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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燕九虞     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txt下载     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朱瓷画影玉笙烟

    要知道,寻常女子身陷风月场,便如同一颗星星黯然坠落,就是进了槐韶楼这般趋于风雅的地方又如何,可不要以为明面上光鲜,背地里就没有龌龊事,甚至这样打着清倌人名头的地方,龌龊事还不少。

    这是红尘中的红尘,人进来一遭沾了尘埃,极少有那种浑不在意的女子,所以大多数人从这里走过,就不再能回到从前。

    可这女子不同,哪里是管事说的满是羞意。她的眼中分明清冷,不见凄惶,也不见曲意逢迎。

    她不过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不像一个“任人宰割”的青楼女子,倒更像是与台下这些男人们平起平坐一般,甚至,还有些居高临下的轻蔑之意。

    这样的美人倒是叫人忽略她的样貌了,只那一双眼中的光彩,便能够激起旁人的征服欲望。言玖夜不是男子,可大概也能猜着他们男人的想法,因为就连她见着这样的美人,说不动心,绝对是口是心非。

    可惜……

    “朱瓷画影玉笙烟。”言玖夜轻轻吟道,一叹,“湳杭朱家的大小姐,越国第一美人。”

    她又一顿,道:“荀馛之后天下最好的制香师。”

    寂水之南,是与北朝完全不同的越国,言玖夜一年之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那边。这些年,她去过金陵,去过青城,去过越国各色城池,金陵盛名天下知,青城有好酒,而湳杭,曾经也因为有江南第一美人而闻名南北。

    因着越国那延续自前朝已经数百年的城主划地而治的制度,像是朱瓷这样的人,生在湳杭第一的富人家庭,说起来商籍出身的身份是有些低,但放在越国,其实也不比那些王公贵族差上许多。

    甚至,听闻朱瓷自小便帮着打理家中的生意,俨然是当家做主的人,她又有一手绝妙的制香本事,天下闻名,仔细想想,还要比那些酒囊饭袋强上不少。

    “只可惜一朝落魄了,流落到这样的地方来。”连皌道,却不像言玖夜,言语间平淡得很,没有什么感触,“不过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也不能说是身不由己罢。”

    言玖夜不由得侧目,道:“被当做礼物送给我,还不够身不由己?”

    连皌却是冷淡,道:“并没有谁规定,身为遗族,就一定要听从长老的指令不是?况且主子你又不是没有给她选择,是她自己选了这条路,哪里需要主子你替人多愁善感了?”

    言玖夜噎了噎,心道难道我要练就一副最是冷硬的心肠,你才满意不成?

    只是这朱瓷——或许今日之后就该唤她来明都之后新取的名字笙烟了——在朱家不复存在之后两年,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竟叫她甘愿沦落于此。

    她便是言入道送来的“礼物”,但言玖夜可不信在言入道手中过了一遭的人,还能够保住本心。她多半是那个阴森森的老头从谁手中拐来的。

    只是还有一点叫言玖夜有些多思——朱家的没落并不光彩。

    先前便说这朱瓷,乃是荀馛之后天下最好的制香师,她与荀馛,是师徒。

    荀馛四十五岁那年在家门前大摆擂台,说是要儿孙并无制香的天赋,要寻一个天资聪颖的徒儿继承衣钵。擂台摆了七日,来人不知凡几,却无一人能够让荀馛点头。直到朱瓷闻讯千里迢迢从湳杭赶来,顶着周围人看笑话的目光,点燃了自己带来的香。

    据传那时候朱瓷拿出来的正是她后来成名之作的前身,那款能够让人悄然入梦的香。闻了这香,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最开始全凭入梦的人本心所渴望、所惧怕的东西。

    后来,朱瓷出师,让她闻名天下的也是这香,却不再是原先那般温和,让人不知不觉入了梦,不知不觉地便失了生息。

    可在两年前,荀馛之子身负重伤逃至风泉庄外为人所救,等他从昏迷中醒来,张口便说自己是被朱瓷所害,还说朱瓷早年拜入他父门下,只是图谋荀家祖传密香。

    原来,荀馛突发重病身故,还在停灵,他却发觉家中密室失窃,惊惶不已,正想去查的时候,被朱瓷暗算,好在他还算有几分内力护体,趁着朱瓷一时得意不察,得以逃出生天。

    荀馛之子不过是简单休养了几日,便拖着重伤的身体远赴湳杭,找上朱家,双方对质,却各执一词。

    荀馛孤僻,朱瓷出身商家,都不与江湖深交,一众人马僵持不下,谁也没法判个是非,却不想,不过过了短短三日,朱家满门被灭,湳杭巨富之家付之一炬。

    可最有可能做这事的荀馛之子也吊死在了朱家门前,死无对证,不过又是江湖上一个说与人听听便罢了的故事。

    若是说这世间最无情的是时间,倒也没错,莫说是两年,怕是只过了数月,朱家的血案便没人在意了。

    只有朱瓷这一幸存者,才日日夜夜恨不能对凶手食肉饮血。

    也因此,将自己给卖了。

    “我在你那儿见到她,着实是吃了一惊的。后来知道了缘由,我又问她为何不愿意接受我给她的自由,北地于她来说实在凄苦,又是个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身份。”言玖夜细细地打量朱瓷的双手,那双手制得出杀人不留痕的香,用来弹拨琴弦,着实叫人想不到,“她虽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一些一听便知道是人教的客套话,可瞧着那双眼睛,我就知道,这女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她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讨我的喜欢。”

    对于这个,连皌倒是不否认:“她确实是个难得通透的人物,不然我头一个不让她见主子。”

    “她自己的选择,我不干涉。不管她是为了向谁复仇,她是个明白人,一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会叫我觉得为难。”言玖夜一顿,道,“只是今夜发现君彦似是为着她来的,我心里倒有几分忐忑。”

    她对这个自小便认识,算得上青梅竹马的朋友,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第六十二章 隐忧

    不过话说回来,萧君彦与她也不过是朋友,哪里到了什么都与她说的关系。

    言玖夜倒不是为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气恼,而是想到萧君榕知道这事之后的反应,朱瓷如今又是在她手下,怕这个剑痴一时魔怔,非要来与她算账。

    连皌也是个明白人,道:“主子一定是怕君榕小姐不讲道理,以为是主子让人去迷惑了君彦少爷的罢?”

    言玖夜轻笑道:“你可别说我是杞人忧天。”

    她的脸色瞧着一如平常,可连皌知道言玖夜这话并非是玩笑。

    萧君榕一直追求无上的剑道,终年在衢谷关练她的剑。

    这几年,也不知道萧君榕是否是练剑练得走火入魔了,变得又冷又凶。她原来就有个剑痴的诨名,人如其名,眼中只有三尺青峰,若是与剑有关的人或物,萧君榕也会赏脸给几个目光。

    除此以外,大概只有她同胞的弟弟萧君彦能够让她上心,却也是同寻常人家的关心不同。萧君彦不仅是萧君榕最宝贝的亲弟弟,更是萧家下任家主,萧君榕对他的保护不可谓不严密。

    若是叫她知道自己弟弟的一颗心落在了一个青楼女子身上,她不会问是为什么,不会听是否有苦衷,便是知道又如何,萧君榕只会觉得,萧君彦的身边不应该有这样身世复杂的女子。

    她就如她手中的剑,世间所有在她眼中都该是一条直道,若不是,出剑削平了便是。

    而要是她知道这女子和言玖夜也有点关系,到时会发生什么事,她们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连皌道:“还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主子你这就担心上了,还说不是杞人忧天?君榕小姐虽然有些不讲道理,可到底咱们与她认识这么多年了,和旁人又不一样。倒是主子你心软多思,没有的事情也要想出个可怕后果来,也不嫌累。”

    言玖夜没好气地回她:“你倒是说的轻巧,我若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这会儿还有你什么事儿呀?”

    她若不是心软多思的性子,这会儿就该还在镜海做她的少主人,手握重权,生杀予夺,具是君恩。又哪里会逃似的离开镜海,不爱故乡风景,偏偏喜欢在这九州过逍遥的日子?

    可连皌不像她,一贯是多疑的,这会儿对朱瓷还不能全然信任。因为言玖夜可以心软,连皌不行,她该是主子身边的一柄剑,但看光华暗淡,却要在对的时候出鞘,斩落一切对言玖夜不利的人。

    对这般被当做礼物送来的朱瓷,连皌本想着,收也就收了,不管她是不是别人送来的暗子,过段时间把人送回越国,诸事平安。

    再说,朱瓷故乡江南,送她回去,虽说不能给她什么滔天的富贵,但以浮海阁在江南根基之深,定是能让她一生无忧的,也是好事一桩不是么?

    可偏偏,这位拒绝了。

    朱瓷身负灭门之仇,此等血海深仇若是轻易能够放下,倒要叫人觉得她绝情得可怕。可朱瓷又不是因为想要报这个仇才决意留在言玖夜身边听候差遣的,她根本不知自己的仇人是谁。

    但家仇暂时不能得报,可那个最早把她强行带走,又打算将她送进越国后宫做暗子的浮族长老有名有姓,是跑不掉的。

    连皌倒也能理解她,一家数十口人被血洗,族中的长老却因为朱瓷的一张脸,就要送她进越国的后宫。那越国的老皇帝都是做人祖父的年纪了,换作是连皌遇上这事,也是恨的。

    可朱瓷留在言玖夜身边,还谋求对那长老的复仇,这就让连皌不同意了。这些年镜海那边也看出来言玖夜不愿意接任浮族王位,可偏偏浮族之中,难找到一个天资能出她右的人,而在浮族,若是言玖夜不是移交权力而是被人夺权,下场可想而知,所以哪怕她再厌恶,也不会轻易让出自己的地位。

    朱瓷的事,说句不好听的,只是与她们无关的一件小事,可若是日后因朱瓷与浮族长老对上了,言玖夜就可能被动介入。这本该是可以避免的一场争斗。

    知道连皌在担心什么,言玖夜有些感动,也有些好笑,道:“你就知道,他们那些人,会安安分分地等着我‘玩厌了’,再回去继位或者重选个继承人?长老们也都是王族血脉,这个王位背后,都是家族在争,他们没有多少耐心的。”

    渴望权力的人,如今能够按耐住不动手,还把言玖夜当做是浮族的少主人尊敬,不过是因为他们看出她没有野心,放她继续在这个位子上坐着,他们便可以放开手脚去争去斗,不怕最后被谁渔翁得利。

    她们正说着,楼下却气氛热烈起来,原是花魁娘子终于揭下了面纱,像是烟雨中的江南终于入了晴日,能叫人看见一片静美。

    既然说朱瓷险些被送去越国后宫,她的容貌自然是极为美丽的,有江南女子的柔美,可一双眼睛还是清冷漠然的,不讨好旁人的模样,反倒是叫人更觉得心痒难耐了。

    槐韶楼虽都是清倌人,但也有新人初来要登台露面,给贵客“竞价”的规矩,只是这“竞价”不是争花魁的初夜,而是让得胜者能在一个月之内,来往于槐韶楼时,若要花魁娘子作陪,花魁不能拒绝的一个特权。

    “竞价”也不是粗俗地直接将金银抛出去,而是交于槐韶楼的小厮,去买一支花,送到高台上。

    严寒冬日,槐韶楼却特意拿了暖房种花,再以金银明码标价,合了一些人附庸风雅的心思,自己的银子也没少赚。

    朱瓷这回登台,前有姚金娘出来捧热了场子,后来她带着面纱出来,又冷冷地不搭理人,出的一个好招,把台下那些平日里多的是人奉承的公子哥们的一颗心吊了起来。然后朱瓷取下面纱,果然成功得了个先抑后扬的效果,这会儿槐韶楼的管事收金银都有些手软,再看向朱瓷的目光便不同了。

    摇钱树啊!

    便是姚金娘当年风华最盛的时候,槐韶楼也没有过如此盛况。

第六十三章 明了

    成广这几日心情都算不上好。

    不过想想也是,他虽出入风月场,得了许多姑娘的青眼,有些风流的做派,却只是交好一些红粉知己而已。他不滥情,不伤人,不花言巧语,更不是图姑娘的身子,做派比大多数人都要君子。

    而与成广相交的姑娘们心里也都明白,成广是穆国公世子,他身侧属于一位高门女子,或许后院会有她们一席之地,可能够与成广长长久久做知己的,哪里是目光短浅的人,知道入了公府后院,还不如在青楼里自由。

    既然她们明白成广身侧不会有她们的位置,而成广本人也从不拿他的身份和钱财去吊着姑娘一颗心,是以这些年来,双方相处得愉快,倒还处出了些真的友情。

    成广最为出名的知己今春与琴禾也是,虽有这花魁的名头,在这明都城中小有盛名,却都是明白人,心中或许有些期待,却从来安守本分,不做出格的事。

    谁能想到前段时日只是出门吃了顿饭,如寻常朋友相聚,成广就给人算计了。或许是老天爷看他这些年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或者真是他得意忘形,让旁人有了误会?

    生辰宴上一场闹剧,他倒是不会因此被强压着收下了那个青楼女子,明眼人也瞧得出来这其中问题不小,给穆国公府面子,说笑着也就过去了,可脸已经丢了,还能在地上捡回来?

    那日送客之后,穆国公少见地臭骂了他一顿,倒是因为他是家中独子,家法是没舍得用,可也透露出想将他拘在家中一阵,避避风头的意思。后来还是穆国公夫人说,要是因为这种事情把儿子禁了足,怕是外面更会以为此事是真,这才打消了他的念头。

    李之闻、龚柏和戚方晟都不太敢触成广的霉头,又因为那个去闹事的姑娘是从槐韶楼出来的,戚方晟没脸见成广,这段时日都躲在家中,原先说槐韶楼来了个新美人的事情也不敢再提了。

    他见成广,也不过是在生辰宴后见过一回,是去赔罪的。那时候成广虽没说什么,也并无责怪他的意思,可没了往日的笑脸,瞧着脸色还有些黑沉,戚方晟就怕了,做了一回缩头乌龟。

    可谁知成广还是记得他说过的话,对这位还未露面就已经在小圈子里引发热议的美人起了几分兴趣,反而来邀请他们来槐韶楼看看。

    戚方晟还是来了,跟在李之闻身后,成广不开口,他是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说。不过好在成广并非那种迁怒别人的性子,也明白这事儿怪不得戚方晟,这世上,就没有终日防小人的。再说,若要怪,难道李之闻请客也有错了?

    他们十几年的交情了,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崩裂。

    不过成广的心情真的不算好,出门来也是想透透气,纾解一番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烦闷。

    可是来了槐韶楼,他倒是意外发现了自家的小表妹,她作男子打扮,衣绛肤白,瞧着她这样子,成广眉心狠狠一皱。孙湄这般打扮到槐韶楼来,落在旁人眼中,知道她是个姑娘,可能会起什么不好的心思,不知道的,怕也是少不了冒犯和亵渎!

    可他若是这样凑近,或者把人喊过来,怕也是不好的。身边龚柏自从进来就一直在叨叨这位新任花魁是个怎样天仙一般的样貌,戚方晟算是他们之中除了成广意外最有经验的主,这会儿有龚柏搭话,他也渐渐放松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把打听来的事情吹出了花,一个语气中带着点点质疑,眼中却是期待的。

    唯有李之闻沉稳些,看出成广有些心不在焉,碍于场中人多嘴杂,万一就有故意听墙脚的呢?他也不好开口,只顺着成广几次望过去的方向看了看。

    这一看不得了,他自然也是认识孙湄的——小时候就放话说要当将军的官家小姐,谁不认识?

    李之闻当时就被茶水呛着了,龚柏和戚方晟连忙给他递帕子,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戚方晟还说:“李兄在想什么呢,喝口茶也能呛着,等下花魁登台露面,你怕是要被人家的美貌惊得厥过去罢。”

    李之闻回了他一个白眼,却见成广看了过来,眼神微沉。他明了,轻点了点头,便将孙湄的事当做没看见了,转头与龚戚两人说起话来。

    成广却叫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过了一阵儿,孙湄那里便收到了几碟点心和一壶新茶。

    青楼之中,茶水吃食都有些机关,哪怕是槐韶楼也不例外,疏妜早听了言玖夜的吩咐,不让孙湄动桌子上的东西,她自己也大概知道。小厮送来茶点,她开始还纳闷,可一见到食盒中放着的字条,成广那飞扬的字体映入眼帘,孙湄推拒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望向成广的方向,两人便对上了目光。

    其实有纱帘隔着,两人的座位又离得远了些,从轻纱缝隙中看过去能看见什么?但孙湄就是觉得,成广现在心情不好。

    孙湄竟觉得有些心虚,连忙转过头,拉着疏妜的手才觉得心定了下来,这才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一眼成广。

    她这几年其实已经有些放弃的念头了,人总是这样的,越是长大,越能够明白道理,若是成广喜欢她,早早就会来家中提亲,而不是现在这般,她几乎是倒贴上去,他也无动于衷。

    只是她还是不能这般干脆地忘掉自己十几年的喜欢,所以总是去打听他的事情,听见穆国公世子去了青楼了,她就想跟着。今夜这回,也算是她得偿所愿。

    成广不喜欢她,或者说他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孙湄自己一直清楚,却不像这会儿。可笑槐韶楼这样的风月场,周围这般热闹,却让她冷静了下来,过往十几年她追着成广跑的记忆快速在脑子里闪过,好像把她的情也抽走了。

    可即便是她想清楚想明白了,面对成广她也做不到淡然,只是狠狠回一个目光已经够好了,若她不是顾及两家的颜面,顾及成广前些日子才丢了脸,她才不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

第六十四章 娇花赠美人

    言玖夜与连皌占着地势之优,将两人的对视收在眼中,也没错过成广喊来小厮,让他给孙湄那桌送去茶点的动作。

    言玖夜摸了摸唇,道:“这成广倒也没有我想的那般绝情。”

    她与成广不熟,原先还觉得,他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这种人,看似多情,实则最是无情。只是他对孙湄的关心,好像只是兄妹之情,全无男女之间会产生的情愫,看来孙湄是注定要黯然失落了。

    言玖夜看向孙湄的方向,心想,也不知道她是能够想明白,还是继续抱有幻想。只是这事不好叫旁人置喙,言玖夜如今管的也算多了,也不过是因为她们两个是因那个没头没尾的口头婚约而不打不相识的朋友,言玖夜对成广的事,还算有资格说一说。

    这种事情,全在人的心意,她只能在孙湄身后推上一把,而不能说的太多了,免得影响她们两人的感情。

    但如果成广一直是这样清楚明白的样子,想来他也不会对孙湄做暧昧的事情吊着她的心,这样想,他倒是个好男人,以往对他有所偏见,是言玖夜偏激了。

    连皌道:“是个脑子清楚的,不过他若是脑子不清楚,凭他这些年做的事情,怕是早要被人打。”

    言玖夜点点头,道:“此话有理,若他不是聪明,只怕就不是红粉知己多,而是后院人满为患罢?若是如此,怕是我也会被招惹,那他可就要倒霉了。”

    成广如此,言玖夜都不能帮着她打人脸了,真是可惜。

    楼下,朱瓷已经取下了面纱,拿来了琵琶,素手一弹,是一首不知名的小调。她的曲艺绝佳,一首简简单单的曲子,竟让她弹得似那曲中描绘尽在眼前一般。便是言玖夜,也被她吸引,仿佛见着了江南水乡,泛舟湖上采菱角的姑娘。

    场中的空气都似停了一瞬,而后是更热切的目光,更是有人不管风度了,大声嚷嚷着要出钱包下花魁作陪。

    只是随后便被别人按住不让说话了,一时间,好像场中的客人都将目光从台上挪开了一瞬,转而望向他这边,还是不善和鄙夷的目光。这些青楼常客也不都是心中只有那档子快活事的,也有许多人因风雅而来,他们虽对这新花魁兴趣浓厚,可听曲的时候,也是讲礼仪的,哪里容得下这般粗鄙的人。

    言玖夜笑笑:“厉害。这般功力,怕是不用香料,也能梦中杀人。”

    接下来便到了竞价的时候了。

    朱瓷做这花魁,全无谄媚,她在高台上犹如一件东西被人评头论足、金银论价,在许多人眼中,看见的是她的容貌和曲艺,而非是人,她也毫无变色,只是清清冷冷地坐在那里,弹着江南小调。

    槐韶楼竞价的规矩,以花代替金银俗物,花是在冬日里没有的,用了暖房,自然是极贵,可不过一会儿,已经有人花了重金,问槐韶楼买下数朵娇艳的鲜花。

    那花被截成一枝一枝的,茎上有刺的也被仔细地去除了,被小厮送到各位贵客桌前,听他们的号令,有的喜欢一枝一枝地往台上抛,有的是干脆拿来一整束,亲自走近了,轻轻地放下,然而他们都没能得了朱瓷的青眼。

    龚柏有些跃跃欲试,他就是那种拿着花亲自送去的人,越走近,越觉得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乱撞。

    他放下花束,兴冲冲地走回座位,看着成广道:“成兄对此女有无兴趣?若是没有,小弟我就不客气了。”

    成广没有参与进去,是因为穆国公停了他的花销,身上的一点傍身银子不够买槐韶楼堪称天价的鲜花,不过他也不窘迫,淡淡道:“我若是有兴趣,又哪里需要你让?你喜欢,争取便是,哪能每一个女子都眼瞎看上我了?”

    四人都笑起来,还是从前狐朋狗友的模样。

    “娇花赠美人。”言玖夜对这场面饶有兴趣。

    连皌会意地走上前来,手中拿着一个钱袋子,问道:“主子可要下去玩一玩?”

    言玖夜道:“怎么能说是玩呢?朱瓷给我请帖,我这不是来捧场的么?”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下场去同那些男人争一争了,可言玖夜没有接过连皌手中的钱袋,而是从自己怀中掏出方浅紫色的丝绢来,一下两下,那丝绢就从一块布,变成了一朵花。

    连皌见了,忙摇摇头,心道:这哪里是去捧场,是去打人脸罢?

    言玖夜拿了那朵花,也不走寻常路,直接踩着二楼栏杆飞身下去,直落在花海中心与美人相对。

    美人坐着,她便弯下腰来,笑道:“良辰美景愿不负。这位花中仙子,可有哪一枝看上眼的花?”

    槐韶楼中空,自顶间悬挂垂下绛色的明纱,轻薄而朦胧,似烛火遇了风,遇到微息就能飘动,红纱之后是隐匿的乐师和未到上台年龄的姑娘。

    言玖夜白衣翩翩飞身下楼的时候甚是突然,楼中丝乐声都停了一瞬,随之传来的惊呼连连不绝,小姑娘轻掩着唇,差点要从纱帘后头走出来。

    在座的世家子们也是惊艳到了,他们不是读书人就是花拳绣腿,又甚少有人去过武林风雨地,明都城也不容人放肆,哪里见过这么俊的轻功,看见言玖夜飞身而下落在花海之中,弯身的背影还挺有雅度,连是谁都没问,直傻愣愣地给人叫好。

    言玖夜倒是没想到,眼里闪过一抹奇色,和笑意混杂在一起,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眸子光彩有多诱人。

    笙烟*抿唇,眨巴下眼睛,微细之声似线一般从她唇中漏出,说的是——“主人好身手。”

    言玖夜轻咳了一声,又问了一句:“美人觉得我这一朵颜色如何?”

    笙烟去了面纱,水色清冷,看她很是认真想要得到回答的模样微微一怔,不过很快回过神来,先是给言玖夜行礼,抬起眼来的时候那眸光流转,还是言玖夜初见她时的模样,似是江南的一抹秀色。

    她笑答:“正在郎君手中。”

第六十五章 小白脸

    安静仿佛只有一瞬,可是这安静就像是一记重锤落在众人心里,贵公子心里起了怒火,恼那从二楼下来的人不懂规矩,就是半路杀出来的小白脸,他们中意的花魁还看上这小白脸了?

    龚柏还想掏银子再买一些花来,这回他要走得更近,最好是送上台去,结果就看着一个白衣公子半路杀出,还站到了高台上,和花魁如此接近。

    他拿出来的还都不是鲜花,不过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绢花,可花魁说什么?

    笙烟这一句话让多少人直了眼睛,可众人看她娇羞着去拿那一朵绢花,然后牵住言玖夜的手不放了的样子,倒让人忘了她方才怀抱琵琶时的清冷模样。

    这一番动作,又让多少人黯然离去。

    言玖夜便也笑着牵着她的手,这会子能细细打量仿佛脱胎换骨的江南美人,忽然明白了世人所说的秀色可餐。

    一朵绢花赢了鲜花,谁能想见这样的结局,槐韶楼管账房的人抱着众公子献上的真金白银快哭了。

    台上笙烟压低了声音,道:“主人这样现了身,不怕等会儿轻易走不出槐韶楼?”

    言玖夜余光扫过台子下众生,笑声轻佻,并不掩饰:“一群花拳绣腿瘦弱书生,美人要是让他们近了身,我可舍不得。若是少年有为,嗯,我还是舍不得。”

    笙烟掩唇一笑,心下却想,好一个嚣张肆意的浮海一夜。

    成广风流,怀中美人都是自荐枕席之辈,倒也有弃他的姑娘,他本从来不争,今夜也不过是想放松放松才出来的,如今正在漠然地看好戏。李之闻与戚方晟也没有什么心思,最多不过是欣赏。

    可龚柏似着了迷,见现下这般局面,他心中突起一股怒气,丢了手里的花,冷声问道:“哪街哪巷,哪位大人府上?兄台何方转过身来让我们瞧瞧?不过听你的声音耳生得很,却有些南方的口音,莫不是笙烟姑娘的旧识?”

    言玖夜对龚柏全无印象,只是这些世家公子不是最好面子么?如今这质问声音背后恼怒之色太过,可言玖夜就笑了。

    她不认识龚柏,可他站在成广身边,只能是成广的朋友,之前那阵儿除了成广被人奚落,被写进了话本子里的也还有她,连皌是个厉害的,不消几个时辰便查出编排她的话本子就有一部分出自他们之手。

    虽然写的不是很过分,看来还是记得要顾及旁人的颜面的,可编排了就是编排了,拿她做筏子给成广脱身,就是和她有仇!

    如今好机会,不回敬一次也太可惜!

    叶家两兄妹,都是好打人脸面的呢。

    她不紧不慢地回了个眼神,唇红齿白晃了人眼,俏声道:“并非旧识,一见如故,我确实才从南边回来。名姓嘛,说也无妨。”

    她故意吊着众人胃口,眼见着龚柏实在是有些不耐烦要上台了,她才再一开口,道:“只怕是不比诸位有头有脸,我辈家贫,一朵绢花献美人,美人不嫌,我已足矣。”

    龚柏却以为她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子,现在是虚晃着胆子不敢实说,却不想他刚要上台去教训人,人还有后话,声音不高也不低,恰恰好众人都听见:“名姓何足各位挂齿,各位非要知道,我也不藏,安平巷叶府,叶二。”

    不是为了成广拉她出来编排么?那她不趁着这个机会踩一踩成广,让他们瞧一瞧自己写的话本子是个什么玩意儿,不是很好么?

    龚柏见她这样说,一脚踩空,虽然还没有想起来她说的是哪家,可却觉得耳熟,心里也突然慌了一瞬,不知道怎么的,马上回头看成广。

    成广也愣怔了一下,看着台上的白衣公子,可他与叶家从无来往,又哪里能从样貌上看出什么。不过,成广又想到孙湄也在,想来这人是叶家的二姑娘没错了,看来是个脾气烈的,找上门来要打人脸。

    他就忽然笑了笑,示意龚柏不要与她对上。

    其实龚柏这时候也想了起来,可他原本还有教训教训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小白脸的想法,被这小白脸是叶家二小姐的事实冲击了,现在又见成广示意他退一步,堂堂龚侯府的世子怎么能够忍下?

    可是,他到底不是那种无赖的人,既然知道对方是个姑娘,哪里还有动口动手的念头了。况且他又不是傻的,若是此刻,在槐韶楼这样的地方与言玖夜起了冲突,怕是隔天明德就要有新的传言!

    好不容易把之前的事压了下去,对双方都好,前功尽弃的话,他会气得吐血的。

    龚柏嘴唇蠕动了下,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脸色臭极了,心里也就觉得荒谬,哪里有一个姑娘跑来青楼,还,还上台去撩美人的?!

    你还和美人眉目传情。

    眉目传情!

    有没有把我们这些男人放在眼里啊啊啊!

    而其他人这时候也在想,安平巷,叶府,这个少年是哪家府上。

    姓叶,明都哪家大人姓叶住安平巷?哦,那个有叶大疯在的大理寺卿家,可惜叶大疯只爱在崔阳楼上损人,不然若是他也在场,总会有人上去戳他脊梁骨说他家弟弟小小年纪也思春。

    嗯?

    怎么记得他只有一个妹妹来着?

    嗯嗯嗯?!

    众人再回想言玖夜方才说话时候,虽是少年清朗的嗓音,不高不低,好听得紧,可如今细想想,这不就是女子声音稍加低沉变来的么?

    言玖夜说话时没有像以前女扮男装时那样掩饰,现下众人回过味来,这俏生生的公子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还是那大理寺卿家的姑娘。

    穆国公世子成广那个传说中的口头婚约,对象就是大理寺卿家的姑娘!

    嗬!不得了了,好大一声惊雷!惊得所有人仿佛变成了麻雀那样,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成广脸色倒是如常,环视四周,对上他们好奇看热闹的眼神,目光一冷,有几分眼色的也都不再说话了。

    倒是看得言玖夜暗自称奇,也就没了为难的心思,将手中的绢花别在笙烟的发上,身形一闪,人就不见了。

第六十六章 旧事

    一场闹剧,有些人不在意,只道叶家小姐虽不是叶项亲生,可到底是从小养大的,脾性都像极了他年轻时候,有些莽,可放在一个姑娘身上,细想想,倒有些可爱。

    可有些人却看花魁一改原先清冷的模样,手摸着发上的绢花,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来,让人心里酸透了。

    有人取下腰上一块青玉递上,想要留住美人一笑。青玉产自越国,离花魁故乡湳杭颇近,玉上有浅浅雕着一个藕花香中剥莲子的姑娘模样,一见便是新打的,专门打听了消息,就是要送与她的。

    江南姑娘远赴北地,见了这东西,思乡情要把人淹没。笙烟却安静而疏离,道:“笙烟不过青楼中妾,一介贱子,当不得公子深情,公子赠物,亦不敢收。”

    那公子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讪讪地收了回来。

    长夜漫漫,高台并非都是属于笙烟,过了赠花的环节,她就要先行退下,换上别的姑娘上台来亮相。可显然她今夜的表现不是很好,不过是简单地出来,弹了几首曲子,便要走了,众人都不愿意放。

    便轮到管事出来安抚了,他说话巧妙,透了个花魁等会儿会再次登台的意思,三言两语地就把这群贵客安抚住了,抬手挥了挥,便立马有身子曼妙的姑娘从纱帘后头鱼贯而出,琴曲也换了一首,仿佛情人低喃。

    倒也有好事者惦记着言玖夜,几人凑在一处,商量着要去找一找这个女扮男装混进青楼来的嚣张姑娘。

    不是他们心眼坏,纯粹就是想看一看好戏。

    然而若说江湖中而立之下谁的武功最好,没谁能说出绝对来,蝉联天魔榜首三年的司家小哥都曾坦言放不放水都不怎么打得过自家小妹,但若是论起轻功,言玖夜自信除非雪山上那一位老前辈出世,不然她想走,谁都拦不下来。

    他们不知道这个,如今还幻想着找着人了该怎么办。成广冷眼看着,发现孙湄也不见了,于是也没了兴趣。

    这个时候,言玖夜还没有离开槐韶楼,而是寻了一个空房间,等到孙湄被连皌带过来了,递给她一套新的衣裙,两人换好才悄悄从槐韶楼离开。

    言玖夜的那一件,墨裙蹁跹,云线绕着宽袖,暗红色的浮华绣上腰间,腰上没挂着禁步而是一块翠玉雕刻的铜钱。墨裙黑发,裙裳水墨颜色交汇纠缠似雾气,仿似是夜色凝浓里走出来的女子,是正经言玖夜的样子。

    还转了个圈,问:“好看么?”

    孙湄也换好了衣裳,是翠色的留仙裙,银线简单绣着雀鸟,外衫上是一片朦胧淡雅的深青色,细细看去,才发现是一处远山的雾景。

    “好看。”她的脸有些红,道:“阿玖你方才,嗯……你方才是怎么了呀?”

    言玖夜从楼上飞身下到台上,还那般说话,差点把她吓到。

    “没什么,我看美人心痒。”言玖夜倒是直言不讳,“还想看看能不能报一报话本子的仇。”

    孙湄怔了怔,便没再说这个。

    言玖夜也没问她对成广还是个什么想法,只是拉着她离开,说要去街上逛一逛。

    出了槐韶楼,几人四处逛来,雪快要停了。循着灯火阑珊下,才子佳人的纸伞面水珠莹莹,看着也赏心悦目,孙湄渐渐起了兴趣,像是初见凡尘烟火的仙子。

    “原来这边这么好玩。”孙湄道。她原对这些多是青楼楚馆的街道没什么好感,从来也都是匆匆来去,没想到仔细逛来,才发现街上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竟然如此有趣。

    既然是言玖夜带她出来的,自然是言玖夜负责给钱,也不知道连皌带着的那个钱袋子里有多少铜钱,孙湄一路逛一路买,竟然还有沉甸甸的半袋子。

    她看了看连皌,问道:“你们若是想逛逛,就去罢,在这明都城,我还不至于要时时刻刻有人守着。”

    连皌道:“你是觉得我跟在身后不自在罢?怕我唠叨?”

    言玖夜摇摇头,难得没和她贫嘴,只是跟在孙湄身后,一路慢悠悠地走着。

    倒是让连皌觉得奇怪,按说今日也没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言玖夜也胡闹过了,甚至见了她最爱看的美娇娘,怎么出来之后,是这样一副模样,好像在不开心,又好像没有的样子。

    其实言玖夜这样已经几日了,从她见过朱瓷开始。

    有件事是连皌也不知道的,朱瓷是陆青曾经用了一整颗心去喜欢的女子。

    不论此时彼时,青城的少主都是言之有信之人,尽管平日里游戏人间,却是真心许他看上的女子海枯石烂不作伪的感情,可是朱家大小姐看不上他。

    那时候言玖夜交他这个朋友已经很久了,久到可以单纯地睡在一张榻上彻夜闲聊,也会为了一壶酒毫不顾忌对方面子,大打出手。

    照着她不怕事儿的性子,陆青这一跟头栽了,她一定下厨做一桌子好菜给陆青,转身就是停不下来的嘲笑,或许还会去湳杭走一遭,她就爱看那些眼高于顶的女子。

    然而她没想到陆青是真的栽了进去,丢了一颗心多疼啊,他还傻傻地痴心人家,把鸽子都养肥了,也没有叫朋友喝酒的意思。

    言玖夜每年都被陆青叫去喝酒,那一年已近暑夏,她想起来还是因为方百魏好奇朱瓷是何等女子,却因为不能离开而来托她,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待在蔺白城很久很久了。

    青城与湳杭相距不远,这浪荡子何时遇见了那大家闺秀、怎样倾了一颗心在人家身上的,言玖夜不知,只知道那一年一路从蔺白城向东,朱家灭门的事她便一路道听途说,未及见到,陆青的鸽子就飞了来,邀人喝酒的信笺湿了一半。

    她真的是怀揣着杀人的心去的,想着就算被人拦着不能打他个半死,怎么也要让他在床上躺上一段时日,结果到了却惊飞了自己的魂儿——任谁第一次见了喝得鼻涕眼泪横流、耍赖一般在地上躺着的酒神陆青都得要惊叹。

第七十二章 暗渠再见

    只是,这一回是用百晓生做了诱饵,来日,他又会拿谁来引诱她?言玖夜有些不安。

    还有,百晓生究竟知不知道当年的事情?若是她早一点想到,早一点去找到他,说不准真能听到什么真相。

    可如今百晓生已死,老人能否逃过,言玖夜也不能肯定,若是他就这么被灭了口,带着那些数不清的秘密长辞于世,着实可惜了。

    身在洞窟之中,照明只有烛火,言玖夜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只是感觉脖颈上的肿起的那道痕迹不是很厉害,应当是没有昏迷多久的,此时可能才刚刚天明。

    男人手中奇异的丝线,本该可以直接割下她的头颅,但是如今不过是在言玖夜的脖颈上留下了淤痕,可见他从没——或者说这个时候还没有想要言玖夜性命的想法。

    但确认这一点之前,言玖夜就对自己的安危不甚在意,口中腥甜,像是与人搏命时的滋味,浸透着血液与疯狂,竟有些让人着迷。回过神来,却有一股疲累之感从心中涌起。

    她靠着石壁略作歇息,分神一缕运转内息,小心地游走在自己脆弱的经脉之中,带起一股暖意——空有内力,不能对敌,唯一能让主人感到这些内力还有些用处,竟然是被拿来烤干衣物发丝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哭该笑。

    言玖夜现在对自己该怎么做,没有别的想法,甚至看着还有些悠然,像是她现在是在春日里出门踏青,而非身陷地下暗渠。不过是因为发现她没有回去,连皌一定会折返槐韶楼来找她。

    言玖夜从不怀疑连皌的本事,更不要说明都还有个卓唯在呢,她方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卓唯不可能不知道,早晚会找来的。

    只是这期间可能还需要一段时日,她可以等,可是如今她与这些被略来这里的无辜女子关在一处,倒是不能再冷漠了,她们等不得,言玖夜也就不能太过随遇而安,只是要寻个机会从这奇诡的暗渠中脱身,也是不易。

    不巧的是,她的剑大概是昏迷时脱了手,身上的暗器匣子并着其他也可以当做武器使用的钗环都不见了,一时之间,她倒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顺利脱身。

    身旁的两个女子大抵是哭累了,可是又不敢入睡,生怕就如同之前那个逃跑的女子一般,被随意丢进了暗门子。哪怕是她们这样的良家女子也是听闻过这种地方的,比青楼楚馆还不如,女儿家落到那里,生不如死。

    言玖夜一时想不出两全的办法,脖颈上的伤虽只是小伤,却总让她觉得还有一根丝线收拢着,索性先休息,便细声安慰了她们两人,答应守夜。

    至于不远处锁着的孩童,她是没有精力管了,何况她们哭叫着,外面的人便也懒得进来守着,倒是方便了言玖夜,权衡之下,言玖夜也只能对她们说声抱歉了。

    言玖夜看着蜡烛烧尽了,估摸着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的人也算好了时间,进来换烛火。

    老七兜着一把蜡烛走进洞中,本以为看见的还是哭哭啼啼的小娘子,可是除了哭累得睡了过去的孩童,剩下三个年级较大的女子之中,两个挤在一处,似是在休息,却没有睡着,听着他的脚步声,马上睁开了眼睛,往第三人身边挤了挤。

    老七便顺着看了言玖夜一眼,却是被她吓着了,像是被黑暗里的什么尖利的东西扎了眼睛。

    他们做这些生意,看似凶恶,其实都没有见过血,哪里能够招架住言玖夜刻意释放杀气的眼神。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反应过来,对着言玖夜凶狠地一笑,蜡烛也不换了,留她们在黑暗中。

    言玖夜不过看了他一眼,也发现了,这是个没有什么威胁的人,但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自然没有动作。

    另外两个女子这番惊醒,却是将她当做了救命稻草一般,尽可能地靠了过来。言玖夜回神,安慰了几句,继续对着洞外出神。

    不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了,这回是个老头,他带着一盏油灯,倒是更显得他面目苍老可怖。

    老三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着黑色裙裳的女子,他不得不感概,这女子果真不是寻常人,怕是个江湖客。老七冒进了不说,就连老四,也没收住自己的贪念,捡了个麻烦回来。

    而这个麻烦,又带了个更大的麻烦。

    唉,也怪他,没有阻止了,何尝不是自己贪心呢。

    老三把油灯往前挪了挪,施舍出一小片光来,照在言玖夜的脸上:“劳烦这位姑娘跟老小儿走一遭罢。”

    身边的两个女子恐惧地深吸了一口凉气,言玖夜却没有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不怀好意,反倒是有些敬畏。

    言玖夜挑起眉,倒没有说什么,起身跟上,不过在她们两人手中各自留下了一根短针——那是缝在她裙摆之中的,没有被人拿走。

    跟着老三走过昏暗的小径,又穿过几个洞窟,似是经过了一个迷阵,才走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刻有前朝印记的花梨木桌椅,成套的青瓷茶具,足有一人高的白瓷花瓶……若说关押人那个洞窟简陋,这里就算得上是富丽堂皇了。

    明都一直有传言,说前朝失落了一批珍宝,就藏在明都地下,看来传言虽不一定是真的,但暗渠之中,应该确实有不少前朝之物,就是不知道是当年被人匆匆藏进来的,还是被趁火打劫截留下来的了。

    而这还不是尽头。

    言玖夜跟在老三身后——这人竟也不担心她转身逃跑——走进一间石室内,有些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地看见了那个白衣男人。他还带着那张面具,面颊的位置被她的剑划破了,现在擦去了血液,露出好像伤口泡水发白的样子来,反而比带着血的时候还要可怖。

    男人道:“咱们都还活着,你看起来却不失望。”

    “祸害留千年,于你于我,这话都是准的。只是你竟然还没有离开明都,难道戏耍我戏耍得还不够?”老三带了路,很快离开,言玖夜此时站在石室的门前,已然成了瓮中捉鳖的局面,但她也不敢肯定自己能够留住他。“还是说向我展现了你随时可以杀死我,于是有恃无恐了。”

    比起抓住这个人,她更想知道他是谁,他想要做什么,恐怕对方也是有意透露的,所以得来的简单。

    男人却道:“我不过是想见见你,想与你安静地说一会儿话。”

    言玖夜一挑眉,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言玖夜的软剑、暗器匣子和钗环,而他的手指还放在那柄对于言玖夜来说无比熟悉的短剑上轻轻地弹着,剑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若只是看曲名的本意,我与你,倒真的是‘相见欢’。”言玖夜慢慢说道,眼睛盯着男人,在想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但男人好像真的忘记了他们之前还曾有一场生死搏斗,或者说他本来就是疯的?他很是热情地招呼言玖夜坐下,将她的东西往前推了推,说是要给她沏茶。

    男人说道:“我好不容易才进了明都城,引你的局又废了好一番功夫,如今来了这么一个连你也触手不及的地方,倒是天意,总算能让我们好好说说话了。”

    他很是热情,看似真,其实虚假,却也叫人难以招架。

    言玖夜道:“说话之前,你是不是忘了自报家门?总不能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道你,不公平啊。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起码这一点,你要吐出点真东西罢?”

    男人一直撑着脑袋看着她说话,虽是带着假面具,但眼中的笑意快要溢出来,言玖夜没有别开目光,与他对视不落下风,冷声道:“你若只是想发疯,我倒是可以奉陪。我们现在就出去打过一场。”

    男人却叹了口气,道:“你若是知道了,恐怕不愿意与我说话。”

    言玖夜道:“我可以破例听你说上几句。”

    左右已经以身犯险,这男人也有杀她的本事,还怕危险不够多么?

    却见男人勾起了一边唇,深情唤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见到你,我真开心啊,原本还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但一见你,我就觉得亲昵,血缘果真是世上最奇特的东西,是不是,我亲爱的妹妹?”

    这话不啻惊雷,但言玖夜竟然没有多惊讶,她看着男人,道:“你是疯了,我却没有,这样的话说出来,且不说我信不信,就算我信了,又能如何?我的兄弟姐妹数量之多,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又不差你一个。”

    她忽然欺身往前,伸出手压在暗器盒子上,同时手指一勾,就将锁打开,转眼她手指间就多了三枚闪着暗光的短针。

    “虽然屋中不太好施展,但你也不好躲避了,所以接下来,请你说些有用的话,不然我少不了要在你身上试试这东西的威力。”言玖夜的目光沉静,竟真的不受半分影响。

    没想到言玖夜不惊讶,她的话却让男人有些生气,他道:“你说的那些兄弟姐妹,是仗着祖辈与你有些渊源,假意与你亲近,其实不过是为了能够够到浮族王座的人么?他们哪里够资格与你称作是血亲?”

    言玖夜道:“真是奇怪了,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在今日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这个人的存在,你对于我来说,不过是阴影里窥探我的一双眼睛,叫人厌恶罢了。而我与他们,好歹是一族,难道不能亲近?”

    男人道:“你与我乃是同父的血脉,自然是最亲近的。”

    这些年言玖夜也走南闯北去过去过许多地方,也不是没有见过想法奇特,甚至可以说得上疯的人,也没有哪个像他一般,前一刻还满怀杀意与恶意,转头再见,生生成了骨肉相见的感人局面。

    可说他疯,倒也不尽然,男人虽是带着面具的,看不清真正的表情,可那双眼里真的只有柔和的光,像是阳光被树影筛过一遍,竟还有些温暖。

    言玖夜面对他这样真切的目光,却觉得背后一凉,生了冷汗。她道:“我倒怎么觉得有些恶心。你这客套话,恐怕不是头一回与人说了罢。还是我们出去打过一场,你再来说这样的话,或许我还能听进去一点。”

    “你不是我的对手。”男人摇摇头,也不生气,“罢了,我今日来,不过是想见一见你,与你说说话,不想你这般抵触。也该是如此,你我二十年来初见,若是我突然冒出一个兄长,也会觉得不开心。”

    他说到这个,见没有得到言玖夜半分动容,竟然有些低落。

    言玖夜摸了摸脖颈上的痕迹,道:“你与人打招呼的方式倒是嚣张。”

    “却要怪你爪子太利了,我也不想伤你。”他笑笑,手伸出到半空,又低垂了下去,“罢了,你现在正生我的气呢。”

    “是防备你,寻着机会要置你于死地。”言玖夜纠正道。她与男人漫不经心的模样不同,从见他那一刻开始,时时刻刻就绷着力气,哪怕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却知道自己身上的冷汗有多厉害。

    “你不是我的对手的。”男人还是那句话,显得毫不在意。

    这倒是实话,哪怕言玖夜觉得挫败也好,气氛也罢,她打不过这个男人,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言玖夜道:“你不是说想和我说话,如今怎么不说了,反倒是抓着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与我掰扯?若是你不想和我动手,就尽早离开明都,对我们双方都好不是么?你再这样拖延下去,我怕这暗渠被你连累,从此不复存在,你岂不是身上又添上一桩罪,将来下到阴曹地府,可还有更深的去处?”

    似乎是看出男人真的没有与她动真格的意思——起码现在是没有的,言玖夜字字句句,几乎都是踩着男人的脸面,一句话比一句话要尖利,手中的短针一直没有松开力道。

    这个男人最危险的就是,他几乎让言玖夜感觉不到气息。

    可最能让人感到挫败的是,他的情绪也没有丝毫的起伏。

第七十三章 故事

    他说的话,言玖夜一个字也不信,可到底没有脱身的好办法,拖一拖时间……也未尝不可。

    男人却很配合地道:“我为你来的,只是想与你说话,至于说些什么……倒要看你,你想要知道什么呢?”

    言玖夜一顿,这回有些惊讶了,但面上还是很平静,几乎没有思忖,问道:“百晓生还活着么?”

    男人摇摇头,道:“我不过是想让你看一看他们师徒反目的好戏,看完了,他却还不走,要回答你的问题,这便不行了,总要给他点教训的。”

    “什么算作是教训呢?我怎么听你的口气,应该是把人灭口了?”言玖夜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问,“但到底为什么呢?”

    男人也没有含糊过去的意思,道:“你知道的,这世上最能够保守秘密的人就是死人。他知道的太多了,让很多人心里不安,不光是有关浮族的秘密,也有很多不能在出现在九州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唯有他成了一具尸体,才能够完全保住这些秘密。”

    言玖夜却不能接受这个说法,道:“但你之前不杀,偏要引我过去了,在我问他的时候杀,又为什么?吊我的胃口?”

    男人颇有些宠溺地笑了笑,道:“因为有些事情不该由他说出口,他坏了规矩。你想要知道,该来问我呀。我知无不言。”

    “却不是言无不尽么?”言玖夜讽笑一声,坐正了,道,“好,那我问你,二十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男人看着言玖夜,眼神里真有那种兄长看着不懂事的幼妹一般的神情,更是让言玖夜觉得心里发凉。

    这回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又为什么想要知道呢?”

    言玖夜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牵动唇角,道:“难道不是你一直在引我去追查么?”

    男人道:“我以为你不是个甘愿受人摆布的性子。燕桥之后,你不就放下了么?”

    言玖夜挑起一枚短针,道:“所以你亲自来引我入局。”

    擦着男人的脸,她抬手就将一枚短针扎进了石壁之中,似是一道闪雷,快的让人没能反应过来。

    “你方才还说知无不言,如今还不过是开了个头,不到言之有尽的地步罢,怎么不说了,尽是些废话?”言玖夜把玩着另两枚短针,道,“我兴致来了,也是个极疯的人,却不愿意与人打哑谜。你杀是不杀,说是不说,若没个实话,那我不耐烦了,管你是什么来路,拼死也要和你打上一场。”

    他的面具伤痕扩大,血流下来,显得更为可怕。男人无奈道:“既是聊聊,哪有一开始就把话说完的道理,你真是任性。”

    言玖夜一挑眉:“彼此彼此。”

    “那你又想从何处听起呢?”男人拿出茶具,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泡茶时的动作行云流水,颇为赏心悦目,“是九州的大门派背地里授意人假作商队,前往镜海的事,还是你的母亲,浮族前代王女的爱恨情仇?”

    他说到这个,似觉得有些有趣:“是真的有爱有恨,有情有仇。我虽没有亲眼见过她,却从父亲——我们的父亲,我从他那里知道了许多关于你母亲的事,只是遗憾……”

    他所谓的遗憾是什么,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消失在一片银色的剑光之中。

    对男人几次改口,故意不说她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言玖夜的耐心也要磨光。而方才言玖夜就说了,她时刻在寻机会对他动手。

    而男人对言玖夜的忽然动手,显得也并不是那么惊讶,反倒是有些无奈:“我若是想对你不利,你如何还能够再醒来?我不过是想要与你说说话,毕竟我们之间有同父的血脉关系,难道不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言玖夜见不能伤他,干脆利落地收回了剑,剑却没有入鞘。

    银色的软剑细长柔软,看着本该像是绸缎,舞动起来时柔中带刚,但这柄剑不是,哪怕剑身细软,它犹如夜幕中的银色星河,哪怕言玖夜此刻并不能真的发挥出其威力的十之一二,这柄剑的锋利也叫男人略微侧过了目光。

    “还是继续说罢,我倒要听一听,你说的与我知道的,有什么不同。”言玖夜也并不觉得方才她做了什么惊险的事情,而更像是随手为之。

    这份随意,倒是叫男人笑意越深:“你与我,果真是血脉亲人。”

    他沉吟片刻,道:“你可知道,你浮族百多年前,是因为什么退走镜海?”

    “如今再来和我说什么古荒国宝藏,你总不会说我浮族真的藏着那些财宝罢,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儿,会信?”言玖夜挑眉笑道,“四族如今不存,可有人找到了传说中的宝藏?”

    如今世人只能从史书之中看到那个千年前的古王国,荒国存在的时候,九州是否真的是妖魔人神皆存的神纪时代,无人能够证明。

    时间实在是太久远了,记载历史的竹简换了许多,又转变为书籍,相对的,那个时代的记忆也渐渐地淡了。但古荒国八百年,确实留下不少奇珍异宝,以及瑰丽的传说。

    千年之后,神明远去,妖魔消散,成了红尘人世,四族都消失在滚滚长河之中,古荒国宝藏的传说却几代不绝,如果真的存在什么王女陵寝,过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有人找到那个荒国宝藏?

    只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浮族退走镜海,是事实,如今男人提起,难道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但言玖夜不信神,不信命,也不信这个传说。

    可男人神色微妙,道:“你又怎么知道,宝藏只是一个传说?不过,浮族确实没有古荒国的财宝,但却有开启宝藏的钥匙。”

    言玖夜神色一凛,摇头道:“我不信。”

    早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却没想到他竟然提及古荒国的宝藏,若是浮族真的有什么宝藏钥匙,她这个少主人不知道倒是有可能的,但没道理这么多年没有人起意。

    但她又问:“所以你的目的,在所谓的宝藏钥匙?”

    男人只笑笑,说道:“你若不信,我揭过不谈便是,只是很快你便会知道,浮族确实有一把钥匙。”

    言玖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说“一把”,这时候零散的记忆也重新清晰,因为古荒国宝藏实在是太过出名,几乎过上数十年,九州便会有宝藏现世的消息,所以这宝藏也算得上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少年代久远的江湖妙闻都与之相关,言玖夜自然是听过的。

    古荒国宝藏的传说最出名的在于“财宝”,却也有传言道,当年末代王女宁歌将自己献祭给神之后,神明诞生的龙骨碎裂,化为十二片星辰,守护九州大地。

    言玖夜眸子一动,道:“你不会是说,传说里的十二片星辰,就是古荒国宝藏的钥匙罢?”

    “你信了。”男人笑道。

    言玖夜不做旁的表情,只道:“且听你说一说,与我不过是浪费些时间。倒是我要提醒你一句,我久不回去,如今外面定是有人寻我寻得疯了,找到暗渠只不过是多费些力气的事,到时你就不再是面对我这个半吊子,怕是没有这么轻松了。”

    男人不在意,继续道:“你知道在二十年前,古荒国宝藏现世了么?不是讹传的消息,是真的有人寻到了王女的陵寝,打开了通往地宫的门。”

    言玖夜道:“有所耳闻。”

    哪怕过去二十年,哪怕二十年前探宝的人并无收获,也不妨碍这消息在九州广为流传,成为一代又一代寻宝人证明宝藏存在的证据。

    而那些二十年前的幸运儿,原是一群小有名气的江湖客,他们一场冒险证实了古荒国宝藏的存在,从此声名鹊起,其中有一个人最擅长轻功,言玖夜还曾与之打过照面,来过一场小小的比试。

    可是古荒国宝藏在九州现世,又为何有人假作商队前往镜海?

    男人道:“却是不巧,你不知道,宝藏需要开始开启这件事,并非无人知晓,只是从来没有人有如此时运,能够避开王女陵寝之中的重重机关,真正地进入地宫深处。那些江湖客之中,哪里真的都是坦荡之人,自然是有人专为了这个宝藏去的,只是没想到真的走到了地宫深处,面前还有一扇门,而他们缺一把开门的钥匙。”

    言玖夜垂下眸子,平淡道:“地宫是死物,不会跑,所以他们要出去找开门的钥匙。”

    茶水渐凉,腾起的水汽淡了,男人自己先抿了一口,而后示意言玖夜喝茶,却也不是真的在意她喝了与否,道:“宝藏的钥匙只有一把,不是传说中的十二片星辰。极少有人知道,王女宁歌,是当时最厉害的铸剑师,国灭之际,她取出骨龙的一块脊骨,铸就了一柄绝世的凶刀,而她自己则跳进炉火之中,将精血封存在刀内。荒国王族的血脉,才是开启地宫的钥匙。”

    可言玖夜听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感触,甚至,这不过也是一个无法被证实的故事罢了。

    她看着男人,也学他撑着脑袋,道:“你不会和我说,那柄凶刀,如今在浮族手中罢?”

    若是真的存在在浮族,以那些长老的“家学渊源”,会不知道?

    这就有趣了,他们不知道,旁人怎么知道?是又一个臆测?

    若是他们知道,怎么不和她这个少主人说起,毕竟,凶刀还占着一个“凶”字,总不会是什么全好的宝物,这种东西拿来给她做个人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男人道:“你说四族不存,但浮族不是在镜海那一边生活得很好么?”

    言玖夜的眸色一暗。如男人所说,浮族遭受的所有,皆可以推在古荒国宝藏上,毕竟财帛动人心。可她知道不是的,不是先有财宝,才有贪婪的人,只是因为人性贪婪,世上才会有这样多的不平事。

    不需要再问,也知道二十年前九州门派派人去往镜海,目的是宝藏的钥匙,而男人的目的也在于此,什么“兄妹情深”,如果不是他疯了,也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拿来耍人的把戏罢了。

    只是言玖夜想起前代王女——她的生身母亲,想到她从前的那些骄狂,那些疯癫,还有从吴老汉口中听到的,她惨烈的爱情与死亡,在此刻,竟然觉得有些悲哀。她不知道当年她经历那些,该是怎么样的心境,但大抵能够猜想出来。

    浮族长老哪怕畏惧厌恶她,也不得不对她赞叹一声,也不知道这般人物,因为旁人的贪欲而匆匆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该有多憋屈。

    “多谢你为我解惑了。”言玖夜轻声道。

    哪怕只是听了一个无法被证实的故事,只因人的贪欲无穷,为了古时候流传下来的宝藏传说,就可以追寻数代,这之间杀人灭族,血火高歌,也在所不惜。

    这个故事听来有些荒诞,可细细想来,又不是不可能发生。

    言玖夜虽然很想当这个故事是男人胡说的,或是他从别处听来,可惜,她分不清男人说的是真是假,可自己心里却有几分信了。

    还是那个贪字,祸害无穷。

    “其实我更想与你说一说我们的父亲,我知道你因你母亲的缘故,这辈子大抵是不能饶过他了,我也不太喜欢他,所以我们应该算是一条船上的?”男人说起这个,话多了起来,瞧着也有些兴奋,眼里也带着些许杀气。

    言玖夜笑了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道:“谁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你让我上船,问过我的意见了?也不怕我把你的船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男人觉得她说话有趣,才要笑一笑,脸色蓦然变了。

    伴随言玖夜的声音落下,一道比方才还要耀眼的银色光芒在屋中亮起,被言玖夜握在手中,凶戾不可挡,锐利不可挡,直视这光芒的时候,还要叫人双目刺痛得流下泪来。

    男人再掩不住惊讶,她此刻内息浑厚,浑身气势犹如这柄剑,早已不是半吊子的模样。

第七十四章 打与逃

    浮海一夜,轻功当世无双,江湖上谁人不知?

    可她的武功却也是众所周知的不好。

    人们人前赞她少年天才,也有不少人背地里嘲笑她武功是个半吊子,不过是仗着背后有浮海阁的万贯家财,又练了一身逃命的好本事,才敢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中走动。

    旁人说起她是不屑的,觉得言玖夜像是个误入江湖的大家闺秀——哦不,不该这么说,言玖夜那么狂妄,又哪里算得上是闺秀了?

    只有一身好轻功,在许多江湖客眼中,根本算不得入流,觉得言玖夜不足为惧。就像是方才她与男人的打斗,对于言玖夜来说,已经用出了“全力”,可在男人眼中,就像是小孩子的打闹,虽不像是别人一样会露出不屑和鄙夷,但他心中一定是不以为然的。

    但此刻不是了,言玖夜这一手突袭,和刚刚那剑招又不一样,若说最开始她还顾及许多,只用出了自己能够承受得住的内力,刚刚那一招也不过算是试探,但这时候言玖夜才真的认真起来。

    她手中是剑,剑光所指,管他是谁,管他厉害与否,能砍就砍,不能砍,也要砍!

    抛开一切顾念,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屋中本是不好过招的,但言玖夜手中是一柄软剑,兼并刚柔,出招时角度刁钻,让人防不胜防,等剑光到了眼前,又变得直锐锋利,势不可挡。

    这虽然还不能对男人造成什么威胁,但他躲得也不再从容,躲避时,桌上的茶盏都被扫落在地。但男人见言玖夜内息浑厚,丝毫不比自己弱的样子,就像是从一只小猫,忽然变成了一只大老虎,心中诧异,外露了出来,就连面具也遮挡不住。

    言玖夜略微占了上风,也不敢松懈了,一直紧盯着他的脸,瞧见这一抹不作伪的惊讶,心中是快意的。

    身在江湖,做了一介江湖客,谁不期待快意潇洒,可是言玖夜经脉受损,哪怕她是个天才,到十岁之后,也再不敢胡乱使用内力。言玖夜从此空有一身内力,成了旁人眼中轻功绝顶的花架子。

    催动内力代价极大,可此刻她开心极了,哪怕——哪怕她现在浑身经脉已经开始出现刺痛,胸中血气翻涌,一口血被强压在喉间,她的眼睛也明亮似星辰,手中软剑气势如虹,直取男人的面庞而去。

    她倒是不指望着真的能够压过他一头,但此时她出手出其不意,是想要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男人仰头躲过了,道:“我的故事你还没有听完,难道是我讲故事太过无聊,叫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言玖夜因压了一口血,声音也似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话音极重,有些嘶哑了,道:“并非因此,只是我这人心高气傲,实在受不了受人辖制的滋味,还是你我换位而处,我再听你的故事,自在!”

    前一刻,他们还算是交谈甚欢,这时言玖夜突然暴起,男人虽有所准备,却也有了片刻的停顿,弄得自己有些狼狈,又因为屋中实在狭小,竟然真的被言玖夜抓住了破绽,剑气划过他的脸,将他脸上的面具削去了一半。

    他连忙抬起手臂,以宽袖掩面,露出的一双眼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有趣,勾起唇角,道:“你倒总是能叫我觉得惊喜,以往的你究竟带着多少副面具呢?有你这样的血亲,日子总算不无聊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言玖夜顺势欺上,手中的软剑犹如银色的光带,看似柔软,实则充满杀意。

    她使着剑,心中却也是诧异的,这柄剑曾经不过是朋友相赠的礼物,某次叫言玖夜不小心弄出了裂痕,才送去落凰峰,从奉臣手中走过一遭,竟然变得如此厉害,更是与言玖夜很是契合。

    有此剑在手,言玖夜气势猛涨,哪怕还没有伤到男人半分,她也不觉得气馁,而是乘胜而前。

    剑啸未停,男人竟然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不过却是因为他没有料到会出现如此局面,他忙着遮挡自己的面容,屋中又是狭窄,两人之间横亘着一张沉重的花梨木桌子,方便言玖夜的软剑,却不便于男人动作。

    形势便扭转了过来,原本是言玖夜逃不过他的暗算,如今换作是男人面对她的明招,急忙退走。

    毕竟是技高一筹,他寻着机会撞开木门,朝黑暗中遁去。

    言玖夜紧随其后,虽是突然,没能拦下男人,但她也及时从自己的暗器盒子里摸出了数枚短针,左手一转,便有数道暗光朝男人的背心射去。

    这一招却没有打中。

    不顾身体强行催动内力的言玖夜,如今虽不能说是武圣在世,却也突破了平日里的限制,哪怕她此刻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苍白的唇被鲜血染得殷红,还不断地吐着血,衣襟都被浸湿,她却像个没事人一般,脚步不停,追着男人往暗渠深处去了。

    明都地下暗渠,名不虚传,言玖夜追着男人跑出很远,也不见有什么出口。

    见言玖夜紧追在身后,速度竟似有所提升,男人此时心中竟然略过一丝紧张。他倒不是打不过她,只是一时大意,面具损坏了,他既不想真的下死手,又不想被言玖夜看见他真正的模样,才欲离开。

    但此时他还算是游刃有余,问言玖夜:“纵使你这般,也不一定能够追上我,更别说你的身体撑得住?”

    他知道言玖夜的经脉有异,就算不知道,看言玖夜如今这副模样,也能猜到几分。

    言玖夜哪怕才吐出一口血来,也丝毫不放慢速度,紧紧追在男人身后,听了他的话,大笑道:“我要砍你,便是砍你,哪里需要考虑其他?”

    言玖夜如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她却还能笑出来,那股狂傲劲儿在这一刻也算是展露无疑了。

    两方实力差异之大,让她显得有些不自量力,但却让人觉得她越发耀眼,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男人沉下心,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试图甩开她。但可能也是天意罢,男人遁走的这条路,从前方远远地竟然传来打斗声于叫喊声,还有火光渐渐明亮起来。

    真的如同言玖夜所说,她不过是失踪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有人找到了这里?

    有人朝他们这边极速奔来,远远地瞧不清面容,但听金铁相撞之声,火光反射,男人看见他一身轻铠,手中一柄长刀。

    他身后有人喊道:“姜侯在此,尔等贼子,胆敢危及明都,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又听人喊了一声:“安王殿下!”

    北朝安王,是个懒散的闲王,似还不如那个姜侯卓唯有名,可说起他的名字——千障君白安少白,不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谁人不知道?

    男人脚步略有些停顿,身后一个紧追不舍的言玖夜,剑光依旧锋利,此刻他却不便再与人有冲突了,可是现在才发觉,已然有些晚了。

    男人根本来不及改换方向,他面前好像出现了另一道光,却是暗色的,暗红似血,劈向他时,也没有言玖夜那样更想瞧见他是什么模样的心思,所以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当然,指望着千障君白留情?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不说安少白看见言玖夜那副不大好的模样,心中有多愤怒,光是他想起自己听见言玖夜失踪的消息,知道她失踪是因为与人打斗了一场,他心中就戾气横生,要杀人来祭刀。

    这本就是个狂傲的主,就连言玖夜也不会因为他之前那些傻兮兮的表现,就真的以为他是个好招惹的人。

    但此刻安少白出现在这里,正巧挡住男人的去路,言玖夜趁着这个机会追了上来,抹掉唇边的血迹,喘了口气,道:“看来老天爷也觉得让你走了不好,特意使唤了个人给我做帮手来了。你的那些故事,若是隔着铁栅栏的话,我倒是更愿意听,说不准会更信一点。”

    男人一只手挡着脸,瞧了瞧安少白,又转头看了看言玖夜,这回他不再笑了,眼神有些阴沉,道:“阿玖,看来我还是太惯着你了。”

    言玖夜听了想笑,早先便觉得他有些疯,如今一看果然如此,明明是他将自己所作所为扭曲成“迁就”,现在却又责怪这“迁就”了。

    到底是个心中有鬼之徒,他的话,大概只能信三分。

    “能被千障君白和浮海一夜堵住,你该觉得荣幸才是。”言玖夜一挑眉,“自然,我这样的花架子,是借了安少谷主的威名,日后传出去,说我与你一起打了人,我开心,安少谷主可不要嫌弃。”

    安少白手握长刀,周身气息犹如夜幕,给人压力十足。

    他不大高兴。

    从小到大,安少白不曾对一个姑娘产生这般复杂的感情,想要接近,又不知道该如何把握,以至于脑子都不灵光了,像是被人偷偷打过闷棍一般,让他赶到挫败,对自己也时常生气。

    卓唯说他是关心则乱,想的太多,便怕了,有了顾虑,想要事事都做到最好,可结果就是事事都不如意。

    知道言玖夜今夜出门玩闹了一通,卓唯还给他出主意,两条路,要么装作偶遇,先走进言玖夜的生活里,要么,把他的心思和困顿直接说明白——单刀直入,端的是真诚坦荡。

    安少白拒绝了前者,觉得刻意而虚伪,也不敢用后者。

    好端端一个狂傲的千障君白,成了瞻前顾后的傻小子,卓唯看不过去,直言道:“若是缩手缩脚,谈何进展?阿玖聪慧,你信不信她早就看出来你的心思?只是你不说,她才不会自己跳进你的坑里。”

    安少白知道啊,他又不是真傻了,在桃陵的时候,他们不就各怀心事,平平静静地一路逛着,还同桌吃了顿羊肉汤饼。

    后来,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想要去看看言玖夜回没回家,若是没有,就好好地将人送回去,可明都起了乱子,安少白也不能当做不知道,只好去帮卓唯,回头就听见消息,说言玖夜失踪了,把他急红了眼。

    他担心这姑娘的安危,几乎要把心都呕出来,才等到卓唯的消息,急忙带人闯进了暗渠之中,却见言玖夜正追打着一个掩面而逃的男子,他也不做何想法,挥刀帮忙。

    可清楚瞧见言玖夜不自然的脸色,以及唇边的血,他心中更是焦急了,连带着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以及——他听言玖夜说话,怎么有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呢?

    憋屈。

    前有安少白一柄长刀拦路,后有豁出性命的言玖夜软剑难缠,更不要说言玖夜全力催动内力,速度更上一层楼,男人没有把握能够逃离。

    但他好像只是为言玖夜的“不听话”生了一会儿气,人却不再紧绷着,慢悠悠转身看着言玖夜,眼中,却是黑的,像是这暗渠中永不见天日的死水。

    “你长这么大,吃的教训太少了,才敢这样不管不顾,只凭心意做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言玖夜忽然浑身一阵剧痛,就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力气抽离身体,她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身子抽动了一下,竟然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安少白的魂儿快要被吓飞了。

    趁他们一个倒地不起,一个乱了心神,男人朗笑着,往后掠去,消失在黑暗里。

    “你!”言玖夜挣扎着想起来,可身体不听使唤,剧痛袭来,比之前的剧烈数倍,甚至连呼吸都是痛的,让言玖夜以为下一刻自己就会死去。

    安少白也没心思去追男人,阔步走向言玖夜,握住她的手腕,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脸色一变:“方才发生了什么,你的经脉怎会受如此严重的损伤?”

    言玖夜脉很是微弱,偏偏她有一身堪称浑厚的内力,如今正鼓噪着无法平静。这些内力不被她控制一般,正在她体内胡乱游走,每每涌过她的经脉,便如重鼓,震得安少白都觉得疼痛了。

第七十五章 心乱

    痛。

    太痛了。

    安少白不过是摸着言玖夜的脉搏,就已经能够感受到那种如被人用鼓槌敲击的痛,经脉是多坚韧的东西,能够承载内力流动,但同时它又是如此脆弱,只消有一丝损伤,也有隐痛伴随而来,更不要说言玖夜的经脉异状好生休养了近十年,也没能全好了。

    如此这般,她还强行催动内力——对大多数同龄人甚至江湖前辈来说,绝对算得上浑厚的内力,简直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而方才也不知道男人做了什么,言玖夜体内内息忽然不受控制,压不住,正似一条巨蟒,胡乱游走在狭窄的水道之中,如何能够不痛?

    言玖夜反抓着安少白,手上不自觉用了狠劲,可实际上,她已经完全脱力了,不过是似溺水之人徒劳地抓着身边唯一的支撑,就连那只透着青白的手也并非因为用力过狠,是身体里难以忍耐的疼痛外露了出来,显得尤为可怕。

    言玖夜的眼睛痛的都红了,安少白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出身千嶂谷鬼医门下,是几乎能够和神医沈叔奕的名字并列在一处,受人敬畏的人物,只消摸一摸脉,他便知道言玖夜如今情况是大不好了,却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就连身上的那些药物他都不敢用,担心得双眼发红。

    “无事,死不了。”言玖夜还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大概也是痛了一阵儿,缓了缓。

    “别硬撑,我马上带你出去。”安少白说着就要把她抱起来。

    却因为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把她弄得痛了,被言玖夜不过轻轻一挣扎,就推得往后动了动,但手还紧紧地抓着她,道:“阿玖!”

    其实言玖夜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她望向男人消失的方向,有心追到底,可双眼却逐渐暗淡下来。

    安少白在旁,她的心中,微微有一个念头,几乎马上倾泻出来,马上就要开口求安少白帮她追上去,帮她把男人抓回来。

    但此刻她身子无力,只能依偎在安少白怀中,这人身上极其温暖,心急的也如鼓点,却没有旖旎的心思,叫人不自觉笑他傻。

    安少白的手抓的紧,温暖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传递到言玖夜的身上,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初阳。这般温暖,最是能让人昏昏欲睡。

    言玖夜看了看他,终究还是咽下了求他帮忙的话,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中,昏了过去。

    等到言玖夜从昏迷中醒来,脑子是还有些昏沉的,一时间也没能想起什么事来,只是看着床上那蜜合色的帐子发呆。

    言玖夜喜欢清雅的冷色,床上的幔帐青葱豆绿,是她心中最是赏心悦目的颜色,也最能让她安心,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抛诸脑后,不管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但蜜合色瞧着十分柔软,有点像早晨太阳初升时,东方一线暖色蔓延出去,比夕阳的云彩要淡,可看着舒心。

    这不是我的屋子。言玖夜后知后觉地想着。

    又想:我有些饿了。

    刚刚经历了一遭难,言玖夜虚弱极了,身体也发沉,弄得她在床上挣扎了许久,才好像说服自己的身体不要懒惰,坐了起来。

    手是软的,腿是软的,隐约还能感觉到浑身的虚软和隐痛,不过想想在暗渠之中那仿佛天都压下来的痛苦,这还算好的了。

    只是这是哪儿?

    言玖夜坐了起来,双腿垂下,扶着床四下看了看。这是一间极简朴的屋子,屋子不大,蜜合色为主色,装点得很能让人觉得温暖,不过没有女子的妆镜,只是桌椅矮榻并着一张书案,靠墙放着的一整面多宝阁上空着许多。

    她又找了找,才在床边的架子上看见自己的东西——软剑和暗器匣子、钗环和玉佩,还有已经洗过,却越发显得破破烂烂的衣裙。

    “……”言玖夜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衣裙,因为和自己的衣服不论款式还是绣艺都没有不同,她自己又还糊涂着,所以竟然才发现衣裳换过了。

    言玖夜现在满脑子都是“谅安少白也不敢亲手给我换衣服,不然我要把他沉到镜海里去!”

    她在屋子里待着无趣,又觉得醒来之后,身体好像也还行,甚至活动了一会儿,不再那么僵硬了——也不知道她睡了多久——言玖夜根本不是会乖乖待着的性子,自然是想出门去看看了。

    但她步子倒还是缓慢,慢悠悠地挪着,可是打开了门,却见外头泛着白。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几日了,明都的雪竟从细如萤火,转变为鹅毛飞雪。言玖夜一开门,屋外的寒风便趁机卷着几片大雪花吹进来,正巧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颈边,化了水,湿冷得让她打了个哆嗦。

    这院子里栽了松柏,原先青葱挺立,如今覆雪微折。

    言玖夜折回去,拿起榻上那件黛色的披风披上,便不怕外头冷了,就连步子也快了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踩一踩雪。

    大概是清扫过了,地上只有薄薄一层雪,言玖夜踩上去,听着嘎吱嘎吱的声音,笑了。

    可沿着院墙看了一圈,言玖夜看见一棵眼熟的梅花树,枝子有些长了,竟然长到了这边。梅树枝丫光秃,只揽到寸厚的雪花,白色之中混着点点红影,花还未开。

    言玖夜走到墙根底下,轻轻提气,踩着墙往上一攀。这样的动作是不会有什么痛感的,言玖夜很满意,可看见墙那边自己院子里的样子,她又不高兴了。

    凭什么都是同一棵树,就这枝长出墙了的生了这么多的花苞,她自己院子里的就那么稀疏?

    不过见院墙那边真的是自己家,言玖夜也没多少心思想这些,可她正想翻过墙回家去,身后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言玖夜已经翻到了墙上,闻声回头看,是安少白。

    他好像一直在外奔波,雪还未停,他眉发染白,也有些疲意,只是定定地看着言玖夜,却是有种无言的压力,这压力还不是坏的,只是让言玖夜有些不自在。

    经过暗渠一遭,言玖夜再面对他,可就不是对待陌生人或是仅仅是认识的人那般生硬客气了,到底是感觉到了安少白真切的关怀,想起那时在暗渠中见到的,他那双眼睛,今日依旧是那样的明亮,言玖夜心中竟然微微一动。

    可想到被江湖人盛传的千障君白狂傲不可一世,自己所见的他的种种模样,有相像的,更多却是不像的。言玖夜想到这,不小心笑了出来,倒是让安少白有些无措。

    瞧见他这副样子,言玖夜更是心痒痒,话未过脑子就说了出来:“暗渠之事,劳烦殿下相救了,不过好像我没有那么善解人意,没能让你做成英雄救美的事,不知道你觉不觉得遗憾。”

    安少白却皱了皱眉,很不赞同她的话:“我若是冲着英雄救美去的,你不是才要觉得不好?”

    这般直言直语,却不生硬,他本就只关心着言玖夜的安慰,虽说之前所作所为是有些叫人厌烦,但他心中,从没有盼着言玖夜倒霉了,他再去相救的想法。不过想来是那时在青城,安少白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让言玖夜记住了,才叫她以为自己“不安好心”罢。

    想到这终究还是自己惹的祸,安少白有些低落。

    言玖夜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让他想了如此多,只是见到他真的有些失落,愣了愣,正色道:“是我孟浪了,只是想与你开个玩笑,没想伤你。你只当我是糊涂了,别往心里去。”

    她又笑了笑,道:“被千障君白记住了,多大的荣幸啊,可我这小身板的,怕是承不住呀。”

    安少白沉默着,言玖夜有些忐忑,心想自己被人家救了,还好好安置照料着,回头一醒跟人胡说八道一通,还狡辩说是玩笑,这算个什么事儿呀!

    这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过是双目相接,言玖夜忽然就领会到了他的担忧。

    还有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那时在暗渠,言玖夜本来是想托他去追那男人的,可惜因为种种顾虑,话到嘴边,还是被她咽下了。可那时见着安少白,着实让她安心不少,知道安少白是个可靠的人,言玖夜才放任自己昏迷。

    可睁眼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安王府的……客房?还闹了这么个“不愉快”,言玖夜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更想逃了。

    她现在已经坐在墙头,只消往那边动一动身子,就能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藏回自己的屋子里,离这让她不知所措的场面远一些。

    哪怕治标不治本,能让互相之间有点距离,也是好的呀!

    她的局促不安,安少白都看在眼里,他微微皱着眉,叹了口气,道:“先前那副惨样,我都吓个半死,不过是看你这几日恢复过来了,才出门去一会儿,你怎么就跑到墙上去了?”

    看来他面对言玖夜,不论发生什么,都是退让的,倒是让言玖夜更觉得心虚了。

    身为浮族的少主,七千里镜海的玖夜殿下,哪怕言玖夜一直对这些心生厌恶,可不能否认的是,她的骨子里就是薄凉而高傲,对别人的退让,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安少白这样,言玖夜见了暗暗道:我何德何能?

    言玖夜眼睛滴溜溜一转:“失礼了。不过劳烦殿下相救,又好生照料数日,此乃大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索性……索性先跑了再说。”

    也不知道言玖夜心里是怎么想的,话就这样说出了口,说的两个人都愣了愣。不过言玖夜向来是“没规矩”的,也不觉得羞,反倒是安少白愣过之后,耳朵尖有些红了。

    “快些下来罢,我再给你把把脉。”他道,“你不必担心家里,那夜我将你带回来,已经同你兄嫂通过气了,只说你是遇见了朋友,需要出门几日。你还是好生养几日,再回去罢。”

    这话有理。在暗渠言玖夜逞能太过,牵动旧伤,吐血吐得都止不住,想也知道是个什么凄惨的模样。她也不想家里担心,要是安少白把她带回来就直接送回家,才是欠考虑了。

    她软下眸光:“多谢。”

    安少白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怕言玖夜失足摔下来,但又没有太过靠近,又显得有些傻兮兮的了。言玖夜看了看这才一人半高的墙,往常她都不放在眼里,哪怕现在体虚,也是不在意的。

    不过有人担心,这滋味有些奇特。言玖夜略微品了品,唇边微微勾起,又很快放下了。

    既然叶岏夫妻也知道,可以给言玖夜打掩护,她也没必要撑着回家去,不过就这么住在安少白府上,她又觉得别扭,停了好一会儿,才从墙上下来。

    “我是受伤,被意外带进了暗渠,却也是天意,那暗渠之中有许多被人拐去的孩童和女子,殿下……”言玖夜说着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改口道,“少白兄可有发现?”

    “自然是有的,还不止你醒来那处,别处也救出十数个孩童,不能送回的也妥善安置好了,阿玖放心。”安少白有些惊喜,也装作很自然地改了口,“后来我带着你回来,卓唯留下带人仔细清扫了一遍,从今往后,明都暗渠虽然不能说是全‘干净’了,但追查出的那些触犯了律法的人是没人逃过的。”

    “这我就放心了。”

    “卓唯说,等你好了,他给你设宴,好好去去晦气。”他又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僵,“我……也会去。”

    言玖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等卓唯请客,等了好久了,不过这事是我承了情,该是我来请客才对,自然也是要叫上少白兄的。”

    闻言,安少白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也太好哄了,可言玖夜不过是淡淡地笑了笑,这笑意又被收了回去,就连目光也变得有些飘忽,不敢再看安少白。

    能被这样一个人喜欢,还如此迁就,她真的何德何能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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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介绍:
【一句话简介】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冤家必相见。
——————————————
江湖人笑谈,当世张狂辈,千障君白,浮海一夜。
她是浮海阁的阁主,浮族的少主人,七千里镜海的玖夜殿下,十八岁那年,终于见到这个与她齐名的男人。
安少白:孤还缺个小侍女,瞧你长得倒还周正,嗯?
言玖夜:本姑娘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倒不如美人你跟了我,纵使年老色衰我亦给你安排好去处,嗯?
言玖夜以为,一朝初见,是相看两厌。
安少白却觉得,这姑娘好一个牙尖嘴利,我喜欢!
【文艺版初见简介】
这一番初见,姑娘有趣,公子不慌不忙,写在戏里,是凭你小娘子几番诡计,公子自有打算,狐不语箭出处,草长莺也飞不得。
日后忆及,小娘子总少不得捶胸顿足,大自叹息,狐狸性子的公子就会在旁笑说:莫再打,本是个皮儿薄肉多的小包子,奈何出笼遭了冷气,就要成了个粗制的厚皮饺子了。
小娘子气上心头,悄悄往旁边撤了一步,憋足劲往公子脚面上踩,掐腰怒容,左右没了姑娘优雅的作态,吼道:你才饺子!你才包子!
【1v1,欢喜冤家,日久生情】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