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十国行周TXT下载十国行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十国行周全文阅读

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处置

    真是鸿门宴!

    郭信本就刻意没喝两杯酒,此事酒意登时已醒了大半。

    殿内自己这边虽然有许多行营武将赴宴,但大伙既没着甲,兵器也留在殿外,面对刀剑只能束手待戮!

    而郭朴和符昭信等亲从又在前院落脚,刘铢既然做了这种准备,自然会对郭信等人的亲随有所防备,眼下草率行事反而会被刘铢察觉,若是决定提前动手,郭信等人就毫无机会了。

    郭信深吸一口气,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随后若无其事地环顾殿内,视线最终移到正与郭琼对饮的刘铢身上。

    郭信向赵匡胤举杯祝酒,佯作笑意道:“我等做客于此,受刘公盛宴款待,元朗一会儿当寻机与我一同去敬刘公。”

    赵匡胤端起酒樽后的目光一凛,点头道:“末将明白,自当如此。”

    晦气!郭信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看向上座前不久还对自己口呼贤侄的刘铢,只觉得那张酒色浸淫的老脸十分厌恶,两撇斑白的胡子尤其丑陋。他暗中将手深入衣襟,摸到他刻意藏在怀里那柄短刃的刀镡,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有了底气。

    不多时,殿中气氛正浓,连郭琼、闫晋卿的脸上都呈现出醉意,刘铢突然起身向众人告罪,称不胜酒力,要行方便后再来饮宴。

    郭信随即看了赵匡胤一眼,见后者点头,便当即起身喊道:“刘公且慢!久闻刘公疆场勇断过人,海量也当有千斗!岂能不胜酒力?末将再敬刘公一杯不迟!”

    “再来一杯!”众人也纷纷起哄。

    刘铢先是一楞,随后停下步子笑道:“也好,贤侄所敬,某不敢不从哈哈!”

    待刘铢转身正要去取酒樽,郭信不再迟疑,几个箭步冲上前去,连带着撞翻数个几案,座次靠近刘铢的一名青州武将来不及起身阻挡,只好伸手去抓郭信的腿,却被郭信察觉,抢先一脚将其蹬倒在地。

    等到殿上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起身哗然惊呼时,刘铢竟已被郭信捉在身前,并被郭信用短刃抵住脖颈。赵匡胤亦已将身子护在郭信近前,并举起边上掌灯的烛台,猛地往地上一砸,将顶端的铜座砸断后,当做棍棒捉在手里。

    “竖子怎敢!”

    殿上作陪的青州军将领也围了过来,更有两员酒酣脸红的武将趁着醉意,撩开膀子抢先扑将上来,却被赵匡胤冲着领头者当头一棒,瞬间摊倒在地,另一人随即也被赵匡胤挑翻在地。

    郭信见状将手中短刃抵得一紧,怒喝他们:“勿动!动则身死!”

    刘铢咳了一声,急得大喊:“都住手!”

    部将们一时不敢再上前来,郭琼在旁着急地问道:“郭将军何故如此!”

    然而不需郭信回答,一群手执利刃的甲士已从殿外一拥而入,将与宴者围在其中,只是见刘铢被郭信所挟,才驻足不敢轻动。

    此时刘铢的手上仍然握着那支酒樽,但酒水早已洒了一身,他瞪大眼睛,因脖子被短刃抵着,只能以一种怪异的调子问:“贤侄在做什么?”

    刘铢一张口便是一股酒气,郭信冷眼哼了一声,环顾殿上的甲士及郭琼等人:“我等乃是朝廷禁军,刘公想要设鸿门宴杀我等,未免想得太容易了。来此之前我就已告知城中部将,若久无消息送至军营,便领重兵前来接应。即便我等此时身死,届时此地内外上下,鸡犬也不得残生!城内百姓,亦无法免于兵祸。”

    郭琼重重叹了口气,对刘铢道:“刘公何必如此行事?日后悔之晚矣!且叫兵士退下,事情便仍有余地。”

    拥上殿的甲士们相顾无言,局面一时沉默,但郭信心里已经松下一口气,此刻刘铢在自己手上,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

    郭信遂大声冲甲士们喊道:“若尔等放开道路,本将便恕尔等无过。此刻时辰将到,本将麾下将士或许就在来此路上,尔等速速决断罢!”

    “唉!”刘铢终究叹了口气,指着甲士们道:“尔等放下刀兵,叫他们过去罢。”

    甲士们遂让开道路,郭信等人围作一团,挟持刘铢缓缓退出殿内,恰在此时,前面又是哗啦哗啦一片金属摩擦声,真的有许多着甲武夫绕过前殿冲了进来。

    郭信瞧见领头的是向训和郭朴、符昭信三人,当即心下大定。

    麾下禁军重新将刘铢的人围在中间,随后向训大步走来,对郭信抱拳道:“末将有罪,来迟了。”

    郭信将刘铢交到亲兵手上,重新舒展了手腕,便道:“不迟,是我考虑仍有不周。”

    郭朴身上甲片带有血迹,走过来禀报时神情激动:“先前府中人竟不让我等出门,我和符郎只好带人厮杀出去报信,让意哥儿遇难,我真是该死!”

    “没伤到罢?”见郭朴动容地摇头,郭信便拍拍他的肩膀:“别说死不死的话,太晦气。”

    郭信说罢又勉励了郭朴和旁边的符昭信两句,赵匡胤便凑上前来,手里还没丢掉那杆灯台,指向被围住的甲士们,向郭信建言道:“此为帅府牙兵,我等险些死于这些人之手,应尽杀之!”

    还没等郭信说话,闫晋卿听见几人议论,突然大声喊道:“刘公乃是重臣,郭将军不可自行杀之!”

    郭信心情不佳,此时毫不顾忌地瞪了闫晋卿一眼,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杀刘铢?

    向训也跟着禀报道:“此府外面已尽为我军围困,城中各门末将先前亦已遣人前去紧闭看守,主公可放心行事,应无人能够逃脱。”

    向训做事仍然周到!郭信赞赏地冲他点点头,但他当然不是好杀之人,何况刚还答应过给退让的甲士留一条生路。

    郭信不做迟疑,当场下令,让部下禁军解除府上兵甲,并令向训立即将城内青州镇军及将领尽数调入城外军营,一并收押看管。又派出亲兵去传令留守军营的指挥使王元茂,立即遣人控制四周城门与城内武库,街道施行戒严,非行营军令不得出入。

    诸将一片得令之声。

    做完这些事,感觉自己处置的比较妥当了,郭信才走向一旁,对负手站在那里、从郭信的人进来开始就蹙眉不发一言的郭琼抱拳禀报。

    “末将的人已控制局面,眼下如何处置,请使君明示。”

    郭琼的表情不像是惊魂未定,却像是十分懊恼,见郭信的人已开始将刘铢的甲士收缴兵器,郭琼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就由将军看着办吧。”

    郭信便提议郭琼先回营休息,郭琼颔首称好,并道:“刘公毕竟开国有功,纵其今日有过,仍应由朝廷决断。”

    郭信听懂郭琼的暗示,遂点头应允,正要令赵匡胤领兵将一直低头不语的刘铢与府上亲族家眷等一同收入后院“保护”起来,闫晋卿又提道:“郭将军分兵太多,恐怕照理不及,不如将帅府及刘公等人交由我部看守。”

    郭信略作一想,便婉拒道:“都监部下多为马军,看守不便,何况刚遭此一劫,当以修养心神为上,此地事宜还是放心交由本将罢。”

    此刻前殿中几乎只剩下郭信的人,闫晋卿便不再多言,与郭琼一同向郭信告辞回去,郭信又命亲兵护送两人回营。

    郭信送二人出了帅府,仍目送他们离开,一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郭信细细思索不过是数个时辰内发生的事,仍觉得事情并不如看上去这么简单。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可疑

    送走二人,郭信转头进入节帅府内。青州的帅府虽不知是何时何人修葺,但规模不小,形制相当规整。此外,藩镇帅府不仅是节度使日常居住的场所,同样需要在府衙处断政务,帅府正殿以前的部分其实与衙署无异,日常会有幕府官员到衙署上值。

    不过此时衙署里只剩下披坚执锐的军汉,郭信交代武夫们不得私自抢掠后,继续往里面走。刚走到前厅边上,就听见一旁的庑殿里传来争吵的声音,前去一看,发现先前在殿上作陪的青州属官们都挤在里面,而几个军汉正守着殿门不让他们出去。

    “刘铢之举我等实属不知,军爷开恩放我等出去罢!”

    “至少给口水喝罢!”

    “吵什么!敢害俺们将军,若非军令,早杀了你们!”

    领头的守殿军汉说着将横刀从腰间抽出半截,但很快,他扶着剑柄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按着将刀刃插了回去。

    军汉回头看见郭信的脸,忙退后一步抱拳道:“不知道郭将军来了,卑下失礼。”

    郭信认真打量了军汉一会儿,印象里军汉应该是个十将,便道:“很多事并非杀人就能解决,要靠脑子。”

    十将诺诺称是,这时庑殿里的属官们也反应过来,有人甚至已经跪拜在地。

    “郭将军明鉴,刘铢阴谋图害,非是我等之过啊!”

    “是啊,我等亦不知情,不然怎敢妄行违逆之事!”

    郭信看见里面有些人还比较面熟,应该是在城外迎接时就彼此行过礼的,便问旁边的军汉:“何故将官人们收在此处?”

    守殿的军汉露出苦色,抱拳道:“郭将军冤枉俺们了,这些官儿哪是俺们捉来的,是他们自己藏在这房里,赵指挥使便叫咱们几个先看着。”

    “哦,”郭信瞧了一眼露出祈求眼神的官员们,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尔等之间有无本府幕僚?本将有事要问。”

    其中一些人抱拳出来,郭信便挑了其中一个看上去长相端正的汉子,随后对看守的十将挥了挥手:“去叫个识字的军中属吏来,逐一验明印信后,不是幕府官的便放了罢。”

    “得令。”

    郭信在正殿后面找了一间偏院,偏院原本的主人应该是刘铢的某个家眷,院子里还保持着日常生活的样子,亲兵简单查看后从旁边为他收拾出一间屋子,郭信坐下后便叫来刚才的幕府属官问话。

    “尔是何人,现任什么职事?”

    “禀将军,下官姓许名丰,本州人士,忝为幕府军部推官,在府上为赵公制公府文。”

    郭信便冷眼问道:“刘铢今日设宴杀我行营主将,此事许推官知否?”

    许丰皱眉:“此事不仅我不知,恐诸官皆不知晓!”

    郭信佯作怒意:“身居幕府,在主公之侧,如此大事岂能不知!”

    许丰摘下了方顶园翅的幞头,颇为硬气地冷哼一声:“当真不知!郭将军若不信,何必说这些话,让兵士将许某的头取走便是!”

    两侧亲兵当即便要上前,郭信拦住他们,语气缓和下来,“许推官无虑,我身在将旅,却真不是好杀之人。”

    郭信想到殿上甲士进来时,除了刘铢,众属官们的表现确实不像知情,且殿上那么多人,之前两边人推杯换盏时的气氛也很难演出来!刘铢此番设宴密谋行凶,除了麾下牙兵,恐怕知情人确实不多,不然禁军行营已移驻城内,这种事泄露出去风险太大。

    眼前的许丰显然也不在刘铢心腹之列。

    刚喝了酒,又说了半天的话,郭信这时觉得口干舌燥,遂令亲兵端上茶水,并亲自向许丰倒了一杯,道:“今日遭遇杀身之祸,险些要死在此地,许推官还是恕我失礼罢。”

    许丰将幞头重新戴在顶上,躬身接过水,默然向郭信敬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显然也口渴了。

    郭信润润嗓子,换上客气的语气继续开口道:“我不想在此事上牵连太多无关的人,但此事毕竟关系重大,我仍需弄个清楚,不然对上下都无法交代。至于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刘公在青州断然是待不下去了。我问许推官一些事情,还请推官勿要向我隐瞒。”

    许丰点点头:“郭将军明义,甫遭横祸尚能有此心境,下官敬佩。将军想知道什么,下官定以实情相告。”

    郭信称好,便开口问刘铢称病搁置入朝之事,以及今日之事是否早有预兆。

    许丰微微沉吟:“官家诞辰,诸镇皆有移调,唯有刘公诏书只言入朝,不言移镇,亦不提入朝晋官,刘公对此确有不满,意欲以称病表示尚有节镇之心,此事青州众官皆知。

    但听闻朝廷禁军行营将驻青州,刘公便在府前提到过,要将收过春夏的盐麯税后赴朝请命……是本月的早间事了,将军只需稍一打听,应还有不少人记得。故而今日殿上之事,完全出乎下官意料,诸同僚亦皆十分惊诧。”

    许丰说着抬头看了郭信一眼:“好在郭将军识破,不然下官或也将因此受挟为贼了。”

    这事里面果然有蹊跷!听许丰所言刘铢明明已经准备离镇,今日何必还要设鸿门宴杀自己等人?而且禁军已在城中,死了自己还有向训接任掌军,他哪来的胆子?

    其实郭信此刻已经不在乎刘铢做了什么、想做什么,毕竟更大的事还在后面!他只想搞清楚刘铢是否真的只是脑子一热,独自与身边心腹策划了整个事件。

    郭信又细问几句,一番问答后,看出许丰确实不知详情,正逢这时门外亲兵禀报称符昭信请见,许丰遂趁机向郭信告退。

    郭信点头应允,等到许丰离开后就吩咐郭朴:“叫人暗中盯着此人,看他是否会去见什么人,且不能叫他跑了。”

    郭朴应声而去,郭信又将符昭信请进来,并屏退了身侧亲兵,单独与符昭信说话。

    符昭信进屋先是一番告罪,称自己判断失误,没想到刘铢真会干出这种事。

    郭信瞧了一眼符昭信,符昭信脸上的惭愧似乎不是装的,郭信便请他对坐,并递上茶水说道:“符郎恐怕没看错人,只是因为其中变数符郎尚不知晓。

    符昭信送到嘴边的茶盏一顿,疑问道:“什么变数?”

    “想害我的并非刘铢,而是另有其人!”

    “何人要对郭郎下手?”

    “闫晋卿!”

    郭信将三个字的名字咬的清楚,却并非是他乱说。

    主要是疑点太多,首先就是闫晋卿身上的密诏,那封情况不对则擒杀刘铢密诏是真的,但是只要稍想一想,若是小官家和党羽想在行营除掉自己,仅靠闫晋卿那点人根本无法保证成事,最好的方式也是用密诏的号令引求外援,而假借刘铢的手杀自己则再合适不过。

    谁能保证那闫晋卿身上只有在兖州示人的那一封密诏?

    此外今天闫晋卿的表现也十分可疑,在郭信胁迫刘铢时闫晋卿没站出来说一句话,偏偏是郭信在处置后续时突然冒出来告诫他不要杀刘铢。那时连一直相信刘铢的郭琼都没说什么,闫晋卿为何想要一个险些就在宴上杀死自己的人活着?

    但如果设想今天的鸿门宴实则是闫晋卿和刘铢勾结好的设计,似乎一切都能说得通,且这样的安排非常隐蔽巧妙!盖因刘铢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以为与朝廷官家不对付,如果借刘铢的手杀了自己,到时连父亲郭威都只能怪刘铢,根本怀疑不到别人身上——而对于想要继续掌权的刘铢,身居宫中的官家又恰恰可以给他开出足够的报酬。

    郭信认为自己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青州八成是宫中早就设计好的一桩戏,从调令自己领兵开始,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这出戏。而如果真的是闫晋卿提前勾结刘铢设计除掉自己,那这件事显然还没有真正结束。

    郭信简单说了自己的部分猜测,但只提闫晋卿,并不提宫中的人,许多事并没有必要说得太清楚。随后就静静等待符昭信的反应。

    符昭信果然表现得十分惊讶,呷了一口浓茶,才缓缓道:“郭郎所言……关系十分重大,我将传达家父。”

    符昭信自然无法代表符家做决策,但郭信要通过他传达给符彦卿一些已经十分明显的信号,在真正引起风暴的大事发生前,总不能让符家一点准备也没有。

    郭信引开话题,谈及将要请符彦卿领兵入镇之事,符昭信便称将写信向符彦卿陈明青州之事。

    两人又闲谈两句,其实在郭信看来,符昭信和符昭序两兄弟很不一样,符昭序确实是按照武夫标准培养的藩镇子弟,只是没那么粗野罢了,而符昭信谈吐间则比他的长兄还要像一个读书人。

    不多时符昭信将要告退,郭信送他出门,正遇上赵匡胤找了过来。

    赵匡胤只是看了符昭信一眼,便禀报道:“府上人等均已收入后院,末将令兄弟们日夜看守,不会逃脱一人。”

    郭信颔首,赵匡胤又凑近一步道:“刘公府上美姬众多,且妻女样貌不凡!如今尚有一女在阁,末将是否令人将其请来为主公一看?”

    郭信赶紧用余光看了符昭信一眼,果然见脸上含笑,投来揶揄的目光。

    “看什么?严加看管,不得让手下冒犯!”郭信顿时皱眉无语,自己未来的舅子就在旁边,这黑脸太会挑时候。

    赵匡胤一头雾水,只得抱拳称是。

第一百六十七章 胆大

    送走符昭信,郭信又重新回到院里,这间偏院其实不小,左右都有厢房,再后面还修有一间矮阁。郭信走进其中一间放置书架的厢房里随意翻翻,翻出来纸笔等物,便找了案子挥笔写信给在东京的王世良。

    倘若针对自己的密谋已经开始,东京那边就还要更早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唤来郭朴将密信封入蜡丸,并令人快马送去东京后,紧绷的神经才略有放松。郭信当即决定不回军营,就住在帅府上。

    或许此举显得有些高调,但郭信对闫晋卿已升起十分的戒心,高墙深院、亲兵环卫的帅府反而更令他放心。

    今日的事一出已经提醒了郭信,只要他稍有松懈便仍可能使自己陷入险境!

    郭信感受着这无形而巨大的压力,也感受到自己的心态有所变化。先前他不过只想安分地跟着行营干完差事,就等着河北生变后影响符家倒向自家。但如今看来,哪怕是在离东京、河北数百里之遥的青州,仍然不能相信任何人,必须要把足够的实力握在手里。

    而自己眼前最大的力量无疑就是东路行营所隶属的近五千禁军。郭琼明显太老了,今天的事就能看出来郭琼已不再是一名合格的、能够果断掌控局势的将帅,剩下的闫晋卿更是草架子,若不是郭琼郭信两位实际领兵大将敬着他背后代表的人,底下武夫们根本不会听他的!

    郭信一边思量一边带人走上那间阁楼,阁楼不大,但修得灵巧,里面拢共两层,郭信留下亲卫,独自沿梯走进上层,里面有床榻书案等,空气中隐约还有胭脂味,明显时常会有女子在此独处休息,一旁视线中出现的漆雕妆奁很快就印证了他的猜测。

    郭信走到西面窗前,推开窗户,时辰已到黄昏,日轮将要垂落,但剩余的部分仍在发出晖光,映得半边天幕都是通红,远处的坊市、城墙,再远一些的群山都被掩映在这片红霞之中。

    郭信随即想到,如今的多数人们还持有天圆地方的观点,但他却清楚,在眼前的太阳落下时,万里之外的地方会则会有太阳照常升起。有日落即有日升,是远比自己眼前的城市、乃至远处的群山还要久远、还要无法违抗的真理。

    郭信长呼一口气,察觉到内心持久的压力和某种激动的情绪无法释放,回到楼梯前对亲兵道:“赵指挥使先前说的刘家女郎在何处?将其带来见我。”

    当即就有亲兵领兵而去,郭信回到窗前,能看到那两个披甲佩刀的汉子走出院子,直到消失在转角处的树下。他能想到当那两个人出现在一个小娘面前,小娘脸上的表情该是多么无助害怕!即使在数个时辰之前,那时她还是这个府上的主人之一。

    自己行事是否变得太大胆、太不谨慎了?郭信望向一点一点沉没下去的日轮,想到这片土地上将要发生的巨变,似乎眼前这些事也算不上什么了。

    翌日一早,郭信醒得很晚,刚穿上衣服出阁,赵匡胤便前来禀告,称许多青州官员正在前面的府衙前等候拜见。

    郭信便将衣袍又整理了下,转头看了一眼阁楼,窗页边的身影一闪而过。

    “叫人看好此阁,找原先府上的女仆进去伺候送饭。”

    赵匡胤称是,郭信想了想,便走上昨日的正殿,令郭朴去请等候的官员们入内说话。

    许多都是昨日庑殿里见过的属官,此时拜于殿上,有声有色地向郭信诉说刘铢在镇为政暴虐,导致官民苦不堪言的往事,并称特地前来感谢郭信领“天兵”收押不法,除此外还请来了一群不知真假的百姓一同在府衙前跪拜声呼感谢。

    郭信自然知道这伙人的心思,便作出样子,令各衙署官吏暂先仍领本职,等待魏国公符彦卿入镇后再行决断本镇事宜。

    等待众人从殿上告退,郭信却看到推官许丰的步履缓慢且举止犹豫,便单独叫他到庑殿问话:“许推官有话对我说?”

    许丰行了一礼,道:“刘公在镇时为政苛责,尤善敛财,仅私盐一项就填有数口深井,府库加征夏秋亩税更是无算。下官为刘公幕府征辟,如今恐已无望仕途,只是本镇夏税将近,恳请将军征府上私产等赏赐将士,或可蠲免本镇夏亩增税,许某便也对得起这官身了。”

    这许丰这么无私?不过如何治理节镇,该由节度使说了算,郭信不可能在这事上得罪符彦卿。至于处置刘铢的私产虽然也有擅权之嫌,但郭信已经与刘铢和宫中之人彼此视为仇敌,如今似乎也没必要在意这些。

    郭信微微沉吟,便道:“朝廷征税自有三司额定,先前私加诸税自当暂停,不过此事需待魏国公入镇后再行议定施行,本将届时会向魏国公建言。”

    许丰欣然接受:“如此甚好。”

    郭信遂让郭朴带上军中属吏,与许丰一同清点刘铢“不法”所得。

    待到午后,郭信便令人去请郭琼和闫晋卿及行营诸将前来帅府议事。想要获取某种地位,至少要先把姿态做出来。

    议事之地仍在正殿,只不过昨日同样的地方刚发生了那些事,入殿后郭琼两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郭信仍请郭琼落于主座,随后开口提议,应当立即派人前往临淄,请魏国公符彦卿依照朝廷移镇安排,克日领兵入镇青州。

    说是提议,但郭信说罢只询问郭琼意思,待郭琼道好后,当即便发调军令。

    随后郭信在殿当众宣布,将以府上罚没财物赏赐行营上下将士,诸将当即欢欣鼓舞。

    众人又闲论片刻,郭琼再次请求郭信勿要处置刘铢,郭信默然以对。

    闫晋卿也趁机提起道:“我已写好奏书陈明事因,郭将军既已罚没其私产,不如遣人一同将刘公送归东京,届时由朝廷决断,待魏国公入镇后,我军仍以南部军务为要。”

    郭信当即拒绝了这一建议,并用毫无商量的语气断然道:“我等险些死于此地,事因究竟如何,恐怕还未可知!若不调查清楚,郭某无法对上下交代,就算我愿放人,下面的兄弟们也不会同意。”

    参与议事的向训、赵匡胤等人当即附和,连郭琼麾下部将也多有赞同之声。花钱仍是收买人心最好的法子,还没打仗就有赏赐,无法不令大伙高兴,至少能快速将郭信拉近到“自己人”的关系中,态度上也对郭信多了几分恭敬。

    郭信盯着闫晋卿,视线毫不畏惧躲藏,帅府和城里都是自己的人,只要自己没有下令,闫晋卿做不了任何事,除非强行撺掇郭琼想要火并!

    闫晋卿见状只好无奈称是,郭信继续宣布待清点财物后,将按人头分发各军毫无偏私保留。

    殿上气氛更加热闹,诸将目光热切,纷纷抱拳向郭信行礼,一片拜谢之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心虚

    青州帅府的阁院里,郭信披上单衣,推开二楼的窗往外望去。昨夜下过一场小雨,院子的树木草叶上还留有雨后的水珠,院里的砖地上满是被风雨打落的枝叶,偶有两声鸟鸣引起郭信的注意,却没有在枝叶间寻见它们的影子。

    刘家的小娘穿着轻衫来到郭信身后,干哑的声音怯生生地问:“将军休息好了?妾为将军更衣罢。”

    郭信回头,看向在家中排行第四而被唤作四娘的小娘。经过一夜的风雨,小娘的脖子和手臂上同样散乱着一些冲动后留下的青痕,在白净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迎着郭信的视线,小娘将轻衫的领子拉紧了一些,郭信顺口道:“四娘应该每天都盼着我早点走。”

    刘四娘咬唇不语,郭信瞧着她的样子,也不禁微微叹气。当初强行把她要来,是出于对刘铢办事不讲规矩的愤怒和恨意,但这许多天过去,即使当时的处境那么凶险,如今想起来内心也早不再有那么多波澜。

    郭信自觉不是那种特别记仇的人,到了这个位置上,人们很少会无缘无故就去害一个人,多数都是出于利益做出的选择罢了。

    当然,不记仇也并不意味着宽恕,郭信就很想杀掉刘铢。但此时真找不到借口,虽说有可擒杀刘铢的密诏在,但密诏的解释权完全在都监闫晋卿口中,闫晋卿无疑是不想让刘铢在青州死掉的。且从理论上来说,刘铢这样的大员未经朝廷审判,其全家并未获罪,若仅凭自己快意杀了,恐怕以后和各镇也不好再做朋友。

    郭信重新凝望窗外不语,刘四娘似乎以为郭信在等她答话,一时间酸楚和委屈瞬间又涌上心头:“妾并不盼着将军走……只要将军能放过阿父阿母他们,妾愿意一直服侍将军左右。”

    郭信扭头,瞧着小娘脸上强作出来的微笑和盈满湿润的眼瞳,就断定刘四娘肯定没有这样卑微地讨好过什么人。短时间内一个人的境遇差别如此之大,仅仅是接受这样的现实恐怕都不容易。但归根结底是她爹刘铢决策失误,总不能都怨到自己头上吧?

    郭信伸手想要去够小娘的脸,小娘本能地向后要躲,察觉后又顺从地迎了上来,郭信的手停在她的眼眶上,用手指轻轻勾去了她沾在眼边的泪水。

    “四娘是很漂亮的,何必要哭丧着脸?你爹差点杀了我,我这几日对四娘的所作所为或许有些过分,但至少没杀任何人罢?”

    刘四娘点点头,郭信遂不再理她,任她毫不熟练地为自己更换出门的衣裳。

    步出院子,在外等候的郭朴便道:“昨晚落雨,符家大郎的快骑来报,称他们日程要延误一日,明日才能到青州,并送来魏国公书信。”

    郭信点头表示知道,从郭朴手中接过信,郭朴又问:“今天意哥儿还要请行营诸将来饮宴?”

    郭信在等候符彦卿大驾的几日里,白天便是在府上与行营诸将行酒饮宴,晚上则是在阁楼里和四娘作乐,偶尔写信给远在东京城中的郭侗、张氏和王世良等人,看上去几乎没干正事,但又好像都是正事。

    郭信不语,先拆开符彦卿的信看了一遍,除了问候客套的空话外,便是以新旧节帅不宜相见为由,建议郭信将刘铢尽快送往东京等待朝廷安排。

    这符彦卿真是一点也不想沾上事!

    郭信对此也无可奈何,不仅郭琼一直不想处置刘铢,符彦卿也要出于自身身份为刘铢说话,导致自己对刘铢竟没有任何法子,哪怕是将其留在青州都不可行了。

    郭信深感烦闷,把信揉作一团塞到怀里,对郭朴道:“去叫赵匡胤来。”

    赵匡胤近日一直在帅府宿卫,很快就身披甲胄前来拜见,郭信便道:“元朗可安排车马,今日就将刘铢一家遣送去东京。”

    赵匡胤点头称是,临走时又问道:“刘氏女郎如何处置?”

    “一并送走就是。”

    随后郭信来到书房,准备向郭威写信。自从离开东京,郭信还未曾向远在魏州的郭威写过一封家书,如今因刘铢而延伸出来的一连串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郭信便决定将青州诸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察觉到闫晋卿与刘铢似乎有所勾连之事一并阐明,至于郭威收信后会怎么想、怎么做,郭信仍对郭威的眼光和能力有十足的自信。

    刚遣亲从怀信出去,符昭信又前来问候。符家即将入镇,符昭信也不用再假扮身份,以符家子弟的身份在郭信左右临时处置收编州府镇兵事宜。

    郭信引符昭信在书房相见,两人寒暄两句,符昭信便道:“我见府外车马齐备,郭郎要放刘铢归朝?”

    郭信颔首,符昭信继续说道:“刘铢毕竟是先帝旧臣,在东京交好甚多,此去之后,多半能够无事。反而郭郎放过他,在朝中将树一大敌,日后或许麻烦。”

    郭信微笑道:“我不过是行营副将,主将与魏国公都意其归朝,我又如何能软禁刘公?”

    提及父亲符彦卿,符昭信倒也不觉尴尬,凑上前道:“我有一策,不知……”

    郭信打断他的话:“咱们这般关系,但说无妨。”

    符昭信遂轻声道:“淄青道向来多匪,契丹南下晋室时,山东为盗者有数万之众,今尚有余匪藏匿山林之中,郭郎不如遣人寻之,或干脆选亲信扮作匪徒,于途中将刘铢一家杀之!”

    郭信脑中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可行,但随即又不禁自问:真有必要这么干?

    自己在东京真正的敌人就是小皇帝,刘铢这种人回到东京无兵无权似乎也起不到更大作用。

    郭信稍一思量,还是拒绝了符昭信的提议。

    不过对于符昭信频频示好,甚至是出动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动机,郭信也能够猜出一二。符彦卿子女众多,但最出众、也最受家中看重的仍是长子符昭序。同样作为次子,符昭信是在兄长的光芒下成长的配角,而在郭家,处境比较尴尬的反而是不习军武的长兄郭侗。

    符昭信自然不会再劝,正要告退,郭信拦住他。

    “对了,我倒还有一事相求。”

    “郭郎请讲。”

    “我与刘家小娘之事,兄还是勿要告知魏公他们和金缕罢?”

    “哈哈!”符昭信笑了两声,“郭郎是以为我家大妹善妒否?且放宽心就是,此事不值一提。”

    “嗯嗯。”

    郭信随口应答,他早就领教过那位娘子的聪明和主见,当下竟突然冒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心虚之感。

第一百六十九章 道路

    六月初,符彦卿的人马就已离开临淄,并由符昭序领部下马军先行进入青州接管本镇军事。郭信按照日子,与麾下诸将及青州主要官员一早就出城相迎。

    等了许久,终于望见数百骑的马队打着旗号从西边的官道缓缓行来,并很快就有几骑离开队伍策马而来,等距离近了,郭信瞧见领头者正是符昭序。

    郭信下马在道左等候,随同的还有符昭信。

    郭信用马鞭遥指符昭序,对着符昭信夸赞道:“符大郎马术了得,前些时候在东京时,听说官家又赏了御马?”

    符昭信点头称是,微微沉吟却说道:“官家和驷监毕竟不识马,那匹御赐身上虽流着贵种的血,但在宫中被人照料得太精贵、性子又娇,在战阵上恐不堪用,平日里还得费心喂养,故而阿父和兄长对御马并不多上心,反倒近来多在乡野括马为用。”

    符昭信似有所指,郭信不及细想,符昭序已经到了近前。

    符昭序身穿白色缺胯袍,头戴高立的硬脚幞头,颇为潇洒地翻身下马,在一伙人中迎着当首的郭信大步走来,口中笑称道:“东京一别不过两月,未曾想又在青州城下与郭郎相见,更没想到此番仍是郭郎为主我为客。”

    郭信笑道:“兄哪来的话,青州已受魏公节制,若论主客,为客者该是我才对。城中帅府我也已令人收拾得当,兄今日便可入住。”

    “甚好甚好,有劳郭郎了。”符昭序又与兄弟符昭信彼此点头示意,随后叉手向四周将领属官行礼,寒暄两句完成礼节,一行人便上马入城。

    穿过门洞,马上的符昭序便感慨道:“幸有郭郎,否则不知何时我与阿父才能入得此城,寄于人下的滋味不好受啊。”

    符昭序说的寄于人下自然是指现在的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郭信与慕容彦超不熟,但数年前在魏州城下的大营中也曾见过数面,印象中确实是比较暴躁自利的人。看来慕容彦超并不太待见符家?

    符昭序很快又问:“不知刘铢现在何处?”

    “昨日收到魏公书信,我便已令军士护送刘公与家眷归朝,此时估计已至齐州境内。”

    一行人谈笑间到了帅府,符昭序向众人告知符彦卿到镇之日,便与郭信遣散众人回去,与兄弟符昭信和郭信三人一同入内商谈。

    符昭序代表符彦卿到来后,郭信自然将主位让给他。三人在小殿内坐定,先谈论起收编刘铢留下来的镇兵牙兵,以及州府幕府官吏安排等入镇事宜,郭信想起答应许丰的话,也趁势提及刘铢在镇增税众多之事,随后便不再多言。

    公事谈过之后自然说起私事,符昭序很快就提道:“过几日大妹也会随阿父到青州。郭公在河北戎马倥偬,父亲的意思是郭郎与大妹的婚事不必久拖,待郭郎今年行营军机结束之后,便在青州与大妹成婚,班师时可携大妹一同去东京。”

    “如此甚好,待我回头再写信向父亲说明,若父亲应允,就如魏公之意办吧。”

    郭信说罢有些感喟,自己为符家着想了许多,如今至少能感受到符家对自己的看重。只是对于将符金缕这样活生生的女子作为某种筹码来谈,郭信依旧感到心情复杂,许多个人的考虑在两个家族维系感情与利益的目的面前并不重要,亦如先前符家差点与李茂贞联姻时的境况。

    郭信这时似乎有些理解当初符金缕为何那么想要推掉与李崇训的亲事,那个时候的符金缕同样处于一条难以违抗的命运安排之中,如今与自己的婚事似乎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区别只是两人曾做过“共犯”。

    怀着许多复杂的心情,郭信在青州继续等了三日,魏国公符彦卿的人马终于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官道上。

    藩镇军与禁军本质上都是职业军人,故而会携带家属随节度使一同入镇,再加上符家自己的亲族,沿官道西来的行伍规模颇为壮观,无数人头车马流动在道路上望不见尾,亦显示出符家家底实力依旧雄厚。

    郭信再度与符家兄弟一同出城迎迓,不过这次领首迎接魏国公大驾的还有行营主将郭琼与兵马都监闫晋卿。

    郭信遥望车队,心想符金缕此刻应该同样在某辆马车中,她自然知道自己将会出现在迎接的人群中,说不定还会从车里向自己这边张望。不过眼下顾不上他遐想,符彦卿的车驾很快就停在众人面前。

    符彦卿的年纪不小了,这样的远门出行需要车驾而非乘马。众人一同在魏公车驾前行礼问候,比起前几天的符昭序,符彦卿显然要淡定得多,只是露个脸向众人说了两句场面上的话,与郭信也只是对视后微微颔首便算结束。

    符彦卿入主青州后很快便开始在府中视事,郭信自然无法继续住在那间阁院里,与行营禁军一并让出青州,入驻城外的大营。

    青州节度使接任的风波既已结束,恰逢留守淄州的章承化报称朝廷向东路行营调拨的粮秣已陆续运抵,行营主将郭琼便邀行营指挥使以上将领议事,开始考虑施行原定的方略,从青州南下密州、沂州等地驱赶、拔除唐军在淮河北岸沿线设置的沿河军寨。

    中军营房内,郭琼与诸将一同讨论具体的用兵之策。淮北唐军的分布作为军情早已为郭信等人所知,不过因为夏季涨水的缘故,近来又有一些变动,但唐军在淮北仍有水陆大小军寨据点十余处,兵力总数大概只在四五千人,但此外据说唐将皇甫晖在淮河南面的海州屯由万余大军,可能会随时以北岸的支点登陆进犯。

    淮北虽是己方境内,一直以来主动权却并不在中原手中。不过郭琼等行营诸将对战况却比较乐观,相信大军一至就能打开局面,盖因先前几次唐军进犯时,就常有被州县镇将领兵击退的情况,对比之下,身为禁军的大伙似乎对自己的战力抱有绝对的自信。

    故而行营中郭琼、向训等人的想法都比较简单,大军先去了再说,从密州开始自东向西将唐军在淮北的势力逐一拔除。

    闫晋卿似乎并不知兵事,只是在一旁默默听着。

    但郭琼很快发觉郭信也在议事中未发一言,便问:“郭将军以为如何?”

    诸将都目视郭信,等待他的见解。郭信遂起身走到一张案前,端起茶盏斜斜地在案上倾倒出一道水痕,随后以手指向水迹示意众人。

    “假设此为淮水,若如诸位所言我军由东向西驱除唐军,而淮河为唐国水军控制,唐军便可以通过船只上下调兵,相互支援十分便利,以密州看唐军大部均在上游,坐船一日可从沂州境内直下密州。届时唐军便容易在其地利处聚兵引成大战,我军素不惧敌,但不能以优势兵力分而歼之岂不十分可惜?”

    众人闻言露出思索的神色,向训很快也跟着道:“确实如此,且若我军一时不能破敌,成为相持之势,若敌再有大军由南岸及时支援,我军届时反将成兵力单薄的一方。”

    这时不少将领都开始赞同郭信的看法,郭信环视一圈,遂道:“不如先遣斥候,再去详细探明唐军各处军寨位置虚实,待我军南下后,先行集中兵力翦灭其中较大的军寨,最好能与州镇军配合,约定日期同时发难,令其收尾不能相顾,随后再行扫荡残敌,如此一来便容易许多。”

    参与军议的人里本就有一半是郭信部将,郭琼的另一半部将这些日子也和郭信走得很近,在郭信阐明道理后,众人很快形成共识,遂商议过具体细节后,由主将郭琼发布军令。

    郭信将行营的军议完全掌控在手中,但他内心实则并不想跑去淮河边和唐军较劲,一则远去淮北之后与东京联络的时间间隔会变得更长,更加无法预料宫中皇帝何时进行下一步行动;二则战争本就是风险极高的事,先前在关中时,蜀军被传说得那么不堪战,一样需要认真对待,更何况只要打仗就多少免不了损兵折将。

    不过行营上下士气正盛,大伙都想着如何在孱弱的唐军身上捞取功劳,郭信无法在这个时候给军汉们留下怯战的印象,遂只能走另一条路,即迅速结束南边与唐军的战事,最好能在东京生变前就回到青州与符家完成联姻。

第一百七十章 晨光

    东京城的大内宫城中,刘承佑一早地就从暖帐中爬起身来,小舅李业前段时间送来的女子还睡在榻上,被刘承佑的动作扰醒,作着娇媚地口吻问他:“官家再勤政,也不至于这么早起来罢?天还未亮呢。”

    刘承佑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踢上鞋子,只披上单衣便推开殿门。随即一阵寒风迎面吹来,让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平日里他是绝不肯吃这等苦头的,但他今天怎么没法再睡下去。

    这时门外候着的内监也听见动静,连忙向他行礼,刘承佑摆摆手,便叫内监去唤宫女来为他更衣准备参加今日的例朝。

    刘承佑很快就坐在了广政殿边上的西暖阁里,平常的日子里,他只有在朝会之后才在这里召见小舅李业等近臣,但今天他来得格外早,距离参加朝见的百官入宫还有一段时辰,他屏退了内监,独自坐在熟悉的御座上,他什么也不做,仅仅是坐在这里就感到安心许多。

    这是阿父,或者说先帝刘知远曾坐过的位置,那个时候常来这里跪伏听命的还是史弘肇、杨邠和郭威等人,而自己还从未在暖阁里单独召见过这些阿父留下的顾命之臣。刘承佑闭上眼睛,想象着史弘肇等人像面对阿父一样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揣摩自己的心意……

    但刘承佑很快就无法抑制头脑里不断冒出来真正现实的想法:李业和闫晋卿等人的法子根本没能除掉郭信,郭信是否已经对李业他们的阴谋有所察觉,并将怀疑告诉了郭威?刘承佑忍不住又将东京城里禁军人马盘算了一遍,简单的算术题,郭威在魏州的兵马是东京禁军数倍!

    到底为什么让那么多兵马离开东京?说好的契丹人为何一直再没出现在河北与郭威交战?但小舅等人说的话亦有几分道理——在东京的禁军再多也根本不会听自己的。

    刘承佑呆坐着,直到暖阁门外东侧柱础的垂影逐渐短了,估摸快到例朝的时候,刘承佑便喊来内监,去请小舅武德使李业先来暖阁见面。

    李业赶到暖阁时,被刘承佑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刘承佑在御座边上走来走去,身上虽然穿着章服,冠冕却歪在一侧,垂缀的珠玉摇动不停,脸色也浮现着李业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酒色痕迹。

    感到这两天官家的神情恍惚,与往日大不相同,李业自然知道其中原因,遂不多说话,走上两步,从怀里摸出一枚丸药,递到刘承佑面前,道:“陛下尚需等待时日,诸事托付臣等去办就是,想再多也没什么用处。”

    刘承佑毫无迟疑地捏过丸药,一口吞服下去,终于坐回在御座上。

    只是刘承佑依然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业,忽然他示意李业上前来,对李业耳语道:“那种事我不敢再做了,我们拿郭二郎都没办法,郭公如今在魏州横兵十万,咱们又怎么对付?”

    李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还是只能先宽慰道:“先不算郭家,在东京城里咱们至少能成事!只要控制京城,剩下的禁军还能听咱们的,而外镇之中有陛下的两位叔父刘崇、慕容彦超,驸马宋偓、还有臣的兄弟李洪义、李洪信、李洪建,这些不都是自家人?有这些人在镇拱卫,咱们依旧是多数人。”

    刘承佑当即追问:“叔父和舅舅们拢共有多少兵马?”

    李业咬着牙道:“最少二十万!且各镇控制着河津要地,就算郭威胁迫行营部众一起反了——这时最坏的情况了,只要诸镇扼守险要,并令各地入京勤王,郭威并不可怕,陛下尽可无虑。”

    刘承佑低头长出一口气,不知是数字还是丸药的作用,脸色重新恢复了红润,李业趁势便道:“还有一事。刘铢就快入京了,虽未能借他除掉郭信,但听闻其女在青州被郭信女干Yin,如今一定对郭家怀恨在心。此人可用,陛下可在此时施恩,令其代陛下皇弟行开封府尹事,并掌一部禁军,咱们在东京城做事便更有把握。”

    刘承佑点头称好,又问道:“刘铢的鸿门宴被郭信识破,此时将他任为要职,郭信不会有所怀疑罢?”

    “刘铢乃先帝旧人,又已持节,官资如此怎么也说得过去。至于郭信那好色、女干诈之徒,陛下何必惧他?闫晋卿尚在其行营之中,咱们或还有机会除之!”

    这时内监进入称百官已入宫门,两人便不再多言,李业先行告退,刘承佑则唤来内监重新收拾了行头。

    跨出暖阁,望着晨光中巍峨矗立的广政殿,想象着片刻之后又将在殿上看到杨邠史弘肇等人,刘承佑忍不住叹了口气。

    ……

    太阳才从东面的青绿大地上初升,郭信骑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预想今日又该是个晴天,随即重新转头,望向一里地外,正在熹微晨光中冒着滚滚浓烟的唐军水寨。

    早间的风从河面方向而来,卷得郭信身旁掌旗的亲兵将手中长杆稳了又稳。风也带来了水的腥味和远处水寨燃烧的味道,离得太远虽然闻不到血腥味,但风声中仍不时传来喊叫和嘶吼声。

    不论如何,马上的郭信终于能将悬着的心放下来。或许是听说过太多名将们力挽狂澜反败为胜的故事,即便郭信已经参加过那么多战事,但每次战场的结果还未尘埃落定时,不论前期优势多么大,准备多么充分,他照样不会感到轻松。

    按照行营军议的部署,汉军东路行营以及随从配合的密州刺史王万敢、颍州镇将白福进两部,将互相拆分为四路兵马在六月望日前后同时对唐军在淮河北岸最主要的数座水陆军寨发动进攻,而其中最大一座,守军民夫足有两千余人,且停靠船只上百艘的河边水寨正在眼前的一片浓烟滚火之中,战场已经再无悬念。

    这时向训的声音道:“这两日天气极好,月圆之夜加之北岸夜间风向均对我有利,郭将军选择火攻十分明智!想必我军在各处的进展亦能顺利。”

    郭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部将们的面孔上都显露着轻松的神色,遂向郭朴道:“立马派人告知郭琼和密州、颍州各军,我军已攻除唐军北岸主寨,并将各军情况速速回报。”

    说罢郭信便招呼诸将一同前去军寨查看战场收尾情况。

    军寨外原本挖有浅壕沟且设有鹿角等阻碍,但在昨夜就已被进攻的汉军收拾妥当,通路十分宽阔。郭信与一群人骑马进入营寨,战斗结束的汉军将士陆续在寨内各处灭火,地上陈尸不多,唐军士兵多数被俘,眼下正被汉军集中看押,许多唐军士兵的身上都未着甲,蹲在地上冻得哆嗦。

    仅在几个时辰的混乱之后,郭信就已能率众走马进入营寨,不仅是因为汉军的夜袭和火攻,唐军的抵抗显然并不激烈。

    入得寨内,很快就有一片马踏声和甲胄叮咣的摩擦声越来越近,参与主攻的赵匡胤和王元茂等各部将领陆续前来将旗下拜见。

    一场大胜无疑是武夫们最快活的时候,郭信与诸将谈笑一番后,便大加夸奖诸将作战用力,他认出其中有几人是郭琼的部将,更是对他们格外夸奖了两句,随后当众下令,将营寨内战利分发有功将士。

    赵匡胤翻身下马,抱拳道:“只可惜末将等作战仍有不力,未能抓获唐军主将,且贼众坐船跑了不少人!”

    赵匡胤的话当然是客气,郭信当即哈哈大笑,用马鞭遥指对岸,对诸将笑称道:“元朗现在坐船追去已来不及,且放归去,再等数年,南人迟早为我等所执矣!”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上船

    进入七月中,已是入秋时节。郭信在前军,与一众行营将领商谈班师事宜。

    经过近月余的攻伐,汉军已拔除唐军在淮河北岸大小十余座军寨,并俘获兵员辎重众多。不过在郭信看来战果仍有些可惜,主要是未能俘获太多唐军的船只,尤其是高大的战船。

    唐军在陆战时的表现可谓不堪一击,数日之内北岸较大的军寨便均被汉军攻破焚毁,甚至有些唐军小据点中的守军听闻汉军动向,还不等汉军攻来就弃寨乘船跑了,且有不少唐军在受到攻打时从容坐船逃命,并因担心汉军乘船追击而将剩余船只凿沉、烧光。

    汉军几无船只可用,而唐军在水面上却几乎是无敌的存在,郭信等人对此也毫无办法。不过战役目标已经达成,唐军在北岸再无根基,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无法再轻易引大军渡河进犯了。

    淮北的气候与东京差别不大,时下秋风未浓,花草树木不像关中和太原一样凋零得快,但天气在晌午过后仍然多了几分凉意,而官道上列队前行的步卒与车马行进时的辚辚声又带来许多肃杀之气。

    临近沂州,郭信在马背上望见官道边上的长亭中已站了一伙人,不等他吩咐,郭朴就已拍马前去问话,不多时便回报称是沂州刺史听闻行营班回的消息,亲自领州官前来为禁军接风祝捷。

    郭信欣然点头,并环顾身边的将领道:“刺史盛情,我等本该速去见谢。只是行营主将郭公尚在身后中军,若本将代之领诸位前去,只怕有失礼数啊。”

    “计议破敌之功,多出自于将军,郭将军所言过谦了。”

    “本役意哥儿功劳最大,对面不过一州刺史,何需禀报主将,我等随意哥儿前去谢礼了就是!”

    见包括郭琼部将在内的一众将领均表示赞成,郭信当即大笑,随即挥斥马鞭带领诸将策马向长亭而去。

    郭信带领诸将在长亭外下马,穿戴整齐官服的沂州刺史慕容章忙与众官出亭相迎。

    慕容章与郭威年纪相近,年纪不算小了,至于他虽与本镇新到任的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同姓慕容,但两人却没什么亲族关系,显然在朝中也没什么背景。

    这样的刺史在如今的地方州县中并不少见,兵权完全在本镇节度使手中,且因为中原朝代更迭太快,也没什么机会在朝廷中交往出太复杂的关系,最多也不过是地头蛇式的人物,面对郭信这样的禁军将领,两人虽官阶相同,但实际地位简直犹如云泥之别。

    不过郭信向来对待文官也比较客气,完全不像此时如史弘肇一样的许多武夫,手握兵权桀骜惯了,完全不把大小文官当同僚看。

    或许受到郭信客气的态度影响,慕容章同样以恭敬的姿态向诸将执礼,并令仆从呈上酒水,与官员等向郭信与诸将祝捷。

    郭信瞧着慕容章的样子,想到大军南下时也曾路过沂州,不过那时行军较急,没有太多机会与慕容章相处,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对眼前这位刺史有所了解。

    慕容章随后称已在城外安排馆驿,并准备了营地供大军暂驻。

    郭信笑着应答,提出要将最大的屋舍留给主将郭琼后,便答应慕容章先去馆驿中居住。

    沂州城外的驿舍,这里早已被擦拭得窗明几净,郭信安顿在其中一间院子中,院子不大,同样有两间配屋,乍看竟与东京城中自己的住处有几分相似之处。

    郭信随即叫郭朴找来纸笔,准备给东京写信。这段时间虽然他多数日子都在路上,但与东京的通信从未断绝,而王世良从东京发来的回信中,不少迹象似乎都表明刘承佑和李业等人已在努力开始行动了。

    很多事件都是如此,当人们单独去看一件件事发生时似乎多数是自然发生,彼此并无关联,但倘若猜测或看破对方意图,就会觉得对方每一个行动都是有所图谋!尤其是刘承佑竟任差点杀害自己的刘铢为开封府尹,而史弘肇与杨邠竟因与刘铢在太原有旧之故,对皇帝的此番任命毫无意见。

    好在东路行营此番支援淮北的战争目标已经达成,接下来照例只用论功行赏,由兵马都监闫晋卿奏报捷书,为众将请功,便可押送唐军战俘班师回京交差。

    郭信将凝神细思后写作的信交给郭朴,随后步行出去,没一会儿遇到了前面迎来的郭琼亲随。

    亲随很快禀明来意,称郭琼与闫晋卿已安顿下来,并请他去前厅议事。

    郭信仔细瞧了郭琼亲随的神色,见他表情十分自然,随口问了一句:“闫都监最近似乎常去见郭将军罢?”

    亲随点头称是,郭信便称要先回去换上常服再去相见。随后郭信叫上郭朴带上亲兵随行,又在怀中藏了那柄短刃,这才去前厅拜见郭琼。虽然郭信觉得闫晋卿多半不敢在行营中对自己做什么,但小心些总没有错。

    前厅内郭琼与闫晋卿已在等候,三人互相见礼后,闫晋卿便称已将本役有功将士造册,即日便发送东京,并向官家奏报捷书。

    郭琼神色如常,并不显露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不满,一副仿佛置身事外的语气道:“有赖郭郎与都监之力,此役不负官家和朝廷托付,老身也算完成王命了。”

    闫晋卿笑着看向郭信:“多是小郭将军之功,我等岂能贪功。否则郭公在河北听闻了,岂不要拿我等问罪?”

    郭信笑而不语,也懒得敷衍,干脆默认了闫晋卿的话。

    闫晋卿愣了一下,随即继续道:“论功行赏之后,大军本该班师回朝,不过唐军在淮南或许还有动作,如今时节亦是适宜兴兵之际,我与郭将军决议先在此地驻留防备唐军进犯,并陈书官家与枢密院,待明年春时再行班师回朝不迟。”

    郭信看向郭琼,郭琼随即点头表示认同。

    郭信微微沉吟,道:“沂州城小,且无余粮,我军供给仍需后方转运,既然如此,不如我军再退一步,回青州驻扎。”

    “我军一举夺回北岸,南国数年经营无存,若要淮南的皇甫晖等唐将兴兵进犯报复,我军从青州再发兵恐来之不及。”

    郭信当即明白,闫晋卿是拉上了郭琼想把行营拖在沂州,绝不会让自己领兵回东京。至于不愿去青州,大抵是因为沂州是泰宁军镇内,节度使慕容彦超是皇帝的叔父?

    郭信遂知此时多去争辩也无用,便提议等大军安顿后回头再议此事。

    离开前厅,郭信当即觉得东京生变的可能性愈加大了,自己必须寻机领兵独走青州寻求符家庇护,最好还能拉符家上船。而想要达成这些后续的行动,就必须要考虑在行营中彻底架空郭琼,并控制闫晋卿。

    回到自己院内,郭信便遣人找来向训,因为久随自己的章承化仍领命驻军在淄州,自己身边的诸将中,除了郭朴外自己最信任的人便是向训。

    向训很快进来拜见,郭信先开口提道:“先前在青州发生那样的事,现在向来仍然心有余悸,有时候最凶险的时候并不在战阵上,而恰恰是咱们最以为安全的时候。”

    向训忙抱拳懊恼道:“末将身为副将,未能护主公周全,是末将之罪。”

    郭信拉着向训起来,笑道:“若要责怪还等到今天?星民(向训字)还记得此役出征前我提过闫晋卿此人?”

    向训称是,郭信便起身踱步,并沉声道:“如今看来,我对此人的判断并无差错。”

    郭信随即屏退亲随,并让郭朴在屋外看守,随后与向训详谈。

    良久之后,向训带着一脸凝重的表情向郭信告辞,郭信将他送至门外,捉着他的手道:“星民是明智之人,我亦深知星民之才干绝非庸碌之将,在我手下当一虞侯实在过于屈才了,真望有一天能与星民一同征战于更广阔的疆场。”

    向训的表情亦是动容,十分认真地抱拳道:“某起身寒微,身处乱世军旅,恩情最大不过知遇之恩!为报郭公与意哥儿对向某之恩,纵使一死也没什么。”

第一百七十二章 声望之盛

    沂州驿馆内,郭信正在自己院中接见郭琼部下的两名都指挥使姚进与薛得福。

    今天的天色不好,眼下还是正午时分,天空就已是灰蒙蒙的,寒气随风逐渐笼罩大地,连续一段时间的艳阳天恐怕要到头了。

    郭信看着外面的光景,随口道:“这天估计要下雨。”

    一旁的姚进应和道:“意哥儿说的是,这时节的雨落过去,天儿也要紧着冷了。”

    出征数月,大伙彼此之间都有所熟悉,私下里郭信要求武将们用意哥儿这样亲近的名字称呼他,本意也是想要与另外一位“郭将军”区分开来。

    不过两个武将年纪都比郭信要大,此时在他面前却显得有些拘谨。

    郭信借着话题继续说:“不过听说更大的雨在西边已经落了数日,朝廷调拨的粮草因此延误在路上。此外沂水过些时日也要结冰,军粮无法再依靠水运,我军长期留在沂州,数千人的人吃马嚼不容易啊。”

    两名武将对视了一眼,还是姚进在说话:“意哥儿的意思,我军应该去何处?”

    “青州。”郭信瞧了他们一眼,“青州富庶,且我们先前帮了魏国公的大忙,魏国公对我等必不吝优待。既要在外过冬,在青州总比兄弟们缩在此地要强罢?”

    姚进二人低声商量了两句,郭信装作听不到,又转头看向屋外,连片的乌云遍及天际,虽还不至浓密,但太阳的轮廓已隐约看不见了。

    不多时姚进的声音便说道:“青州属实更适合大军扎营,咱们心里头支持意哥儿的主张。”

    另一位指挥使薛得福则开口有些犹疑:“只是移驻青州或许有违军令?且在青州,若唐军报复杀来,我军恐仓猝回援不及?”

    郭信哼了一声,蔑笑着道:“防备唐军是闫晋卿的说法,唐军今年能先收整渡河的溃军就不错了,若其真有进犯的胆子,在数年前中原混乱时就该占据了这淮北之地——都监毕竟是用笔之人,岂知兵事?至于军令,我已写信于魏州,请父亲以枢密院令贴传令我军移驻青州,此事无虑。”

    姚进与薛得福二人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当即一同表示大军应回师青州驻守。

    这时门外亲兵入禀,称刺史慕容章在馆外求见。

    姚进二人当即告退,郭信将他们送到门外,随后回到屋内,重新端正了衣冠,才令亲兵将慕容章请进来。

    慕容章入内,郭信便叫亲随奉上茶水,两人对案而坐,郭信便等着慕容章主动开口。

    慕容章的长相比较端正,按照民间说法是有“官相”,不过人毕竟已经老了,如果没有特别的机遇,仕途大抵也就是到刺史为止了。

    两人寒暄片刻,慕容章突然说起:“将军或许不知,我家犬子慕容延钊此时亦在河北郭公军中听命。”

    “哦?”郭信眼睛一亮,“可惜我在禁军中却还未曾听闻令郎的大名。”

    “犬子眼下不过任一马军指挥使,也无甚功绩,庸碌其事罢了,将军没听过却也正常。”

    郭信摇头:“我最初入军时还不过是一员都头,令郎未能擢升多半只是机会未到罢了。”

    说着郭信瞧向慕容章,含笑道:“不过令郎的名字我记下了,回头我会请父亲多加看顾,父亲用人颇有章法,且向来赏罚分明,只要令郎可堪军用,不愁功业不建。”

    慕容章当即显露出高兴的神色,当即道:“犬子虽雄无大略,但素有勇干,此番过后,我定令犬子在军中依奉郭公与将军之命。”

    郭信含笑摇头,端起茶盏与慕容章对饮。

    随后郭信像是闲谈似的谈起天气:“近来西边大雨滂沱,运粮损耗极大,只能暂时在淄州存留,待天气好些后再行转运。只是要劳烦刺史州中向行营供给了。”

    “嗨!”慕容章闻言当即叹了口气:“本州荒芜,且近年年成不好,州府并无余粮供大军过冬。这几日后方朝廷军粮未至,本州只是供应了数日,便几要仓藏见底了!”

    郭信早已探知沂州存粮不多,但此刻听闻后仍然装出意外的样子:“素闻淮北良田众多,虽然先前行军之处所见官道周边多有抛荒,不过州府竟也缺粮至此么?”

    慕容章点头哀叹:“中原战乱多事,税重而杂,百姓多抛田南逃,如今府库空虚,官府无力治水,直至本朝立足之后,人丁才稍有兴旺,但仍不足以供大军吃食。郭将军(郭琼)与闫都监执意留军本州,我已无办法,只能请示慕容节帅,可节帅不发钱粮,只令本州照例供给军粮,本官实在无法了。”

    郭信心下了然,慕容章显然也不太希望大军留在沂州,只是慕容章说话确实没什么分量。不过慕容章的话也透露出一个消息:新到镇的节度使慕容彦超显然不太愿意平白给禁军供给军粮。

    郭信装作考虑的样子,良久后抚着短须道:“刺史所言我已知晓,我本就不赞同大军久驻于此。不过此事刺史无需烦虑,我已有计策,不日大军便将北返。”

    这下轮到慕容章表现意外了,脸上的表情相当好奇,不过他显然并不好直接详问计划,只得起身行礼:“若如将军所言,某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将军。”

    郭信也起身回礼:“君身为州府长官,为本州计议,我亦是为军中将士计议。都是为了做好各自差事,刺史何谢之有?”

    慕容章又拜谢一番:“人言本朝禁军声望最盛者不过郭氏父子,今日始知其言非虚也!”

    又把慕容章送走,天色变得更加昏暗,但仍不下雨。郭信站在檐下,感觉心情如天气一样压抑。

    移军青州的事,郭琼和闫晋卿再不情愿也得干了,为此郭信做的只有一件事——控制军粮。先前进入青州前,留章承化一部在淄州驻防并督管后续朝廷所调粮秣,好在对付南唐的战事相当顺利,一直没有抽调章承化前来支援,如今淄州的这一步棋便用到了。

    郭信在那天与郭、闫商议后,便已去信淄州,令章承化设法停留行营粮秣,所谓雨期延误运粮,更多只是托词罢了。如今郭琼的部将姚进等人多半愿意站在自己这边,连慕容章也有拉拢的可能,只要等待近日军中士卒们发觉吃食供应日渐少了,自己便可以顺势为将士们“请命”回师青州。

    正当他想着这些事,两步外的石阶上突然出现两枚黑点,是雨珠落下来了。

    不多时沥沥的小雨终于开始滴落,空中的雨线逐渐遮蔽了视野。天地间一片昏暗,郭信却长长吁了口气。

第一百七十三章 跑路

    随着朝廷军粮迟迟不至,沂州府中亦称无余粮供应,行营粮秣很快告急,在郭信的主动“请命”下,郭琼与闫晋卿被迫接受诸将要求,北上返回青州。

    自此,郭信与郭琼、闫晋卿两人间的矛盾愈发显现,行营中的气氛也显得有些微妙。

    行军次日,郭琼便在中军告病,并不再面见诸将,郭琼的部将们便更加经常到郭信面前请命,日常军务处置多出于郭信之口,行营中各部将领逐渐隐隐以郭信为首,郭信本部俨然成了真正的行营中军所在。

    八月初,大军依旧沿沂水回师青州,路程行至一半,郭威从魏州带来的枢密院令贴才送及军中。

    奉命送来令贴的不是生人,正是郭信在太原府时的旧友郑谆,郑家父子如今亦在郭威幕中参谋军机,只是郭威特意遣旧友郑谆赍令前来,除了交办军令外,郭信猜测多少还另有一些私事传达。

    郭信下令各军提前扎营休息,随后屏退外人,将郑谆请到帐中相见,许久未见的二人寒暄片刻,问候得知父亲郭威和大哥郭荣在魏州一切都好后,郑谆果然很快就提起:“契丹得知汉军渡河防备,已在边境消停许多。但郭公有意明年进军幽燕,河北军务不知将持续到何年。郭公因此对意哥儿的亲事并无异见,且称越早越好。”

    “嗯。”郭信微微颔首,却问起另一件事:“先前我将青州刘铢之事详细向阿父写明,阿父没有反应么?”

    郑谆微微沉吟,好似有些犹豫,随后才道:“郭公只令我转告意哥儿勿要再坐危堂之下。至于其余之事,我并不知晓。”

    郭威显然未将郭信的对宫中与刘铢关联的猜测告知旁人,郭信遂不再多问,并传诸将前来帐中听令。

    不多时诸将陆续前来,称病数日的郭琼也来了,郭信再见到郭琼时,竟发现郭琼真的是一脸病色,脑袋低垂侧歪向一边,身体虚弱到只能将将骑在马上,向郭信回礼时也不过将手一抬了事,看上去像是下一秒就会从马背上跌下来。

    不过郭信在帐中仍请郭琼坐在上位,并称:“将军既抱恙在身,行在军旅多有不便,不如先在附近屋舍住下休息养病,末将遣人去寻附近州县良医前来仔细医治,待身子好些了,我再令人护送将军回青州。”

    郭琼被左右亲兵搀扶着坐下,闻言摇头:“既是一军主将,怎能轻易离军?不过我已是老病之身,实不宜再领军为将,待回到青州,当向朝中请表离开禁军外任,即便是在淮北为一镇将,也足以告慰老身了。”

    郭信并不把郭琼视作闫晋卿一样的敌人,架空眼前这员老将更多只是时事所迫罢了,此刻也不禁宽言道:“将军何必如此?我等还等着班师回京后,与将军带咱大伙一同叙功行赏呢。”

    这时行营诸将已陆续到齐,都监闫晋卿也在两个亲卫伴随下,压在众人之后步进营帐。

    闫晋卿依旧是先前那个似笑非笑的样子,迎着众人的目光,不等郑谆宣读军令,先负手道:“郭公决断河北军务,不该节制我军行营,以枢密院帖子下令,乃是逾制。诸位到此,究竟是奉官家之命,还是奉郭枢密之命?”

    赵匡胤等人已是对闫晋卿怒目而视,本已拿出宣麻准备宣读军令的郑谆不明所以,只得看向郭信。

    郭信排众出来,笑着上下打量闫晋卿:“我等均是汉臣,我父受顾命掌枢密院事,向来尽心辅佐,如今枢密院与朝廷同为一体,何时有违官家之命?都监身上难道还有官家密诏,令我等不得去青州?若无密诏,我看还是按军令来罢。”

    闫晋卿哼了一声:“既然郭郎与汝父早已约定,本军亦已被郭郎裹挟行在路上,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不需要郭信作答,向训当即跳出来,怒斥道:“军中岂可戏言!郭公身受先帝顾命,军中皆知郭公素为公谋,当今更肩挑重担,为官家朝廷守土。都监此言,是说朝廷用人无道,我等军汉们识人不明么?”

    众将皆出言附和,闫晋卿环视一圈,向着西面拱手:“尔等身为禁军,当忠于君上,岂有侍从强臣之理?我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罢!”

    说罢竟不再停留,带上亲随甩袖而去。

    帐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武将们咒骂声不绝于耳,郭信也没有料到闫晋卿竟敢在这时与自己撕破脸皮,只好叫郑谆迅速当众宣读了枢密院令行营移师北去青州的军令。

    众将领命而去,姚进与薛得福二人却留下,露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郭信遂请他们入帐,姚进二人入得帐内,便语出惊人:“闫晋卿是非不分,且妄议朝廷重臣,我等愿领兵去杀了此人!”

    “哦?”郭信只在那么一刻略感惊讶,随即则开始细细思量此事是否可行。

    武夫们想杀一个人从来都不是难事,重要的是杀人的后果能否承担。其实细细想来,皇帝确实拿大伙没什么办法。朝堂之上连皇权都已旁落,没有兵权的行营都监更是摆设!

    何况大伙都不是单个的人,且不说自己的背景,自己手下当中,赵匡胤他爹是赵弘殷还在护圣军做都指挥使,奉***都虞侯又是王元茂的亲戚,单是自己部下就能在禁军各部中牵连出不少高级将领,而引起禁军军头们的不满,对任何人都无异于自杀。

    皇帝本人说白了也不过是大号的节度使罢了,至于真要杀了闫晋卿,父亲郭威的态度不说,执政的杨邠和史弘肇首先就不会太难为自己,甚至说不定私下里还要为除掉一个官家身边的人物而拍手称庆。

    然而不等郭信想好怎么向二人回话,就见到郭朴急匆匆地奔进来。

    “守门军士来禀,闫晋卿带着十数骑,在营门强令军士看门不成,杀人夺门跑了!”

    郭信瞬时皱眉,难怪闫晋卿在刚才宣读军令时那般硬气,看来早就有跑路打算!临跑前竟还要当众扯一番道理,真是可恨!

    郭信来不及咒骂,随即想到闫晋卿跑回东京城后可能会有更加严重的后果,连忙传赵匡胤前来,简单两句说明情况,亲自下令:“淄州有章承化在,闫晋卿必然要经兖州回京,元朗速选轻骑,分头沿大小道路去追!”

    郭信转头看到姚进二人还在,便示意赵匡胤附耳前来:“纵使是一具尸体,元朗也要把人带回来。”

    赵匡胤神色凛然,当即抱拳领命而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难临头

    东京城的天空又是一连数日灰蒙蒙的,街市上行人不多,郭侗从太仆寺上值后乘马车回家,车夫刚驾车拐进坊门,车子就突然停了下来。

    郭侗掀开帘子正要询问,却瞧见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的汉子躬身拦在前面。

    汉子独自一人,头上戴着风帽,不等郭侗发问,便主动上前抱拳道:“卑下姓王名世良,为意哥儿部下,数月前在府中曾与郭少卿有过一面之缘。”

    郭侗的记性很好,经汉子提醒,很快回想起确实有那么一次,自己曾在府上碰见过眼前的汉子。不过二郎眼下不是正在淮北领兵?郭侗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遂皱眉问道:“有甚么事?”

    王世良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将身子弯得更低,做出呈递的样子:“此为主公亲笔急递,郭少卿一看便知。”

    车夫上前接过书信递给郭侗,郭侗接过信纸,先瞧出确实是郭信的字迹,然而随即便为其中的内容大感震惊,忍不住看向王世良问:“怎会发生这样的事?父亲都知道了么?”

    王世良有些紧张地裹紧风帽,四下张望了一番,郭侗瞧着他的样子,便请他上来说话。

    王世良一步踏上车轿,却只是凑上前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主公已有安排,同时已去信魏州。不过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郭少卿暂且回去,一个时辰后会有马车停在邸后,郭少卿走后门出来上车就是。”

    说罢王世良便跳出车轿,冲着郭侗拱一拱手,很快身影就消失了。

    郭侗揣着密信和不安的心思回到府中,进门时遇到府上看值的郭寿,却被郭寿拦下:“郎君遇到甚么事了?”

    “何出此言?”郭侗一愣,停下步子反问道。

    郭寿指着郭侗的脸道:“郎君脸色忒差!”

    郭侗忙敷衍了两句,急匆匆地回到院里,未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妻子王氏斥责女婢的声音。

    郭侗吸了口气,进到院里,果然看见平日里伺候王氏的一个女婢正跪在院子里,王氏不知从哪寻了一支短鞭正在问话,女婢青灰色的衣服上已被抽裂出许多道口子,一道道血痕正从中渗出来。

    王氏瞧见郭侗进来,只是乜了他一眼。

    郭侗见状重重叹了一声,问:“又发生了何事?这么久的亲近仆从,娘子何必如此苛责?”

    “好呀!郎君旁的倒是不问,先教训起我的不是了?”王氏指着跪地的女婢,恶狠狠道:“此等贱婢,不知瞧上了府上哪个汉子,竟偷拿我的银簪戴出去。我若轻饶了她,日后还怎么当家?”

    女婢抬头用哀求的目光看向郭侗,郭侗更觉得心情烦闷,二郎信中说了那么重要的事,自己竟还要为眼前这些女子家事烦扰么?

    想及此处,郭侗厌烦地指着女婢,向院内围观的仆人们吩咐:“快点抬走,旁人也都散了去。”

    仆人们犹豫着不为所动,都看向王氏的脸色。

    王氏果然瞪大了眼睛,用短鞭指向郭侗:“郭公与意哥儿不在,郎君好有一家之主的派头!”

    郭侗心下火起,当即也愠怒道:“如何不是?”

    王氏一时愣住,郭侗又冲着仆人们挥挥手,这回一伙人终于识趣的退走了。

    院子只剩下郭侗与王氏二人,郭侗转身就要往屋里走,王氏这时好似反应过来,张嘴正要说话,郭侗却用一句话就将她的嘴堵上了。

    “我家马上大难临头了!”

    见王氏脸上的怒色转向困惑,郭侗只好向她解释:“官家派的兵马都监在东路行营密谋加害意哥儿不成,被意哥儿察觉之后扬言要回京诛杀我等全家!眼下官家与左右近臣欲要除掉当朝大臣,包括阿父!”

    王氏仍不敢相信:“此事当真?意哥儿如何知晓这么多?”

    郭侗不多解释,将怀中的密信交到王氏手上,随后便入内换上了一身便装。

    出来时,王氏仍在拿着密信仔细端详,打量着郭侗,神色中仍是不信:“莫不是郎君遭人骗了?送信人没说要郎君拿钱财去避祸罢?”

    “自己兄弟的字迹,我岂能不识?”郭侗气极反笑,“你若不信,不如去宫里面见官家问问是不是正要害咱们。”

    王氏当即无言,转而凑上前来,依着郭侗问道:“郎君哪里的话!咱们毕竟是夫妻,总该是一条心的,郎君心思宽仁,妾身只是怕郎君被小人诓骗罢了。只是倘若二郎说的都是真的,如今咱们该如何办?”

    郭侗的态度也松了下来,摇头道:“不知。不过送信人是意哥儿在城中的旧部,意哥儿已有应急之策,一会儿我便去与他们商议。”

    “胡说!你家意哥儿远在天边,能有什么办法?和我去父亲家中躲避。”

    “去了再说。”郭侗冷笑道:“何况朝中权臣也有你爹的一份,你爹就安全么?”

    “啊!”王氏低头道:“那我该派人去给爹爹送信。”

    郭侗连忙拉住她:“此等大事仓促告知,你爹会信?不如等咱们先看意哥儿的主意如何,自家顾好了再说旁的。”

    好不容易安顿了王氏,郭侗估摸着时辰,独自悄悄溜出府邸后门,果然见到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巷里。

    车上除了赶车的车夫,仍是王世良在里面等他。

    郭侗无言上车,习惯性地想要撩起帘子看,却发现侧边的望帘是缝死的。

    对面的王世良见状道:“还请郭少卿恕卑下失礼,实在因为事情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们现在是去何处?”

    “我等准备多时的避祸之地。”

    见郭侗还要继续追问,王世良连忙道:“那地方除了意哥儿,只有我等极少亲信知晓,郭少卿还是勿要问了。”

    郭侗点点头,遂也不再多言,转而问起二郎在淮北发生的事。

    王世良随即一一向郭侗解释了郭信对刘铢在青州行凶一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对皇帝与近臣密谋的猜测,而郭信验证这些猜测的,正是闫晋卿孤身一人从行营中跑路。

    郭侗听着王世良叙说,心下已经相信了郭信对自家将要大难临头的判断。这时车子终于停下,郭侗与王世良一同下车。

    马车直接开进院子,院里此时已有十数个汉子等着他们,汉子们身材精干,目光透着凶狠,出身武夫家庭的郭侗只顾一眼便再明白不过,眼前恐怕都是二郎的旧部。

    王世良引见了郭侗,随后便在前引路,告知郭侗已收拾了许多房间可供郭家府中家眷居住生活。

    郭侗一面惊叹道:“意哥儿竟考虑得如此周到?”

    王世良笑而不语:“不瞒郭少卿,先前我等为此忙活时,也曾有不解,觉得多半是无用之举。直至今日,方知主公远见超过常人啊。”

    郭侗颔首,感到安心的同时也察觉到一丝嫉妒涌上心头,郭侗当即压下这不该有的情绪,心念道:到底是亲兄弟,二郎心上还是念想着家人的。

    王世良将郭侗请到其中一间房子休息,详细问道:“只是此地究竟什么来头?之后又如何将母亲与嫂嫂她们接来?”

    “此处为符家旧宅,”王世良微微一顿,“至于其他,主公已有计划,请郭少卿今日回去后一定请张夫人携府上嫂侄家眷等,一同去相国寺听圆仁法师讲法,圆仁法师将劝说张夫人避祸,届时郭少卿便劝张夫人等在相国寺后门改乘卑下准备的马车。为免走露消息,此中计划,请郭少卿万勿向任何人言及。”

    郭侗点点头,坐着细想了片刻,说道:“好在妹夫(张永德)刚刚离京去潞州为常公祝寿,咱一家人都在府上……等阿父从魏州的信已来不及,或许我等也该向当朝的杨、史两位相公,及王相公透露消息。”

    “主公已将此事交由卑下去办了。”

    郭侗又点点头,瞧着眼前的王世良,郭侗忽然想起郭信曾对他说过的那些总是似有所指的话,此刻心中不禁想到:意哥儿似乎从很久前就变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是何时就开始提防宫中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高岗

    本该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前往青州的途中却时常下起小雨,泥泞的道路对依靠双脚行军的行营影响很大,且军中开始流行风寒。当然,这些事在郭信眼里的重要性都远比不上行营兵马都监闫晋卿的出逃。

    纵使郭信已令赵匡胤派出骑兵搜捕了大小各处道路,甚至立马遣人便装前往兖州各处城门蹲守,终究未能发现闫晋卿的身影再度出现。

    那么短的时间,闫晋卿究竟怎么逃出搜捕的?是预判到了郭信的反应故而没去距离最近的兖州寻求庇护?答案已无从知晓。

    不过这事不能怪任何人,只能说闫晋卿确实有几分胆量,单从身为臣子的角度说,其身上甚至还颇有一股忠臣的味道。

    不过自己一家就是反派么?权力场的争斗中从来都没有正义一说,即使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做一些常人看来狠毒的决策。

    种种征兆都令人不快,让郭信的心情也如同连日阴晦的天气一样压抑到了极点。

    直到远处的天边掠过一行鸿雁,用鸣叫声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到更辽阔的远方时,视野内终于出现模糊的青州城楼的轮廓,马背上的郭信才稍微轻松了些。

    郭信当即向身旁部将传令加快行军,随后驱马行上一处高岗,令亲兵传向训、赵匡胤等人近前来听候行营在青州的安顿部署。

    郭信驻马立于岗上,向训等部将先后而至,郭信却并不急着排令,只是点头回应众人的执礼。

    这会儿已是午后,但阳光并不强烈,原野微微有风,卷动着身侧的旗帜策策作响,西边视野中可见泰山延伸出来的崇山峻岭,而更远的天边仍布有阴云。

    这才是适合行军的天气,不过这样的天气来得太迟了,按照计划,行营本该更早就到达青州。每延误一天,许多风声和消息就会流传得更广、更远。东京和魏州现在是什么情况?郭信自感已经将应做的都做了,即便再有什么变故,眼下自己似乎也无法顾及。

    这时官道上军汉们的行军号子像是突然响起,把郭信的思绪骤然拉回到眼前。依稀能听出河东口音的号子,声调高昂,应和整齐,在长龙似的队伍中此起彼伏。按照军汉们的说法,行军之中喊号子可以长脚劲。

    郭信提起马鞭,指向官道上行进中的部伍,回头对众人道:“眼下泰宁、平卢、天平三镇之中,可有能胜我军者?”

    向训提马上前,回答道:“禁军锐不可当,甲兵精良,藩镇不如矣。”

    赵匡胤跟着道:“军伍强悍是其一,关键亦在为将之人!”

    王元茂与新近进入圈子的姚进等人亦出言附合。

    郭信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数十年间战乱不止,需要强军重新建立秩序,这是大势所趋。”

    随后他仍旧望着行进中的步卒,开口向诸将一一传授军令。

    这时偶有军士望见高岗之上的主将旗帜,冲着这边高声呼喊意哥儿的名号,不过风已渐渐起来,风声将那些声音一点一点吹散得听不清了。

    …仍是符家大郎符昭序领人在道左迎接。

    见面之后,符昭序代表魏国公符彦卿向诸将褒奖,口中不免祝捷之辞,只不过郭信已敏锐察觉出符昭序脸上的笑容是含有些许惆怅的。不过郭信猜测,在符昭序的眼中,自己此时的表情也一定十分凝重。

    路上郭信说了军中风寒流行的事,符昭序一口答应帅府会提供帮忙。在众人面前,两人默契地不提及与符金缕的婚事,郭信只是称想要趁早去帅府拜见魏国公符彦卿。

    符昭序遂向诸将抱拳道:“父亲在城中已等候多时,今夜在府上备下宴席,为诸位将军祝捷。”

    青州帅府,还是同样的地方,但宴请者却已不是同一批人。不过毕竟数月前,郭信自己还是鸿门宴的主角,行营简单安顿后,郭琼仍识趣地称抱恙在身,郭信遂与诸将带领亲兵入城,并着甲赴宴。

    熟悉的帅府,郭信步入前厅时,还能看到那座自己暂住过一段时间的小楼。

    郭信便向一旁的符昭序问道:“那间阁楼,不知现在是谁在住?”

    符昭序瞧了郭信一眼:“我家刚搬进来,大妹嫌后面人多逼仄,偶尔是她住在阁上。”

    郭信想起了什么,便讪讪一笑不再多言。

    郭信很快就见到了符彦卿,有阵子没见面了,但宴上的魏国公看上去却比在东京时更有精神。今日符家设宴,有不少子弟同样列席,除去郭信见过的符昭序、符昭信兄弟,还有符彦卿更小的几个儿子,郭信连番向符家父子们敬酒,也引起符家的儿郎们不时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随后便是一阵交谈窃语。

    符家是是传代的将门,符彦卿自己,包括符昭序等几个儿子也不再是完全的武夫作风,宴席间有乐部和舞娘助兴。郭信这边也不算全是粗人,向训甚至还算是正经读过书的,刚打完仗,大伙兴头都很足,酒酣片刻,由活跃的赵匡胤讲述在淮北征讨杀伐的经过,引得符彦卿等人不时抚掌称好。

    过了些许时辰,符彦卿便以老病不胜酒力为由告退,由符昭信扶着前去休息,长子符昭序则继续在席间作陪。不多时,便有仆人前来向郭信耳语,称魏国公在后面邀他私下相见。

    郭信颔首,便也准备起身离席。

    一旁已有醉意的姚进开玩笑:“意哥儿年纪不到而立,也不胜酒力乎?”

    郭信起身笑骂两句,不想诸将一时都不肯轻易放他离席,这时不知是符彦卿的第几个儿子,突然站起身执礼道:“久闻郭将军射术一绝,今日不如略施一二,先叫我等开过眼界,才好放郭将军走罢?”

    堂上众人均齐声叫好,郭信也不推脱,不多时亲兵取来弓箭,郭信便令仆人将堂上的一柄铜灯座搬去堂外的空地,郭信引弓立于阶上,视线中铜座上的灯烛正因风吹动得摇曳乱舞。

    众人跟随郭信在殿门内外站着,屏声凝气得等他动作。

    郭信略作思量,从胡禄中取出一根凿子箭,随后毫不迟疑,提弓便射。

    飞箭带着破空声驰去,烛光忽闪了一下,应声而灭。

    众人随即叹服,一同称赞叫好。

    郭信拱手向众人回了一礼,这时前去取回灯烛的仆人忽然惊呼:“此箭取不出来了!”

    众人闻声前去查看,这才发现刚才那箭穿过灯烛,继续射向了后面的影壁,而此刻整个箭簇都已完全没入了石壁之中。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承诺

    不多时,仆人将郭信引到后殿,在殿外唱了一声名,得到里面传来请的声音,郭信便昂首迈步进去。

    头戴纱帽的符彦卿端坐在木榻软衬上,张挂在两侧柱间的水色帷幕向两边打着,侧身左向坐着的是符昭信,见郭信进来,正欲起身向他执礼。

    殿内只有符家父子二人,郭信先向符彦卿行拜礼,又冲着符昭信笑笑拱手回礼。

    符彦卿颔首,轻轻抬手指向一边,那里已摆好了郭信的座椅。郭信不多客气,与符昭信重新落座,一左一右侧向着木塌上的符彦卿。

    殿内角落的香炉中燃着香,郭信翕动鼻子吸了吸,似是白檀的香味氤氲在房间里。人在醉酒时,一些感官会变得迟钝,从香味中郭信想到自己本就不多的酒意差不多已消退了。

    这时仆人奉上茶来,郭信不动声色地观察符彦卿的脸色,见到符彦卿注视自己时,脸上是带着笑的——至少不算太差的信号。

    等符彦卿向郭信问候过郭威的近况后,便像是不经意地提及:“这些日子常听到云端有闷雷之声,又见四野鸟雀低飞,像是风雨将兴的征兆。”

    “此行一路不易,好在及时赶到,纵使要来再大的风雨,在青州至少能有所遮蔽。”

    对视着的二人都笑了笑,符彦卿继续开口:“近日听闻圣命,官家已令刘铢为开封府尹。此事郭郎知否?”

    “刘公为先帝旧侍,官家如此处置,自然也有道理。”

    “刘公对郭郎之举颇不智,郭郎不记恨刘铢?”

    郭信用鼻子轻轻哼了口气,当即反问:“倘若记恨,何不当日杀之?”

    符彦卿抚须点点头:“郭郎在青州所为,于公于私均是恰当的。”

    郭信确实没想杀刘铢,但最后选择送刘铢回东京到底还是符彦卿的意思。郭信思量到此处,真觉得自家还没娶符家女,但至少在青州为符家做的事真不少了,而符家现在对自己最大的帮助则是圆仁的那处避祸之所,而那还是符金缕示意圆仁瞒着符家父兄干的。

    夜色渐晚,三人一时均在无言沉思,以致于依稀能够听到远处大堂上众人欢笑饮宴的声音。

    再开口的是符昭信:“最近听闻东路行营之中,主将病重,都监逃亡。且闫晋卿近日回到东京后,四处传言郭郎有意谋反,如此时节,郭相公将兵河北,郭郎持符在外,此番难免遭受非议,郭郎是甚么想法?”

    对此问题早有准备的郭信露出轻松的笑意,起身指向宴会的方向:“今朝我乃是得胜班师,我父亦在魏州为朝廷守土!若郭某真如那闫晋卿所言,有甚么谋反之心,天下岂还有忠臣乎?倘若我要谋反,行营数千将士,此刻岂能还俱数听命于我?”

    符昭信不言,回看向符彦卿,符彦卿开口道:“闫晋卿毕竟是官家心腹,眼下东京不太平,我看郭郎是不好太早回京的。”

    “我意下也是如此,朝廷中有小人佞臣!我与父亲均有所察觉,便要等等看东京之人还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说着郭信慨然落座,目光又转向符彦卿:“不过近来既要在青州停留,魏国公先前所言,我与大妹之事……”

    “都是小事,郭郎且在青州稍待。”符彦卿淡淡说了一句,一瞬间的犹疑神色转瞬即逝,顷刻间又露出从容悠闲的姿态。

    符彦卿不太明确的承诺让郭信心里顿感十分不满,但面上仍保持着笑意,岔开话题,提出请魏国公出面由青州供给军需,并派遣医官入军中诊治风寒,符彦卿俱一一答应。

    三人又聊了一番不痛不痒的话,见符家父子不再想说正事,郭信遂寻机辞别回到宴上。

    符昭信送郭信回到殿上,这时刚一曲舞罢,因魏国公符彦卿退席,酒水也喝得多了,宴席之上武夫们的气氛逐渐放浪,众人正在起哄要符昭序代表主家舞剑或射箭助兴。

    符昭序面上略有尴尬,似乎不太愿意在刚才卖弄过射术的郭信之后施展才艺。

    郭信见状哈哈大笑,吸引过众人的目光,开口道:“尔等勿要轻视大郎!大郎的本事在马背之上,小小殿堂如何施展得开?早在数年前在东京时,我就叹服于符兄马术,向来以兄弟相处,只可惜竟只曾在马球场上一同驱驰,真望有一天能与符兄同领铁骑,共御敌于疆场之上呵!”

    符昭序举杯遥敬,向郭信笑了笑。

    这时明显喝醉酒的赵匡胤起身,戏称郭信应干脆娶了符家女,与符家兄弟们都结为内兄弟。

    郭信认真地瞧了瞧赵匡胤,见他煞有介事地表情,加之赵匡胤之前的一些表现,不禁心中暗想:这厮真把自己当做好色之徒?

    不过因郭信与符家表现得过于亲密,且郭二郎和符家大妹都是名声在外的人,两家联姻之事在军中早有传言,郭信故而并不打算解释,任由部将们起哄取笑,同时观察在场符家兄弟们的脸色。

    果然有个年轻的符家郎君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长兄符昭序抬手示意止住了。

    时辰已经不早,郭信便领诸将向符家与青州官员告别辞行。

    符昭序亲自送郭信出府,两人步履一致,彼此口中以兄弟相称,郭信更是直接挽住符昭序的手,避开众人低声道:“相识之日不短了,我早已将符兄与二郎(符昭信)视作兄弟,符兄如今可把我当做兄弟?”

    符昭序面色犹疑:“郭郎何出此言?”

    “我想清楚了,还望符兄转告魏公,风雨兴起并非坏事,四野的污秽一扫而空,天地也将会重整一新!”

弟一百七十七章 父兄

    符昭序送别了郭信与行营诸将,深叹一口气转身回到前院,却发现大妹符金缕立在阶上。

    人都走了,不能仅是没由来和自己打个招呼罢?符昭序心中猜测着大妹的心思,嘴上也只是先关切问道:“夜间天冷,大妹怎么出来了?”

    “搬来青州后,这儿还是头一回这么热闹,我出来瞧瞧。长兄不怪我吧?”

    符金缕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她说的不全是假话,符家入镇青州后一直保持低调,就连先前青州府官吏们要为魏国公设宴接风,都被符彦卿以不增民耗为由回绝了。

    符昭序笑了笑,并无顾忌地戳穿了自家大妹的想法:“依我看,大妹想瞧的是那位郎君罢?”

    符金缕遂也点头,毫不回避问题的答案,并说道:“郭郎的箭,确实射得颇为精妙。”

    符昭序楞了一下,刚想问大妹是怎么看到郭信在殿前施展射术的,但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到西处那间阁楼上两盏灯笼发出的暖光。

    符昭序眉头一皱,低声提道:“最近风声不好,大妹勿要再擅自行事了。”

    “长兄说的是什么事?”

    符昭序张张嘴巴又闭上,微微沉吟一番,转而问道:“我正要去见阿父,大妹不如同去?”

    “我看还是罢了吧,家事也好国事也好,到底还是阿父和兄长们在拿主意。”

    符昭序遂点头:“嗯,也好。外面天冷,大妹还是早些回去。”

    进入深宅,符昭序仍在思忖,大妹既然刻意提到郭郎的箭射得精妙,恐怕大妹的心意多半是偏向郭郎的。

    毕竟是自家妹子,身为兄长,符昭序自然比谁都清楚大妹的聪敏,自己和阿父所思虑的事从来都瞒不过她。他当然也希望大妹嫁得好,只是如此时节,郭家真是好的选择?

    关于家族命运的决策,无疑让符昭序也倍感压力。过去几十年间,符家并不总能事事如意,亦不免遇杀身之祸,好在如今仍有阿父在,尚还不至于由他来拿定主意。

    可拜见过阿父符彦卿后,发觉到阿父也凝眉不语,一副苦思的模样,符昭序的心又不免烦躁起来。

    房间里除了阿父,还有二弟符昭信,其他兄弟们实在太小,尚不到参与这种密议的年纪。

    还是符彦卿先向兄弟二人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看来,郭家父子领兵在外,当真有意用兵于内乎?”

    “孩儿之见,兵端之发应不在郭氏父子,而在当今官家。”

    先开口的是二弟符昭信,符昭序朝他看去,符昭信向他点头示意,继续说道:“眼下东京简直是乱象!闫晋卿一介近臣,先受命为郭郎行营都监,后又妄自跑回东京公然称郭郎率军谋反,若无宫中授意,岂能如此?”

    符彦卿闻言微微叹气,在儿子们面前,魏国公也会展现出更多常人的喜怒哀乐。

    “满朝悍臣,藩镇桀骜,官家高坐宫中,难驭四方。官家毕竟年幼,亦不修文武,虽有宗室在外,如今作为,实在所虑甚少。”

    符昭序当即赞同,并开口道:“阿父所言极是,我送别郭郎时,郭郎既有一言托孩儿转告阿父。”

    “何言相告?”

    “风雨兴起并非坏事,待四野污秽扫净,天地亦会一新。”

    见阿父还在思索话中的含义,符昭序继续缓缓开口道:“郭氏父子,至少郭二郎已有准备。且郭二郎身上确有雄武之气,我与二弟前去其军中,观其麾下兵势强盛,且诸将皆俯首听命,实乃一支劲旅。郭枢密又在河北拥有重兵,倘若东京生变,胜负实难预料。”

    “不难预料!”

    符昭序没想到打断他话的是符昭信,二弟并不看向自己,而是向犹疑中的符彦卿劝言道:“郭氏父子皆有用兵之能,关中数年若无郭枢密经营,如今是否勘定尚未可知!如今郭家手握重兵,大名府至东京一线,除大河外再无关险,倘若郭公策动大军向南,东京如何抵御?”

    二弟想劝阿父投靠郭家?符昭序不及细想,当即便提醒道:“二弟忘记了各地尚有宗室在外?”

    “各镇宗室,有力者唯有河东(刘崇)、泰宁(慕容彦超)两镇,契丹尚在燕云徘徊,河东恐不得轻易遣大军南下,至于泰宁,更要先兼顾城下的郭郎一部。”

    “并不仅是宗室,河北禁军家眷尽在东京,郭公策动禁军行悖逆之事想必也非易事,渡河稍有顿挫,军心便难以重振,正如先代淝水故事。”

    符彦卿抬手止住兄弟二人的争论,缓缓开口道:“兵端一起,胜败皆无定数,为今之计,仍需观望。只是大妹与郭郎之事殊为麻烦。河东李家之鉴在前,我家再与叛臣联姻,岂不是令天下人腹诽?只是先前郭二郎南去之前,已有应答,眼下如何再拖得去?”

    符昭信补充道:“关键在于那射虎郎此刻就陈兵城下,无法拒绝。”

    符昭序闻言越发觉得今日的二弟不太对劲,当即反对:“观郭郎为人,倒不是妄自行事之人。不如先以遵循俗礼为名缓之,以邀其宴饮出猎抚之,待东京局面明朗些了,再做定夺不迟。”

    一旁的二弟却仍在坚持劝言:“阿父,机遇难得。日后郭家真夺了中原,我等如今不发兵相助,错了开创新朝之功也就罢了,若在此时节,连亲事上也对郭郎如此作态,岂不让郭氏父子心怀芥蒂,甚至反遭记恨我等?”

    符昭序瞧了二弟一眼,心里腹诽道:如今的符家,还要名望地位做什么?越这样说,阿父越要多做斟酌,二弟还是太急了些。

    果然等到阿父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结亲一事,便先如大郎所言。至于其他,我与齐王(高行周)有旧,齐王老成明理,我修书一封,大郎明日便先赍书前去郓州,与其互通有无,诉说利害,不宜妄动兵戈,当观东京变化后共同进退。”

    兄弟二人当即应命,符昭序这时突然想起了大妹先前在前院说的话,到底还是父兄在为她拿主意,女子的心意似乎在这种时候从不是人们所考虑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907/ 第一时间欣赏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作者:贪看飞花所写的《十国行周》为转载作品,十国行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十国行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十国行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十国行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十国行周介绍:
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一切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结局?(书友群:672194685)十国行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