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十国行周TXT下载十国行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十国行周全文阅读

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粟米

    南下汴梁的队伍散乱而庞杂,又正赶上炎炎盛夏。在这样的时节赶路,无疑叫人很不痛快,故而队伍走得极慢。郭信十五日出太原府,走了五天在二十日时才刚出石会关进入潞州地界。

    好在不用担心突然有敌军出没,大伙的食料又都由沿途的地方州县供给,郭信也就当参与了一场人数众多的跟团旅游。

    潞州也是河东重镇,过去几十年间各家兵马在潞州往来不绝,尤其是梁晋两家围绕着潞州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多少场战役……

    不过郭信一路走来,却丝毫看不出脚下这片土地上演过多少惨烈而血腥的场景。眼前的景象既没有森森白骨,也没有血流成河,有的只是东西两面起伏的丘陵与山脉,还有官道两旁大片大片金黄的农田。

    潞州的州域应该囊括着在后世被称作长治盆地的一带,虽然南北通口处地形险要,但州内土地却还很肥沃,在眼下仍是河东重要的产粮之地。

    二十五日,前面的皇后仪仗到了太平驿驻留,上面的人因担心队伍拖得太长,下令开始催促落在后面的随行家眷快行。

    于是跟在队伍中间护送的奉国军又负责起督促的责任,呵斥着那些散漫的队伍加快步子。而那些大户人家的奴仆们仗着自家地位,哪里肯多费力气,于是对军汉们的吆喝充耳不闻,依旧在慢吞吞地走。军汉们也确实没法动手,于是两边人渐渐演变成了互相叫骂的局面。

    官道上闹得鸡飞狗跳,让郭信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的人马是在护送还是押送了。

    郭信骑在马上,他自己没什么东西要带去汴梁,顶多就是带个玉娘罢了,家中东西也不多,不需要他额外提带,因此还是一身轻松。

    可旁边的士卒却没他这么轻便,不少人都开始怨声载气。

    郭朴也偷偷凑上来对郭信道:“上头的人忒不晓理,皇后去了汴梁有现成的皇宫住,咱们可不一样,谁知道汴梁那边是啥情况?说不定连吃饭的家伙都没有,不都得咱自己带着?带这么多走得快才有鬼,催咱作甚……”

    郭信笑道:“要是汴梁有个大院子等你过去住,里头还有数不清的小娘等着伺候你,你不想早点过去?”

    “意哥儿说的也是。”郭朴嘿嘿一笑,又道:“不过老郎君这回升了枢密使,官家应该也能赏咱一套院吧?”

    郭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前朝百官跑的跑,死的死,东京城里头应该空下来不少地方。”

    队伍又走了半日,天色快黑时才算赶到太平驿附近落脚。

    众军扎下营盘,很快便各自凑起三五人一伙,开始就地堆起土灶生火造饭。

    郭信逛了一圈,熟悉他的将士们都起身朝他行礼,有人喊了一句:“郭指挥不来一起吃点?”

    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都开始热络地招呼他:“郭指挥来这儿吃!”“郭智慧来这儿!王二这厮白天捉了只兔子,香的很!”

    眼前这些军汉虽然粗莽,但心里并不蠢,分得清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好,他们也都掏心窝子地对你好,谁若对他们不好,那也是随时能从背后掏出刀来……

    郭信连忙在马上摆摆手:“我不在这儿吃!”

    “郭指挥是找屋头的娘们去嘞!”

    “有小娘的奶吃,谁还稀罕咱这吃食……”

    军汉们说着荤话哄笑起来,王元茂连忙从一伙人里头站起身吆喝:“吃食也堵不住你们这帮厮的嘴!”

    郭信脸一黑,自己接玉娘回家这事闹得全军皆知,还不是从王元茂这厮嘴里传开的?

    王元茂训斥完士卒,又讨好地朝郭信躬身喊道:“郭指挥使放心去吧,此处有我看顾。”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两声咳嗽,郭信不细听也知道是章承化。王元茂果然不情愿地改口道:“还有章石……副指挥在。”

    郭信笑了笑,带上几个亲兵拍马朝家眷队伍走去。

    郭信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自家的队伍,拉运的几辆大车被围做一圈,围着郭府的轿舆和几面宽大的毡帐。轿舆共有三驾,自然是属于张氏、刘氏和玉娘三人。

    按理玉娘只算是郭信房内的侍妾,不至于有此待遇——但郭信自然不这么想,凭什么自己的女人要跟下人们一起走路磨脚泡?

    府中带出来的都是熟悉的奴仆女婢,管着他们的也依旧是为郭府尽心尽力的郭寿。

    郭寿正坐在一辆板车的车把上吃着什么,见到郭信忙把碗搁下:“意哥儿来了。”

    郭信下马把缰绳丢给身后的亲兵看管,一边朝内走去:“寿叔,今天有啥吃的?”

    “能有啥,还是米粥。”

    郭信闻言朝着郭寿苦笑了一下。米粥里头不是大米,而是粟米。郭信自打从太原府出来,一路上便一直在吃野菜和粟米,就算他再不挑食也难免觉得有些腻厌,这时倒有点后悔刚才没在军里吃了兔子再来。

    “咱河东的粟米养人啊。”郭信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向正中间那面最宽大的毡帐走去。

    母亲张氏、大嫂刘氏和玉娘都在毡帐里,除去张氏三女外,剩下的也都是伺候他们的婢女。张氏等人似乎刚吃过,郭信进来时正坐在一处有说有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郭信见状丝毫不觉得意外,玉娘是个灵巧的人,张氏与刘氏又都没什么架子,相处起来没什么问题。

    郭信先朝张氏刘氏二女行过礼,又仔细扫了一圈,没见着郭侗的身影,问道:“兄长又不在?”

    张氏道:“前几天从汴梁来了个什么学士,青哥儿下午就拉着永德前去拜会了。”

    郭信哦了一声,心想无事在身的郭侗倒比自己还忙。这时玉娘为他端来一碗粥,郭信接碗时顺势摸了一把她的玉手,玉娘脸一红,连忙回头看向张氏,见张氏二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刚才的动作,这才放下心来。

    郭信从玉娘的手里接过碗,忍不住去看清水下的那一颗颗小米,暗自安慰自己:起码不算稀,还能填饱肚子。但他想到张氏几人这些天也都吃着一样的东西,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玉娘见郭信叹气,忙开口道:“虽然不合郎君胃口,但还是凑活吃些罢,饿着肚子总是不好。”

    听到玉娘话里关心自己,郭信对她宽慰地笑笑,又见上首的张氏也投来关切的目光,干脆放下碗道:“我倒没什么,只是委屈了母亲和嫂嫂受这舟车劳顿之苦。好在这几日就到潞州城了,到时我去多买些干粮细肉回来。”

    刘氏听后笑道:“意哥儿心里是有我们的。”

    张氏也心怀感喟道:“我知道二郎靠得住……快吃罢,别凉了。”

    郭信未免张氏担心,端起米粥来连喝了三碗,这才勉强打出一个饱嗝。他看了看正在张氏身旁服侍的玉娘,感觉比服侍自己时还要用心……他装模作样地朝帐外看了一眼:“怎么这么黑了?今晚我就不回去了……”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郭寿便在帐外喊道:“意哥儿,懿旨有请!”

第四十五章 接见

    郭信听到有皇后懿旨,却想不出皇后能有什么懿旨给自己。

    毕竟他连皇后见都没见过一面,自己虽是禁军指挥使,在寻常百姓眼里算是惹不起的人物了,但在高高在上的皇后眼里估计只能算一个自家高级点的打工走卒。

    倒是朝中重臣之子的身份还有点说头,而除此之外,两人之间让郭信唯一还能想到的瓜葛就是他和李业的仇怨……

    郭信以为皇后亲派使者前来,别过张氏等人后连忙出帐迎候,却只见王进带着一队亲兵,正打着火把在外面等他。

    郭信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王进就在马上唤他:“郭郎快上马,皇后在太平驿里头等着传见咱们。”

    郭信也不犹豫,上马就跟着王进往皇后仪仗所在的太平驿驿馆奔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官道两边都是扎下的营帐,分不清哪些是禁军,哪些又是随行的家眷。

    四野里只有身边亲兵手中的松枝火把还亮着一点光芒,光芒所照射之外的天地,在郭信眼中都是远远近近模模糊糊,只有隐隐约约传来的低语与吵闹声,还在表明身处此处的人们并不孤单。

    郭信骑在马上,疾驰带起的风在他耳边呼呼而过,让他稍稍有些寒意。好在路程没过太久,他就远远的看见在道路尽头,有一些屋舍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片拥闹的人群。

    后宫所象征的是官家的威仪,自然无法像寻常人家一样随意找个宽敞的野地过夜。驿馆已经被随行禁军团团护卫,不时有骑士往来巡视。

    王进带着郭信在驿馆外下马,郭信才终于有机会向王进打听:“皇后叫咱们来是……”

    王进却爽当地甩甩脑袋:“郭郎莫问,我也不知道。”

    二人验明身份进了驿馆,先是在入门处交出兵器,接着便由一个穿着锦衣的年轻男子引二人入内。此时的男子都有蓄胡的习惯,郭信见那锦衣小郎脸色白净,心想应该就是宫中没卵的宦人了。

    宦人引着二人到了一处偏院,里头原来已经来了不少武夫,此时正分成两伙人站着交谈。其中的一伙人郭信都认得,正是奉国军里自己熟悉的军将们,想来另一伙人便是护圣军的人了。

    大伙在偏院里拉了些闲话,似乎都不知道皇后传见是为何意。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宦人带人进来,尖着嗓子道:“传皇后懿旨,着护圣、奉国两厢武将入内!”

    武夫们当即都准备往院门拥去,然而院门狭小,一时间两拨人撞到了一处,却都不肯向让。护圣军那边一个武夫不满地大声聒噪道:“何处来的田舍汉,敢跟咱护圣军争道!”

    奉国军这边的武夫们自然不是什么软柿子,正准备回敬过去,老大解晖却急忙站出来劝阻:“都是自家弟兄!不要伤了和气!”说着便挥手示意奉国军这伙人退两步让护圣军的人先出去。

    奉国军见解晖已经发话,只好心有不甘地把院门让了出来。

    郭信见状心想:看来禁军诸军之间也有差别,那护圣军的地位明显就要高些……

    护圣军的武夫们一个个昂着下巴出去了,郭信这边的武夫才跟着走在后头。大伙对刚发生的这场小风波显然有点窝火,郭信身边的王进也偷偷往地上啐了一口:“都些什么鸟人……”却也只是小声嘀咕。

    郭信又抬头看了前面的解晖一眼,像解晖那位置看着显赫,实际上被下面的骄兵悍将和上面更高的权贵夹在中间,其实也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容易。

    一群军将很快就在驿馆最大的殿内受到了传见,说是殿,其实也就是驿馆里一间稍大些的屋子。郭信跟着众人入内,见里面的摆设还很杂乱,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地方。

    四处角落里都点着灯烛,将殿内照得通亮,才让接见的地方稍稍显得正式了些。靠着北墙是一面宽大的屏风,屏风前坐了几个人,郭信瞥了一眼,坐着的人中有男有女,除去正中那个端庄华贵的妇人肯定是李皇后外,剩下的几人自己却一个也不认识。

    一伙武夫紧巴巴地站在一处,先是恭敬的朝李皇后进行参拜。郭信也学着武夫们单膝跪下,低着头向皇后说一些吉祥话,只不过武夫们说话都没什么水平,郭信甚至还听到有人说什么‘长命百岁’‘多生贵子’的胡话,差点没叫他笑出声来,

    不过李皇后显然不在意这些末节,很快传来一声庄重而和缓的声音:“平身。”

    武夫们依言站起身来,郭信这时终于有机会通过人群偷偷打量十几步外的妇人。李皇后的年纪不大不小,应该与张氏差不太多,只是明显要比张氏贵气,还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威仪。

    郭信转而又想,若日后郭威夺了天下,张氏当了皇后,也会有眼前李皇后的这般气态?他很快就在心里摇了摇头,像张氏那样慈爱的妇人,就算当了皇后估计也摆不出这样的架子。

    很快上面便接着有人声传来,说话的却不再是李皇后,而是站出一个身穿戎装的汉子。郭信见那汉子能坐在皇后手侧,心想应该是皇后的亲弟,此行节制护送兵马的李洪义。

    李洪义开口道:“皇后念诸军护驾不易,家眷百姓跟从辛劳,已命潞州备足米面肉粮,待后日到潞州城时一并犒给分赏……指挥使以上每人额外分给锦帛一匹。”

    李洪义身材不大,脸上也一直挂着笑,给人一种老实忠厚的感觉,完全不像李业那般阴翳险诈。郭信心想:李家的人倒是一人一副面孔。

    李洪义念完一串,武夫们得了赏赐喜形于色,便又是朝李皇后一遍拜恩。

    李皇后这时才再次向武夫们开口道:“平定中原,诸军出力甚大。官家跟我亦知晓军中辛苦,故而宫中待军中不薄,也望尔等切勿辜负皇恩。”

    李皇后说的虽是冠冕堂皇的官腔,语气却很亲切,很容易让人被其晴朗的态度所感染。

    郭信这会儿也不由心服,难怪这李皇后不论在民间还是在军中的声望都很高,高高在上的人肯顾及下面人的好处,确实很能收住人心。

第四十六章 潞州

    七月十七日,护送队伍抵达漳水东岸的潞州城。

    到达潞州,从太原府到汴梁的整个行程却才刚刚走了一半。好在李皇后体谅军民辛苦,决定在潞州城暂留两日。

    潞州城城高池深,远远望去便知道是座坚城要寨,只是皇后令随行诸军驻在城外,不准入城骚扰百姓,因此郭信也只能远远观望。

    郭信在军中休息了半日,正无事间,亲兵突然禀报外间有人自称是他妹夫过来寻他。

    郭信出帐一看,确实是妹夫张永德。张永德比郭信还要小一岁,如今正在枢密院做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人之间交往不多,但张永德性情早熟,彼此间倒还不算生疏。

    “永德找我有事?”郭信见着张永德的面,不等他说话就先拉着他往营帐里走:“咱进去说。”

    张永德没有拒绝郭信的好意,入帐坐下后才开口道:“意哥儿可还记得常思?”

    “常思?”郭信感觉记忆中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一时却想不出来。

    张永德点点头,提醒道:“泰山低微时,曾经衣食于思家,受过其照顾。”

    郭信从脑海中搜寻到相关的记忆,笑道:“想起来了,阿父叫他常叔,咱可得叫常爷了。”

    张永德凑近脑袋道:“看来意哥儿还不知道,如今这潞州城里头的大帅正是此人哩。”

    郭信愣了一下:“这么说来,咱得进去拜会拜会?”

    张永德笑道:“我正是为此事来,跟青哥儿已经说好了,今日城里皇后做宴,明早咱再进城拜会。”

    郭信当即应了下来,他知道这些下放的节度使手里都握着地方实权,与其结交对自家很有必要。

    ……

    次日一早,郭信先去城中找到张氏等人临时的住所,然后便跟着郭侗、张永德二人一同去拜见潞州帅府。

    随着刘知远入主中原,原先空置下来的地盘自然需要自己的人填补,眼下的潞州节度使常思亦是如此,先前在太原府时不过是为牢城指挥使的普通将校,此时却摇身一变成了为新朝执掌一方的节度统帅。

    在府前递过名帖后,很快就有府上的奴仆引郭信三人入内。

    奴仆将三人引入一件偏房里,一边为三人斟水,一边道:“老郎君听闻是郭家的三位小郎来见,脸上很是高兴,只是不巧眼下正有要人在内和老郎君说话,只好委屈三位郎君先在这里坐坐。”

    郭信闻言无所谓地坐下,郭侗却问道:“不知是哪位要人?”

    奴仆愣了一下,答话道:“是新朝的驸马都尉。”

    “嗨,我当是谁。”郭侗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得意地朝郭信与张永德瞥了一眼:“那宋驸马跟我相熟,我带你二人去引荐。”

    奴仆见郭侗起身就要走,目光畏缩道:“郎君这贸然过去,怕是不妥。”

    郭侗看也不看他,径自便要出门去。

    那奴仆怔在原地,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郭信和张永德对视一眼,也无奈地起身对奴仆道:“无妨,我们清楚规矩,带路吧。”

    奴仆嘟哝了一声,还是上前为三人带路了。

    几人没走几步,却正遇上一个年轻俊朗的郎君带着几个随员从前堂出来。

    郭侗见到那个郎君,连忙趋步上去,拱手称道:“宋驸马!没想到在这遇上驸马。”

    郭信和张永德一听,知道迎面来的就是新朝驸马都尉宋偓了,也上前朝他见礼。

    宋偓很有教养,对郭信三人也拱手回了一礼,才开口对郭侗道:“郭承旨在这是?”

    郭侗又朝宋偓一揖:“家父与常帅有旧,因而带家中兄弟前来拜见。”

    宋偓哦了一声,并不细问,目光扫过郭侗身后的郭信与张永德二人,突然问道:“哪位是郭二郎?”

    郭侗先是一怔,然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心想宋偓不先跟自己套交情,反问起二郎是啥意思?但他还是侧身让出郭信:“这位便是舍弟。”

    郭信也学着郭侗刚才的样子把手拱道胸前:“见过宋驸马。”

    宋偓却忙忙回礼:“郭二郎前头在代州作战勇武,我早就有所耳闻。”

    郭信笑道:“报国为君是末将之责。”

    宋偓点点头,嘴角掠起笑容:“我早就仰慕军中英武之风,若非今日还有事在身,定要和郭二郎好好聊聊。”

    郭信抱拳:“等回头到了汴梁,我亲自去拜会驸马。”

    宋偓也抱拳道:“一定一定。”

    郭侗见二人越说越热络,却把自己晾在一边,不由心下有些郁恼,微微轻咳了一声,说道:“驸马既然有要事在身,我们兄弟便不多耽误驸马功夫了。”

    “成,咱改日在叙。”宋偓微微一笑,便带着随员们转身朝府外走去。

    三人于是继续入内去见常思,得到传唤后进入堂内。

    除去侍立的仆从外,整个堂内只有常思一人,此时正凝神端坐在一张梨木大椅上。能被郭威称叔,常思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半头都已是银发,好在还未染上年老的迟缓愚钝,一双眼睛也精神抖擞地望着进堂来的三人。

    郭侗身为三人中最长一人,自然先朝常思拜道:“孩儿今日才来拜会,还望老郎君恕罪。”郭威认常思为叔,郭侗自称孩儿倒不算过分,一下将在场并不熟悉的几人关系拉近了几分。

    郭侗又指着身后的郭信与张永德道:“此二人是舍弟与妹婿……老郎君都曾见过我们兄弟的。”

    常思依旧正坐在那张椅子上,抚着胡子道:“好,好,郭雀儿家的儿郎也长成了。”常思军旅出身,说话依旧中气十足。

    接着几人又寒暄了一番往事,自然都是郭侗在和常思二人往来,郭信正听得厌倦,却突然听常思提了一句:“最近官家有意调动几家镇帅……便是李守贞杜重威那几家,听闻杜重威已经遣子送去了契丹那边,估计最近魏州要生变故。”

    郭信闻言顿时精神起来,中原的战事还没完?

    ……

    七月二十日,护送队伍走到泽州时,果然有消息从南边传来:杜重威占据魏州再度反叛,刘知远已诏令削去杜重威的官职爵位,并派资历深厚的归德节度使高行周为招讨使,镇宁节度使慕容彦超为副招讨使,出兵魏州讨伐杜重威。

第四十七章 开封府

    在紧傍着中原黄河的南岸,是一片万腴千厢的广阔平原。

    在此时日光的普照之下,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正升起了缕缕炊烟。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流动的炊烟与徜徉的飞鸟则成为天与地间唯一生动的点缀。

    在这片漫长而辽阔的天地之间,视野所及的地平线上正闪烁着一条条银亮的缎带,不过这些银亮缎带并非出自造物的手笔,而是密布而忙碌的运河网络,正将远方的那座城池环绕在其中。

    数十里长的城郭横亘在田野与道路的尽头,便是被此时人们所称为东京的四朝都城开封府。

    作为拥有着无数人口与财富的文明中心,数十年间随着数代王朝如轻烟般过往更迭,开封府也曾不断更名过宣武军、汴梁、开封府等诸多名号。但不论这座城市的名号如何更替,也不论其经历过多少次的战争与兵焚,都无法改变其作为此时中原最为富庶繁华的一景。

    ……

    开封府外城东北十里外的陈桥驿前,此时已经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原本宽阔的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做着期待的姿态,翘首以盼地凝望着远方的官道。

    突然有人喊道:“来了!”

    人们的视线便一同张望过去,只见到官道的尽头,一群旗帜鲜亮的骑士正扬尘而来。

    “禁军开道!闲人回避!”

    甲胄齐全的禁军骑兵向驿前直冲过来,刀枪的锋芒正在太阳底下闪动着寒光,却似乎全无减速的意图。

    人群这才慌乱起来,纷纷向四周闪避,一时间嘈乱不已。

    而这时才有人惊奇地发现,一个穿着大红袍服的官员竟毫不畏惧的站在道路中间,全然无视马队的锋芒。

    “客省使王峻,奉旨迎候皇后大驾!”

    ……

    郭信随着奉国军一同由陈桥门入城,巍峨高耸的汴梁城在入城前就已给他带来了十足的震动,而进入城内,他才发现自己的新奇只是刚刚开始。

    与太原府不同,汴梁城内的坊制已经瓦解,城内高宅屋舍鳞次栉比,道路宽阔而整洁,沿街的店铺幡旗林立,街市间人头攒动……若只看汴梁之内,很容易让人误生出身处太平盛世之感。

    进入汴梁,奉国军便已完成了此番护送的任务,皇后大驾直接被迎去了大内宫中。奉国军却还要先入军营点到,由上面发给安家之费。

    一笔不算小的安家费,让军中大多将士都兴奋了一阵,郭信却不属其中之列。刘知远对军中和朝臣向来大方,入城不久便将前朝一些遗弃的宅院分赏给了从太原跟随而来的文武大臣们,自然也少不了为汉室初建出力卓著的郭威一份。

    禁军军营设在城内东北的高地上,按指挥为单位设置营房,郭信安顿好部下指挥后,很快就有营中将校前来交接,同时向郭信透露了一个不错的消息:官家有意扩编奉国军两厢步军,并作为禁军步军主力填充兵马。

    奉国军在禁军诸军中地位提高,对郭信来说自然是件好事。此时汉朝夺得几乎整个河南,死去的契丹主没来得及处置前朝不战而降的兵马就仓皇北去,此时这些兵马便大多都归顺在了新朝治下。得到大批军人补充的汉军,此时也因此远远超过了河东起家之初的五万兵马。

    而前不久刘知远又已正式任命坐镇太原府的刘崇为河东节度使、加同平章事,算是把河东这块要地托付给了自家兄弟。刘崇镇守要地自然也少不了兵马,于是五万兵马便又折去了小半,因此从河东一直跟随而来的奉国左厢第一军,便成为眼下新朝少数几支真正的嫡系部队之一。

    郭信忙活完军中事务,天色已然黑了下来,他本想在军中睡过,却又不知道张氏安顿的如何,想了想还是叫郭朴将发下来的细软料袋拴在马上,两人一同按着郭威前阵子来信写明的地址往汴梁中的新家寻去。

    城里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夜间的冷气却让郭信精神抖擞。二人行过穿城而过的五丈河,再由旧曹门进入开封府内城。内城的景致又与外城的繁华热闹不同,或许是因为内城多为官府衙署以及朝臣所居,因而稍显冷清,但街道上依旧有不少行人打着灯笼穿梭往来。

    郭信二人找了好一阵,又向巡夜的军汉问过路,才终于在内城西南,挨着汴河边上找到了自家新的住所。

    此地距离官家所居的大内已经不远,显然郭威眼下正受着刘知远特别看重,从赏给郭威的宅院也能看出一二。新的郭家与太原府那个郭信熟悉的宅院殊为迥然,高大的围墙和气派的前门,让郭信一时间倒不敢相信自己要住进这样一个深宅大院里头。

    好在建筑虽然是陌生,里面的人却依旧亲切如初。

    “意哥儿来了。”从门房出来迎候他的已然是郭寿。郭寿满脸喜气,显然对郭家如今的发迹感到喜悦。

    身后郭朴将牵着的马递给陌生的奴仆,瞪着眼睛环顾四方:“爹,咱以后就住这地方啊!”

    郭寿一拍郭朴的脑勺:“什么叫咱住这地方,没大没小,这是郎君和意哥儿的住处……”

    郭信笑着道:“寿叔跟郭朴在我眼里也是家人。”

    郭寿作势还要打郭朴的手停在空中,抹了一把眼睛,声音也有些哽咽:“咱父子不过是田舍汉,不知蒙多了大福分才遇上郎君跟意哥儿的恩德……”郭朴也受到感染,默立在一旁。

    郭信看在眼里,装作不以为意地问道:“父亲可在府上?母亲睡下了么?”

    郭寿忙将心情平复下来,回话道:“最近河北不太平,听说郎君这几日都在衙署内歇息,今晚也传话回来,只叫咱自生安顿。夫人下午已经睡下了。”

    “母亲舟车劳顿,这段日子是该好好休息。”郭信点点头,汉军正在对魏州杜重威用兵,枢密院现在确实应该有的忙。

    他留下郭朴,独自跟着引路的仆人向自己新的厢院走去。经过半个月的跋涉,郭信也有些疲倦,不由得想念起久违在床榻上的睡眠……还有那玉般洁白的小娘。

第四十八章 再相会

    在开封府内城东南的保康门外,紧挨着汴河上土桥边的东十字街一段,是此时外城最为繁华,铺席最为要闹的几处之一。

    沿街尽是铺席酒楼,在其中一座名为合乐楼的酒楼中,郭信就正坐在临窗的二楼,观望着窗外的景致。他选得位置极好,恰好能将街道上的贩夫走卒与不远处横跨汴河的上土桥收入眼中,视线再远些则是内城里更高的殿宇和城中几处寺院的佛塔。

    郭信在开封府已经待了半月,却依旧不太适应这样繁华而热闹的市井。或许是他待惯了北方经济萧瑟的太原府,又或许在他看来,眼前的开封府与他来此之前心目中所想象的那座城池差别实在太大。

    在郭信想来,中原历经过这么多场兵祸战乱,而数月前又刚被一支异族军队进驻抢占,不论如何也不应该是眼前这般图景。

    可直到进城郭信才惊奇地发现,原本以为契丹人会将此地糟蹋得如何如何,如今看来却纯粹是自己的多虑,开封府依旧保持着他的富庶和活力——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保持如此。

    这让他不禁去想中原混乱的世道到底如何在影响楼下这些黎民的生活……也让他随即萌生出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即使再黑暗而动荡的世道,破败与凋敝也不会是世间单调的主题,人们总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正当郭信的眼睛迷离在醉醺醺的热闹景象中时,包厢的门突然被拉开了,高矮两个汉子前后钻了进来。

    “郭指挥使!”两人一同向窗边的郭信行礼。

    郭信这时才将目光收回到屋中,落在进屋的章承化与王元茂二人身上,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坐罢。”

    今日是郭信做东,先前去春乐坊‘强掳’玉娘时他曾叫二人为自己撑了场子,他当时应过二人日后到汴梁时再寻机会宴请。郭信的记性很好,即便是这些琐碎的事,只要是对人答应过,他都向来都能记在心上。

    “没想到意哥儿还记得那事。”王元茂还想推辞一番,却见章承化已经一声不吭地坐在了郭信旁边,于是也赶忙抽出椅子坐上:“不好叫意哥儿破费,意思意思就行。”

    倒不是王元茂客套虚假,而是他比章石头更清楚眼前年轻郎君如今是何等重要的人物。随着朝廷初创,官家分设百官,尤其以杨邠、郭威、苏逢吉、苏禹珪四人最为显耀,眼下朝廷军事多由杨、郭二人处置,而百司庶务则大多由二苏裁决。

    这样一来,王元茂哪里还不清楚,眼前的上峰作为枢密院二号人物郭威之子,实际上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朝中最核心的权力圈子,恐怕不用多久就要赶上自己从兄王进升任都指挥使……甚至调去更为要紧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眼下禁军建制才刚刚建成,上面可还有不少位置都空缺着。

    郭信看出王元茂的忐忑,随意笑道:“官家赏赐不菲,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是小气的人。”

    酒楼的伙计很快就送上一盘又一盘菜肴,多是炒兔、炒肺、煎鹌子之类的荤菜,倒不是郭信挑食,实在是因为他先前在路上吃够了野菜米粥,嘴里早已淡出个鸟来。

    王元茂和章承化二人也不再拘束,毕竟早已不是第一次和郭信吃一锅饭,在军中时郭信便向来是与普通将士同吃同睡的。

    三人一边吃食,渐渐敞开了话题。

    三人间能聊的自然离不开军事,王元茂很快就说起奉国军整编的事:“咱本来定的是下月赶在护圣军后头挑选兵员,充实本部。结果现在又突然说要改到后日,可眼下军里头名册帐籍还是一片混乱,咱还没理出个头绪,这就又要添上一批生卒,真不知道是上面是啥意思。”

    章承化冷哼一声:“总不能让咱奉国事事都跟在那护圣后头,不然迟早让那帮腌臜的货骑在咱头上屙屎撒尿。”

    郭信嘴角一抽,默不动声地将筷子搁下道:“护圣军是马军,比咱步军先一步挑人倒不奇怪……至于突然变更日子的缘故,听闻魏州那边战事不顺,想来官家这是急着要搭建禁军班子,好震住那些盯着魏州战事的藩帅。”

    二人细想了一番,也都点头赞同,王元茂抱拳道:“还是意哥儿看得明晓。”

    郭信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心想:自己常和郭威郭荣商议军中事务,若还连这层关系都看不出来,自己就真蠢得无药可救了。

    三人又继续说了一会儿闲话,等酒瓶已空,碟中的菜肴也快干净后,王元茂像是突然想到一般,神神秘秘地对郭信道:“我从我家从兄那儿套来的消息,官家有意让咱奉国左右每厢暂置四个都指挥,眼下除了我家从兄,咱左厢不还有三个空缺?意哥儿若有意可以试试运作一番……”

    郭信摸了摸下巴,他有郭威在枢密院的途径,知道的情况当然比王元茂更多。他也自然想过依靠郭威的门路让自己更进一步,不过前阵子郭威刚向刘知远举荐了自己外甥、郭信的姑表哥李重进为禁军小底军都指挥使。眼下若让郭威再提名自己擢升都指挥使,刘知远便未必还会同意,何况两位枢密使和两位宰相间早有不合,郭信可不想在朝堂上给郭威平添麻烦。

    三人出了酒楼,天色已经将近黄昏,便各自告辞回家。

    郭信骑在马上,行过上土桥,正准备从旧宋门进入内城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践踏之声。

    有资格这般跋扈进入内城的人可不多,郭信不禁驻马立在一旁,让开道路的同时也想看看是哪家人物。

    十数骑的马队疾驰间转瞬就到了眼前,而郭信很快就看到了领头三人,竟意外都是自己认识的:在李皇后身边见过的李洪义、新朝驸马宋偓,还有一个郭信不太愿意见到的人——李业。

    看到李业,郭信眼神顿时凌厉了几分。而仿佛是感受到了郭信的目光,马上的李业竟不经意间回过头来,正好瞥见郭信,脸色顿时一变,勒住马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郭二郎!”

    郭信也坐在马上,本就在人群中显得突兀,知道这回躲不掉,便干脆停在马上,也毫无感情地回了一句:“李郎君。”

    这下跟在李业身后的随从,还有刚行过几步的李洪义与宋偓也均回过头来。宋偓看到郭信,脸上透露出交好的笑意,指着郭信对李洪义道:“前阵子刚跟洪义提过,这就是那个在代州立功的郭二郎。”

    李洪义拍马走向郭信:“嘿!你就是那个二郎争美的郭二郎!”言语间却没有挑衅的意味,仿佛只是单纯对这桩趣闻感兴趣。

    郭信疑惑地在李洪义和李业两人脸上扫过,见到李洪义一脸的单纯,还有李业一副藏不住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下已经了然:那李业在自己手下吃了两回亏,恐怕碍于面子一直未将二人的矛盾宣之于众。

    这时宋偓又道:“郭二郎要去何处?咱正准备去金梁桥玩乐,不如同去?”

    郭信瞥了一眼李业,心想没有主动把自己独身一人置于未知境地的道理,谁知道李业这厮还会不会使什么阴招?

    于是他在面上装出难色,推辞道:“这却不巧,我正要去兵房衙门讨要兵册,好备明日填补禁军一事……”

    见郭信竟然拒绝了自己的主动示好,宋偓颇感意外,却对郭信的好奇又重了几分,还想多说几句,奈何李洪义已经回马开始在前催促:“咱快走罢,一会儿天该歇了。”

    于是宋偓也只好朝郭信抱拳道:“既然如此,待回头二郎不忙时咱再相会。”

    宋偓一行人很快继续向内城而去,而李业临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了郭信一眼。

    郭信想了想,入城往兵房衙门走去,却不是真的要去讨什么兵册,而是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昝居润。

第四十九章 作为

    昝居润例如往日地处理过一日的文牍,终于得以有了片刻时间的休息。

    此时离下值还有些时间,昝居润便放下了笔,独坐在案前,舒缓一番僵硬的脖子,望着属内还在奋笔疾书的同僚们,心思也渐渐沉淀下来。

    随着汉家入主中原,原先的河东北平王成了新的官家,如昝居润一般从河东随来的大小文武,自然也都跟着一并水涨船高,填进了开封府大小衙门的空缺之中。昝居润也不例外,他由原先太原府兵房的普通书办,眼下升作了枢密院兵籍房副承旨。

    不过虽然升了官,昝居润的日子却并未变得轻松——眼前案上堆积如山一般的文牍便是明证。虽然这也实属正常,先朝降军将近十万,又正逢官家扩增禁军,免不了眼下的差事繁忙。

    但衙中差事虽然繁忙,却并不意味着兵籍房是什么要切的职位。昝居润所做的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寻常文书杂事罢了……他并非是怕事务缠身,而是觉得这类并档归籍的文事,只要是能识字的人就能干,就算自己干的再久又有什么意义?

    这不禁让昝居润有种抑抑不得志之感。

    而除去劳形的案牍之事外,还有一事也令昝居润有些郁闷。他在太原府时就在兵房任职,眼下到了开封府,也依旧食俸在枢密院兵籍曹内,只是空换个壳子罢了。

    但不同在于,原先在太原府的兵房时,他归军内蕃汉都孔目官——也就是如今的枢密副使郭威辖管,可如今老上司郭威在枢密院却只能算二号人物,真正掌事的是枢密使杨邠。

    杨邠不如文武两边都相处不错的郭威,十分轻视鄙薄文人,前阵子还因在上朝时对官家直言‘文章礼乐,并是虚事,何足介哉’,引得宰执苏逢吉当堂怒驳。

    枢密院与宰相间的矛盾还牵扯不到位卑人轻的昝居润,让他介怀的是杨邠对像自己这般不动干戈的文官态度。

    昝居润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志气还未完全被繁碌的公事所磨灭,心中还有他的一番抱负,想要有所作为。可如今顶头上司都是如此,自己还能有升迁之望?

    正当昝居润在心中默默感慨仕途的渺茫,准备将精神重新投入到文山卷海中时,从门外突然进来一位随员,对昝居润道:“昝承旨,有位郎君在外间等候,言说是奉国军指挥使。”

    昝居润一时没想出来自己认识奉国军的哪位指挥使,揉揉额头道:“来者没报名姓?”

    随员回道:“那人只说了姓郭,还说是昝承旨见过的。”

    听闻姓郭,屋内其他几位僚属此时都敏感的抬头看了过来。

    昝居润也当即回想起来,郭枢密家的二郎郭信,前阵子不是刚在代州立功升了指挥使?只是二人从未有过交情,顶多就是在登籍时见过一面……那位郭二郎还记得自己?

    昝居润起身轻咳一声,僚属们便都埋下头继续用笔。

    一边向外走去,昝居润一边不禁揣测:郭家二郎找自己能为何事?就算郭枢密想要托人给自己传话办事,也大可不必让目标明显的郭二郎亲自来一趟。

    很快昝居润就在见客的偏房里见到了郭信。

    此时见到郭信,昝居润便回忆起那日郭信登籍时的一些印象。或许是已经经历过战阵的缘故,昝居润感觉郭信看上去比当初来找自己登籍时的样子似乎更加英武了。而郭信顾盼之间的眉眼,又是在这个年纪间少见的淡然神色。

    见到昝居润出来,郭信先起身抱了一拳:“贸然前来,还望没打扰昝先生公事。”

    昝居润忙回了一礼:“郭将军不必客气。”

    昝居润可不敢在上司家的郎君面前托大,何况郭信也本就不是简单人物,此时军中一个稍有分量的指挥使,对同等品级的文官吆五喝六也丝毫不奇怪。

    郭信笑道:“刚才我才与人打听过,昝先生如今是兵房主官,虽然迟了些,但我还是先恭喜昝先生了。”

    “哪里,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散官罢了。”

    昝居润的笑里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又连忙招呼郭信坐下:“郭将军前番不也升了指挥使?想必在军中比我这处要自在得多。”

    郭信却摆摆手:“先前做都头时,军中杂碎细事烦扰不堪,觉得上司指挥使整日在营中骑马晃荡才是悠闲自得。可等自己做了指挥使,才发现到处奔来忙去,在马背上颠着也没那么好受。想来很多差事都是如此,表面是看着光鲜亮丽,可背地里说不定就是另一番苦头。”

    昝居润想了想也接着他的话道:“郭将军言之有理……不过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去吃那份苦头。”

    郭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昝先生说得也没错,人们甘愿忍耐吃苦,不就是想往高处走?”

    昝居润心里微微一惊,自己刚还在为日后的仕途而郁闷,郭信就说了这样一番话,难道真是有郭威的什么授意不成?

    这事自然不能直言,昝居润只好试探地问道:“不知道郭将军找我是?”

    “差点忘了正事。”郭信一笑,“不瞒昝先生,我此次过来叨扰,还真是为了军中苦头想找昝先生帮忙。”

    听到郭信的话,昝居润的心已经凉了一半,但面上依旧如常道:“不知郭将军是为何事?只要是我份内之事,必然尽力去办。”即使眼前的郎君年岁不大,又在军中,昝居润也没忘记久居官场的经验,并未把话说得太满。

    郭信道:“前阵子官家下旨要填补禁军,这事昝先生应该知道。”

    见昝居润点点头,郭信接着道:“我所属的奉国步军也在这番填补之列,听说填补之卒大多来于前朝禁军,而这事是又由枢密院兵籍房在操持……”

    昝居润听到此处已经想明白了郭信的来意。自己兵籍房主管兵册调动与登籍选任之事,他这些日子忙的也就是这填补禁军一事,郭信身为禁军将领,所部又在此番填补之列,找他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听说前朝禁军有优有劣,而我从军不久,对军中一些章法不熟,身边又是些大字不识的莽汉,只怕会被别军暗地里糊弄了受人耻笑。所幸认识昝先生,所以想请昝先生帮忙费些功夫,选些前朝禁军精干者填入我军。就是不知此事昝先生方便与否?”

    昝居润微微一想,这事本就属他在管,只要他做得隐晦,就并没有什么风险。何况眼前的郭信又是自家上司的亲子,拉近这层关系对自己来说无疑是多有益处。

    于是他稍稍迟疑后便颔首答应下来:“这事郭将军放心,兵籍房本就有责协管禁军籍册。就算郭将军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将低劣混俸之徒放进禁军。”

    郭信闻言一笑,站起来朝昝居润抱拳道:“昝先生多有劳了。”

    于是二人又寒暄一阵,郭信起身告辞,昝居润正准备将他送出了兵房,郭信踏出门前却突然回身提了一句:“父亲常给我提起昝先生,言昝先生办事得体,很善书记,迟早可堪大任。”

    昝居润刚凉下去的心腾地一下又明亮起来,忍不住朝郭信投射出期许的目光。他听得懂郭信话里透露出的意思,知道郭威向郭信提起自己恐怕是假,郭威身为枢密使,眼下又是军务繁杂之际,哪里有空看顾得上自己这样一个边缘的小人物?实际是郭信愿意在郭威面前提起自己的反话罢了。

    郭信很快转身离去,留下昝居润立在门前,心中默默感慨:如今新朝正值用人之际,郭信不是寻常的武夫,又有家势作为依傍,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大有作为。

第五十章 不是虚言

    天刚蒙蒙亮,郭信就从睡梦中清醒了。

    他睁开眼时,玉娘正依偎在他的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臂窝,温热的气息正随着小娘的呼吸轻轻吹过郭信的脖颈。

    郭信尽量用轻微的动作将手臂抽出来,起身却发现整条左手都彻底麻了。他只好先用一只手将被子掖住那番春色,再起身收拾出门。

    郭信这么早起床没有别的事,是要去军中点卯。

    这几天奉国军的军营中已经来了一批新的士卒。说是新人,其实大多也都是从前朝的禁军打散分下来的,其中有些老卒的年纪估计都和郭威一般大了。

    军中的战斗力取决于很多方面,兵员本身的素质自然也是其中重要的部分。好在郭信没白找昝居润,填充进奉国左厢的果然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军汉。

    军中的整编持续了三日才结束,奉国军左厢很快就由原先的一军两千余人,一下扩展到下辖四军的近万人。郭信在领了指挥使将近五个月后,也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指挥部下。

    ……

    郭信进入奉国左厢的议事堂时,里面已经满满当当站了很多人。其中除过郭信以前认识的军将外,还多了许多生面孔——是左厢新组建的其他三军的都指挥使与指挥使们。

    奉国左厢经过整编后人数扩大了四倍,各级军将的需求也随之猛增。除去军中旧有一些资历老些的军将得到升迁外,原先属于晋朝的禁军军将也得以留用——以免兵将不识导致战力跌的太多。但大体骨架上,重要的位置依旧被河东出身的新朝嫡系将领所把持着。

    看到郭信进来,一些不认识他的将领微微露出疑惑的神色,但身边很快就有人悄悄做过解释,疑惑也随之变为交杂着羡慕与蔑视的复杂目光。

    郭信早已习惯了不熟悉的人这样看他,刚满二十岁的指挥使,在军中毕竟还不太常见。

    他挨着王进站下,王进眼下不仅是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前阵子还蒙升奉国左厢都虞侯,俨然成为了左厢仅次于厢都指挥使解晖的二号人物。

    “王都使近来气色不错。”郭信随意地跟王进搭话,说完却有些后悔,只见王进的脸上还残留着懵懂,显然是还没完全睡醒。

    王进回过头来,眨了眨眼,似乎认清是郭信,这才微微抬手当做见礼:“郭郎来了。”

    两人刚寒暄两句,解晖便从堂后绕了出来。解晖每次都在最后入场,郭信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诸位久等!今日是咱左厢的大伙首次碰面,不过回头下去有机会叫各位互相认识,这会儿我就说一件事。奉枢密院之名,左厢各军已整编完毕,大伙点卯后便各自回去提点行伍,整顿人马……”

    任谁都能看出解晖的春风得意,毕竟身为禁军主力之一的一军统帅,军中地位已是远远高于从前。

    解晖说完一番话,军将们很快各自散去。

    郭信也回到了自己指挥。他依旧隶属于王进的第一军下,指挥这一级编制简单,没多少官。章承化依旧是他的贰官副指挥使,此外由郭朴领着一都人作他的亲兵,其余四都也都已经满额,王元茂此时正带着其他三个新上任的都头过来向他见礼。

    郭信没下马,骑在马上看着刚刚列队的部下们。五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军汉们摆开阵列已经初具了一些气势。郭信还是头一次在马上审阅他的部下,感觉别有一番叫他舒服的滋味。

    里面的士卒很多他都面熟,毕竟他在军中已经有了几个月的相处,自认也不是那种高傲孤立的长官,很愿意和下面的人打交道……

    “咱指挥使咋是个杂毛小子……”突然从人群里传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声音。

    郭信停下马,还未张口,王元茂就首先呵斥道:“哪个狗日的厮在多嘴!”

    人群里很快空出一块,身后的亲兵当即上去将那人揪了出来。

    军汉无法辩驳,这下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当即毫不迟疑地跪着求饶:“小人瞎长了一双眼,求指挥使饶过小人!”

    郭信见状眉毛一皱,本想若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就罢了,但此时见这军汉如此‘识时务’,反倒对其心生厌恶。自己本就年少,若在此时姑息纵容,今后在军中没有威信可言,如何镇得住此时的骄兵悍将?

    他虽然常感叹此时世人的苦难,但这并不意味就要着损害自己的益处来向不相干的人妥协退让。何况郭威很早就向他言过治军的某些道理……慈不掌兵在此时并不是一句虚言。

    正思索间,两个亲兵一时竟失手放脱了那军汉,让他手脚并用地爬到郭信马前:“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全靠小人一人过活……”

    郭信看也不看他,反而面对着眼前的人群大声道:“我是官家亲封的指挥使,你有啥意见?”

    “小人嘴贱,小人这就为指挥使撕了这张嘴。”说着竟真动手开始掰扯自己的嘴。

    郭信仍旧不理他,转身问章承化:“章副使可知,军中对上峰出言不逊,该如何处置?”

    章承化乜了一眼地上的军汉,抱拳道:“以下犯上,该上报枢密院,并执送侍卫司有司惩处。”

    郭信点点头,俯身面向地上还在求饶的军汉,用众军都听得到的声音道:“我爹是枢密院郭副使,侍卫司的主官,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也与我有旧,不知这两家哪家能保你一命?”

    军中那些还不了解他的军汉们此时闻言都忍不住绰绰私语起来,原来自家指挥使原是这般大的来头!

    郭信见自己刻意的话起了效果,在马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却突然闻见一副骚味。他低头一看,原来马下的军汉已经哆嗦成了筛子,胯下更是早已湿了一片。

    郭信更加鄙薄了,冷哼道:“念在你那老母的份上,姑且饶你一命。拖去吃顿板子,打发了出去。”

    军汉的嘴巴已经被自己硬生生撕扯出两个血口,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却还在扣头求饶。

    郭信大手一挥:“拖下去!”

    两个亲兵很快就一边一个将军汉架走,不一会远处就传来凄厉的惨叫,人群之中也只剩下一片噤然。

第五十一章 酝酿的暴雨

    郭信从军营里出来时,太阳刚刚下山,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但还未到点灯的时辰。

    郭信带着郭朴沿着汴河,向内城中的家走去。汴河两岸街上的人流依然很多,一天的喧嚣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长街上的茶楼酒楼不少,偶尔也有穿着官服和戎装的人从中进出。

    晚风一吹,郭信忽然想起来,后世被称作国宝的清明上河图,画的是否就是眼前这汴河的风貌?

    郭信很用心的回忆了一番,却怎么也记不起很多细节来。不过他现在已经很少会回忆起后世的事情,不仅因为那些记忆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更因为他现在有了新的生活,眼前的很多事情就足以耗尽他的精力。

    他又想起今早的事。那军汉为什么刚来就敢在人群里出言不逊?不过看那军汉的模样还很年轻,应该与自己的年纪相近。年轻人难免犯错,只是那军汉没有一个好爹,就免不了要自己兜下这种祸事。

    说话总是要负责的,郭信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起码能在一开始就给其他军汉们留下较深的印象。

    过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眼下快到月底,正是月光稀微的日子。沿街的店铺食肆渐渐张挂起一盏盏灯笼,市井的灯火映照在汴河上,河水仍在流淌,停泊的商船微微晃着,水面上的灯火也随之摇曳起伏。

    郭信正想着,突然头顶的天空闪亮了一下,接着就传来隆隆的雷声。

    郭信抬头望着天,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某种低沉的力量正在积蓄酝酿。

    郭信默默道:“看样子今晚得下雨。”

    “八月打雷,遍地是贼。”身后的郭朴跟着咕哝了一句。

    ……

    枢密院中。

    天上的雷声响过第一通时,郭威刚处置完魏州方面行营的粮秣调拨,却突然接到急宣,传召他立刻到宫中去等待陛见。

    这时已经不是一个寻常会受到传召的时辰,但郭威还是没有迟疑就跟着小内监向内廷走去。

    枢密院与中书、门下二省的衙署就在宫城中,没一会他就来到了官家平日常待的滋德殿前。

    值殿的内廷禁军看见郭威被带来,轻轻为他打开殿侧的小门,让郭威进去。

    郭威进入殿中,首先感受到殿内的气氛有些闷热。殿里摆着几尊兽形的铜炉,铜炉里正燃着银碳,正是殿中闷热的来源。

    此时还是八月间的日子,秋雨还未下过一场,按理说还不到寒冷的日子。但郭威却并不对殿中的异景感到奇怪,作为正受刘知远器重恩宠的重臣,他自然知道外间人所不知的许多内情。

    刘知远在沙场征战多年,早已落下一身的隐疾,这个湿冷的时节是他最难忍受的日子,而那几尊兽炉也正是因此而摆放在此处。

    至于兽炉能否真的起到祛除阴气的作用,郭威虽然不得而知,却能隐隐从刘知远那时而紧咬的牙关中得出一个让他心情复杂的论断:官家已经老了。

    传旨的小内监将郭威引到御前,低声唱道:“枢密副使郭威宣到。”

    御案前的刘知远只是低沉地说了一句:“退下罢。”

    小内监很快就退出殿内,郭威在殿中只是微微一拜:“见过陛下。”

    郭威与刘知远相识已有数十年之久,知道此时没有外人,自己礼节顾的太全反会让君臣间的关系显得生疏。

    刘知远的语气依旧低沉:“郭使君坐罢。”

    郭威转过身,看见殿中已经设了座次,当即便知道受到传召的并不仅有自己一人。

    但他又稍稍有些意外,因为在往常这个时候,刘知远只会传召枢密院的自己与杨邠,两位宰相苏逢吉、苏禹珪,以及三司使王章五人在场。

    而今天的座次却有六个。

    郭威迟疑了一下,仿佛是看出他的疑惑,刘知远拍了拍手,靠背的屏风后就走出一个人来——原来是皇长子刘承训。

    刘承训朝郭威先作了一揖:“郭枢密。”

    郭威也拱手回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坐在御案后的刘知远。

    刘知远:“站着作甚,都坐。”

    郭威便在右手边中间的位置坐下——右边的首位是给他的同僚,枢密正使杨邠留下的。

    这时刘知远又开口了:“承训日渐年长,我意叫他多在御前参预机宜,也好早些为我分忧。”

    刘承训坐在左边的首位,见郭威向自己望来,只是对他报以亲近的笑意。

    郭威想到刘知远在三位儿子中尤其钟爱眼前的长子刘承训,微微一想便顺着赞赏一句:“大皇子温厚机敏,日后必成大业。”

    刘知远笑了一声:“要说日后,此子还要郭枢密佐之。”

    郭威仍得体地予以回应:“臣自应效全力。”

    刘知远像是满意地微微颔首,很快就接着道:“闲话不提,趁其他几位还没来,有件事想先听听郭枢密的见解。”

    郭威问道:“不知陛下所问何事?”

    外间雷声的轰鸣仍未停歇,刘知远用亲密得好像谈家常的口吻问道:“郭枢密这阵子管着魏州那边行营的粮秣供给,应该对那边两人的事有所耳闻?”

    此时在魏州征讨杜重威的汉军统帅是高行周与慕容彦超,高行周主张对魏州围城不攻以待其弊,而慕容彦超却执意用兵急攻,二者在军中争执不下,互不相让,以至于郭威在枢密院中也常有听闻。

    于是郭威回道:“臣在枢密院确实有听闻此事,据说是二将就攻城与否难以定夺,因而在军中有所失和。”

    刘知远:“那这事郭枢密如何看?”

    郭威低下头来,深感于此问的难以回答。

    按理来说,高行周是行营招讨使,慕容彦超是副招讨使,这种情况本应以主帅意见为主,但此事却偏偏无法按照二人品级职级来看。盖因慕容彦超乃是官家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兄弟,而高行周却不过是刚归顺来的前朝旧臣,实际上谁节制谁还真不好说。

    但从战事本身来看,那魏州身为重镇,城高池深,城中又有契丹援兵,唯一困难在于城中缺少粮草,郭威自然更倾向于高行周围城的想法。

    可眼前郭威身处御前问询,这样的问题却不能这样简单地作以回答。不论如何答复都显示着自己的立场,而郭威看不出刘知远的倾向,自然需要深思熟虑才能得以答复。

    他想到慕容彦超在刘知远刚入主中原时就得以进封为镇宁节度使,显然很受刘知远的亲近看重,又想到慕容彦超最近大肆传言高行周有与杜重威有姻亲之谊,故而惜贼不攻……想到这,郭威已经做出了选择。

    “臣以为,杜贼心险狡诈,而北面契丹内乱已定,若魏州久之不除,恐怕势必为患。”郭威虽站了慕容彦超一边,但也并未就此放弃战事上的考量,不忘向刘知远提醒道:“只是魏州艰险,仅靠二将之兵,夺取亦非易事。”

    刘知远果然大笑道:“郭枢密所言甚合我心。”

    郭威心下松了口气,暗道自己久伴刘知远身边,还是很能猜中官家心事。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砸落的声音,显然酝酿已久的阴云终于迎来了宣泄的时刻,且看样子雨势不小。

    刘知远望着殿门微微沉吟:“听过郭枢密一言,魏州的事我已有了决计,其余几位就不必来了,郭枢密也早些回去罢。”

    郭威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告退。”

    郭威离去后,殿内顿时变得十分空阔。

    刘知远向刚才一直默默无闻的刘承训道:“承训怎么看这郭雀儿?”

    刘承训:“郭枢密很有见识,当得上父皇宰辅之臣。”

    刘知远点点头:“我儿记住,郭雀儿才干过人,若能收服其心,用得好便是一把利剑。”

    但接着他却突然收起笑意:“但日后若用他不顺,就该趁早除去。千万勿真以为他是只雀儿,而该把他当成鹰看,一只稍有不慎就要啄你的鹰。”

    刘承训面上一紧,忙肃然道:“父皇所言,孩儿定当铭记在心。”

    刘知远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仅靠苏逢吉两人制不住他和杨邠的枢密院,窦贞固跟我许久,也该有所施恩……”

第五十二章 期待

    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接着是整整两天的连绵细雨。等到汴河水已快溢出城中河道的堤坝时,雨势却在九月的头一个旬日前打住了。

    九月九日,此时的重阳节还是一年中相对重要的节日,官府军营也都适时地放假休沐三日,意让新朝的大小官员们享受几日雨过天晴的好时光。

    重阳节向来有登高野游的习俗,但郭信却打算窝在家里——开封府周围也没什么像样的山。

    郭信早起后,先去向长辈问安。

    郭威见他就问:“魏州迟迟不下,二郎怎么看?”

    郭信一直观察着时局,这事自然问不倒他:“杜重威缺兵少粮,又屡失人心,魏州围困日久,迟早都会败亡。”

    “二郎说得没错。”郭威闻言颔首,显然郭信的回答正合乎他的心意,但他转而又摇头道:“前阵子翰林学士李涛上疏请官家亲征,官家虽未首肯,却加那李涛为相,显然是有亲征之意。”

    郭信想了想,魏州一座孤城,对汉军来说是必胜的仗,刘知远若御驾亲征,自然要将刚整顿的禁军拉去磨合一番。他对上阵已经不再感到陌生和紧张,但一想到在魏州又会是一场攻城恶战,还是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郭威看出郭信脸上的难色,皱眉道:“二郎可是畏惧战事?”

    郭信忙解释:“并未孩儿畏战,只是想到儿郎们如蝼蚁一般死去,觉得十分可惜。”

    “想来我家子弟也不是孬种。”郭威脸色舒缓了,好言道:“二郎还算有颗仁心,但也应明白,不论为官家也罢、为汉家也罢,若没有儿郎们出生入死,你我便都没法安稳地过活。”

    郭信微微低头:“孩儿记着了。”

    张氏一直听着父子二人说话,这时见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终于有机会插话道:“郎君说得怪吓人哩,外间的大事我一介妇人不懂,但我知道,只要有郎君和意哥儿在,咱家就能安稳……”

    说话间,郭侗也来向郭威与张氏问安了。

    郭侗进开封府后很快就如愿以偿地升官——西上阁门使。郭信对官制不熟,只知道似乎是个品级不小的官,不过没什么实权,估计是专门用来闲养勋贵子弟的位置。

    但最近郭侗却迎来了时运的转机,不知如何让他傍上了皇长子刘承训的大腿,常常出入刘承训的左卫上将军府,这下就连郭信也不禁对自己这瘦弱的兄长刮目相看了。

    郭侗朝郭威与张氏问好之后,郭威又将先前问郭信的问题向郭侗问了一遍。

    郭侗不作迟疑:“这还用说?魏州城池再深,那高行周大军在侧,岂有两月不下的道理?定是那高行周不愿为官家下死力。最近朝中对官家是否出征一事众说纷纭,我看倒是非官家亲征不可。”

    郭威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郭侗见状脸上有些阴郁:“孩儿在将军府时,殿下也赞成官家亲征。”

    郭威不满之色变得更加明显:“官家亲征出师,自然是大皇子权知开封府,他岂有不赞之理?青哥儿还是太稚嫩,凡事要多想些才看的通透。”

    郭侗嘴巴微张,却还是低头道:“孩儿受教了。”

    郭威这时又转头看向郭信:“大郎没上过战阵,想法难免不周,战阵之类的事可以多跟意哥儿问问,免得纸上谈兵。”

    郭侗顿时朝郭信投来复杂的目光,郭信无奈:“兄弟之间,理应相互帮扶。”

    张氏笑道:“瞧郎君说的,我看青哥儿也靠谱着哩……”

    郭信拜别郭威与张氏,左右无事,便准备回自己屋里看会儿书。这是他最近才培养的兴趣,原先在太原府时他已经看过一些此时的杂书,但后来发现肚子里那点墨水还远远不够用。

    郭信不愿做那类字都不识的武夫,一个都将不通文墨也就罢了,一个指挥使、都指挥使还连上头的军令都看不明白,就难免说不过去。况且他眼下的志气远远不止于此,自认以后少不了笔墨的交道。

    新家比太原府时的住处大了一倍不止,后院甚至还有个小湖——不过这几日细雨不停,湖水已经漫了上来,郭朴昨天就带着府上的人手在那边忙着清理淤泥。

    和太原府一样,郭府中差不多还是原来那些人。按理说人没增多,而屋舍更加广阔,应该会比以前空荡冷清。但不知怎么回事,郭信却觉得此处比起在太原府时更让他有了许多家的感觉。

    郭信走到自己的厢院前,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郭奉超三兄弟郎朗的读书声。他对这声音并不陌生,府上的男人们整日都在外间忙碌,张氏管不住这三个小子,年轻又通诗书音律的玉娘自然就成了眼下管教三人的最佳人选。

    郭信走进院子,院中大大小小四双眼睛便都一同朝他看来。

    郭信突然就明白了刚才心中问题的答案:与在太原府时不同,家中多了玉娘一人。

    因为玉娘的存在,让他有了晚上可以说话的人,也让他在外面时,开始有了对回家的期待。对相识已久的男女来说,床笫间的欢好反倒没有起初时的那么重要了。

    “见过二从兄。”三兄弟见郭信进来,放下手中的书本朝他见礼。

    郭信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们三人身上,而是正坐在卧房门前绣着什么的玉娘。

    玉娘身上已经不再穿那些精致的衣着,亦不多施粉黛,看上去十分朴素自然。但在郭信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韵味。毕竟对于正值这样好年纪的小娘来说,举止间那股年轻所特有的活力与热情,是任何粗布麻服都无法掩盖的。

    郭信点点头,走到三兄弟身前,感觉三兄弟的个子似乎又窜了些,年纪最大的郭奉超已经勉强长到他胸前了。

    郭信看了看三人手里的书,却没看出是什么书,只好向一旁的玉娘问道:“玉娘在教他们什么?”

    玉娘向郭信投来疑惑的一瞥:“夫子的论语,郭郎看不出么?”

    郭守筠和郭定哥低头嗤嗤笑了起来,郭信脸一红,清清嗓子,从书上找了一句向他们考问:“夫子的这句,女为君子儒,不为小人儒,是何意思?”

    三人都摇摇头,瞪着眼看着他。

    郭信心下顿时有些后悔,他又哪里知道夫子是何意思?但此时为了面子,也只好强装正经地对三人解释:

    “夫子此句的意思是,小娘宁愿追求君子,也不该将就小人。”

    三人长长的哦了一声,玉娘却瞬间噗嗤笑出声来:“郭郎在胡说些甚么……”

    郭信窘然,好在这时突然有仆人进来通报,说是外面有人求见。郭信问有名贴没有,仆人却答:“没有,来的似乎是个军爷,自称是意哥儿的……兄弟,嘴上很没分寸。”

    郭信一听,立刻知道来的是谁。在门房一见,果然是史德珫。史德珫进入开封府后,也得到了升赏——右监门卫大将军,正巧和郭荣的左监门卫大将军相对。

    史德珫还是那副混世的样子,见着郭信倒热络道:“给意哥儿捎个信,明天大皇子刘承训领头,带咱们这些子弟去赤岗出猎。意哥儿弓马不错,说不定能在那帮鸟人跟前出个风头。”

    郭信一听,当即也十分心动,自己在衙内圈子里的交往本就不多,借这样的机会多露露脸也没什么不好。

第五十三章 两位皇子

    雨歇天霁,是许久不见的好天气。

    郭信收拾了一身劲装,携上弓箭便骑马出府。离开西面的万胜门不久,就在昨天史德珫说好的地方找到了今日随从刘承训出猎的队伍。

    或许是前几天的雨下得太久,阳光显得无比明媚,但又因秋季的清爽而让人丝毫不觉炎热,确实是适合出门的好日子。

    郭信环顾一圈,来的大多都是自己这般年纪的哥儿们,能够跟随皇子出猎,大抵出身也不会普通。不过郭信和他们都不太认识,说到底他的朋友很少,最亲近的还是郑谆和史德珫二人。

    此时刘承训还没来,一伙人都在等候。没一会史德珫也来了,找到郭信,一脸促狭地笑道:“就算意哥儿急着出风头,也不至于来这么早,殿下又不会飞了。”

    郭信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把玩手上的黄桦弓。其实他自己最趁手的是原先那张麻背弓,只是后来送给章承化了。手上这弓劲道弱些,但胜在轻便省力,拿来游猎却是再合适不过。

    史德珫见郭信不理自己,哼了一声,凑近郭信道:“意哥儿听说了么,官家已经在朝上定下要亲征杜重威……”

    郭信果然把弓搁在一边,问道:“军令还没下来,不知官家准备什么时候用兵?”

    “这得看王使相那边啥时候能弄出钱粮……”史德珫顿了一下,“不过官家出征,意哥儿这回也是要跟着去的。”

    郭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史德珫他爹史弘肇是侍卫司主官,名义上相当于整个侍卫亲军名义上的总指挥,关于禁军调动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郭信又问:“史郎这回有机会上阵?”

    史德珫却摇摇头,一脸郁闷:“我跟你家荣哥不一样,手下没两个卒子,天天还得去宫城上值当差。那右监门卫大将军听着好听,说到底就是个看大门的,裆里早快闲出个鸟来,这不今天才有空借殿下的名头出来遛鸟……”

    二人正说着,突然见着远处一群人策马而来。郭信没见过刘承训,但看这阵仗,也就知道中间领头的那人就是刘承训了。

    刘承训被一大群人簇拥着,郭信看见宋偓和李业都在其中,其他一些郭信都不认识,只有刘承训身边的一个年轻小郎很眼熟……不是因为在哪里见过,而是因为和身边的刘承训长得实在太像!不过刘承训应该还不到三十岁,旁边的小郎怎么看也有十七八了,显然二人是兄弟。

    郭信很早就已知道,刘知远总共有三个儿子,除去长子刘承训外,还有次子刘承祐、幼子刘承勋,还有从兄弟刘崇那里过继来的养子刘赟。不过刘赟不在开封府,刘承勋听说是个整日大门不出的病秧子,显然此处跟在刘承训身边的那年轻人就是刘知远次子刘承祐了。

    郭信一直没忘,历史上杀了自己全家的就是刘知远死后的后汉第二任皇帝,至于是眼前两位皇子中的哪一个,他却不是那么清楚……

    刘承训一群人在郭信等人的面前停了下来,等候的人们也纷纷下马见礼。郭信从心底里对刘家一家没有好感,但也不得不装出恭敬的样子下马跟着众人一块对马上的刘承训行礼。

    刘承训只在马上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出猎,不为宣示仪仗,只为尽兴一场。”

    刘承训声音洪亮,面目也长得十分方正,鼻阔唇厚,眉毛又粗又长,还可见一些遗传自刘家沙陀人的血统,按此时的审美眼光来看应该算是不错的面相。一旁的刘承祐也差不多,只是嘴唇微薄了些,一双眉头从一开始就拧在一处,看上去似乎是个心事不少的年轻人。

    众人见刘承训没什么架子,也都应了一声后翻身上马,跟着刘承训一同向早已选好的猎场而去。

    猎场就在开封府不远的赤岗。五代时期兵祸频仍,中原百姓不少都为避祸而入蜀或南下,中原虽还不至于千里无鸡鸣的地步,但田野间耕地田舍的规模境况也大不如前,加之今年契丹北来四处‘打草谷’,更使河南数州百姓流离迁转,因而随处可见抛荒的田地。

    人烟稀疏后,随之而来的是草场与疏林取代了原先广阔的农野,亦是成为了大小野兽生息的乐园。

    赤岗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山边林木稀疏,涓流密布,向来是开封府的贵人们出猎之选。

    郭信随着一行人进入山林间,雨后已过了两日,但山中的土地还未干透,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十分浓郁。郭信觉得这气息是一种新鲜的生气,象征着生命的活力,而他喜欢充满生气与希望的事物。

    猎游是自唐时就传下的习俗,北方子弟对此大多都不陌生。众人聚在一处,先由在场地位最高的刘承训划定了‘猎场’,然后便是分出几队人来,分别作左右的围头、围翼、围肩用以往来赶围,再由刘承训亲率人马在最后作‘围底’。

    郭信听着有趣,问史德珫:“还用分这么细?这么赶,猎物肯定都要被围底的人兜下。”

    史德珫一笑:“郭郎若不满意,跟殿下说说,让咱俩带人做围底?”

    郭信听罢也笑笑不再多言,所谓尽兴一场,原来也不过是让两位皇子尽兴罢了……

    人们简单商议完毕,很快就分出队来。郭信扫了一眼,估计从围头到围肩是依次驱赶的顺序,最终左右合围出一个大圈,再慢慢将范围缩小,其中的猎物便无法逃脱——围头是最累的,自然由随行的亲兵侍卫们构成,能有所收获的是围底和靠后的围肩。

    史德珫和郭信算是有背景的衙内,分别分到了左右围肩的队伍,郭信这队还有个熟人——驸马都尉宋偓。

    “郭二郎,又见面了!”宋偓也看见了郭信,很熟络地跟他招呼。

    郭信心里暗想:彼此才见过两面,宋偓倒是对自己很感兴趣,每次都主动向自己示好。于是他也善意地对这位半个刘家人报以回礼。

    围猎很快开始,众马奔驰起来,郭信却有意落在马队的边缘——郭威给刘知远打工,自己凭啥还要给那刘家子弟打工?

第五十四章 射虎

    郭信想到今日不过是两位皇子取乐的一场游戏,已经失去了随众人行猎的兴趣,中途找了机会便脱出队伍。

    远处人马攒动,惊起林间大片的飞鸟,郭信则独自骑马漫步在稀疏的林间。秋日已至,林叶已然开始泛黄,但仍一簇一簇的依附在枝头,风一吹过便簌簌作响。

    郭信深吸一口气,行猎队伍杂乱的呼声已经远去,阳光正穿过头顶的枝叶斜斜地打照下来,不知名的鸟儿时而躲藏在高处唧啾鸣叫两声,却更让此处显得宁静而和谐。

    就在这时,远处的灌木抖动了两下——显然是有什么活物。

    郭信来了精神,轻轻抚了马颈,马便顺从地停了下来。他慢慢将弓摸了出来,将弓弦仔细上好,刚掏出一支箭来,那处灌木又动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道灰色的身影朝树上飞了过去,原来只是一只松鼠。

    郭信笑了笑,拉弦的手松了下来。

    郭信在林间又逛了半晌,除去打了几只野兔外就再没看见其他的什么动物,不过他已经意不在此,倒也觉得无甚所谓。

    日头升上正午,郭信盘算行猎的队伍应该快到歇息用食的时候了,便寻了方向朝先前说好集结的山北而去,准备和众人汇合。

    正当他穿经过一条溪流,停下供马饮水时,溪流的上游突然传来一声啼叫。

    啼叫声尖长而短促,显然不是马的声音。而很快另外一处方向也响起一声啼鸣。二者间像是在彼此呼应,一来一往的鸣了数声,似乎离郭信很近。

    郭信没有狩猎的经验,但感受到风从脸上拂过,知道自己正处在下风下水的当口,应该算是不错的位置。

    郭信动了心思,将马拴在树上,摘了弓独自向上游摸去。溪水潺潺,溪边长满青苔的地面十分湿滑,好在有树木为郭信搭手,让他可以放轻步子慢慢靠近啼声的来源。

    不多时,郭信便寻见了那两声的主人。两只暗褐色的鹿正亲昵地依偎在一起,郭信想到此时正是初秋,刚才那几声啼鸣应该正是眼前两只野物发情求爱的声音。

    郭信躲在暗处观察了片刻,又觉得那两只野物与他印象中的鹿不太一样,因为二者都没长角,且体型都十分娇小。

    两只鹿距郭信不过二、三十步,这么短的距离他有信心不失手。但一箭射中,另一只肯定会被惊跑,若是自己射出一箭后再接上一箭……郭信微微摇头,甩去脑中不切实际的念头,人若太贪心就容易一无所得。

    正当此时,两只鹿依傍着走去了那溪边,俯身低头去喝水,却正好将侧面的身子完全暴露给了郭信。时间、位置都是极好,郭信不敢多作犹豫,当即将一支箭挽在弓上,目光在两只目标间扫了一眼,很快就盯住了左边稍大的那只公鹿。

    抬弓,拉弦,瞄准。“啪”地一声,箭矢带着疾风穿出树林,一息之间就直入那公鹿长满斑点的腹部,另一旁的雌鹿果然惊叫一声便窜进了林间不见踪影。

    公鹿却未如郭信料想般当场倒地,反而一跃跳出好远。正当郭信大感意外,准备搭箭再射时,就见那鹿四腿剧烈打颤,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

    郭信走进自己的猎物,地上的公鹿双目圆瞪,鼻子微微耸动,正嗤嗤地喘着粗气,还未完全丧失生息。但腹下的血已经流了一摊,显然被郭信射中了致命的位置。

    仿佛意识到了郭信靠近,公鹿的耳朵动了动,鹿头努力向上伸,前蹄也扑腾着想要支起身来,但前胸刚刚离地就再次重重地倒了下去。

    郭信掏出章承化送给自己的那柄短刃,上前用膝顶住公鹿的身子,用锋利的一刃迅速在鹿颈间横着划过一刀,燥热而带有腥气的血液便瞬间汩汩而出,将身下石滩上的青苔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这年头人命都是草芥,何况一只畜牲的命。

    郭信拖着死去的公鹿回到马前,费了一番功夫将鹿驼在马背上,牵马接着向北山走去。过了一会,他就听见前面传来人马的喧闹声,心想:不知众人一上午猎获几何,起码自己今天不算一无所获。

    然而喧闹声越来越清晰,郭信听着却不太对劲,似乎不是人们在为收获而欢快,而是带有急切与焦躁的喊叫。

    郭信心下好奇,脚下加快了步子,爬上一座坡地,接着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震耳的吼叫。

    有虎!

    郭信刚反应过来,就见远处的小路上,一条黑黄相间,体型巨大的大虎,正被一群人追赶而来。那虎气势逼人,腾跃之间极为矫健,让郭信脑中不禁闪过虎虎生风这个词来。

    然而还没等他细细观察,那虎就突然离了小路,反而朝郭信这边的山坡奔来。郭信连忙摘出弓来戒备,身旁的马却不安地嘶鸣一声,趁着郭信伸手拿箭,当即驮鹿狂奔而去。

    郭信咒骂一声,马的嘶鸣暴露了他的位置,那虎果然转头直往他这处奔来。

    “郭郎快跑!”耳边传来宋偓的声音,追虎的人们显然也发现了坡上的郭信。

    但郭信这时却根本不敢拔腿就跑,他跑得再快能跑过虎?眼下身上只有一把短刃,不过就算有趁手的家伙他也没信心近身打虎……他虽然也是二郎,却不姓武。

    郭信深吸一口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手上的弓中。

    张弓搭箭,飞快的一箭射去,正射中老虎的一足,却仿佛没什么用,老虎依然飞快地迎坡而上。

    这时身后追逐的人们也都纷纷弯弓射箭,却没几支射正,侥幸几支射中了虎背对大虎来说也根本不痛不痒。

    人虎之间只剩下了数十步之远,郭信甚至已经依稀能看见大虎额头上黑色的花纹了,远处的人们则开始大呼小叫,徒劳地试图吸引老虎的注意力。

    郭信深吸一口气,再次搭箭,但视线中不论虎头还是虎身,似乎都无懈可击,任何一箭也无法扭转境地……

    郭信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咬紧牙关,望着腾跃逼来的老虎,眼睛突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郭信手上青筋显现,几乎将弦拉满,却迟迟不发,直到那虎与自己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箭矢瞬间伴随着破空声脱弦而去,满载着生的希望,如一道犀利的闪电,竟飕地直直贯入虎目之中!

第五十五章 好一个郭二郎

    郭信的箭已半支没入老虎右目之中,随着老虎的动作而在空中来回晃荡。

    但那虎却仍未毙命,一声巨吼,失去一目的老虎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动力,剧烈的痛苦令其不择方向地原地腾转。

    坡下的人看不清郭信的一箭,只见老虎奔至坡间突然停下打转,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郭信深深地吁了口气,不知是因心中的紧张还是刚才拉弓过猛,整条右臂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坡下的众人此时也都不明所以地追了上来,将虎远远地围作一圈。但慑于老虎可怖的声势,皆逡巡不敢上前,只得隔空乱射一通。

    老虎皮肉虽厚,也耐不住一群人当靶子一般齐射,很快便倒地不起,口中仍在低吼不停。直到又有几个侍卫谨慎地摸上前用刀剖了虎腹,才算将虎彻底毙命。

    这时才有人发现了虎目上的箭羽,惊讶道:“此箭是何人所射!”

    郭信看着众人收了尾,抽离的力气渐渐恢复过来,这才登上一块青石,举弓高喊:“射虎者郭信!”

    众人闻声沸然,皆举目望向郭信。

    人群之中的刘承训更是十分激动,大声朝郭信招手:“射虎郎可来一见?”

    郭信收了弓,走到刘承训马前抱拳:“见过殿下,末将郭信,侥幸射虎一目。”

    这时刘承训身边的宋偓笑着为刘承训介绍:“他便是郭枢密家的二郎。”

    刘承训在马上又是一声喝彩:“好一个郭二郎!”

    说罢刘承训环顾四周,指着郭信对众人道:“今日出猎,所获皆在其次,最幸乃是见识了咱军中有如此儿郎。此子有射虎之勇,日后必为我家栋梁。”

    随从的众人也跟着逢迎起来:“识人之明无过殿下”“恭喜殿下收得勇将”……

    见众人把死虎丢在一边,目光都齐聚在自己身上,郭信暗自激动得意的同时,也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我可不是你家栋梁。

    刘承训抬手止住七嘴八舌的众人,招手示意郭信来到马前,十分亲切地道:“郭枢密为国家重臣,你家兄长亦与我交好,今日一见二郎,方知郭家一家皆非庸辈也。”

    说着刘承训竟翻身下马,身后的一众人自然也没法继续在马背上待着,都跟着一同下马。

    刘承训又上前直接拉住郭信的手:“二郎勇武诚心令我赞服,不知何物赏得?”

    感受到刘承训双手的温度与双眼迸发的炙热目光,郭信的内心十分复杂。情况怎么演变成这样?刘承训这番说辞动作,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拉拢自己……这让他根本没法回绝,面对上位者的有意施恩,拒绝永远是最愚蠢的选择。

    郭信借着抱拳的动作抽出手来:“末将不敢居其功。”

    刘承训:“二郎莫不是怕我没甚好东西赏你?”

    郭信知道此时继续谦让就显得做作虚伪了,于是不卑不亢地回道:“刚才坐骑为虎所惊不知去向,敢请殿下赐末将一马,好叫末将不用走路回去。”

    人群附和地一阵哄笑,刘承训也当即挥手道:“好说!我所骑此马乃是去岁于阗国主入贡而来,号叫八宝麒麟,温驯至极。也就是二郎,换作他人我可舍不得。”

    说着刘承训便叫侍卫将自己坐骑牵来,郭信一见,那马黑体白斑,神骏非常,即使他不懂相马,却也看得出那马着实不是凡物。

    宋偓连忙在一旁提醒:“二郎还不谢过殿下?”

    郭信回过神来,拉过缰绳郑重地朝刘承训抱拳:“殿下厚恩,末将无以为报。”

    郭信这话实际倒不是谦虚,他确实没想报答什么,这点恩惠还不至于让他对刘承训感恩戴德。即使眼前的刘承训温厚近人,此时也完全没有对自家动手的理由,但郭信清楚自己和刘家没有半分和解的可能……刘知远早崩,朝臣弄权,这些都是郭信无力改变的未来,两家之间也早已注定了你死我活的结局。

    刘承训很快叫众人升火,准备就地用食后返回开封府。

    郭信牵着他的‘八宝麒麟’正欲找个僻静之处,刘承训又叫他入帐同食。刘承训身为皇子,郭信自然无法推脱,只好在刘承训的圈子里坐下。

    没过一会,其他几支队伍也都各自带着收获回来。最晚回来的是二皇子刘承祐,以及李业、史德珫所在的右围肩队。

    刘承祐带着李业,也向刘承训这边走来。史德珫看见郭信,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蹭着郭信坐下,悄声道:“意哥儿咋坐这了?”

    “托史郎吉言,出了个风头。”

    “啥子风头?”

    郭信摇摇头:“一会你就知道。”

    他此时注意的是刚在刘承训身边坐下的李业和刘承祐,两人有说有笑,显然走得很近。人以类聚,让郭信不禁猜测,能和李业那种人交往甚密,那刘承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又忍不住看向刘承训,刘家人真是一人一个样。

    这时刘承训向刘承祐问道:“承祐可有猎获?”

    见只刘承祐对刘承训微微抱拳:“回兄长的话,只猎了头香獐子,麝香回宫可以献给母亲。

    刘承训:“承祐有心了。”

    李业也凑话道:“姐姐得知两位殿下心意,指不定多高兴呢,”说着拍拍手:“带上来!”

    外面的两个亲卫很快便拖来一只猎物,郭信看见那猎物却眼睛一跳:这不就是自己先前猎的那只鹿?连箭伤的位置都没变,显然错不了。

    但郭信此时显然没法拆穿刘承祐与李业,再者鹿身上的箭已经被故意拔去,也没法证明是自己打的。他只好在心中暗自好笑:怪自己不识货,若知道是什么香獐,不然该先取了那麝香再说。

    刘承训哈哈一笑:“看来我家的二郎弓马也有所长进,不过要说今日弓马的头筹,还是要看郭家二郎。这郭二郎有射虎的本事,承祐却是万万不及的。”

    刘承祐轻笑一声,似乎对郭信抢过自己风头十分不满。

    而在场的众人再次将目光向郭信投射过来,郭信只好起身抱拳行过一圈当做见礼。他尤其注意着李业的神色,见其脸上闪现着惊诧与愠怒,心里只觉得十分畅快。

    宋偓出言道:“听闻先汉有飞将军李广射虎的典故,郭二郎今日亲射猛虎,日后岂非当得本朝飞将军?”

    众人见郭信连受刘承训与宋偓褒扬,也皆出口称赞,史德珫更是用胳膊肘戳郭信:“郭郎忒不厚道,这等好事怎也不叫上我。”

    就在这时,在座的刘承祐却突然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声音:“常听闻李广难封,不知郭二郎日后怎样。”

    “承祐不得无礼。”刘承训低声训道。

    郭信看着刘承祐与李业交头接耳的模样,眼中寒光一闪,日后杀尽自己全家的,大抵就是此人了。

第五十六章 旺子

    自郭信随刘承训出猎回来后,市井中便渐渐流传开一则射虎郎的传闻,街头巷尾都在传言郭枢密使家中有个二郎,有射虎之勇,一箭中虎目,二箭中虎眉,三箭中虎口……

    传言说的夸张,郭信也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种事也就图个稀奇,过阵子便会淡化在人们的日常琐碎中。

    然而比郭信想象的更快,还不消几日功夫,另一出更重要的消息便点燃了大街小巷,直接将有关他的传奇淹没在街头巷尾之中——官家刘知远加封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李涛四相主持政务,并同时准备亲征魏州。

    杜重威据魏州不听新朝号令,无疑是眼下中原最为瞩目的一件事。

    郭信从郭威那里比外间更早得知刘知远亲征魏州的打算,对刘知远执意亲征的原因也有所了解。

    那杜重威既是从前朝起就与刘知远不和的对头,又是最终遭至石家亡国的关键祸首,更是数十年权势不落的一镇强藩。因此不论出于朝廷在与契丹战略上的谋划,还是出自政治意义上的考量,作为刘家入主中原后真正意义上的头一仗,魏州的战事显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倘若眼下新朝大军连一座孤城都摆不平,何谈让刚刚表面依附的各地方镇尊从新朝号令?

    官家一声令下,军中也忙碌起来。

    郭信骑上刘承训送他的新马,带上郭朴准备去军营点卯。虽然郭信已经算是小有‘名头’,但毕竟识得八宝麒麟的不多,认识他的人就更少了。

    郭信已升作禁军指挥使,但如今仍只有郭朴一个亲兵进出跟随,倒不是郭信低调,而是因为府上还有个远比他的身份高到不知何处的郭威罢了。

    郭朴换掉了郭寿那身不合身材的旧甲,又经过战阵的历练,看上去已经成熟了不少。

    “给意哥儿说个事,我昨天专门去东市找那些会相马的打听了,都说这八宝麒麟能兴旺子嗣哩。”

    郭信闻言低头看了看胯下的坐骑,刘承训说这马叫八宝麒麟,不过他却看不出门道来,本以为是得名于黑马身上的白斑,但数来数去也没有八块……莫非叫八宝是因日后能生出八个娃娃来?

    郭朴还在一旁说得起劲:“老人说天上麒麟儿,地下状元郎……不过这句为意哥儿得改一改,状元郎没甚卵用,射虎郎听着才够威风。”

    二人穿过内城,看见城内汴河的河道上竟然无一舟船行驶,运河呈现出少有的平静,即便还有几艘木棚船,也只是三三两两闲适地停泊在边上。

    郭信看着好奇:“怎么回事?”

    太原府换做了开封府,郭朴却依旧对坊间传言了如指掌:“据说是为大军调粮,北面的河道都被官府的人占了,不让商船堵塞河路。”

    郭信点点头,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这事他也有所耳闻,新朝初建,朝廷府库钱粮两缺,几位宰相的施政堪称粗暴,掌握新朝财权的三司使‘计相’王章干脆在朝中‘取消一切不急之务,省去花费以奉军需’。

    这么干的好处显而易见,朝廷的收支用度得以勉强平衡,军中武夫们也得到了改朝换代的好处——只是会让商民百姓忍受重税之苦,但这显然不在苏逢吉等人的关心考虑之中。

    到了军中,郭信叫郭朴去营房,自己则先去奉国军签押。他已不再是第一回从军时的懵懂,知道军中上下行令的一应流程,先和隶属王进的几个指挥碰头,再和大伙一同去解晖处听令。

    结果到了签押房,众将就将郭信围了起来:“听说郭将军前阵子三箭射得了猛虎?”

    “这还能有假?皇子殿下还亲口言说郭将军日后必为栋梁嘞。”

    众将夸赞贺喜声不绝,郭信自然也是笑着一一纳过。这年头崇尚勇武,射虎为他捞了一把声望,倒算是意外收获。

    不大一会,一行人到了兵房,却得知解晖已经去了宫中面见官家,只好由奉国左厢都虞侯王进代为宣旨。

    王进比解晖更像武夫,办事比较干脆,连旨意上面那些文绉绉的话也不念了,直接叫众人修整几日,到二十九日,即月底时随官家车驾开拔上路。在场的都是武夫,没人指摘王进的不敬,不过以此时的风气,估计就算刘知远在场,多半也是不以为意。

    一行人领命出了兵房,王进独留下郭信。

    二人前后走进一间公房,王进先是说了一番客套话,才渐渐进入正题:“我与郭郎有缘,这仗还能一起打。”

    郭信笑着抱拳:“王都使栽培之恩,末将不会忘记。”

    王进对郭信的态度十分高兴,摸着胡子道:“这仗官家出动的人不少,光我所知就有咱奉国、护圣、小底、广锐好几军兵马,想来那魏州不甚好打。”

    郭信:“贼子据城固守,但官家御驾亲征,众军必然齐心破贼。”

    王进神色却似乎有些拘谨:“不过我留郭郎,倒不是为了这事。”

    郭信不吭声,看样子王进是有事相求,于是淡定地等着王进继续说下去。虽然王进仍比他官大一级,但以郭家的背景,郭威在刘知远面前随口一提就能升他姑兄做都指挥使,他没必要在王进面前谨小慎微。

    王进好似在肚中酝酿话语,一阵短暂的冷场后才终于开口道:“我是个粗人,没甚拐弯抹角的花花肠子,跟郭郎直说罢!”

    “愿闻其详。”

    王进:“……朝廷三司使,前阵子刚封的王章王太傅,郭郎应该知道?”

    郭信听着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自己二人出征打仗,跟王章扯得上什么关系?难不成是王章被王进得罪了,不给奉国军调粮,王进请自己让郭威在中斡旋?

    等郭信颔首致意,王进接着吞吞吐吐道:“不瞒郭郎,王太傅跟我算是沾点远亲,前几日我去拜会时,听闻郭郎现在在我麾下,王太傅十分赞赏郭郎射虎之勇……王太傅膝下正巧有一女养在闺中,托我先来跟郭郎通个气,回头再跟郭枢密言及此事……”

    郭信不愚笨,见王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用屁股想都能想到王章是看中了自己,想收自己为婿。这时他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郭朴的话来,那八宝麒麟真能旺子?

    但郭信对此没啥兴趣,虽说王章位高权重,但一来他屋内已经有了玉娘,二来他也不愿让自家和朝中的这些大人物纠葛关联太多,不然等刘知远死了,到时自家权位比历史上更重,谁敢说刘家子不会提前降下屠刀?

    与其冒这样的风险,郭信宁愿多些时间做足准备。

    于是郭信假装犹豫了一番,便用一种暧昧的态度道:“太傅与都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眼下军务缠身,不好顾及私事。母亲有意我与兄长早日结亲,不过家中兄长还尚未婚娶……”

    王进先是愣了愣,也搓手道:“也好,此事不急一时,还需长久计议。”

第五十七章 鱼袋

    从王进那里出来,郭信又在军汉们面前露了个脸,向军汉们说了些出征前无关痛痒的话。

    军中的反应已经没有在太原府得知出征时的那么兴高采烈,因为这仗不是为了争夺中原,就算打下魏州也只是稳固新朝的权威与地盘,对普通将士来说并没什么好处。军汉们对此向来看得明白。

    好在此时打仗已经是家常便饭,哪年消停无战了反而不正常。

    郭信向部下宣布了出征日期,将出征的琐事安排交给副将章承化,便又没什么事了。对于郭信来说,他只是刚刚进入中层的武将,这仗怎么打还轮不到他说话,下面的细节也不必他来事必躬亲,本职就是带好自己五百来号人听命行事罢了。

    郭信心想:下面的人劳力,上面的人劳心,像自己这样不上不下的人最是清闲。

    郭信回到家,在进内院时碰见了大嫂刘氏。

    开封的郭府比太原的旧宅大很多,郭荣与刘氏也重新搬进了郭府,不过是住在稍偏一些的院子里,寻常并不容易碰见。

    刘氏依旧抱着郭谊,似乎刚从张氏那里出来,见到郭信,笑着跟他招呼:“听荣哥说,最近二郎要随官家出征?”

    郭信点头道:“大哥说的对,官家要去河北征讨不臣,我也在随军之列。”

    刘氏笑着说:“意哥儿顾家,快出征的日子还有空往家跑,不像你大哥,一有战事就像是要赖在营里似的,整月都不见人影。”

    郭信看出刘氏笑容里夹带的失落,好言道:“大哥也是一心于公。”

    刘氏微微叹了口气:“意哥儿说的我也明白,你们儿郎心里头装的都是大事,自然没空顾得上我们妇人。”

    说着刘氏回过神来,自觉有些失言:“我说多了,二郎别往心上去。”

    郭信识趣地转开话题:“大嫂刚从母亲那儿出来?”

    刘氏点头,还要说什么,襁褓中的幼儿却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在刘氏的怀中哭闹起来。

    郭谊才刚满一岁,还不会走路,却在刘氏怀中不停挥手蹬腿。

    郭信开了个玩笑:“这孩子四肢有力,以后肯定跟荣哥一样勇武。”

    刘氏安抚着怀内的幼儿,像是自嘲一般:“我倒希望他长大后,世道能太平些,不用和他爹一样上阵杀敌哩。”

    郭信辞别刘氏,便转身向自己的厢院去。刘氏的话提醒了他,对于此时的妇人来说,和自家男人相关的事占据着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玉娘正坐在窗前刺绣,突然感到眼前的阳光一暗,目光移起,却见到一个身影兀然立在自己身前,不禁惊呼出声。

    等她抬头再细看时,才发现来人是郭信,嗔他道:“郭郎进门怎不吭声?吓到妾身了。”

    郭信:“我见玉娘这么认真,没忍心打搅。玉娘在做什么?”

    玉娘把针线收好,将手里刺绣的物件递给郭信看:“郭郎最近就要出征,我为郭郎做了个鱼袋,不过上头的字还没想好刺什么……郭郎有主意么?”

    鱼袋原本是指用来装官员身份鱼符的小袋,不过后来流行开来,寻常百姓也会挂在腰间当做佩囊使用,类似于后来的荷包。

    郭信接过鱼袋,拿在手上把玩了一番,又递回给玉娘:“玉娘要是不知道刺什么,不如就刺个‘玉’字。”

    玉娘闻言双颊微红,郭信的嘴里时常会说些令她充满羞意的话,这些话总是不经意间从郭信的嘴里脱口而出,若非她知道郭信的为人,肯定会以为他是什么浪荡子弟。可也正是这样的郭信,让她总是忍不住去猜测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郭信见玉娘直盯盯地看着他的脸,不明所以地道:“我说错了话?”

    玉娘微微摇头,重新将针线拿了起来。

    郭信坐在一旁,看着针线随着玉娘手上的动作上下飞动,而小娘脸上的神色亦是十分认真,像是在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

    都说男人认真时最有魅力,不过现在郭信看来,这话也同样适用于女人身上。

    ……

    转眼就到了月底,郭信在开封府才刚待了一个月多一点,就又要离开刚安顿下来的新家出门打仗。

    一场战争会造成很多后果,改变很多事物,小到一座城池的兴废,大到一个王朝的存亡……具体到人身上,也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因而郭信对出征从未产生过抱怨的心态,毕竟能够参与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在主动改变自己的命运。

    刘知远决意亲讨杜重威,亲点了禁军三万余人随同出征,届时加上魏州城下高行周与慕容彦超的兵马,到时总共会在魏州城下集结六七万大军。因为魏州城下已经有了汉军大营,故而开封府开出的大军不用再分三军,而是并作一道行进,只待早日到魏州城下。

    九月底,刘知远御驾亲征的大军便从北城出发。北城有四道城门,主力奉国两厢、护圣右厢跟着刘知远与随同官员的仪仗从陈桥门出开封府。

    郭信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自己部下开营出城。他在马背上放眼望去,前前后后都是奉国军的将士,因为奉国军被填补作禁军步军主力的缘故,士卒大多都甲胄齐全,看上去军容不错,终于有了点威武之师的样子。

    这算是新朝头一次从开封府开出去打仗,城里的百姓们不少都前来围观,不过也仅仅是围观,没有什么箪食壶浆送子从军的场面。不过也有一些百姓不时叫喊着名字过来打乱了行军的队伍——那是军中士卒的家眷。

    郭信没管渐渐有些散乱的队伍,任凭那些士卒和家人作最后的告别。他没那么不近人情,毕竟战事一起,谁敢确定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

    郭信甚至隐隐有些羡慕那些有家人相送的士卒。但他想想也就释然了,毕竟以自家的身份地位,郭威和张氏等人都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何况比起那些需要冲锋陷阵的士卒,自己显然更容易回来与家人们相见。

    郭信想了想,从腰间解下玉娘为他绣的鱼袋。鱼袋用精细的丝绸织造,上面用金线在角落里刺了一个玉字。那玉字刺的极小,像是不敢大方示人一般。郭信想象着玉娘羞红了脸,一针一线刺字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

    旁边的郭朴发现了他的笑,问道:“意哥儿在笑啥?”

    郭信收起鱼袋,强装正色道:“我在笑那杜重威不识时务,螳臂当车。”

    郭朴:“是嘞,到时意哥儿再夺一个先登之功,岂不是能升都指挥使?”

    郭信闻言在马上若有所思,他可不会再像代州时那样亲身冒险登城了……可若如此,有没有别的法子破城得功?

第五十八章 南归

    十月初三,大军刚行至时卫州时,上面突然下令各部人马停了下来。众军不明所以,直到前头传来消息,说是先前被契丹人掳去的冯道等几位宰相及十数位晋朝旧臣,趁镇州汉人与契丹人内讧之机,从北面逃回南归,祈求面见官家以归顺新朝。

    魏州已被高行周与慕容彦超率军围困,因此汉军并不着急赶路。刘知远得知冯道等人前来归顺觐见,当即下令全军驻留卫州,当日接见一干降臣,随后又亲封南归的冯道为太师,李崧为太子太傅,和凝为太子太保。

    郭信虽不熟悉此时的名臣悍将,不过冯道的名头却是他也听过的。这位就连前任契丹主耶律德光都尊敬有加的老头,且不论对其褒贬如何,单论其人历经数朝而不倒的经历,确实是一位令人称奇的人物。

    眼看刘知远亦要封冯道为太师,显然日后冯道在新朝也不会混得太差。这让郭信不禁好奇,那冯道究竟有什么能耐?不过以他此时的身份还无缘与那位刚从虎口脱险的冯太师见上一面。

    大军在卫州停留了三日,南归来投的一众前朝臣子皆得了刘知远封赏,便继续往开封府而去,汉军也随刘知远的仪仗重新踏上前往魏州的行程。

    十七日,刘知远率禁军抵达魏州城下。

    刘知远决议亲征魏州,起因是魏州行营高行周、慕容彦超二帅不和。慕容彦超先前数度上疏攻讦高行周与杜重威有连姻之亲,因此兵临城下惜贼不攻。而似乎是为了向刘知远表明自己绝无因此意,高行周在朝廷禁军进驻城下大营的第二天,就令部下强攻魏州城。

    禁军不用参与此次攻城,大多都在营寨的垒栅边上远远观望高行周的人马攻城。郭信此时也和众人一起隔着远处的战火。

    矗立的魏州城上空浓烟滚滚,火箭飞矢在城上城下飞窜,在空旷的天空中犹如锤打铁器时爆裂而出的大团火星。城下亦是四处硝烟,无数道火焰冲天而起,俱是攻城军队被守军引燃的攻城器具。高行周等人在之前已经制造了大量的冲车、楼车等器械用以攻城,此时却似乎出的太早——远处魏州城边数丈宽的护城河只填了几段,许多器械一时都被隔在水道外无法施展。

    魏州的护城河所引之水来自于紧邻城东的永济渠,因而很难隔断,汉军亦不敢阻塞河道——眼下正是秋雨绵绵的日子。

    远处攻城的场面异常惨烈,让郭信想起了自己数月前在代州攻城的情景。不同的是,在巍峨的魏州城面前,代州小的简直像一座街坊,而参与攻城的人马数量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魏州城下杀声震天,郭信看着直皱眉头。以这种法子攻城,即便最后攻下,又该损失多少儿郎?郭信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能把杀人当做割草的乱世武夫,心中多少还存留着对生命的尊重,但他也知道,越是混乱的世道人就越无活着的尊严。何况蚁附攻城虽惨,却也只是一时,远远好过无数生民在饥寒冻馁中死去。且若是能在这样恶劣的战阵中侥幸活下,或是再有幸取得些许战功,也许就有彻底改换命运的机会与可能。

    一片绝望中仍有许多微茫的希望存在,也许才是许多人愿意舍命为之一搏的原因。

    激烈的战事持续了昼日,总算在临近黄昏时迎来结束。汉军大帐鸣金收兵,攻城大军在城下抛下无数具僵卧的尸体后,很快便如一片潮水般退回了营中。

    第二天魏州城外便不再上演昨日的景象了,倒并非上面的将帅们也觉得强攻过于惨烈,而是因为秋雨来了。

    伴随着一场场秋雨,天气也渐渐开始转冷。郭信待在毡帐里,斜坐榻上捧一本书看。帐外雨声淅沥,帐顶被雨珠砸中发出细密的砰砰声,显示出外面的雨势绵长,却正好是适合看书的好时光。不过他看的不是论语之类正经的经学之书,而是一本叫《续齐谐记》的杂书。

    郭信以前没听过这书,偶尔碰见读起却觉得有趣,书里记载了许多奇怪的故事,在郭信看来自然比满篇之乎者也的文章更适合消遣时间。他正看到其中一则奇事,讲的是东晋时的桓玄作乱篡位后,有一对鼓槌幻化作两个小儿,在桓玄面前做不祥之歌,后来桓玄果然兵败与童谣暗合。

    这让他想到了缩在魏州城里的杜重威,杜重威又何尝不是与桓玄一样,走出了作乱的那一步,恐怕到最后也难以逃脱败亡的命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小儿提醒他。

    这时,郭朴从外面掀开帐帘钻了进来。

    “意哥儿在看啥?”郭朴一边问,一边脱下身上的披子,抖去上面的雨水。

    郭信没回他,只是问道:“外边情况如何?”

    郭朴:“东城那边的大营入水了……听说是永济大渠涨得太猛,官家也搬去了高太傅的营里。”

    “哦?”郭信闻言坐起身来,稍稍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他微微一想,就接着道:“官家这是打算采用高行周围城的法子了。”

    郭朴将披子搭在一边的架上,疑惑地看向郭信:“意哥儿咋知道?”

    环绕着魏州城,西面和南面分别是慕容彦超与高行周的大营,刘知远与禁军则扎在东北两城外,不过没想到秋雨说来就来,东边挨着永济渠显然不再适合大军安营。郭信意外的也正在于此,刘知远要换个营盘,却不去找自己最亲近的兄弟慕容彦超,反而选了归顺不过几月的高行周?

    刘知远这样干,透露出的信息已经十分明确。

    郭信笑着为郭朴解释了一通,郭朴当即拜服:“还是意哥儿见识多。不过官家困城不打倒是好事,咱只用在营里缩着就成,吃官家的粮,军中人多还热闹些。”

    郭信却又微微摇头:“这事也不好说,那慕容彦超毕竟和官家有深情厚恩,城里的杜重威跟官家又是数十年的仇隙,这回更是趁着咱立国不稳就冒出来反叛,官家必然恨不得早日除了杜重威,杜重威那厮估计不到最后一刻也会一直死守下去……只是就算官家有耐心等下去,数万大军在外,每日食粮耗费无尽,朝廷也等不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907/ 第一时间欣赏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作者:贪看飞花所写的《十国行周》为转载作品,十国行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十国行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十国行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十国行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十国行周介绍:
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一切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结局?(书友群:672194685)十国行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