥酥!”
酥酥好像比平日里还要热络些许,它“喵”地叫了一声,很亲人地在她的怀里拱,蹭得她的毛衣上到处都是猫毛。
陆修放好行李箱,行云流水地盖上后备箱的盖子,又把酥酥妥帖地安置在了后座上的猫包里。
他低头拧动钥匙,车子的发动机轰鸣着,两人一猫就这样离开了华娱传媒统一为旗下艺人安排的公寓楼,一路开往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
第四百六十四章 刮目相看
车子在别墅门口停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陆修“啪”地一下按在墙上的开关上,整座房子一下子亮堂起来。
许春秋赶紧放下猫包,拉开拉链把里面的酥酥放出来。
“饿不饿啊,姐姐给你弄点吃的。”
房间里倒是没有多少灰尘,虽然许久没有人住,陆修决定和许春秋一起搬回来之前,提前叫家政上门打扫过了,只是空空荡荡的客厅难免有些冷冷清清的,许春秋带着烟火气抽身离开,这座坐落在寸土寸金地带的别墅仿佛又变回了冷冰冰的样板间。
长毛猫像是听懂了她在说什么一样,亲亲热热地在她的脚踝上蹭了蹭,接着巡视领地一样地围绕着客厅的沙发逡巡起来。
许春秋换了拖鞋,拉开柜子给酥酥找猫粮。
成袋的猫粮整整齐齐地码列在一起,侧边的空间还堆叠着放了几个猫罐头,都是之前陆修的生活助理买的。
她凑近过去仔细一看,发现几乎都过期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这么长时间。
许春秋想到陆修身上的烟味,目光微微闪烁着,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冰箱里倒是被填得满满的,她打开冰箱,意外地发现里面蔬菜水果肉蛋奶应有尽有,她取出来一瓶酸奶给猫咪喂了一点点。
陆修刚刚安置好许春秋的行李,就见她在厨房的冰箱前发呆。
“在想什么呢?”
许春秋煞有介事地歪歪头:“在想今天晚上做点什么吃的。”
陆修揉一揉她的头发:“好不容易才折腾回来,先上楼把东西归置归置,好好休息一下。”
小姑娘刚刚跟着他回家就要压榨人家做饭,这种事情陆修哪里做得来。
他稍稍用力一提,就把小姑娘顺着腋窝抱了起来,一气呵成地直接抱出了厨房。
许春秋猝不及防地整个人腾空,小腿凌空晃荡了几下,没踩着地面。
“你别逞能,你会做饭吗你……”她小小声地嘀咕。
《怦然心动》时候陆修炸厨房的威力着实是深入人心,许春秋下意识地怀疑了一句。
陆修把她放下来,慢条斯理地卷起衬衫的袖口:“是谁天天跑到隔壁公寓蹭饭吃的啊?”
许春秋脸不红心不跳地反击:“那是谁家的案板边上还摆着创可贴啊?”
她扬起眉毛,好像在说你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陆修:……
咱们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吧。
这顿饭到底还是陆修做的,暖黄色的灯光下,许春秋托腮坐在餐桌边上等着。
陆修板正的衬衫外面套了一条以前她惯常穿的粉红色围裙,看上去有种微妙的感觉。厨房里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面条下锅,没过多一会儿就飘出来香味。
许春秋皱一皱鼻子嗅了嗅,紧接着就看到他端了两碗面放在餐桌上。
细长的龙须面上面撒了葱花,两个碗里各卧了一个蛋,香油的味道扑鼻,他居然真的做得有模有样的。
记忆受损的时候没有觉得有什么,现在全都想起来了以后,许春秋这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愣着干什么,快吃吧。”
许春秋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眼帘垂下来,挑起来一筷子面条,接着咬住了筷子尖。
是真的还不错。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
陆修一脸自豪地解下粉红围裙放在椅背上,餐桌顶上的灯光照得他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为什么,许春秋突然觉得他一脸骄傲的样子特别像是一只等着夸赞的大型犬。
“怎么样?”
小姑娘想都不想就答道:“特别好吃。”
面条能做出来多少花样来?现成的挂面往锅里一丢,等着水开就算是成了,许春秋的这句评论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得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她飞快地吸溜进去一口面条,眯起眼睛伸手要去摸摸他的头发。
奈何身高不够,她隔着餐桌只触到了他的眉毛。
陆修很配合地微微低头,让她摸到了自己的头发,心里总感觉好像哪里怪怪的。
可是当他视线一转,看到许春秋用筷子挑起面条吃得一本满足的样子,转念一想又觉得,算了,她开心就好。
……
《囿于昼夜》因为金翔的缘故,原本进展顺利的拍摄中断了一阵子,现在重新提上日程以后,拍摄安排就变得日益紧凑了起来。
许春秋才回到小别墅没有多长时间,紧接着第二天一早晨就被闹钟叫起来,睡眼朦胧地被陆修送到剧组。
图子肃正在看着光替走位,工作人员一如既往地叽叽喳喳,闲言碎语之间编织出了一张专属于剧组内部的信息网。
“我就说金翔在剧组的时候不靠谱,每天晃晃悠悠的到处闲逛,就知道扒着白秋鲸吸血。”
“什么恶心人,剧组里摊上这么个人真的是倒霉。”
“嗐,还不是楚津这个角色不好找,又要和宋沉舟体态相似,又不能是流量演员……”
“流量演员?为什么不能是流量演员?”
“图导不是号称自己对流量过敏吗!”
“太夸张了吧,而且许春秋第一次和图导合作拍电影的时候不也是流量吗,她那时候连演员都算不上,还只是一个大势爱豆呢。”
“许春秋能做参考标准吗,入行两年就能拿到金龙影后的怪物,不要拿天才的标准要求普通人了吧。”
“那新找到的楚津怎么样,该不会都和金翔一样吧?”
“听说接替金翔的那个演员都不是科班出来的,拍摄进度该不会又要搁置下来吧?”
“看那边看那边,小许老师过来了。”
“……”
副导演立刻小跑着迎上来,一如既往地殷勤地说道:“小许老师来了?”
“图导手里正忙着,请先稍等一下吧。”
许春秋客气地点一点头,带着一个助理安静地立在原地等。
只见副导演在他的身侧耳语了几句,没过多久,图子肃就放下剧本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只一眼就眉舒目展的笑了。
“记忆都恢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