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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酒香     剑归行txt下载     剑归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二章 背生反骨的少镖头

    七剑门门下弟子分七阁,其中有不少弟子在学成之后辞别师长回到家中,七剑门是六派之首,门下弟子虽不多,但也绝对不少,也有一些弟子在学成之后依旧选择留在七剑门,挂一个执事长老的头衔,就在季江南入七剑门之前,门主江乘月的明剑阁一脉,明剑阁的弟子不少,但门主的入室弟子只有四个,除了暂定的下任门主木华生以外,还有三名弟子,江乘月成为门主之前,向来是个逍遥人物,好游历好风雅好自在,他教出来的弟子,性格大抵与他相近,木华生留在七剑门,另外两人就离开七剑门在外游历,已经近十年未归,对于这三人,季江南也只是偶有听说,至于见就更没见过了。

    不想在这里见到一个。药王谷辨别弟子身份用的是腰牌,七剑门七阁弟子辨别身份用的信物却各不相同,凌剑阁的信物就是一只玉铃铛,当初逃离江州时遗失,明剑阁的信物就是银丝剑穗,剑穗上的结根据弟子等级不同各有差异,非本门弟子很难区分。肖群所出示的剑穗,就是属于明剑阁的门主入室弟子。

    只听说那三位师兄个性独特,至于怎么个独特法谁也说不清楚,就像现在,堂堂七剑门门主入室弟子,在蜀中当一个渔夫,每天起早贪黑勉强糊口,住着破棚子守着院子里的两只芦花鸡也依旧过的乐在其中,着实是一件稀奇事儿。

    肖群住在锦官城外三里外一处小渔村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千百年来沿袭的传统,锦官城虽富裕,蜀锦虽然金贵,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分这一辈杯羹,大部分百姓还是一样,耕田种地,偶尔去锦官城凑凑热闹,买些便宜的糖果糕饼回来,家里的孩子就能高兴好几天。

    肖群所在的村子里基本都是渔民,他们是靠七水河吃饭的一群人,不贫穷,也绝对谈不上富裕。一排低矮的棚房,黄土路边撑着竹竿,晒着一张张散开的渔网,几只走地的芦花鸡慢条斯理的散着步,几个妇人裹着头巾,坐在竹竿边补网,两只大黄狗见有生人来,远远的就开始冲着路口狂吠,几个赤着脚的小孩欢欢喜喜的跑过来,大声道:“栓子叔!”

    肖群笑骂:“今天又不进城,想吃糖找你们爹要去!”

    孩子们失望的唉声叹气,又各自跑去玩了。

    肖群摇头,转头见二人看得起劲,苦笑道:“一群小破孩,我之前会给他们糖吃,吃着吃着就习惯了,一见我就找我要糖吃,乡下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倒是让你们见笑了。”

    季江南摇头:“肖师兄说的哪里话,要说起来,我也是个乡下孩子,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肖群闻言一笑,大步走向一间棚子,推开木门:“家里简陋,将就一下吧!”

    等了一早上的太阳始终没有出现,反而乌沉沉的堆起了云,阴冷阴冷的,看着像要下雨了。外面传来妇人们七嘴八舌喊收衣服的声音,季江南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被风吹得飘摇的篷布,收回目光问道:“师兄此来为何?”

    从季江南上岸到肖群赶来,前后不过几息的时间,他特意在渡口等待,一定有所缘由。

    肖群面色一正,说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在蜀中,门内传消息给我,说你在蜀中有麻烦,让我全力助你,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只知道你会在最近几天从七水入庆安道,但不知道具体是哪天,今早我往顺着七水把最近的几个渡口都走了一趟,又怕漏了你的消息,还好紧赶慢赶,把你拦了下来。”

    季江南眉头一皱:“拦我入锦官城?这是为何?”

    肖群道:“你有所不知,有人在锦官城内等着你,只要你一进城,就会立刻被知晓,我虽不清楚原因为何,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件好事,另外,庆安道的六扇门总捕头殷元柏,与曲师伯有些旧怨,此人心狠手辣,是个极为凶残的人物,锦官城在庆安道是重中之重,殷元柏的官邸就在城中,若要进城,可由我来安排,师父既然给我传信,我就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对此季江南早有心理准备,若这锦官城当真是个平和之地,也不会劳动聂谦大费周章一顿布置,至于这个殷元柏,他倒是有所耳闻,此人算得上六扇门最早的那批人之一,从六扇门成立起就一直任六扇门庆安道总捕头,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至今也已经年近六十,依旧把着这个位置不放,断了不知多少人的后路,在他手底下当差的六扇门捕快,除非调任别处,否则永远也等不到晋升的机会,有他在,谁都别想染指庆安道总捕头这个位置。

    断人前程,向来是一件极为招人恨的事,只是此人一手鹰爪功练得炉火纯青,活到这个岁数,多少也是个宗师境的强者,在三十六道总捕头里也算实力最出挑的一个,听说苏衍曾想把他升任九鹰,但老家伙就是赖着不走,硬是把庆安道的同僚堵得无路可走,若是旁人,照苏衍的性子,坟头草都长得比人高了,但据说当初薛临义推拒总捕头的位置以后,最有资格坐那个位置的其实不是苏衍,那时的苏衍还很年轻,论资历论实力,殷元柏都要盛过他不少,所以本来这个位置应该是殷元柏的,但与薛临义一样,殷元柏同样选择了拒绝,甚至推掉了九鹰的位置,要了老家庆安道总捕头的位置,因此苏衍才得以接过盛京总捕头的位置。

    都说苏衍此人无情无义,铁石心肠,但却在对殷元柏的事情上态度一向很宽容,或许是感念恩情,哪怕殷元柏的行为在六扇门中是大忌,苏衍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象征性的处罚一下,也丝毫没有动殷元柏一丝一毫的意思。

    这么一个连苏衍都要让三分的人物,聂谦居然把季江南推上前台,季江南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一下聂谦真看得起自己?

    聂谦打的什么主意,季江南能猜出个七八分来,年初司徒九因在东陵之变有功,得以兼任江南江淮两道总捕头,这种兼任两道的总捕头少之又少,都是出类拔萃之辈,聂谦与司徒九年纪实力都相当,是个人都想往上爬,说聂谦没有野心那是鬼扯,九鹰之选在即,司徒九已经先一步占了先机,聂谦若是想争这个机会,那就至少要与司徒九维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以聂谦的能力兼任两道并不是难事,但问题是殷元柏一直不肯让路,只要解决了殷元柏,庆安道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江南两道虽富庶,但蜀中物产也不差,掌握了蜀中,才有和司徒九一争的机会。

    季江南略一沉吟,又问道:“你说有人在锦官城内等我,是谁?”

    “四海镖局少镖头,雷霆。”

    季江南惊讶:“四海镖局少镖头?”

    肖群面色也有些意外:“是的,四海镖局总镖头雷鸣年事已高,近些年都在着力培养独子雷霆,可这位少镖头是个风流浪荡子,年纪不大相好却不少,据说这几天迷上了燕来楼的花魁娘子,眠花宿柳是常事,雷鸣年纪大了管不动他,只好看着他胡来,若不是我误打误撞,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私底下却另有一支商队,而这支商队,与远在南域的夔州地下城关系极为密切,雷霆的运作十分谨慎,恐怕就连他父亲,也丝毫没有察觉。”

    季江南奇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四海镖局迟早都是他的,何苦去打商行的主意?”

    肖群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能打探到的只有这些,具体的需要你自己去查证,还有,雷霆的私底下的运作都是一名叫环娘的青楼女子在打理,也就是燕来楼的那个花魁娘子。”

    季江南眉头大皱,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消息,他想知道的,是陆皓尘为何会奔四海镖局而来,明东流口中的起死回生之术和四海镖局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其他,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就算雷霆要背着他老子另起炉灶,那也是他们的家事。

    还是需要他自己去查。

    季江南想起那枚王灿所赠的三角令牌,略一思量,抬头道:“肖师兄,我还是要进城一趟。”

    “好,我帮你安排。”肖群起身道。

    “不,”季江南回绝,目光有些诡谲,“要的就是雷霆主动来找我。”

    雷霆找他干什么?一般来说,找上门来的,要么寻仇,要么就是有事相求,若是可以,倒不妨是个好的突破口,这个背生反骨的少镖头,或许可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

第三十三章 下马威

    锦官城是一座形状不太规则的城,长长的青石板街道宽丈三,青石板被磨得光滑,两侧是两层小楼的房屋,行人拉着驮着货物的驴子,滴滴答答的走过长街,路边多是布庄铺子,鲜艳的蜀锦摆出店门口,摊主热情的吆喝着,不时的抬起头,看看天空头顶乌沉沉的天空。

    这见鬼的天气,可别临入冬了还下场雨。摊主看着房顶开始摇动的布匹,腹诽道。

    蜀中历来多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像个低洼的盆,仰天敞着,把下来的雨尽数不露的收在怀里。雨水落在地上,又变成了一条条河流。

    多雨,气潮,养得玉华山山深林密,蛇虫横行,中有若水,外有沂水,往西南方过去,又是一条斛江。

    丰富的雨水养的蜀中物产丰富,粮产多多。

    但这雨多也不见得是好的,比如说,今年赶织出来的一批蜀锦。

    蜀锦以色彩鲜艳闻名,用的是彩色提花织锦,费工费力,这类织锦见不得潮,否则会影响锦卷的颜色。

    入冬雪落之后,玉华山会封山,眼下就是今年最后一波蜀锦交易,每年时兴的锦缎花样不同,今年要是卖不完,到了明年指不定就卖不上价了。

    摊主细细的盘算了一下店里的存货,叹了口气,耳边突然有人问道:“老板,你这锦缎怎么卖?”

    摊主回神,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他在锦官城许多年了,见过的各色人物不少,眼前的两人虽长相颇为惹眼,一身打扮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但也还算考究,当即眼睛一亮,开始热情的介绍起手上的锦卷。

    别看在锦官城蜀锦都是摆着摊的卖,但随便一匹价格绝对不便宜,蜀锦最金贵的时候寸锦寸金,可不是谁都能买的起。

    “客人你可看好了,这花样可是京城最时兴的样子,看看,这颜色!做身衣裳啊,绝对值当!”摊主眉飞色舞,“在整个锦官城,我这儿的料子都是顶好的!前些日子殷家的小夫人进门,可是点了名要我这儿的!客人你大可放放心心的买,绝对划算!”

    封玲珑看了两眼就没了兴趣,苗家女子皆擅织擅绣,比起这种艳丽的蜀锦,她还是更爱苗家织染多一些。

    季江南闻言目光一动:“可是庆安道六扇门的那位总捕头大人府上?”

    “当然!”摊主自傲的抬起头来,“我这儿的料子!绝对进得起殷大人家的门!”

    “可那位殷大人不是都六十多岁了么?怎么还有夫人进门啊?”封玲珑好奇问道。

    摊主顿时住了口,讪笑低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为什么不能说?”封玲珑越发好奇,继续追问。

    摊主顿时有些尴尬,也没心思卖布了,索性不再开口。

    季江南也没继续追问,拉着封玲珑离开了那个摊位。

    入冬前最后一波热闹必定是要凑一凑的,二人在锦官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封玲珑难得出门,什么都看得新鲜,逛得兴起。

    倒是苦了一直跟在后面的一群人。

    当第四次经过王记布庄时,几个藏在人群中的男子暗暗咬了牙。

    “大哥!那小子绝对已经发现咱们了!尽带着我们到处绕圈,这是在遛着咱们玩!”其中一人恨恨的一拳砸在墙上。

    那一男一女两人极为滑溜,转个弯的功夫就不见了,为此他们还误闯了一家卖女子衣物的店铺,被老板娘拿着扫帚劈头盖脸的打出来,每次都是在跟丢的时候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令人恨得牙痒。

    季江南与封玲珑依旧悠哉悠哉的逛着,势必要把每一个店铺都逛一遍的架势,几人终于忍无可忍,在路口将二人堵住。

    季江南看着眼前面色不善的几人:“有事?”

    领头一人压下火气,拱手道:“在下四海镖局镖头赵扩!我家少镖头想请阁下过府一叙!还请阁下赏光!”

    “请客不应该是主人前来吗?你家少镖头要请我,让他亲自来!”季江南道。

    赵扩眉头一皱:“阁下未免有些张狂了。”

    季江南摇头,拉着封玲珑就要离开,赵扩面色一怒,大喝一声一拳打来!虽然不知道这厮什么来路,值得少镖头如此重视,但凡对方态度好些,他都会礼数周全的请他前去。岂料对方不识抬举!还口出狂言!嚣张至此,简直没把四海镖局看在眼里!

    身后拳风逼近,季江南一把拉开封玲珑,举起手中长剑迎面而来一砸,赵扩匆忙撤身一让,长剑砸空,忽觉膝盖一凉,心呼不妙,抬手去抓季江南的长剑,刚抓到剑身,一道剑光闪过,赵扩腹部一痛,倒飞出去,重重的砸落在青石板上,疼得龇牙咧嘴。

    季江南淡然上前,几人扶着赵扩如临大敌,捡起被赵扩抓走的剑鞘,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转身拉起封玲珑就走。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甚至看都没看倒在地上的赵扩一眼。

    “大哥,怎么办?”看着二人走远,有人问道。

    赵扩彻底冷静了下来,站起身开着走远的二人,沉声道:“怎么办?如实回复少镖头!此人武功不弱,以你我的能耐,根本拿他不住!”

    走出一段,封玲珑问道:“不是说要等雷霆找上门来吗?为什么不去呢?”

    季江南微微一笑:“他既然要找我,自然是探过我的底的,江湖门派划分严密,四海镖局虽在江湖,但镖局不是门派,说到底和奎山城没有多大区别,雷霆拿少镖头的名号来压我,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至少我现在确定了一件事,雷霆有求于我,但又不想对我低头,故而才特意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封玲珑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毛病?求人帮忙还不想低头?”

    “这位少镖头可不好相与,若不是迫于无奈,可能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季江南说道,“我现在倒是有点好奇了。”

    与此同时,锦官城内,明月楼中。

    一名锦衣男子坐在桌旁,另一侧站着低头的赵扩等人。

    “罢了!”男子眉头紧锁,起身走向窗边,眉宇间涌上一股焦躁。

    此番压季江南不住,后面他的局面就会非常被动,这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可那件一日不解决,他在蜀中就日日寝食难安。

    男子袖袍一挥,转身下楼。

第三十四章 雷霆

    距离开汴京入蜀,已近一月,十月的深秋,在前几日骤然开始变冷,雾蒙蒙的天空看着随时会落雨。

    蜀中气候较为潮湿,自变天开始每日清晨都漫着雾,房屋和街道都掩在朦胧的雾里,看不真切。封玲珑坐在木窗台上,双手撑着窗橼,两条腿掩在裙下垂下窗台,晃来晃去,穿了一件青蓝色立领小袄,长发打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顺过肩膀垂至身前,倒是透露出几分娇俏之意。清晨有些冷,她的脸颊有些红,张口一呵,冒出一团热气。

    忽而像听到了什么,封玲珑杵着窗台一翻,衣袖翻飞,利落的落回屋内。

    季江南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背着双手眉眼弯弯的看着他。

    “你回来啦?”封玲珑上前笑道。

    季江南瞧着她脸上的两团红,上前一步,解开斗篷往封玲珑身上一罩,有些不悦:“晨起天冷,当心着凉。”

    “我不冷。”封玲珑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季江南眉头一挑,还想说点什么,就见面前的小姑娘仰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梨涡浅浅,瞬间一点脾气都没了。暗叹一声,季江南将斗篷的系绳细细绑好,明知道她在讨巧卖乖,还是不舍得多说一句。

    “见着人了吗?”封玲珑拢了拢还带着余温的斗篷,轻声问道。

    “嗯,”季江南点头,在桌边坐了下来,“见是见着了,但没什么收获。”

    “连风满楼也没有一点消息?”封玲珑奇道,她虽生在湘西之地,但对于江湖第一风媒组织还是有所耳闻的。

    风满楼为无逍宫青龙殿安插在南域的一只眼,各地皆有分部,当初离开汴京时,拖着方唯玉的关系,苏有容曾给过季江南部分分部所在,当然,除此之外没什么特殊待遇,该给钱还是要给,这两师兄弟都是钻钱眼里的德行,不趁机杀熟就算他们有良心了,至于好处就别指望。

    在蜀中的风媒其实很难混饭吃,前有千机唐门熙风堂,后有万金阁,这两大巨头把持着大部分的消息来源,其余的小风媒压根连口汤都没得喝。

    但凡有点头脑的都不会在蜀中吃风媒饭,但如果是风满楼就不一样了,与其他风媒不同,风满楼明着是靠消息吃饭,实则是替无逍宫盯着江湖上的一举一动,这尊盘踞在北域雪山下的巨龙,可一点也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不理世事。

    无逍宫的事,季江南并不关心,只是通过沈云川平日里偶尔流露出来的信息,大概能猜到,无逍宫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权利之争并不温和,这一点从那个不远千里赶来和沈云川一战的关风月身上可窥一二。

    不过这是该沈云川去操心的事儿,季江南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当日陆皓尘入庆安道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蔺亭州和他打哑迷,至于聂谦,到现在他也没见着面,六扇门和千机唐门的路子走不通,那唯一能找的就只有风满楼,关于四海镖局,他暂时不打算靠近,雷霆有求于他,迟早会找上门来,而且会很快,只有等雷霆主动找来,他才能顺其自然的深入四海镖局内部。

    四海镖局在蜀中多年,虽不是江湖门派,但根基之大不容小觑,纵他有三角铜令在手,也不可贸然动手。

    风满楼在蜀中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季江南本身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聂谦和蔺亭州将蜀中封锁,他们不想放出来的消息,自然谁也不知道。

    “这样啊……”封玲珑有些失望。

    季江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只是不知道,我得的这条消息,到底有用没有。”

    “什么消息?”封玲珑问道。

    “关于殷元柏刚进门的那位小夫人,”季江南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殷元柏在庆安道总捕头这个位置上坐了许多年,早年发妻病死,后来就一直没有续弦,倒是陆陆续续纳了几房小妾,早年那位发妻给他生过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不满一岁就得天花死了,后来就一直没有子嗣,年轻时殷元柏也是个狠角色,有人说他杀孽太重子嗣福薄,应当多修善果方得福报。结果说这话的人隔天就被杀了,尸体丢在圆法寺大雄宝殿上,血溅了佛像一身。”

    封玲珑皱眉,这是个极度自傲甚至自负的人,把劝他向善的人当着他信奉的佛像面前杀掉,血溅佛身,当真一点也不把神佛当回事,甚至如此光明正大的对佛像进行挑衅和羞辱。

    “或许真的应了那人的话,殷元柏此后数十年,再无子嗣,直到前段时间,与人相约在燕来楼喝酒,一名舞姬有了身孕,时隔近三十年,终于再有子嗣,殷元柏大喜,为舞姬赎身,大张旗鼓迎回家宅,只等孩儿落地,就扶为正室,”季江南说道,“殷府的这位小夫人身家并不清白,全城人皆知,但又惧于六扇门,故而一直对此三缄其口,不敢有丝毫不敬。”

    封玲珑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明白:“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吗?”

    季江南摇头:“我不确定,但我仔细问了这位小夫人进府的时间,刚好是我们离开庸城后,这也许是巧合,但又不确定是不是巧合。”

    “还有,燕来楼,我记得肖师兄说过,燕来楼的花魁娘子环娘,是雷霆的人,”季江南轻笑一声,“如果这不是巧合,敢算计到殷元柏头上,那这位少镖头,胆识倒是不弱。”

    封玲珑抬头,一只紫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她抬起的手背上,翅膀微微扇动,封玲珑一笑:“来了。”

    季江南抬眼,意料之中,比他想象的来得要快。

    东升酒楼,一名锦衣男子站在楼梯口,身后的店小二识趣的没上前打扰。沉默良久,抬脚踏上楼梯。

    三楼雅间,门虚掩着,男子轻推门,拱手一礼:“季三公子,久等。”

    端坐在桌前的季江南闻言眉头一跳,季三公子这个称呼,可是许久没听到过了,一旦提及这个称呼,那他就只代表季家三公子,又或者说,代表江州季家。

    雷霆所求不小。

    “雷少镖头客气,请进。”季江南起身回礼。

    雷霆进入房间,见到封玲珑也不意外,再行一礼:“圣女阁下安好。”

    自封玲珑入蜀,她的身份不是秘密,再者她也没有故意隐瞒,只要稍微查证一下,就能知道她的身份,湘西五毒教圣女,多少也是有些份量的。

    封玲珑颔首回礼。

    雷霆此人,身量不高不矮,脸型偏长,整张脸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对极为锋利的剑眉,眼下有些浮肿,脸色青白,像是十天半个月没休息过,带着很浓的疲色,五官不丑,只是眉头一直拧着,将一对剑眉拉的越发竖长,看起来不苟言笑甚至有点阴郁,玉冠束发,一身墨青色蜀锦直裰,腰挂墨玉如意禁步,从进门到现在,礼数周全,修养极好。

    季江南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这与肖群口中放荡形骸的模样无一点相似之处,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他那过于青白的脸色,像是熬夜的疲态,又像是纵欲过度的虚弱。

    季江南打量雷霆的同时,雷霆也同样不露声色的打量着季江南,对于季江南,他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消息,但这是头一次见,虽说已有心理准备,但这一见——未免过于年轻了一些,这还是个少年模样。

    一时间雷霆心下有点没底。

    雷霆敛了心神,等季江南开口,但等了半天,季江南一声不吭,依旧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雷霆暗自咬牙,他已经放低身份至此,此人居然还端着架子,当真比殷元柏那个老匹夫还要张狂!

    季江南余光一扫,见好就收,若真把这个傲气的少镖头逼急走人,那就轮到他没法子了。

    放下茶杯,季江南开口问道:“少镖头此来所为何事?”

    雷霆神色稍霁,拱了拱手,沉声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下确实有事相求。”

    “少镖头说笑了,在下一介白身江湖客,早已不是什么季家三公子,恐怕有负少镖头所托。”季江南缓声道。

    季江南开口就否认了他的身份,已经表明他不会代表季家出面,雷霆不以为意,反而轻笑一声,目光诡谲:“季三公子当真以为,王灿之死是个意外吗?”

    季江南目光一厉,转头看向雷霆。

    雷霆笑了,整个人看上去轻快不少,眉眼间那股阴郁也逐渐散去:“我与你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经了解过你,我知道你来蜀中干什么,做个交易如何?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你帮我做件事。”

    季江南眼睛一眯:“你似乎笃定我会答应。”

    “你可以不答应,”雷霆目光深深,“如果你想季怀远早死的话。”

第三十五章 活死人

    季江南眼神骤变,单手呈爪直取雷霆的喉咙,雷霆早有准备,扶住桌面侧身一退,一脚踢起凳子直砸季江南门面,季江南一掌将凳子打飞,雷霆刚后退一步,心头警铃大作,脖子上似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顿时冷汗骤下,就在他停下的这一间隙,脖子上已经横上半截雪亮的剑锋,两道艳红的血槽刺得眼睛发疼。

    “我一向不喜欢受人威胁。”季江南持剑而立,目光森冷。

    雷霆一动不动,转动眼珠,看向一直坐在凳子上没动过的封玲珑,天人之姿的少女,肤白貌美,似乎一点也不关注这边的情况,专心致志的把玩着头发辫子,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坠有五六个银铃铛,随着她一缕一缕的顺着头发,手腕上的铃铛一下没一下的响动,声声清脆入耳。

    “五毒教从来不涉汉人江湖,圣女阁下这是何意?”雷霆脸色阴沉。

    封玲珑转过脸来,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浅浅一笑:“我是来帮忙打架的,又不是来与你讲道理的,我能有什么意思呢?”

    季江南轻笑出声,一瞬风光霁月。

    雷霆冷笑一声:“季江南,你当真以为我在威胁你?”

    季江南不动。

    雷霆深吸一口气,没见过这种人,软硬不吃滴水不进,明明这是他的地盘,却拿对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般来说接下来应该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而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动手逼迫,现在他想反悔都不行了,刚才他明显的感觉有东西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他一点也不怀疑湘西苗蛊的致命性,蛊术杀人,当真可以千里之外控生死。

    是他托大了,明知五毒教圣女在此,还没有丝毫防备。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湘西苗寨向来敌视汉人,对方既是圣女,断然没有出手帮忙的理由才对。

    这个五毒教圣女,和季江南关系匪浅。

    雷霆很是憋屈,本来他才是控制局面的那个人,现在反被对方气势震住了。

    “一年前有人向我买一样东西,我寻了好久才得到,谈好价格,本来应该在去年腊月经由夔州地下城交到卖家手里,途中生了变故,地下城有人监守自盗,携宝出逃,直至今年二月,那人被发现死于东陵商阳城外瓦罐村土窑中,尸体已腐,货物失踪。”雷霆低声说道。

    “翻天鼠?”季江南目光一动,“你与和尚什么关系?”

    雷霆垂眸看了一眼横在脖子上的长剑,季江南收剑归鞘,雷霆再度看向一旁的封玲珑。

    “白草无毒,只会麻痹你的神经,半个时辰之后药性会消散,不要你的命。”封玲珑道。

    雷霆心下不信,但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找个凳子坐下,不情不愿的开口:“地下城十二生肖执事,我排行第三,震山虎。”

    季江南暗自点头,肖群的消息无误,雷霆确实与夔州地下城又所联系,且身份不低,不过他好奇的是,身为四海镖局少镖头,怎么会和地下城勾结到一起?

    夔州地下城,可不比四海镖局名声正派。

    “我的买家,就是现任季家家主,季怀远,”雷霆看了一眼季江南的神色,道,“而他找我买的东西,是昆仑玉。”

    “何为昆仑玉?”季江南皱眉。

    “一种特殊而石头,又或者说,是一种药材,”雷霆说道,“昆仑在古籍中,一直代指天宫,但在近代的一些书籍中,海上的蕉山,旧名亦称昆仑。东海蕉山白石宫,亦来亦去往无踪。白石宫在前朝被淹没于东海之下,有渔民出海,打捞到一些白色的玉石,渔民瞧不出什么特别,当普通海石售卖,后有人发现,这些白石磨成粉末,制成熏香,有助长修为的功效,但这种熏香不可常用,虽有助长修为之用,但石粉入经脉,长期磨损,最后导致死亡。”

    “这是一种能助长修为的慢性毒药,等同拿命去换修为的增长,只是区别于脉冲丹的暴烈,是另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死亡。这个过程很长,少则三年,多则七八年,因白石打捞的地方在原本的蕉山附近,有人说这是白石宫里白石二字的由来,这本来就是蕉山之物,所以这种白石被称为昆仑玉。”

    雷霆说道:“这东西虽说有毒,但因为稀少,向来不便宜,又难寻得很,我找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传的,说昆仑玉可以炼制长生不老而仙丹,导致这东西近些年越发难寻,偶尔出一块就是一顿疯抢,昆仑玉能不能长生我不知道,但用了昆仑玉石粉的人一定会死这点我很确定,我本无意打听客人的信息,只是翻天鼠昏了头偷了东西跑路,和老大一路追着他找到东陵,在那里和你碰过一次面。”

    季江南点头,确实,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和黑无常对上手。

    只是,季怀远要昆仑玉做这么?季江南不觉得这东西是他给自己用的,季家大公子季怀远,还不至于用这种东西来苟延残喘,那是属于季怀远的自信和骄傲。

    他要给谁用这种东西?

    季江南莫名的有些不安,季怀远做事从来不显山水,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要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季江南皱眉一语不发,手指无意思的敲击着桌面。雷霆有些讶然,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季怀远中毒?这对兄弟的关系,远比传闻要复杂得多。

    “除了昆仑玉,还有一件事,就是王灿交给你的千机匣。”雷霆不理会沉思的季江南,兀自开口。

    此话一出,季江南的目光立马就转了过来,这只千机匣,是他被黄泉天追杀的开端。

    “实话告诉你,那只千机匣是由我手中发出,送往江州城试剑阁,中途被劫确实是意外,王灿并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雷霆道。

    “千机匣的主人我不知道,那匣子是千机唐门送来的,你如果想知道主人是谁,还需要去问问蔺门主,”雷霆说完,神色忽而凝重起来,“至于陆皓尘,就和我需要你帮忙的事情有关。”

    季江南按住眉心,信息量有点大,这又和江州城试剑阁内的那个老头又有什么关系?思维一瞬有些混乱,雷霆的话将他之前的一些猜想全部打乱重组,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你说。”季江南闭上眼睛,雷霆将这些消息和盘托出,自然不可能是白给的。

    雷霆顿了一下,又莫名的沉默了,搁在扶手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越发你的苍白,眼眶有些发红,声音有点抖:“我想请你帮我杀两个人。”

    “谁?”

    “姬雁血,还有,我父亲,四海镖局总镖头,雷鸣。”

    季江南一惊:“你说什么?”

    雷霆神色有些痛苦,红着眼睛看向季江南:“我知道你在查什么,我也知道你那个二哥现在还没死!因为我的父亲!与你那二哥一样,是个非生非死的活死人!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之术!”

    季江南一惊,眼前的雷霆开始咬牙切齿的讲起。

    “五年前,人杰榜第三姬雁血因在比试台活撕了对手被齐风定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最后逃入湘南密林才躲过一劫,当时我父亲押送一趟很重要的镖货恰好进入湘南,救下了身中剧毒垂死的姬雁血,并把他带回蜀中养伤,我父亲本是善举,不忍看他被毒虫咬死,不料此人是个疯子!清醒过来之后就掐死了照顾他的丫鬟,杀了人之后越发狂性大发,我父虽不弱,但被他打中一掌,伤口处起泡溃烂,后来才发觉姬雁血体带剧毒,触之即死,我父唐唐宗师境高手,却被这带毒的一掌彻底断了生机,”雷霆说着,声音暗哑,“而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又恰好是我自己。”

    “我父亲被毒死,我下令将姬雁血抓住,十五把破风弩,三十支精钢箭,才勉强把他压制住,他体带剧毒,无人敢碰,我那时只想报仇,在我下手杀他之前,来了一个人,告诉我,他可以救我父亲。”

    “那个人叫明东流。”

第三十六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明东流这个名字,实在是很难令人以平常心对待。了解此人越多,越觉得怪异,不知道他算是个人,还是算一头怪物,杀之不死,追之不尽。一面惹人嫌恶,一面又令人惧之不及。

    季江南看着下方一个精钢铸就的牢笼,笼中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地牢已经尽量做到通风,但即便如此,依旧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牢笼被吊在半空中,下方是看不见低的黑,四面通风的地牢里,飘过一阵呜呜的声音,乍一听以为是风吹过牢笼的声音,再细听时,却是笼中人在轻轻哼唱,大约能听得几句模糊的歌词: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翻来覆去的唱着。

    季江南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适,转过头去:“他是姬雁血?”

    雷霆的脸上有明灭不定的火光,看向笼子的眼神十分阴郁:“不错。”

    季江南闭了闭眼,转身就走,他从来没见过姬雁血,但在这里,他有一种强烈到无法呼吸的不适。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在维持活死人的生命吗?”身后传来雷霆轻飘飘的声音。

    季江南脚步一顿,转头的一瞬间,幽暗的地牢陡然大亮,一簇簇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眼看过去时,刚好看见盘坐在笼子里的一个人,头发很乱,衣服上有很多暗红的污渍,以及一双,泛红的眼睛。

    季江南瞳孔一缩,这与他动用归剑诀时的瞳孔泛红不同,这双眼睛,从瞳孔到眼白,都充斥着一股浓郁的红,他的四肢被锁在两侧,手腕和脚腕被割开,殷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方才深不见底的黑暗被照亮,是一个潮湿的地坑,地坑里一条浑身白惨惨的巨蛇仰着头,贪婪的吞食着滴落的液体。

    季江南头皮一瞬炸开,回身一剑贴上雷霆的脖颈,语气森寒:“你再说一次?”

    雷霆笑了,面对脖子上的长剑不闪不避,脸上的肌肉缓慢的放松,咧开嘴笑得僵硬又怪异,眼角忽地落下两行泪来,怪笑两声:“你看见了吧?这就是药,姬雁血就是药,他是明东流养的炉鼎,但这个炉鼎不是用来提升武功修为的,而是用来练药的,起死回生药是他,长生不死药也是他,哦对了,你也是药,存在你们季家后人血脉里源自白玉京的药,还有你的二哥季安承,他也是药。”

    季江南抬起手腕,长剑缓缓压进雷霆的脖颈,嘴角扬起一抹笑容,白牙森森,声音轻且凉:“雷霆,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雷霆看了他一眼,轻蔑的笑了,目露嘲讽:“季江南,枉世人骂你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如果我是你,这会儿站在面前的,早就是个死人了。”

    “或者,把我推下去喂了那畜生,不是更好?”

    季江南没动,缓缓收起长剑:“明东流到底要你做什么?让你动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雷霆脸上的嘲讽一僵,刚欲开口,季江南再次说道:“不必在我面前卖弄你的疯狂,我很不喜欢和疯子打交道。”

    雷霆怔了良久,深深的看了季江南一眼,收敛起脸上的表情,脖子上割破的伤口染红了半边肩膀,他也没管,任由地牢里的血腥气越来越盛:“他要我杀了殷元柏。”

    “当初父亲被姬雁血毒死,我方寸大乱,明东流出现,告诉我他有一个法子可以救我父亲,但可能会付出一点代价,一开始我并没有理他,四海镖局虽不是江湖门派,但对化生门的还是多少有些耳闻,况且,四海镖局镖行天下,在消息收集能力上并不弱,有些秘辛,我知道的也不少,明东流不是善茬,避而远之为上策,为防止镖局内部不稳,父亲亡故的消息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出,多年来镖局一直是父亲在打理,曾经我数次向父亲请求加入管理,但父亲却不太准我插手镖局事务,那时年少气盛,总想干点什么事情让他对我刮目相看,故而才会与夔州地下城搭上关系,可还没等我做出一番事业,父亲就如此突兀的去世。”

    “父亲死后,我以少镖头的身份开始主持内务,这才发现在此之前,父亲有意在削弱其他几个总镖头的势力,他在将分散于各个总镖头之间的权利收回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日后能轻松的接下这个担子。”雷霆说着,神情有些落寞。

    “看他起朱楼,看他楼榻了。父亲全力为我构建一座朱楼,在他死后没几天,这座朱楼就快塌了,没有父亲,我根本镇不住整个四海镖局。”雷霆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所以,你接受了明东流的建议?”季江南道。

    “没错,”雷霆抬起头,“我出于私心,接受了明东流的提议,把我父亲的身体送到这里,三天之后,父亲从这里走了出去。”

    “可我很快就后悔了,活过来的父亲,成了明东流手中的提线木偶,他用姬雁血的血制了一味药,是解药,也是毒药,父亲因蛊而活,每月受蛊毒反噬之痛,这味药可以解他的蛊毒,但又合成了一位更凶猛的毒药,服用此药会上瘾,发作之时神智全失,痛苦难当,自残自伤极为可怖,需要用药安抚,可一旦用药,就会继续加深药瘾,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被药瘾控制的父亲,为求药对明东流言听计从,父亲在四海镖局威望极高,以我的能力望尘莫及,我想过为父亲解脱,但实力太弱,杀姬雁血,下面那畜生我也打不过,”雷霆说道,“至于明东流,我杀不了他,除非找到巫王,否则他就不会死。”

    “要杀死这两个人,只有一个机会,每月药瘾发作之时,父亲会来到这里,取姬雁血的血,他的药瘾已经很深,稀释的药已经不起作用,这里埋着一批震天雷,是我这几年间在地下城买来的,引爆它们,这里就会夷为平地。”雷霆道。

    “那你找我来是做什么?”季江南问道。

    雷霆微微转过脸来,露出一抹微妙的笑意:“下面那畜生的鼻子很灵,燃烧引信时产生的气味,会令它警觉,所以,不能让它发现。”

    “而迷惑一头贪吃的畜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它闻见食物的香味,让它的所有注意,都集中在它所垂涎的食物身上。”

    季江南站在原地没动,冷冷的看着雷霆。

    “这畜生是明东流以姬雁血的血液喂养而成,而姬雁血,是他以白玉京人血脉养成的炉鼎,像你们季家一样,血脉里存有白玉京之药的人,都被称为白玉京人,比起姬雁血这个杂质斑驳的半成品,你可能更对它的胃口。”雷霆上前两步,探头去看下方摇头晃脑的白色巨蛇,“来之前我就告诉过你,姬雁血的血液有毒,你还敢没一点防备在这里站了这么长时间,这里弥漫的血腥味,就是一位顶级的毒药,现在只是觉得眩晕,内力涣散无法凝聚,三日之后,你会毒气攻心武功尽失,沦为这畜生的口中食。”

    “我并没有要你命的打算,如果这件事做成,在你武功尽失之前,会有人放你出来,但若不成,那就只好委屈你和我一起下黄泉了,”雷霆仰起头笑了,“明东流要殷元柏死,为避免他起疑,我会在两天后他的寿宴上动手,这件事很冒险,但我别无选择,无论死在这里还是死在殷府,我大抵是回不来了,所以,在此之前,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利用你牵制那畜生,是我对你不起,就当做是给你的谢礼吧。”

    “陆皓尘入蜀,也是为姬雁血而来,又或者说,为药而来,起死回生之药。”

    至此,陆皓尘入蜀的原因明了。

    起死回生之术,又或称,寄生蛊。

    种于季安承身上的寄生蛊,加之明东流有意无意的蛊惑,才使得陆皓尘翻越玉华山入蜀。

    汴京群英会的后续,季江南只在旁人的口中听闻,陆皓尘因当众对他出言维护,公然顶撞陆万雄,陆万雄盛怒之下直言陆皓尘不配为陆家少主,即便后来陆韧山勒令他即刻回嘉兴,他也丝毫不予理会,独自出走下落不明。

    人人皆说陆家少主冲动任性,是非不分。

    鲜少有人知道,陆皓尘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的认知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来给予否定或者赞同,只是身为陆家少主,他常会以陆家为第一考量,他是一个绝对称职的未来家主人选,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身份,使得他在大多数时候不得不去压抑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外人眼里,陆皓尘经常是冲动且易怒的,当他不再以陆家未来家主的身份约束自己时,才是他锋芒最盛的时候。

    这算是季江南认识陆皓尘这么多年以来,后者首次放开所有的顾忌去做一件事——他要去救一个人,一个沉睡了十年的人。

    嘉兴陆氏家主夫人,已故汉阳王之义女,陈鸢。

    大晋算学第一人,“女诸葛”陈鸢,陆皓尘与陆婉的生母。

第三十七章 晏家军

    关于这位陆家主母,季江南了解不多,因她在陆皓尘年幼时因病陷入沉睡,至今已有十年。

    陈鸢作为大晋算学第一人,被称为“女诸葛”的时候,他还在和母亲流浪的路上,虽未曾见过,但也听说过她的名声,大约是个极为聪明又极为美丽的女子。

    作为汉阳王的独女,晋皇亲封的明华郡主,她也曾经惊艳过一段岁月,却又匆匆落幕。

    关于生母,陆皓尘提及不多,这是陆皓尘压在心底最深的一段心事,每每见他沉默不语时,季江南就有过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

    或许,陈鸢的沉睡不是偶然。

    陆皓尘显然知道一些内情,却又讳莫如深。

    陆皓尘为人骄傲,最不屑去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就连骗人都无法忍受。这么骄傲的陆皓尘,才不会去信那种起死回生的鬼话。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能活过来。

    除非,那个人还没死。

    能让陆皓尘低下头来为别人做事,那这个人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季江南叹息一声,看向下方直起身子不断吞吐蛇信的巨蛇,白惨惨的鳞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一层幽幽的冷光,竖瞳看不出情绪,对峙一般盯着上方的季江南。

    被吊在牢笼里的姬雁血不知什么时候也停止了哼唱,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穿过蓬乱的长发看过来,偏了偏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突然咧开嘴笑了,摇晃起四肢,扯得那锁链哗啦乱响,刚刚平复下去的血腥气再次浓郁了起来。

    季江南不禁屏息,这股浓郁的血腥气入鼻,熏得人头晕欲吐。

    看姬雁血这个样子,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神智可言了。明东流这个恶心的疯子,拿活人练药,比李三度还令人不齿。

    这处地牢位于四海镖局下方,雷霆带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掩饰,当时以为是他坦荡无畏,现在看来是笃定季江南出不去了。

    地牢入口已经被雷霆关闭,这个空荡而怪异的地牢里,除了下面那条畜生,就只有季江南和姬雁血两个活人。

    不,还有一个。

    季江南脊背紧绷,扣住剑柄的手缓缓收紧。

    四海镖局的创始人,雷霆的父亲,已经沦为活死人的雷鸣,也在这里。

    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拳法宗师。

    季江南解开袖口,飞出两只蓝紫色的小蝴蝶,趴在他的手腕处,一阵刺痛袭来,饶是季江南习惯了刀伤剑砍,还是疼得颤了一下,一股极致的凉顺着手腕往上蔓延,昏沉的头脑顿时一清。

    叮咬完的小蝴蝶像睡着了,躺在季江南的手心一动不动。

    低头看向深坑里的巨蛇,季江南定了定神,沿着坑边的小道向下走去。

    “青冥蝶的药效只有半个时辰,你记得一定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出来,你若是不出来,我就会进去。”

    脑海里响起封玲珑不放心的嘱咐。

    季江南之所以敢独自跟着雷霆进来,就是因为这一对青冥蝶,这是封玲珑的保命底牌之一,有青冥蝶护身,半个时辰之内,无视一切毒素。

    季江南在赌。

    他赌聂谦会动手。

    聂谦既然要吞了殷元柏的庆安道,那锦官城不可能没有他的探子,雷霆的动作当然瞒不过他。

    雷霆想在殷元柏的宴会上动手,有必要的话聂谦不介意帮他一把,若殷元柏死了,那皆大欢喜,聂谦可以顺其自然的过来收拾摊子。

    但如果殷元柏没死,那四海镖局就没用了,废子一招。

    没了雷鸣的四海镖局,如苍鹰折翼,就凭雷霆这半吊子的心机,绝对斗不过六扇门出来的人。

    至于蔺亭舟……

    季江南现在已经知道了,蔺亭舟一再把他的目光引向四海镖局,想要告诉他的,就是他现在看见的东西。

    蔺亭舟针对的不是四海镖局,是明东流。

    下方的深坑里突然传来一阵阵野兽般的低吼,季江南猛然止步,侧脸看下去,四面石壁被火把照得极为亮堂,那条盘起的巨蛇扬起脑袋,发出一声兴奋的嘶鸣,盘在一起的身子展开,轰隆隆响起一阵嘈杂的机扩声,下方的地面突然开始裂开,如画卷一般向两侧拉开,一掌厚的岩石层下方,是一潭池水,水里泡着一具赤裸的躯体。

    季江南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后撤一步紧贴石壁,心跳如擂鼓,强自镇定下,手也还在微颤。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看到的一瞬间还是大为震惊。

    季江南微微闭目,暗自咬牙,一股极致的恶心在胸口翻涌不定。

    难怪沈云川提起明东流来总是一副恶心得恨不能自抠双目的样子。

    那具躯体大约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身形魁梧,蓄着一口络腮胡子,身上陈旧伤不少,从左脸到整个胸口,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新生的肉和溃烂的皮肤之下,有活物在不断游走,那活物像是虫,拖着细长的痕迹。

    听说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下方传来出水的哗啦声,又是一声低吼,那巨蛇直起身子,兴奋的探向姬雁血所在的牢笼。

    一直安静无声的姬雁血突然开始拼命挣扎,再次撕裂的伤口又洒下不少血雨。

    悬挂的牢笼,疯狂挣扎的人,仰头嘶鸣的巨蛇,还有下方低吼不断的人。

    如此诡谲的场景。令季江南陡然生出一股夺路而逃的冲动。

    这不是人间,这是恶鬼和炼狱。

    雷霆日日看着这样如妖物一样的父亲,不疯才怪。

    他实在忍受不了,才会想要玉石俱焚。

    季江南恍神的一瞬,台阶下方传来沉重的奔跑声,瞬间汗毛倒竖,转头就跑!

    雷霆说过!不死药的材料是来自白玉京的药!姬雁血是!他也是!而且,比起姬雁血这个人为炼制出来的斑驳半成品,他的血脉更为纯粹!

    现在的雷鸣,已经不是人,是一个怪物!

    季江南顺着深坑边的窄道开始奔跑,他在找雷霆埋下的火药,要出去,就只能炸开出口,雷霆诓他进来做诱饵,他又何妨不是借机一探究竟,又因着青冥蝶的缘故,故而有恃无恐。

    他是来探底的又不是来送命的,和雷鸣对上,他毫无胜算!

    “喂!”

    季江南飞快的思索如何脱身,突然有人开口,顿时一惊。

    转头看过去时,只有悬挂在半空的牢笼,牢笼里的人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寒气森森。

    “姬雁血?”季江南诧异,姬雁血那双红得妖异的眼睛已经变成正常的黑白两色,多了几分像人的色彩。

    姬雁血扭了扭脖子,扯了扯手上的锁链,转头道:“拉那个手柄,放我下来,我帮你杀了那个垃圾。”

    季江南不理睬,这位可是传说中生撕活人的主儿,论凶残程度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怎么清醒过来的季江南不关心,被明东流折腾成这个样子还存有理智,怎么看也不是个善茬。

    此时的雷鸣已经冲上来,赤裸着身体,眼睛赤红一片,那些隐藏在溃烂的脸和胸膛下的活物似乎有些暴躁,在体表扭曲成一团,似乎带起了剧烈的疼痛,雷鸣干嚎一声,直奔季江南而来。

    跑了一截,季江南发现,不清醒的雷鸣身体极不灵活,那具身体似乎已经死去了,显得迟钝,几次险些栽倒下去。

    这就好办了。

    季江南看了一眼头顶的锁链,猛冲几步,蹬上石壁,一把抓住锁链带动身体一滑,稳稳的落在牢笼上方。

    困在牢笼里的姬雁血有些惊讶,复而笑了:“白玉京人啊……”

    季江南不打算理他,边上的雷鸣嘶吼不断,却又不知怎么过来,这只牢笼悬挂在半空,以防蛇把姬雁血整个吞了,挂的位置偏高。本来每月这个时候,雷霆会用姬雁血的血给雷鸣缓解毒发的痛苦,只是这次他给父亲准备了个活人,若季江南没有青冥蝶护体,恐怕第一时间就被丧失理智的雷鸣给撕了。

    季江南看着对面蹦跶不断的雷鸣,暗道。

    果然,明东流的蛊法,并不能复活身体,那具身体已经死了,在身体的主人清醒过来之前,那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季江南不理睬,姬雁血也没继续搭话,再次开始反反复复的哼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歌声飘飘渺渺,在这空荡的地牢里愈发清晰,透着空灵的回响,凄凄艾艾。

    姬雁血的嗓音清澈有力,就这么两句,却唱的让人无端的感觉凄凉。

    季江南总觉得这个曲调有些耳熟,等他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之后,神色立马变得古怪起来。

    或许他想错了。

    蔺亭舟要给他看的,不是雷鸣。

    而是,姬雁血。

    季江南觉得抓住了什么东西,正声问道:“你与前朝晏家军有何关系?”

    姬雁血唱歌的声音一顿,轻笑一声:“原来……还有人知道晏家军啊。”

    晏家军,在前朝大楚大名鼎鼎,是楚王朝最锋利的一把剑,满门忠烈,百战之师。

    只是大楚末代皇帝姬邯,为了追求那个白玉京中得长生的传说,命晏家军前往十万大山为其取长生药。

    可惜,晏家军万里长行,几乎全部死于十万大山,只有少部分部下得以幸存,晏家五子,皆葬身密林,尸骨无存。

    自此,百战百胜的晏家军就成了一个天下人口中的笑话。

第三十八章 药人与药

    这首歌子,是晏家军出征前,百姓传唱的送行歌。

    很巧的一点是,当年季家那位凭一己之力改变家族血脉的先祖,正是当初随晏家军入十万大山后又幸存的人之一。

    当年季江南随母亲四处流浪时,曾听说书先生讲过晏家军的故事,说书先生讲到动情处,就会细细的哼唱这段曲子。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姬雁血这个名字好像也一瞬间能解释。

    姬,晏,血。

    若他真是晏家后人,那这场会面就显得有种宿命轮回的悲凉感。

    晏家军为长生药而入白玉京,季家先祖得药而出,晏家后人又被人为改变成一个血脉斑驳的残次品。

    季江南张口想问,又沉默了下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如果可以,在保证姬雁血不失控的情况下,他想把姬雁血带出去。

    他想知道,当年晏家军在十万大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雷鸣不再蹦跶,整个人蜷缩在地上,面目狰狞,手臂上鼓起一条条粗长的筋,那活物像是要破体而出,四处游弋,他在地上来回翻滚,痛苦哀嚎,甚至开始不断去抠脖子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季江南站在牢笼上方,看不见姬雁血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他要死了。”

    接着又说道:“他身体里全是蛊虫,他要是自己把自己挠死了,那些蛊虫就会破体而出,遇风长翼,找寻新的宿主,杀之不死,不管你把它砍成多少截,都会分化成小的幼虫,呐,它们很喜欢你。”

    季江南浑身一寒,问:“怎么解决?”

    “放我下去,我能收拾。”

    季江南迟疑了一下,单手抓住锁链一荡,避开雷鸣所在位置,拉住手柄往下一压,沉闷的机括声再次响起,扣住姬雁血的锁链松开,牢笼逐渐下落。

    季江南看了一眼兀自痛苦嘶吼的雷鸣,那些活物好像真的已经迫不及待,纷纷钻出皮肉,形成一个个细小的肉芽,不断摇曳。

    季江南再次踏岩而起,抓住垂下的锁链,右手握紧剑柄,暗自蓄力紧盯着下方的牢笼,若是姬雁血稍有不对,他拼着挣破赤霄散的束缚也要动手。

    牢笼落地,刚刚还兴奋不已的巨蛇突然发出一声哀鸣,垂下巨大的蛇头匍匐在地,远远的避开牢笼,它好像很渴望姬雁血的血,又对姬雁血极为惧怕。

    失去束缚的姬雁血很轻松的打开牢笼,赤着脚顺着石阶走了上来,满身伤口渗着血,他走过的地方,一路血迹。那蛇馋得涎水肆意,又不敢轻易上前。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上来,像鬼从地狱里爬上来一样。

    季江南握紧长剑,随时准备动手。

    姬雁血浑不在意,一路走到雷鸣身边,伸出双手放在雷鸣的手臂上,方才还扭曲不断的活物纷纷朝着那双手的方向涌去。

    季江南挂在锁链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虫子尽数涌入姬雁血的身体,随着虫子的离去,雷鸣的挣扎逐渐停了下来,肤色以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灰,生机迅速消逝。

    等姬雁血站起来的时候,那具身体已经干瘪下去,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

    季江南很不习惯这种场面。

    姬雁血抬起头来,对着季江南咧嘴一笑,撩开头发擦干净脸的姬雁血,生的一张白皙秀气的少年脸,一笑,显得格外纯真。

    “很奇怪?原本我身体里没有这些东西的,我的血养不活它们,但你的血可以,白玉京人的血可以,”姬雁血舒展了下筋骨,呵呵直笑,“虽然我很不喜欢它们住在我身体里,但它们可以吸收别人的内力反哺给我,所以还算可爱。”

    季江南瞳孔一缩,一瞬间脑中闪过很多猜想。

    当初汴京群英会上,明东流将他和季怀远掳走,目的好像就是为了他们的血。

    莫非这些血都用在了姬雁血身上?

    明东流真的是拿他当药人用,当初姬雁血败给齐风定的时候,还有个人样,失踪一段时间后就变成浑身带毒神智不清的样子,直接毒死了雷鸣。

    现在他这个样子,已经和明东流差不多了,若这些怪异的虫子真的可以吸食别人的内力反哺给他,那就太可怕了。

    季江南总不答话,姬雁血觉得很没意思,也不搭理他,径直走到封锁的出口,一掌击碎封门石,独自走了出去。

    季江南看得清楚,那一掌,绝对不是丹心境武者拥有的实力!

    那虫子,果然把雷鸣的半生修为给吸走了。

    若姬雁血就这么出去了,怕又是一场人间炼狱。

    季江南不认为,在清醒的明东流,会放过四海镖局。

    而现在的姬雁血,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衡量战力。

    季江南心惊肉跳,两步冲出地牢,心下焦急,封玲珑还在外面等他,若是撞见姬雁血……

    不由得脚步又快了几分。

    冲出地牢的一瞬,艳阳高照,季江南这才觉得回到人间。

    四海镖局寂静无声。

    季江南无心顾及,只担心封玲珑是否安全。几个纵身跃出围墙,见到站在树下安然无恙的封玲珑,那股冒火的焦急才平复下去。

    封玲珑正坐立不安,见他出来大喜,悄悄把手里的蛊笛收了回去,若季江南再晚出来半刻钟,她就打算强闯了。

    不及细说,季江南带着封玲珑立即远遁,雷霆要拿他去喂蛇,他放姬雁血出来是为了自保,但眼下的姬雁血会做出什么事完全不能预料。

    他被雷霆当药人囚禁在地牢里,恐第一时间会去找雷霆寻仇。

    季江南不是什么心怀慈悲的大善人,没必要去和姬雁血对上。

    若遇强敌,保身为上。

    封玲珑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略有不安。

    就在刚刚,她身上的几只蛊虫都焦躁不安得很,似乎感应到了很可怕的存在。

    另一边。

    姬雁血坐在石阶上,看着满地的尸体,咧了咧嘴,皱了皱眉,有些苦恼的抬头看天:“又要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好饿,我还没吃饭。”

    他絮絮叨叨的念着,眼睛里的黑白两色再次晕染成浓郁的赤红,最后一点清明也消失了。

    他睡着了。

    深秋清晨的露珠沉重,打湿行裤脚,匆匆走过的人群踏着秋冷,脚步声整齐的踏过长街。

    锦官城的主道,青石板路上残留着鲜血淋漓的拖拽痕迹,路边的野草上也被溅上的血迹压得弯下腰来。

    聂谦皱眉加快脚步,踩着满地血迹快步走向四海镖局的方向。

    原本热闹的锦官城鸦雀无声,道路两侧的门沉默的闭合着,没有一家敢探头来看。

    四海镖局门口已经站了两排捕快,见有人过来,立刻上前一步把刀出鞘,雁翎刀寒光闪闪。

    聂谦也不恼,也不后退,只盯着最前方一人看。

    那人有些为难,小声说了一句:“聂大人,殷大人吩咐任何人不能进,求大人不要让小的为难。”

    聂谦皱眉:“你们大人呢?”

    那人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前方路口有人走来,老远冷哼一声:“聂谦,大老远赶来看老夫笑话么?”

    来人一身直身官服,肩挂锦云斗篷,两鬓已然斑白,却还是一丝不苟的束了起来,张眉须目,苍老却显得极为精神,此刻满脸怒气,大踏步走来。

    聂谦微微一笑:“殷老说的哪里话,你我同在蜀中共事,只是四海镖局被灭门不是小事,若总捕头问责下来,也算是我的过失,故此不得不过来讨嫌一番。”

    殷元柏冷笑道:“聂谦,别给老夫搞这幅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做派!在老夫的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总铺头要杀要罚老夫都受着!不用你来瞎操心!滚回你的川阳道去!”

    聂谦的笑容缓缓收起,淡淡说道:“殷老莫不是睡糊涂了?六扇门的规矩,若一道总捕头获罪,临者可暂代之。四海镖局为我朝第一镖局,兼运南北两道战要粮草,如今在你的地盘上被人灭门,按大晋律,殷元柏,你该当何罪?”

    殷元柏怒道:“你在威胁老夫?”

    聂谦上前一步,正色道:“你可以这么以为。”

    “聂谦!”殷元柏大怒,当即准备动手。

    “殷老可想好了?你若是动了手,可就要再加上一条戕害同僚的罪名。”聂谦不紧不慢道。

    殷元柏怒不可遏,瞪着聂谦看了许久,转身就走。

    聂谦慢条斯理的打开折扇,看着殷元柏的背影,嗤笑一声:“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说罢招呼一声,踏进四海镖局的大门。

    饶是聂谦是从六扇门底层厮杀上来,见到现场的一瞬间也觉得看不下去。

    实在是过于血腥,几乎所有人都是被撕开的,书面意思,被人徒手提着两条腿撕开,内脏掉了一地。

    聂谦大概扫了一圈,问道:“雷鸣和雷霆呢?”

    旁边的捕快欲言又止,后低声道:“大人请随我来。”

    四海镖局后院。

    若说前面把人撕成两半是血腥的话,那比后院这一堆东西还是显得温和了些。

    深秋霜白,花圃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就在这一片金菊绿叶之间,到处是散落的残肢断臂,内脏掉落一地,白墙和亭子上到处是溅射的鲜血。

    雷霆被撕碎了,且撕得很仔细,碎了一地,唯独放在亭中桌子上的那颗头颅完好无损,表明这一地碎尸的身份。

    雷霆的脸上还保持着一抹极致的惊愕。

    聂谦开始感觉不适,别过脸去。

    江湖上的变态狂人不少,但变态成这样的实在少见,这一个镖局的人都给活撕了。

    地牢里雷鸣的尸体已经干瘪成一张皮,那条白色的巨蛇盘着身体吐出蛇信,警惕的看着上方的聂谦。

    不少人都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蛇,少不得大吃一惊。

    火把在地牢的墙上明明灭灭,聂谦看罢,眼睛眯起一丝笑意:“看好这里,别让这畜生跑了。”

    手下应是。

    出了四海镖局,聂谦心情大好,留下一队人,不顾门口庆安道捕快为难的神色,自觉的占了一边的位置。

    太阳出来了,街上依旧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往日热闹的大街上一个出摊的都没有,偶尔有偷偷从窗口里探头出来看的,一见走在路中间的六扇门众人,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聂谦抬头望天,深秋将尽,天上的太阳挂着,一丝暖意也无。

    “殷元柏啊,你的好日子算到头了。”聂谦轻声叹道。

第三十九章 龙王

    寒霜已落,蜀中满山的黄叶开始转为褐色,比起半月前红叶黄草层林尽染,此时的山岗上一派寂寥枯焦,大风扫过,徒留满山光秃秃的树干,格外凄惶。

    季江南已经在锦官城逗留好几日了。

    当日从四海镖局离开后,立刻请肖群前往庆安道走一遭,设法给聂谦递了消息,故而殷元柏虽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但聂谦还是提前一步到达锦官城。

    季江南此行,有不少人在盯着,聂谦在庆安道内部有暗子,对雷霆的动向早有耳闻,就等他在殷元柏寿宴上动手时暗中助力,已经提前到达小凉城,结果四海镖局生变,聂谦唯恐迟则再生变故,连夜赶到锦官城。

    等他到达锦官城的时候,四海镖局已经被灭门了。

    四海镖局被灭,对于聂谦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好消息,诚如他所言,川阳道与庆安道比邻,四海镖局被灭门,殷元柏首当其冲,而作为川阳道总捕头的聂谦,也确实有袖手旁观之嫌,此事之后,殷元柏必会被重罚,但牵连到聂谦,就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

    可所有的忧虑在看到那条大蛇的时候都烟消云散,甚至让聂谦一度差点笑出声来。

    那条大蛇是什么季江南不知道,聂谦可清楚得很。

    大晋位处中原,气候温润,草木蛇虫再如何生长,都有一个界限在那里,这样的大的巨蛇,其实已经不能称为蛇,应该称为“龙王”。

    药王孙渺留下的《药经》中有载:“龙王丹,有剧毒,配以狼花蜜,可医眼盲,药中圣品。”

    这里的“龙王丹”,就是指这种大蛇的胆。

    但这种大蛇,一般生活在南疆十万大山密林深处,在毒物满地的十万大山,也可称王称霸,也不乏有人铤而走险入山猎蛇,一颗“龙王丹”,价值万金。

    但这种猎蛇的风气,在大晋与南疆关系日渐敏感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大晋边关,望乡关阻拦西域,五羊关封锁南疆,无论出望乡关还是五羊关,都必须携带官府签发的鉴铭方可出关。

    且禁止携带活物入关。

    不管四海镖局里的这条巨蛇怎么来的,聂谦都打定主意一定要扣在殷元柏头上,在大晋出现“龙王”,雷家父子已死,而作为庆安道的主人,这个勾结南疆的罪名殷元柏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了。

    四海镖局被灭门,殷元柏顶多被革职,但若是勾结南疆,那殷元柏就是谋逆叛国,株连九族。

    聂谦少时随商队四处游历,又喜好奇闻异志,于杂学涉猎较多,相反殷元柏出身微末,又偏居一隅,见了“龙王”也没认出来。

    一条蛇,挂上的可就是谋反叛国的罪名。

    殷元柏在六扇门内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他不死,聂谦寝食难安。

    季江南的本意是给聂谦找个不得不接手的麻烦,倒阴差阳错给了聂谦机会。

    还不等聂谦动手,殷元柏的府上又出问题了。

    四海镖局满门被灭,殷元柏也没了过寿的心思,不料当天半夜,锦官城内连声巨响,震得整个锦官城都跟着颤了颤。

    火光冲天,瓦硕碎石到处飞溅,掺杂着极亮的白光。

    一时满城灯火亮起,惊得不少人慌张逃窜,你推我搡。

    在一阵慌乱的尖叫声中,聂谦满身尘土的从废墟中走出,脸色铁青。

    爆炸的中心点在殷府,整个殷府已经夷为平地,连带着整片南市都炸毁一半。

    聂谦自昨日进入锦官城后,已经盘算好了要如何把殷元柏拉下来,暂住南市客栈内,结果那场爆炸,波及客栈,聂谦虽未受伤,但也惊得不轻。

    他知道雷霆原打算在殷元柏的寿宴上用火器袭击,但现今在黑市上能买到的火器也仅仅是威力一般的震天雷,而这种层次的爆炸,绝对不是震天雷能拥有的!

    即便是夔州地下城,也没有!

    一时间聂谦脑中闪过许多念头,若是殷元柏死于这场爆炸,那他今夜又刚好在南市,且两人素有嫌隙,若有心人要把这盆水往他头上泼,一时半会儿他还真洗不干净。

    聂谦又惊又怒,迅速带人在废墟中援救,他是想殷元柏死,但不能以这种方式死!

    不远处闻声赶来的季江南也很惊讶,这样的爆炸声,很容易让他想起年初在东陵平湖上的那一夜,虽然不比天诛的恐怖,但这种程度的火器,在之前简直闻所未闻。

    从年初开始,不断出现的火器都在证明,有人正在重现前朝失传的火器。

    浮屠秘库图纸与火器图,正在逐渐变得完整。

    当日在汴京城,由方唯玉拍卖出去的那只千机匣,现在落在谁的手中,已经无从得知。

    姬雁血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而那条在地牢里的大蛇,明东流似乎也已经将其遗忘。

    季江南看着站在废墟边上的聂谦,心头升起一丝明悟。

    接下来的事,与他无关了。

    回到住处,肖群已经在房间里等他。

    “出什么事了?”肖群问道。

    季江南大概的讲了一下,肖群的眉头越皱越紧,道:“还有件事情,我从小凉城回来的时候,听说千机唐门的弟子和金刀寨的马贼动了手,不知怎地引了金刀寨的大当家路林动手,千机唐门那几个弟子不敌受了重伤,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又刚好聂谦不在,镇不住场子,这会儿怕已经乱起来了。”

    季江南诧异:“蔺门主就由着门下弟子去和金刀寨动手?”

    肖群叹了一声:“你可能不太了解千机唐门,千机唐门根基深厚,又是从前朝就延续下来的大门派,说是正派,有时候行事风格比魔道还乖张,近些年朝廷有意打压江湖门派,千机唐门比以往低调了许多,但就算低调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上去踩一脚的。”

    “不管原因是什么,金刀寨大当家重伤了千机唐门的弟子,就必须付出代价。”

    “千机唐门隐世太久了,需要一个威慑的契机。千机唐门低调,但不代表好欺,说是为弟子报仇,又何妨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季江南思索了一会儿,斟酌开口:“肖师兄,你觉得,蔺亭舟此人如何?”

    肖群摇头:“天赋才情绝佳,但顾虑太多,心思极深,一肚肠算计弯弯绕绕,绵里藏针,实在不是个爽利人。”

    季江南轻敲桌面:“那师兄你就不觉得奇怪,以蔺亭舟这种绵里藏针又思虑极远的性格,怎么会选择在聂谦不在川阳道的时候对金刀寨动手?金刀寨依附的是谁,你我都清楚,而偏偏又是这个时候,殷元柏在聂谦面前被杀,且是死于火器之下……”

    肖群脸色一变,不等季江南说完,立即打断:“明日一早你就立刻离开庆安道!我送你走水路离开,不能再掺和进来了!”

    季江南苦笑:“我已经掺和进来了,陆皓尘还在川阳道六扇门大牢,而且我有事情要问蔺亭舟,我之所以会来锦官城淌这趟浑水,就是因为蔺亭舟。”

    肖群站了起来:“陆皓尘我去救,你必须走!有什么事情回头再问!曲师叔名下就你这一个亲传弟子,眼下已是凶险之地,你断然不能再留!”

    季江南心头一暖,也站起身来,平静说道:“我不能走,师兄,我与陆皓尘之间有些误会,需要当面详说,而且,我要问的那件事情,对我而言很重要。”

    见劝不动季江南,肖群有些无可奈何,揉了揉太阳穴:“算了,我劝不动你,你们凌剑阁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拧巴!说罢,我能帮你做什么?能做的,我尽全力去做。”

    季江南侧脸望向窗外,小河湾里的水越发浅了,露出大片的石滩,天空雾蒙蒙的,挂着太阳,干冷。

    “等着。”

    肖群问:“等什么?”

    “等六扇门总部来人。”

第四十章 休眠

    这是季江南第二次见到韩天阔。

    “云踪破月”韩天阔,名剑“破月”持有者,六扇门九鹰之一,凝虚境高手。

    韩天阔的长相很有辨识度,长脸肤白,眼眶下陷,一脸的苦大仇深。

    六扇门总部来人很快,两天时间已经达到川阳道。在此期间,季江南一直没有离开庆安道,蔺亭舟已经把手段放到明面上来,目标明确的针对金刀寨背后的聂谦。他和聂谦互相猜忌了好些年,终于决定动手打破平衡。

    六扇门总部来人,是很罕见的事情,一般来说,就算是一道总捕头换人,也是州道总捕头去盛京总部接职,而一旦盛京总部来人,多半是发生了极为严重的事情。

    比如谋逆,比如戕害同僚。

    虽说六扇门内部的晋级讲究能者居上,若你能力出众,顶了上司的位置也奇怪,若是心狠手辣一点,杀人灭口的,只要不抬到明面上来,只要压得住地下的人,多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果事情闹到明面上来了,那就必须要给个交代了。

    而且,殷元柏身份特殊,算是六扇门建立之初的元老级人物,就算是总捕头苏衍,在他面前也矮着一辈。

    殷元柏还是死在了那场爆炸里。

    据说是前些天他迎进府里的那位出身燕来楼的小夫人在自己身上绑了震天雷,抱着熟睡的殷元柏点燃了引信,连带着自己腹中的孩子,一同被炸成一堆碎片。

    舞姬玉娘,是雷霆在夔州地下城的奴市上买回来的,留在身边调教了几年,在一次宴会上由燕来楼花魁环娘送给殷元柏,怀孕后顺利被抬进殷府。

    雷霆借她之手在殷府埋下震天雷,打算趁寿宴之际刺杀殷元柏,不料雷霆提前遇害,死无全尸。

    玉娘知雷霆已死,生无可恋,一场爆炸过后,整个殷府夷为平地。

    纵殷元柏一手鹰爪功闻名江湖,也是赫赫有名的宗师高手,在火器面前,还是如土鸡瓦狗一样不堪一击。

    奠定大楚中原霸主的地位的火器,恐怖如斯。

    在韩天阔没来之前,聂谦一直留在庆安道,他深知局势对自己不利,解释不清楚,殷元柏的死就要扣在他头上。

    聂谦被韩天阔带走的时候,季江南就站在客栈的围栏边。

    队伍的后方还拉着一只数人高的大铁笼子,盖着黑布,从大小来看,约莫是地牢里那条白色的巨蛇。

    路过楼下的时候,韩天阔若有所觉,抬眼看见站在楼上的季江南,季江南也不闪避,客气的拱手。

    韩天阔脸上的皮扯了扯,露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就算是微笑,看着也还是苦大仇深的微笑。

    季江南和韩天阔并没有交集,和他有交集的是季怀远,冲着季怀远的面子,韩天阔并不介意给他个面子。

    人群走远,季江南回到房间,床上的封玲珑依旧没有醒来。

    湘西苗家圣女的传承很奇异,他们似乎可以运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在圣女继任为教主之后,会留下部分修为保留下来,选定下任圣女后,会举行一个类似“灌顶”的仪式,将这些力量封存在新任圣女的体内,随着一道道禁制的打开,以一个缓慢的过程融入到新任圣女的身体里。

    每打开一道禁制,就代表更强一分,而此时圣女就会进入如蝴蝶破蛹的休眠期,短则三天,长则十天,依体质而定。

    五毒教圣女神秘而强大,而圣女的休眠期,就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待体内所有禁制全部打开的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圣女。

    封玲珑此次出湘,才刚刚成为圣女,禁制的打开有特定的时间,而她明明知道自己的休眠期在即,还是选择跟着季江南走这一遭。

    而这些,她之前从来没对季江南说起过,几日前她开始频频犯困,季江南一再追问,她才将休眠期的事情说出。

    自那日离开四海镖局之后,封玲珑回来就开始陷入沉睡。

    季江南留在庆安道,说是等六扇门总部来人,事实上是在等封玲珑苏醒。

    进入休眠期沉睡的封玲珑,就是一个脆弱的普通少女,连带着御蛊的能力一同消失。

    又等了一天,封玲珑才苏醒过来,一醒来就喊饿,而季江南一直吊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苗家这种传承过于奇异,以至于季江南在守着封玲珑这段时间一直不安,只是见她沉睡时依旧面色红润呼吸均匀,才勉强压下请大夫的念头。

    醒来的封玲珑面色红润依旧活蹦乱跳,连着吃了两碗面,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冲着季江南笑得眉眼弯弯。

    饶是与她相处了许久,对视的时候,季江南还是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

    封玲珑醒了,就该启程往川阳道了。

    蔺亭舟和聂谦的这场博弈,终有一个要落幕。

    肖群不放心,便一同前往川阳道。

    过了休眠期的封玲珑气息明显强了一大截,虽然季江南还是感觉不出她到底处在哪个层次,但一定比肖群高。

    肖群见到醒来的封玲珑时,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一副很想问又强行忍住的表情,憋了半天,果断的冲封玲珑竖起一个大拇指。

    厉害!

    封玲珑笑眯眯的回敬了一个大拇指,表示心情很好。

    季江南摸了摸鼻子,好像现在三个人里他是最弱的那一个。看着封玲珑一脸“以后我罩着你”的骄傲表示心累。

    等得意够了,封玲珑才说起,其实她的休眠期还要在几日之后才会到来,之所以会提前到来,是因为当日在四海镖局外的时候,感应到了一股很怪异的气息,这股气息刺激得携带的蛊虫狂躁不安,为了安抚住蛊虫,她才迫不得已提前进入休眠期。

    季江南想起当日姬雁血从雷鸣身上引到自己身上的活物,有些沉默。沈云川说,陆云鸾身上的是共生蛊,二哥是被“赶尸”的寄生蛊,那姬雁血是什么?明东流又是个什么东西?

    季江南很想问问封玲珑,共生蛊与寄生蛊有没有办法可解。但看到一旁的肖群,又把话咽了下去。

    不是他不相信肖群,而是关于二哥的事,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二哥一定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被迫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着。

第四十一章 和解

    过了七水,沿路而上就是庸城。

    越靠近庸城,路上的行人就越多,短短几日,川阳道的江湖人突然多了起来,这一路上,季江南察觉到的在偷偷打量他的人就不下十个。

    这些都是万金阁打的赏金猎人。

    在万金阁挂名的赏金猎人,以墨子钱代表身份,能力越出众,墨子钱的数量越多。一钱为最次,五钱为最高。

    之前遇到的谭九,就是一名四钱赏金猎人。

    季江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起那张在万金阁的悬赏令,活的八千两,死的五千两。

    算起来这颗头还蛮值钱的。

    关注季江南的不少,多半是奔着他这颗头来的。

    关注封玲珑的也不少,毕竟她容貌生得甚美。

    关注肖群的是真少,因为这个打扮得像个渔家汉子的人普通得再看几眼都记不住,也实在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季江南一行人没有刻意隐瞒行踪,还未到庸城,远远的就瞧见一人策马而来,马蹄卷得尘土飞扬,路两侧干枯的树林烟尘弥漫。

    来人到近前一把扯起缰绳,马高高扬起前蹄一声嘶鸣,还未等马停稳,来人就翻身跳下马来。

    千机唐门流光堂堂主丁少辰,从来都是一个不懂低调为何物的人,骑个马骑得飞沙走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丁堂主驾到。

    不过这次可真的错怪丁少辰了,他是紧赶慢赶来拦人的。

    从机关城到这里路程并不远,丁少辰却生生跑出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来,一见几人就着急的说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季江南问道:“出什么事了?”

    丁少辰一脸欲言又止:“确实是出了一些事,现在不太方便细说,唐师兄说了,如果你来了,一定要拦住你,不能进机关城。”

    唐不遇?季江南诧异,这又有他什么事?

    后方又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数人策马而来。

    丁少辰急了:“你们快走!”

    “少辰!不许胡闹!”后方领头一人喝止,数骑近前,领头一人下马,正是在玉华山山道旁开小茶摊的宋瘸子,神色一改之前的温和,十分严肃。

    丁少辰转头就骂:“你个老匹夫!怎么哪儿都有你?!”

    宋瘸子并不理会,吩咐左右:“把丁堂主带回去!像什么样子!”

    丁少辰兀自挣扎不休,大骂:“我什么样子关你屁事!”

    转头喝骂左右:“放开!”

    “带回去!”宋瘸子大声道。

    “慢着!”季江南上前一步阻拦,看向宋瘸子,“宋长老,我与蔺门主有约,这机关城我是一定会进的,在此之前,还请放开丁堂主,他是我的朋友,你这样绑着我的朋友,是在打我的脸。”

    宋瘸子大感意外,浑浊的眼睛细细的打量了季江南一遍,笑容像朵菊花一样慢慢盛开:“你在和我讲条件?”

    此话一出,站在一旁的肖群顿时上前一步,随时准备动手。

    季江南拉住封玲珑即将抬起来的手腕,对宋瘸子笑道:“宋长老,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千机唐门的客人,这样的待客之道,是否有些欠妥?”

    宋瘸子不笑了,拉下脸来,不冷不硬的侧身:“请。”

    “放开他。”宋瘸子话音落下,丁少辰重获自由,一脸不爽。

    季江南坚持步行,宋瘸子拉着个老脸带人和季江南一起步行回机关城。

    丁少辰盯着宋瘸子的后脑勺恶狠狠的挥舞拳头,小声道:“总有一天我非揪着他的胡子给他的老脸来两拳!”

    季江南一走走一边小声问道:“什么个情况?给我透个底。”

    丁少辰顿时一脸沮丧:“门主疯了,他把唐师兄关起来了,还把本门的八转天音阵送给了六扇门九鹰韩天阔,廖师伯前天才从玉华山回来,得知此事后也发疯了,要和门主同归于尽,我也被师父关了禁闭,好不容易跑出来去救唐师兄,结果唐师兄让我出来拦你,原因是为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

    即便季江南心里有些猜测,可听闻蔺亭舟居然将八转天音阵交出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是他猜错了吗?蔺亭舟到底要做什么?和朝廷和解吗?八转天音阵,是千机唐门百年积累的结晶,是历任门主穷尽一生设计的极限,是机括一道目前的最高作品。

    蔺亭舟送出八转天音阵,就相当献出半个机关城。

    廖千鸿前半生失去继承人资格,失去原本唾手可得的门主之位,失去妻子,后半生全凭借一股执念去钻研八转天音楼,却在失去女儿之后又失去唯一的心念寄托,他不疯才怪。

    廖千鸿的一生,从遇见蔺亭舟开始,就变成了悲剧,不断的失去,直到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蔺亭舟交出八转天音阵,疯的不止廖千鸿一个,所有年轻一辈的弟子,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门内的老人们却出乎意料的沉默,即不赞成,也不反对,以一种绝对服从的姿态,执行着门主下的每一道命令。

    除了宋瘸子,立场鲜明的表示支持门主的做法。

    这也导致门内所有年轻弟子异常愤怒,其中包括丁少辰。

    千机唐门,历史传承数百年的骄傲,是所有千机唐门弟子的骄傲,哪怕折骨抽筋,也该是昂着头颅的活着,死就死了,也绝不要受这样的屈辱。

    对蔺亭舟向朝廷低头的行为,令众多弟子在不可置信的同时,感到失望伤心又愤怒。

    明明前几日,门主才为受伤的弟子踏平了黄泥村后的金刀寨。告诫他们,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但膝不能弯,骨不能折,心不可堕。

    这是怎样的一种失望。

    季江南自以为了解蔺亭舟,却在此时看不懂他,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远处机关城的金属色城墙泛着光泽,秋的最后一丝味道已经散去,四野飘荡着属于冬的寂寥,乌沉的天空仿佛要下雨,风刮得光秃秃的树杆摇来晃去,苍凉凉大地上,一只鸟高亢的叫了一声,落入山中不见了。

    整个机关城的氛围显得十分哀伤,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顺着道路斜行,八转天音楼前的广场上,静静的跪着许多人,都是年轻的弟子们,有内门弟子,也有外门弟子,他们静静的跪在那里,腰背挺直,有很多人眼眶发红,咬牙落泪;也有很多人,依旧含着期待。

    他们许许多多的目光,都在看向蔺亭舟居住的一莲居方向。

    整座城寂静无声,乌泱泱跪成一片的人寂静无声,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祀。

    乌云浓厚,是一副暴雨即将来袭的惨烈。

    丁少辰定住脚步,望向那些年轻的弟子们,眼眶猛的红了起来,握紧了拳头,对季江南说道:“你们上去吧!我应该出现在我该出现的地方。”

    说罢,就朝着广场上那群走去。

    宋瘸子也停下脚步,一行人沉默的看着丁少辰走下广场,在人群的最前方朝着一莲居的方向跪了下来。

    似乎一瞬间,那个鲜衣怒马不务正业的少年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挺拔的背影,一走下去,头也不回。

    封玲珑和肖群也不说话,静静的站在季江南身侧。

    季江南看向那间肃静的草棚子,那里有个人在等他,而他要的答案,也在那里。

    一莲居外,宋瘸子停下脚步:“门主让你一个人进去。”

    肖群皱眉,封玲珑一言不发,只上前一步和季江南站个并排,表示如果要进去,她也一定要跟进去。

    季江南有些出神的看着一莲居的匾额,转身对封玲珑道:“没关系,我不会有事,你和肖师兄在这里等我。”

    封玲珑眉头微蹙:“可是……”

    “信我,真的,我没事。”季江南扶住她的肩膀,认真的说道。

    封玲珑眨了眨眼,眉头一松,轻轻笑了起来:“好。”

    “师兄,玲珑交给你了。”季江南道。

    肖群虽然很不赞同季江南涉险,但还是皱着眉点头:“放心。”

    季江南点头,踏入一莲居。

    同一个地方,这是季江南第二次来,心境却全然不相同。

第四十二章 脊梁与污名

    暮色降临的时候,季江南出来了,等在门口的肖群和封玲珑悄然松了一口气。

    季江南三人离开的时候,宋瘸子还如老僧入定一般盘膝坐在一莲居门口。季江南心中惆怅,朝着一莲居的方向躬身一礼。

    至于是向一莲居里的人,还是在外面的宋瘸子,其实都不重要了。

    丁少辰和所有弟子在广场上跪了一夜,当夜濛濛的降了一场寒霜,天亮的时候,屋檐上都落了一层清浅的白霜。

    广场上的弟子又累又冷,开始打着哆嗦,头发和眉毛上都还挂着水珠。

    丁少辰始终一言不发的看着一莲居方向。

    今日,门主会将八转天音阵的阵图交给韩天阔,也代表着,辉煌了百余年的千机唐门,彻底沦为朝廷的附属。

    丁少辰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而在这里的所有弟子,都和他一样不相信门主真的会做出这个决定,他们都在期望着门主从那扇门里走出,微笑着告诉大家他只是和他们开了一个小玩笑。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一莲居的门开了,蔺亭舟一如既往的着一身白袍,捧着一个盒子出门。

    所有弟子的眼睛都亮了。

    蔺亭舟淡淡的笑了一下,带着盒子独自走下台阶,迎着晨光拾级而下。

    众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惊惶,丁少辰咬牙大喊了一声:“门主三思!”

    说罢便叩首下去。

    身后众人一起高喊。

    “门主三思!”

    男儿双膝为傲骨,只跪天地君亲师。

    “门主三思!”

    “门主三思!”

    声浪如潮,一阵高过一阵。

    蔺亭舟的手一抖,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良久又挂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天冷,都回去吧!”

    丁少辰眼中的光彩瞬间化为死灰,他朝着蔺亭舟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类似哀哭的呼喊:“门主!”

    广场上,哭嚎一片。

    众弟子都悲伤不已,丁少辰愣愣的看着地面半晌,又突然狂喜起来:“唐师兄!唐师兄一定可以阻止门主的!唐师兄!”

    众弟子一愣,低沉的心底又泛起光来,对啊,唐师兄一定可以阻止的!他一定会阻止的!

    一众弟子开始跟着丁少辰疯跑,打开关着唐不遇的禁闭室,丁少辰高兴的额喊了一声:“唐师兄!”

    房间里的唐不遇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丁少辰完全没有注意到唐不遇的异样,只高兴的上前抓起他的手臂就往外拉:“太好了!唐师兄,你一定要劝住门主,一定要劝住他!”

    唐不遇苍白着脸,张了张嘴:“我……”

    他的话没说完,弟子们前呼后拥的推着他出去了。

    蔺亭舟和韩天阔约的地方在天水楼,庸城内最好的一家酒楼。近年朝廷一直在致力削弱江湖势力,千机唐门主动低头,六扇门乐见其成,韩天阔很爽快的答应了。

    天水楼上,吃饭的氛围很愉快,蔺亭舟丝毫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甘,随和得像稻田里的老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在确认阵图无误之后,韩天阔代表朝廷与千机唐门达成和解,此后千机唐门每制作一件用于战事的武器,都会向朝廷公开阵图,并协助朝廷进行制作。

    韩天阔走后,蔺亭舟依旧独自坐在桌前,小口的喝着没喝完的酒。

    唐不遇走上楼梯,蔺亭舟见他来了,笑得十分柔和,朝他招手:“过来喝酒。”

    唐不遇不动,就站在原地,十分哀伤的看着他。

    蔺亭舟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你从小就这样,遇到事情了,也不去解决,也不说话,就一个人直愣愣的站着,一个人在那里难过。可是,不遇啊,事情总要解决不是吗?”

    唐不遇缓缓的跪下,泪如雨下:“师父……我做不到。”

    蔺亭舟放下酒杯,闭上眼睛,手腕一动,破风声响,两只梅花镖打入唐不遇的肩膀,唐不遇疼得一颤,却不闪不避的接了下来。

    蔺亭舟大怒,一脚将人踢翻,骂道:“看你这混蛋脾气就来气!不知道躲吗?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吗?不会反抗吗?”

    唐不遇重新跪好:“我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养育我二十二年,是我师,如我父,师父要我做任何事,我义无反顾,唯独这件事不行。”

    “你!”蔺亭舟抬脚又要踢,又无可奈何的坐了下来,“你这个脾气啊……罢了,罢了。”

    蔺亭舟靠在椅子上,看着屋顶,有些疲惫,又有些解脱,轻声道:“看来,还是要麻烦你了。”

    随着话音落下,角落里传来细微的机括声,唐不遇大惊,立刻起身去挡,那破风而来的亮色却分化开来,灵巧的绕过唐不遇身侧,如蹁跹飞舞的花瓣。

    唐不遇瞳孔巨震:“桃花令!”

    唐不遇回头时,蔺亭舟胸口已经破开五道血洞,血液在衣襟上缓缓渗开,像极了绽开的桃花。

    唐不遇眼睛发红,抬手间,七把飞刀破袖而出,他刚要动,手腕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师父!”唐不遇痛哭不已。

    蔺亭舟嘴角渗血,笑着摇头:“不怪他,是我请他动手的。”

    唐不遇手足无措:“师父,我不明白。”

    季江南从窗后走出,看着这一幕,说不出的心酸和惆怅:“因为他知道你下不去手,所以他就帮你动手。”

    “唐不遇,这是你的师父,最后一次为你铺路。”

    唐不遇大为惊慌,想要把蔺亭舟背起来。

    季江南跳进室内,闪身拦在门口,唐不遇眼睛红得瘆人,犹如厉鬼:“滚开!”

    季江南不动,轻声开口:“桃花令是你千机唐门的暗器,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它。桃花一树开,黄泉路上逢。唐不遇,你救不活他的。”

    唐不遇身形一动,一手抓向季江南的喉咙,季江南抽身一撤,拔剑出鞘,指向唐不遇。

    “我曾经答应过蔺门主帮他做一件事,如今我已经做到了。唐不遇,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我动手,毁掉你师父不惜性命为你布置的一切吗?”

    “他知道你的性格,知道你做不来这种事情,所以他先替你做了,千机唐门如若再一昧与朝廷站在对立面,后果如何,不需要我这个外人来告诉你,他告诉你,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膝不可弯,骨不可折,心不可堕。于是弯膝的是他,骨折的是他,但心不曾堕过。千机唐门的屈辱他替你背了,他为你揽了污名,给你留下一个依旧可以骄傲的千机唐门。”

    “他死之后,你就是千机唐门新的脊梁,你的路,他已经给你铺好了。”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保护你们的方式。”

    “唐不遇,别怪他,他尽力了。”

    唐不遇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踉跄了几步,扑到在已经含笑闭目的蔺亭舟身边,嚎啕大哭。

    季江南收剑,不忍再看,挪开目光,看向窗外,远处的山已经呈青灰色云雾在山顶飘飘摇摇,欲落不落。

第四十三章 赴死

    蔺亭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

    他少时被收入千机唐门,由门主亲自教导,和当时的少主廖千鸿从来都是同等待遇,其在机关阵道上天赋之高,甚至将廖千鸿远远甩在身后。

    蔺亭舟与廖千鸿,到底存在多少亏欠和遗憾,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蔺亭舟取代廖千鸿,从他的师父手中接过千机唐门,在历代千机唐门门主的灵前立下重誓。

    终其一生,尽其所能,护千机唐门万代传承,死不足惜。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保护千机唐门,保护门下弟子。然而朝廷强硬的打压态度,是千机唐门作为一个江湖门派无法抵挡的,尤其是,千机唐门立身江湖的根本,机关与暗器,正是现今朝廷最需要的。

    蔺亭舟尝试过去阻止。于是放任入机关城学习的外门弟子去接触显贵,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出自白鹿书院,曾在云翠山假浮屠秘库出世时驱动机关鸟的叶先生,作为唐门八长老之一的唐莲,多年后高调出山,其中或许有江乘月的缘故,但也不妨将其看做是千机唐门放出的讯号。

    向来中立隐于蜀中的千机唐门,打算出蜀。

    从前朝大楚开始,千机唐门创立之初就是鼎盛辉煌,所怀利器太盛,易惹帝王猜忌,蔺亭舟想把千机唐门彻底融入江湖,成为芸芸众生之一,最大程度保留千机唐门的传承。

    但他的示弱并没有起作用,夏侯凌清理江湖门派的决心如此坚定,六扇门的存在像一把阴影里的刀,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反抗的念头,那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朝廷要兼并千机唐门已经是必然,而千机唐门,不能反抗。

    照一般情况来说,作为门主的蔺亭舟应该宁折不弯,挺着脊梁走向覆灭,千机唐门近百年的骄傲,不容亵渎。

    诚如肖群所说,蔺亭舟此人心机深,行事又喜欢弯弯绕绕绵里藏针,不是个爽利人。

    但他又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就比如他当初拒绝少主之位,又比如他没有打开机关城的暗门放廖千鸿离开,他始终对廖千鸿心怀愧疚,且是极深的愧疚,他不后悔他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因为对于千机唐门来说,事情的结果是对的,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错的,在廖千鸿面前,无论他做的什么决定,似乎都是错的。

    可悲哀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

    廖千鸿是他心底打不开的一个结,多少年来,那结不仅没有松开,反而越缠越密,庞大得令人绝望。

    蔺亭舟被心病缠身已经很久了,在这个被朝廷针对的困局里,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既不想看着门下弟子死于六扇门的雁翎刀之下,也不想千机唐门的傲骨被折。

    所以他打算由自己担下这些污名。

    蜀中两道,川阳道与庆安道,无论是聂谦还是殷元柏,都是极为难缠的人物,还未成长起来的唐不遇,还无法为以后的千机唐门撑起一把伞,于是他设局,引聂谦和殷元柏相斗。

    一头扎进蜀中打的陆皓尘打破了这场长久的平衡,聂谦和蔺亭舟正式对上。

    而之后,无论是信阳府尹私养道人修炉鼎之术,还是四海镖局被灭门,都在他眼里看得一清二楚。

    蔺亭舟这场局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了,他需要一根针,把这些零散的布局串联自一起。这根针,一开始是陆皓尘,由陆皓尘来撞破信阳府尹徐钊的炉鼎之术,揭开他与净土宗的勾结,再入四海镖局,抖出那间地牢里的东西,聂谦与殷元柏的对峙,一经挑起,不死不休。

    可惜陆皓尘在锦官城无功而返,且被察觉不对的聂谦先行带走。

    于是,这根针就变成了后入蜀的季江南。

    季江南的特殊身份,注定他走过的地方都不太平,因自保放出姬雁血,致使四海镖局被灭门,这在蔺亭舟的意料之外。他的本意是将雷霆与明东流的交易拉到明面上来,以四海镖局为中心引聂谦与殷元柏相争,他俩斗得越狠,唐不遇才有时间去成长。

    拜季江南特殊的惹祸本领所赐,四海镖局被灭门,殷元柏被炸死,聂谦迎头一盆污水,不掉一层皮都洗不掉。

    这一切比蔺亭舟预想的提前太多,韩天阔来得太快,迫使他把一切计划全部提前。

    金刀寨一直作为聂谦的眼线,蛮横的阻断在庸城之外,监视着机关城的一举一动,而没了聂谦做后台的金刀寨,清理起来不难,门内几个长老出手,路林和李愁不死都难。

    准备好一切,蔺亭舟就准备去死了。

    扫除金刀寨,是他作为门主,最后一次给弟子的训诫。

    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膝不可弯,骨不可折,心不可堕。

    千机唐门的骄傲应该永远永远留存下去。

    他向韩天阔弯腰,向朝廷低头,献出门内最珍贵的阵图,敞开机关城的大门,为门下弟子求一条活路。

    等这些做完,那他这个贪生怕死,跪献阵图,迫使整个千机唐门蒙羞的罪人就该死了。

    他死了,只要下一任门主的脊梁依旧的直的,千机唐门还是那个可以骄傲的千机唐门。

    让唐不遇杀了他,以作为新一任门主的威势奠定,也昭示着新的曙光——千机唐门还有未来。

    可蔺亭舟太了解唐不遇,唐不遇做不来这种杀师的事情,所以,就到了季江南完成承诺的时候了。

    蔺亭舟苦心布局,清除蜀中的蛀虫,驱逐净土宗的残余势力,压制四海镖局的威势,削掉蜀中两道六扇门的最强战力,拔掉虎视眈眈的眼线,最后揽下一身污名,护住门下弟子的性命,保住宗门的骄傲,给唐不遇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蜀中,然后以死,来为唐不遇立威。

    从蔺亭舟布局开始,就是为了等他死的这一刻。

    那夜在一莲居,只有蔺亭舟和季江南。蔺亭舟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其中对季江南和陆皓尘的种种算计,毫无保留。

    蔺亭舟喜穿白袍,从来都是神情温和,平易近人的模样,他以一种极度平静的口吻讲述完所有的计划,从容的给自己泡了一道茶,笑得有苦又涩:“来不及啊……还有很多事,我来不及做了,我曾经想再好好教教不遇,他性子执拗,为人又刻板,若我再有几天时间……”

    “逼他把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挑起来,为难他了……”

    “罢了……罢了……”蔺亭舟就这么说着,眼中热泪滚滚而下,看着格外凄楚,“季小友,我求你一件事,我这个弟子我知道,他下不去手,到时候,麻烦小友,送我一程。”

    季江南坐在他的对面,面对这个中年人恳求的神色,实在难以说出一个不字。

    尽管蔺亭舟对他百般算计毫不手软,谈不上磊落,甚至称得上一声阴险。但对于这样一个人,就算以季江南睚眦必报的性格,也实在升不起什么恨意。

    一个为了宗门甘愿背一身污名死在弟子手中的门主,是可敬的。

    季江南不喜欢主动惹麻烦,这次却是主动把麻烦往自己身上引,甚至没想过,在唐不遇面前杀了他的师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千机唐门的长老对于内情都十分清楚,故而他们没有阻止,蔺亭舟出门的那个早晨,有很多目光目送他离开,沉默不语。

    他们都知道,门主此去,是去赴死。

    他们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甚至不能表现出对门主的支持,也只有宋瘸子,陪着门主把自己的名声扔进臭水沟里。

    江湖上有很多的故事,而讲故事的人,并不会是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

    季江南自嘲,他向来觉得那些高喊着大义拎着刀子飞蛾扑火一样往前冲的人很可笑,可现在他却也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去惹他最不愿意惹的麻烦,凭白的从心头升起一股气来,首次拔剑,不为斗武,只为止戈。

    世人或许称这叫做侠气。

    少年侠气,交接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不为回报,不为利益,心甘情愿的去做一件事。这真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唐不遇没有向季江南动手。或许是因为遵从师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抱着蔺亭舟的尸体下楼,走到那群弟子们中间去。

    丁少辰呆愣在原地,看了看门主的尸体,又看了看唐不遇,难以置信,又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或许他明白了禁闭室里的唐不遇为什么会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仓皇后退脸色惨白;

    又或许他不明白。

    众弟子没有开口,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着唐不遇抱着那具尸体从他们中间走过,远远的往机关城的方向而去。

    蔺亭舟死得很安详。他被长久的愧疚和遗憾折磨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可以用一种合适的方式死去了。

    或许愧对廖千鸿,但于宗门无愧,于师长无愧,于历代门主无愧。

    季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廖千鸿,是在机关城上方那只巨大的机关鸟上,他独自一人迎风盘坐在那里,面对着月亮,一个人自言自语。

    失去了蔺亭舟的千机唐门,唯一的九品器师,就是如今的廖千鸿。廖千鸿恨蔺亭舟半生,可蔺亭舟死了,廖千鸿连恨的人都没了。

    无论对蔺亭舟,廖千鸿,唐不遇,又或者丁少辰来说,都是一个看似圆满又十分悲伤的故事。

    季江南转身离开,这个故事的后续,已经与他无关了。

    天启十三年,十月初三,立冬,千机唐门门主蔺亭舟逝世。

第四十四章 千机匣的来处

    冬至之后的蜀中异常寒冷,一夜之间逼得人穿起厚重的棉袄,一张口就是一口白色的水汽,路两旁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里被吹得呜呜响,檐下的铃铛摇晃不止。蜀中环山绕水,不常有大风,偶尔有一股风从玉华山吹下来,整个川阳道都是风啸林唳,田埂上寥寥几个人,四野除了风声,安静得可怕。

    整个庸城陷入一种萧条的凄凉气氛中。

    自唐不遇带着蔺亭舟的尸体回机关城后,机关城就闭门至今,就连一向爱玩爱闹的丁少辰也不见了踪影。

    聂谦的事情一直还没有定夺,韩天阔并不着急走,往年这个时候,玉华山上的山匪就要下来打秋风准备过冬,玉华山的山匪多亡命之徒,就算是在千机唐门的眼皮子地下,也不影响他们每逢冬至就下山来搞事情,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玉华山山林寂寂,九刀十寨的山匪们仿佛在山林间消失不见了。

    季江南等了几天,川阳道六扇门依旧没什么动静,陆皓尘现在如何,也还不知道。

    机关城闭城,万金阁暂时关门之后,风满楼再次在蜀中展现出第一风媒组织的能力。

    风满楼在蜀中的管事是个落第的中年书生,年过四十也还是个秀才,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直裰,束着方巾,在一家酒楼做账房先生。

    诚然苏有容扮女人开青楼,爱好奇特,他手底下的人也都和他一样奇奇怪怪。

    田辞卿的理想是做一名言官。

    就是那种经常出现在戏文里以死劝谏,一言不合就要血溅大殿那种。

    田家祖辈读书人不少,但得以入朝为官的少之又少,且大多都是不入流的小吏,田辞卿没想过把田家变成蝉陵孟氏那种诗书世家,只想能有朝一日青史留名,得个刚正不阿,光宗耀祖的好名声。

    奈何他们田家人读书真没那个天份。

    田辞卿自幼就开始读书,读到如今四十五岁,也还是个秀才,爹娘早死,卖了全部家当用来买书读书,至今也还未婚配。苏有容在蜀中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快饿死了,大雪天趴在酒馆的屋檐下边,饿得奄奄一息,愣是没开口求一口施舍。

    那是苏有容正着手在蜀中建立风满楼分部,因着千机唐门熙风堂和六扇门万金阁的缘故,也没指望蜀中分部能赚钱,主要作用还是放只眼睛,用以收集蜀中情报。

    因为没人上门买消息,且消息也不如熙风堂和万金阁来的快,故而风满楼的蜀中分部非常的穷。

    穷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把风满楼总部改成一个酒楼,主事的田辞卿是掌柜兼账房,其余人就充当跑堂和厨子。

    见季江南来,田辞卿显得非常热情。

    因为季江南是蜀中分部这小半年来,唯一一个上门问消息的客人,风满楼定死的规矩,开口问信就是一百两,这相当于这间小酒楼几个月的收入进账。

    田辞卿秉承着作为一个读书人的习惯,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听得季江南非常不适,眼前这么目光热切的中年秀才总让他想起那个在汴京遇见的书生徐子易。

    大约是读书人的通病。

    季江南简略的说明了一下他来的目的,风满楼作为风媒组织,那承接的任务除了收消息,就是放消息。

    在去六扇门求见韩天阔之前,季江南需要把陆皓尘的消息传给嘉兴陆氏,关于陆家主母陈鸢的故事,季江南所知不多,但明东流以这件事情故意接近陆皓尘,并不是什么好事,明东流此人过于妖邪,出于私交,他并不想让陆皓尘和这个妖人扯上关系。

    送陆皓尘回嘉兴,才是于他最安全的法子。

    田辞卿听完,有些惊讶,利索的收钱应了下来,想了想又开口道:“季公子,之前楼主曾给我传过口信,要我尽量帮你一下,所有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三天前,嘉兴陆家家主前往江州城,去试剑阁闹事,被守门人重伤,陆家人入丹云城求医,“无常手”姜回外出不在,由药王谷大弟子裴榛姑娘前往诊治,目前还未醒来。”

    季江南猛然抬头:“被试剑阁守门人打伤?”

    田辞卿点头:“不错,关于这位试剑阁的守门人,我这里并没有资料,楼主那里或许有,但需要公子自己去见楼主。”

    季江南神色肃然,朝着田辞卿拱手一礼:“传信的事就摆脱先生了,越快约好。”

    田辞卿回礼:“这是自然,风满楼传信,最多明天,消息就会送到。”

    离开酒楼后,季江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围绕子母匣的最后一块缺口,补上了。

    季江南去一莲居见蔺亭舟的时候,蔺亭舟除了将他的谋算全盘托出,也将子母匣的交托之人告知。

    当初来机关城打造子母千机匣的人,持有宸王府的腰牌,至于盒子里装了什么,蔺亭舟也不知道,也未曾多问,对方本来是打算将盒子带走,后来又折返回来,只带走了子匣和钥匙,单独把母匣留下,说请蔺亭舟托为转交,送至江州试剑阁。

    蔺亭舟本不愿与朝廷中人过多牵扯,但碍于对方是持有宸王腰牌而来,又逢千机唐门处境尴尬,只好接了下来,待那人走后,蔺亭舟不想沾染麻烦,故而转手请四海镖局代为护送。

    之后的事情,季江南已经知道了,千机匣母匣由雷霆手中发出,经由夔州分号发往江州,镖师王灿在押镖途中死于无常众之手,母匣落于季江南手中。

    而千机匣子匣不知何故中途流落,夔州地下城和老大追捕携昆仑玉叛逃的翻天鼠到东陵商阳城,途中获的子匣,也因此引来黑无常在瓦罐村进行围杀。

    再然后,季江南在汴京城经由方唯玉之手将母匣拍卖,目前下落不明。

    或许落在和老大手中的可能会大一些。据说,拍卖母匣当晚,在拍卖场和出城的路上,不少人见过一个竞价很猛,杀人也很猛的光头大汉,和老大从在商阳城外见过季江南之后就一直惦记那只母匣,所以那位光头大汉,应该就是和尚。

    现在已经明了,子母千机匣,由宸王府发出,要送往江州试剑阁。

    而试剑阁那位守门人,季江南想了很久,愣是没想起来这个人姓什么,一个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武功修为有多高也不知道,反正一掌拍一个家主跟玩儿似的。

    这样一个人,在江州呆了许多年,他第一次参加试剑会的时候,二哥曾经说起过,这位老人,从他记事起,就已经在守着试剑阁了。

    一个老人,守在一座城里,没有姓名,没有来历,没有过去。

    季江南猛的住脚,心头狂跳,宸王秘密将收集到的残图送往江州试剑阁,他想干什么?

    满朝官员都知道,新晋的三品大员季怀远,原先是宸王的幕僚。

    若宸王真的居心不轨,那季怀远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当初他借用宸王的手来挣脱襄王的控制,无异于驱狼吞虎,可无论是襄王或者宸王,季怀远似乎都没有主导的权利。

    他在踩着那条灰色的线寻找中立和平衡。

    可宸王所谋之事,一脚踏错,就会拖着所有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冷风萧瑟的街道,季江南独自一人站在街中,心潮起伏。

    似乎知道的事情越多,他就越没有资格去责怪季怀远,突然明白为什么变成活死人的二哥会告诉他。

    我不恨他,你也别恨他。

    有些时候,活着并不比死去来得幸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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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归行介绍:
大晋王朝,门派林立,二宫三门六派九世家。
江州季家莫名招来灭门之祸,季家三子季江南被认定为杀兄弑嫂的凶手,被武林同门驱逐追杀。
一夕之间,季江南沦为人人喊打的江湖败类。
随着季江南层层深入的揭开迷雾,引出一个潜藏多年的骗局,每一个人都身在其中,知己?爱人?兄弟?父子?
在这场骗局的背后,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绝望,有人癫狂。
季江南收剑入鞘,天大地大,归无处。
(哎呀我真的不太会写简介。)剑归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归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归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