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十国行周TXT下载十国行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十国行周全文阅读

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两个都头

    集结在太原府的河东诸道兵马受命驻扎在距城二十里外的汾河南岸。

    在一片被习惯于称作上南川的广阔河岸上,河东军大营自西向东连延十数里地,在刘知远的亲兄弟、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刘崇从北面带来兵马之后,这片营帐的规模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大。郭信所属的奉国军正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部。

    在当下,除去在代州、仪州等地防范契丹人的少量戍军外,河东可战之兵几乎都集结在太原府这片尺寸之地,外间甚至传闻刘知远已经聚起了步骑十万大军。不过郭信知道传言并不可信——眼下河东战力满打满算应该在五六万间。

    这数万兵马已不是一股可以小觑的力量。

    河东代北一带胡汉交融,民风彪悍,自唐季以来盛产武夫,刘知远先前又在和契丹人的阳城之战后收拢了一批晋军的散兵游勇,眼下中原各镇中恐怕只有刘知远有如此雄厚的实力能跟契丹人叫板。

    郭信离大营越近,就越是心怀感慨。不要说从军中传来操练时的喊杀声震入云霄,单看那十数里的连营就足够让普通人生出敬畏之心。眼前的景象让郭信在心中更加坚定,只有握在手里的兵马才是安身立命的底牌。

    郭信二人逐渐接近大营,不时有巡逻的哨骑上来盘问。与出城时敷衍了事的守卒不同,哨骑除去查验符信验证身份外,又问了几个诸如上峰名姓之类的问题才将郭信放行。

    经过了几道哨骑,郭信才算来到了大营。城南的大军营盘已经扎下了月余,郭信在马背上眺望过去,成群的甲士浩浩荡荡,人声鼎沸,无数面毡帐遮盖住了整片原野,大大小小毡帐的尖顶像是无数株破土而出的笋竹,又像无数杆直刺天空的尖枪。

    穿过把守森严的营门之后,郭信也进入到了这些毡帐之间。

    数十年相争不断的战事让河东的将帅们经验十分丰富,各军各部营帐之间齐整宽敞,道路在各军之间纵横交错,却丝毫不显得混乱,远处甚至还有一大片空旷的校场供军中操练。

    天气寒冷,但郭信很快就感觉到军中的气氛并不萧瑟冷清。士卒们脸上的神情都很欢快,既看不出对战争的恐惧,也看不出对出征的不满,传入郭信耳边最多的竟是“富贵”“功劳”之类的字眼。

    军营大的没边,随行的郭朴下马问了许多人,才总算从一个士卒口中打听到了奉国军的驻地。

    等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位置,正要在辕门前的马桩上缚马,不远处一个闲坐的尖脸军汉就狐疑地凑了上来:“哪家来的嫩芽子,这是给你拴马的地儿?”

    郭信笑着朝他抱了拳:“敢问这是奉国军左指挥所在?”

    尖脸军汉点点头:“是这儿没错。”

    郭信拍拍褪上的灰尘:“那就好,没栓错地方。”

    “是来传令的?指挥使眼下不在军中……”

    旁边刚拴好马的郭朴忍不住插嘴道:“这位是奉国左军的新都头!”

    尖脸军汉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声嗤笑,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李都头、章都头、屈都头、张都头……”斜眼看向郭信:“好像就是没有你这白脸的坑。”

    这时附近的军汉们看见事端,也都凑上来看热闹。

    尖脸军汉指着郭信对周围的人群笑道:“你们可听见了?这嘴上毛都没长全的白脸竟说是咱们的都头。”

    人群笑了起来,郭信正要掏出腰牌,想到了什么反问道:“左指挥三都头现是何人?”

    旁边很快有人答道:“左三都是章都头的兵。”

    郭信顿时感到无语,自己登籍时所见那缺额正是左指挥三都的位置,怎会有假?自家父亲更没有在这事上坑自己的道理。他略作一想,觉得在这与这些军汉说不清楚,纠缠无益,不如先回去找那个昝居润问问清楚再说。

    郭信想从此地抽身除去,然而此时围观的军汉却已经聚成了人墙,站在一起完全没有给他让开的意思。

    身后尖脸军汉嘿嘿笑了两声:“当咱这是什么地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走也成,把你身上的甲扒下来,那两匹马也给咱留下。”

    “你这厮欺人太甚!”郭朴心急之下,猛地将腰刀抽了出来。

    随着尖脸军汉立马向后跳了一步,指着郭朴大呼:“这厮想动手!”

    周围的军汉见状毫不畏惧,纷纷抽刀在手。

    眼看局面突然演变成这种情况,郭信不得不把腰牌掏了出来,上马震声大喝:“都住手!”

    跃跃欲试的军汉们刚被郭信的喝声镇住,人群外就接着传来一声叫骂:“哪家小儿在这儿吵吵!你们这些厮聚在这儿又想干啥?”

    接着就看到聚起的人群中分出一个口子,一个魁梧的汉子带着四五个军士走了过来。

    尖脸军汉忙趋步过去,向领头的汉子抱拳道:“禀章都头,这厮冒充咱三都都头,被属下等抓了个正着!”

    被称作章都头的汉子稳稳地在郭信身前站定,双眼炯炯有光,只是看上去脸色极差,皱着眉将郭信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沉声道:“是上头派来的郭都头?”

    郭信知道汉子最多是个都头,虽然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但刚才一番情状,军汉们无论如何对自己都已是不敬,此时绝不能再让周围军汉们产生自己软弱可欺的印象。于是他不应话,更不下马,只是在马上将腰牌远远朝汉子抛了过去。

    汉子在空中接过腰牌,正反看了两眼,又用手在腰牌上摩挲了一番,甚至略有不舍地将腰牌递给左右:“我不识字,你给看看上头写的是啥?”

    众军汉的目光都聚集在接过腰牌的人身上,那人感受到这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光荣,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奉国军!都头!”

    五个字戛然而止,围观的人却都原地错愕了。只有刚念完的军汉还意犹未尽,似乎觉得短短五个字不能让他过瘾,左看右看还想找出些字眼出出风头。

    姓章的汉子却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腰牌,走到郭信面前,弯腰将腰牌还给了郭信。

    汉子一脸严肃地对郭信抱拳行礼:“卑下奉国左指挥三都代都头章承化,见过郭都头。”

    郭信冷着脸收回腰牌,从章承化的话已经明白了八九。

第十五章 毡帐

    郭信盯着眼前的章承化:“他们说你是左三都都头,有这回事?”

    章承化点点头,又摇摇头:“上任都头年前害上痨病死了,前阵子王指挥使就点了我做代都头。”

    郭信颔首搞清楚了状况,自己的差事并没被人抢走,只是下面的士卒不清楚这回事罢了。但他很快又想到,若不是自己突然空降下来,显然眼前的章承化才本该是这位置上的人选。

    郭信想到这也就理解了章承化一脸苦闷之色。

    “原来是场误会!”郭信大笑两声,对周围抱拳道:“也怪我没说清楚,惹出这些麻烦来。我乃奉国军左指挥新任都头郭信,现在诸位弟兄都认识了!”

    “都是手下人不知道好歹,冒犯了郭都头。”章承化一脸铁青,环顾一圈,见众人还提着白刃不知所措,当即喝骂道:“还不把家伙都收了!”

    还处于茫然之中的军汉们闻言纷纷都将手中刀兵归了鞘,郭信朝郭朴使了个眼色,郭朴也将腰刀收了回去。

    章承化朝郭信抱了一拳,随后大步走到那个尖脸军汉身前,突然一脚上去将尖脸军汉踹倒在地。周围人见状连忙四散躲开,唯恐避之不及。章承化接着又不知从哪抽出一支马鞭,劈头盖脸地就朝地上的军汉身上抽去,嘴中还在破口大骂:“妈的,瞎了你的狗眼!堂堂都将岂是你这狗厮能咬的!”

    章承化下手看上去没留力气,抽得尖脸军汉在地上缩着身子嗷嗷叫唤,鞭鞭落下,连冬衣都已被抽得裂出几道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棉絮,看着很是凄惨。

    郭信不急着上去劝阻,他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年轻懵懂,知道章承化是在做样子给自己出气。

    唐末以来,下层军官带兵造反屡见不鲜,因而军中刑罚普遍森严,那尖脸军汉顶撞上级本就犯了忌讳,何况刚才差一点就要动起手来,自己若真想问罪,就算叫那军汉人头落地,旁人也没多话说,若只用挨这一顿抽打就能免去军中刑罚,已经算占了大便宜。

    章承化一连抽了十数鞭,停下歇息时,目光果然偷偷瞥向郭信。

    郭信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刚到军中就打死下面的人难免给士卒们印象不佳,何况卖个人情给章承化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他开口道:“罢了,此事到底是一场误会,且治他犯上之罪就罢了。”

    章承化闻言立马顺势收起鞭子,踢了踢地上的军汉:“郭都头说饶了你!”

    尖脸军汉趴在地上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哼哼,章承化接着一挥手:“抬走!”两个亲随很快上前架着尖脸军汉往旁边的毡帐搬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来了一伙人,领头一个矮胖的武夫急匆匆地往来赶,远远地就急着大喊:“章石头!你怎么又打人!”

    章承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双手叉在胸前,冷眼等着矮胖武夫过来。

    矮胖武夫走到章承化身边便开始数落:“上回指挥使刚点教过你,这才过了多久,怎的又在军中打人?”

    章承化不说话,把头往郭信的方向一扬。

    矮胖武夫这才注意到郭信,疑惑地问道:“这位小军爷是?”

    郭信猜他不会比章承化等级更高,便没有行礼,随口答道:“左指挥新任都头郭信。”

    矮胖武夫仿佛被郭信的话吓了一跳,反应后马上凑上郭信马边,笑着朝众人招呼:“成了!前几天从兄还给我提点,说是郭雀儿家的二郎君要来咱这做都头,没想到郭都头来得这么早!”

    郭雀儿是郭威在军中的诨名,周围军汉们听到郭信竟是郭雀儿的儿子,当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就连一旁的章承化也朝郭信投来异样的目光。

    郭信看见军汉们向着自己的面容一下子友善了不少,又联想到先前在兵房外也有人为郭威说话,心想郭威在这些武夫中的名声倒还不错。

    “差点忘了给郭都将介绍,”矮胖武夫突然一拍脑门,恭敬地作揖道:“卑下左指挥三都右队正王元茂,拜见郭都将。”

    “这么说来,王队正和章队正就是咱三都的两位队正了?”郭信恍然地点点头。

    “郭都头说的是,我二人现在都归郭都头节制了。”王元茂笑道,在前面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给郭都头带路。”

    章承化听罢对王元茂冷哼一声:“节制个屁,当个队正还以为自己是多大个人物。”

    见众人还在围观,章承化不满地扬起手中的鞭子:“还看个屁!不等着屙屎撒尿,就赶紧滚蛋!”

    军汉们一哄而散,王元茂见状对郭信苦笑道:“郭都将见怪,这章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郭信摆了摆手:“无妨,我看章队将是真性情。”

    很快王元茂就领着郭信进了一处毡帐,章承化也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毡帐由木材搭起,并用毛毡覆盖,既防风雪也很好携运,郭信看模样觉得应该与后世的蒙古包是一类事物。河东长期与北边契丹等族交往,这毡帐应该也是从草原上学来的东西。

    郭信四处瞧了瞧,帐内的光线比外面阴暗不少,空间不大,铺设同样很简陋,除去一张铺着蔑席的矮榻和一张案子外,地上还有一堆拢起来的干柴。

    郭信抬头,果然看到帐顶开了用来通烟和透光的口子。

    王元茂引着郭信坐在矮榻上:“军中条件简陋,郭都头还得将就将就。”

    “王队将是把我当做那些富家子了,”郭信笑道,“我不是什么金贵出身,谈不上什么将就不将就的。不过我新来行伍,事务多有不熟,这阵子还得有赖王队将和章队将相携。”

    王元茂搓了搓手:“郭都将太客气了,既是郭雀……郭孔目官的儿郎,又是我二人上峰,自然不能算是外人。”

    章承化蹲到那堆干柴前,刚用火石把火升起来,听到郭信的话,不自觉地撇了下嘴,却恰好被郭信收入眼底。

    郭信转头对章承化道:“我看章队将在大伙里头很有威望,又暂领过都头,不如我给上面说说,让章队将接着做副都头。”

    章承化捡起一根木柴捅了捅火,却并不领情:“本军都将没有副职,既然郭都头已经来了,我便继续做我那队将,身边都是熟悉的兄弟倒还自在。”

    郭信对章承化的态度并不感到奇怪,若是自己无数回上阵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望再进一步,突然被一个年轻后生依赖家中的背景顶在上头,心中也难免会不服。

    王元茂狠狠瞪了章承化一眼,又忙转头对郭信换上一张笑脸:“这厮是糊涂人,郭都将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章承化将手上的木柴丢进火中,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又对郭信抱了一拳:“属下还有事办,郭都将告辞。”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掀开帐帘迈了出去,仿佛进来只是为了升起那堆火。

    “这……”王元茂呆愣地指着离开的章承化,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无妨,”郭信表现出毫不在意,“对了,王队将刚才所说的从兄是何人?”

    王元茂嘿嘿一笑:“不是何人,正是咱左指挥的王进王指挥使。”

    郭信立马恍然,怪不得这跑两步都喘气的家伙都能做上队正,原来和自己一样是关系户。

第十六章 宣命

    郭信一早起来掀开帐帘,举目望去是一朵云也没有的天空,天空因此显得极为高远,天地清明,让人十分放松。

    帐前不远处,郭朴正在给自己的坐骑刷拭皮毛,见郭信出来,郭朴便拍了拍马背:“都说这养马是夏饱秋肥,冬瘦春死,意哥儿的马却跟别的马不一样,这大冷天的日子里也很壮实哩。”

    郭信的坐骑确实不是普通来头,而是刘知远前几年在北边围杀吐谷浑部族,抢夺了大批资财宝马后赏给郭威的其中一匹。

    不过他仔细观察了一阵,或许是自己不会相马,只觉得自家马除了黄棕色的毛皮颜色很纯外,并看不出与别的马有什么区别。

    他走上前,抚了一把坐骑硬长的鬃毛,随口说道:“不是它与别的马不同,而是我与别人不同。”

    说话间郭朴已经刷拭完毕,把刚刷下的一桶脏水泼了出去,摇头道:“意哥儿的话我听不明白。”

    郭信捡起一旁的笼头和马鞍,将其披挂在马上:“这家伙主人是我,既不缺马料,又有你亲自照顾。普通家马没有这待遇,自然很受季节冷暖的影响。”

    说着郭信又想起之前在城中看到的流民:“活人也是这个理。富贵大户吃穿不愁,住在深宅大院里,只有穷苦人家才会遭受饥寒冻馁的苦难。”

    郭信刚说完,身旁的马便歪歪脑袋,很是温驯地打了个响鼻。

    郭朴见状打趣道:“这畜牲倒能听懂意哥儿的话。”

    郭信拍了拍马颈,笑着翻身上马:“走,跟我去溜达一圈。”

    这几日郭信常在营中闲逛,加上刚来时的那场小小风波,左指挥的人已经渐渐熟悉了这位新上任的年轻都头。郭信骑在马上漫无目地游走,不时有人朝他抱拳行礼,郭信也在马上一一抱拳回礼过去。

    男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复杂,军中相处就更是简单。郭信不摆架子,又与底下的人天天吃同一锅饭,自然很快就赢得了军汉们的好感——当然他觉得这也少不了父亲郭威潜在的影响。

    郭信走马观察着军中士卒们的生活,军营里没什么消遣,除去打磨兵器和偶尔的操练外,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事做,最多的是聚在一起玩些郭信不认识的土牌,更有甚者干脆直接躺在地上晒太阳。

    郭信想起郭威在家中谈论军事时,常提到士气一类的东西,先前他总觉得这些太过虚无缥缈。可如今自己置身其中,却不得不承认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氛围,时刻都在影响着大伙对战争的心态。

    不过最近郭信感受到军中的气氛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原因也很简单——契丹主耶律德光二月初在汴州称帝了。

    军中多数将士对契丹人都没什么好感,最主要的原因是本朝初年高祖皇帝石敬瑭向契丹主称儿,且割去了燕云十六州作为夺取中原的回礼——其中代北云、朔、蔚三州原是河东治下,有不少军士都出生于代北,其亲族如今都沦为了契丹人的奴仆。

    正因如此,大伙更加期盼着自家大帅刘知远能早日跟契丹人干仗,夺回那些本来属于汉家的故土。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令军汉们向往,那就是入主中原后封侯拜将的功名富贵。

    不知不觉郭信又走到了辕门,正准备往回走时,却望见辕门外正有几个汉子骑马往这边行来,身后还跟了十几个拉着木板车的军士。

    郭信驻马好奇地打望着他们,不一会,这伙人就在辕门处停了下来。领头马上的汉子又黑又壮,目光睥睨,很是高傲的样子,指挥着身后的军士把车上的东西抬下来。

    郭信看清军士们抬出来的东西,原来是几只已经剥了皮的羊。

    这时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郭信,吆喝道:“哪来的田舍汉!见了指挥使还不下马!”

    郭信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心想那黑壮的汉子就是自己上峰王进了。指挥使已经正式步入武将行列,可以被称作将军,大抵比底层士卒要忙些,因此他入营以来还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到过这位“王指挥使”。

    跟据王元茂和闲扯的军汉那里所说,郭信得知自家指挥使原是盗贼出身,后来被后唐大将符彦超收入麾下,唐亡后不知怎么又傍上了时任禁军大将的刘知远,接着就跟刘知远来到了太原……听闻王进脚力异于常人,从太原到汴州往返一程只要五六日的功夫,为刘知远来回办了不少事,也因此颇受看重。

    郭信当即下马,走去朝那黑壮汉子见礼:“左三都都头郭信,参见王指挥使。”

    黑壮汉子一听,果然扭头朝郭信问道:“郭雀儿家的二郎?”

    郭信点了点头,王进在马上笑道:“听说郭二郎进来第一天就跟人动起手来,真是虎父无犬子。”

    郭信一时不确定王进是在夸他还是在敲打他。只见王进又冲他朝朝手,等郭信凑上前去,便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爹跟我相识,在军中有我关照,有甚事就叫王元茂那厮来寻我。”

    郭信已经完全感受到父亲郭威为自己带来的便利,面露感激之色,抱拳道:“多谢王指挥使栽培。”

    王进勉励地拍拍郭信的肩膀,又在马上直起身,呼喝身边的亲随:“去把人都唤过来!”

    亲随得了命令,很快四散而去。郭信见王进要集合兵士,又看看身后光秃秃的肥羊,估摸着王进这回是来犒军的。

    果然,等左指挥的五百多个军汉们都挤在辕门下站定后,王进便挥手令随从军士把那几只剥皮的羊都抬了出来。前排的军汉看到羊当即喜形于色,后面的人看不清,只听到前面说上面来了赏犒,也都争着往前挤。乌泱泱的人群一同哄闹起来。

    王进仍旧骑在马背上,几个亲兵喝骂着人群安静下来,王进便开始了训话:“上头给弟兄们犒军来了!”

    话音一落,人群便又控制不住地吵嚷起来,把王进的话头也盖过去了。

    “他妈的,一群没见过肉的狼。”王进咒骂一声,等众人渐渐平息下来,才接着开口道:“犒军不是白犒!大帅给咱将士们下了宣命!”

    说着王进勒马往旁边移了两步,从身后让出一个文官来。

    文官被一群虎狼般的军汉们盯着,似乎有些畏缩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帛书,吭吭了两声,才开口道:“戎狄入……”

    文官一个词还没说完,后面大片的军汉就开始起哄:“猫叫的声,屁也听不见!”

    文官脸色一红,深吸一口气,撕扯着喉咙道:“帅命言!戎狄入侵蹂躏,中原无主,今藩镇外附,吾为方伯,良可愧也!吾家上承君恩,下镇一方,有救民水火之责……”

    “狗官怎么一口鸟语?”

    “这厮说了个啥?”

    文官还未说完,人群就又热闹起来。

    郭信在旁边看着只觉有趣,这些军汉大多连字都不识,哪里能听懂这些官面的话。不过他倒听了出来,这宣命说的应该是不久前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杀掉契丹使者,率秦、阶、成三州投靠蜀国一事。

    这时还是王进站了出来:“吵吵个屁!大帅意思,再过几日兄弟们出兵井陉,跟契丹髠贼大干几场,从那尧骨小儿手里迎回陛下!”

    王进说罢,人群间突然寂静了一瞬,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就连郭信也略微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感到一股热血正在胸中翻涌——战争终于近在眼前了!

    王进提马原地转了三圈,拔出腰刀高高举起:“传军令!三日后诸军校场集合听命,不得有误!”

第十七章 自家儿郎

    刘知远发布的宣命一时点燃了全军将士的情绪,也意味着太原与契丹的彻底决裂。

    军中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在流传,有的说石重贵已经被契丹主处死,有的说中原如今盗贼四起,还有的说契丹人害怕刘知远出兵河北截去后路,已经从汴州跑路……

    对这些不知来源的流言郭信都不怎么相信,只有一点让他略感疑惑,那就是刘知远宣命里选择要出兵迎回晋帝?

    要知道自打石重贵继位以来,汴州与太原之间君臣不合就已是公开的秘密,即使在前几年晋军和契丹人在河北打正热闹时,刘知远也只被任了一个北面行营都统的虚名,对各军战事毫无干预的权力。

    何况此时天家贵胄的正统性早已成了笑话,没人还会效仿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的旧事,藩镇武夫们现在信仰的乃是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秩序之道,谁有机会都会先想着自己做皇帝。

    而且不论从后来历史的结果来看,还是郭威口中隐隐给郭信的印象,似乎都证明刘知远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人物,而这样的人恐怕没什么不自己当皇帝的理由。

    郭信通过军中后续的动作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回事:刘知远大抵是发挥晋室最后的作用来为自己邀名,顺带放出风声干扰契丹人部署,好为后续的动作做准备。

    郭信在军中等待了几日,便有人从城中带口信来,说是郭威在家等他回去商量事宜。郭信想不出郭威找自己会有什么要紧的事,但应该与最近将要发生的大事脱不开干系。

    此时军中气氛紧张,各处已经接近戒严。不过郭信身为都将,出入军营并不算难事,于是决定先回家再说。

    郭信刚出辕门,正好迎面碰上章承化带着几个军士路过。自从自己来后,章承化似乎就在意无意地躲他,没事几乎从不出现在郭信面前。即使像日常点卯时不得不现身,也往往不愿多说一个字。

    出征在即,自己手下就两个队正,那王元茂看上去就在战场上不太靠谱,真正打仗时恐怕还得需要这个章承化出力,自己二人的矛盾还得尽快解决。

    两人相向而遇,章承化自知无法避开,倒也痛快地朝郭信作礼:“郭都头。”

    郭信在马上回了一礼:“章队将上哪去了?”

    章承化指向身后几个军士怀中鼓鼓囊囊的布袋,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道:“去领本都这月中旬的干粮。”

    郭信停住了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这事章队将不应事先报我知晓?”

    章承化语气冷漠:“我看郭都将出身贵家,想必不愿受这类小事麻烦,还是我等替郭都将操劳罢。”

    “可既然章队将没有都将符信,那干粮是如何领来的?一个队将既无印信凭证,又没受上峰差遣,在军中也能越级干事?”郭信笑着说话,目光却盯着章承化不放。

    章承化自知理亏,站在原地不语,身后的军士们更是左右相望,不敢吭一声。

    “章队将心里对咱左三都情意很重,所以总想多做些事,这些王元茂看不出来,但我是知道的,而且我跟章队将也是一个意思。”

    但郭信接着又换上了十分冰冷的语气:“不过军中总还是要讲规矩的地方,下面不讲规矩的人该怎么样,章队将第一天就已经告诉我了不是?”

    章承化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后露出十分尴尬的神色,良久才沉声道:“郭都将说的我明白了。”

    郭信见状点点头,对章承化的态度表示满意。这些天和手下军将们的相处让他已经渐渐明白,以此时军中普遍都是骄兵悍将的状况,只依靠什么怀柔之道根本无法驾驭。

    ……

    郭信回到郭府,看到熟悉的石阶和坊门,以及朱门上还未来及摘下的桃符,竟有种久违怀念的情绪,而自己其实才离开了不过几日功夫。

    “意哥儿回来了。”郭寿在门房听见响动,出来给他牵马,“主君和荣哥他们都在里面。”

    郭信这时注意到正门外还拴着几匹马,随口问道:“家里还有客来?”

    郭寿笑着卖了个关子:“都是自家人,意哥儿进去就知道。”

    郭信走进正厅,见里面果然已经坐了一圈人。除了父亲郭威、大哥郭荣、兄长郭侗外,还有已经死去母亲杨氏的亲弟、自己的小舅杨廷璋,以及早年就成了郭威小女婿,比郭信还小一岁的妹夫张永德……还有三个虎头虎脑,从未见过的半大小子站在郭威旁边,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厅内众人看见郭信,纷纷都向他招呼。

    郭信朝众人见过礼,笑着道:“今天可真是热闹。”

    “我家二郎回来了!”郭威见到郭信仿佛很高兴,指着郭荣旁边似乎专为他留下的空位示意他坐下:“这下除去重进还在南边,咱家的儿郎就都齐了。”

    郭信知道郭威说的是自己姑表哥李重进,先前在汴州禁军殿直当差,后来契丹入汴也没回来,一直充当着郭威留在南边的耳目……说着他又看向郭威身边站着的三个均是七八岁模样的小子,这么说来他们也是自家儿郎?

    旁边的郭荣看出郭信的疑惑,向他解释道:“此三子也是本家子嗣,顺州那边的伯父前阵子刚刚病去,被人领来投奔父亲的。”

    郭信哦了一声,看来郭寿说的没错,这里还真没一个客人。

    郭威果然慈善地挨个摸了摸三个孩子的脑袋,指着郭信介绍道:“那是我家二郎,也是你们从兄。”

    三个孩子闻言便来到郭信身前站了一排,一同有模有样地朝他拱手:“见过二从兄……”

    郭信看着三张幼稚未脱的脸,心情也很不错:“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郭守筠。”

    “郭奉超。”

    “郭定哥。”

    说着三人又跑回了郭威身边,郭威笑呵呵地问道:“二郎在军中过的如何?”

    “孩儿在军中一切都好,”郭信顿了顿,“王进王指挥使也很关照孩儿。”

    郭威满意了抚了抚胡须,连声说了三个好字。

    这时坐在对面的郭侗突然道:“可我怎么听说,意哥儿头天去就和人动起手了?”

    “兄长对我很关心。”郭信看了郭侗一眼,“不过是场误会,也没动起手来,只算起了些争执……”

    郭侗摇起头:“意哥儿从小就爱惹祸,这性子倒从没改过。”

    郭威笑着摆了摆手:“这有甚么!当初我是意哥儿这个年纪时,手下早已有了几条性命。好男儿正该如此意气。”

    “不过闲话到此为止,”说着郭威站了起来,对厅内的子侄们望了一圈。

    众人闻言脸色都严肃起来,郭信也屏息凝神等着郭威开口。

    只见郭威望着厅门外,缓缓开口:“咱河东要变天了……”

第十八章 万岁

    郭府的家族聚会没有持续很久,且其中大多都是郭威在说,而郭信等小儿辈在一旁侧耳恭听。

    郭信听了半天,发现郭威说的其实都是一件事:刘知远不久就要称帝了……而其中力主者正有郭威的一份。

    郭信这时才发现郭威的眼光看得很远,安排自己和郭荣在军中,张永德和郭侗在衙署,就连没有官职在身的小舅杨廷璋,实际上也一直在以商贾之名在暗中帮助郭威收集着各地情报。

    而郭威自己又是能在刘知远身边说上话的近臣——等刘知远称帝,郭家必然会随之兴起,而到时军府两边都有自家人,盘根错节之下便是一张无比巨大的网。

    郭信这时突然想起史德珫来,他爹史弘肇如今虽然在河东权势显赫,但却只有一个兄弟和史德珫一个独苗……这让他不禁感叹,难怪此时普遍流行蓄养假子,实在是因为有信得过的自家人太重要。至于养子义子们究竟可不可信,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不知不觉黄昏临近,郭威心情大好之下,还想设席饮宴。只不过明日就到了约定诸军在校场集合的日子,郭信如今身为军将对此不好怠慢,于是只好匆匆和家人告辞,趁着天色没黑前赶回了军中。

    ……

    围绕着太原与汴州间发生的大事一桩接着一桩,时间也流逝得飞快。二月间,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再过几日就是春分,漫长的冬季很快就会与石家的失势一同成为人们记忆里的往事。

    郭信是被一阵鼓声吵醒的。

    鼓声从军营四面传来,震动着郭信的耳膜,也震动着渐渐复苏的大地。收拾出帐后,他发现天色还很蒙蒙,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明亮的星星。周围的军汉们也都被军鼓声唤醒,一个个都缩着脑袋从营帐里钻出来,一边骂娘一边开始起灶生火。

    其实校场就在军中,片刻就能走到的地方,没必要让大伙起这么早。不过郭信转头又想到,上万人马的调动确实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是在这小小的军营里头。

    郭信凑着和军汉们一起吃了些野菜粟米煮出来的糊糊,上面很快就有骑兵在营帐间往来奔驰,向各军传达军令。军令一层层下达,到郭信这里时已变得非常简单,只要他率部跟在左边一都的屁股后面入场就行。

    郭信很快吆喝着自己手下的一百来人排成队列,两个队将章承化和王元茂照例去点本队人头。郭信已经骑在马上,看到不少人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想说几句:“过些日子大军便要出征,大伙这些天还是赶紧多睡些安稳觉。”

    军汉们这几日跟郭信已经相识,有人起哄道:“再安稳的觉,也不如跟娘们睡舒坦!”

    旁边马上有人跟着驳斥:“蠢汉!等咱打出去,还能缺娘们睡?”

    一谈到女人,队伍里的气氛马上就活跃起来:“河北的娘们好生养!”“听说东京城的小娘嫩得像豆腐一样……”“咱一起跟着郭都将去抢女人!”

    郭信哭笑不得,和这帮莽夫除了女人和富贵,再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好幸这时章承化和王元茂都点齐了人头,一前一后来向他禀报。

    郭信看着章承化在马下对自己行礼禀报的样子已经恭敬了不少,心中暗想:其实章承化并不是桀骜的人,相反多数时候都很守规矩……只不过再老实的人遇到这种事都难免心怀不满罢了。但理解是一回事,他并不可怜章承化,凭借自家老子能混得更好,又何尝不是这世道上的规矩?何况自己日后高升,也更容易提携部下。

    得了二人的禀报,郭信则接着去找王进禀报。

    王进如今也住进了军营,在指挥使大帐找到王进时,郭信在帐外看见他正和一个文官在里面说着话。

    文官在帐里背对着郭信,但郭信觉得那文官的背影很是眼熟,正想在帐外等候,王进在里面瞧见了他,招呼道:“郭都头!”

    文官闻言也转过头来,郭信一看,那文官不是旁人,竟是自己的好友郑谆。

    郑谆见到郭信,先是一愣,随后也露出喜色,起身拱了拱手:“虽然知道意哥儿在军里做了都将,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遇上,真是缘分。”

    “你俩认识?”

    郭信看到旁边一脸不解的王进,给他解释道:“郑郎跟我相识已久,是多年交情了。”

    没想到王进闻言拍了一下大腿:“成了!既然这样,郑司事把那事交给郭都将就妥了!”

    郑谆低头想了想:“这样倒是可以。”

    郑谆说完见郭信还是一脸茫然,便拉着他在身边坐了下来,用只能在场三人听到的声音道:“一会殿下要亲临此地,宣告出兵之日,到时……”郑谆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到时下面需有人起头响应,郭郎就做这个。”

    郭信疑惑:“殿下发令,诸军自然听从,还用我来起头?”

    王进大笑起来:“这位郎君说话拐弯抹角,谁能听明白?郭郎听我的,到时只要高喊万岁就成!”

    郭信这时哪里还不明白,刘知远很快就要称帝了!

    郑谆见郭信愕然地盯着自己,以为是他不愿意,还想劝道:“意哥儿放心,这事自然不会止交给你一人来做。”

    王进瞪大眼睛:“郭郎犹豫啥?这种露脸的好事搁哪儿去找!若不是我在将台上,保准到时一嗓门叫城里也能听见。”

    郭信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一口应了下来:“成。”

    时间很快临近午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校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将士们正如蚁群般聚集在一起,将眼前的一切空间都填补得满满当当。大阵外围,不时有马队跑过,卷起的烟尘飘散在空中迟迟不落,大阵里面,四面八方都是吆喝呼喊声,纷乱的景象简直叫郭信头晕目眩。

    诸军依次入场,之后所有人的视线就都集中在了北面的点将台上。点将台是夯土堆起,并不算高,但却足够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上面走动的身影。郭信一边想着一会怎么当“托”,一边也同样等待着刘知远登场,但许久将台上都还是空无一人。

    正当军中气氛越发躁动起来时,外圈突然传来一阵呼喊,郭信连忙向人群呼喊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股数百人的精骑正在大阵外疾驰。马队中旌旗招展,打着各色明艳的旗号,派头十分威风雄武。郭信瞧见如此阵仗,知道必定是刘知远来了。

    果然,人群仿佛被挑动了某根神经,原本就乱糟糟的校场一下子更加喧嚣起来。

    刘知远的“仪仗队”绕着数万人整整跑了一圈,才在点将台下停住。不一会,郭信就望见一伙人登上了将台。

    郭信努力想从台上的一伙人里辨别出郭威的身影,但隔着太远实在看不清楚,那伙人又都穿着甲胄和大红的官袍,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很快,将台上有一人脱众而出,而其他人都在身后簇拥着他——自然是刘知远无疑。

    刘知远的身影一出,人群再次欢腾起来。郭信见状便觉得,自己这“托”根本没有必要……

    大阵久久才平复下来,刘知远在台上突然开始时而摇动手臂,时而抽剑挥舞,显然是在发表什么讲话,只是等声音传到郭信这里,就只剩下了耳边呼呼的风声。

    过了一阵,“驱尽契丹!”前面的人群突然呼喊起来。

    四面八方很快也都跟着呼喊起来,郭信不明所以,也跟着人群一同大喊。等这遍呼喊刚刚停歇,前面的人又开始呼喊:“复主中原!”

    于是台上的刘知远每说一会,台下的数万人就开始呼喊一句新的口号,等声浪平息,台上的刘知远又开始摇动挥舞……

    起初郭信还被数万人一同声震云霄的气势所震撼,跟着所有人一起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很快他就只张嘴巴不出声了,否则照眼前的样子下去,恐怕还没等上阵,嗓子就要先喊破了。

    突然,不知是哪里起头,人群中开始有人开始呼喊万岁。

    郭信听见声音精神一震,也在马上对身边的人振臂高呼:“天下无主,非我王者谁!万岁!!”

    “万岁!”

    “万岁!!”

    很快地,声势如同波浪般席卷整个校场,越来越多的人都随着一起大喊。

    身披甲胄的将士们齐整肃穆,兵器林立,好似一片钢铁的海洋,而山呼万岁的一片片声浪,亦如同海面上一阵阵声势巨大的海啸。

    郭信立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那将台上被一众心腹文武环绕着,正在接受千万人拥戴的刘知远,在此时此刻,心中又是怎样一番波涛汹涌?

第十九章 省略

    呐喊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轰隆的鼓声也恰时而来。喊声、鼓声如雷,让人们更加狂热。

    人人都红了眼在呐喊,置身在人海之中,就连郭信胯下的战马也受到影响,不停打着响鼻,蹄子也不安地刨着泥土。郭信抚着马颈试图安抚着坐骑,可他自己也被气氛感染,不断起伏的胸膛之下,像是有一座熔炉正在燃烧着他腔内的空间,叫他的热血不断在体内沸腾翻涌,就连呼出的气息也变得炙热起来。

    郭信跟着身边的武夫们一起山呼万岁,却不是想给什么刘知远卖命,而是单纯想要将眼下这股蕴藏着无限能量的情绪发泄出去。

    山呼海啸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等到人群慢慢喊得没了力气,声势开始平复时,将台下拱卫的那伙骑兵也四散下来,在军中往来奔驰,一边高呼:“肃静!各军勿动!”

    于是躁动的人群渐渐停歇下来,像是在等待,又隐隐有些期待着上头下一步的指令。

    又过了许久,郭信看到指挥使王进骑马飞驰过来。

    王进满面潮红,显得非常激动兴奋,向周围军汉们大喊:“传军令!七日后大军开拔!”

    军中顿时又是一片欢呼雀跃。

    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来到校场,又怀着不同的心情回各自军中修整。随着出征日期的确定,人们的怀疑与不安逐渐烟消云散,眼前的事变得可以预期起来:打契丹、渡黄河、夺回失地……

    王进召集来郭信在内的几个部下,叮嘱了一番出征前的事宜后,又急匆匆地向中军大帐赶去。刘知远正在大帐召诸将议事。

    以王进的级别本参与不到这种级别的议事中来。五万多大军,光指挥使就起码不下百人,何况还有刘知远身边的一众亲军将领。只是因为刘知远记得王进,最近又有意提他做都指挥使,所以才让他有了这番殊荣。

    中军大帐时常要容纳军中诸将在内议事或饮宴,因此远比普通营帐要大得多,从远处看与高大的屋舍倒也差不多。环绕着中军大帐拱卫的甲士是刘知远的帐前亲军,亲军都是从诸军中挑选的精锐兵士,无一例外的人高马大,铠杖森严。

    王进因为要去下面传令,等他来到帐前时,里面已经开始了议事。王进不敢怠慢,在门口卸下刀剑交给帐前的亲卫后,为了不引人注意,偷偷从帐门的角落低身溜了进去。

    北平王、河东节度使,一个时辰前刚被数万大军山呼万岁的刘知远,此时正面无表情的坐在首位,殿下的两个弟弟,且同样是军中大将的刘信、刘崇各坐在他两侧,剩下的河东一众文武则都分成两面站立着。

    “……今契丹陷京城,执天子,天下无主。殿下宜先正位号,然后出师。”

    王进进来时,在帐内发言的正是手下郭二郎他爹郭威。王进与郭威有过数面之交,郭威豪爽好施,在军中名声很好,又不像一般武夫鲁莽,在文官之间也很吃得开。王进同样对郭威感觉很好,所以才打算笼络郭信好攀上这层关系。

    郭威说罢,右都押衙杨邠就跟着赞同:“钱粮足备,军心相附,待殿下位号定下,大军必势如破竹。”

    判官苏逢吉也站出来道:“军中士气正盛,正是王师之象。”

    看到苏逢吉也少见地附和起郭威和杨邠的话,王进不禁感到稀奇。盖因河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文武两派隐隐以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与判官苏逢吉为头,彼此间一直不太对付。

    王进身为武将,自然也站在史弘肇杨邠这边,对那些只会玩弄笔杆子的官没甚好感。他甚至对苏逢吉等人会出现在这都很纳闷,战事一起,真正上阵卖命的都是自己这些武夫,文官们顶多在后头督运粮草那类娘们都能做的活,还能有啥用?

    随后,一众高级文武也都挨个站出来表达忠心,无一例外都在劝刘知远就势正位。

    王进对这些人的话没啥兴趣,只在人群后面偷偷打量刘知远。王进发现,打自己进来后刘知远便没变过面孔,仿佛对手下臣子的话充耳不闻。但王进知道,自家大帅这个样子时,往往是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

    果然,等史弘肇等人也出来发表看法后,刘知远终于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抬手止住众人言语,众人当即肃穆不语。

    刘知远今天也是一幅戎装在身,外披貂裘,内裹铁甲。站起时身姿宽阔,气度沉稳,虽已年过五旬,须发间却丝毫不见发白的迹象,依稀还可见当年雄武勇猛的模样。敬畏景仰之情在王进心中油然而生。

    “虏势尚强,而吾军威未振。眼前所重,且应先建功业再言其他,而士卒何知?”

    刘知远缓步走到众人面前,语气也是异常和缓,仿佛一个时辰前的事丝毫没有对他的心态产生影响。

    不过王进不是蠢人,知道刘知远是在学先朝皇帝们搞三谦四让那一套。不然大帅若没当皇帝的意思,今早郑谆还来找自己干啥?

    郭威等人还想再劝,刘知远却大手一挥:“我意已决!如今出征在即,按略迎回官家才是要紧,其余诸事不可仓促。”

    于是众人只好一脸不甘地不再多劝,刘知远又接着道:“据南边消息,契丹主已派兵马押送官家北上,如今只有先出井陉,以期在河北迎回官家,再做打算。诸位以为如何?”

    众文武纷纷低头称是,刘知远便又回到了主位,一边踱步一边有条不紊地开始发号施令:“传令,以史弘肇所部为前军,以王章为粮料使,刘信为北都副留守,刘崇为行营步军都指挥使……七日之后大军拔营向东。”

    不断有人出列抱拳拱手领命,帐中一片得令之声。等到念完一串人名部署,刘知远终于停下踱步的脚,目光划过帐中每一个人的脸上:“着诸君各司差事,诸将各辖人马,迎回官家,驱逐契丹,共襄大业!”

    “驱逐契丹,共襄大业!”

    理所地当然一般,所有人都把“迎回官家”一句略了过去。

第二十章 磨刀

    军中到处在进行开拔的准备,整个太原府劝刘知远称帝的呼声也从未停止。

    校场集结宣命的第二日,以河东行军司马张彦威为首,太原一众文武将吏,以中原无主,而刘知远威望日隆,众心所归为由,一同上表劝刘知远登上帝位,刘知远却同样未予以回应。

    此后张彦威率众官三次上书,诸军将吏、贵臣耆老,一个接一个地恳切陈请,最后在杨邠与郭威的再三入内劝进后,刘知远才“勉强”向军府发布文告,应允就位。

    登基之日选在二月十五,这一日,刘知远进入晋阳宫中,戴通天冠,身披绛纱袍,在皇宫正殿前正式登极,接受太原文武百僚朝贺……

    与此同时,郭信正在军中做着出征前的最后准备。

    粮草辎重已经陆续运到了军中,虽然太原节帅府已经向四面州县抽调民夫随军运粮,但路上头几天的口粮还要各军自带开拔。

    郭信这时才发现打仗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所属的奉国军是步军,且是诸军中铠杖精良,战力较强的一部。但正因如此,光是想办法把每个人随身的东西都带上就很麻烦,除去每人几十斤重的铁甲和长短兵器外,还有口粮、营帐、做攻城器械用的柴刀、各种吃喝用具……

    所幸上头拨下来了装载用的板车、骡子,饶是如此,每个人也不能算是轻装前行。郭信作为都将,专门有一匹驽马来驼他的装备,主要便是那身鱼鳞甲,此外还有他的弓箭与备用的铁剑,另一把腰刀则被他随身携着。

    郭信坐在帐前打磨着腰刀,抬头看见郭朴正将自己的一应事物都打包收拾,做得有模有样,看样子已经熟悉了亲兵的事务。腰刀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郭信觉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将刀收进鞘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郭都将!”喊他的是王元茂,身边还跟着章承化。二人走到近前向他抱拳行礼,郭信也收起刀站了起来。

    “郭都头吩咐的粮秣都已经装车,弟兄们也都备齐了家伙。”王元茂掰着指头算了算,笑着道:“离上头定下的日子还有三天,不过咱现在就能走。”

    郭信点点头:“刚才有人传令下来,我们指挥在后军序列,归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崇节制,你二人回头把消息通知下去。”

    王元茂正要抱拳领命,旁边一直沉默寡言的章承化突然道:“郭都将在磨刀?”

    郭信点点头:“磨刀不误……上阵杀敌。”

    章承化无视旁边给他使眼色的王元茂,抱拳道:“郭都将的刀能否给卑下一看?”

    郭信不解何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刀递给了他。

    章承化接过刀鞘,便锃的一声将腰刀拔了出来,郭信身后的郭朴忙把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盯着章承化。

    章承化却只是将右手拇指在刀刃上慢慢移了一下,又将刀端平端详了一番,点点头,问郭信道:“郭都将的刀磨得很利。”

    郭信拍拍手:“还算凑合。”

    章承化举刀走到几步外的栅栏边,提刀的手略略一举,“砰”的一声便将一截栅栏懒腰斩断。

    接着章承化又提刀回来,将刀交到郭信手上:“郭都将请看刃。”

    郭信看了看,刃口已经有了一小块缺损。

    王元茂见状到:“你这厮糊涂了?兵器哪有不损刃的?”

    章承化摇了摇头,将粗糙的手掌伸直,做出劈砍的动作:“直直砍下去,这刃便不会缺。郭都将的刀被钢火打磨炼得很脆,用力歪了就会缺刃,在战阵上很不经用。”

    郭信听了有些不舒服:“那章队将有什么见地?”

    “郭都将恕某无礼,”章承化笑了笑,又从郭信手上要来腰刀,坐在郭信刚才磨刀的地方,往磨刀石上吐了些口水,只拿刀磨了十来下,又提刀走到栅栏前,这下刀起刀落一共劈断三根手腕粗细的栏杆,回来将刀递回郭信手上:“郭都将再看。”

    这下旁边的王元茂和郭朴也好奇地凑脑袋上来看,郭信将刀举到眼前,刀刃完整无缺,只有刃的侧面被磨了一个不宽的面。

    郭信有些醒悟,便点点头。

    章承化解释道:“郭都将把刀磨得薄,刀口当然很快,但刃害去得也快。”说着他又将双手比划成一个尖顶的形状:“但像卑下这么磨刀,角子砍进去,骨肉能一气斩断,便是被角挤开的口子。即使刀有些晃,但刃却不会损,上阵砍杀很经用。”

    郭信闻言忍不住赞道:“章队正不愧久在军中,对这些事很有经验。我学到了。”

    “我是山中猎户出身,这些都是先人世代教下来的。”章承化笑着挠了挠头,竟露出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看出郭信脸上显露出高兴的神色,王元茂也夸奖道:“章石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磨刀的本事!”

    郭信笑着自嘲道:“看来我磨的刀适合切菜。”

    章承化不说话,低头想了想,又伸手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刃出来:“郭都将看这刃。”

    郭信将短刃接过端起一看,发现这短刃并非普通的肋差,而是双面都有刃,一面的刃很薄,另一面则是章承化刚磨出“角子”的样子。整个刀面既宽且平,完整无暇,连自己的脸映上去也毫不走样,简直可以拿来当镜子用。

    郭信忍不住将拇指在刃上轻轻一移,感觉指纹有些发涩,知道锋刃已经吃住皮,不禁赞叹道:“真是宝刀!”

    章承化舔了舔宽厚的嘴唇,慢慢开口道:“这刀送给郭都将。”

    郭信一愣:“章队将是认真的?”

    章承化郑重地点点头:“前阵子我对郭都将……多有得罪,这刀就算作我给郭都将的赔礼。”

    郭信将短刃插回牛皮小套内,将刀伸给章承化,摇了摇头:“君子不夺人所爱,章队将还是自己留着吧。”

    没想到章承化直接往后退了一步,向郭信抱拳道:“郭都将若不收下,卑下便将这刀砸断。”

    旁边的王元茂也笑劝道:“这章石头八百年才开悟这一次,郭都将还是收下吧。”

    郭信看到章承化斩钉截铁的眼神,想了想便把短刃插到自己腰后:“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问章承化道:“章队将会射箭么?”

    章承化不解地点点头,郭信便吩咐郭朴把自己的麻背弓拿来,上好弓弦拉了拉,回头递给章承化:“这弓章队将试试能不能拉开。”

    章承化接过弓,见刚才郭信能轻松拉开,便也想轻松一拉,却不料只拉了一半便歇了力气。章承化顿时惊讶地看了郭信一眼:“郭都将手上好劲道!”

    郭信笑了笑,并不说话。

    旁边的郭朴得意地道:“我家意哥儿平时拉的都是两石强弓。”

    章承化又深吸一口气,这才努力将弓拉弯如月。

    郭信:“章队将力气不差,这弓便送给你。”

    章承化忙抱拳:“这弓贵重,卑下不敢承受。”

    “章队将为我卖命,区区一把弓有何不能承受?”郭信听后笑着摆摆手:“再说,章队将觉得我家能缺这些东西?”

    章承化一听,也咧嘴笑了:“既然如此,卑下收下了。”

第二十一章 分量

    二月下旬,春天已经悄然来临,太原府城内道路两旁的树木正在萌发新绿,道路上的行人来往匆忙,再不似冬日的慵懒氛围。

    春天的阳光温暖和煦,北方的春天往往转瞬即逝,像这样冷暖适宜的日子并不多,郭信也懒懒地骑在马上从军中打道回府。眼下军中一切已经准备妥善,开拔前最后一天理应回去拜别家人。

    郭荣郭信都在此次出征序列,郭信又是头番上阵,家中自然少不了款待,早早就备下了饮宴。

    在门房丢下郭朴和他爹郭寿东拉西扯,郭信独自向后院走去。张氏在后院道边栽下数棵梨树,如今都已发了新芽,几抹淡白色的小花正绽露在枝头,估计再过些日子就能闻见梨花的清香。

    郭信回房将身上甲胄换下,出门时正好看到一身崭新绿袍的兄长郭侗。郭侗也看到了他,抬手招呼:“二郎回来了。”

    郭信抱了一拳,随后跟着郭侗一起往后堂走去。

    两人一路无话。郭信落后郭侗半步,暗暗打量郭侗个头很高却异常羸弱的身子。不知为何,二人虽为亲生手足,却一直相处得不太融洽,尤其郭侗又常常喜欢找由头贬低自己,让郭信厌烦的同时,心里对这位兄长也无半分敬意……

    不过如今郭信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鲁莽无知的混小子,也懒得去探究这对兄弟不睦的原因。但他估计关键的原因,恐怕还是二人之间的性情趣向差别实在太大,而自己又向来更受郭威及亲族看重。

    郭信看着郭侗身上光鲜亮丽的官袍,随口问道:“兄长如今有了官身,却不知道是掌什么职事?”

    郭侗转头对郭信露出笑来:“为兄我刚得了新皇任命,忝作内衙承旨一职。”

    郭信知道承旨官干的大抵就是草拟政事通告,偶尔应该也会像先前去军中宣命的那文官一样四处走访宣旨。但内衙承旨这官名却听着奇奇怪怪……

    郭侗见郭信不语:“意哥儿不懂这些,不要小看这衙内承旨,待新皇建制,为兄便有机会升上枢密院承旨……就算是翰林承旨也不是不可能。”

    郭侗说罢还怕郭信不懂,又补了一句:“军中都将见到承旨官,意哥儿在外面对我是要行大礼的。”

    郭信却懒得和他去比,敷衍应道:“兄长果然厉害。”

    郭侗听出他的敷衍,顿时也没了卖弄的兴致,闭口不再多言。

    后堂里依旧是家人们熟悉的面孔,兄弟二人向郭威和张氏拜见后,分座坐在了左右。郭信座次挨着郭荣,另一边是上回见过的三个堂弟中最年幼的一人,另外两个年龄大些的则坐在对面郭侗的身侧,倒是没见小舅杨廷璋与妹夫张永德的身影。

    郭信落座后,郭威很快就与郭荣继续说起军中的事,二人如今对刘知远已经开始改口称呼陛下,言辞之间满是对刘知远的推崇。

    “听闻契丹主已派诸将驻戍绛州等地,以控制扼守河东四面出路,阿父可知陛下意欲如何?”

    “陛下早料如今局面,已分遣使者奔赴远近先朝旧臣……”

    郭信看着畅谈的二人,心中不由暗想:倘若眼前的二人得知刘家日后要杀死自己全家,而正是他们夺了刘家天下,此时又该露出怎样一番面容?

    郭信收回目光,低头喝了口酒,目光瞥见身边的小家伙正捏着衣角,望着对面的两个兄弟,一副不安的模样。

    郭信见状心中了然,身边的小堂弟是因为没有跟自己两个哥哥坐在一起而紧张,这三兄弟之间的关系显然比自己跟郭侗要好不少。

    郭信想到这,笑着伸手摸了摸堂弟脑袋。望着堂弟投来的目光,郭信一时却忘了他叫什么,于是问道:“从兄记性不好,你叫什么来着?

    幼小的堂弟很有礼貌,还带着奶声回答道:“回从兄的话,我还没起名,家中都唤我定哥。”又把对面的两个兄弟指给郭信看:“我大兄叫郭守筠,二兄叫郭奉超,都是我阿父起的名。”

    提到前不久刚死去的父亲,定哥儿的脸上顿时黯淡下来。

    郭信开口安慰道:“定哥儿很懂事,如今来了此处便当自己家里,我跟父亲都会关照你们。”

    定哥儿沉默地点点头,郭信便也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上首的郭威突然叫到郭信:“这事二郎怎么看?”

    郭信一愣,刚才光顾着理会小堂弟,一时之间漏听了郭威的闲谈,只好含混道:“孩儿觉得父亲说的在理。”

    郭威闻言摇头,脸上显示出不满:“二郎如今既已入军为将,对大事怎能没有主见?”

    被郭威视线盯着,让郭信有种浑身被麦芒扎着的难受感觉。

    “父亲教训得对。”郭侗也朝郭信投来促狭的目光:“为兄虽拿的是笔杆,却也知道上阵不是单凭勇武意气就能取胜的。”

    好在有张氏慈眉笑着为郭信开脱:“意哥儿还年轻,在外面多锻炼就是了,郎君还真以为谁都像你这般腹有韬略,又能上马破阵的?”

    郭荣也在为郭信说话:“孩儿也看最近意哥儿长进很大,假以时日未必不是是将才。”

    郭威却摆摆手,认真地看向郭信:“并非怪罪二郎,只是如今正逢陛下登极,官家用人之际。意哥儿在军中要多看多想,如今时日多多表现,才不蒙陛下对咱家恩宠。”

    郭信心里藏着日后的事,自然对刘知远一家毫无好感,但他能从郭威的话中听出对自己的关心与期待——还有自己在郭威心中的分量。更何况自己也有理由努力去搏取权势,以改变那自身性命操于人手的屈辱命运……

    于是郭信出座郑重地拜道:“父亲一片苦心,孩儿明白,此番必然不负阿父期望。”

    郭信换上戎装从郭府出来时,在门外候他的郭朴就领着一名奴仆打扮的汉子,迎上来对他道:“这人从春乐坊来,说是请意哥儿有空过去。”

    郭信在春乐坊只有崔玉娘一个故人,自然知道是谁找他。只是他此刻心情不好,更没有闲情逸致去春乐坊那地方。

    不过他上回答应过崔玉娘有事便来寻他,于是招呼那仆人过来打听:“你家娘子最近还好?可说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来寻我?”

    仆人微微沉吟,然后摇头道:“这倒没有,崔娘子最近也一切安好。”

    “既然不是什么要紧事情,那我就不必去了。”郭信放下心来,又叮嘱道:“回去禀报你家娘子,眼下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我这段日子要随军出征,若有人欺侮她……报我名字。”

    望着仆人沿街远去的身影,郭信不自觉地想到,若如李业那种背景的人下定心思要强迫崔玉娘做什么,报自己名字又能起到什么用处?但他随即就想明白了解决问题的关窍——只有手中有力量,自己的话才能跟着有所分量。

第二十二章 汉军

    随着刘知远建国号为汉,自称“汉家”天子,河东诸道兵马也打起了大汉旗号,摇身一变成了汉军。正好此时耶律德光在汴州新改契丹国号为辽,于是契丹与河东之间的斗争便成了辽汉之争。

    汉军于二月十八日准时开拔,刘知远亲自坐镇中军御驾出征,统计三万余大军开始浩浩荡荡地沿着官道向东行军。

    郭信所属奉国军作为后军一部,同属后军的还有兴捷左右厢两部共五千余人,一并归在马步军都指挥使、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崇麾下。

    自从郭信入军以来,不知听闻了多少个都指挥使,不过都指挥使的含义在此时十分复杂,并不单指某一固定的职位,有时是作为行营临时的都指挥使统帅名称,有时是禁军都指挥使军职,有时又可能是方镇、州县的都指挥使……不过不论哪个层次,都远比如今郭信小小都将的官要大得多。

    汉军一路向东,按照上面的“计划”,大军应该会走井陉道出太行山,然后进入契丹北上必经的恒州-邢州一线,以期迎回“晋帝”石重贵。

    然而稍有见识的人都很清楚,刘知远在太原顺利登基,石重贵对河东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所谓迎回也不过是刘知远为晋室尽最后一份力,以便名正言顺继承晋室的幌子罢了。何况就算真的要迎回石重贵,对面的契丹人也不是傻子,岂是那么轻巧的事?

    郭信真正好奇的是,刘知远打算把这番“出征”进行到什么程度。

    眼下积雪已经消融,官道两面大片的农田都光秃秃的,不过春分过后已经到了播种的时令,偶尔可以看到在田陌间忙碌的农户身影。

    郭信很快就看腻了一成不变的景色,一边骑在马上闭目假寐,一边侧耳便听着士卒们互相之间的攀谈。

    “听说了不?大帅把年号改成天福十二年了。”

    “还叫大帅?咱大帅如今可是天家贵胄,得改口陛下了!”

    “先不说这,你说说大帅为啥要改用那先朝年号?”

    “这还不简单?咱大……陛下是念着旧情的人,不舍得改先朝旧号。”

    “那为啥不接着用开运?”

    “开个屁的运!这年号邪门的很,开运把契丹人马都开到东京城里去了……”

    后军要负责携带粮秣器械,故而走得很慢,用了一个白天才在日落前到达榆次。

    后军在榆次城外扎营,扎营时,从后方的太原府又不断有消息传来,一会说河北有义军响应汉军,已经攻陷了契丹屯放兵器的相州,一会又说西边陕州有将领杀死契丹监军,表示遵奉太原号令……这些消息虽然真假难辨,但无疑会让军中士气提振,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刘知远称帝是天下归心之举。

    第二天用过早饭,大军便再次拔营启程。过了榆次,就算正式进入了太行山脉。比起太原府附近的平原,山地间的道路明显要难走得多。开阔的景象也逐渐消失不见,越向东走则身侧的崇山峻岭越发高大起来。

    官道渐渐收缩成狭窄的谷道,狭隘处甚至只能供四五人并行,人马行进的队列也不可避免地拉伸细长。不时有行军斥候从郭信身边飞驰而过,在三军间来往传令,保持着诸军的动向。

    现在虽已开春,但山中还是颇有些寒冷,郭信觉得是自己骑在马上不动的缘故,于是也下来跟着士卒们一同步行。

    行军着实很考验士卒们的体力耐性,平坦的大道还好,这样的谷道走上几个时辰简直是在遭罪。但郭信发现身边的武夫们全然没有叫苦不迭的样子,甚至还有兴头插科打诨,不像是出征,反倒是在寻常的踏青春游。

    郭信在队伍里寻了章承化,见他神态不似其他人那么轻松,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便感叹道:“这路走起来实在艰难。”

    随着互赠弓刀一事,两人间的隔阂已经消弭,章承化对郭信的言语间也不再充满冷漠:“步军走路确实辛苦,不过前面的马军也跑不起来。”

    郭信知道章承化误会了自己意思,提示道:“章队将不觉得累?”

    “这有啥累?”章承化奇怪地看了郭信一眼,“我初从军时,随着大军从太原到洛阳,一路攻城略地,连行千里,每日歇息都不过三个时辰……后来才有了那石家的天下。”

    郭信闻言这才拜服,征战确实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刚想上马休息的念头也被他强行打断,若连这点苦处都吃不下来,还凭什么在这年头的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

    不一会,章承化又问:“郭都将见识多,觉得咱这回出山要打到哪儿?”

    郭信微微沉吟:“估计用不着出山,过几日就能回太原去。”

    章承化一脸不信:“契丹人能打到太原城下?”

    “不是契丹人要来,”郭信摇头,“是契丹人要跑了。”

    章承化一脸疑惑,正要接着问,身后突然一骑驰来大呼:“第三都都头何在?”

    郭信应了一声,来者便在马上抱拳道:“奉指挥使之命,本军原地待命,请都头速去王指挥使处议事。”

    郭信重新上马叫本都士卒们停下歇息,又向来者明清王进所在的方向,随后便拍马而去。

    找到王进所在,郭信上前见礼:“卑下来迟。”

    王进随意地挥了挥手:“郭都将跟我不必客气。”

    王进今天甲胄齐全,还真有几分肃穆的大将姿态。只是看王进面孔紧绷,郭信心想估计是上面有什么新的安排。

    果然王进开口道:“晋帝已过了恒州,传上头军令,以后军为前军回师太原。”

    果然如此!郭信正待抱拳领命,没想到王进的话却没说完:

    “并以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为北面行营招讨,节制奉国、武节二军,向北攻代州王晖,以奉国军先行。”

    郭信一愣:“代州王晖?”

    “王晖那厮不识好歹,做了契丹人的狗。”王进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样子,但随后又突然咧嘴大笑:“不过那代州不堪一击,咱有幸打这头仗,郭都将!封侯拜将就在眼前了!”

第二十三章 史弘肇

    刘知远迎回晋帝的作秀仅仅用了三天便宣告结束,汉军主力只行至寿阳就停下了脚,由中军大帐向全军告知晋帝已经被契丹人掠往北地,恢复晋室已是彻底无望。

    听说刘知远还命人在寿阳城外筑起高台,亲自登台向北面再三拜礼。

    不过郭信自然不肯相信刘知远多么留念石家……毕竟只有石家的天下亡了,刘家才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

    高层人物们为了权位费尽心思,到头来只是苦了自己这些奔波辗转的将士们。奉国军接到上头讨伐代州王晖的命令,很快就又要掉头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代州在太原北面,向来是从草原南下河东的必经之地。在代州这样重要的位置上,理应该由心腹之人镇守,如今却突然反水投向契丹,还偏偏是刘知远称帝不过几天的关头。这让郭信很自然地想到,刘知远称帝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受到所有人拥戴。

    不过郭信对这仗还是很有信心,因为上面只调了武节、奉国两军北上,就说明代州那里不算太大的威胁。他很快就认真对待起眼前的战事,这次已不再是像演习一般的出征,而是真的踏在了上阵的路上。

    奉国军一转成了前军,自然也不能像前几天的行军那般悠闲,在上面的催促下不断加快行军的步子。等到郭信听从上面的号令,马不停蹄的经过太原府,到达阳曲时,统帅整个北面行营的史弘肇已经率着武节左厢的马军追了上来。

    当晚,史弘肇就召集奉国军大小指挥使前去商议战事,郭信也跟着王进一同前去。史弘肇和郭威交好,自己也和史德珫交好,史弘肇相当于自己长辈,此时二人同在一军,郭信便没有不去拜见的道理。

    郭信到时,帐内已经乌泱泱地站了一群武夫。王进拉着他在角落站定,没一会史弘肇就开始说话了。

    “王晖那厮着实可恶!那厮蒙陛下恩惠在那代州镇守关要,谁知竟连条看门的家犬都不如!”史弘肇张嘴就骂,“陛下对这厮很是可恨,命我管这北面行营,带大伙去代州把王晖那厮脑袋砍下来,也让那些贼小都看看当狗忘主是啥下场!”

    帐内的灯烛闪忽不定,让史弘肇的脸上也时阴时晴。

    这时奉国军都指挥使,也是王进的上级解晖出众道:“这仗都使要怎么打,末将等但听差遣就是。”

    于是帐内一众指挥使都大声抱拳道:“末将等但听差遣。”

    “没啥说的,传令下去,尔等速速行军,三日后赶到城下,直接灭了那王晖!”

    三天到代州不是正常行军的速度,帐中闻言顿时一片哗然,史弘肇对众将瞪着眼睛:“此战打早不打晚,得在契丹狗过来前灭了王晖,否则误了陛下大计,拿你们脑袋请罪没事,我史某可没脸去面见陛下!”

    郭信在下面很快也理解了史弘肇的看法。要知道代州北面的云、朔、蔚在石敬瑭割地称儿开始就都是契丹地盘。因而汉军只能赶在契丹人前拿下代州,否则太原北面便会陷入无险可守的危险境地。幸运的是,眼下契丹主力大军都还跟着耶律主在南面,而北面的契丹得到消息调军支援王晖怎么也还需要些时日。

    史弘肇接着大手一挥:“不能让狗厮跑了,明日我就率马军先去代州城围住那厮狗窝!”

    解晖犹豫着道:“都使独率马军先行,是否太过轻率?若是王晖在野外设伏……”

    不等他说完,史弘肇就指着解晖打断他的话:“你解晖是缩卵子的货不成?我史某可不是怂人,巴不得那厮冒出来跟咱野战,早点提了那厮狗头也省得大伙受那攻城的苦头。”

    解晖被史弘肇当着众人的面羞辱,瞬间脸色变得通红,梗着脖子道:“既然都使已定了主意,末将听令就是。”

    郭信听着摇头苦笑,这史弘肇和史德珫说话还真是一个味道。

    很快史弘肇交代完各军部署,将头们各自得令回军歇息,郭信则走出帐外等候史弘肇传唤。

    没一会亲兵就来请郭信进去。

    郭信独身进入史弘肇帐中,此时没有了众人的遮挡,灯烛的火光也明亮起来,让郭信看清了几步外史弘肇的脸——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从史弘肇耳边一直延伸到下颌的一条粗长且瘆人的刀疤。

    郭信咽了口吐沫,躬身拜见道:“末将见过都使。”

    史弘肇摸摸胡子,把郭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就是郭家二郎?我记得你,史德珫那小子以前就是跟你把我家柴房压塌的……”随后史弘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吹着胡子破口大骂:“他娘的,还有我那乌骓马也是给你俩糟蹋折腿的!”

    郭信无奈地抱拳:“都是小时候顽劣……”

    “还有,听说你前阵子打了李业那小儿?”

    “确实如此,”郭信点点头,“不过那日也是事出有因。”

    “听说是为了个女子?太不值得。”史弘肇又摸了把胡子,啧吧嘴道:“那李业毕竟跟殿下有亲,不是你小子能打的。你就不怕他报复于你?”

    见史弘肇确实以长辈而非行营大将的身份与自己闲谈,郭信也便放松下来,笑着应答道:“末将以为,既然已经出手,也不用着畏首畏尾。他若想来报复,末将奉陪就是。”

    史弘肇一拍大腿,哼哼一声:“成了,你这小子合我史某性子。李业那小儿是个跳梁小丑,我也早就看他不顺眼,是该敲打敲打。”

    说着又起身走到郭信面前,一双大手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撇嘴道:“你爹那厮真是扣毛,看把孩子瘦的,比我家史德珫差远了。”

    郭信见识过史德珫的饭量,此时心里不禁一阵腹诽:你家那体格哪里是寻常人能随便长出来的。

    眼前的史弘肇完全没有了先前教训武夫们的威风,对郭信嘿嘿笑个不停:“郭家二郎!跟我史某好好混!保管天天大鱼大肉荣华富贵,不比跟着你爹吃得好?”

    史弘肇又拉着郭信零七八碎地说了半天,才肯放郭信回去。

    等郭信出帐后,才突然回过神来,刚才史弘肇跟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二十四章 雁门关

    史弘肇性子直来直去,行军打仗也毫不拖泥带水,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武节左厢的马军绝尘而去。被落在后面的奉国步军无奈之下也只得继续加速行军,所幸一路上天气不错,代州又不算太远,经过两日急行,总算赶到了代州城下。

    代州的地形从总体上看,应是一条自东北向西南延伸的狭窄平原走廊,其北面是恒山山脉,东边则是太行北段的五台山,地势极为险要,代州正处于这条走廊的中心。自从中原失去云蔚朔三州后,代州城已然成为镇守河东北面的门户之地,对河东来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汉军刚在代州城外扎下行营,史弘肇就开始了战役布置:命奉国军先行打下代州北面的雁门关,等武节右厢的步军赶到后再一同向代州城发起总攻。

    雁门关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对于郭信来说自然也不陌生。他知道在行将不远的未来,宋人会在这和契丹人上演很长一段时间的拉锯战,尤其是诞生了在华夏家喻户晓的杨家将——只是不知道那杨业此时在何处?

    汉军斥候早前已经打探到雁门关虚实,因年前刘崇受刘知远召令,集结了北面各州县的精兵南下,因此代州城里本来就剩下不多戍军,更没多余的兵力分去雁门关把守。

    于是在代州城下短暂修整一夜后,奉国军都指挥使解晖就点了左右两个指挥共千余人往雁门关进发。

    雁门关据代州城仅有四十里地,大军行过大半日后就已经能够望见关城的影子了。前往雁门关的谷道极为狭隘,最窄处郭信目测估计只有五十米……难怪这些关隘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说法,这样的地形根本展开多少人马作战。

    这时郭信发现身边军伍士气正高,军汉们个个摩拳擦掌,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毫无畏惧之意。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仅是北面行营的头一战,也会成为刘知远称帝以来汉军的首战……

    主将解晖没贸然发动进攻,而是命各军在关城南面不远的驿馆暂时歇脚。没一会,郭信就接到命令,解晖传都将以上者前去议事。

    驿馆大堂已经被征辟作了主将驻地,左右两个指挥十来个将头各自在两个指挥使的身边站定后,解晖便开口道:“军中有出自代州的士卒,来这路上我已问过此地详情。”

    说着解晖走到一张桌前,示意众将也上前去。郭信等人见状不解,但还是都凑了上去围观。

    只见解晖从腰间取下装水的牛皮囊子,往桌上倒了一摊,接着就用指头蘸着水在桌案上开始比划。郭信马上就明白过来,解晖是在“绘制”作战地图。

    果然解晖指着用水勾画出的“地图”示意道:“此处是雁门关城,此路是官道……我军眼下在这个位置。”

    郭信看着桌上的水迹,心中若有所思:每个将领都有各自的风格,眼前的解晖显然就不像史弘肇用兵那么粗犷直接。

    见众人都点头表示明白,解晖接着道:“眼下关城内叛军人马虽然不多,但此地两边林深难测,很易派小股人马设伏骚扰。”

    一旁的王进抱拳:“是否由末将带一部人马先去周边探明?”

    解晖摇头:“如此太费力气,只需留守一都在此地,便可防叛军有伏兵断绝我军后路。此外,关城以北还有数个坞堡,其内也可能藏纳有少许叛军,众军攻城时要多加提防。”

    解晖似乎是想起了两日前史弘肇的调笑,咬紧牙关道:“此战时间紧迫,一天也拖延不得。传令!右指挥第五都在此地严守,没我号令不得擅动,其余诸军随我攻城!”

    众将当即抱拳领命,耳边一片“得令”之声。

    汉军很快就临近关城,到关城前地形才稍稍平整宽阔了些。汉军在关城外一字排开,郭信早已穿戴上甲胄,配好了腰刀弓箭,带着自己所属的第三都列好队形,等待着上面攻城的号令。

    郭信望着眼前的关城,依稀可以看见垛堞后头走动的叛军影子。此战不仅是汉军的首战,更是他头一回上阵,难免让他觉得紧张,胸膛里的心脏也在难以抑制地澎湃跳动着。

    不单郭信,人群也在躁动着。郭信迟迟等不到上头的命令,这种感觉让他想起赛跑,真正叫人紧张的时候其实不是赛程之中,而是等待起跑命令的漫长时间。

    郭信抬头看了看太阳,估摸着已经到了申时,山中日头落得还要早些,再过几个时辰天色就要渐渐黑下去了。

    “意哥儿,你看!”身边的郭朴指着城头突然叫道。

    熟悉的叫声让郭信回过神来,顺着郭朴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城头那几面亡国有日的“晋”字幡旗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没多久里面的叛军又竖起一面大旗,上面竟赫赫是一个大写的“汉”字!

    众军也注意到了城头的变化,顿时都哄闹吵嚷起来。

    “城开了!”

    “进关杀贼!”

    郭信骑上马又耐心观望了一阵,不一会,远处关城的大门就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里面就决定投了?郭信意外之余又觉得事情发展是在情理之中。

    人群再次熙熙攘攘地涌动起来,原本齐整的队形也变得七零八落。

    “都站着候命!”耳边传来章承化的训斥声。

    这时又见从关城内走出几个人来,几人出关后就跪立在门外道路的两侧。

    郭信见状知道关内叛军已经投降,心情安定之下,又对这必胜的一仗没打起来觉得有点可惜……但他很快就把脑中这个危险的想法甩了出去,不论怎么说,能够不用杀戮就达成目的,总归是件好事。

    很快就有传令骑兵在军前奔驰呼喊:“叛军已降!着左指挥进城!”

    众军当即欢呼起来,郭信也朝着自己的士卒们挥手:“进城!”

    进入关城,关内的叛军已经被赶在了一处,兵器也都被汉军收缴归拢在地上。

    郭信一边指挥着人手分散清查,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些不识时务的“叛军”、

    他很快就注意到,关城内的守军面黄肌瘦,目光亦是空洞无神,哪里像他在自家军中见到的武夫样子?也难怪他们投降得干脆——怎么看也难以与自家兵马匹敌。

第二十五章 降卒

    汉军接管关城后已经临近黄昏,都指挥使解晖便下令左指挥在关城内看守,右指挥则留在关城外扎营,以备发生变故。

    关城内的叛军不满三百,收缴兵器后便被一并看押在关墙下的一处空地上,正由郭信的第三都负责看守。

    天色逐渐归于黑暗,关城内外都有士卒轮换值夜,而士卒们手中的松枝火把,成了此时散落在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郭信也持着一枚火把,默默观察着几步外刚刚归降的叛军。降兵们散漫地席躺在地上,其中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看上去大多都十分放松。

    眼前的情景给郭信带来某种微妙的感觉:直到两个时辰前双方还是见面你死我活的敌人,此时却能在对方眼皮底下安然躺在青石板上扯呼睡觉?反倒是他自己刚经历完人生头一回上阵——即使连半滴血都没见着,也不妨碍他为此无法入眠。

    “明天还要赶路回去,意哥儿不去睡会儿?”旁边的郭朴早已哈欠连连。

    “今晚我亲自看着,免得生出岔子。”郭信随意编了理由。

    又见郭朴强打着精神,便出言关切道:“最近日子赶路辛苦,你若困了就先去休息。”

    郭朴使劲摇了摇头:“我是意哥儿亲兵,要护着意哥儿安全,半步也离开不得。”

    郭信笑骂道:“什么半步离不得,我又不跟你睡一个被窝。”

    “我又不是什么美娘子,意哥儿当然看不上。”郭朴嘿嘿笑着,“只要回头意哥儿若是娶了哪家娇娘,别忘了我就是。”

    郭信:“什么叫别忘了你?”

    郭朴挠了挠脑袋:“意哥儿要娶的肯定是大户人家,听说那些大户家里头养的小娘一个个都美得像戏里的西施,就连身边丫头也各个如花似玉……对!那些丫头就像是那些西施娘娘的亲兵,到时候意哥儿跟西施娘娘一个被窝,我自然跟西施娘娘的丫头一个被窝,嘿嘿……”

    郭信冷冷一笑,故作阴险道:“西施娘娘身边的丫头未必就跟着漂亮,我看咱坊口卖豆腐的那小娘就不错,膀大腰圆腿脚麻利,除了满脸麻子也没甚不好,回去我给你爹说说,改日就让你俩滚一个被窝。”

    郭朴顿时一脸难色,还想说什么,就见王元茂带着一伙人过来换班值守。

    王元茂一脸倦怠地跟郭信见过礼,也和郭朴同出一言:“郭都将不去歇息?”

    郭信原地就着火堆坐下来,望着满天的繁星:“不睡了,天就快亮了。”

    王元茂不解地跟着望向头顶,却见明月当空,夜幕深沉,哪里像是要天亮的样子。

    ……

    天亮后,都指挥使解晖点齐人马,留下右军指挥在关城戍守防备后,就带着剩下的人马押上雁门降军回师代州城下。

    降军们的双手都被捆在身后,由一根绳子将三五人串联起来。郭信骑在马上,身边的降军垂头走着,这时郭信才看出他们脸上的丧气神色,不过比起他们,围绕在郭信身边的更多还是得胜归来,兴致正高的汉军将士。

    降军看上去很是顺从,大多时都耷拉着脑袋,偶尔才会抬头向前面观望两眼,甚至没人试图向身边押送的汉军士卒要口水喝。郭信也觉得这些已经投降的军汉没有逃跑的道理——官道狭窄,汉军人数又多,怎么跑得脱?

    然而他刚这样想,前面不远处就有人大喊:“跑了!贼人跑了!”

    郭信朝声音来源看去,果然看见被绑在一起的两“串”降卒正脱出队列,拔腿往右边的山坡上跑去。

    附近的汉军见状都要去追,眼看队伍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郭信当即在马上大喊:“勿要擅动!看好剩下的!”

    将要混乱的队伍平静下来,而逃跑的降卒也已经跑进了林间,几个追去的汉军身上穿着甲胄,一时间完全追赶不及。

    郭信想要骑马去追,奈何上坡陡峭,又满地都是石疙瘩,马匹根本立不上去。

    “郭都将!射那狗贼!”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句。

    郭信这才想起自己还带着弓箭,于是连忙搭箭射了过去,情急之下箭矢却直接飞到了天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唤醒肌肉的记忆,再次抽出箭矢搭在弓上,双眼盯住一个降卒的背影。那降卒穿着褐衣,从背影看并不高壮,正被前面两个同伴的步子带得歪歪撞撞。

    “意哥儿!快射!”郭朴也在一旁大喊。

    郭信目光紧紧锁定在那褐衣降卒窜动的身上,过了一瞬,又像过了很久——“簌”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到那褐衣降卒的肩头!

    那降卒后背瞬间就染上一簇血花,接着便垂面倒在地上。受他牵连,前面两个同伴也跌到在地。

    “好箭!”

    “郭都将射得好!”

    身边众人都为郭信叫好喝彩,郭信却丝毫不作理会,目光又寻到另一“串”降卒,很快就再次挽弓上箭,故技重施,将另外三人也放倒在地。

    接着郭信就看见章承化正提着一口刀,高大的身影在上坡往来间跃得飞快,矫捷得简直像个兔子,很快便带人追上来不及再跑的降卒,又将其重新押了回来,而那两个被郭信射中受伤的降卒则被当场砍了。

    被抓回的降卒又被一一重新单独绑了,章承化一手提溜着一个推倒在地上,又将另外两个也都踹翻在郭信马前。接着往其中一个后脑啐了一口,拍拍手道:“若非郭都将箭术了得,竟差点让这些狗种跑了去!”

    郭信在马上看着被抓回来的降卒,只见四个人各个都是一脸惊恐的煞白,跪在地上一个劲对着郭信磕头,又因双手被缚在身后,只能靠脑门砸在地上的反力抬头,再重新重重地砸在地上。

    郭信皱眉看着地上作态凄惨的降卒:“尔等从贼作乱,本军昨日已饶了你们一命,为何还要再逃?”

    旁边的士卒见郭信问话,又将几人抓正身子。只见几个降卒脑门都被撞得鲜血淋漓,看着很是可怖,其中一个更是直接闭眼昏厥过去。

    降卒们头上的血混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争先恐后地向郭信求饶:“将军饶命!”“我再不敢了!”“求将军一条生路……”

    郭信见状叹了口气,问向身旁的王元茂:“这种情形,按军中规矩该如何处置?”

    王元茂毫不犹豫地抱拳道:“回郭都将,降卒再逃,自然只有处死一条。”

    郭信颔首,从马上俯视着降卒们:“我想饶了你们,但不能破了规矩。何况咱押的还有这么多人,总不能都学你们试着跑一回再被抓来。”

    章承化有些不耐烦,请命道:“郭都将跟这几个狗种是白费吐沫,还是让末将来开刀罢。”

    降卒又是以头抢地,嘴巴也哆嗦得只能出些呜咽的怪声,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郭信一踢马腹背过身去,吩咐章承化:“章队将按规矩办事罢。”

    “卑下得令。”

    很快,郭信身后就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在山谷间长久回荡着。

第二十六章 上阵

    郭信随军回到代州城下,第二日,武节右厢的步军也终于一路从寿阳赶了过来。

    五代时期军号繁杂,各军军制十分混乱。即使是同属汉军的奉国、武节二军,彼此之间也又很大差别:奉国军下只辖一军五个指挥,而武节军则严格按照军都指挥使——厢都指挥使——指挥使的体系搭建,因此整个奉国军的都指挥使只相当于武节军的厢都指挥使一级。

    与奉国军全属步军也不同,武节军的左右厢分别为马、步两军,建成以来在和契丹人的争战中战绩斐然,向来是刘知远麾下的主要战力之一。

    但饶是如此,等到真正到了代州城,郭信还是对汉军能否攻下眼前的坚城有些没底。

    代州城东西两面皆临山,汉军人马难以施展,唯一的好处是代州附近无河,因而无法引水护城。史弘肇选了南北两面进行攻城部署,郭信所属的奉国军左指挥与武节步军的两个指挥在南城,以代州城南作为主攻方向。

    等到诸军围着代州城扎营完毕,史弘肇却又不再急着攻城,反而下令大军原地休歇,整顿攻城所需器械。

    战争的阴云在代州城上集聚了两天,远道而来的武节右厢步军恢复了体力,史弘肇的中军才终于向全军传令,二十三日时向眼前已经近在咫尺的代州城发起总攻。

    二十三日一早,史弘肇再次在军前召集诸将,郭信也跟着王进去了。

    史弘肇戎装在身,立于马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雄姿英发这类词语。等对着各级军将再次交代了一遍攻城部署后,史弘肇就又暴露出急躁的性子,急不可耐地挥手驱赶诸将:“不跟你们闲扯,等巳时到了,咱南北两面就一起发动,叫那王晖顾头不顾腚,今日就授首在咱刀下!”

    于是诸将纷纷领命回去部署人马,郭信回到三都时,见部下也都已整装就绪,列在队之准备出营。

    章承化,王元茂上来拜见,郭信随口向二人问道:“大伙士气如何?”

    王元茂很是紧张,章承化却还是那副对战事无甚所谓的样子,抱拳回话:“回都将,那群莽汉们只想着早日进城领赏。”

    旁边的王元茂闻言忍不住插嘴:“你这厮不也是莽汉?”

    郭信不再理会二人,抬头看了看天气,只见头顶的天空只有稀少的几片薄云,估计今日会是一个大晴天。此时刚过春分不久,日头还在靠南,等到巳时日头开始升起来,对城头上的叛军而言就要顶着日光作战,或许会有利于本方在南面攻城。

    不一会,各军就开始动身出营。

    众军在距城头两箭之外列好阵势,依旧是负责攻城的各军对城一字排开。郭信注意到这一点,觉得是攻城应该不用讲太多章法,不论怎样让大伙尽可能冲上城头就是了。

    郭信指挥着自己的三都列好阵后,便开始左顾右盼向四周观望。因为是攻城战,大阵排得稀疏,整个大军也因此看上去浩瀚无边。骑在马上的郭信看不见队伍的尾巴,只能勉强观察到大军依稀是排成了东西两个长阵,两阵之间留出的空隙则应是供马军进出所用。

    代州南面部署的步军将近五千人,身后还有史弘肇亲率的两千马军,前后左右各处都是准备作战的将士,虽然比不上之前刘知远校场点兵时的场面,但声势依旧可观。

    郭朴牵着郭信的马,踌躇地道:“意哥儿觉得今天能打完这仗不?”

    郭信瞧出郭朴的紧张,安慰他道:“这几日我看上头的大将们言谈都很轻松,想来攻下此城应该不会太难。”

    “可我爹给我谁说过,军中死人最快的就是攻城……”

    郭信微微沉吟,就算是他也多次听过攻城的残酷与艰难,有时围攻一年半载也很寻常。

    他想了想,对马边的郭朴低声道:“一会开打跟紧我,别急着就往上冲。”

    见郭朴点点头,郭信便不再多言,自己来这是赚取军功名望的,可不是真要为老刘家的事业豁出性命。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见一小支马队打着“汉”字大旗,从步军大阵后直向代州城的方向奔去。

    紧接着,就听见从身后的中军传来缓慢而沉重的鼓声。

    郭信知道这是进军的号令,瞬间就打起精神,也带着部下跟上前头一起向前走去。

    大概走了百余步,大军最前距离城墙只剩下最后的一箭之地时,鼓声骤然停歇,众军于是也跟着停下步子整顿阵型。

    郭信这时发现刚才的那支马队正停在自己军前不远处,而旗下领头那个高大的身影不是史弘肇又是何人?郭信好奇地观望着史弘肇,想看他这时候还要做什么。

    大军消停下来,史弘肇便扯着嗓门对城头大喊:“王晖狗贼听着!你史爷爷来取你狗命了!若省事的,开得城来,给你留个全尸,若不开城,休怪我带弟兄们睡你娘们,杀你全家!”

    附近的众军都哄笑起来,郭信也被史弘肇的喊话唬得一愣:还有这样劝降的?

    城头无人回话,直接向史弘肇的方向射了几箭作为回应。

    史弘肇见状提马就走,并在军前纵驰大呼:“贼人不识好歹!弟兄们进城为陛下杀贼,必胜!”

    “必胜!必胜!”身侧的大军回应以一片排山倒海的呐喊。

    郭信也受到激昂的气氛影响,不知紧张还是激动,只觉血液翻涌,也不由得想吼两嗓子:“今日首战!建功立业就在眼前!必胜!”

    身后鼓声适时响起,前面的几军当即率先推着云梯冲了出去。

    平静的大阵瞬间变得沸腾,人潮向海浪一般向城墙涌去,仿佛一个浪头就要将那坚固的城墙冲垮。

    郭信的第三都不在第一波的序列,但下一阵就会轮到他了。随着第一波进攻的汉军进入射程,一直寂静无声的守军也终于开始宣告自己的存在,城头的飞矢宛如飞蝗一般,箭如雨下,却丝毫不能阻挡汉军士卒们前进的步子,喊杀声混杂着惨叫声随即从前面传来。

    郭信瞪圆了眼睛,看着短短百步之外,那些前一秒还在鲜活喊叫的生命,此时正在成群的死在箭矢之下!

    没一会便有楼车云梯搭在了墙头,但紧接着,守军的滚石檑木等物也开始派上用场,不断有人从城头惨叫着跌落。尽管汉军攻势猛烈,却一时完全没有夺城的眉目。

    城墙上下的厮杀情景不断上演,仿佛没有终结的时候。郭信不知不觉手已紧紧地握在剑柄上,心脏在紧张之下跳得飞快,一想到自己马上也要身处其中,恐惧与刺激简直叫他头皮发麻。

    这时从身后却偏偏来了斥候传令:“着奉国左指挥上阵!”

    感受到身边部下们汇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郭信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拔出腰刀,指向远处的代州城,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上阵!”

第二十七章 生路

    “上阵!”郭信大喊一声,随即跳下马来——他可不想成为城头射手的靶子。

    汉军第一波攻势受阻,很快便派上了第二波序列。这时候跑得慢只会被城头瞄着打,于是所有人都在不要命地往前狂奔,一片混乱之中,郭信只好带着郭朴跟上几个眼熟的背影往城墙奔跑。

    短短的百余步,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一些人没有伤及要害,还倒在地上呻吟叫苦。这下郭信真是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箭如雨下的意思,真不知城头上到底藏了多少张弓!

    正当郭信心里咒骂时,破空声突然从身后传来。他没空回头,余光却注到另一股箭雨正从自己身后反向往城头射去,城上随即也传出几声惨叫。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武节右厢的射手在后面为己方攻城压阵。

    随着距城墙越来越近,地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不过郭信常年习射,知道连续拉弓搭弦很易疲惫,加上后方友军射手的支援,来自城头的箭雨已经弱了不小。郭信也因此有空近距离观察汉军攻城的景况。

    身边的军汉们都在呐喊着为自己壮胆,云梯不断被汉军搭在墙头,又不断被守军的檑石击下掀倒。眼前的场景让郭信开始心生怀疑:这城真能打下来?

    郭信奔进城头射击不到的死角,这里早已聚了一大批幸运冲过来的汉军。他喘匀了气,发现自己和部下已经彻底散乱迷失,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一众人都在乱糟糟地不知所措。

    郭信找了一圈,在不远处的一伙人里看到了章承化,连忙大声喊他。此时此刻能看到一个熟人真是令人感怀,郭信甚至觉得章承化那张黑糙的马脸上都多了几分亲切。

    “郭都将!”章承化和身边几个奉国军的士卒看到了郭信,一齐围了过来。

    郭信走进才注意到章承化脸上有一摊血,此时却没空关心他,急于向他问明白情况:“怎么打成这样?”

    章承化摇头:“我也没打过这般急的城仗。”

    郭信皱眉接着追问:“那现在该如何上去?”

    章承化低头沉默不语,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郭信见状明白,眼下自己谁也指望不上,但耗在这墙下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更难能有生路,且就算今天侥幸活下来,日后也要被戴上一顶畏战缩逃的帽子。

    郭信一时间思绪万千,自己眼下身处此地是为了改变命运,是为了搏取功名,却唯独不是为了来当缩头乌龟受人耻笑,否则和以前混吃等死地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郭信越想越急躁,一股血气在他胸中不断翻涌,猛地将剑举过头顶,对着周围的人群大喊:“尔等在此处缩卵,是啥意思!我乃左指挥三都都将郭信,我爹是军都孔目郭威!诸位弟兄若信得过我,随我再冲一次,拔下此城,我亲自为弟兄们禀功!畏战不进者,定斩不饶!”

    周围人群的目光都看了过来,章承化最先回过神,将刀举起响应:“头掉也就是个碗大的疤,我跟郭都将干!”

    郭朴和周围几个奉国军士也跟着喊:“我也跟郭都将干!”

    于是城下越来越多的人都将兵刃举起:“我等都跟郭都将再冲一回!”

    “汉军必胜!”郭信大呼一声,随后便凭着一腔血气驱使,疾步向那云梯而去。

    ……

    王晖站在城楼上,看着汉军如潮水般不断向脚下的城墙涌来,耳边远近传来的喊叫厮杀声更是从未断绝,让他此时此刻心中只剩下了后悔。他心里十分清楚,先前刘崇抽调北军南下就已经抽干了代州军力,眼下城中完全是缺兵少粮的境地,实在是一天也消耗不起!

    王晖此时真想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在他看来,唐晋两朝,哪家不是亡于契丹之手?足可见契丹人不可抵挡。而眼见刘知远起兵太原,他心思自然活络起来:谁不知道石家是如何成就大业的?自己镇守要地,没了代州,契丹人攻取太原便是轻而易举,若是自己带路得当,谁敢说契丹主一喜之下不会让自己也当回中原皇帝?自己若是先和契丹暗自通好款曲,等汉军南下后再改旗易帜,这事就稳妥得多……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敌军攻势益紧,请大帅暂避锋芒!”旁边的指挥使大声喊道,打断了王晖的幻想。

    王晖犹疑地看着他,眼珠转了转,很快就故作镇定地点点头:“也好,我去看看北城状况,此地防务都交你手,务必坚守到契丹来援!”

    王晖离开城头,却没去北城,而是带着亲兵折到回了刺史府家中。

    外面战事混乱,家中却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王晖一脸黑气地回到家中后,便直向后院走去。

    走进后院,一个奴仆正神色匆忙地往外跑,撞见他进来,急忙又站定拜礼。

    王晖路过他两步,却突然又折身回来,奴仆一脸茫然,王晖突然拔刀一刀朝奴仆面门上劈去!

    奴仆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瞬间软倒在地上,双目还保持着前一秒的惊恐。

    身边的几个亲兵吓了一跳,王晖抹去溅了一脸的鲜血,恶狠狠地对周围人道:“主家蒙难,此人竟裹挟家财弃主而逃,该死!”

    亲兵们纷纷畏惧应是,不敢多出一言,生怕王晖的下一刀劈就在自己身上。

    王晖走到卧房,一脚踢开房门,里面妻子正安抚着自己五岁的儿子。见他进来,妻子很是意外:“郎君怎么回来了?外间战事怎……”

    王晖生硬地将她话打断:“让大郎跟我走!”说着就一把从妻子怀中将儿子抢了过来。

    妻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王晖的意思,开始失声痛哭。

    王晖拉着儿子走到门前,听见妻子的哭声,儿子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喊着娘又扑回母亲的怀里。

    王晖咒骂一声,回身一把将儿子抓起夹在腋下,不顾母子间撕心裂肺的哭喊,一脚将妻子踹倒:“贱人!”

    王晖携着哭泣不断的儿子出了府,当即骑上府外已经备好的马,对身后还跟随着的十数个亲兵沉声道:“此处已是死地,想活命的就跟我出东城,过了太行,往北投靠契丹人还有一条生路!”

    亲兵们纷纷抱拳表态:“愿追随郎君!”

    王晖当即不再多言,带着亲兵拍马往东城的方向而去。

第二十八章 红眼

    攻城所用的云梯并非普通的梯子,而是以大木车做底,且四面都有生牛皮作为屏蔽,云梯顶端还有钩锁防止被守军轻易倾掀。

    郭信正要登上第一步,就听见头顶传来一身惨叫,然后便感受到自己的身子被猛地拽向一边——紧接着一个军汉已经重重地砸在他刚站的地上,头歪在一边,连惨叫都没发一声就断了气。

    郭信有惊无险地呼了口气,转向一旁章承化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是章承化及时拉了自己一把。

    章承化神情冷峻:“郭都将身子金贵,还是跟我后面。”

    说罢不等郭信回答,就将刀柄用牙叼在嘴里,双手一攀率先灵活地上了梯子。

    郭信见状,挥手招呼众人:“登城!”也学着章承化的样子叼住腰刀,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头顶的章承化看上去是个糙汉,手脚动作却丝毫看不出有一分笨拙,三下五除二就落下身后郭信几个身位。

    不知为何,城上已经不再射箭投石,于是短短几息间,章承化已经跳上了城,随后便传来章承化在上面的喊杀声。

    郭信心急之下,也赶紧跳上城头,见章承化正一刀将一个守军砍刀在地,周围却又有四五个守军围了过来,好在身侧几处也都有汉军登上了城,开始和守军面对面的厮杀肉搏。

    郭信上去和章承化站作一排。“郭都将护我身后!”

    章承化喊了一声,然后便向围过来的几人冲杀过去。郭信不敢大意,也连忙跟了上去。

    章承化手上一口刀虎虎生风,样子十分骇人,一声大吼更是将对面几个守军镇在原地,但守军很快反应过来,也喊叫着举兵器来攻。

    郭信跟在章承化身后,余光四顾,见到周围越来越多的汉军都登上了城,四处都在混战一团。这时郭信看到一个守军正试图偷偷摸摸绕到自己二人身侧,那守军没着甲,应是城中射手,此时已经抛了弓抱着一根短枪。

    见和郭信对上了眼,那人当即叫骂一声:“杀你娘!”抓着手里的短枪便直向郭信刺来。

    那人冲来的速度极快,好在郭信反应更快,脚步一移让了半个身子,枪头刺了一空,郭信顺势用左手抓住枪杆,骤然发力之下竟将那白杆硬硬折断。

    持枪的敌军露出一脸错愕,郭信右手的腰刀却已朝他劈了下去,刀势沿着肩头深深砍入胸前,然后又一脚将他从刀下踹开。

    那人一时竟还未死,双脚对着地胡乱蹬着,一对眼睛瞪得死大,双手还想捂注右肩的伤口,但很快满手都染成了血红。

    郭信一直盯着被自己砍下的敌军,见他乱瞪的双脚渐渐没了动静,肩颈上的创口也不再往外喷血,而是改为汩汩往外流淌……

    “意哥儿!”

    直到郭朴焦急地喊道,郭信才猛地醒悟过来。章承化已经将刚才几人都砍翻在地,周围的汉军也渐渐在城头站住了脚跟,激烈搏杀之下,城头的守军正在向两边退散。

    郭信怒吼一声:“杀!”也跟着加入战团,架住迎面砍来的刀枪兵刃,又挥手一劈,手起刀落下又是一人亡命。

    郭信与身边的汉军一步步抢占着城头的空间,此时他已经全然顾不上其他,眼中只剩下四处散乱厮杀的守军,心中更是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尽挡在自己身前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守军再也无法抵挡汉军的攻势,随着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刺史跑了!”

    守军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丢盔弃甲后开始四散奔逃。

    厮斗渐渐变成一边倒的屠杀,汉军四处追杀着原先的守军,不少人被汉军逼急之下,竟直接从城头上往城里跳了下去。

    “中军有令!降者不杀!”这时有新登上城的汉军向四面高喊。

    郭信也渐渐从杀戮中回神,拿刀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力气耗尽,还是因此时回过头的后怕,抑或是血腥的杀戮带来的刺激……?

    “郭都将刚才……作战十分勇猛。”章承化也脱离了战场,喘着粗气走过来。

    郭信还处于某种懵懂之中,对章承化的话毫无反应,只是问道:“这仗咱能胜了?”

    章承化被问得一愣,脑袋向四面转了一圈:“能胜了。”

    郭信默言走到垛堞边挨着坐了下来,胸膛之中仍在剧烈地跳动。章承化和郭朴也跟他挨着坐下,厮杀声已经在城头上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军伤兵的哭嚎哀叫,还有远近汉军的叫骂声。

    郭信看看章承化和郭朴,见二人都四肢健全,身上也没见到大的伤口,松了一口气:“你二人真是命大。”

    郭朴此时竟还能笑出来:“我看意哥儿的命才是最大,刚跟着意哥儿啥也反应不过来,那贼军在意哥儿面前就跟砍瓜切菜似的……”

    郭信喃喃问道:“我刚杀了很多人?”

    郭朴和章承化对视一眼,又一同对郭信郑重点了点头。

    郭信苦笑不言,章承化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怎么没看到王元茂那厮?”

    郭信皱眉道:“咱第三都没到城下就全跑散了,不过想来应不会有事。”

    话说罢,三人却都沉默下来,显然就刚才的战事而言,能活下来恐怕不太容易。这时,一阵奔腾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郭朴站起身来往外看去,激动地指着城外道:“咱马军进城来了!”

    ……

    城头的战斗已经结束,郭信歇了半晌恢复了些体力,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听到有人说到统军史弘肇已经进了刺史府,于是便决定先去刺史府看看情况。

    城内一股股骑兵来回奔驰,显然已经戒严。三人不知刺史府在何处,但街上到处都是汉军,稍稍打听就问清了地方。

    郭信带着二人一路朝刺史府去,只见沿街的店铺早已被入城的汉军砸开,不时能看到揣着东西跑开的士卒,两边的民宅也不时传出哭喊求救……郭信自然知道军汉们在‘例行’劫掠放纵。他几次路过传来求救声的街坊,想要入内阻止,却都被章承化默默拦下。

    郭信每作他想也放弃了这个念头,军汉们刚刚从战阵上下来,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此时正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时候,自己就算拦下一处,也没法全城都看顾得到——更加重要的是,他还只是一介小小的都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907/ 第一时间欣赏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作者:贪看飞花所写的《十国行周》为转载作品,十国行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十国行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十国行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十国行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十国行周介绍:
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一切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结局?(书友群:672194685)十国行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