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TXT下载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全文阅读

作者:燕九虞     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txt下载     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全文阅读

第一章 神医与姑娘1

    去年雪不多,今年春天稍早,刚刚似放了点春意。春时雨还未下,合川两岸的柳枝已经抽了点绿出来。

    晨起时的雾水微凉,凝成水珠挂在星星点点的绿色上,人们拨开早晨的薄雾,开始一天的劳作。

    一河寂水自庆陵往东,把九州大地分了南北。上游罕见人迹,中游恰巧经过武林风雨地,下游水网密集,有诸多渡口。

    南向金陵,燕桥虽是一小镇,却因背靠南北有名的药集,故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在略有苦意的药香之中能遇见四海的来客。

    客人都道千古药镇一燕桥,连神医沈家都在此落户,临庄外台阶上的青意也似沉淀岁月悠悠,百年生死。

    然而这日,燕桥却出了桩蹊跷的人命案。

    是时农时,不是天干物燥的时节,燕桥渡口叫卖瓷器的吴老汉家却着了火。大抵是在黎明时分燃起的,恰在人最疲累的时候,等邻居发觉不好,赶来救火便已经晚了。

    燕桥虽小,却因特殊,也设了衙门。不多时,便有官差赶到,先是帮着救了火,再进去查看,才发现这吴老汉一家竟无一人生还。

    这火从厨房燃起,吴家一家五口,三个大人都死于此处,尸骨化为焦炭,搬运时稍不小心就可能化了灰。剩下吴家儿媳和一个婴孩尚在房中,死于窒息,好不凄惨。

    住远住近的人听闻此事,不管是否相熟,都怀揣着善意来为五个同镇的人送行。人群之中也不乏外地的客商,在路过时听闻了情况,也不由得投来唏嘘的一眼。

    人世间最难预料的便是生死。

    但捕头却觉得不对劲——一场大火,若是困于屋中来不及逃生,倒还有些可能,但就这么一处农家小院,院墙低矮,邻居竟然没能及时发现此处异样,而吴家的房屋也不过是土坯房,门还是木板的。捕头看过周边人家,大多都是一副薄薄的木板门,抬脚一踹就能破门而出,这吴家三个大人,竟生生困死在厨房里。

    虽然现场确有挣扎的痕迹,但……

    不对劲!

    捕头皱起眉头,心道难道是仇杀?

    他走进屋中,想要寻找出蛛丝马迹,但这时捕快来报,说是查到吴家一些情况。

    原来,这吴老汉妻子在前年生了场重病,为了治病,吴家将家中亲友都借了个遍,邻居也作证说是今春就有吴家亲戚前来讨债。而吴老汉一年辛苦也不见得能够攒下零头。

    捕快猜测:“许是他觉得没活路了,一时想不开?”

    “所以拉着一家去死?”捕头依旧锁紧了眉头。

    此事有据可循,推测也看似合理,但他就是觉得有些不对。

    这时有一人打着扇子从人群之中冒出头来,似是没看见衙差的封锁,大摇大摆地走进吴家小院。

    他一身灰锦的旧衫,看似不起眼,却是个来头不小的。捕头一见他,抬手阻止了底下人的呵斥,上前拱手,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沈三爷。”

    这来人正是当世神医,沈家家主,沈叔奕。

    他摇着扇子,权当是回应了。

    “三爷怎么来了?这地方着实脏乱了些,怕是怠慢了三爷。”

    沈叔奕摆摆手:“我听闻此处出了灭门案,好奇过来瞧瞧是怎么个灭门法。”

    他说完也不管旁边人的脸色,先是看了吴家几乎化灰的那堆尸骨,又转身去看留有全尸的吴家儿媳和婴孩,斟酌一会儿,还是摸出了一根银针,在那两具尸身上查看了一番。

    他轻笑,说不出是蔑视还是冷:“在燕桥用毒,又不全遮掩了,是以为我沈叔奕老眼昏花糊涂了不成?”

    捕头听了他的话,满面震惊:“用毒?”

    晴天霹雳都不如他这话来的震撼,直叫人如被当头一棒,回过神来又背后生冷。

    捕头的直觉被证实了,但“毒害”?!乖乖,他没经验啊!

    “三爷,仵作并未在这两具尸身上查出有何毒物,大火起时,她们也确实还活着。这……”

    难道是什么能够使人失去力气的药物?不,不对呀,屋中是有挣扎痕迹的,仵作也确实未从这一家子身上探查出什么药物痕迹,这又如何解释?

    燕桥上次出人命,是个外地客商带着他怀孕的外室,被自家夫人千里追来逮个正着,争执之中将那外室的肚子弄没了。若是这吴家的案子不是意外真是人为,还不是普通放火,是下毒之后再放火,用的还是难以察觉的毒,这该是多恶劣。

    这世上真会有如此恶徒,跑来燕桥这么一个小地方,用这样的手段,杀一个普通老汉一家人?

    沈叔奕却对此毫无兴趣。他捏着那根看似没有丝毫变化的银针,仿佛这上面有什么宝贝,比人命关天的事情还高了去了。捕头竟还听见他囔囔道:“这么少见的东西,用在此处,真是浪费。”

    旁边几人,脸色都有些不好。

    捕头硬着头皮再一问。

    沈叔奕收好东西,回以疑惑的一眼:“这不是你们的责任所在?怎么,还是说怕我看走了眼,误导了你们?”

    捕头连称不是,不敢再疑。

    沈叔奕显然心情不错,打着扇子走了,与捕头擦肩而过时,低声道:“这事情,本该同你们普通人远着,就是你不怕死去查,也是什么都查不到的。”

    捕头苦着脸,眼见着沈三爷离去,从他的话里,大概猜到这是与“江湖”有关,可依旧不明白一个普通老头会和那个腥风血雨的世界有什么牵连。因为沈叔奕心情好的一句提点,或者说警告,他连一句追问线索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燕桥山好水好,沈三爷住在镇外山上的临庄里,庄子外头有一百零八级台阶,每年跪死在上头的人还少么?哪怕他手指缝里漏出了点东西,也叫人不敢过多奢求。这从来就不是个能轻易与人方便的主。

    就是所谓神医无情。

    这一桩衙门的仵作验不出来的“毒杀案”,虽然没人怀疑沈三爷的话,却奈何真的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衙门也不得不将此案束之高阁,徒积灰尘。

    那潇洒的神医才不管这些,趁着天气晴好,换了身衣裳赶着去和姑娘喝酒。

第二章 神医与姑娘2

    沈叔奕打着一柄竹骨扇,笑如春风般。靛蓝君子烟罩衫,竹绣灰底的春裳,二十年前就有人说他似从诗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是画师心里的倾慕,现在过了四十岁,岁月却像是偷偷漏过了他一样,明明该是初显老态的年纪了,他却还是个翩翩公子的样子。

    可他眉眼看来也不是那么的和蔼,还有几分嚣张肆意,可以想见他年轻时候更甚的少年轻狂。

    酒桌那头真正年轻的姑娘穿着一身上好的锦云绣。锦云是云白底深墨衣,墨色延展,是水,是云,是柳枝,衣裙下摆缀着点点墨绿拟作堤岸——用的竟然是细碎的绿色宝石——岸边一处陋亭,看不真切,却能让人想起金陵最负盛名的送别亭。

    巧的是这酒楼用的杯盏上面绘着青柳枝和粉艳的桃花,应着春景,也映着姑娘的手腕白皙纤细。

    沈三爷邀人见面,总也离不开老本行。话还没说上两句,酒倒了也没喝,就先让言玖夜把手伸出来,说要给她诊一诊脉。

    言玖夜虽有些诧异,但还是照做了。

    沈叔奕的手指搭上去,白腕长指,换了别人总能品出些旖旎的意味,但沈叔奕成名二十余年,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这个,而不巧的是,让他亲手摸过脉的人,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反而会让人觉得晦气。

    这倒让他起了几分作弄的心思,可一见言玖夜的神色淡淡的,她另一手端着酒杯,本来只说是出来喝酒,现在被沈叔奕打断了,难免有些不耐。

    言玖夜并未掩饰这一点,生死玄妙事,她倒更想赶紧诊完脉喝酒……

    沈叔奕便没由来地一怵,乖乖按下了心思。

    因为沈叔奕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规矩严苛,除了一些老友,他只对姑娘有多的几分耐心,故而他这一辈子摸过的倒也多是姑娘的脉。

    往常他摸得都是凝脂般的肌肤,而现在他看这姑娘的手明明纤细有力,摸得出江湖儿女练武的底子,却透出一分虚,那袖口的暗红金丝衬得她手腕近乎苍白。

    看着脉象,他想她倒是个怕冷的窈窕女子。

    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过了,沈叔奕诊完脉,不慌不忙端起酒杯打量起言玖夜来。

    酒楼临水,他们坐在临窗视野最好的地方,窗外迎着寂水上往来的船只,还有远山的青绿,言玖夜望向窗外,却不是在为燕桥的好风景出神。

    沈叔奕看着窗外飞来过去的信鸽,现下都不见有个停止,言玖夜匆匆瞥过侍女展开的信笺,提点一二句,直把他这个神医晾在一边。

    这些信笺沈叔奕是看不到内容的,但大概也能猜到,不由得有些咋舌,言玖夜开口闭口怕就是千万两银子的买卖,也依然神色极淡。

    等沈叔奕听见一句似“天凉王破”的话,他诧异地看着她。这姑娘冷漠又张狂,一句话就要人倾家荡产,全然不避讳这个人现下正在临庄做客。

    若是在二十年前见到这姑娘,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沈叔奕笑笑,怕是做朋友之前就要和她打上一架。

    如今他们也不过才是第二次见面,这第二面见得不太如他的意,却反而让他觉得这姑娘有趣。

    至于旁人嘛,沈叔奕问她:“屏盛的东珠一直是越国的皇家贡品,百年的老字号了,北朝也有不少贵族爱用他们的珍珠首饰、珍珠粉什么的,你这下手就是断人的生意,是绝人后路啊。怎么,是不是他们碍着你挣银子了?”

    浮海阁的生意做的极大,涉猎甚广,如今富可敌国无人不知,早已是个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生意场上或许是明枪暗箭,大家心里想不是你搞死我,就是我搞死你的,但就连他家的小卓唯都学会按耐下性子里的尖锐,变成了如今这样八面玲珑的模样,这姑娘还这么张扬,手段狠辣,这般狂妄?

    虽说她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好奇你庄子上那位客人今后的退路,反而更关心这其中的珍珠生意?”

    言玖夜抬起手,身后的侍女便为她戴好了暖玉镯子,看的沈叔奕轻佻地牵动嘴角。

    “莫不是担心他付不起诊金?还是说神医你也喜欢用些珍珠粉,来保你的青春美貌?”

    “不喜欢,我又不是女子,非要用那玩意儿把脸弄得好看。”是了,他何时关心过旁人的死活。“只是觉得你这手笔之大,免不得让人瞠目结舌。”

    “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他们的生意做大了,偷偷做到了我的地盘上,为他们采珠一事已经弄出不少人命,我若不管,总显得有些薄情。”

    “你倒为人着想,看不出来。”

    “倒也并非全都为此。”言玖夜眉一紧,瞳中浮现出一抹厉色,说,“我和金陵卿家的卿明月有仇,听闻她最喜欢这种沾着人血得来的东西,我能让她如意了?她不痛快,我就痛快的很。”

    沈叔奕失笑。她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人倾家荡产,原来是缘起两个姑娘的私仇?

    这话说出口来,是说的人疯了,还是她以为谁都可以像她这样骄狂,连这样的理由都相信?

    接着言玖夜又说:“不过就算不是为了私仇,只是偶然遇上了,同我没有关系,我也是要管一管的。你说看不出来,为何看不出来?难道我就这样面相不好,太似恶人?”

    “怎么听说你最爱凑热闹,哪里是个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

    “比那些只会嘴上说说的伪君子要好得多不是?就好比你今早,话才开了个头,却不肯全说,留下一个烂摊子就走了,可别说你是赶着来和我喝酒?”

    “你也知道了?”

    “闹得这么大,很难没有听闻一两句吧,比如某个神医,面对别人的尸骨,竟还可以笑出来,说是无情,别人倒觉得你可怕得让人汗毛倒立。”

    沈叔奕挑眉:“只为这事,便对我态度不好了?”

    “这事情还不够?你可知道你一句话吓走多少人?我往燕桥走一趟,又不是专为你来的,平白让我多出那么些麻烦,不对你生气还能迁怒别人?”

    “原来如此。果然是商人重利,不过也巧舌如簧。我可不信你手底下那么多人,会需要堂堂阁主亲力亲为。你们浮海阁又不参与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只管金银,我以为你只需做个富贵闲人。”

    “谁说商场就不如江湖险恶?自然不像神医守着百年家业,得以四处逍遥。天下熙攘皆为利,我这做头的不干活,只怕底下人也多有惫懒,再说有些事情还是亲自问过为好,处理不当,怕是有祸事。”言玖夜笑笑,“说我重利倒也没错,只是这世上谁不是为自己呢?”

    “你这样笑,倒真像个老狐狸。”

    “这你可坏心,我这么小,明明还是只小狐狸。”

    沈叔奕自有道理:“你可知道你现在气定神闲,不管嘴上说着什么,一双眼总是平静无波,甚至让我都有些害怕。这可对不上你在江湖上的名声——胡搅蛮缠、是只不让人省心的小狐狸?我看不对,你就是只老狐狸。”

    言玖夜本想端酒喝,闻言一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那许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累了,又或者神医你见多了美人,才觉得我显老。”

    沈叔奕一噎。

    言玖夜显然在故意曲解他的话,末了又嘲讽他:“什么平静无波,难道你比寻常男子好看那么一点,我就要给你抛媚眼看,不然你还不舒坦了?”

第三章 神医与姑娘3

    沈叔奕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先是顺着话说自己老了,接着下一句又直往他心窝子里戳。

    这姑娘总是出人意料。

    不过说到美貌,沈叔奕倒忍不住打量她——墨裙黑发,明眸皓齿。容貌不是那种极妖艳的,也并非小家碧玉的柔顺。沈叔奕想了想,觉得这姑娘倒是当得起“清艳”二字,总能讨人喜欢。

    但确实不是他沈叔奕会喜欢的女子的模样,即使她眼睛里明丽似有春光。

    言玖夜敲了敲桌面,道:“神医在想什么?你还没说给我诊脉的结果呢。”

    急急忙忙约人出来喝酒,酒还没喝上一口,就莫名其妙要给她诊脉,言玖夜都还没讥讽他这番动作惹人晦气,结果他倒还发起呆来了。

    “这儿不就是我与你主仆二人,不想你,就是想着你身后这位漂亮的侍女了。”说着,他看着言玖夜,笑颜一直未褪。

    他似笑非笑,总有小姑娘为这神情颠倒,他也常常借着好看的模样语出调笑。叔伯辈的人了,总爱调戏小姑娘,哪怕是善意的,也着实猥琐了些。

    但是连沈叔奕都不把她当做寻常人——言玖夜确实不是——她自然是没有半分变色,盯着沈叔奕眼神里的那抹好奇,她转着酒杯,问道:“我倒要问你,我拜访沈家是为了我的小侍女,你留下人说是要调养,却跟来燕桥给我诊什么脉?”

    沈叔奕满身无赖劲,浑话张口就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沈某人对你一见倾心,正好我临庄还缺一个有钱又漂亮的当家主母。”

    言玖夜笑望着他:“又不是第一次见了,神医这心倾得晚了些罢?”

    “见了第二面,谁说不能对你一见钟情?我越看你越觉得满意不行?卓唯也是藏私,这么一位美人不早点带来临庄给我看看。”

    话说着,言玖夜却把酒杯放在桌上,从窗外刚飞过的鸽子腿上摸下一个小竹筒,一边看一边道:“还是说正事罢,我虽然出门赴约,可你看,我不是闲人。”

    沈叔奕目光一转,落到桌上,见那酒杯已经崩出了裂口,却还不怕她,笑道:“我方才观你内息,确实是少年英才,江湖中也少有如你这般天赋异禀之人,可惜凭你意气作风,这身子骨能支撑几年?”

    言玖夜接过侍女端来的新酒杯慢慢地饮,好似没听见一般。

    “啧,真是好奇你什么时候死。瞧你这脉象我都惊讶,破而后立保下命来,一个不小心还得往鬼门关走一遭,这些年过得不痛快罢?”

    不知是否是沈叔奕故意的,还是他见多了,生死这样沉重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他嘴里说出来,再看他嬉皮笑脸还不忘抛媚眼的样子,总莫名地叫人心里一紧。

    他顿了顿,忙说:“我说错了,你哪里是不痛快,你是每时每刻都在痛啊。”

    言玖夜身后的侍女往前踏了一小步,眼神很是凌冽。

    却见言玖夜不慌不忙,也真忍住了没泼得这个老不正经一脸的酒,道:“没死,无妨。我都活了这么久了,难道因为你今日说我快死了,我就要终日惶惶,忧心如何续命?”

    “难道不是?我可是当世神医!”

    绝对算得上“铁口神断”,说人生便生,说死便死。

    言玖夜白他一眼,讥讽道:“说我快死,却连我喝酒都不劝的神医?”

    “那是本神医看出来了,你喝酒不过为了压住经脉上的疼痛。低效的法子,却又别无他法。”沈叔奕不屑,又倨傲道,“十年前你若是来找我,那里需要承受这般经年的痛苦。”

    “不说十年前,你现在老了都不怎么与人亲近,当年我要是真拖着一口气来求医,一定被你几大不管的规矩困死在临庄门外。”言玖夜没有冷眉冷眼,却也是淡了神情,“寂水过武林腹地,也不见川上多血水,你临庄外一百零八阶多少人仰求,一句不救,那水中可要多多少冤魂怨鬼。”

    “神医,你一贯绝情,何须装好人呢?”

    “也对。但是我真的想来治一治你。江湖险恶,变数太多,你如今都不能多动内息,不过仗着一身轻功逍遥罢了。你想不想一绝后患?”沈叔奕嬉笑,“沈某人帮亲不帮理,既然你是卓唯的朋友,我也勉强治上一治,但谁让你又如此有趣,和我的胃口,我还非得给你治好咯。”

    言玖夜挑眉:“当真?”

    谁知沈叔奕说:“你又不是真的马上就死,我得神医之名已有二十余载,不就是点小毛病。你要是在燕桥多住些日子,我研究研究,必把你治好了。”

    “怕是小毛病好了,平白给你试药,又得了大毛病。我不傻,不必。”

    “我哪里是那种学问不到家、光知道找人试药的半吊子?给我试药安全的紧,再说,你在金陵不是才惹了不小的麻烦,不正好在我这里躲一躲?”

    “你?”言玖夜没忍住笑。她先前便觉得,沈叔奕就像是只雄孔雀,整日里不做正事,就知道搔首弄姿,还偏要听旁人的称赞。

    “我!”沈叔奕颇为自恋地一展纸扇,道:“燕桥临庄,神医沈家,你放心去问,黑白两道谁敢不给面子。”

    “我不给面子。”话说着,言玖夜问着他那扇子上传来的味道,嫌弃地撇过头去,“我当神医怎么会大清早地就出现在燕桥,原来昨日在春乡里逍遥。怎么记得换身衣裳过来,却不记得换把扇子?”

    说罢又投去疑惑的眼神:“燕桥人来人往虽然多,地方却实在小,我是没见过有什么绝世美人。镇子上也就一间青楼,唯一能够出来撑撑场面的姑娘都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而据我所知那都不是你的。难道神医有什么特殊的喜好?”

    “都说是知己了,人生难得一知己,我怎么乐呵你管呢!”想来是她的话真恼了沈叔奕,这人又一副轻佻的样子,反击道,“你牙尖嘴利,侍女也凶巴巴的,倒是那个小姑娘最合我的眼缘,你要愿意,多少聘金我都给,八抬大轿迎进沈家做夫人,怎样?”

    老狐狸叼春枝?

    “可以呀。”言玖夜微微眯起眼,突然凶道,“要你项上人头!”

    “你们浮海阁还带收集人头的?那可算了,给不起给不起。”他捂着自己脖颈,嘴上叫的惊恐,眼神还带笑的,“窈窕女子君子当求,我可算知道卓唯不拐你回家的缘由了。”

    “卓唯人正,端的是君子,若不是信得过他,你又是长辈,也许我早就……神医,只能说还好你我不曾年纪相仿。”言玖夜说到这儿便打住了,只是眼神里透出些许鄙夷。

    为人不正经也便算了,老不正经的,谁能一直端着好脸色?她的脾气一向不好。

    “噫,我倒还是托了那小子的福?那好,不治就不治,记得半个月后来接你家小侍女!”说完沈叔奕便走了,靛蓝如烟,竹绣潇洒,这人就像他的衣衫那般让人抓不到形影。

第四章 神医与姑娘4

    大碗茶有别韵,酒中上品也多是糟糠所酿,寻常小店,酒却出乎意料的好。

    言玖夜端着酒杯细细地品,眉眼间的刀锋锐气淡了不少。

    别看方才两人对话有些针锋相对,但其实她不太在意那老不正经的神医所言。

    谁不爱美人?江湖之中还有人列了份名单出来,起个名字叫风流榜,都是少年有为的公子或少侠,沈叔奕一把年纪,嘴上说着老了,行事还是年轻时候那样,倒也破例算他一个。

    当然,她来的时候问过卓唯,如果自己没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怎样的度不会让他回头挨骂,那个做侄子的表示自家叔叔老不正经,不必管辈分,要是发疯那更简单,怼他不用留面子。

    有这句话,相当于言玖夜有了“免死牌”,说话自然没了拘束。

    可怜沈叔奕怎么也想不到是自己侄子把他给卖了,走了之后没绷住表情,回家路上一直神神叨叨地忧心自己是不是变得不好看了。

    不免落下几滴鳄鱼泪。

    “主子你这么毒,沈庄主倒还比上回多呆了两盏茶,只是这回提到疏妜,你真放心让小丫头一个人留他那儿?”身后侍女上前来给她斟酒,话里意思说是询问,那神情到更像揶揄。

    言玖夜低头看酒碗,道:“他那么多美人知己,哪里真会看上一个孩子,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孩子,才会这样喜爱疏妜罢。”

    “我倒觉得他是个疯子。”

    “是个才惊艳艳的疯子。疏妜和我不一样,她天生孱弱,寿数有限,如今我们求到沈叔奕头上,他竟然接了,倒是让我放心不少。这世上也唯有他说试一试,人就已经救回了五分,我不求她能全好了,但至少要同正常人一般。”言玖夜一顿,“倒没想到他竟然一眼看穿我身上的问题。”

    当年经脉上爆发出来的大问题,因为实在是凶险,也并无时间可以供她浪费,所以只能铤而走险,用了一招破而后立,才保下命来,却还要经过长时间的调理,才能彻底解决。

    这些年身体里每时每刻的疼痛,虽不强烈,但这样针扎一样的疼也不能忽视,有时候动了内息,内力流淌过那些破裂过又勉强长好的经脉,传来撕裂一般的痛感,一路蹿进心脏里、脑袋里,让她几欲呕吐。就算是平时,言玖夜的背后也常常蹿冷。

    这毫无疑问是极为难受的,然而这么多年了,唯有喝酒能够麻痹一二。

    “主子真不想试试?”

    言玖夜反问:“我如今,有时间去试?”

    侍女便收了声。

    沈叔奕是有真本事,仅仅凭着一次诊脉,竟然能够猜出言玖夜经脉异样大概是个什么情况,想来他说“试一试”,恐怕是真能够一绝后患。

    但到底,言玖夜不是真的踩在死亡线上,浮海阁有世人不知的奇珍异宝,不然当初他们也绝不会给自家主子用如此粗暴的方法。

    “以毒攻毒”,他们是有考虑的。沈叔奕恐怕想到了一点,但也无法窥见全部真相。

    若是答应了他试药,又要担心是否会同他们自己的秘药有所冲突,又要防备沈叔奕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也太麻烦了些。

    侍女叹了口气:“千障谷也不输沈家,不知道主子你为什么就是这么不待见那位安少谷主,非得用了卓唯公子的人情来,也不肯问一问安少谷主。人情多难还。”

    “不不不!我才不和安少白做交易呢!”言玖夜一想起那个看起来就有毛病的安少谷主,浑身打了个寒战,“你是看他之前提出的交易白纸黑字,公平合理,我却觉得他人怪怪的,这回要是我去求他,指不定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对安少白的恶感……倒也不能说是恶感,只是这个人和她还未见过,尚且停留在书面的交流上,就已经足够让她把他归属于需要敬而远之的那一类人了。

    主仆之间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窗棱有一只颈上染了青色的鸽子停住,侍女无奈笑了,取下那鸽子的竹筒信封给言玖夜看:“青城这时候春景好,酒更是举世无双,城主大人又寂寞了,主子你去是不去?自然是去的,我多此一问了。”

    那信笺上的字是端正的楷书,末了一笔不知是否匆忙,笔锋上扬总有些风流,才不过寥寥数字,写的人却不肯规矩,偏要有一笔尽显他飘逸的笔法,又或许是写的时候已然微醺?

    青城城主,酒神陆青,每年总要约上“狐朋狗友”去青城喝酒。

    言玖夜算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春天的时候,他是不管天南地北,都要把人叫去的,以全他俩的“兄妹之情”。

    “这才什么时候,陆青的酒少说还要月余才能出窖,不过是哄我快些过去听他唠叨。”言玖夜看了那信笺,也有了些笑意,但很快收了,“他一来信,我就要巴巴地赶过去?”

    侍女又问:“那主子?”

    言玖夜想了想,道:“左右过去也要些时日……连皌,你便留在此处收账,记得到时去临庄把疏妜接回来,我带陆离先去金陵走一趟。”

    侍女似觉得有些不妥,但也只能道了声“是。”

    近午时的时候,言玖夜回到渡口,浮海阁的楼船停靠在此处,数十名船工正在将货物搬上船。

    管事春叔正带着属下清点,远远见言玖夜过来了,连忙上前去,道:“主子怎么想起要回金陵,还不带着人,怕是,怕是有些不妥。”

    他已经收到连皌传信,一看主人又要去蹚金陵的那锅杂烩,当时就觉得不好。连皌没法阻拦,他不过仗着有些年纪,也不敢把话说得重了。

    “怎么没带人,不是带着陆离么?”言玖夜笑,“春叔,我知道你们担心,但金陵那两家我当初既然敢招惹,就不怕他们报复。谁还能在我手上讨到什么便宜么?”

    “陆离那小子能做什么,不添乱就是好的了!”

    “有春叔调教,我再放心不过,怎么倒是您,还不相信自己的本事么?”

    春叔还是不同意:“总要准备万全的,主子您不带连皌也不带疏妜,只带着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那是他照顾您还是您照顾他?”

    “没事的,带他回去亲眼瞧瞧。当初我答应他帮他报仇,总要让他自己瞧个结局,不然全靠我一张嘴说,不说他信不信,总显得我敷衍呢。”

第五章 陆离

    等上了船,角落里冷不丁冲出个小团子,言玖夜当然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但她没有动,任由对方抱着自己的腿不放。

    他不大个人儿,手臂收紧,也箍得言玖夜生疼。

    春叔登时数落了一句:“还不快快放开!见了主子不问好,这是什么样子,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

    “春叔。”言玖夜无奈只能安抚他,“他还小呢,也不要太严厉了,我看这样就很好呀,他抱着我不放,不是代表着我讨人喜欢么?”

    紧紧抱着不放开她的腿的人正是陆离。

    他还不到十岁,小小软软的一团,之前被木棍打折的腿还有些跛,身体的重心几乎全压在另一条伤势稍微轻一点的腿上,却不能减少多少痛苦。

    言玖夜弯下腰扶着他,仔细看了看他的伤,腿上的伤是最重的了,脸上也有,用了最好的伤药没能全消了痕迹,在额角和脸颊上各留下了一道疤。

    言玖夜对他,全然没了当初的冷待,轻声细语地问他:“专在这儿等着我回来呀?”

    小孩沉默地点头,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被春叔瞪了一眼,也犹豫了许久才放开了言玖夜的腿,转而死死抓着她的衣角,任谁对他瞪眼都不放。

    当初他被言玖夜捡回来,惊慌如幼兽,只知道哭,什么都做不了。江南水乡出美人,小孩子更是雌雄莫辩的时候,这身上狼狈的样子倒还给他增了几分凄美,叫人怎能不爱怜。

    但言玖夜斥责了几个喝醉酒说胡话的船工,又把他交给春叔,叫春叔教他一切。春叔是个面慈心善,要求却很严苛的人,短短十几日,陆离仿佛脱胎换骨,却又觉得自己仍旧是个无用的孩子,生怕言玖夜说不要他。

    黑暗里没见过光的人,会有飞蛾扑火一般的疯狂,他不同。他尚且还有过几年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里有温柔的家人,也亲眼看着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而后惊慌地被拖入黑暗,因为没有学会顺从,挣扎得满身都是血。

    家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世界好像是冷的,没有一个好人,所有的红色都是血,所有的白都代表着丧事。

    陆离不知道他满怀仇恨幻想复仇,实际上却是浑浑噩噩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过了多久,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他的脑子里充斥着暴虐而无助的想法,除此之外的一切他都不在意。

    直到他又见到了光。

    那时正值深夜,红尘里的烛光依旧冷漠,言玖夜出现在他面前,就像是一柄劈开夜色与浮华的刀,笑意清冷。

    但他仿佛触碰到了温暖,像是小兽归巢。他明明知道这不会是很长久的,也不会独属于他一个人,甚至温暖本身都带着目的性——世上绝无绝对大公无私的人,哪怕目的性不那么强,救命之恩总要回报。但他从此开始惧怕放手。

    有过温暖再跌入黑暗的人,等到再次回归正常的世界,会比飞蛾扑火更克制,但心里会更疯狂。

    言玖夜将小孩的模样看的一清二楚,但没说什么,只问了他身体恢复的如何,最近又学了什么,学的怎样。这些事情她明明可以问别人,但还是选择问他本人,叫他心里一热。

    而后,言玖夜说:“我们马上回金陵,我答应你的事情差不多都做完了,我带你去看。”

    陆离的眼中立时如燃了火焰一般。

    “记仇是件好事,说明我没有救一个白眼狼回来。但是你也要记住,不要因为这些仇恨改变你自己,此事了结之后,就给我全忘掉。人的心很小的,如果你依然只记得仇恨,就不会珍惜所有美好的东西,我不愿见到这样。如果将来你变坏了,我就不要你了。”

    陆离似懂非懂,只听见一句“不要你”,就急了,连忙答应:“我不坏,你别不要我。”

    言玖夜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很是郑重地说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太明白,你只要记住,我不需要报答,也不缺你的报答,但你这条命从此属于我,所以我的话哪怕你听不懂也要照做。”

    陆离点头。

    言玖夜笑了:“很好,那么首先,你要乖乖养伤。我想把你交给春叔,让他来照看你、教导你,你要听话,他虽然严厉了一点,但不会害你。”

    陆离飞快地瞄了眼春叔,瞧见他有些黑沉的脸色,又“唰”地挪开视线。

    言玖夜看看他,又看向春叔,无奈道:“春叔,干嘛这样吓他?”

    “太弱了,不只是身体弱小,性格也懦弱。”

    春叔对陆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这小崽子没有一处如他的意,但到底他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尚可,如果可以不要这样依赖别人,倒是勉强可以考虑把他收了管教管教。

    言玖夜可以强令春叔收下陆离,但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她不欲强求,只问了一句:“可以先把他收下么?小陆离这么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春叔连连摆手,道:“这小东西怎么当得起主子这般,您一句吩咐,我必当办好了。”

    言玖夜摇摇头:“强求不好,如果你不愿意带他,放他在船上将养些时日,我让连皌另找人来。”

    春叔犹豫道:“教个小孩的时间还是有的,倒也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怕辜负主子期望。”

    “若是旁人说这话,我便信了,春叔来说,怕是我在梦里。”言玖夜笑道,“再说我哪有什么期望,又不指着他将来能成什么大事,学上点防身的功夫,有一门手艺傍身,就足够了,总不能我将他带出来,反而断了他自己下半生的路。”

    “若是他自己上进,也是好事,春叔你只要抽出点时间,教导他不要走歪路就好。”言玖夜拉着陆离走到春叔面前,对他说,“以后春叔就是你的老师,你要尊敬他,乖乖听话知道么?”

    陆离被言玖夜牵着,和春叔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一会儿,直到春叔点头同意了,他才低下脑袋,低低地喊了声“老师”。

    然后他抬头,正对上言玖夜笑意盈盈的眼睛。

第六章 冷血

    言玖夜缓步走到底舱,这里其实有一半位于水下,故而在白日,也很阴暗潮湿。打开位于地板上的小门,外面微弱的烛光照进去,只能停留在小小的一块地方上,视线之外都是黑的,有些阴森。

    里面隐约有人隐痛的呼吸声,春叔打着光给言玖夜照亮下去的梯子,而后又帮着关上了小木门。

    他守在这里,就像是个阴影中的幽灵。

    往里要走过好长的一段黑暗,在更里面的地方,还有一盏微弱的油灯,灯火昏暗,甚至让人觉得,这不过是在黑暗里呆久了,所以看见了光的幻影。

    有个人影伏在地上。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折断了,痛得浑身抽搐,哪怕不见血也能感到一丝血腥残忍。

    他听见脚步声,微微抬起头来,若是燕桥的捕头在此处定是要大吃一惊的,因为这个满头冷汗的老人竟然就是应该已经在那场蹊跷火灾中丧命的吴老汉。

    当然他现在再也瞧不出唯唯诺诺的样子,他虽然疼得脸色发白,一双眼却像是藏着恶犬,或者暗处里突然伸出的一把刀。市井小民的模样像是坏掉的面具,被撕掉了。

    言玖夜慢慢地走过去,恰好停在油灯有限的光照范围之外,只露出一双绣鞋,以及一双藏在黑暗里的冷漠的眼睛。

    她说:“从我的人发现你的行踪,到你杀掉全家,又用一具从河里捞上来的尸体来伪装自己死亡,这之间也不过是过去了一天的时间。一天前,你们还是家族和睦,三世同堂,为了老妻的病,你可以低声下气地求人借银子,然后每天辛劳去还钱,但一天之后,你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只为了给自己逃走争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时间。呵,我有点好奇。”

    吴老汉狠狠地喘了一声,他仍然记得他下毒之后,看着“家人”无助地倒下,以及他放火的时候,他们嘴里吐出的恶毒的诅咒,但这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么?

    “不过是捡来的几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日子过不下去了,人还活着,可我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不想死,所以利用他们,也算是让他们还了我当年救命的恩情,这不对么?”他很想牵起一个微笑来,但疼痛生生扭曲了这个表情,也让他心中生出许多怨恨,“如果你们没有找来,我们当然还是和睦的一家人,可以磕磕绊绊地一直活到老死。”

    “你自己做的选择,为什么怨恨呢?自欺欺人么?”言玖夜说罢,看吴老汉的脸果然更扭曲了,不由得笑了笑,“我没有要嘲笑你的意思呢,只不过想感概一下,浮族的血,果然都是冷的。”

    吴老汉脸色一变,变得苍白惶恐。但他转念一想,其实也没有过多的惊讶。说到底,除了一个浮族遗族之后的身份,谁还会特意来抓他这样一个老头?

    “我知道你嘴里藏着刀片,但从你被抓住,到我来到你面前,你依然还活着,这是否说明等下我问问题的时候,能够顺利地得到让我满意的答案?”

    吴老汉轻轻地笑了声,嘶哑的,有些癫狂:“也或许是我太不甘心了,所以想在死前瞧一眼你的模样,好知道到底是谁逼死了我,方便我到地府喊冤?”

    言玖夜道:“你不会。你怕死。”

    她看着趴伏在地上,形容狼狈的老人,声音不平不淡。

    春叔折断他的四肢,并非是要断绝他寻死的路,而仅仅只是一种刑罚的手段罢了。而吴老汉太怕死了,怕到宁愿忍受这样的痛苦,也不敢吞下在嘴里藏着的刀片。

    但他也没有将刀片吐出来,那片锋利的小碎片还是他从前用惯的匕首上折下来的,曾经沐浴过很多人的血,现在也因为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他嘴里也划出了几道伤口。

    “我想你会更怕我死。”他说,“我猜你们要从我这里知道的东西很重要,如果不是,想来你们也不会浪费这样多的时间。”

    “你又怎么知道?不要把你想得太重要了。”言玖夜笑了,“不过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如果你愿意开口,我可以承诺放过你一条小命。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吴老汉沉默良久,问:“你想知道什么?”

    他依旧心存一分侥幸,希望对方知道的不多,会将他列作不太重要的小喽啰,问出点东西就能被放过。

    “这要看你知道些什么了,不过,我想你需要我给你开一个头?那么,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吴老汉有些愕然:“你捉住了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这当然不可能!她方才也说“浮族”,所以随之而来的不是狂喜,隐隐的,吴老汉觉得有些恐惧。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这回的声音毫无起伏,察觉不到感情,就像是拂去衣服上的灰尘那样轻描淡写,又带着不容拒绝不容说谎的强硬。

    仅仅这一句就让吴老汉有些颤抖,明明她没有透露出什么,却让吴老汉不敢去想对方知道多少,但是瞒不过去!明明都没有和对方正面对上,所谓刑罚也不过是折断手脚这样低等的折磨,但他就是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蓦的变了,牙齿间都在打颤:“你……你从九州之外来?”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只是镜海的里的一只水鬼,生来无名,死了也不该有人记得,怎么会在过去这么多年之后,还有人会从镜海的那一边过来,找到了他?!

    “不!不可能!我的存在全无记录,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你怎么可能找到我?!”

    浮族去了镜海的那一边,但九州一直都存在着遗族,若说是被九州人知晓存在,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但九州之外,镜海的那一边?光是想起他们的存在,吴老汉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他像是疯了一样挣扎起来,但是因为双手双脚都已经被折断了,倒像是可悲的虫子在地上蠕动着,垂死挣扎。

    黑暗里有利器出鞘的声音,继而是一道冰冷如月的光,油灯微弱的光在那一瞬间仿佛更暗了。

    吴老汉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但没有。一柄细长的短剑插在他的眼前,他呼吸停了一瞬,昏暗的灯光下,他不自觉眯起眼来。剑身中心的菱格暗纹贯穿始终,说是剑,长度倒更像是匕首,也没有护手的镡,因为它的主人在使用它的时候丝毫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划伤。

    “我愿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因为他们一般并不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就能够给出让我满意的答案。看来你心里藏着很多东西,也从未忘记过,这很好,但请你不要这样聒噪,好么?”

    吴老汉死死地盯着那柄剑,恐惧像是烟花一样在脑海里炸开。时隔近二十年,能够拥有这柄剑的人,绝对不会是普通的族人,也不会是长老的手下,是她,竟然是她。

    “竟然是你啊,王女殿下。”

    这一瞬间吴老汉仿佛老了十余岁。

第七章 疯子1

    千年前,传说还在神纪时代,妖魔人神皆行走于大地的时候,九州有古荒国。

    荒国八百年,神明远去,妖魔消散,神纪时代走到末尾,人族起了祸及九州的战争。据说,那场大战持续十数年,无数生灵加入这场看不见尽头的战争,打得九州崩裂,天幕上都是血一般的红色,土地上也都是残存的血肉和白骨。

    荒国的末代王女宁歌以身祭奠荒国最后一个神——一个在巨龙白骨上诞生的冥界之神——付出生命和灵魂,才得以保留住国中百姓和王室血脉。这些留存下来的人,最终又演化为四族,各自隐世,但传说中,他们之中有一族守护着王女的陵寝,以及荒国的宝藏。

    这个传说给九州带来了新的血腥杀戮,过了千年,四族的痕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浮族也终于被贪婪的世人攻破城池,残存下一些人逃至镜海的那一边。却有更多的浮族族人被留在了九州,勉强活下来的,又没有被捉去当奴隶的,隐藏身份分散于九州各地,成了遗族。

    吴老汉就是其中之一,年轻的时候,他对镜海的那一边充满向往。他生活在极东之地,家门口就是悬崖和海,和鸥鸟做了几代的邻居,他的父辈们也都说,他们就像是迷路在外的鸥鸟,归巢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然而等他真正得到了“回家”的机缘,才发现成为镜海中的水鬼——浮族最低等的存在——对于他们这样的遗族来说,竟然是最好的前程。

    吴老汉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身份和容貌,在镜海浮沉整整十年,把包括恐惧在内的所有感情都磨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浮族绝对的忠诚。忠诚的水鬼才有资格重见天日,他又一次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上,最后被浮族的王女殿下挑走了,做她麾下数百个影子之一。

    但随即吴老汉发现,他不过是又踏入一个困局。

    “那是你的母亲,听长老们说,她是浮族十几代继承人中,最强的一个。”吴老汉幽幽地说,“也是最疯狂的一个。我跟着她,像是跟在一个恶鬼身后,她暴虐、弑杀,有时她因为生气而杀人,有时也会为了高兴的事情,随手就杀一个影子用来‘庆祝’。她令我想起了恐惧。”

    言玖夜道:“我想你更觉得恶心。”

    吴老汉笑了笑:“是的,但是长老们多年来的教育很有成效,我依旧跟在王女的身后,唯一的挣扎,只是尽量让自己成为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影子。这样我能活得更久。”

    “你活下来了。”

    “你也抓到我了。”

    故事才开了头,还要继续往下说。言玖夜的生母,前代王女殿下就如长老们所言,是历代最强的一个,也如吴老汉所言,她很疯狂。浮族实行的是多人继承,身上留有王族血液的人,无论男女,皆有可能为王,长老们则各自选择一位继承人为主,辅佐他们,一直等到成年继承人的数量足够了,或者最年轻的一位成年,便会开始血战,留到最后的即可称王。

    但言玖夜的母亲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就已经拎着剑把长老们杀了一遍,几乎要废除这个血腥的继承制度。

    她活着的时候,浮族唯她独尊。

    “因为她,你出生就是王女。那时候我还在浮族,亲眼见证她杀掉反对的长老,用这柄短剑把你的襁褓插在王座之上,说出一番对祖先大不敬的话,也没人敢反驳。”

    这些旧闻,浮族长老视为耻辱,自然没有人敢提起。但言玖夜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人人都追逐镜海的王位,她只觉得厌烦。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问:“那么你一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吴老汉哆嗦了一下:“死于强大。”

    说来也不是什么很让人惊讶的故事。浮族自从逃到镜海的另一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九州的繁华,族人痛恨当年攻城让他们失去家园的人,而那些人本就是因为贪婪才有此战,如愿得了浮族未能带走的大量财富之后,过了数年竟也发展的不错,更是叫人愤恨不已。

    过去几百年,每一代继承人都将仇恨深深地刻在骨子里,言玖夜的母亲也不例外。

    甚至,因为她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天性骄狂,看不起那些在九州上行走的庸碌之辈,便打算在她这一代彻底地了结掉恩怨,带领族人重回九州。

    可是等她单枪匹马从镜海那边闯进九州大地,无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并且心中全无仇恨,成了个与九州男人坠入爱河,弃族人于不顾的叛逆女子。

    “你的意思是,前代王女本为了复仇而来,却最终爱上了仇人之后,甚至还愿意抛却两方数百年的深怨?”言玖夜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事情皆有因有果,那岂不是说,她想出来的复仇手段就是让仇人之后爱上她,好让她能够窃取什么情报,或者干脆只是想着,在对方深爱她的时候,狠狠地捅他一刀?我当她有什么悍勇,还以为她会直截了当地宣战,原来也是一个跳不脱红尘的蠢物。”

    这真的太好笑了,是话本子里写的故事罢?堂堂浮族王女,真的这样没脑子?

    她因旁人诉说的可怖形象如今就像是被泼上了墨,她在言玖夜心里的样貌本就是没有的,如今更是可以说得上是面目全非。

    “那是因为,因为你的父亲。”吴老汉道,“王女殿下回到镜海,本想劝说族人放下仇恨,但她杀了几个长老也无用,最后带着我们这些影子又来到九州,去见你的父亲。”

    “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一直带着面具,很冷,让人不安。”

    那个时候,吴老汉还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他和其他影子一样,表面上不敢违背主人的意愿,只会在只有影子在的场合,小声地议论一下那位不露脸的“姑爷”。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王女殿下并没有说过,有人私下是听从长老指派的,也没能查出什么。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就像是雾中的幻影。”

    不知名的男人,陷入爱河的王女,这本该是一场“官家小姐爱恋仇人之子,最终私奔”的戏,但中途那个男人带着王女殿下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们再出现的时候,言玖夜已经出生,男人还是那样和煦如春风,带着王女殿下,像是寻常百姓三口之家。

    但王女殿下越来越暴躁,到后来,他们每天都有争吵,女人摔锅砸碗,男人在旁劝慰,和无数平民人家并无不同。日子又这样过了下去,某一日毫无征兆地,王女殿下带着才出生不久的女儿回了镜海,强硬地给她定下手握权柄的高位,之后带着影子再度返回九州。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第九章 来信

    春叔有些讶异:“您不想继续追查了?”

    “我为什么要顺着别人的意思,顺着他定下的路线,直到踏入陷阱,好让他在暗地里额手称庆?”言玖夜笑得有点冷,“我可没心思陪他疯下去。”

    春叔道:“只怕,若真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您收手不再追查,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春叔是怕,他会对浮海阁动手?”

    “更怕他对您出手,哪怕江湖人轻易不入明都,您在那里,也称不上绝对的安全。”

    “这倒有理,但不正好么?我不知道他所求的是什么,但如果他的目标是浮族,迟早还是要和我对上,我不咬他的狗钩子了,他就不会把东西送到我面前来么?他想来文的,就跟,来武的,我也不怕动手。”

    以静制动,守株待兔,她竟然忘了,到底是谁欲望更大一些。

    如果手里的人偶不听话了,想来操纵的人多少也会有些气急败坏罢?再说,“富贵险中求”,说不定,还有机会找到背后的那个人呢。

    春叔低头应是。

    楼船在傍晚启程前往金陵。

    陆离得了允许,跑到甲板上,紧紧盯着金陵的方向。初时,那边还是模糊的,看不清轮廓的,后来天色渐渐黑了,远处的岸上却越来越亮,是金陵的万家灯火。

    一艘客船与他们擦肩而过。

    言玖夜回到房间里,给那双短剑细细打磨了一遍,又上过了油,放回到台子上,看着有些出神。

    她生于镜海,长于九州,浮族一代又一代继承下来的仇恨和这九州风光交织,她像是困在网子里,有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活过。这辈子如果还要做别人的提线木偶,那她真的要和人拼命的。

    这时候,言玖夜身后传来一阵翅膀扇动的声响,她转身一看,却不是浮海阁往来的信鸽,而是一只雕鸮站到了窗沿上。它体型极大,几乎给言玖夜一种窗户都被它塞满的错觉。

    吓了她一跳。

    雕鸮歪着脑袋,一双大眼睛盯着她,“咕咕”地叫唤了两声。它显然是一只训练有素的信使,还学会了用喙啄了啄木头,礼貌得竟让人有一瞬的羡慕与心动。

    然后言玖夜气道:“安少白他有完没完?!”

    雕鸮自然是听不懂这么复杂的句子的,这话说出来不过是发泄一下言玖夜的怨气,从之前安少白拿着足能填满浮海阁三个宝库的金银——那绝对是一笔巨额的财富——来买走了浮海阁的镇阁之宝“长生草”之后,也不知道这个人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每月都要给她来一封信。

    “这么傻的鸟……”言玖夜一叹,还是把它抱进了屋子里。这雕鸮看着有些吓人,却十分听话,它认得言玖夜的味道,见她走近了,整只鸟都有些兴奋。只要是认识的人,它都会小心地收拢利爪,被抱住也不挣扎,像是一只庞大而温顺的猫。

    言玖夜取了一块肉干喂它,才解开它腿上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卷丝制的信来。

    如果是像陆青、卓唯那样的朋友,言玖夜才不会这样抗拒,但安少白?莫说熟悉,他们都还未见过,如何让言玖夜对他有什么亲近的感觉呢。相反,每月都要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来信,信上写的都是诸如“此地风俗奇特”,或者“此地有几多特产”这样的琐事,倒叫言玖夜有些困惑。

    钝刀子磨人,谁知道他安少白在打什么鬼主意!

    总不可能是看上她了吧?哈?!

    这回信上倒和以前不一样了,足有以前三四封的长度,言玖夜展开仔细一看,原来写的是他已经知晓她在金陵遭遇的无妄之灾,并为此道歉。言玖夜笑了笑:“他可终于知道给我造成多大困扰了,我还以为他是故意的呢,原来堂堂千障君白,也会有犯糊涂的时候?”

    近来在江湖之中,虽然没有传出千障君白和浮海一夜的什么故事来,消息灵通的却也知道安少白常与她通信,安少谷主气宇不凡,一张脸更是出了名的好看,不奇怪他能惹得姑娘们追逐,江湖儿女爽朗大方,卿明月那般疯的,倒也少见。

    那时言玖夜路过金陵,便被这位卿家小姐“请”了过去,还一头雾水,便被她好一通臭骂,言玖夜哪里是个能忍的性子,所以最后,两人都动了手,结了仇。然而数日之后,她才知道罪魁祸首竟然是安少白,不由得心里生闷气。

    现在安少白一封道歉信送了过来,他“知错就改”,态度不错,倒是稍稍消了点她心里的火气。

    她看着信,叹道:“明明是你追着我跑,我避犹不及,倒让痴恋你的女人对我敌意十足,放话要我的命,安少白啊安少白,你长的什么模样,竟然有如此威力。”

    言玖夜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莫名其妙被卿明月记恨上了,还是因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也是对她“死缠烂打”的男人,很难不迁怒。她到现在还没有提刀去找安少白的麻烦,一是因为,这个人她确实惹不起;二则是,言玖夜明白,被人痴恋倒也不能说全是他的错;三,自然是因为言玖夜想要自己亲手解决。

    但现在,因为暗地里还有个阴影对她虎视眈眈,她不再想节外生枝,这点子小事情还是丢给安少白比较好,毕竟他才是那个万恶的源头。

    言玖夜狠狠“蹂躏”了一番小胖鸟,才提笔回信,写道:“君之错,也非君之错……”

    她在信中,简略写了些因为卿家动作而造成的损失,并未刻意哭穷,但哪怕是实事求是地写了出来,看上去也是分量十足,充斥着怨气一般。不仔细梳理一下,她竟然还不觉得两家积怨已经如此之深。

    言玖夜摇摇头,嘟囔道:“可我又没有说假话,到底还是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又想想,似乎除了让安少白解决这些混账事之外,她竟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能够写在信里的,万一太过暧昧,让这人误会可怎么是好?

    也不知道安少谷主送来一封情真意切的道歉信,收到一封这样的回信,会是怎样的表情。

第十章 青城有酒1

    一河寂水两分天下,越国处在南方,有优雅温润的如画江南,有山河似锦的巴山蜀域,无名之地自也有无名的美好。喜好游历山川古城的名人书生魏一年有大半时间在越国,有时一醉方醒,执了笔走到窗前,正巧有那么一朵桃色入了眼,于是提笔,又是一幅惹得世人挣破头的佳作。

    观桃当属桃陵春,问雪要知松月湖;漠上有长烟,夕倦拾落日。论说世间有什么美得出奇的地方,人人心中各有答案,却大抵都会回答出这么几个地方,但是提起春景,书生魏更属意越国的长春之城,青城。

    此地无名花、非古城,有的只是城主兴趣所致挂上的酒幡,但他觉得晨光出奇的好,天公若作美,太阳升起时犹带几分春色,惹人心怜。

    有美景如斯,烫上一壶新酒,若再有一佳人相伴,难道不是人间佳话?

    只是今年已晚。书生魏微微一叹,继续画着他的桃花。

    千里之外,暖风过青城,夜色将尽,几张绣着“青”字的酒幡挂在城楼上,迎风而展。言玖夜骑着马从北边过来,正迎着一道混着酒香的风,这味道醇厚迷人,天然便带着个小勾子,勾着人一颗心往那处走。

    城楼上头有个几年前搭起的“观景台”,也是心有灵犀了,恰在这个时候露出陆青一个圆溜的脑袋。

    他迷瞪着眼,扒着围栏往下瞧,瞧见言玖夜的身影,登时醒了神,挥臂大喊,怨道:“我是千盼万盼就盼着您赏脸过来喝口酒,您可倒好啊,白溜我一晚上!”

    也不知是从哪个狐朋狗友那里学来的话,与他本来的江南口音都含糊在一处,倒显得软软糯糯的,是个好欺负的样子。

    言玖夜松开缰绳,提气一跃,足尖轻点在城墙,三两下便上了城楼,本想着逗一逗陆青,上来了才瞧见这凉风习习的地方还有个可怜的长史官。

    他醉的很厉害,已经认不清人了,只模模糊糊瞧见有个人影突然出现,便傻笑着说:“不、不喝酒,我不喝酒!又来个喝酒的,都是和陆青一样的粗人。”

    他的模样有些狼狈,脸上涕泪横流,又趴在地上打滚蹬腿,一时哭,一时笑,好不疯癫。陆青默默挪远了点,看向言玖夜。言玖夜也看他:“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要好,还能一起喝酒了?”

    陆青只是醉得有些昏沉,并无大碍,自然还能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鄙夷:“他不请自来,才灌了三口就醉了,还偏要吐了再回来喝,浪费我的酒。我还没嫌弃,只是实在不愿意我的酒给他喝了,索性硬灌了他一坛,再把穴道点上,好好让他痛快一下。”

    至于这人醉了之后口无遮拦骂江湖人粗鄙的话,陆青倒也不在意,但毕竟言玖夜来了,他想不能让她听这些污言秽语,便让人上来把长史官抬走,又送上来几大坛好酒。

    “前几年你总说想看青城日出,倒也是个机会。”陆青还躺在地上——舒服——衣衫上都被酒洇湿后又干了,真正的浑身酒气,放浪形骸。“说好昨日该到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路上遇上些意外,不过迟了一日,你怎么像个春闺里的怨妇?看你现在这样,我要是真不来,可要被你唠叨成什么样。”

    他嚎道:“怎么,你爽了约,还不许我说?!”

    “你说你说,我这不是听着么?”

    言玖夜捞起一坛酒嗅嗅,又拿起了另一个,喝只喝一口,觉得哪个都不好。月前她从燕桥南下,那个小镇子的酒喝来都比陆青拿出来的要痛快。

    城主大人听她埋怨,不乐意了,高声喊道:“你是用惯了山珍,没见过奇物。说是喝不惯我这新酒,其实是想抢我手里的陈酿,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言玖夜看他:“春时青竹叶同着早开的花,山泉酿来味道太过柔和,你的新酒我喝不惯,酒嘛,取什么风雅,要就要陈年的糟糠,你听出来了就快拿出来呀。”

    陆青啧啧摇头,道:“姑娘家家的总是这样粗鲁,嫌不痛快,烧刀子痛快不?去年给你喝你还呛个半死,那时候你说诗酒茶讲究风雅,你现在倒不认账了。”

    “你就是小气不想拿。”言玖夜拿起一个小的酒瓶,咬着瓶口仰头又灌了一口,摇摇头,“似水无味十之二三,别的倒是有新奇的风味,却也多了些文人的酸腐,你是改了酿酒的方子,还是换了酒窖的管事?”

    这话里其实有指桑骂槐的意思,陆青这人什么都好,可就是太好了,一有事情就婆妈地似文人,连骂人都要绕上几个弯,就怕伤人伤得狠了。这回他千里迢迢一只信鸽就把言玖夜从北边叫来江南,一见面什么都不说就邀着喝酒,但一个晚上了,言玖夜还是不知道这酒喝的是喜还是忧,瞧他这模样实在不是要办喜事的样子。

    要么就是有仇家上门来了。言玖夜想。

    可是陆青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醉醺醺地道:“我换个管事你也有办法进去。我没管事。”

    家中两个酒窖都无人管着,平时要封也就是在门外落锁,窖里顺着年份藏着当年最好的酒,言玖夜从来都眼馋。心有所想就有所行,她不是一把锁能够挡住的人,加上陆青也没想过拒绝她进自己的酒窖,所以何必派人守着。

    “这没办法,青城出名的是酒,你陆青不肯多拿出来的自然是最好的,我就爱用最好的东西。”

    陆青晃着脑袋,听她这样说,自然高兴,自满道:“那是!”

    但话头又一转:“不给。”

    酒神手中的酒就如同和尚揣着的木鱼、乐师指尖下的琴,陆青以酒立名,要让他拿酒出来肯定是心甘情愿,不情不愿的时候便是过命的朋友来问,他犹疑一番,还是不行。

    这和言玖夜自己进他酒窖里抢酒喝还是不一样的。

    平时大方的人固执起来最是小气,只是他不给,言玖夜还不能硬抢么,左右又不是没干过这事。

第十一章 青城有酒2

    陆青眯着眼睛辨出她眼里的小九九,忙道:“也不是我不想给,我想留着给你添嫁妆呢,好东西全给你提前用了,那以后喝什么啊?”

    心里却想,叫这个小强盗惦记上可不行,得趁早弄个新酒窖出来,好偷偷藏上一些宝贝!

    言玖夜给他逗乐了,道:“你们越国是任城主制的,不像北朝郡县由朝廷派官,一任三年升降。你在青城又不怕没了官儿做被赶出去,我还怕没有酒当嫁妆?我还小呢,要嫁娶也是你先,还不如说你想留着等自己婚宴上用。”

    “你不小了,不是说就快到约定好的婚期了么?”

    “我还小。我现在扮作男子出门,粉雕玉琢的,人家还以为我和家人走失了。”言玖夜一顿,满不在乎地说,“再说什么婚期将至,不过是我娘当年和手帕交之间的口头约定,虽说当年是他们非要定下,但人家现在发迹了,还不一定看得上我呢。”

    “我看未必,阿玖你这样好,得多眼瞎才会看不上你?”

    “是么?那你也不想想,虽说我家那边女子多是晚嫁,但谁家不是早早就把三书六礼的章程弄好了,我那个口头约可一点动静都没有,谁家姑娘经得起这样轻视?”

    “好罢。”陆青打了个酒嗝,感叹道,“我看倒是合你的心意,你乐得自在。”

    言玖夜在江湖之中是个异类,谁都不知道这姑娘自哪里来,又是何时积累了如此庞大的财富。她成名不早,传出名号之后做的事情有低调也有不同寻常的,全都是秉着她自由的行事作风,有些人眼红她的自由自在甚至还要多于眼红她手里的倾国财富。

    这样的姑娘会愿意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嫁给一个不珍惜她的男子,从此在后院终了此生?

    她就应该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中玩闹,像尾小鲤鱼,漂亮机灵,自在来去,永远不做别人池塘里的玩物。

    言玖夜看着他,倒也感概,拍拍他的脑袋,道:“没你自在。”

    这话是出自真心。江湖奇人多,人都说青城的现任主人陆青算上一个,但是要说自在,数来数去,人杰代代出,他陆青肯定算是一个。

    他是万卷书里出来的江南才子,眉眼温润,常年着一身月白儒衫样貌清俊,来过青城的都知道他爱笑脸迎人,识礼有礼。而论武功,陆青数年不去风雨地争天魔榜,也没谁去把他的名字消去。天魔榜十六,文武双全,酒神陆青,没人觉得他当不起少年英杰。

    可奇人谓何?这陆青嗜酒好赌,交的朋友有正道,三教九流却更多,酒神的名号听着风雅,他本人倒更像是个游离在黑白之外的浪荡子。

    身为这样一个浪荡子的酒友,他俩常有男女共处,对饮一夜,以至于城楼上玉壶倒乱,外袍散地的时候,简单搭出的这一隅观景的地方几乎没有了下脚的地儿。言玖夜也很是无辜,总想着这么些年自己被人说道的那些不尊礼数的行径,陆青这潇洒脱俗又有万千红尘味道的性子可要记上一笔功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义结金兰好多年了,言玖夜想见他正经的模样,回回都求而不得。

    比如现在,一夜酒坛十个九空,好好一个才子公子,喝了酒就滚在地上耍赖,又市井又坦然得仿佛理所当然,还颇有诱人入歧途的意味。陆青之奇,大概便是奇在这种模棱两可上。

    风还寒凉,言玖夜身上披着件同色的披风。她的裙裳绣绘着浅淡的柳叶纹,披风上有未开的花枝,淡看似星远看像雾气,硬是让人看出几分与她年龄不符的高深来。

    陆青见了,好生不解:“阿玖我上次见你路过青城就是穿的这衣裳,你去金陵玩,怎么没有买新的?”

    也太不符她爱美的性子。

    “不是说了来的时候遇上意外了。”言玖夜没有多说,也听不出什么凶险的意思。见日出了,她呵出一口白气,道:“南方的春日早晨就是冷,我是干嘛陪你受这个罪。”

    陆青只嘿嘿地笑:“因为你我是好兄妹啊。”

    看模样是已经醉上心头,可是言玖夜想伸手去摸他的小圆脸的时候,他一扭身子就躲开,回过头回一个傻气的笑,看的人十分想揍他。

    言玖夜脾气其实不好,对着傻里傻气的陆青却也没有发作,她收回手来,垂着目,轻哼起江南的无名小调来。春有桃李夏有莲华,娇娘苇花深处行舟,冬日难见雪粒天上来。

    陆青听着听着也哼起来,这本就是他初见言玖夜时哼唱的小调,觉得词里的娇娘容颜最好,他一眼看中的这个妹妹就同桃李同莲华,有时候似冬天的雪一般凌冽,不过他很少见雪,更是难得见言玖夜那般模样。

    陆青的管家老伯上楼来看了眼,见他二人一时是如此和谐,陆青窝在言玖夜身边,蹭的人家姑娘的衣衫都脏了,他却不觉,兴致来了唱起歌来,还是孩童的性情。

    这么多年了,青城的城主大人每每宿醉未醒横陈在楼台上吹凉风,来做客喝酒的客人倒是清明。可若是见白衣倚卧在旁的是公子,姑娘翩翩墨裙给他顺气,也是酒神陆青的孩子脾性压不住了。

    孩子脾性的陆大城主突然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是一柄精致的玉雕的短剑,剑身能见云纹,剑柄小巧一手可握,已经是开刃了,看来还不是一件单纯的摆设。

    陆青拿着小玉剑凑到言玖夜眼前,说话还能闻见些酒气:“阿玖你看这玉剑,虽说是比不上京里那位冠上的脂白,但是也很好,特别是这玉里的玉髓,你就说把你的宝库翻过来能找到几个比这值钱的?嘿嘿,你看着啊,这玉髓对光看的时候简直让人恨不能长两双眼!喜不喜欢?想要不想要?不用跟我客气!”

    确实是流光溢彩,难得一见的好料子,言玖夜不接,反倒是问他:“你今天不是喝多了酒,是吃错药了?”

    他是什么时候去搜罗这样的东西,还要送了她,怕是有阴谋。

    言玖夜才不想搭理他,就往那柄小玉剑上看了两眼,转头看到管家老伯来送醒酒茶,便颠颠地凑了过去,直把陆青丢在地上躺着。

第十二章 青城有酒3

    老伯见怪不怪,略过她走到自家城主那里给喂醒酒茶汤,回头就见言玖夜笑眯眯地往他后头跟上来的人身上倒,嚷着:“纪姐姐我醉了要吃茶。”

    这跟着上楼来的姑娘名叫纪薇,是管家老伯亲戚家的侄女,比言玖夜大一岁,是个腼腆心善又长得漂亮的好姑娘。言玖夜最喜欢这样的江南美人。

    陆青这边茶水才入口,见着言玖夜那见“色”忘友的模样差点呛着,只能黯然地捧着自己的小玉剑——他本想着能够让言玖夜惊艳一次,可是浮海阁的宝库里或许随便一扒拉都能有比这更好看的,更稀奇的东西估计也不缺,瞧,浮海阁的主人连多看两眼都不肯。

    这倒是冤枉了言玖夜,但她不说破,也不理那边的酒鬼,一个劲地要往人姑娘身上赖。这纪家姐姐身上可香了,还暖和。

    纪薇不太习惯她这般作态,微红着脸扶着她,道:“茶汤都在管家那里,奴婢这里是吃食,想着这儿都是些酒水不管饱,您二位也该饿了,就做了点点心送过来。”

    陆青一晚不睡光喝酒了,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言玖夜一路赶过来,这会子真是有些饿。只是言玖夜往她手上的篮子里看了眼,全是精致的水乡点心,精致得都叫人舍不得下口。她转转眼珠子,笑着张口要纪薇喂,把人闹得都要烧红了脸。

    陆青幽幽道:“你这妮子,惯会调戏人,莫把我家姑娘弄哭了。”

    言玖夜回身瞥了他一眼,眼眸一转,一副了然的样子:“方才还说等着我吃我的酒,我看是你要先给我送请帖罢。”

    纪薇的脸便和陆青的一样晕上了红。

    酒坛子被收到一边,管家帮着搬来一张小桌子放点心,便带着纪薇先退下了。就着初阳用早膳,公子姑娘都是好颜色,似诗文画意里的情景。纪薇做的水乡点心最是绝妙,精致的点心过了陆青这糙人手也是精致的,言玖夜全是一口吞了,再来一盏好茶,风一吹,这才叫神清气爽、舒适非常。

    真的快要让她忘记来青城的路上被人追杀的狼狈了——卿明月真的疯,都让她有些怕了金陵了。

    江南有烟雨,游子爱诗酒茶,青城的风光确实很好,最好的还是这城主没半点架子,小圆脸小眼睛和善可人,叫人难得生气。

    她忽生感概,将路上那桩莫名其妙的意外仔细说给他听,问道:“要是以前遇着这样的,我非上去揍人,可现在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陆青挑眉看她,说:“快到十八都没嫁人,在南国来说,那确实是要老了。”

    十八岁的姑娘没再说话。

    “好了,是我们阿玖人好心善。你嘴上虽然刻薄得很,但最是心软了,从不和一般人计较。”陆青吃东西却是小口,这会子酒也醒了些,“到我青城来,就别想太多,只管玩乐便是。”

    “是啊,谁让你这里最是自在。”言玖夜撇开眼,又想想,问:“你把我叫来到底想说什么?之前我阁中传信过来,说有事一定要我回去定夺,你这要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

    陆青眼神左看看右瞟瞟,观景台就这么点地方,一个小桌子,他都不能寻到点能挡的东西,好是苦恼。

    言玖夜随他左看右看,奇怪道:“你难道是想重修这里,再建一个顶么?挡雨挡风,那倒是好。”

    这观景台本来有个顶,但是晚上妨观星,建好了之后陆青一日酒醉就自己给拆了,至今未能复原,倒不见他晚上能从星象里看出什么门道。

    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陆青蔫蔫地凑过来叫言玖夜喝酒,还执着地要把之前的小玉剑塞在她手里。他倒是想说,可有些事情说了讨打,他从前就知道,那么现在便不用说了,免得被打。

    他做人很识相的。

    言玖夜挑了挑眉,嫌弃地说:“你千里传信叫我过来不是为了喊我喝酒,就为了给我看你这扭捏的模样?难道你我相交多年,当不得你一句真心话?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做朋友还要为旁人来讨脸色,这朋友做来有什么意思?不做算了!

    还未起身,肩上便落下一掌,言玖夜顺着看去,见陆青眯眼笑着,本来就小的眼睛更是成了一条缝,两颊醉态更显红。

    言玖夜一个激灵,问:“你这是醒酒还是更醉了?我看人都要糊涂!”

    光看他表情还真是可怕,看不到眼神那更加不行了,谁知道他醒着还是糊涂着,心里多少弯弯绕绕。

    言玖夜不怕贼惦记,怕陆青学坏了惦记人。

    陆青这边其实在苦恼,他还没找到话说,又不想稍稍糊弄一下,最后做了决定,什么都没说,人突然就嚎起来,眨眼功夫泪涕横流,扑道言玖夜身上就不撒手了。

    言玖夜:“……”

    咦?好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然而时过境迁,她是不信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事能让陆青再哭得昏天黑地,可她深恨陆青这胡搅蛮缠的劲。陆青这小圆脸看着也不胖,甚至身形还有些瘦弱,吃饭的时候却实打实两大碗米饭,这人实在是重啊。

    比上一次这样的时候还重!

    言玖夜只能妥协,“难道真出了什么事?那你倒是说啊,我这人体弱,扶不动城主大人了。”

    所以麻溜儿点快起来,不然她要是手一抖,摔地上也就是再添点青紫,要是摔下城墙那可就好看了。

    陆青哭着喊:“你听了不管!”

    言玖夜松手把人摔在地上,接着就上去捏他的小圆脸,道:“你不说我怎么听?你说,杀人放火抢人姑娘的我不管。”

    “疼疼疼!”陆青拍开她的魔爪,委委屈屈地抹了把脸,道,“你不杀人,我不放火,抢人姑娘这事也不是,我,我也没什么大事。”

    “那我走了。”

    “阿玖!阿玖你不管我!”陆青死死扒拉住言玖夜的手,这回硬是把小玉剑塞她手里了。

    他这是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贿赂贿赂她才好说事情?

    那该是多大的事情啊?

    言玖夜也很想哭一下,落几颗假眼泪,这朋友做了好多年就是不好,他想损就损,就是装可怜也知道怎么让她心软。

第十三章 青城有酒4

    “阿玖你管不管?”陆青耍起无赖了,“管不管,啊,你管是不管?”

    “管,能不管么?谁找你麻烦了?”这样说着,言玖夜却也用玉剑拨开他的手,顺势将这小玩意儿送还,仿佛丢了个烫手山芋一般,嫌弃道,“玉石无价不便估算,真有事儿要我帮忙的话你就得付银子。真金白银不做假,什么都好商量,看在咱们还有点交情的份儿上,我可以少要些银子。”

    陆青大受打击:“你跟我谈钱?”

    言玖夜白他:“不然谈爱么?”

    陆青要是喜欢她言玖夜,那早几年何至于过得那么凄惨。

    他显得有点不太高兴,抹了把眼泪,支支吾吾道:“姑娘家好好地怎么这么爱谈钱啊?没,没事,就当我做哥哥的,送你一点礼不行么?”

    “稀奇。瞧你这模样我能信?信了我就是傻。”言玖夜又想了想,皱着眉问,“麻烦?”

    “阿玖。”陆青叹气,“我虽说是你哥,但我还是和你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这婆妈的性子!言玖夜转身要走。

    “你你你听我说完啊!”陆青看她回过头来,眨眼都是精光,就知道这丫头心里已经有计算,妥妥的一个奸商性情,于是长叹一声:“我,我就是想问你江南水路那事儿还有回转的可能么?”

    江南水路?

    “哦,你还想给你舅舅求情啊?”言玖夜挑眉,“不是我非要和他闹不愉快,明明是他不肯罢休,你难道不清楚?”

    陆青垂着脑袋老实道:“清楚。”

    言玖夜等他的下文。陆青接着长叹:“是我那个舅舅非要让我和你‘好好说’,我就是清楚,这才为难。你一贯厌恶麻烦,但我娘的脾气你也知道,她最是泼辣的,也不讲理,到时候肯定要杀到我这里来,惹你生气。你要是生了气,我怕他们都讨不了好,我这不左思右想怎么让你消气儿不再和他计较了么。”

    “你想讨两头的好,所以这是在收买我?”言玖夜重新将那柄小玉剑握在手里,剑身冰凉,仿佛是那时候寒凉的秋风。

    她心里好笑,不知道是该气陆青的心善,还是气自己在他眼里是一两件宝贝就能打发了。

    “浮海阁家大业大,你哪真看得上我这点小东西啊,我这是在讨你喜欢呐好妹妹。”

    “两年前藏的酒要起窖,你说梅子酒当配青梅,我就带着一罐千里迢迢地赶来,结果城下那么多人拿着刀拿着剑的,吓得我手一抖把罐子砸了,才知道那字号的伙计骗我,梅子根本酸到掉牙。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吃过青梅了。”言玖夜哼笑,话音里怅然,“你就非得叫我想起来。我倒觉得是你那个舅舅也惹到你了,所以陆大城主想给我透个可以对他公事公办的意思”

    陆青摇头苦笑。他那舅舅实在是好胜心强,又恰好是在这奢靡成风的越国,使了些银子,江南水路便成了他一家独大的局面,人老了,胃口却不小,定下规矩任谁要从此借道都要分出几分利来,这么些年都顺他心意地过了,结果被个小姑娘打了脸。对他来说,丢面子就是天大的事了,怎么可能罢休?可让言玖夜公事公办,还不如让他那个舅舅早点养老去。

    “当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我们谈好生意,他回头就吞了我的东西,我上门理论,他却说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我照他说的比试了一番,这老人家输了眨眼又是一套说辞。陆青,你觉得我是很好欺负的?不是我不肯留一线,是他年纪大了,眼光浅又不讲道理。就算我好欺负,我手底下那些人你不是没见过,现在这事还闹得不大呢。”言玖夜瞥见陆青低下头去,便顿了顿,才叹,“人都说帮理不帮亲,陆兄你讲不讲道理?”

    “你真是记得好清楚啊。”陆青小声地嘀咕,“我讲道理的,所以才来讨好你啊。阿玖你这样好,是不记仇的对罢?”

    “原来是为了这事扭捏不敢说。管,我当然管,可不就是帮你解决了你那个烦人的舅舅嘛。哦对了,我记仇的。”

    “……”陆青僵了僵,几乎是瞬间就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酒壶。他觉得言玖夜有那么一个瞬间皮笑肉不笑,笑得咬牙切齿。

    记得有一次他们赌生辰的彩头,他使了心眼赢了,言玖夜一句记仇就搬空了他两个酒窖,他跑上城头干嚎,那边得了天大好处的言玖夜骑在马上三步一回头,笑嘻嘻地一句“下次再来”就让他闭了嘴。

    这莫非就是所谓弄巧成拙?

    陆青想,不若趁着现下只他二人在场出手打晕了她,权当一场酒醉的梦境。可是想想哪里能行,他武功是好,可是那小狐狸蹿起来,再来十个他也未必能追上。

    小狐狸言玖夜在旁笑颜莫测,便是料定了陆青没话说。

    这已经不是陆青第一次被她堵得找不到话说,他找不到话说,只能堆着谄媚的笑容,圆圆的脸眯成缝的眼,这笑容颇傻,却是实在。

    不能不给实在人面子,言玖夜道:“我是真以为你遇上麻烦要来找我帮忙呢,没有也好。不过陆青呀,你提都提了,是想由你这个二十四孝好侄子就代舅舅给我赔礼?”

    陆青傻笑着摇着脑袋,表示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想听,你要拿东西就跟抢似的,为兄实在囊中羞涩,家里就剩好酒可以卖一两个钱,求好妹妹放过。

    他的好妹妹看他摇头,自己也揣着明白装糊涂:“陆兄啊,你说我来趟青城,总得带些特产走罢,你这儿有什么特产呀?”

    陆青咬咬牙,“产美男子,你要不?”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言玖夜满目的精光,就是狐狸见了小鸡崽嘛!

    “美男子你若不是城主,我定拐了回去关起来。”言玖夜说着伸手要去挑陆青的下巴,被他咋呼呼地躲了,才继续道,“关起来酿酒。”

    陆青很想哭,这和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在他好妹妹眼里他就是个酿酒的,就算被拐回去也是干酿酒的活儿。

第十五章 初光里的来客

    此时晨风清凉,晨光已大好,言玖夜也不急着离开,就坐在城墙上晒了会儿太阳。只是她真的不适合这清晨的凉风,对着升起的太阳眯着眼,没觉得有半点好看的地方。

    但言玖夜呵着白气,看青城往东一览平原,草青初闻有莺啼,让她想起多年前路过此地,陆青那厮拎着两坛子新酒,见面如旧识,就像个疯子。

    春秋几旬,人依旧。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与陆青义结金兰这件事还像是做梦一般,言玖夜一直不觉得他们可以一起走到如今这般似真兄妹的样子,可偏偏就是成了。

    要是不说兄妹关系或是兄弟,只说是知交,关于喝酒这事儿他俩倒是心灵相通,陆青心里想的一直都很容易猜透,言玖夜自己心里有些秘密却能够与他直言。

    言玖夜喝着酒,心思百转,想着要论兄弟,那家伙也就是占了岁数上的便宜,其他一概没有做哥哥的样子。而话本子里不是说了,才子佳人相般配才算得风月旖旎么?

    她轻嗤了自己一声,说了来青城赴约不管不问就只喝酒的,一介酒友又操的什么心?他又哪里需要人操心?虚伪!

    她其实最该恨虚伪的。

    一个人喝酒喝得慢,待到酒壶终于见了底,她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嘟囔着去年冬天足够冷,开春之后有梨花为饲,再养上一两月去了多余的肥膘,松月湖的鱼儿一定鲜美非常,有时间可以回明都一趟。至于手里这流彩纷繁的玉质小剑……

    言玖夜这才对着天光细细地看,陆青以为她见惯了奇珍异宝倒也没错,这小玉剑的材质难得其实也不错,但是她最爱的是银子,金玉俗物全是堆在库房里,倒没怎么把玩。

    不过好歹是剑,萧君榕爱剑如痴,拿这个做她生辰的贺礼,她一定喜欢。

    “看来要先去找找这剑痴了,衢鼓关或是四方山,这一西一北的,也不知道她在哪儿,真是为难我了。”

    却在此时,马蹄声阵阵,愈发的近了,只是声音听来急切,不像是赶来做客的客人。

    言玖夜本来是天生一副不怕事的性子,不牵连自身的话,她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这些日子因为顾及阴影,性子收敛了许多,现在在熟人地盘上,倒是勾起她的好奇心来。

    那是一个骑白马的男子跑在前头,他身后是一群灰黑布衣又蒙着脸的人,风里有些喊打喊杀的话,明明白白告诉别人,这是要见血的凶悍事,闲人勿管。

    言玖夜矮下身子,藏在观景台的一处栏杆后面往那边瞧。

    越瞧越觉得不太对劲。

    青城外的小道上有一茶棚,如今已然成了厮杀场,那男子被人追杀至此,现在,倒像是主动停了下来。他手中握着一柄刀刃有些赤红的长刀,挥刀一斩,竟有些煞气凝练成风刃的意思,绝对稳压这些追杀他的人一头。

    他于茶棚外信步,更像是踏青至此的公子哥——瞧着容貌气度也像,虽然隔得有些远,言玖夜不大看得清楚。

    本来追逐他的人见形势轻易反转,自己人已经血花四溅,似有了退意。

    现在却是那男子不让他们离开!

    言玖夜一挑眉,这般情形,说是那男子之前是被人追杀的,怕是谁来见了都不信。

    “阿玖!”

    她一转头,是陆青又上来了,他猫着腰扑到言玖夜这边来,急吼吼地要拉着她下城楼。

    “做什么?”她也压低声音。

    “你没瞧见外面神仙打架?这种热闹咱不凑,快快跟我会城里,让我陪你逛一整天的酒窖都可以。”

    陆青是得了城门的守卫来报,说他们本要按时辰开城门了,结果外头来了一群人,正在打架,都已经出了人命了。他一听,醉也不敢装了,原还有些头昏脑涨,现在倒是被惊得稳了下来。

    他与言玖夜关系这般好,自然是知道她虽然前段时间才惹了点麻烦,但近来有心躲一躲,青城因他酷爱交友,所以大家都十分和气,若是有什么矛盾非要打一场来解决,也是上城里擂台,或者离开青城,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场面了。

    这便算了,他陆青脸皮没有这么厚,会以为大家都看他的面子,只是那群人还非得到了他青城才开始动手,说是没有目的谁信?于是匆匆跑回来要把言玖夜带回去。

    而且他刚才往那边一瞅,嘿!还真是个惹不起的主来了,怎么能叫言玖夜和他对上。

    “你不装醉了?”言玖夜才差点被他吓到,“也不心疼了?”

    “这有什么啊我的傻妹妹!”陆青急得差点要把头发揪下来,“你说你就会个轻功,是,人家是少有追的上你的,但万一呢?你这个小身板能挨几刀的?”

    “我才不傻呢,我又没有贸贸然冲出去。”言玖夜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去惹是生非了?我明明小心地躲在这里,只是在看热闹罢了。陆青,你怎么这么奇怪?”

    陆青道:“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他倒也算了解言玖夜,这个姑娘,不好看的热闹她还不愿意看,但她说这段时间要安生点,那必定是要做个“大家闺秀”的,才不是偷偷摸摸躲在这里看人打架。

    “就,就是看人那么好看,奇怪他怎么招惹这群人的。”言玖夜难得脸红了下,但她又想,欣赏美人是错的么?所以又道,“他耍刀确实好看。”

    好看的人,动起手来也如此从容,透出一股别韵。

    她这样说,陆青倒是心里一软。言玖夜把轻功身法练到极致了,在江湖上也是排的上名号的,但空有一身内力却不能使用,只能眼热别人招式耍的好看,确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但我怎么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言玖夜皱眉,“我的记性不错,见过的人绝不可能忘记。我没见过他。”

    陆青忍不住笑了声:“可不眼熟么?千障君白,浮海一夜,你看人家游刃有余的样子,可不是和你自己遛老鼠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这话还在说着,那边男子竟在这时转身望向他们的方向,背后空门留给了杀手,杀手们在一瞬的迟疑之后,杀意大涨,有三四把刀朝他背后劈砍过去。

    言玖夜来不及听陆青的话,也来不及看清男子的脸,她只看见刀光。若说之前他的刀是力量的碾压,现在,他挥刀,只能在世间留下一道光。

    太快了,言玖夜丢出去的石子才滚落在他的脚边。

第十六章 千障君白1

    那一刀,斩的其实不只是背后的杀手,还有言玖夜下意识丢出去的石子。那刀裹着内劲,削铁如泥,小石子擦着刀锋落下,被削去小半边,剩下大半滚落到安少白的脚边。

    安少白用脚尖踢了踢那枚石子,偷偷勾起了唇,再抬头看向城楼上的姑娘,瞧那姑娘呆愣的样子,原本应该藏起来的笑,笑意更甚。

    言玖夜呆呆地看着他,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自然不在乎这点距离,她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只看下面那人玄衣玉面,有一张好俊俏的脸。

    长得漂亮的人不拘是女子,男子一样让人赏心悦目。言玖夜就爱追求漂亮的人以求开心,总有一见美人就多事的毛病,方才见着形势不好,她想都未想,就捡了颗石子丢了出去。她的暗器功夫师承名家,自诩练得不错,没想到竟连锦上添花都没够上。

    但这也就罢了,陆青方才说他是谁?

    言玖夜僵硬地转头,看向陆青,道:“是不是我醉了,怎么我刚才听你说‘千障君白’?”

    陆青面露苦笑,脑袋直接往墙上一磕,气若游丝,却也斩断了言玖夜最后一分侥幸:“千障君白。千障谷的安少谷主,你说你惹不起要躲的人,不然我这么急着让你走呢。你倒好,自己撞上去了。唉,孽缘。”

    言玖夜眼角余光往下瞥,安少白还在看着他们,或者说她,嘴角勾起的弧度,倒像是狐狸。现在再没有那个杀手心存侥幸,他们似被安少白镇住了,匆匆聚拢,又好像并不甘心就此退却,所以还拿着兵刃,死死盯着安少白的背影。

    周围安静得很,风却显得更寒凉。

    天魔之上有美人榜却无男子,当年有人好事,非要将千障谷的少主安少白题在榜上,说他是女子见了也得惭愧的绝世美貌,之后这人当然被他一剑震慑,差点丢了性命。随后安少白以少龄就登上英才位,直到如今也是稳坐天魔榜五,当真是打了许多拿他容貌说事的人的脸面。

    江湖人评他优雅如贵胄,目中无人,喜怒凭心,却不得不承认能将这些做得如此理所当然的,莫说少年辈,天下唯千障君白而已。

    仿佛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江湖无人出其右,再往前翻过数十年,只见着修罗王子骄傲轻狂,一匹汗血马打西边来,即便是开口杀人,第一句出口也得是全了礼数。说书人评西修罗若非是身负一国上下,少年意气总多虑,好在青年时候明白了事理,不然也该是同小人一般阴诡狡诈,而说到安少白,谁人都道他张狂,张狂得正大光明。

    他却为何会被人追杀,然后出现在这里?

    言玖夜闭了闭眼,深吸口气,真真是恨的牙痒痒。

    “你回城里等我。”言玖夜对陆青说,“他是来找我的,这关躲不过去了,我去会会这小子。”

    陆青当然是不同意的:“听说他脾气不太好啊,喜怒无常,你一个人怎么能行?”

    言玖夜笑了:“难道我不是喜怒无常?都说千障君白,浮海一夜,说了好几年了,我们这还是初见。我不见他的时候躲一躲也就罢了,现在他真的找到了我,我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了,以后就要面对全江湖的嘲笑了。”

    但面对安少白,言玖夜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有些人,在信里彬彬有礼,不越雷池一步,实际上心里打着鬼主意,装作被人追杀跑到她面前来。他想做什么?展示武力么?

    言玖夜可懒得应付,甚至还讽笑了一声,道:“我当是哪个把人得罪狠了的小白脸呢,竟然被这么多人追杀,原来是安少谷主。安少谷主,恕我眼拙,方才竟然没能认出您来,打扰到您的兴致了,抱歉,抱歉。”

    她心里不痛快,笑的却放肆。姑娘声音轻灵,听来倒不是娇滴滴的,而是别有铿锵傲骨。

    她生气了。安少白拿刀的手手指动了动,将心里一点无措压在微笑里。

    “你可快回去给我准备‘洗尘宴’去晦气,我去去就回。”

    吩咐完陆青,言玖夜摘下了身上零星的配饰,又抽出绳扣把袖口束起,确认自己是一身轻便才翻身下楼,在离安少白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笑意微敛,道:“真是佩服安少谷主的耐心,年头追我到年尾,翻过年去,信还照常寄来,人也在这儿了。我竟不知我浮海阁有什么宝贝,能够让你这样锲而不舍。”

    安少白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贵阁镇阁之宝。”

    这是言玖夜没想过的理由,可看安少白不似玩笑,她皱眉:“长生草我已经给你,钱货两讫,倒是安少谷主,之前送了整整一年的信,也从未透露过你想要什么,倒像是单方面在和我倾诉……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我们关系有如此之好,所以难免觉得你像是在耍我。”

    安少白暗自懊恼,但面上还是平静的,平静得过头,所以看着有些转冷。他这样的变化言玖夜自然看出来了,还以为是他被反驳了,所以对自己有些不满,不由得往后挪了一小步。

    她有些警惕的,像是一只竖着耳朵听风声的小兔子,却也牙尖嘴利,安少白心里一动,道:“镇阁之宝,自然是你浮海一夜。孤想着还缺一个小婢女,瞧你倒是长得还周正,嗯?”

    他是笑着说的,似陆青平日里痞赖的模样。

    言玖夜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陆青也气愤地大喊:“登徒子!”

    他连忙也翻了下来,把言玖夜往自己身后一捞,护小鸡崽一样护着,对安少白充满敌意。

    言玖夜扒着陆青的肩膀,从后面探出头来,咬着牙,却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了:“怕是安少谷主被人追杀太久,都昏了头了。我们不过是初次见面,说这样的话不太好吧?”

    她一不有求于他,二也不欠他的,倒是给他好大胆,一本正经地说这样的话。所以信里面的礼貌态度真的都是假的?

    呸!流氓!

第八章 疯子2

    前代王女在浮族一直是个禁忌的话题,长老们讳莫如深,却也是真的不清楚她是如何死亡。或许因为这位王女殿下在族中早已经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在她失踪之后,竟也没有人想要到九州来寻一寻,只当是她死了,如果没死,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他们寄予厚望的王女殿下。

    言玖夜想要追查此事可不是因为母女情深,她对从未见过的生母并无什么深刻的感情,只是偶然得知,觉得她的死有些蹊跷,结合自己经脉上的伤,她想要查清楚,确认浮族里是否有人对自己不利罢了。现在想想,一切线索都过于明显了。巧合么?如果这都是巧合,也太让人心里发寒。

    “那一日王女殿下带着人马和那男人对峙,对方只有一个人,手上也并无兵刃,却在瞬息之间,连斩我们数十人。我被同僚的尸体砸倒,还来不及骇然,那男人已经和王女过了数招。”

    “哦?他隐藏了实力,把你们都骗过了?”

    吴老汉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看清过他,也不知道王女有没有看清过,那时候,王女几乎已经是个疯子,我听不懂她在喊什么。那个男人很强,王女不是他的对手,他也更疯,他把王女的头砍了下来,捧到面前亲吻,像是他的妻子终于安静下来不再疯了……他抱着王女的头走了,我听见他说……他说,他要把她做成书架上的装饰。”

    言玖夜瞳孔一缩。

    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就足够让人毛骨悚然,别说亲眼看见的吴老汉了,他讲完当年所见,想到所有人只活了他一个,人已经很是疯癫。突然他大喊道:“哈哈,疯子,两个大疯子生出的小疯子!”

    言玖夜手中还握着第二把短剑——这是一双剑,她紧紧地握着,剑柄依旧冰凉。有太多的消息涌入她的脑海,过往一切都被拆解的话,她竟然能够感觉到有一个影子在她身上投下注视。

    就像是被阴影中的一条毒蛇注视着,言玖夜的呼吸乱了一瞬,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压到喉间。

    但一会儿她脸上又平静了下来,声音也稳住,没有起伏:“如果你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为什么放过你一条命?”

    ——表现好像她的喜怒哀乐都出走了,以至于她可以以一个单纯的陌生人的身份,聆听父母之间的爱恨纠葛,直到听见母亲惨烈的死法也不动容。

    吴老汉呆呆地盯着某处,很久才回过神来。这时候他又诡异地平静了下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放过我了么?”

    这话,也叫言玖夜背上冒出冷汗。

    就这么一个晃神,吴老汉竟然将口中的刀片吞了下去,血从他的喉中喷涌而出,但更多的被呛进他的肺里。

    倒叫言玖夜难得慌了神,但吴老汉这般情况,已经无力回天。

    “吞刀片自尽,你现在有胆量选择这个痛苦的死法了?”她的声音转冷,却不会再有人回答。

    出去的时候,言玖夜几乎以为自己度过了一个漫长而阴冷的黑夜,但外面天光仍然大好,早春的时节,风还有些刺骨的寒,但阳光很暖,言玖夜走到甲板上,看渡口人来人往,货运热闹,呼出一口浊气。

    吴老汉最终还是选择吞刀片自尽,或许是他认为言玖夜并不会履行承诺,又或者他回忆当年的事情突然生出了几分厌世的情绪,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地完成了把故事说出来的任务,所以从容赴死。

    他的死给言玖夜心里又添上了几分阴霾,就如她之前想的一样,这事情太巧合了,从她开始追查生母当年死亡真相开始,得到的每一条线索,以及顺着线索追查出来的人和事,都像是被人安排好的,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把事情交代完之后,该消失的消失,该死的也死了。

    好像幕后的那个阴影已经写好所有的剧本,棋子只能按照他的安排走下去,一点一点揭开不知道真假的真相,而不允许有其他别的路。

    是谁呢?她的生父么?他想要做什么?他真的是个疯子么?

    他到底是想要得到浮族,还是仅仅只是想要享受操纵别人人生的快感?

    若是前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场战争,若是后者,那倒是防不胜防,以后的日子难免要疑神疑鬼,这样,过得倒有些难受。

    但还有个最关键,却也是最无头绪的——他会是谁呢?

    好像有很多线索被硬塞进她的脑子里,每一根线的的尽头都可能连接着真相,但却因为线太多了,理不清头绪,像是一团乱麻,越理越心烦。

    过了一会儿,春叔跟了过来,道:“主子,已经处理干净了。”

    按照浮族的规矩,叛逃者要挫骨扬灰,水鬼更是没有任何折功赎罪的权利,他们叛逃唯一的下场就是痛苦地死去,会比吴老汉自尽还要痛苦的死法,谁让这几百年来困于旧怨,浮族的长老们除了勾心斗角,就是研究这些了呢。

    言玖夜倒是没有这样做,没必要,也没这个时间让她耗费。吴老汉得以被葬于他那些死去的“家人”的墓旁,春叔会做好这件事,并不需要言玖夜为此分神。

    “主子心善。”

    “不过是没必要罢了。”言玖夜接过春叔手中的短剑,凝视剑身,那些花纹华美又神秘,哪怕在浮族之中,也再找不到能够锻造出这种剑的人。“双手已经沾过血的人,还能善良么?”

    春叔只笑笑,不置可否。

    她又问:“春叔,你觉得我该继续查下去么?”

    要在这九州大地寻找一个男人,这之间相差数年的时光,且不知道他的样貌和姓名,这很难,更不要说对方可能针对她的追查设下了一连串的陷阱,像是蛛网中心的毒蜘蛛,就等着她冒失地闯进去。

    可是不查清楚,就像是头顶始终悬着一柄剑,叫人过得不安生。

    春叔道:“那人的话,也不可尽信。”

    “是因为他的描述实在是太过于清晰了?”言玖夜挑眉,“他这么多年始终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状态,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从河里捞起一具尸体藏起,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伪装他自己的死亡。他一直都没松懈过,那么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那个应该是我生父的人,该有多可怕?”

    他玩弄人心,俘虏了浮族的王女殿下,等她生下一个孩子之后,又在一众属下面前杀了她,最后放其中一个人一条生路,却在十几年后,把这个人的消息送到她这里。

    或者这个死里逃生的吴老汉也是他手中的棋子,他是故意要给言玖夜透露当年的事情,好引得她继续追查下去。

    无论怎样,这都像是一个人为的局。

    尤其是这双剑。

    这两柄剑中的一柄早已经遗失多年,当年言玖夜从浮族长老手里拿到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多年之后,另一柄会突然被送到她的面前。

    “不查了。”她突然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667/ 第一时间欣赏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最新章节! 作者:燕九虞所写的《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为转载作品,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介绍:
【一句话简介】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冤家必相见。
——————————————
江湖人笑谈,当世张狂辈,千障君白,浮海一夜。
她是浮海阁的阁主,浮族的少主人,七千里镜海的玖夜殿下,十八岁那年,终于见到这个与她齐名的男人。
安少白:孤还缺个小侍女,瞧你长得倒还周正,嗯?
言玖夜:本姑娘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倒不如美人你跟了我,纵使年老色衰我亦给你安排好去处,嗯?
言玖夜以为,一朝初见,是相看两厌。
安少白却觉得,这姑娘好一个牙尖嘴利,我喜欢!
【文艺版初见简介】
这一番初见,姑娘有趣,公子不慌不忙,写在戏里,是凭你小娘子几番诡计,公子自有打算,狐不语箭出处,草长莺也飞不得。
日后忆及,小娘子总少不得捶胸顿足,大自叹息,狐狸性子的公子就会在旁笑说:莫再打,本是个皮儿薄肉多的小包子,奈何出笼遭了冷气,就要成了个粗制的厚皮饺子了。
小娘子气上心头,悄悄往旁边撤了一步,憋足劲往公子脚面上踩,掐腰怒容,左右没了姑娘优雅的作态,吼道:你才饺子!你才包子!
【1v1,欢喜冤家,日久生情】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生一对之凰倾国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