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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行周全文阅读

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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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龙争虎斗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

    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

    自大唐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唐哀帝李柷(chu)于公元907年被朱温逼迫禅位后,便标志着李唐作为封建史上最为辉煌的王朝之一,在国祚绵延二百八十九年,历经二十一帝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其时代的终结。

    而随着唐祚尽竭,朱温篡唐并改国号为“梁”(史称后梁),另一个历史大混乱的时代——五代十国,也正式拉开了其纷乱变幻的序幕。

    朱温虽在中原建立起后梁,却与前朝一样无法解决四方藩镇独立割据、战乱频仍的局面。在与盘踞河东(今山西)的军阀沙陀李氏相争十数年后,后梁也在公元923年被唐晋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所灭。李存勖继承唐统,仍称国号为“唐”(史称后唐)。

    但后唐在混乱中仅仅维持了短短的十四年,就因末帝李从厚意图削弱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导致石敬瑭向契丹人割地称臣,认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最终在公元936年勾结契丹人打败唐军,南下灭亡后唐。契丹主在得手幽云十六州后,册立石敬瑭为大晋皇帝,国号为晋(史称后晋)。

    后晋建立后,石敬瑭对契丹推奉至极,引起各地百姓军阀厌恶反感,叛乱四起。在石敬瑭死后,其养子石重贵即位。石重贵因不满受到契丹人挟制,引起契丹大军连续三次大举南下,并最终在公元946年的最后一次战争中因晋军统帅杜重威临阵倒戈,导致后晋也随之为契丹人所灭。

    后晋已然灭亡,契丹主耶律德光却并未再次扶持新的中原皇帝,反而在入主大梁后,以冯道为太傅,接受后晋百官藩镇进降,隐隐有就此占据中原之意……

写在前面的话

    构思一个故事不是件轻巧的事,将脑海中的故事,通过细微的笔端淌露出来就更谈不上是件易事。但在笔墨之下,那些纷纷扰扰的情丝与交织纠葛的命运,却蕴藏着无尽的乐趣。此即是我创作的初心与动力。

    人人自有故事,也各有所乐之事。从不奢望有多少看客在此驻足,也不期望以有限的才情巧获荣华名利。诚心凝神,只望有三两读者,或许可以从这浅薄的拙作中寻找到某些关于历史,关于命运,也关于人本身的感触。

    此外,希望能少看到些稚嫩而可爱的批评,以免让我在智力与学养上产生优然之感,平白助长我恣意的轻狂。

    以上。

    (小说不是历史,尽量贴近史实,但作者才疏学浅,难免有许多疏漏,欢迎各位指正。)

第一章 意哥儿

    公元947年正月,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契丹大军进入开封府的消息逐渐传遍中原各地。石家的天下还没捂上几个年头,就被契丹人从皇帝的宝座上赶下来,连皇帝石重贵也被契丹主耶律德光废为负义侯,对于本就依靠契丹人才得以上位的石家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石晋虽已出局,但整个天下纷乱的局势却并不会就此消停。在南方,唐、蜀等国无不隔岸观火,随时等待着乘虚而入夺得天下。在中原,各地军阀节度使暗藏在州县治所中的无数双眼睛,则都紧盯着刚刚入主汴州的契丹主,还有那座再次空荡下来的龙椅。

    ……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郭信就时常进入一个相同的梦境。

    梦中的郭信没有躯壳,只是以某种灵魂的形式在天地之间游离,而天地则正处于黑夜。

    无穷无尽的大地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让他感觉自己也在被阴暗的气息所吞噬——连同着其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同沉没在寒冷之中。

    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郭信又开始感受到在天地间长久弥漫的阴霾正在遭受驱散——黎明渐渐地近了。

    极突然的一瞬间,一轮巨大的红日从穹顶尽头骤然跃出,随之带来的是一股雄劲的烈风。四野的迷雾一息之间就被涤荡得无影无踪,世界也变得像水晶一般明亮剔透。

    红日迸发出无数光芒,光芒刺破广阔的长空挥洒在无垠的原野上,又为辽阔的天地带来了新的光明与希望。

    ……

    郭信从卧榻上坐起身来,感受到自己浑身上下窜动的燥火,仿佛被梦中那轮红日炙烤过一般,心头一团乱麻似的思绪也因此变得更加混乱。

    郭信抹去额头渗出的涔涔细汗,起身踢上靴子,套上一件圆袍便径直走向卧房的门。

    两扇门被郭信猛地拉开,伴随着门枢转动发出“咯吱”一声闷响,门外已经蛰伏了一夜的冷气便扑面冲他涌来。

    寒气从领口和袖口卷入衣内,拂过粗布隐藏下的精壮身体。不过郭信并不觉得寒冷,躁动的心思却因此又重新沉静了下来。

    郭信并不该属于这里,而是属于很久之后的时空,他也不叫“郭信”,而是曾拥有另外一个名字。不过他早已渐渐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郭信,还是来自那个遥远的后世。

    现在他所处的时代,应是被后世称作“五代十国”的一个乱世。这是一个四方裂土,战乱不休,生民如草芥的混乱世界。所幸郭信眼下还不至于为活下去而担忧——他在此时的父亲是太原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掌握着整个河东(即山西)军队钱粮分给,算是河东军阀刘知远手下的重要人物。

    除此之外,郭威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未来的后周皇帝。

    郭信对五代十国的历史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梁唐晋汉周,最后由赵匡胤完成入宋的过程。今年这一过程又有了新的进展,由臭名昭著的儿皇帝石敬瑭所开创的后晋,在上个月被契丹主耶律德光攻入了东京城,已然宣告了统治的结束。

    而按照这一顺序,接下来就该轮到刘家建立后汉朝,而后汉开国皇帝正是掌握着整个河东军政大权的节度使,北平王刘知远。等到后汉朝之后——就该轮到郭威开创后周朝了。自家父亲虽是未来的开国皇帝,但还存在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郭信记得历史上郭威起兵反汉的原因,正是因后汉第二任皇帝杀了自己全家……

    郭信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院墙望向东边还未升到高处的太阳,深深呼出一口粗气。炽热的气息在冬季里被呼成一朵稀薄的云,但很快又隐没在了冷淡的空气中。

    今日是上元节,不论是在后世还是此时,都是一年中该有的喜庆日子。只是去年局势骤变,契丹铁骑长驱直入,攻入晋室所在的开封府灭亡石晋。即使开封府远在千里之外,却也让人们少了许多过节的心思。

    其实汴州王室与契丹的大战并未太多波及河东,契丹几次入寇都被节度使刘知远杀得败退。但整个太原府眼下依旧被笼罩在一层紧张的氛围之中。

    据郭信所知,城北的北平王府里,刘知远正日夜与他的心腹们谋划时局,其中就有郭信的父亲郭威。

    但匆匆流过的时间不会因人们的心境如何而停止,就像石重贵只能缩在开封府的皇宫中,战战兢兢地等待契丹铁骑汹涌而来,却已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郭信返身回房重新收拾一番,想到今日刘知远应会按往年惯例宴请太原文武,父亲郭威估计过了午食就要动身去帅府,自己得早些去向郭威和“母亲”张氏问安。

    张氏也并非郭信的生母,郭信的生母杨氏刚来太原不久便已病逝,张氏则是郭威后来所娶的继室。不过张氏与杨氏有同乡之亲,又未生子嗣,因而对自己颇多照顾,郭信对张氏也向来以生母相待。

    郭信自己的厢院在郭府西边,郭威和张氏则住在东边,不过两厢之间离得不远,原因很简单——郭府实在算不上大。这倒并非因为郭威位卑人轻住不起大宅,相反刘知远在十年前刚就任河东时就与郭威相好,如今郭威更是受其重用掌着河东的兵马籍册,俨然是刘知远极亲近的心腹。

    只是因为郭威早年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故而持家向来勤俭,郭府在府宅的规模上也就远远不及太原府的诸多要员了。

    郭信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毕竟比起后世的居所来……

    “意哥儿恁早,要上哪儿去?”身后一个声音将郭信的思绪拉了回来。

    意哥儿是郭信的小名,熟悉的人大多都这么叫他,府上的下人有时候也称他二郎,因为在郭信头上还有个兄长郭侗。

    郭信回头一看,原来是府上的门房郭寿。

    郭寿并非郭府普通的下人,而是早年跟在郭威身边一同征战的同乡老卒,听说还曾在战阵上救过郭威一命。只是郭寿后来受箭所伤,残了一条胳膊,便被郭威带着与其妻儿一同恩养在郭府做佣。郭威待郭寿极好,郭寿自然也对郭家感恩戴德。

    郭信念及此处,对郭寿抱了一拳,笑着道:“今日上元节,正准备去给阿父问安。”

    郭寿哦了一声:“那可不巧,一早王府就派了人来请郎君,这会儿前脚刚出去。”

    郭信并不觉得意外,刘知远常与郭威谋划时事,在这段日子里时常因事急召郭威,于是点头道:“最近消息很乱,阿父往来也是忙碌辛苦。”

    郭寿同样深以为然:“坊间都在说那耶律主准备在汴梁称帝,就是不知道咱节帅是啥意思……”

    郭信辞了郭寿,仍旧去见张氏,郭威虽然出府,但这个日子里还需要在张氏那儿露个脸。

    不多时他就到了后府的前院。郭府虽然俭朴,但应有的并不缺,院外已有侍女得了吩咐候他进去。

    还没进门,就先听到一阵吭坑的咳嗽声从屋中传来。郭信心下了然:自己那多病的哥哥郭侗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等侍女将郭信引进屋里,屋里正坐着张氏和哥哥郭侗。

    与其他大多文武喜好美妇不同,张氏的相貌远不算貌美。郭威确实算是此时少有的“好男人”,从发妻柴氏到张氏虽然娶了三任妻室,但杨氏与张氏都是郭威续弦所娶,且不论是发妻柴氏,自己的母亲杨氏,还是眼前的张氏,都算不上美艳过人的妇人,却都有操持内府的贤名。

    与张氏和郭侗一一见礼后,郭信正想坐下,却被兄长郭侗拦住:“二郎又睡到这时候?阿父在外边日夜操持大事,这样的日子连二郎的问安都没有么?”

    郭信闻言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向郭侗。

    虽然兄弟二人都遗传了郭威高大的身板,但与精壮结实的郭信不同,郭侗身子似乎有什么病根,从小就是一副病仄仄的样子。身材枯高却又瘦弱无力的郭侗,在郭家交往的武夫圈子中自然不受待见。

    正因如此,郭侗很早就把兴趣转到了文墨之事上,对常在武夫间厮混的郭信也看不顺眼。

    不过郭信早就习惯了郭侗自视孤高的毛病,知道这时候为了免去麻烦最好是赶紧糊弄过去。于是即使心下不以为意,脸上却故作出一脸恳切地道:“是孩儿来迟,望母亲兄长勿怪。”

    张氏在一旁笑起来:“殿下找你们阿父是有紧要的大事,怪得了谁去?”

    郭侗还想说什么,奈何又是一阵咳嗽的冲动涌上喉间,于是只好呼哧着摆手示意郭信坐下。

    见郭信坐下,张氏立马热切地说起来:“意哥儿来得巧,正和青哥儿说到一会要去崇福寺祈愿拜佛,好叫佛祖大仙们护佑咱家太平无虑……既然大郎不愿去,你就与我同去,要知道今日崇福寺恐怕是热闹的紧!”

    郭信听罢连连摇头,他向来对此类不感兴趣。倘若拜佛有用,汴州的君臣日夜烧香拜佛,祈求神力叫那契丹人退兵就是了,哪还至于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第二章 并不遥远

    辞别了张氏和郭侗,郭信略作思量,决定先去找郭寿的儿子郭朴打听外间的消息。

    郭朴是郭府的马僮,只比郭信年少两岁,除去爱跟在郭信身后外,常在坊间厮混听闻趣事。

    此时日头已经慢慢升起,郭信走在庭院间的廊庑上,暖阳晒在他身上,让他不自觉放慢步子去感受这片刻的惬意。

    郭信到了门房,却没寻到郭朴的影子,问过才知道郭朴跟着他爹去了北院帮着搬碳火。郭信只好又折身去北院,路过后厨时正遇上在里忙活的郭寿几人。

    “意哥儿来了!”见着郭信,郭朴连忙跟他招呼,奈何肩上还荷着柴火,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只好看向一旁的郭寿。郭寿抬眼见是郭信过来,便冲郭朴挥挥手,示意他放下手里的活。

    郭朴得了准允,丢下东西就朝郭信奔了过来。

    “意哥儿今个准备干嘛?早打听过了,今晚清水河那头的灯火最热闹!”

    “整日光想着玩,也不看自己身上一身的脏。”郭信一边笑骂着,一边帮郭朴拍去肩上灰尘。

    郭朴挠着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嬉笑道:“咱生来就是做苦的命,不能跟意哥儿比。”

    郭信闻言摇头:“没谁的命是生来就定下的,不管生来怎么样,自己总不能先认下。”

    郭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郭信见状也不再多说。自家的两个兄弟,郭威早年从柴家养下的大哥郭荣早就分去了府外住,在军中又有差事,连见面的日子都不多,而亲兄弟郭侗对自己这弟弟又很是看不顺眼……反倒常和自己在一起厮混胡闹的郭朴让他更有兄弟相处的感觉。

    两人没走几步,郭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犹豫着道:“可我爹说了,他的命是郭郎给的,我以后的命也是给意哥儿定下的。”

    郭信顿时感到一阵无语:“这是什么话,你的命怎么能算我头上?”

    “我爹说,过阵子意哥儿要去军伍给殿下效力,到时我便是意哥儿贴身的亲兵。”

    郭信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回事,此时不禁从头到脚把郭朴打量了一遍。郭朴生的不算魁梧,个子也比自己矮了半头,但好歹在郭家不愁吃穿养了一副好身板,又因为常在马厩帮活,马术将将也还不错……确实算得上做武夫的好苗子。

    于是他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年头的世道是武夫当国,不论自己想摆脱日后被刘家灭族的命运,还是郭朴这样的普通年轻人想要搏取功名,投身军伍无疑都是最好的选择。

    郭信心里装下思索,默默在前头走着,郭朴也在后面默默跟着,走了许久,郭朴终于忍不住问道:“意哥儿刚有啥事找我?”

    郭信脚步一顿,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问郭朴道:“差点忘了正事,我问你,今早听到城外传来什么大事的消息没有?”

    郭朴早就习惯了郭信向自己打听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自然也知道他口中大事是指什么,却摇头:“最近都没听到南边有什么新事发生。”

    郭朴说完见郭信又迈起步子,忙跟上问他:“意哥儿要上哪儿去?”

    郭信头也不会地应道:“今日上元节衙署休假,去郑家找郑谆。”

    太原作为河东首府,更兼唐晋两家龙兴之地,向来虎踞龙盘不乏显贵之门。而像郭信这样的出身,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个圈子。虽然郭威怕儿子们沾染上纨绔习气,不愿郭侗郭信与那些衙内子弟们交往太多,但郭信还是有几个年岁相近的好友,郑谆就是其中之一。

    与郭信不同,郑谆并非出身将门,而是郑仁讳的儿子。郑仁讳先后在三朝做官,到晋朝时才退归太原,如今虽赋闲在家,却很受自家父亲郭威看重,经常亲临府邸请教。两家交往密切,作为小儿辈的郭信与郑谆两人自然也相交甚笃。

    不过比起还无事在身的郭信,郑谆早就在太原府的孔目官王章手下谋了书记的差事。也正因如此,郑谆那边的消息必然比外边灵通得多。

    节日来临,城中明显比往日更加喧嚣热闹,四处都是给临街店铺或坊门张挂灯烛的百姓,街道上游人如织,远处竟已传来了隐约的踏歌之声。

    所幸郑家离得不算太远,就在东边惠成门的边上,郭信也就放慢步子,悠闲地张望着道路两边,感受着这年头少有的烟火气息。

    可临近东门,热闹的景象突然像是遇到寒冰一般迅速冷却,沉浸在节日喜庆中的人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群截然不同的人——步履蹒跚、衣不蔽体,或蹲或卧在积雪还未消融的道路两侧,偶尔传来的也只是哀嚎与呜咽。

    看到眼前情景,郭信突然想起初秋自己跟郭威随节帅刘知远出猎时,那些被骁勇的兵士们猎杀而死去的动物。

    见郭信皱眉,郭朴在一旁适时提道:“估计是邢州、定州那边逃难来的流民。”

    邢、定二州在河北,郭信当然知道这些流民逃的是什么难。可想到从河北到河东,必然要穿过险峻的太行,前阵子更是下了近月的漫天飞雪……让郭信不难想象这些难民是经历了怎样一番磨难才能来到这相对太平的太原府。他意识到,在如今这个年头,战争的苦难离任何人都并不遥远。

    郭信慢慢把目光从难民的身上移开,把手缩进袖口继续前行。他本觉得今年冬天并不算冷,但到这时却感受到遍体都生出了冷酷的寒意。

    正想着这些流民日后还会有怎样一番遭遇时,三名浑身武装的骑士从街道前方迎面而来。郭信下意识往旁避了两步,正当两边擦身而过,领头马背上的大汉突然急吁住马,而后惊喜叫道:“意哥儿!”

第三章 春乐坊

    “意哥儿!”

    一声突然而熟悉的叫声让郭信一愣,随之抬头疑惑地看向领头的骑士,背着日光一时却没认出是谁,直到马上的骑士摘下顶戴的兜鍪,郭信才意识到马背上的大汉竟是数月没见的大哥郭荣!

    郭信对郭荣并非一无所知,他知道郭荣就是历史上的后周世宗,但眼下这位大哥还是军中一介指挥使,对郭信也向来亲近有加,郭信对郭荣的情感只有兄弟之情,也早已习惯了把郭荣看作自家的兄弟。

    郭荣将兜鍪随手甩给身后的亲随,接着便娴熟地翻身下马,直接一把将郭信拥进怀里。

    郭信被郭荣胸前的甲片铬得肉疼,却不好挣脱,所幸只一瞬郭荣便放开了他,紧接着用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在他两个膀子上拍了又拍。

    “好小子!数月没见,又壮实了不少。”郭荣嗓门响亮,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显露其蓬勃的精力和武人的豪爽。

    耸了耸像是要散架似的肩头,郭信也高兴地看着阔别已久的郭荣,问道:“大哥不是在麟州戍边,怎么此时突然回来?”

    郭荣止了笑,朝四周警惕地瞧了瞧,这才凑近郭信悄声说:“北边暂时无事,马步军都指挥使刘崇得了殿下之令,已在奔来太原的路上,我此番奉其军命,提前进城拜见殿下。”

    刘崇是刘知远的亲兄弟,调刘崇率军南下则显然是刘知远在为防备契丹而调兵遣将早做准备,把分散在河东各处的兵力向太原集结是郭信的意料中事——毕竟契丹人兵马雄壮不好对付。

    见郭信听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微颔首。郭荣好奇心起:“大军月底才到,意哥儿在城里已经知道了?”

    郭信摇头:“是弟瞎猜罢了,南边的事到了这个地步,大军还驻在北边反倒奇怪。”

    “二郎如今很有见识。”郭荣面上露出赞赏的笑,接着又问:“父亲在家么?我准备先回趟家里向父亲禀明。”

    郭信继续摇头:“阿父一早就去了帅府,这会肯定还没回来。”

    郭荣抚了抚胡须,犹豫了一番:“无妨,那我便直去王府拜见。”

    郭信拱手:“既然大哥有正事在身,我就不耽误功夫了。”

    郭荣颔首:“成,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头再跟意哥儿聊聊。”说着又用力拍了拍郭信的肩膀,这才翻身上马。

    将亲兵递来的兜鍪重新戴在头上,正要离去,郭荣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在马上俯下身来冲郭信招招手。

    郭信见状附耳过去,只听郭荣道:“我在军中听了风声,过阵子殿下准备编练兵马,回去我跟父亲说说,好让意哥儿也在军中领个差事。”

    “多谢大哥!”郭信十分惊喜,自己虽想好了投身军伍,奈何家中张氏不许,郭威也认为郭信尚且年轻还不能服众——毕竟以自己的身份没法从底层士卒干起。可如今战事临近,河东扩军在即,若有郭荣为自己说话,料来也没道理继续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郭荣见郭信一副喜悦的样子,也大笑了两声:“我跟意哥儿是自家兄弟。”说罢便呼啸一声,带两个亲兵绝尘而去。

    郭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郭荣,直到马背上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重新转回身来。

    他的心情还未平复,旁边的郭朴也是满脸激动:“意哥儿要当大将军了!”

    郭信笑骂一句,认真道:“就算入了军伍,估计也得先从队正、十将这级干起。”

    “那没意思。”郭朴颇为失望地摇起脑袋,“照我看,以意哥儿的本事,带个千军万马还是成的。”

    “尽瞎说。”

    说笑间二人已到了郑家门口,郑家门房早就认识郭信,见他过来,忙恭敬地道:“小郎君留了口信,吩咐郭家二郎若来,便直去春乐坊寻他。”

    春乐坊在东城以唱牌子曲闻名,也是供城中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去处之一。郭信想到现在反正也没其他事可做,于是又带着郭朴走街过巷,去春乐坊找郑谆。

    上元节来临,春乐坊也要比往日更加繁华热闹。坊间四处则都已经贴上了朱红的纸片桃符,楼阁木梁间也挂起了准备在夜间点亮的灯火。许许多多穿着富贵锦衣的人们从高大的坊门间进进出出,在郭信眼中像是来往觅食的蚂蚁。

    坊内丝竹弹唱的声音不绝于耳,汉子们放纵的大笑、小娘们浅浅的轻笑,都混杂交响在耳畔,俨然是繁花似锦的盛世景象。

    恍惚间,郭信觉得外头的兵荒马乱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眼前人们欢乐纵欲的此地才是真正存在的人世。

    直到殷勤的伙计前来招呼,才将郭信从恍然中唤醒。

    “郎君可有熟悉的姑娘?今个正逢佳节,郎君再来晚些可没得选了。”

    郭信还未答话,旁边的郭朴就恼斥伙计:“瞎你的眼,我家郎君怎像是来寻龌龊事的!”

    郭信知道伙计是把他当成了那些来寻乐的浪荡子,但也不怪伙计不长眼,郭威厌恶奢靡之风,自家人穿的也都是寻常粗服,自己看上去确实不像什么官宦人家的郎君。

    不过他也不以为意,笑着道:“郑家郎君请我,劳烦带个路。”

    伙计粗略端详了一番郭信,将信将疑道:“郎君稍等,奴子问问就回来。”说罢便抛下郭信二人,转身去了堂屋后边。

    没过一会,伙计就窜了出来,作态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甩着袖子步履飞快,脸上的笑简直要堆到了眼角:“耽误!耽误了!烦请郎君随我来。”说着躬身引他往坊后走去。

    “势利小人。”身后的郭朴悄悄骂了一句。

    绕过几栋楼阁院落便到了后坊,前头喧闹的声音已经逐渐微弱,显然这后坊才是真正招呼贵人们的地方。

    引路的伙计还在一旁献着殷勤:“今日是李郎君做东,郎君刚才若直接报李郎君的名字,就不会耽搁郎君了。”

    郭信听后却疑惑了:“不是郑郎?是哪位李郎君?”

    伙计解释道:“当然是李业李郎君了,郑郎君本与史家大郎同来,只是恰好遇到李郎君,便被李郎君邀去了一同听曲。”

    郭信思索了一阵,这才想起伙计口中说的李业,正是刘知远妻室李氏娘家的幼弟。郭信跟李业不算熟人,只知道此人是个衙内纨绔子弟,这几年被刘知远打发去北边跟随刘崇历练,而刘崇与父亲郭威不和,自己与这李业自然也说不上亲近。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后院,郭朴作为随从没法进去,不过旁院自然有随从们等候的地方。郭信走到屋前,听到其内正传出一个女子婉转的唱声,伴随着还有几个叫好的喝彩,里面显然不止有郑谆、李业两人。

    屋檐下两个仆人跪坐在推门左右,等郭信走到门前,便一人抦住一门轻轻拉开。

    门页在地上滑动发出清脆的一声扣响,女子的唱声瞬间停歇,屋里的人也都向站在门口的郭信张望过来。

第四章 命运

    郭信的脚刚迈进屋里,眼睛就被正中间一道背影所吸引。

    背影的主人显然是个年轻的小娘,数重锦纱之下,小娘腰间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即使是冬日厚实的面料也遮盖不住其窈窕的身段。

    小娘身后两人则是乐师打扮,此时也一同回头打量郭信,分别怀抱着琵琶和羯鼓,应是伴奏的乐师,看来刚才传出的浅唱正出自于小娘之口。

    郭信快速环顾一圈,除去在屋中演唱的三人外,屋内剩下的都是男子,分两列对坐在两侧。其中除去朝他点头的郑谆外,其他不少都是他熟悉的一些面孔,而正对门歪坐在上首的年轻郎君,应该就是李业无疑了。

    除去背身端坐的小娘,屋里所有人此刻都沉默地盯着郭信。沉寂没有持续太久,李业很快就拍手吩咐身后的仆人再添一个坐蒲,罢了烦躁朝郭信挥了挥手:“快坐,不要耽误工夫。”

    两列已经坐满了人,新添的坐蒲自然就位于末等。李业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一句已让郭信反感,眼看自己要落在末座,对李业的厌恶之心更甚。

    河东文武集团围绕着节度使刘知远自有亲疏远近之别,各家的地位高低也代表了各自相处的秩序,这些表面的东西在此时并不能轻视,父亲郭威在河东不说数一数二,好歹也是能在刘知远身边排得上号的人物。李业在这太原府根本算不上一个人物,自己若真当着这许多衙内的面坐在那末等,无异于丢了郭家门楣。

    只是已经进门,却是不好反身就走的。正当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屋中响亮起来:“我跟意哥儿亲近,意哥儿坐我这儿!”

    声音一出,郭信当即松了口气,知道是好友史德珫来替自己解围了。

    史德珫一边朝郭信招呼,一边对身侧的人耳语一番,那人也爽快地笑着起身给郭信让出了位子。

    此时不是谦让的时候,郭信当即稳当地在史德珫边上坐下。

    李业见郭信落座,仿佛无事发生,指着中间小娘嬉笑道:“接着唱!”

    琵琶拨弦声与羯鼓击打声再度响起,小娘也继续跟着旋律开始浅唱。屋内的气氛很快就恢复了起初的热络。

    郭信从身前的案子倒了杯酒,端送给旁边的史德珫。史德珫也不客气,接过去便一口喝尽。

    郭信想了想,还是低声道:“谢过史郎。”

    史德珫眼睛不离唱歌的小娘,嘴巴却动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笑道:“郭郎别在意,那厮是个小人,我早就看不过眼。”

    郭信一愣,随后也跟着发笑。他知道史德珫为人耿直,这样说恐怕并非有意讨好自己,而是真的讨厌李业。说起来巧,史德珫的爹是武节军都指挥使史弘肇,郭威私下不太喜欢史弘肇行事的粗犷蛮横,自己倒是跟史德珫很合得来。

    随着小娘娇啭的清喉,在座的人都被其声音吸引,短暂的风波似乎已经被众人遗忘,乐曲稍有停歇便引得众人连连叫好。

    郭信也有空仔细观察起中央的小娘。只见小娘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眉眼,但隐约可见其五官的端正。而未被面纱遮住的朱唇轻起间,细长而婉转的歌声便从朱唇间飘荡出来,而小娘身上最明显的特质就是那轻纱丝绸外的一抹玉颈和在翩翩衣袖中时隐时现的一双柔荑,凡是袒露在外的部位无不是晃眼的洁白细腻。

    很快又是一曲唱罢,在座诸人无一不喝彩叫好,郭信虽然不懂什么音律,也觉得小娘唱的确实动听。旁边史德珫更是看得目不转睛,连坐在对面向来效仿君子之风的郑谆也是一脸沉醉,上首的李业更是癫狂一般拿杯子敲击着矮案叫好。

    郭信忍不住拿胳膊肘戳史德珫:“这娘子什么来头?”

    “前几天从东边逃难来的新人,听说和清河崔家有些关系。今日我和郑谆就是奔她来的。”

    郭信哦了一声,崔家虽然有名,但此时的世家大多死的死散的散,早已不复唐时的尊荣,如今已经很在难从人们口中听见这类名号。这小娘会沦落到春乐坊这间地方,恐怕经历也很不容易。

    这时小娘慢慢站了起来,大方施礼道:“今日已经到了时辰,仆向诸位郎君告退。”

    小娘说话时的语调比起刚才唱曲时更加温切低婉,不知是不是史德珫的话带来了心里暗示,让郭信忍不住想到:看这小娘言谈举止,确实不似是普通农家能培养出来的。

    小娘已经起身要走,屋内众人却是不依,李业也忙着站了起来:“急什么!在座诸位都是贵公子弟,多唱几段还怕少了你的赏不成!”

    小娘见状无奈,只好又重新跪坐下来:“不知郎君们还想听些什么?”

    几个常在烟柳间厮混的衙内顿时聒噪起来,刚坐下的李业支起一只手止住议论,细细摸着下巴:“刚那些名家的词曲虽是写得好,但听多了也觉得枯燥没趣,不如唱些荤乐给咱听听。”

    这下刚才七嘴八舌的几人瞬间统一意见,纷纷跟着起哄:“李郎说的是!也该唱些荤的了!”

    小娘表情变得十分窘迫,回头看了看两个乐师,见两人都点了头,却又低下头不言不语。

    一直默然不语的郭信也感到有些期待,这是自己头一回听淫词艳曲,虽然小娘身世叫人可怜,但某种本能却在促使他竖起耳朵等待小娘开口。

    在众人的催促下,小娘终于清了一口嗓子,缓缓浅唱起来: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

    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郭信将词意听出个大概,虽是艳词,但也不算是太过直白的一首曲子。小娘刚一唱罢,在座的人们似乎都被鼓舞了某处的力量,纷纷高叫喝彩,其中几位身前的矮案也被拍得山响。李业更是把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满脸红得像是泡了染缸一般。

    与众人的痴迷不同,郭信却对自己这头一次经历深感惋惜。却并非是小娘唱的不好……而是这么多人在场,已经将那层本该有的暧昧气氛破坏殆尽。

    郭信忍不住摇头,觉得小娘给李业这般人唱曲简直是暴殄天物。不经意间余光又瞧见了李业的样子,心里顿时升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李业待众人稍稍平静,便又开始叫嚷:“只唱不跳没甚意思,不如跟我跳曲舞给兄弟们助助酒性!”

    说罢李业就从案后抽出身来,嬉笑着直走向端坐的小娘。

    小娘见状惊讶得站起身来连连后退,两位乐师犹疑着不敢上前劝阻,其他人也都静静安坐原位,等着看眼前的好戏。

    李业不断逼近,小娘则不断退后,连声叫着不要,遮挡容貌的面纱下淌出两行清泪,娇躯也因紧张和恐惧而微颤。然而不论是男子天然的优势,还是李业的背景,小娘显然都无法反抗……

    郭信环视一圈,众人皆不为所动,目光中既无对李业的愤慨,亦无对小娘的怜悯,有的只是对眼前情景习以为常的冷漠麻木,即便友人史德珫与郑谆在内也同样如是。

    郭信坐在人群之中,突然感到一种无边的疏离与孤独感正在膨胀。在众人的眼中,李业欺凌小娘再正常不过,弱者无力反抗命运,而强者支配一切,本就该是正常的世道。然而郭信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意识,自己存在于此间的意义绝不是被这寒冷的世道所同化,认命决不能是一种选择。不论是自己,家族还是眼前的小娘,决不能屈服于强者,屈服于命运。

    小娘的双手已经被李业抓在手中,或许内心已被触动,又或许是酒劲开始酝酿,眼前景象在他眼中已是无可忍耐。

    “住手!”郭信一声怒喝,场面瞬间随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郭信。

    李业呆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放开小娘指着郭信破口大骂:“娘的,你敢拦老子!”

    郭信却已经从案后走出,李业全然不怕,也捋起袖子迎了上来,嘴里还不忘着咒骂。

    见李业攥着拳头要过来厮打,郭信轻哼一声,还没等李业冲到面前,就抢先一个箭步近前朝李业胸口踢去。

    郭信在家中常年习练武艺,而李业又本就矮小瘦弱,因此虽然脚下留着力气,但还是瞬间将李业踹翻在地。

    李业撑着爬了起来,吼叫着又将作势扑过来。

    这时众人看局面失控,哪还敢继续看戏,分了两拨人分别抱住郭信和李业,乌泱泱地苦劝起来:

    “喝多了!两位都醉酒了!”

    “为个娘们不值得!”

    “郭二郎得给一个面子……”

    李业口中恶语不停,扭着身子还想挣脱要来厮打,郭信则趁此机会向躲在角落中的小娘使了个眼色。小娘会意,当即夺门而出。

    待小娘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郭信接着大喊一声:“我喝多了,李郎担待!”

    接着便甩开众人,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不多片刻,史德珫和郑谆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史德珫走在郭信身旁,毫不顾忌地大笑:“我本以为我史某是真儿郎,没想到意哥儿敢打,这才他娘的是真丈夫!”

    郑谆却是满脸疑虑,低头后悔道:“都怪我今日来这地方要郭郎来找,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事……”

    郭信无法向两位友人解释刚才的一切,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个李业更不值得放在心上。

第五章 齐聚

    “住手!”郭信一声怒喝,场面瞬间随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郭信。

    李业呆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放开小娘指着郭信破口大骂:“娘的,你敢拦老子!”

    郭信却已经从案后走出,李业全然不怕,也捋起袖子迎了上来,嘴里还不忘着咒骂。

    见李业攥着拳头要过来厮打,郭信轻哼一声,还没等李业冲到面前,就抢先一个箭步近前朝李业胸口踢去。

    郭信在家中常年习练武艺,而李业又本就矮小瘦弱,因此虽然脚下留着力气,但还是瞬间将李业踹翻在地。

    李业撑着爬了起来,吼叫着又将作势扑过来。

    这时众人看局面失控,哪还敢继续看戏,分了两拨人分别抱住郭信和李业,乌泱泱地苦劝起来:

    “喝多了!两位都醉酒了!”

    “为个娘们不值得!”

    “郭二郎得给一个面子……”

    李业口中恶语不停,扭着身子还想挣脱要来厮打,郭信则趁此机会向躲在角落中的小娘使了个眼色。小娘会意,当即夺门而出。

    待小娘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郭信接着大喊一声:“我喝多了,李郎担待!”

    接着便甩开众人,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不多片刻,史德珫和郑谆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史德珫走在郭信身旁,毫不顾忌地大笑:“我本以为我史某是真儿郎,没想到意哥儿敢打,这才他娘的是真丈夫!”

    郑谆却是满脸疑虑,低头后悔道:“都怪我今日来这地方要郭郎来找,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事……”

    郭信无法向两位友人解释刚才的一切,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个李业更不值得放在心上。

    三人向坊外疾步走去,正当要走出后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郎君留步!”

    郭信回头,果然是刚才那唱曲的小娘。小娘和两个乐师追赶过来,等到近前,两个乐师还在呼哧呼哧没缓过气,小娘就先躬身朝着郭信长长作了一揖:

    “还未来及谢过郎君出手相救。”

    郭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无妨。”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那厮不该逼你。”

    小娘的眼睛楞了一下,随即开口道:“郎君真是仁心,在这样的场子里每天不知有多少娘子受人刁难逼迫……只望没给郎君添麻烦罢?那位李郎君似乎很有权势。”

    史德珫扭头瞧见李业等人没有从身后追上来,听闻这话立马回头哈哈大笑:“权势个屁,这厮的爹乃是咱河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除了北平王的儿子,谁还能欺负到他头上?”

    郭信瞪了一眼史德珫,接着宽慰小娘:“李业动不了我,至于娘子也不必担心,李业那厮虽然有王府背景,但眼下多事之秋,北平王正在收揽军民之心,如今我既已出手,这事传出之后会很不光彩,那厮有碍于此不敢动你。”

    郭信不知小娘是否听懂,也不知她是否相信,只见小娘眨巴着眼睛表情复杂:“实在不知怎么谢过郎君。郎君若是喜欢仆家唱曲,待日后再来时,直接在前面寻人唤崔玉娘便是。”

    郭信笑着点点头:“我记下了。”

    于是名叫崔玉娘的小娘对着郭信三人又拜了两拜,这才跟着两个乐师告退回去。

    见人已离去,郑谆望着远去的背影低笑道:“郭郎真是好手段。”

    史德珫也晃起脑袋笑着道:“都说美人配英雄,这娘们如花似玉,正好配上咱英雄盖世的郭郎。”

    “不对不对,”史德珫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认真看着郭信:“那娘们遮着个破纱不敢见人,难保不是长得奇丑无比。”

    三人从春乐坊出来,郑谆两人还想拉着郭信去清水河边踏歌赏乐,郭信却已无心在城中闲逛,于是叫上郭朴,和二人告辞后就往家走去。

    回到郭府时已是下午,郭威还没从王府回来,张氏去了崇福寺,兄长郭侗素来不喜自己叨扰,最近又正在闭门养病读书。

    郭信无事可做,感到刚才宴上的酒劲上来,决定先回房歇会儿再说。

    ……

    郭信再度醒来是被郭朴摇醒的。

    郭信揉着眼睛,发觉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几分,便问郭朴:“什么时辰了?”

    “还未到戌时……先不说这个,郎君回来了,正唤意哥儿去见呢。”

    一听郭威回来,郭信瞬间清醒了精神,蹬上靴子,一边问他:“荣哥儿来了么?”

    “和郎君一块回来的。”

    于是郭信颔首不再多言,直去后院寻郭威与郭荣。

    黄昏渐渐已过渡为漆黑的夜色,一路上府中仆人正将张挂在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灯芒透过薄薄的灯笼纸变成暖红色的光,想到自家齐聚一堂的情景,郭信心中已生出久违的温暖。

    还未走近,一阵爽朗的大笑已从厅堂中传出。郭信心想:郭威跟郭荣心情不错,外面的局势应该还很乐观。

    于是郭信快步奔到堂下,大声抱拳行礼:“孩儿见过父亲,母亲,二位兄长。”

    “我家二郎来了,快进来!”郭威的声音中气十足。

    或许是郭信知道郭威浓墨重彩的未来,又或许是父亲二字本身就具有某种力量,每次见到郭威都让郭信略带紧张,在堂下把胸膛又挺了挺,这才迈步走进厅堂。

    厅堂内已经齐聚了郭威和郭荣两家——郭荣娶了妻子刘氏后就分出去单住,二人去年还生了个儿子郭谊,眼下正在襁褓之中。

    郭威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喝了酒的缘故,面色红润异常,打郭信进来后就用一种说不上来的眼光盯着他细细看了数遍,吁了一口长气:“意哥儿竟也长成这样一番大儿郎了。”

    郭信不知郭威从何说起,于是转头看向郭荣,却见郭荣也是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郭信心下不解,只好老实接话:“孩儿幸得有父亲管教,才算长大成人。”

    郭威眯着眼瞧瞧郭信,又看看郭侗:“青哥儿意哥儿年岁渐长,只有我是年岁渐老了。”

    一旁的张氏笑吟吟地给郭威续上酒:“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郭侗也应和道:“母亲说的是,父亲正值壮年,殿下和整个河东也要依仗父亲操持大计。”

    郭威将张氏敬来的酒一杯入肚,仍旧摇头:“岁月催人老。”

    郭荣笑道:“父亲这是舍不得意哥儿了。”

    郭信闻言一怔,自己又不是闺阁待嫁的小娘,什么叫舍不得自己?

    还是郭荣出言解开了郭信心中的疑惑:“意哥儿还不知道,父亲刚许了你们兄弟二人去府中和军中各谋差事。”

    郭信闻言当即喜形于色,上午还与郭荣提到从军这事,没想到才过去几个时辰就成了真!

    旁边的郭侗也显露出欣喜的神色,朝郭信提醒:“二郎还不快些谢过父亲大哥?”

    郭信回过神来,当即朝正首的郭威拜了下来:“孩儿必当奋勇,不坠父亲英名。”

    郭威摆摆手:“再多的道理意哥儿也都懂得,阿父只有一点告诉你,那就是万事皆要以家国为重。”

    “孩儿一定谨记在心。”郭信肃然抱拳应对,心中却闪过一丝怅惘。

    按照原本的历史,自己与郭侗、张氏,甚至那个襁褓中的侄子郭谊,不久的将来都会死在刘家授命的刀下,到头只会剩下郭威郭荣二人独存于世。

    郭信面上称是,只在心中暗想:家国为重,为的是谁的家、谁的国?

    张氏极为高兴,指着郭侗郭信对郭威道:“大郎喜好经纶,二郎喜好弓马,我家倒是文武双全了。”

    郭信心情复杂地在郭侗身边坐下,耳边只剩下了家人们笑闹的声音。

第六章 契丹使者

    郭信一想到自己不日也会成为像郭荣那样的赳赳武夫,便再也难以平静入睡。

    此时的武夫还是受世人尊崇的职业,地位远没有数十年后的那么不堪。何况在这年头真正想能保障点什么,不论是权势还是富贵,都得靠这最简单的武力手段。

    不久前刚被契丹人抓住的皇帝石重贵已经给郭信上了极重要的一课,那就是无论何时都要把自家性命放在自己手里。饶那晋军统帅杜重威是石重贵的亲姑父,又深受皇家恩宠手握重兵,可真到了那一步,不也还是临阵投靠契丹人为自己谋更大的富贵去了?

    接着他又想起在东城所看到的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如今这样的世道里并没有衙门去管他们的死活。这样看来,武夫反倒成了比朝不保夕的田舍汉更安全的职业。上阵厮杀固然凶险,可若能活下来就是大把的富贵加身——况且死的一般都是底层士卒。

    郭信满腹心事,辗转反侧了半宿才算是勉强闭上了眼。但他感觉自己还没睡多久,就又被屋外郭朴的聒噪吵醒了过来。

    “意哥儿!意哥儿!有事!”

    郭信嘀咕一声,还是起身收拾穿戴。

    一出卧房,郭信便不满道:“这才什么时候,再扰我清梦,可不带你做我亲兵。”

    郭朴眼睛瞪得老大,拿手指着天:“这可都巳时了…”见郭信面色不善,又连忙赔笑:“知道意哥儿瞌睡多,这不是来事了嘛。”

    郭信抬头一看,日头确实已经升了一半,于是岔开话题问郭朴:“什么事这么急?”

    “两件事,一件好的一件坏的,意哥儿想先听哪个?”

    郭信心想自己能有什么坏事?总不至于昨天打了李业,今天刘知远就为这事来找自己算账?于是一边穿衣一边催道:“先说坏的。”

    “这事也说不上坏,就是坊间传言郭家二郎昨日在春乐坊为了一女子,竟和刘节帅的小郎舅争风吃醋,大打了三百回合……意哥儿也太不够意思,今早坊间那些厮问我时,我还摸不着头脑。感情意哥儿昨个从春乐坊出来脸色不好,是因为闹出了这事?”

    郭信一脸无语,谣言实在不可信。天地良心,自己那一脚顶多算是半个回合,若真让他来三百回合,恐怕早就要把李业打死当场。

    郭信转转臂膀,舒缓起睡了一夜而有些僵硬的筋骨,嘴上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意哥儿这话说的妙,如今意哥儿确实当得上是咱太原府的风云人物。”

    郭信手上的动作一顿:“这事都满城皆知了?”

    郭朴摇摇头,又点点头:“估计差不离了…听说东桥还有人准备编个唱本,名字就叫二郎争美。”

    这下连郭信也听乐了,笑骂道:“他娘的,别叫人把我当成什么浪荡子才好。说回来……好事是什么?”

    郭朴一拍脑袋,焦急地道:“差些忘了,契丹来使了!这会恐怕都要进城了,我急着过来找意哥儿就是去瞧瞧热闹。”

    “这叫什么好事。”郭信嘴上说着,心里却泛起强烈的兴趣,自己听了这么久契丹人的消息,正经见面却还一次没有。于是一边出门一边连忙招呼郭朴:“还等什么,契丹人从哪个门进?”

    “应该是南边的怀德门。”

    怀德门远在西城,郭信想了想吩咐郭朴:“去把我的马牵上。”

    经过***闹,大街小巷间节日的气氛已经淡去了不少。或许是见惯了后世城市的繁华,太原府给郭信的印象向来就不怎么热闹,哪怕城中户数冠绝大河以北,又是集聚河东资财兵甲的巨镇,也不能避免让他时常感觉冷清寡淡。不过太原府毕竟不以繁华闻名,他很早就听说汴州开封府才是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地。只是现在看来,等到经过这回契丹人的糟蹋之后,不知道那开封府还能不能比得上眼下的太原。

    将要临近怀德门,街上的人群也越发密集拥挤起来,显然都是来看契丹使者的。石晋灭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即使是普通的民众也或主动或被迫关注着时局,这样的情况下契丹人来使这件事就显得格外重要,足以让人们伸长脖子看个仔细了。

    两列执兵着甲的士卒正在道边维持着秩序,从城外到城门洞,再一直沿着街道延伸下去,估计还会一直延伸到王府的门前。围观的人群被甲士鲜明地分在两侧,呼呼嚷嚷的样子让郭信想起了围着茅坑等人排泄的蝇群。

    郭信努力探头试图看清城门外的情景,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一动作毫无意义,于是静静在马上等着那不知什么模样的契丹使者。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的太阳已经几乎升到了头顶,好在不是炎炎夏日,不然日头下拥挤的人群肯定得晒昏去一半。

    正当郭信百无聊赖,差点想问旁边郭朴是否真的知道契丹使者会来时,前方城门入口处的人群突然呼叫起来,紧接着就是两行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从门洞的阴影中穿行而入。

    “契丹人来了!”“髡驴来了!”围观的人群满足了此来的好奇心,四处都在叫嚷。

    郭信也抬眼望去,只见那两行骑士确实和他见过的汉人兵马不同,不仅其身上的衣甲看上大相径庭,面孔也明显与汉人很不一样,大多都是圆脸红皮,眼睛也眯缝着,目光冷淡地打量着围观的百姓。

    一行人中其中最吸引郭信目光的是几个没戴帽子的契丹骑士,几人无一例外都是秃头,只有脑袋四周有几绺编起的长发垂下,应该就是北方一些胡人髡发的习俗了。

    又过了一会儿,跟在先行契丹骑士们身后的正主才算出现。几个同样髡发,看样子应该是契丹文官的人和一众前来接待的太原文武跟着行了过来。郭信在里面认出了马军都指挥使刘信和节度判官苏逢吉的影子,倒是没见到父亲郭威。

    和苏逢吉并排而行的是一个头戴毡帽的契丹汉子,正被一行人簇拥在最中央。郭信估计这人就是契丹正使了,便不禁想要再看真切些。

    略一打量之下,只见那契丹使者身形高大,比身旁的苏逢吉高出整整一头,两绺编起的发辫从耳前两侧垂落下来,估计毡帽下也是光秃秃的脑壳。

    而让郭信注意的是那契丹使者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条长棍,却并不触地,而是扎着黄稠,像是什么珍奇物件被契丹使者提在胸前。

    使节队伍渐渐走远了,人群也看过了眼,重新钻回进大街小巷之中。

    只有郭朴牵着马埋怨:“人也太多,什么都没看见。”

    郭信微微沉吟:“无妨,想见识契丹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第七章 木拐

    与城门处的人们一样,城北的北平王府中,刘知远和河东的一种文武下僚们也终于迎来了契丹使者的谒见。

    大殿中,刘知远垂手独坐在首位,手下的文武们仍在低声议论不停,而他的目光却在大殿中飘荡着。

    自从刘知远坐镇河东以来已过去了十年,若是再加上伴随石敬瑭的那些日子,自己在太原府究竟待了多少年,就连他也有些记不清了。

    而刘知远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这间大殿。朱红的殿柱、头顶纵横交错的殿梁、还有那扇高大的殿门,一椽一木在此时仿佛都具有了某种魔力,强烈地吸引着刘知远的目光。

    刘知远突然想到,过去数十年那些在中原呼风唤雨的人物,李克用、李存勖、李从厚、李从荣、还有自己熟悉的先帝石敬瑭,都曾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坐在身下的位置上,望着头顶同样朱红的梁柱,俯视着同样吵闹的群臣……

    “上国使者至!”

    随着宫使在殿外高奏,刘知远的思绪转瞬间又被拉回到了眼前,整个大殿也随之安静下来。众人噤言不语,目光都望向殿外。

    不一会,几名高大的契丹人就与前去迎接的判官苏逢吉等人一同走进了大殿。

    刘知远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身后厚实的熊皮髦服抖开,等着契丹使者们遥遥对他行过一礼后,就摆摆手重新端坐下来,好像只是在进行寻常的接见。

    只是当节度判官苏逢吉站回到左边的文班之中,刘知远不动声色地瞥了苏逢吉一眼,见到苏逢吉微不可查地摇了一下脑袋,刘知远心中就已知晓此次契丹使者来之不善。

    待领头的契丹正使在殿下站定,便用熟练的汉文昂首高声道:“我乃北面契丹宿直使高谟翰,奉我主耶律上皇帝之命,特来赐诏北平王。”

    刘知远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有劳贵使,不知上皇有何诏意于我?”

    “我主有言:负义侯违背先君之意,断绝两国交欢,致使两国交兵相恶,引为祸端。赖有北平王不忘我主恩义,守镇一方,治下安平。如今晋国已灭,北平王奉表之心甚诚,我主特赐表以彰。”

    说罢高谟翰便将手中木杖递给旁边的随从,又从怀中摸出一封函信,双手捧向刘知远。观察判官窦贞固见状上前接过又捧送给刘知远。

    刘知远接过赐表便快速地浏览起来,只见表文用契丹文和汉文各写了一遍,文本不长,内容大多都是些称赞勉慰自己的话。

    殿下的众人看刘知远面无表情,猜不出他心思的阴晴来,只能看到刘知远很快又将赐表交到侍从手上,依旧是用那恳切却稍有些平淡的语气:“知我心者,无过上皇。”

    高谟翰见刘知远看过了赐表,于是又从随员手中接过那根被自己一路持来的木杖,高高捧起道:“我主有鉴北平王忠义仁心,并特赐木拐一杖,以示恩荣。”

    窦贞固见状还想上前去取,却被高谟翰狠狠瞪了一眼:“此杖为我主亲赐,还望北平王亲迎。”

    这下大殿顿时喧闹起来,右都押衙杨邠排众而出,冷哼道:“大使此请恐怕不合我中原礼仪。”

    本在一旁默默无语的武夫们也跟着吵嚷起来,整个大殿一时乱作一团。

    高谟翰却毫无动作,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抬眼紧紧盯着端坐的刘知远。

    刘知远目光一眯,紧接着脸上显示出愤怒之色——却是对着杨邠与武夫们,大声训斥:“胡闹!”

    接着刘知远又像变戏法一般,面色瞬间一转,慈善地看向高谟翰:“既是上皇帝所赐,便没有不受的道理。”

    说罢刘知远竟走下殿阶,从高谟翰的手中接下了木杖。

    高谟翰这下也不再咄咄逼人,向刘知远解释道:“依我北国之法,此杖惟优礼大臣可赐之,正如先汉赐之几杖。北平王为晋国叔父之尊,方才受得此杖。”

    刘知远久居权力场数十年,知道此时该做什么样的姿态,拿出一副感激的模样,举杖高声道:“上皇实乃天资英明之主,若使石家不负契丹,又何至今日乎!”

    高谟翰却毫不动容,等刘知远回到位置坐下后又开口道:“除去此两物所赐外,我主还有一惑命臣问于北平王。”

    “哦?上皇有何疑解,知远必知无不言。”

    这下轮到高谟翰冷哼了:“奉我主之言:北平王居于险要之地,握强兵而不奉晋之命,国除亦不离镇入京朝贺,既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陷入冷寂,一道道锐利的目光都刺向高谟翰。

    刘知远却不以为意,抚掌大笑道:“上皇误知远甚矣!晋室发兵有负先帝,我若从之便为不义。况乎上国兵锋披靡,岂是河东枯兵弱卒可挡?至于太原夷夏杂居,戍兵所聚,一时无主则祸患多生,故而未敢离镇。上皇既有疑虑,明日便遣我北都副留守白文珂随上使入献京邑。”

    高谟翰低下头,记住了刘知远的一番话后便不再多言,拱手道:“既如此,还容我回禀明我主,再向北平王复表。”

    等到高谟翰告退,太原文武们再没了拘束,纷纷议论起来。尤以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的嗓门最为洪亮:“狗日的契丹人骑到咱头上来了!”

    然而等众人对契丹人发了好一通火后,才有人发现殿上的刘知远早已不知去向。

    刘知远自然没有消失,而是来到了大殿后的暖阁。暖阁中除去刘知远外,还有节度判官苏逢吉、观察判官窦贞固、右都押衙杨邠、孔目官王章和郭威、史弘肇,以及太原马军都指挥使,刘知远自己的从弟刘信。

    暖阁之中的人并不多,却都是刘知远身边的心腹近臣。

    刘知远此时已经不用继续隐忍,将刚才的赐表拍在案上,怒目呵斥道:“表文呼我为儿,又下赐我木拐,那耶律小儿视我为何人?”

    史弘肇见状当即出列道:“南方混乱,殿下不如举兵进取,末将愿为前锋!”

    苏逢吉一听急忙劝阻:“用兵有缓有急,契丹新降晋兵十万,虎踞京邑,岂能轻易兴起刀兵?”

    史弘肇怒不满地瞪着眼:“那咱就缩在这太原不动窝了?”

    郭威见二人争论,出言劝解:“前番王峻入献归来时,曾言契丹主贪婪残暴,中原民不聊生,想其必然不能久据中原,眼下河东稳固,暂且不妨静观其变。”

    杨邠也赞同道:“郭孔目这话说的不错。时下冰雪渐消,契丹人在河南势难久留,不如待其大军退去,殿下再南下用兵取之,可以万全。”

    “尔等所言我都知晓。契丹人把我当先帝,我却不做那儿皇!迟早教那耶律尧骨小儿晓得厉害!”

    话音刚落,刘知远就举起那还未拆下黄稠的木拐,直朝一边掷去。

    木拐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众人再看时,地上的木拐竟已断为两截。

第八章 武夫

    转眼间,正月已经到了尾声。

    自契丹使者南去以后,刘知远一面再度派遣使者前往汴州朝贺,一面则开始征调河东境内代州、仪州、沁州等地兵马趋向太原。至一月底,长期戍守在北方麟州、蔚州边境的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远的亲弟弟刘崇也率领精锐步骑两万余人抵达了太原城下。

    河东诸道向太原府聚集的兵马越来越多,汾河南岸的河东军大营绵延将近十数里地,眼下不仅郭信知道刀兵将起,就连普通人也能感受到战争正在日益迫近了。

    随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甲士在城中越发频繁地出没,郭信也在家中开始准备起自己从军的事宜。此时,兵甲都由府库发给,要准备的反倒是水壶食具鞋靴衣袜之类琐碎的东西。

    准备好没两天的功夫,正当郭信一如往日地起床梳洗时,就见郭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郭朴见着郭信,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叫他:“意哥儿!来,来了!”

    郭信拿起面巾擦了脸:“怎么这么急,什么来了?”

    郭朴喘匀了气,用手指着院外道:“外头来了两位军爷,是郎君从府库差来给意哥儿符信兵甲来的!”

    郭信闻言知道从军一事已有了结果,喜悦之余也不乏感动,要知道父亲郭威身为河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眼下正在负责操持调拨河东各军数万人的粮草,还要时常备着前去帅府供刘知远问询大计,最近连回家的次数都不多,却还不忘自己这个儿子,于是连忙跟着郭朴去领取自己的行头。

    到了前院,果然有两个身着铁甲的汉子在门房等候,其中一人抱着一副甲胄,另一人左手捧着兜鍪,右手握着一柄入鞘的铁剑。见郭信前来,就问道:“来的可是郭家二郎?”

    郭信答声应是,捧着兜鍪的那人便朝郭信抱拳行了一礼:“我二人奉郭使君之命,特来送铠仗给郎君。郭使君说郎君手上有熟弓,便只挑了甲胄铁剑一副。郎君军职所属都已在腰牌上头写明,这几天得空便可去兵房登籍入册。”

    汉子嘴上话说得快,手下的动作也快,刚一说罢,二人就急着将东西一一交到郭朴手上,又掏出一枚木制的腰牌呈给郭信。

    郭信接过腰牌,见这腰牌正反两面都刻了字,一面是‘奉国军’字样,另一面则写了‘都头’二字。郭信知道这奉国军都头就是自己即将在军中的身份了,于是便把腰牌挂在腰间。

    见两个汉子就要急着告辞,郭信连忙拖住问他们:“不知奉国军驻在何处,我上级指挥使又是何人?”

    没想到汉子却是摇头:“奉国军在城外大营,具体我等并不知晓,郭郎回头自己去军中便打听就知道了。”

    接着二人便向郭信抱拳告辞:“眼下军中事多,郭都头留步罢。”

    郭信也朝二人抱拳回了一礼,等目送二人离去后,又忍不住拿出腰牌来看。

    按照河东军制,军中各级武将以军都指挥使——都指挥使——指挥使——都头——队正——伙长的次序排列,其中伙长下辖五人,队正下辖十伙五十人,都头下辖两队百人,指挥使下辖五都五百人,都指挥使一般下辖四或五个指挥两千余人,再往上则进入下辖不定的高级武将行列。

    郭信本来以为自己再高也得从底层的队正干起,没想到竟直接领了都头一级,要知大哥郭荣现在也还是指挥使,刚刚能被叫做将军而已。

    郭信心中喜悦之下,当即就叫郭朴把甲胄搬进自己院子准备试穿一番。

    此时的方镇士卒,除去部分州兵外,不仅衣食由各地财政供养,兵器铠杖也都由官府制造供给。只是由于诸道府州各有铸办军用物事的工坊作院,因此军中各部兵甲的成色差异很大。

    而郭荣遣人送来的这副细鳞甲显然不是赶工完成的滥竽充数之物。鱼鳞状的甲片完整地编缀在一起,护臂、披膊平整坚固,在太阳下折射着银色的光芒,就连绢帛的包边也是光洁亮丽,显然是新造的良甲。

    旁边的郭朴不停抚摸着甲片啧啧称奇,就连郭信也忍不住赞叹此甲制艺精良,他知道这是郭威为自己这次子初次投身军伍所准备的礼物。

    但给郭信穿甲很快就成了令二人郁闷的事。两人都见过穿甲的武夫,却还没给自己穿过。郭信在郭朴的帮手下费劲地穿戴了半天,好不容易将各个部位都挂上了身,却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郭朴见状没法,一脸郁闷:“意哥儿且等着,我去前头找我爹问问。”

    郭信只好自己穿着甲活动起来。让他颇感意外的是,甲胄在身虽然看着笨拙,但其实并不怎么影响手脚活动,只是身上的重量会让动作变得稍有些迟缓。不过他毕竟遗传了父亲郭威雄壮的身姿,几十斤在身也不是太大难事,很快就适应了甲胄在身的状态。

    没一会郭朴就笑着回来了,一边帮郭信卸甲,一边说道:“我爹说了,过两日把他以前的甲给我穿,这回能去做意哥儿亲兵了。回头战事一起,大把的军功朝咱奔来,到时候意哥儿升一级,我也升一级,等意哥儿做了军都指挥使,我也就是军都指挥使的押衙了。”

    郭信笑着摇摇头:“刀剑无眼,升功的机会虽多,战死的几率可也大了不少。”

    郭朴手中的动作不停:“说来奇怪,我总觉得意哥儿比别人命大,没那么容易死。”

    得了郭寿的指导,这回郭朴已经知道了穿甲的步骤,先是为郭信套上护臂,再将披膊挂在上身,用系带紧紧束好,然后才是最为沉重的细磷身甲,最后将束甲绊和护腹甲都扎在身前用抱肚和皮带拴牢,这样一套下来才算勉强穿齐。

    郭信见郭朴额头累出了汗,笑着接过兜鍪戴在自己头上,向郭朴问道:“如何?”

    郭朴擦了擦汗,对郭信左看右看,又绕着他走了两圈,这才道:“意哥儿气度不凡,我看比那病恹恹的马军都指挥使中看多了。”接着又是一脸感慨:“意哥儿这下真是武夫了!”

    郭信心下十分满意,嘴上却说:“好看没什么用,能打才是能耐。”

    郭朴嘿嘿一笑:“意哥儿跟我说笑,外人不知道,家里谁还不知道意哥儿弓马的厉害?”

第九章 郭二郎

    随着刘知远用兵的迹象越发明显,时局很快就以郭信身处的太原府为起点发生巨变,并迅速向整个北方大地蔓延。

    在刚得到符信的第二天,郭信就领着自己的“亲兵”郭朴去兵房登籍。通过郭威郭荣之口他已经知道,眼下河东除去在各州戍防的州兵外,大部兵马都已聚集太原府,大军就驻在城外汾河南岸。只有节帅刘知远的亲卫牙兵还驻在城中,他要去的兵房衙门则正在城东校场的边上。

    郭信临近校场,眼前所见便几乎都是三两成群,披坚执锐的武夫了。带着郭朴好不容易找到了兵房衙门,却见衙门外已被一群武夫围得水泄不通。

    郭朴很快上前打听回来:“问过了,今天二月初一,是军中领饷册的日子。”

    郭信见眼前的兵房衙门已经被里里外外围住,想到自己日后少不了与这些武夫打交道,于是便耐心等在一旁,同时好奇地观察起眼前这帮武夫。

    武夫们聚在一起似乎总不会和安静二字沾边,更不要说一大群武夫都乌泱泱地挤在一块,相互呼来喝去的嗓门恐怕连数里地外都能听见。

    郭信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着闲话。武夫间的话题都很简单,无非是女人和战事。而显然军中的消息更加灵通,有人说刘知远要出太行进河北解救被契丹人押去的石重贵,有人说要南下去开封府跟契丹人干仗,还有人说要派马军北上直捣契丹的上京城……

    郭信听了一阵也不禁觉得乏味,这时耳边却突然听到了郭威的名字。

    “他娘的弟兄们马上要上阵了,这月怎么听说还是那俩破钱?估计郭雀儿是把钱粮都搬进自个家里去了罢?”

    郭信放眼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矮胖武夫,就在他几步之外,说罢那武夫还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脸上像是憋着什么深仇大恨。

    郭信听得暗自好笑,照自家郭府的那仓房大小,能藏多少粮估计都是问题。

    旁边果然有人反驳:“你这话可不公道,郭孔目使啥时候亏待过咱?当兵吃饷,饿不死你的。”

    矮胖的武夫还是不满:“要我说,咱节帅去年刚从吐谷浑人那干了一笔,手头可不缺钱粮!眼下咱要为他卖命,咋能舍不得手里东西?”

    旁边的人冷哼一声:“那你不如去帅府前扣门讨要。”

    又有武夫插话进来:“谁说不是,只要别没讨来钱粮,倒讨来一口白刃吃。”

    这下一众武夫都哄笑起来,矮胖的武夫也泄了气,赌气似的:“妈的,等打进了汴州,老子怎么也得抢他一个坊。”

    郭威在军中听上去还颇受好评,郭信正听得有趣,直到旁边郭朴搡了搡他:“意哥儿,那不是史家郎君?”

    郭信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果然看到史德珫正一脸恼火地想从人群中挤出来。

    郭信大声招呼了一声,史德珫见了他,更急着想挣脱出来:“让开!让老子出去!”

    郭信看着本来高壮的史德珫在一群武夫间也显得无力可使,不禁觉得有些滑稽。

    史德珫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来到了郭信面前:“娘的,这帮孙子等吃饷跟急着吃奶似的……”说着回过神来,困惑地看着郭信:“意哥儿来这干啥?你爹的衙门可不在这儿。”

    郭信笑而不语,把腰间的符信取下在史德珫眼前晃了晃。

    史德珫见到腰牌大笑两声,摸出一个腰牌在郭信眼前晃了晃:“我也有。”

    郭信伸手想看看他腰牌上写的什么,史德珫却迅速将手缩了回来:“意哥儿的上头是啥?”

    郭信笑道:“没什么,就是个小都头。”

    “哦,”史德珫点了点头:“郭都头,恭喜恭喜。”

    “别藏着掖着,你那又是什么?”

    史德珫叹了口气:“他娘的别提了,我就为这事来的。”说罢将腰牌递给郭信。

    郭信接过一看,见上面仅有一面写着‘牙内侍卫’四字,他有些困惑:“侍卫?”

    史德珫一脸郁闷:“我爹好赖也是个都指挥使,他娘的却要打发我给那刘信当亲兵去。”

    听着史德珫骂爹骂娘,郭信心中好笑,也好言安慰道:“刘信是马步军都指挥使,又是殿下族亲,傍上他史郎日后可以飞黄腾达了。”

    史德珫也摇头收回腰牌:“罢了罢了,不信日后没上阵的机会。郭郎代咱多杀几条契丹狗也算数。”

    “一定。”郭信点头答应,心中却想契丹人不久就会北归,刘知远之后南下,要打的更多恐怕还是汉人兵马。

    史德珫看上去痛快了些,看看郭信,又看看他身后的郭朴,好奇地问道:“郭郎是来登籍?”

    得了肯定的答复,史德珫立马瞪上了眼:“你又不跟这些厮抢奶吃,在这等甚?”

    说罢史德珫就又反身要往人群中闯,郭信也只好招呼郭朴跟在后面。

    然而还没等史德珫闯进去,之前那个诋毁郭威的矮胖武夫就站出来堵住了他:“谁家崽子这么急?这放饷的时辰还没到呢,再说是爷们几个先来的。”

    史德珫两条粗黑的眉毛竖了起来:“老子不来吃粮,让开!”

    “那也不行,今天怎么也得代你爹教你点规矩……”矮胖武夫话还没说完,史德珫的拳头竟已朝他脸上飞了上去!

    猝不及防之下,矮胖武夫顿时失去了平衡,还好被身后几个同伴扶住才没倒在地上。

    郭信却对此情此景毫不意外,他知道史德珫脾性本就暴怒,且最受不得旁人说他爹史弘肇。而眼看对面几个武夫已经握拳瞪眼跃跃欲试,周围的人听见动静也有围观上来的趋势。郭信瞬间觉得头大,自己这边只有三个人,对面不仅人多,还有几人有甲胄在身,显然没法打。

    那矮胖武夫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诧异于自己刚竟差点被一个后生捶倒,一张脸又羞又怒如火烧一般通红,大声喊叫:“老子非扒了你的皮!”

    见史德珫作势还要上去厮打,郭信这下不再犹豫,伸手死力抓住史德珫,低声呵道:“此地不是动手的地方。”

    史德珫这才站定,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眼睛朝身边打量起来,直到瞅到自己身上时突然一亮。郭信心中立马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果然听见史德珫指着自己一声怒吼:“这是孔目使家郭二郎!谁敢拦着这月就喝西北风去!”

    身前的武夫们闻言都狐疑地盯着郭信端详起来。

    郭信心中发苦,眼下除了报出名头似乎也没更好的办法,只好抱拳道:“家父正是蕃汉兵马都孔目官,此来有要事办,还请诸位放条道去。”

    史德珫趁势大喊:“还不给郭二郎让开!”

    几个武夫互相看了看,还是让出道来:“既然是郭家二郎,那都好说。”只有矮胖武夫还皱眉杵在原地,之前为郭威说话的武夫忙将他拽在一边。

    人群中已不自觉地分开一条路,目送郭信三人向衙门走去,手中指指点点,嘴上也议论纷纷:

    “那是郭雀儿的儿子…”

    “是前阵打了殿下小郎舅的那个郭二郎!”

    “哦哦哦,二郎救美的郭二郎。”

    史德珫像是得胜归来一般,挺胸就往前走,只有郭信嘴角抽搐,自己这风评想要挽回估计要花不少功夫。

第十章 劝表

    史德珫熟门熟路,很快就带郭信在衙门中找到了登籍的厢院。到了院门,看守的书吏却仅放前来登籍的郭信一人进去。

    “规矩如此,郭郎自个进去吧。”史德珫在衙门里倒显得很守规矩,完全看不出刚才在外面莽撞的样子。

    郭信点点头,吩咐郭朴在院外候着自己,便独自踏进了专管军中籍册的厢院。

    引路的书吏带他来到院角的一件堂屋,指着里面道:“这便是了。”说完转身就走。

    郭信探头看了一眼,见里面只有一个绿袍的文官,正伏在案前不知写着什么。直到郭信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里面的文官才意识到有人来了,抬起头问他:“不知郎君是?”

    郭信抱了一拳:“新任奉国军都头,前来登籍。”

    “郭都头进来吧。”文官颔首致意,起身开始从身后的一大排书架上翻找起来。

    郭信走进屋里,鼻中顿时卷入一股浓烈而不刺鼻的墨汁气味。文官找了两圈,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回头笑着对郭信道:“我去月才任此地,尚不熟悉这些案牍,还请都头坐着稍候片刻。”

    “不急这一时。”郭信也回了一笑,在文官案前的矮凳上坐了下来,目光自然就落在了案上还未写完的文字上。

    白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文官书法倒是写得不错,只是郭信不懂书法,看不出学的是哪位大家。

    他随意扫读起来:‘有闻多难则国兴,殷忧则圣启。今胡人入寇,宗庙毁弃,实中原之祸……而事危志益锐,情苦虑益深,方转祸为福者……盖天命未改,且历数有归矣…”

    郭信没看几句心中就已是惊诧莫名,虽然自己反坐着辨认不出其中一些字形,这文官写的又是一股玄虚莫测的味道。但他本就算不上粗人,这会儿瞧了一会哪里还不明白,案上的分明就是一篇准备上给刘知远的劝进表!

    郭信慢慢从纸上移开目光,看着文官还在书架前翻找的身影,心里暗想:眼下刘知远起兵反抗契丹的迹象才刚刚显露,这文官现在就准备上表劝进,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虽然知道刘知远在不久之后就要开启后汉一朝,却也并不清楚具体在什么时候,倘若这兵房的小官都能嗅到味道,说不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整个太原府的文武都在写着各自的劝表,等待刘知远快些登上大宝……

    接着他又想起郭威近日偶尔回家时兴奋的劲头,也不由得怀疑起来,刘知远已经准备在太原称帝了?

    这时,文官终于从书架上取下一册文书:“找到了,都头可识得字?”

    见郭信点头,文官便将手中文书递给他:“烦请都头将符信取下看看,可是此卷上面奉国军左指挥下的缺额?”

    郭信接过文书,低头将腰牌取下,在文书上很快找到了奉国军左指挥的位置,其中果然有一个都头的缺额。

    郭信抬头再看文官时,眼角却瞥见案上的‘劝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郭信心中暗笑,面上却装作不知地指给文官看:“正是这处缺额。”

    文官接回文书,从笔架上取下笔重新在砚台上蘸了蘸:“还未请教都头名姓?”

    “郭信,人言之信。”

    文官将要落笔的手闻言一顿:“郎君是郭孔目使家的二郎?”

    “额,应该是在下。”郭信面色一苦,生怕眼前文官马上就要哈哈大笑起来,再接上一句‘你就是那个救美的郭家二郎!’

    好在文官似乎并不知道这茬,刚抬起的手腕将笔又放回了笔架上,郑重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在下昝(zǎn)居润,郭孔目使对在下有知遇之恩,郎君既是恩公之子,昝某刚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郭信没想到眼前这写劝进表的文官竟还受过父亲郭威的恩惠,也抱拳行了一礼:“昝先生快请坐,既有这层机缘,咱也不必见外。”

    昝居润笑着坐下:“郭孔目使仁义好施,家中郎君果然也有君子之风。”

    郭信指着昝居润身前的文书:“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

    “是了,差些误了郭郎正事。”说着昝居润将搁在笔架上的毛笔再度取下来,凝眉极为认真的在文书上写下了郭信的名字。

    郭信见自己的名字白纸黑字地落在了军籍上,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既然事已办妥,外面还有友人相候,就不叨扰昝先生正事了。”

    昝居润见他要走,起身送他到了门口:“郭郎日后若还需兵房有所差遣,但且找我就是。”

    郭信抱拳:“这是自然,昝先生留步罢。”

    郭信走了两步,想到了什么,返身笑着对已经一只脚踏进门槛的昝居润道:“昝先生的文章作得很好。”

    说罢郭信便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留下昝居润险些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回过神来却见郭信已经出了院门,只好摇头苦笑着走进屋中。

    郭信出了院门,见史德珫果然还在院外等着自己。

    “郭郎事办好了?”

    郭信点点头,史德珫又问:“对了,郭郎在哪位指挥使下头听命?”

    “不清楚,只知道是奉国军左指挥。”郭信反应过来,自己刚在里面怎么忘了问昝居润这事。

    “奉国军…”史德珫低头念了两遍,突然抬起头来:“嗨!是王进王指挥使!”

    郭信颇觉意外:“你认识?”

    史德珫嘴角翘了起来:“谈不上认识,不过那位王指挥使凑巧在我爹手下待过一阵。郭郎若是求求我,我这就带你去给王指挥使引荐引荐。”

    “早晚都要拜见,也不差这一时半刻。”郭信冷哼一声,“说起来,刚在衙门外那事可还没找你算账。”

    史德珫挠了挠脑袋,一脸可惜道:“也罢也罢,刚才衙门那事赖我头上,我史某便豁个人情出去,当给你赔礼就是了。”

    二人说笑着,旁边的郭朴插话道:“意哥儿,马上要到午时,外头人该进来了…咱是不从侧门出去?”说完偷偷看向史德珫。

    史德珫果然眉毛一跳:“怕个卵子,大不了再来捶上几个…”

    “就走侧门!”郭信连忙打断史德珫的话,他可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回头不好跟郭威交代。

    “娘的,你这厮回头上阵肯定是个临阵脱逃的孬种……”史德珫嘴上说着狠话,身体却很诚实地跟在了郭信后头。

第十一章 崔玉娘

    “郭郎这回走运,那王进最近正咱殿下看中,听说早就有意升他作都指挥使。不久在南边但凡有个寸功,升迁也是十拿九稳。”史德珫大大咧咧地在前带路。

    旁边跟随的郭朴不解道:“他升指挥使是他走运,和我家意哥儿有啥关系?”

    史德珫笑道:“蠢才,等那王指挥使回头升了都指挥使,这指挥使的位置不是缺下来了?凭你家二郎的来头,随便搏点功劳,谁会拦着他往上补?”

    郭朴惊呼道:“那意哥儿岂不很快就是和荣哥儿一级的将军了!”

    史德珫却摇摇头:“指挥使太小,不过郭郎才二十……勉勉强强算数罢。”

    说着手臂就勾上郭信的肩膀:“我看那刘信是人中龙凤,傍他左右迟早飞黄腾达,还比上阵厮杀安生稳妥得多。哥哥我大方一回,拿我这金贵的腰牌跟你那小都头换换,把这大好机会让给你。”

    郭信不说话,瞧了史德珫一眼。

    史德珫悻悻道:“娘的……不管怎么说,郭郎如今出任军职,怎么也得宴请一番罢?”

    “哈哈…”郭信笑了笑,“别人不知道,史郎还不知道我手上是穷的一干二净?”

    这话说的实在不假,虽然郭威在军中经手的钱粮哗哗地过,但自家却真没什么钱,更别论每月府上分给自己的例钱了。

    “这倒无妨,咱可以去春乐坊。上回若不是郭郎出手,春乐坊那唱曲的娘们早就被李业那厮糟蹋了,咱去赊顿饭钱总说得过去吧?大不了郭郎回头拿俸钱补上就是。”

    说罢史德珫就不由分说地拉着郭信往春乐坊走去,郭信也并没有拒绝。

    三人到春乐坊的时候已经不早,午食的点刚刚过去,太原府的夜生活却还未开张,正是一天中坊间最萧条冷落的时候。

    史德珫大呼肚中空空,郭信也是饥肠辘辘。于是还是由郭信请客在外坊找了座位叫下酒菜,又叫人去唤崔玉娘。

    此时的饮食还没到丰富的地步,而且又正逢上隔三差五打仗导致食物紧缺的年头。因此即使是春乐坊这样的太原府繁华之地,能供上的也不过是些粗糙处理的荤肉和蔬食饭菜。

    不过郭信并不挑食,何况能凑上这样一桌已经不易,眼下中原的大多数平民家中能以糟糠度日就已经算不错了。

    史德珫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这家伙和他爹史弘肇生的一样彪壮,饭量更是好到令人吃惊。等到又添了轮饭菜后,去叫崔玉娘的奴仆这才回来禀报,说玉娘已在后坊等候了。

    史德珫酒足饭饱地抹了抹嘴巴,打出一个响亮的嗝:“这娘们架子还不小,敢磨磨唧唧地叫咱等这么久。”

    郭信懒得理他,直接起身随引路的仆人前去后坊,引得史德珫又是一阵叫唤才跟上来。

    不过这回仆人并没像上次带郭信往深处走,而是将他们送到了一处偏僻的厢院。

    眼前的厢院极小,仅有一间堂屋和几间并联的卧房。不过郭信知道,在这样的风月场里身价地位越高就越难见上一面,再加上上回崔玉娘能单独为一群高门衙内唱曲,已经显示出她与外间那些寻常的歌舞伎人并非一类。

    仆人上前扣了扣门:“郭将军已到。”

    里面随即便传来玉娘的声音:“快快请进。”

    “一个卖唱的也敢传唤咱们。”史德珫低声嘀咕着,毫不客气地直接拉门而入,郭信也只好跟了上去。

    郭信迈进堂屋,屋里没见到上回的两个乐师,只有小娘一人抱着怀中的琵琶端坐在中央。而令他惊讶的是,玉娘今天已经摘取了上次的纱巾。没有纱巾遮挡,只见玉娘长的虽不妩媚,不过也远不是史德珫所说什么奇丑无比,相反小娘的额头光滑,鼻梁小巧细窄、鼻尖微翘,让郭信感到十分亲切的一张面庞。

    而除去脸外,小娘身上的衣裙也无可挑剔,浅红色的襦裙映衬下,袒露在外的脖子和玉腕更加显得白净。

    郭信突然胡思乱想起来:眼前这样一个白净如玉的小娘,竟也是靠那些粗食淡饭养出来的?

    郭信不知道的是,崔玉娘看见他二人进来时也楞了一下。她本以为郭信这回是独自来找自己,才决定摘下面纱,好生做了一番装扮收拾才见他,却没想到郭信还带着上回身边那个粗莽的汉子,以至于一时间都忘了起身行礼。

    不过她随后看到郭信的眼睛从进门一直到坐下也未离开自己的身上,对男人目光的崔玉娘早已用厌倦代替了羞涩,此时面对郭信的目光她却反而感到有些欣喜——眼前的郭郎显然并不讨厌自己。

    想到这,崔玉娘决定先开口:“郎君不认识妾身了么?”

    在郭信听来,这话是句废话,自己若是忘了她,怎么还能来找她?但他还是老实说道:“上次见面时娘子带着面纱,刚才一时失神,娘子不要见怪。”

    崔玉娘微笑:“郎君对妾身有恩,唤妾身玉娘就是。”

    郭信心想:玉娘这名字起的还挺贴切,眼前小娘确实如玉人一般白净。

    这时史德珫似乎意识到二人对自己的忽视,不满地抢着开口道:“你这娘们长的不赖,但配我家郭郎还是勉勉强强。”

    崔玉娘低下头:“郎君说笑了,妾身不过是一介伶人。”

    “不用理会这厮,娘子……”郭信想了想,还是改了口:“玉娘还是唱曲吧。”

    崔玉娘立马又笑吟吟地抬起头:“不知两位郎君想听些什么?”崔玉娘嘴上问的是郭信和史德珫二人,眉目却只向着郭信一人。

    郭信自然不指望能从史德珫嘴里蹦出什么词作来,回忆了下郑谆平时嘴上时常念到的几个人名,嘴上顿时有了数:“玉娘可会唱温飞卿的词?”

    崔玉娘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外:“温李的词最是精致艳丽,没想到郭郎喜欢这般曲风?”

    郭信哪知道这些,但此时不得不敷衍过去:“我二人都是粗人,玉娘随便弹些就好。”

    于是崔玉娘拨弄了两声琵琶,很快就清唱起来:

    凤凰相对盘金缕

    牡丹一夜经微雨

    画楼相望久

    ……

第十二章 晚雪

    郭信虽然对乐曲毫无了解,却单纯觉得玉娘唱得好听。

    琵琶与小娘的曲声交织耳畔,郭信的心思也活跃起来: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肉食者会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靡靡之音确实很容易让人暂时忘却外间的压力。不要说陈后主隔江犹唱后庭花是如何昏庸,后世的人们又何况不是拖延成病?说到底,无非是人们在面对现实的压力时,总喜欢借这样闲适的假象,让自己得以短暂地逃避其中罢了。

    玉娘一曲罢了又起一曲,郭信也是随意坐着听她唱,不时对着玉娘微微颔首。

    过了不多时,身边的史德珫已经趴在了案上,开始发出微弱的鼾声。玉娘手中的琵琶也停了下来。

    郭信看着玉娘,见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先开口道:“这厮是个十足的粗人,玉娘不用管他。”

    “郎君还想听些什么?”

    郭信摇头:“玉娘不如先坐下休息片刻。”

    见玉娘微微皱眉,郭信笑着解释道:“玉娘不要误会,你的曲是我在此间听过最好的,只是越好听的曲,听多了也会,就如越好吃的食物,吃得太多也会渐渐觉得无味,这样反而是种浪费……如果玉娘不嫌,不如和我聊聊。”

    “妾身明白了,”玉娘闻言款款端坐下来,“不知郎君想聊什么?”

    郭信略作沉吟:“那个李业还有来找过玉娘么?”

    玉娘摇头:“那日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那…还有别人来找玉娘麻烦么?”

    玉娘听到这话,一边忍住笑一边在心中暗想:眼前这位郭郎虽然也出身衙内,但显然与在此地常见的那些浪荡子不同。

    她估计郭信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便向他解释道:“那天郭郎为我出手,甚至不惜得罪了李业,现在许多人已经把我当做郭郎的……”

    玉娘放下手里的琵琶,两只手在跪坐的双腿前交错,停顿了片刻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相好之人。”

    郭信皱眉:“说到底那日是我与李业两人之事,与玉娘虽有关系,却也不全因玉娘而起,我对玉娘更没有那番意思。只是事情已经如此,玉娘在此间会很受影响罢?”

    玉娘看到郭信的反应,神色突然变得奇怪:“这样说来……郭郎那天到底为何愿意帮我?”

    郭信低头思索一番,良久才抬头道:“我不忍心。”

    玉娘恍惚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一样,不自觉又将郭信的话重复了一遍:“不忍心?”

    郭信点了点头:“我不忍心看到美好的事物被野蛮所毁灭,就像如今咱汉家的中原正被那帮契丹蛮子的铁骑践踏……或是像玉娘这样美好的小娘被李业那样的人侮辱。”

    玉娘诧异了,这些年辗转之间她见过的儿郎不知凡几,却还是第一次从谁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郎君心在天下,果然非常人可比。”

    玉娘说罢,起身严肃地朝郭信拜了一拜,随即又低声道:“不过郭郎的话,也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事。”

    郭信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玉娘的目光渐渐游离起来:“不瞒郭郎,妾身本出于清河崔氏,虽非本家正室,却也是近家旁支的出身。然而年岁艰难,又逢上多场祸乱,家中不知多少儿郎都已成了亡命的冤魂。”

    “没想到崔家也会沦落至此。”

    “如今的崔家,只是徒有望族之名,赖于田舍艰难度日罢了,与普通农家又有何区别?去年契丹入寇,家父厌恶陷于胡虏所治,离开本家辗转来了太原,不料染上杂病,匆匆离去……所幸妾身受过礼乐教习,还能卖身于此,得一口薄棺让阿父得以安眠。”

    说着玉娘的眼中已泛起涟涟泪光:“可怜阿父饱受诗书教化,到头来却在这他乡之地做了孤魂。”

    郭信嘴巴一动,想说些安慰的话,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喟然叹道:“玉娘很是不易。”

    “这天下,苦命之人何其之多?父亲在世时常对我言,如今世道,武夫跋扈,胡虏肆虐,士庶苟活于世,生民奔于亡命。纲举失序已久,世人之心涣散……”

    说着崔玉娘深深地看向郭信:“正是在这般年岁,郭郎这样的君子才显得尤为难得。”

    郭信一愣,眼前的小娘不仅会弹琴唱曲,见识也远非寻常的妇人所有。他忍不住将此刻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玉娘这样的娘子,不该埋没在烟柳之地。”

    玉娘把头偏在一边,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在此处还可得一夕安寝,不知换了他处又会如何呢。”

    郭信顿时无言,玉娘说的不错,若是男子孤身一人,不论从军还是逃去开田,或许总能找到生计活下去。而像玉娘这样的女子,又能往哪儿去呢?

    玉娘不再说话,又重新将琵琶抱了起来。然而这次小娘之口传出的不再是细咛软语,怀中琵琶的曲风也一转变得悲凉而萧瑟: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曲终一刻,玉娘手中的琵琶突然发出“铮”的一声异响,竟是琴弦被她生生拨断了。

    一旁史德珫也被这一声响动所惊动,揉着眼睛茫然醒了过来,看着身旁沉默的郭信和情绪复杂都写在脸上的玉娘,顿时一脸迷茫:“咋的了?”

    郭信长呼一口气:“没什么。史郎既然醒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史德珫打了个哈欠:“反正没事,再坐会也无妨。”

    “时候不早了。”

    郭信说罢便离席打开了门,随着门页被郭信拉开,一阵寒风瞬间灌进了屋里。

    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

    史德珫也看到了雪,起身凑到门前,嘴里嘀咕道:“娘的,什么时候了还下雪。”

    玉娘清清嗓子,也准备起身恭送:“我送二位郎君出去。”

    郭信:“玉娘不必相送,免得再受了风寒。”

    史德珫才不管这些,只是催促郭信:“快走,一会雪若大了可不好回去。”

    玉娘还是将二人送到檐下,郭信回头抱拳道:“玉娘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便差人来找我,我马上就要任军中奉国左指挥都头……”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给玉娘说这些没什么用,又改口道:“我家在兴业坊,打听一下很好找。”

    玉娘又躬了一身:“妾身记下了。”

    史德珫在阶下催促了,郭信再次对玉娘颔首致意,反身迈进了雪中。

    望着郭信宽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崔玉娘感到百般思绪正在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她第一次这样去揣摩一个男子的心思,因为她实在想不通这回事。先前郭信肯为她出头,让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郭信是对自己有意。可若只是贪图自己的美色,凭家中的权势,郭信大可不必这么麻烦。更何况短短的两次见面已经证明,郭信显然不是人们传言那样的好色之徒。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她在心中隐隐感受到郭信并未把自己当做卖唱的小娘,至于是什么,她不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第十三章 尽头

    太原城中的雪下了一整夜才算停歇。等郭信起来时,地面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自昨日登籍之后,郭信就彻底成为一名听命于河东节帅府的军将了。虽然他从小长在郭府,又常在郭威郭荣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军中诸事都不算陌生,但如今自己真正步入了行伍之中,却依旧让他感到有些陌生的茫然。

    郭威郭荣仍然忙碌得整日见不到身影,郭信无处得到指点,决定还是先去军中找到自己所属的奉国军部署再说。

    昨天就得了郭信吩咐的郭朴也是一早就来为郭信换上了那副崭新的鳞甲,随后郭信又反过来按照同样的步骤为郭朴换上他爹郭寿曾穿过的旧甲。

    郭信甲胄合身,郭朴却因为比他爹郭寿高了一头,浑身一副紧巴巴的样子。但不论如何,甲胄在身的主仆二人穿堂过院时,忙着扫雪的仆人们还是向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郭朴神气地跟在郭信身后,遇到这些往日的熟人,便挺胸叉腰开始吆喝:“看什么看?意哥儿也是大将了!”

    之后还不忘跟上一句:“我也是郭大将的亲兵了!”

    仆人们这时便都放下活计,向郭信说上一些不着边际的贺喜的话,仿佛郭信真的是要出门去统帅千军万马一般。

    对仆人们的恭维,郭信自然都一笑而过,只有郭朴熟络地对他们一一抱拳行礼。

    不过郭朴的快活劲头没有持续多久,就在门房遇到郭寿时戛然而止了。

    郭寿看到喜形于色的郭朴,就皱着鼻子在门前呵斥:“你这臭小子跟过街老鼠似的,神气个屁!当年老子跟郎君上阵时,你还是老子卵蛋里的一条虫!”

    郭朴连忙畏惧地缩在郭信身后:“意哥儿如今军职在身,爹可不要无礼!”

    “呸,就你这怂样,上阵也活不了,赶紧把你那甲脱下来,别出门给郭家丢人现眼!”

    “我不!”郭朴大喊,“我要跟着意哥儿出人头地!”

    “你要出人头地?”郭寿眼睛瞪得老大,那只因箭伤而残疾的胳膊在袖子里空荡地甩着,另一支未残的胳膊则高高举起指向郭朴,久久才又蹦出两个字来:“不成!”

    “先前都说好的事,爹怎么能这时候变卦!”郭朴苦丧着脸,更加不服气地道:“郎君上回也跟我说,男儿在世要去建功扬名做番事业,爹当年做得的,儿子我也能做得,爹没做得的事,儿子替爹去做!”

    郭信在一旁见父子争执,想想也出口向郭寿劝道:“郭朴说得有理,何况在军中也有我关照。”

    郭寿指向郭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奈的做下决定:“既然意哥儿都这样说了,你又心意已定,那爹也不留你。只是战阵那般险恶,爹不知见过多少勇猛的儿郎都死在那刀剑下头,不知见过多少相识的同袍转眼就死在乱箭里,再快的马、再好的甲也没法保你不死……”

    郭寿一连说了好几个死字,声音也是越说越低,突然间又语气一转:“孽子!郎君对咱家有恩,你若不舍身护好意哥儿,回头老子我饶不了你!”

    说罢郭寿重重地哼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经过郭寿的一番折腾,郭信起初还有的一点期待与兴奋已经不知不觉冷淡下来。他看得出来,郭寿虽然把甲传给郭朴,但估计并不怎么舍得郭朴跟自己去从军……

    他心想:与巴不得自己如何上阵扬名的父亲郭威不同,受过战争残害的郭寿恐怕并不愿看到郭朴走上自己的老路,去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出生入死。

    出府后,仆人已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为郭信二人备好了马。

    郭信昨天从史德珫口中已经知道了些情况,自己所属的奉国军是成建已久的老军,主要以步军为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郭信也要跟着普通士卒一样步战,马在军中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自己有将官军职在身,日常已经可以出行乘马,何况城外的大营也离得并不算近。

    郭信久违地蹬身上马,回头看到闷闷不乐的郭朴,微微一想,还是提醒他道:“你爹是有苦心的。”

    郭朴不知道有没有听出郭信的意思,只是在马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郭信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任凭胯下的马带着自己穿街过巷。

    下了一场雪的太原府看上去像是换了个面貌,白雪挂在临街的屋檐上,也挂在树的枝头,铺在穷人的草席上,也铺在那些朱门前的阶上。但好像又什么也没有变,街上的人还是那些人,宅门大院里也还是住着那些各有来头的显贵人家。

    太原城内除非有军令在身,即使是郭威也不能骑马奔驰,郭信踱马穿过一条条熟悉而陌生的坊道,经过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到这时他突然萌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后世的那个自己,更不是郭家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撞小子,而是和此时身边路过的无数普通人一样,正在慢慢走向某种未知的命运。

    郭信二人从南边最近的兴业门出城,随着刘知远举兵已经成了太原府路人皆知的话题,太原府的各处城门也开始盘查进出人等,不知道是否是为了防止契丹细作混入城里打探消息。

    不过郭信自然不会受到守卫苛难,刚一掏出腰间的符信,还不等他自报身份,守卫就已经恭敬地为他让开了道路。

    出了太原府,郭信眼前的景象便瞬间开阔起来。

    天空青蓝而没有一片白云,雪白的原野无边无际,穿城而出的汾河冰面正映射着太阳的光芒,像一条金色的锦带向南飘去,遥远的太行山也横亘在天际之下,沿着地平线绵延不绝。

    视野所及内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尽头。

    郭信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吆喝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带着郭朴向原野的尽头奔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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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行周介绍:
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一切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结局?(书友群:672194685)十国行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