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遇见乐正陈羡(上)
阿远揉了揉眼,看见程阮笔直地坐在火堆旁,发上带着清早的朝露。他愣了一下,“母亲,您一宿没睡?”
程阮听见动静,转过身来,“醒了?收拾一下,我们便上路罢。”
虽则来此才半日,但所有的事情都打破了阿远对于程阮的一贯认知。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柔弱的,跟西唐所有的闺秀一个样,总是清淡的笑着,神情里让人看不出她的想法。他是一贯知道四姨母(程荑)曾是在江湖待过一段时间的,所以尽管四姨母表现出来的样子仍是温和的,他见着,却也会觉得其中有些江湖儿女的习气在。
他这样的想法并不存在贬低,相反,他有些羡慕,不受拘束的。他羡慕圆圆那个姐姐,有这样一个传奇的母亲。小时候也非常喜欢去四姨母的府上玩。就是因着四姨母曾经的江湖经历。
然而这一次,却莫名地颠覆了他一贯以来的认知。
原来母亲也是极厉害的,虽则平素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
这样的事情让他觉得很是好奇,但是他却也忍住了没有问,只是同程阮一道起身,向主城走去。
马嵬驿背面翻过危山山脉就是汉城,这也是为什么阿远会说此地距离北汉更近的原因,因着马嵬驿此地本也是在危山山脉里头,在它的南部边缘。
纵然只是边缘位置,但到底危山本身势高。是以行走在其中,依然有被山势包围之感。
程阮在脑海中将马嵬驿整个城的地图过了一次,在心中想了想凌波楼一贯以来的分布,决定先去扶风郡。
扶风郡是马嵬驿的主城,在马嵬驿整个地界儿的中南方向。最是平稳。
因路途到底漫长,程阮便将一些不很重要的首饰取了下来,当了些银两来,另换了衣裳,雇了辆马车,同阿远一道向那边行去。
马车夫是个蛮爱笑的汉子,长得高高壮壮的。模样却有些憨憨的。一路上却都说起来一些家长里短的小故事。还有些神奇的传说,阿远自幼看掌故,和那人也还算聊得来。后面索性嫌在马车里闷得慌。便跑出去,坐在车延上,跟那汉子一道说起话来。
程阮在内里能听见他的声音,也算放心。便由着他去了。
虽然鹭鸶早些年的时候说起来它先前给程阮的那本轻功册子非常厉害,程阮这些年来一直在练着。具体怎么样呢。程阮没有跟人动过手,自然不清楚。只是耳朵眼睛却明显比先前好用的多。一些轻微的声响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马车行了两日日,因着程阮归心似箭,所以硬生生地将形成压短了些。等到了扶风郡的时候。车夫已然有些疲惫。程阮看着愧疚,只好多给些银子做补偿,并邀请他一道用饭。车夫憨憨地笑了笑。摆了摆手,说还要回去看看妻子儿女。便驾着马车不见了人。
都是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
程阮见了,低下头来,不知怎的,眼中竟有些水汽。
不过她很快就将这样的情绪压了下去,在阿远看来,她也不过是低了一下头罢了。
鹭鸶给出的地图比程阮想象的还要方便,到了扶风郡的时候,程阮再去看那地图,却见地图全不似原来的样子,放大了不少,哪里有客栈,那里都商户,都一目了然。
程阮在那上面搜寻了很久,终于见一宅子,正是写的“凌波楼”的字样,便细细看了位置,领着阿远向那边行去。
阿远随着程阮走过去。因见她毫无半分凝滞,一时忍不住问道:“母亲先前来过这里?现下是往什么地方去呢?”
程阮想了想,也不愿阿远将自己看作是奇怪的人,遂点头应了,道:“现下是去凌波楼。”
阿远不免惊讶。
程阮见了,笑着道:“因你一贯在锦官城里长大,对武学也并无太大乐趣,我同你父亲便并没有告诉你。——凌波楼的人原出自你祖母(陶饶然)手下,后才被你父亲发扬光大起来。”
阿远已经惊呆了,怎么都想不到原来竟有这样一层在里面。
凌波楼离扶风郡的城门本也不远,是以很快就到了。程阮将先前乐正给过来的那块玉佩递了上去。
管事看了她两眼,又看了看阿远,一时有些摸不清来路。
虽则谢云璋在知道程阮消失的消息后就着令各方调查,但人力终究赶不上鹭鸶当初用出的技能。所以离得稍远的地方,也还没能得到这个消息。
管事看了看玉佩,确定是真物。想了想,延手先请程阮入内,让人好生招待着。一面却又赶紧让小厮去寻另一个能做的了主的人来。
管事摆上茶来,让程阮并着阿远先用。因他并没有见过谢云璋的家眷,所以也不知这便是程阮和阿远。但又不便于开口询问,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起来她们来此的目的。
程阮笑了一下,轻轻扣了扣茶盏,道:“你不必紧张。你既已经去叫人了,不妨说说最近是谁在这儿?”
管事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不免多看了她两眼,然后方才道:“是……”
他的话音并没有说完,程阮却已经听到了脚步声。
她扣着茶盏往外面望过去,却见那人正走进来,倚在门边,狐狸眼轻巧地勾了起来。
“阮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程阮一愣,坐起身来,“乐正?”
乐正笑了笑,目光扫过来,看见程阮身旁坐着的那个少年。
“这是阿远吧?阿迁(谢云璋)来信倒是提起来过这个孩子,却一直没有见到过,不想都长这么大了。”
程阮笑道:“你可是大忙人呢,这些年竟都没有回过西唐,上次见你,却都已经是十年之前了。听闻陈羡从咏梁过来就一直跟着你在东梁,也没回去?可是真的?”
是揶揄的口吻。
——暗示他好事将近的意思。
乐正笑了一下,走过来,像以前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道:
“恩,是真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遇见乐正陈羡(下)
管事早已看清神色,退了下去。乐正在程阮的一旁坐下,坦然接受阿远偏着脑袋的打量。
程阮遂道:“这是乐正府的公子,同你父亲是多年的好友。”
阿远笑着见了礼。见他们有话要说,遂先行退了出去。
程阮遂问道:“先前我听阿九说起来,陈羡此番要带着兵马从东面推进,造成北汉的前后夹击捉襟见肘的形势。这个时候,你不在东梁主持大局,却怎么到了马嵬驿来?”
乐正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道:“东梁那边有澹台越在做主,我自然就可以轻松些。——我不放心陈羡去打仗,遂带了她来这里散心。她也在,你要不要见见?”
程阮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姑娘了,听他这话,怎么会听不出来其中转移的意思,大概又同军机有关。她无心于此,遂笑了笑,“陈羡也在这里?倒是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如今可好?”
乐正笑,“我去寻她来。你在这里待几日?”
“本说今日便回锦官城的,既然陈羡在这里,那便索性留几日好了。——只是要劳你同那管事说说了,递封信回去,省的阿九担心。”
“好。”
乐正应了。
他并没有问起来她来此是为了什么,就像他自己的目的一样。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
陈羡很快就出现了。先看到的是在屋檐下坐着的阿远。
她伸出手指来,在自己的唇上轻轻点了点,见乐正熄声了,方才从他背后绕过去,在他脑袋上一拍。
却没能拍到。
在她凑近的瞬间,阿远旋身一转,袖中匕首猛然飞出,阻隔了她伸过来的手。
陈羡挑了挑眉,“哟,功夫不赖嘛,再来。”
揉身又扑了上去。
程阮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出来,正见陈羡跟阿远闹得厉害。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唤她:“陈羡。”
陈羡摆摆手,“等我看看你家孩子的功夫先。”
说话的同时,身形一闪,已经堵在了阿远即将要逃走的路上。
陈羡笑他,“你这样光是躲着有什么意思?拿出点本事来让我看看。你可是谢云璋的儿子,难道就只会躲?”
她的话音刚落,阿远的招式却是陡然一变,向着她这边而来。
陈羡眼睛一亮,立马对了上去。
二人转瞬间就过了十余招。
程阮虽然立在檐子下,却是看的分明。陈羡也没用她一贯用的那鞭子,只是空手对阵,阿远还拿着匕首呢。摆明了事让着他,以考校为主。
程阮便也放下心来,等他们那边绝出个胜负来。
阿远到底是家族出来的,跟陈羡这样从军队里训练出来的没办法比。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分出胜负来。
陈羡向后倒退两步,在程阮的身边站定,笑嘻嘻地捏了捏程阮的脸,笑,“程阮,好久不见了。——你家孩子不错呢。”
程阮闻言与有荣焉,笑了一下,“也是你让着他。——我看你脸鞭子都没用出来。”
陈羡哈哈一笑,“我要用了鞭子,那就是欺负小孩子。胜了不光鲜,输了更没脸,不要,才不要呢。”
程阮被她的话说的笑起来。
陈羡的本性,就算历经十年,也还是没有半点变化。
陈羡见她的神情,笑嘻嘻地将胳膊挽了上来。
“程阮,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肯来东梁看看我们。真是让人伤心呐。——要不是这会儿在马嵬驿遇见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呢。”
程阮笑了笑,“不是说某人好事将近了么?我估摸着,就算我再锦官城,也一样能见着人前来报喜罢。”
陈羡挑了眉头看她,又看了看跟在身边的乐正一眼。眼睛里面闪过一丝暗光。
却又笑起来,“阿时,你真是一点都藏不住秘密。看看看看,多好的一个打劫的主意,可就这样没了。”
程阮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财了。”
陈羡哈哈一笑,“那是你没在军队待过,不知道行军打仗要是没了银两的惨淡。——这不正好你送上门来,不让我好好宰宰可怎么行?”
一边说,一边做了个磨刀霍霍的动作。
程阮捂着嘴巴轻笑,拿手指去戳她,“好,好,等回了锦官城,我便从库里找些宝贝给你,这样可使得?”
“使得使得!”陈羡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脑袋点得跟什么似的。又惹得程阮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羡拍了拍她的肩膀,“程阮,你吃了东西了没?吃点东西,今儿没宵禁,我们一道去夜市玩玩,怎么样?”
程阮愣了一下,却又看见陈羡亮闪闪的眼睛。眼睛扑闪扑闪的,让程阮忍不住笑,于是遂道:“好。”
——————————————————-
北汉边境
大长老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几位长老,接受到他们的眼神,点了点头,给了他们一点安抚的力量。而后躬身向一旁的小黄门道:“烦请公公通报一下,臣有要事要求见陛下。”
小黄门露出为难的神情来,“大长老,陛下已然说了,今日谁也不想见。”
大长老神情不变,却是再度请道:“北夷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陛下总不至于就因长老院对一女子动手,就不理朝政了罢?陛下是个明君,想必不至如此。”
小黄门咬了咬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那便烦请大长老在这里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禀明陛下。”
大长老颔首。
小黄门挑着毡布帘子进去了。
他进去的时候,看见段承佑坐在椅子里,手中拿着一件东西,沉默着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快速地瞄了一眼,是一封信。
定是当初公主殿下寄回来的那一封。
他这样想着,身子伏地,“陛下,大长老在外面请见。”
没有回应。
毡帐里静悄悄了,只有呼吸的声音。如果不是早先他看见了陛下就坐在那儿,定会以为这里面没有人。
久等不见回应,他只好再唤了一声:“陛下——”
段承佑似乎方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伏跪在地的小黄门,打量了很久,突然笑了一下,“你说,他们是不是还以为朕不知道她死的消息?”
小黄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唤他:“陛下——”
段承佑却猛地挥了挥袖子,广袖划过虚空,好像破碎的声响。
“无事。——传他进来罢。”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封信,唇角抿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事了拂衣去(二合一)
大长老推门而入。
他伏地而拜:“陛下。”
段承佑打量着他。
大长老明显察觉到了,却只能僵硬着身子,并不敢说话。
过了很据,段承佑才哑着声音问道:“长老来此是为了何事?”
“陛下——,和北夷的战争我们拖得太长了。西唐要在南边做些小动作,前后夹击的形势一旦形成,我们恐怕连反击的力量都没有。陛下——,和……那消息一起过来的,还有宋骆出兵的消息,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将此事置之不理呢?”
言辞款款,温厚而有长者之风。
段承佑却冷笑了一下,“那消息?——是什么消息长老?长老连提及都不肯提及?”
大长老不想他如此苦心劝说,却竟得来段承佑这样得反应,一口气被堵在那里。抿了抿唇,他得声音冷了下来,“陛下,您是一国之君!”
“轰”的一声,段承佑面前的桌几猛然被推翻。
尺牍奏章尽数落在地上,案几的边角从大长老的额头上擦过去,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印子。
“一国之君?呵,朕却连一个女子也保不住!长老会,果然是好大的能量啊!”
大长老猛地抬起头来,眼睛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看着神色冷凝的年轻君王,一字一顿地提醒道:“陛下,您不要忘了,最终是谁助您登上皇位的。您可要记得,您虽有太子的身份,先前却从未在北汉持续地待过长达一年的时间!”
他顿了一下,看见见段承佑咬紧了牙。
复又淡淡地提醒道:“陛下,您要冷静一些。长老院,可是您唯一的朋友了。”
段承佑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大长老也分明不想听他说什么,兀自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上的灰尘。
“陛下,宋骆不知走的是那条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到北汉边境,难道陛下就任着这样的宵小动手而不作为么?——陛下。不要让长老会觉得。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
——否则,长老会能助他得到皇位。也一样能助他失去皇位。
——别忘了,他(段承佑)的那几位兄弟,可都还活着呢。
段承佑颓然地坐回了座位上。
“就按长老的意思去办罢。”
“谢陛下。”
大长老在原地颔首,连躬身都不肯了。转身退了出去。
段承佑坐在原地,什么话也不肯说。
小黄门在他一旁轻声唤他:“陛下?陛下?陛下——”
段承佑没有应。
过了很久。他才“呵”地一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形容也越发夸张。
可不知怎么地,一旁侍立的小黄门听见这样的笑声。却觉得心里闷闷的,想哭,却又偏偏哭不出声来。
宋骆的领兵速度比他们所想的都要快。长老会不过刚刚决定了要回撤。当天晚上,竟然就传来宋骆拿下潼关的消息。
大长老见到这个消息。当即竟然就吐出一口血来,大呼道:“天要亡我北汉,天要亡我北汉呐……”
他倒下去,形容在一瞬间便仿佛枯槁。
段承佑拿着消息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捡起身来,道:
“回撤。”他顿了一下,道:“给西唐皇帝递书,和谈。”
“陛下——”
长老们一个个的跪了下去,不敢相信段承佑对于失败如此轻易。一旦和谈,必然面临丧权辱国的条约,那北汉,还能支撑下去么?
段承佑却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身去。
徒留下一片跪着的人。
——————————————————————
如是,在这一年的深秋,申屠封派遣谢云璋向北去,和北汉和谈。
程阮回府的时候,谢云璋将将走过不过两日。
程阮吩咐阿远去休息,见阿远走远了,襄雪才道:“先前扶风郡那边递了信过来,相爷想着,现在已经是深秋了,雾浓霜重的,马车也颇不好走,加之乐正公子同陈羡姑娘在那边,夫人也必然是要留些日子的,便嘱婢子来同夫人说就是了:此番北汉兵败,西唐既占据了主位,自然是不需畏惧的。想来不久便能回来。——另外,先前夫人失踪那事儿,抓走夫人的那些劫匪也俱都绳之以法,夫人不必担心。”
襄雪炮仗似的,张口来就说了许多。程阮笑了笑,应了。
——襄雪言下之意,她原来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被压了下去,对外也换了她被人挟持的说辞。劫匪那些,恐怕是知情而不知底的人,也或者就是先前北汉来动手的人。
但不管怎样,都总算过去了。
襄雪见她神色有些疲惫,便扶着她向里走去,道:“夫人舟车劳顿回来,应该先歇一会儿,婢子去小厨房催催,让那边送些药膳来,可好?”
程阮点了点头,“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疲惫罢了,你过会儿再将药膳送过来罢,然后自己也去歇歇。府中这几日相爷出去了,必然是你在忙碌,恐怕也累了。”
襄雪没有推辞,领命下去了。
然而躺下了,却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面总是在回响鹭鸶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地,混乱的夹杂起来,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搅啊搅啊搅啊……一点儿也不让人安生。
还有先前鹭鸶给的那粒药丸子……
程阮叹了口气,坐起了身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到底,她总归还是明白的。鹭鸶虽是好心,可是这么一个逆天的玩意儿,谁见着了,不想上来分一杯羹呢?尤其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越是拥有的多。就越是不想失去。偏偏活着又才是拥有这些的基础。
她将那丸子取出来,用了个盒子装了进去,推开窗来,见周遭都静静的,没有人烟,方才推门走了出来。
她耳力现在越发好,连带着晚间有时候也睡得不大沉。襄雪只当她是浅眠了。担心得不得了。每每她休息的时候。定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也幸好有这么一层,程阮今日也方才便于行动。
她推门缓步走出来。
院子里有棵大树。谢云璋是阿九的身份,被程阮知道了以后。便不再隐藏,将原本禁地的摆设全部放到了程阮这里来,所以这院子,实际也跟她在东梁原本住着的院子相差无几。只是有些零碎的东西。是谢云璋后面见了,觉得好玩有趣的。便给程阮送了过来,程阮也便留在了院子里。
这棵树,也是那个时候阿九同程阮一并栽下的。和在东梁的那株树,自然是不能比的。但是如今也是亭亭如盖的模样了。
想到这儿,她又不禁想起来崇德二十一年的时候,他们因着南照山上的树木漂亮。便去那儿玩。又想起来,正是那日。程婧一身狼狈的走过来,让她死了心,于是解除了和裴审言的婚约。
这些事情想起来,都似乎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突然笑了一下,蹲了下来,在地上挖出个洞来。
近来越来越喜欢回忆以前了,这明明应该是老人才爱做的事情,她现在就这样常常回忆,实在不是个好事情。
她将那药丸放入洞中,将洞口堵上。却又不愿回屋子去,便只在一旁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以手支着脑袋,脑子里思绪却不由自主的放远了。
崇德二十一年。
这是一个想起来都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时候的时间。
程婧的归来,程荑的归来,还有鹭鸶的突然出现……经历了这么多年,突然觉得都好像梦一样。梦醒了,周围的人都走了,只有自己老了……
她怔怔的伸出手来,看见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手,纵然襄雪一直在给她好好保养,纵然也算不得不堪入目,那手上出现的那些细纹,仍然在提醒着她,她终究回不去十五岁的那个年华了。
生老病死,逝者如斯。最痛苦的,莫过于所爱的和所恨的都离去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飘荡在天地间,不知归路何处。
应该庆幸的是,阿九还在,阿远还在……
至少能保有自己所爱的人,至少还不算孤独。
这是唯一能够慰藉的了。
她觉得有些犯困,手不自主地落了下去,落到桌上,脑袋也紧跟着贴了上去。
迷迷糊糊的,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
襄雪过了一会儿,自小厨房拿了药膳端来,却见程阮在石桌上睡着了,正是秋凉的时候,石桌性凉,这样哪能不受凉呢?
她便将药膳递给以菱,让她先带着进去,在一旁去轻唤程阮起身。
“夫人?夫人?夫人——”
程阮睁开眼来。
她还沉浸在过往的梦境里,见到襄雪,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揉了揉眉心,方才想起来今夕何夕。
襄雪道:“夫人要休息,便去屋子里罢。这外间寒凉,仔细身子难受。”
程阮应了。进屋用了药膳,复又躺到床上去。被子掩住脑袋的时候,她拉住了襄雪的手。
襄雪回过头来,“夫人?”
“给相爷去封信去,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襄雪一愣,随即应道:“是。”
直到走的远了,以菱才问襄雪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先前从来都没这样虚弱的神情,好像回到了先前才来西唐的时候。”
——没有安全感,带着一点怯弱。
襄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这几日,夫人经历的事情也着实多了些。——先前唤她的时候,似乎也被梦靥着了,神情都有些恍惚。”
以菱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到底是自家的姊妹,虽然做的事情有些不大地道,但到底是连着骨肉的亲眷。眼见着她死了,不免还是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的。”
襄雪垂下眼眸:“但愿罢。”
——但愿这样物伤其类的伤感不会持续太久。
————————————————
快马寄信到北汉,谢云璋闻言立即处理完了那边的事情,快速地赶了回来。
却不想申屠封先是一纸诏书将他召入了宫。
无奈,他只好先递了牌子入宫去。
申屠封让辛君给谢云璋上了茶,道:“事情办得如何?”
谢云璋道:“北汉那边和谈的诚意很足,因着西唐出关并不容易,拿下土地来,也不变管理,便要了一些资金,北汉都一一给了。——倒是先前臣回来的时候,听闻东梁那边定下来了。延续了先前澹台晔在位时候的局面,澹台循主政,澹台越主军,并且已经在逐渐恢复领土。”
申屠封笑了笑,“算这日子,东边也应该定下来了。北汉和西唐的争斗,虽算不得两伤,但到底北汉损了元气,短期内也不至于为乱了。这个时候定下来,自是不再畏惧外面的诸多事情的。——梁帝到底在乐正府中待了多日,这些事情,他心中总归是应该明白的。”
谢云璋面上并无惊异神色,只是淡淡地笑道:“陛下能够洞悉万事,这是好事。——希望陛下此后也能保持这样的警惕。”
申屠封扣着茶盏的手一顿。
随后,他又将茶盏缓缓放了回去。
申屠封挑着眉看向谢云璋,“丞相……准备离开?”
谢云璋微笑,“是,所以请陛下成亲。”
申屠封手中把着茶盏,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很久。
半晌,他才抿了抿唇,“丞相在政事上的才能,朝堂中无人能望项背。——丞相何以要这个时候离开?”
谢云璋笑道:“陛下,朝中的事情陛下实则都已经在逐步上首了,臣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心辅佐罢了。而这些事情,朝中的百官都能做。——陛下是有大雄心的人,应该放手去做。——何况陛下也已经大了。”
申屠封看了他很久,心中揣测他这样做的目的。
——程铭和宋骆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如果谢云璋再继续留下来,实际上朝中就都是他家的力量了。这对他掌权,其实是非常不利的。
过了很久,谢云璋才笑了笑,应道:“好。”
谢云璋躬身退了出来。
外面的阳光却是正好。
他回到府中,看见程阮正在等他。
见他回来,转过头来,软软地唤他:“阿九。”
谢云璋走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在她的额角上亲了亲。
“阮阮,我已同陛下讲明白。——我们隐居罢。”
程阮仰起头来,正撞见他笑着的眼睛里,也不免笑了起来。
“恩,好o(n_n)o”
第一百八十五章 番外一·云梦泽
崇德四十年,三国定约,自是不再征伐。
是岁,东梁收复故土,世祖澹台循登基,行光复之道。
同年,西唐谢相归田,携妻归隐。成帝申屠封正式执权。
——《三国.总纲》
崇德四十年临冬的时候,谢云璋终于将手中的事情交接完毕,预备带着程阮离开京城。
程荑来寻程阮,沉默了好一会儿,“现在,你也要走了……”
程荑的声音现今越发有人气儿了,不再是从前那样清冷淡薄的声音,自发地带着一点点的暖。
程阮闻言笑起来,“世间事情万端,人也来来去去,总归是要走的。——四姐姐,当初我们分批逃亡西唐的时候,你也没现今这样的感伤啊。”
程荑忍不住笑了笑。
“那个时候,哪有现今这样多的牵扯?那个时候就算有牵扯,也是巴不得要把那些牵扯扔掉的,现今却是想扔也扔不掉了。”
程阮笑道:“谁让你现今做了母亲呢。——先前倒是再说圆姐儿的婚事定下来了?现下呢,是怎么样的,拿出来了章程没有?”
程荑点了点头,“是呢,定下来了,男方那边的亲眷也见过了,都是实诚的样子,虽则原本家族不盛,但品性却是能够跟圆圆合衬的。——已经在走礼节的事情了,若是没有意外,明年夏日,就该当全礼了。”
程阮笑道:“那倒是甚好。”
话止于此,程阮喉中却又有些哽咽。她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想到什么,都觉得有些悲哀的缅怀意外。还是程荑看明白了她这样的神情,笑了笑,道:“你也不必非挂心着我们,我和阿骆总归也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人,不至于就让你一点儿都不放心。”
程阮笑道:“其实二表哥都不算是让人担心的了。说起来,还是哥哥身上的光环更重些,此番阿九也走了,哥哥在朝中身兼数职,还有着天子老师的名头,总归是不大能够平静的。”
程荑点了点头。
“何况阿骆一向不怎么参与朝中文官之间的党派之争,只是在专心地练兵和打仗,举止也算不得夺人眼球。”
程阮:“那也是不能放松的,万一有人眼馋起来他手中的兵权呢?何况他此番旗开得胜,陛下也颇有几分要重用他的意思。”
“也对。在这样的情景下,谁能保证自己届时能够安然退出来呢?”程荑笑了笑,“也是谢云璋放得下,否则这样权倾天下的诱惑,几个人能够扛得住呢?”
她兀自笑了笑,“只是你们现下就要走么?——现下已经是冬天了,再过两个月便是年节,你不打算过了年节再走么?”
程阮“噗嗤”一笑,“什么时候走不是走呢,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何况等过了年节,难道就不过中元节了么,不过上巳节了么,这样一拖,立马又是夏天,马上就又是圆姐儿的婚庆了,哪里还有能走的功夫?”
程荑笑了笑,“是我着象了。——那,你们便路上小心罢。现今谢云璋这样离去,也不比原来时候了。地方上总会有些狗眼看人低的,难保不会遇见上一些。——你们若是遇见了,有了难处,便往京中去信来,就是阿骆帮不上忙,到底也还有三哥哥(程铭)。”
程阮一一笑着应了。
“四姐姐,先前从来不觉你竟会这样话唠。这样的话,总觉得像是母亲先前说话的方式,一点一点的,非要把每一处都提到了方才安心。——是不是也是因为做了母亲的缘故?”
程荑便笑:“圆姐儿倒是不皮呢,至少没有你家远哥儿皮,总是跑过来央着我说原来江湖上的事情。——只是,就是圆姐儿太乖巧了,我才唯恐她被人欺负了去,所以免不得爱多叮嘱两句。”
程阮道:“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又何必一定要强求呢。”
程荑只是笑了笑。
所以到底想谢云璋和程阮没有再在锦官城逗留,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早些年的时候,程阮幼年时候看杂书,看到云梦泽那一章,听闻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极其心向往之。当时谢云璋还在东梁,暂居在程府。当时没有人陪着程阮玩,程阮就遇见什么开心的事情,就去同阿九讲。那个时候程阮也只是当有个玩伴陪着说话陪着玩罢了,万万想不到后来同阿九会有这样的羁绊。那个时候见到云梦泽的描述,自然也去同阿九讲了。同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九竟一直记着了这一茬,并且还当真按照古书去找了,还真被他找到一个有几分云梦泽余韵的一个小村落出来。
因着这个村落周围都有山,所以多年来,实际一直没多少人进去,就是进去了,也因着内里的环境和外界多有不同,而不肯在那儿定居。连里面的年轻人也都尽数出来打算闯荡,所以村子里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些老人罢了。
但也因着是这样的地方,少了争斗,也少了喧嚣,倒是正适合他二人的定居。
在锦官城的时候,谢云璋便同程阮讲起来了这个地方,程阮听闻,自然也是欢喜的。所以二人一合计,就将他们的宅子当真修来了这个地方。
只是却并不愿阿远也一同住进来。
一则是阿远还是个少年,对挑战和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斗志,未必静得下心来同他们一道隐居;二则,则是阿远在知道了凌波楼是父亲手上的势力之后就十分欣喜,并希望能够尽管融入到江湖之中去。他们自然也不会阻挠他。正好距离此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比较大的镇子,谢云璋在那个镇子上便顺便也修了凌波楼的据点,正好给阿远练手用。
当然,后来此地被阿远简单粗暴地修通了道路,逐渐发展起来,成了江湖人常聚的一个据点,便是后话了。
现在的阿远,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就算从小谢云璋和程阮都有教他一些东西,但到底没有脱离父母自己去实践过,所以也还是颇有些青涩的。
不过他们却都放手让他去做,自己倒是觉得先前那些该经历的已经经历了,所以便宅在那个小小的不知名的村落里,一直相守。
襄雪和以菱一直跟在他们身边,饮食起居也都是一如既往的照料。在这里,饮食条件自然及不上在锦官城,只是大抵因着出了京,心情自发就好了很多,谢云璋和程阮也自然不再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有时候还自己下厨做了东西,好不好吃倒是其次,两人合作的感觉倒是甚好。也就图个本身的乐子罢。
因着这地界儿在西唐和东梁的交界的地方,所以听闻了谢云璋跟程阮搬过来定居的消息,没两天乐正就带着陈羡来做客了。
程阮便笑他们俩:“乐正,你也是看着澹台越心地好,也舍不得东梁的江山毁在他在位的时候,这才把什么事儿都交给他,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他是个老实人么?”
乐正笑嘻嘻地摊了摊手,笑道:“哪能呀。你知道我从来不想做这个皇帝的,有什么趣?连娶个人都要瞻前顾后的,还没当初在凌波楼的时候随你。我倒是想把皇位托付给澹台越啊,偏偏他不肯。我都让了好多次了,但是每次他都非常坚决。”
“这倒是怪了,你问了原因没有?”
乐正的眼角挑起来,笑,“就是不知道啊,如果知道原因,我就对症下药了,那还至于这么憋屈?”
陈羡用手肘碰了碰他,“你啊,能不能不要一副蹦跶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乐正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来,转过头去,脑袋碰着她的脑袋,低笑,“我是说真的。——不然娶你过门,那需要那些臣子们来说话,又那需要你父亲瞻前顾后地想,非要想个好几年,都还不能给出个答案来。”
程阮拨了颗葡萄砸他,“行了行了,这可不是在你的宫里呢,可不要这要肆无忌惮的。——陈大人(陈羡父亲)这样的思量可不是没有道理。他是西唐的人,还是手握重兵的边疆统帅,自己的女儿一转身嫁给了一旁居于卧榻的皇帝,你让西唐的陛下怎么想?”
乐正摊手,“所以说嘛。若还是乐正家的公子这个身份,何至于要这样?”
程阮“噗嗤”一笑,“那你去同澹台越说说看罢。——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若你非要说你要离开了,那他恐怕也是非接下这个担子不可的。”
“谁知道呢。”乐正毫无形象地耸了耸肩,狐狸眼流露出一点无奈,“他说是遵循先皇(澹台晔)的旨意,一定不肯自己做这个皇帝。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是么……”
程阮只是低低地念了两声,想起(崇德)二十一年的时候从皇恩寺下来,那个时候,还是澹台越派人送了她回去。因着这一茬,也因着父亲时不时回来说的话,她一直觉得澹台越算是一个君子。——只是,所处的位置,让他显得有些生不逢时罢了。
——————————————————
乐正和陈羡便有时候来拜访,因着不打仗了,若是京中有空了,程荑跟宋骆也会来他们这里看看,程父程母知道了他们搬离京城的消息,知道他们找了这么个好去处,也跑来南边游历,四处走走看看的,时不时也要上门来玩一玩。
倒是程铭来的少些,程荑过来的时候说申屠封对他极为看重,好多东西都交给他在管,就没有办法抽出时间来看望他们了。程阮当然表示能够理解,给程铭去了几封信,让他不要太劳累,还是找时间多陪陪杭含之。因着到现在为止,杭含之还是没能生下小孩来。先前倒是闻讯说怀孕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偏偏没多久就传出来流产的消息。程铭府中也没有妾室,争风吃醋的事情断不可能,所以也只能当做是命中了无,只能唏嘘一场罢了。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们是能够独处的。在这避世的小城里头修房子,并不是件难事,因为城中居民很久没有看见外来的人了,见到他们这样的新面孔都非常开心,于是都自发地过来帮忙。
想着入乡随俗,谢云璋便缩小了些规模,只建了一个两进的宅子。饶是如此,在这个小城里也算是个大宅子了。然后襄雪和以菱便在他们的宅子旁边又另外建了一个,算是不过来打扰他们了。
只是两个宅子离得近,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还是一样会过来。
这里是以前云梦泽的旧址,风光也很大程度地保留了先前云梦泽那样梦幻的色彩,从村子出来就是一个大湖,非常大,径直通向了东梁那边的地界儿,湖水是清透的蓝色,湖中零星的散落着几个岛。村落的周围都是山,有时候谢云璋同程阮会爬上去,从高处向远方望过去,绿色的树和草,蓝色的湖水,还有压得很低的云,都让人觉得似乎伸出手来就能摘星辰。
这里的天气非常凉爽,大多数时候云层都密密的压在人头顶上,但是因着光亮足,倒是并不让人觉得气闷。早起的时候会有云雾落在村子周围的半山腰上,然后随着日头的升高,那些云雾也会逐渐升高,逐渐落在山的顶部上去。而有的时候,会有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个脸来,照在湖面上,流光溢彩的一道光束打下来,甚或有时候正将小岛笼在其中,好像仙人的神迹。
程阮有时候会拉着谢云璋去爬山,爬上那些巍峨的山。有时候走到半路的时候,周围的景色就被雾朦胧起来,都是一片白,看不大清。她就会拉住谢云璋的手,顺着山道慢慢的往上走。然后走到雾稍微淡一点的地方,往下望下来。苍青色的山,近处环绕的云,远处的湖水,弯弯曲曲的小道,零散的住户……一切都被云雾蒙上了一层色彩,好像在梦中一样。
程阮就会拉着谢云璋的手嘻嘻笑起来,“阿九,你看这样,像不像从前看过的世外桃源的景色?”
谢云璋便会握紧她的手,应:“恩。”
停留一会儿,他们便继续向上走去。程阮很庆幸,因为鹭鸶留下的那份轻功卷轴,她能有足够的体力和谢云璋同行。
而将来,他们也会同行下去。
执子之手,此生不负。
第一百八十六章 番外二·我才是主角
程婧看到那本穿越逆袭文,是在一个夏天。
午后的光景,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暖的,让人有些昏昏欲睡。她无聊透顶,所以跑去网上翻新近的逆袭文来看。稀稀拉拉下了好几本,翻目录的时候却发现一本名字不熟悉的,于是点进去的,却赫然发现里面那主角跟自己完全同名同姓。
因着这一层的好奇,她就一直看了下去。熬了一|夜终于看完,一边吐槽一边起身,却不想起身太猛,“咚”的一声,脑袋磕在了床沿上。
模模糊糊的,她面前出现一个人影,看不清楚脸,只是径直向她飘了过来。
“你是谁?”
程婧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就问。
那人笑了一下,“我是谁没关系,重要的是,你想要改变你现在的生活么?”
“恩?”
程婧愣了一下,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那个影子飘了过来,凑到她的耳边,低语:“你看,另一个世界的你,不是活的挺好么?你想像她一样么?名扬天下,掌控朝局,美男在拥……”
影子的声音很低,一点一点地打到她的耳朵里。
程婧被她的声音蛊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听见影子的声音飘荡……飘荡……
影子看了看她的神情,嘴角上翘,似乎笑了一下。
她遥遥指向远方,道:“你看到远处那道蓝色的光束了么?站进去,你就能将这些事情都实现了。——你看,你是主角呢,你怎么舍得扔下这些呢。对不对?”
程婧的眼睛里早就没了神彩,只是听着她的话,然后慢慢地向前移动而去。
蓝色的光……
她走过去,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那道光束。
触手的灼热让她回过神来。她猛地回了身,看向那道影子,“喂!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帮我过去?”
那影子却笑着不说话,只是轻巧地向后退去。
借着那一点模糊的蓝光,程婧看过去,猛然看清了她的脸。
“啊——”
程婧猛地坐起了身。
她抚着抽痛的心脏缓慢地呼吸了一会儿,呼吸牵动着她的心脏一阵一阵的疼痛。她缓了很久,才坐起来身来,踉踉跄跄地扶住了桌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来喝。
现在是崇德二十一年。
裴审言将她带到了北汉。
她一直记得看小说的时候,书里的那个裴审言给她的温润的观感,甚至直到现在这样的观感也全然没有改变。
只是……她抚着心脏,牵动了一下嘴角。
只是……裴审言却偏偏不肯信她,给她下了蛊。以至于她现在时不时地就会疼痛起来,因为被那虫子慢慢的咬噬。
真是疼啊。
她记得第一次才下了蛊之后,她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了好久,不是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是钝钝的刀子戳进去,随后换着花样的在心脏里面翻转。她没有见过那蛊虫的样子,但是凭借着疼痛,却可以想象它的身子并不光滑,至少钻过心脏的时候,是那种会带动周围的肉牵扯进去的哗啦啦的痛。
裴审言换着曲子,吹笛子吹了两个时辰,停住的时候,她蜷缩在地上,完全说不出话来。
裴审言蹲下身来,用漂亮的玉笛子将她的黏在脸上的长发拂开,轻声笑,“婧儿,你看,你说想听我吹笛子,我便给你吹了。——我这样关照你,你可一定要听话啊。”
程婧连一个笑容都扯不出来。
于是只好伸出了手去,颤颤巍巍地去抓他落在地面上的衣角。裴审言却拂开她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
“婧儿,你要认清楚你的身份。”
言罢,他便再也不看她,径直走了出去。
他笑着,只是那笑,对她来说,却是极残忍的。
她的手伸出去,却只能碰到冰冷的地面。
心脏又开始疼痛了,她蜷曲起来,死命地捂住心脏,却怎么都不顶用。
真疼啊。
她近来时时梦到自己来这个世界之前的事。最初的时候,她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些事情,只记得自己看过那本逆袭文,然后呢?是怎么来的,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然后她慢慢的想啊,想啊,想啊,终于能够每天回忆起来一些。
但是以前却也一直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那个影子是谁?她一点也不知道。
知道今天,她才看到,原来那个影子,跟这个世界的程婧,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实际上她才应该是真正的程婧么?那又为什么要将自己送过来呢?是不再喜欢权利的倾轧和争夺了么?
她抿紧唇,终于好受了些,不再那么疼痛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她有了这个身份,她现在是程婧,那就一定要走下去,就算是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一定要走下去。
就算是真的程婧回来了,她也绝对不还。
她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怎么可能不拿一点回报就心甘情愿的离开呢?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这也是当初在东梁的时候就已经露出一点痕迹的事情。
——嫁给澹台晔。
她曾经不甘过,曾经不喜过,但是却怎么也不能彻底地和裴审言撕开。
怎么能撕开呢?好不容易才忍过了这样的痛苦走到他身边来,如果撕开了,那不是等于自己回到了原点?那还怎么和审言在一起呢?
何况,她心中还有一个灰暗的想法:现在你将我送给别人了,那等我不再转身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不甘,会不会到那个时候,你才发现你其实后悔了呢?
于是在崇德二十二年,她嫁给了澹台晔,以北汉公主的身份。
然后呢?
然……后呢?
她抱着脑袋蹲下来,脑中模糊地闪现过一些影响,却怎么都看不分明。
啊,对了,想起来了。——然后,然后,澹台晔死了。宋骆被她收为己用,却偏偏很快被裴审言发现,而后将他弄到了他那边。
她向前无路,向后无门,只能隐于暗处去跟谢云双合作。
然后,谢云双失败,她也被抛弃。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脏又痛起来。疼得狠了,既然渐渐没有了知觉。
不,其实是有知觉的。
她能感觉到那蛊虫在慢慢地往上爬,而后,是面颊内部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
她的眼睛猛然瞪大了,扑到铜镜前,却看见了那个模糊的样子。
扭曲的,枯萎的,像是用最拙劣的技巧,贴上去的一张脸。
“啊——!”
她猛然将铜镜扫开,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
而后,她的眼睛中的光又散了开去,整个人兀自坠到了地上。
直到被人踢醒。
程婧睁开了眼。
公孙贺泽蹲下身来,手中把着一盏灯,“哟,这不是北汉的公主么?怎么现下在竟在这里,还成了这幅样子?嗤,真是可怜呐。”
程婧冷冷地看着他,知道他的笑容收了下去,方才推开他的灯盏,冷冷地站起身来,哼道:“怎么?你想将我交给你的主子?”
公孙贺泽的目光一闪,笑道:“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泽的主子已经下落不明了,不是么?”
程婧冷哼道:“我说的谢云璋。可不是谢云双,谢云双,现下,可是已经死了。”
公孙贺泽眼睛危险地眯了眯,而后上前走了两步,笑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程婧冷冷地看向他,“不要试图用你袖中的匕首对我动手,否则你以为北汉会善罢甘休?”
公孙贺泽的动作猛然顿住。
随即他看了看程婧的脸,笑道:“公主殿下,若真是如此,那公主又何至于落到这样落魄的样子呢?公主现下,不是应该在北汉了么?——怕只怕,北汉,已经抛下公主了罢。”
程婧面色不变,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这样的笑容在她半面枯槁半面光洁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那你以为,我是如何知道谢云双的消息的?——我留下来,不过是有留下来的理由罢了。”
她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哼道:“你觉得那一个女子队自己的相貌不看重呢?这也不过是暂时的东西罢了。”
公孙贺泽抿了抿唇,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然而,程婧面色,却真的并没有半点异样。
——难道只是易容?
公孙贺泽心道。所以才这样镇定。
——何况,此番自己虽在谢云双面前取得了信任,但实则还是谢云璋的人,如果她已经被北汉抛弃,那么,又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呢?
——只是,她知道,北汉知道,却为什么,又不肯告诉谢云双呢?
他有些惊疑的看着她。
程婧猜到他在想什么,冷笑,“陛下(段承佑)布局,自然有他布局的原由,岂是你这样的人能明白的?——何况我问你,你当真信得过谢云璋,此番他去北汉,内里的因缘他岂会不知道,却还是去了,摆明了事要推开这弑父杀姊的罪名!哼,你也真信呢。”
公孙贺泽眼中光芒闪烁,一时也摸不准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程婧默默等了一会儿。
直看到他眼中有了动摇,才低下声音来,柔声说道:“难道你就心甘情愿的一直在谢云璋和叶伯邑的手下么?——我知道你看重你的恩师,但是你也别忘了,谢云璋为了捆绑住程峪,可是娶了他的女儿,那么你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真亲密的一点儿缝隙都没有么?——你现今可是在朝中也有了自己的力量,谢云双一死,朝中的势力必然重整,难道你就不想分一杯羹?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再次沦落到被所有党派都排挤的地步?”
公孙贺泽的神情渐渐坚定下来。
但是他还是要给自己要一个保证,遂笑着问道:“不知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呢,还是北汉的意思?”
程婧笑了起来,“公孙大人似乎忘了,本宫是北汉的公主。”
——言下之意,是默认这是段承佑的意思了。
公孙贺泽终于笑了起来,向她拱了拱手,“如是,那还请公主殿下,多多指教了。”
程婧只是浅笑着,似乎早认定了他会答应,面上神色,竟是分毫不变。
这在公孙贺泽看来,自然又是一派高人的风度了。
而程婧心中却冷笑起来:
既然已经回不去了,既然连天都不肯认我这个冒牌货了,那就让这个世界全部乱了罢。乱了,乱了,毁了,毁了,全部破碎掉!
凭借着她的记忆,公孙贺泽真的信了她,并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来做。
哈哈,那就毁了罢,毁了罢。
她真的这样做了,利用公孙贺泽。
公孙贺泽会怎么样,她不在乎;裴审言会怎样,她也不在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她同样不在乎……甚至,包括她自己会怎么样,她都不在乎了。
她觉得她陷入了一种偏执的疯狂里,她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不停,她不要停!
影子明明说她才是主角的,她不要停,不要停,既然世界对不起她,那就一起死吧。没关系,一点儿也没关系,大不了她死了这个世界一起消失好了。影子说过的,她才是主角,她才是!
她不会失败的,不会失败的!
她知道那么多的东西,知道那么多日后发展的事情,她绝对不会失败的!
但是,为什么,她还是失败了呢?
她所有的一切,原来都在裴审言的眼睛里,枉她还以为他能被她瞒过去,能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都知道啊。
所以实际上他早就抛弃她了啊。连这些过来的人,都对她各种不客气。
那就一块疯狂好了,那就一块死好了。
不就是拖上程阮一起死么?她以前明明那么恨她。
可是……为什么事到临头,下不了手呢。
真是矛盾啊。
她苦笑着走出去,想号令他们走。却发现,没了裴审言的支持,她真的什么都不是,连阻挠都做不了。
她跟上去,却眼睁睁的看着程阮和阿远在她的眼前消失。
……就那么……消失了……
她顿时明白了,顿时明白了。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背后却被人刺中了。
血流出来,可是她却觉得一点也不疼。
一点也不疼呢,真神奇。
她笑着倒了下去。
——影子,你骗我。你明明说,我才是主角的。
但是笑着笑着,她的笑容又落了下来。
裴审言……裴审言……裴审言……裴审言……
她一遍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
……裴审言,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遇见你了。
……一定不要遇见你了。
她的眼前,渐渐黑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番外三·胡蝶之梦为周与?
宋骆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的腿伤一直没有好,所以他一直停留在轮椅上,怎么都起不来身。
在梦里,程荑嫁给了宋荻,最后……
最后怎么样了?
他抱住脑袋想,想了很久,才有了勇气去正视脑海中的那两个字。
程荑最后……
死了!
那两个字好像魔咒,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让他猛地睁开了眼,拊膺喘|息。他扶住桌面,却猛然感到了不对劲。
腿部完全使不出力气来。
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一样。
不,似乎比以前还要让人觉得难过。
他扶住桌子,拼命想站起来,却做不到,身子只能坠下去,连桌子也被他带的向下滑去。
“咚”的一声声响。
小丫鬟从外面跑进来,“二公子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怎地就这样起身了?万一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小丫鬟吩咐人将桌子搬回原处,一面伸手将宋骆扶了起来。
宋骆扶住她的手臂,问道:“程荑呢?”
小丫鬟愣了一下,随即道:“大少奶奶今儿在老太太那儿呐……”她看了看宋骆的面色,仔细揣摩他问起来程荑的缘故,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大少奶奶做了什么事儿……?”
宋骆却猛然抓紧了她的手,“大少奶奶?”
小丫鬟被他抓的有些疼,挣了挣,却挣不开,只好道:“是呢,先前程二姑娘已经跟大少爷成亲了……二少爷,先前不也是去了的么?”
她看向宋骆的面色,却发现他面色发冷,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二少爷——?”
宋骆脑中两段记忆交错融合起来,让他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于是他揉了揉眉心,道:“我无碍,你退下罢。”
小丫鬟有些迟疑。
宋骆挥了挥手。
小丫鬟只好迟疑着退了下去。
“等等。”
宋骆突然唤道。
小丫鬟立马停住脚步,“二少爷——?”
“今日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我发现了什么,你——”
他的眼神扫过去,冷泠泠的像雪。小丫鬟立马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宋骆看了看她,“好了,你下去罢。”
小丫鬟逃也似的走了。
混乱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翻转了好久,他扶住脑袋,等那些混乱和翻转都一一过去。
然后,他发现自己有了两段记忆。
一段是程荑嫁给他之后的,一段,却是来自于这里:程荑嫁给了他的哥哥,成为了他的嫂子。
这些记忆交错出现,他捋了很久,才清楚的分清楚哪些来自从前,哪些来自现在。而分清楚之后,他却又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
程荑以前做恶梦的时候,醒过来的时候问他:“如果有一天你做了一个梦,梦里寒暖人情都包含了,连触碰都真实得可怕。生命在你面前产生,在你面前消亡……这样的梦,你会不会觉得像是真的一样?”
而现在,他就有这样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而睁开眼的时候,他却也依然回不去。
变化的产生,是在有一日,程荑过来敲开了他的门。
她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一个棋盘,期期艾艾地问道:
“久闻二弟棋艺精妙,可能指教一番?”
她埋着脑袋,露出垂下来的,瘦弱白皙的脖颈。
宋骆的手放在轮椅上,不由自主地收紧。扶手上精致尖锐的图腾图案深深埋进他的肉里,有尖锐的疼痛。
只是那疼痛似乎也是隔了一层的。
这个姑娘,跟程荑一点都不像,程荑何曾会这样说话,何况会这样赧然不大方?
他沉默了很久。
程荑却抿了抿唇,嗫嚅道:“既是如此,是我打扰了……真是抱歉。”
宋骆抬起头来。
她埋低了头,但因着他坐在轮椅上,他能够很清楚的看到她抿着的双唇。
他道:“进来罢。”
后面的人顿了一下,而后慢慢地跟了上来。
她将棋盘摆在了桌子上,又将棋子一一摆好,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神色,“二弟……?”
真是好陌生的称呼啊。
宋骆勉力将自己的思绪收回,抬了抬手,“请。”
程荑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落下了一颗子。
宋骆的目光落回棋盘上,而后也落下子来。
程荑下棋的风格还勉强可窥见自己记忆中本来的样子,只是远没有后来干脆,难以做到杀伐决断。
宋骆道:“你看此处,分明就可以从东路包抄,为什么偏偏要留下一眼?下棋若是没了征伐,那便是玩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乐子?”
明明是不重的语气,却偏偏让她的身子一抖,连带着手中的棋子也一并滚落下去,叮叮当当地落在棋盘上,将一局棋尽数打散。
宋骆抬起头看向她。
程荑却咬着下唇,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程荑哪里会做出这样柔弱的神情呢?
宋骆在心中叹息一声,看着她还有几分稚嫩青涩的面容,道:“无碍,重新来一局罢。”
那日下棋,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天色将近了,母亲(裴亦书)身边的老嬷嬷才过来,在外面躬身请道:“大少奶奶,太太去了您那边,庄子上有些事项要同你商量呢。”
程荑一愣。
随即却反应过来,应道:“这就来了。”
她转身过来,想同宋骆解释,宋骆却已抬了抬手,道:“无碍,你去罢。”
——却是怎么都叫不出来一声大嫂。
——他一直惧怕同程荑见面,就是因为唯恐自己流露出什么特殊的神情来。但关于程荑的一切,他却都可以从他身边伺候的小丫鬟那里得知。而母亲,也从来没有让程荑掌管过庄子里的事。
——母亲以为他不知道,所以拿此事来当做说辞。
小丫鬟将程荑送走了,回神来伺候他。见桌上的棋还未收,便伸出手来,要将那棋盘捡了去。
“等等。”
宋骆出声。
小丫鬟回过神来,“公子?”
宋骆却又苦笑了一下,“无碍,你收了罢。”
他不理会那小丫鬟欲言又止的神情,转过身去,推着轮椅,兀自离开了。
事实证明,这里的时间节点,和另一个世界,其实相差不大。
很快,北汉公主来和亲;很快,东梁开始有了战争。
很可惜,他坐在轮椅上,什么都做不了。
很可惜,因为所有人的关系的变化,他连同程荑好好的说句话的时间,都不能有。
真是可惜。
这个程荑明明在个性上和自己的妻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但是想同的眉眼,相同的身份,却让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而和程荑平素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运筹帷幄不同的是,她的表现,更偏向于怯弱。好像……想要得到所有人的欢心,却偏偏发现自己,完全得不到。
他们举家向北,去寻找正在前方打仗的宋荻。却发现宋荻和程婧有染的消息。
而然后,程荑被诬蔑。
程荑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她跪在地上,漫天的大雨将她的长发黏在她的面容上,黑的白的,还有大大睁着的眼睛,产生一种分明的效果。
她的手从地面上延伸向上,抓住宋荻的衣服下摆,仰起头来,看着宋荻,“宋荻,我没有,我没有,你知道的,母亲可以作证的,府中的丫鬟也可以作证的,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宋荻,你相信我好不好,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是你的妻子啊。”
宋荻俯下身。
他的手指从她的面颊上划过,将她脸边贴着的长发捋到她的耳后,姿态十分温柔。
他笑了一下,“可是程荑,如果不是你,我就可以娶阿婧了。”
程荑的眼睛猛然瞪大。
“你……你……你们……”
宋荻的手收了回去,将寒雨夜里的最后一点温暖也一一收回。
他复又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漫天的雨丝飘散下来,程荑仰起头来,想大笑,却只能牵扯出一丝苦笑出来。连那笑,也是悄无声息的。
程荑被做成人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宋骆的耳朵里。他扶住那个小丫鬟的手,脑袋一偏,径直晕了过去。
小丫鬟只能在他身边一声一声地喊:“公子,公子,公子……!”
——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已经成了定局。
小丫鬟躬身立在他的床边,抿了抿唇,道:“二公子,若是大公子当真前来过问……公子这样不是反而露了痕迹?”
宋骆看了看她。
——他一直以为他将这样的情感藏得很深,也一直将现在的程荑和以前的程荑分的很清楚,可是,事情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样。
甚至包括这个丫头也一样看出来了。
而他却只是转了脑袋,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肯定道:“不,他不会前来过问的。”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宋荻心中动心的,都绝无可能会是程荑,只会是程婧。
就算他后来因此而丧命。
宋骆用了很久才能面对程荑被做成人彘这件事,也同样是用了很久,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到了她的面前。
眼前的光被遮挡了,程荑抬起头来,偏着脑袋看了半晌,才轻轻地,有些不确定地唤他:“宋骆?”
宋骆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恩。”
程荑想要躲开,却没能够,只好仰起头来看她,“宋骆……不要碰……很……很脏……”
连她对自己现在的样子都全然不抱期望。
宋骆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关系。”
程荑因为这句话而看向他,看见他背后的阳光,照射下来,从他的肩膀上倾泻下来,让他整个人都带上了一层暖意。
她觉得眼中有些湿意,于是偏下头来,轻轻说道:“宋骆,谢谢你。”
宋骆只是安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每日都去陪着她。
就算过了那么多年,他也一点儿也不肯相信,程荑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而原本的记忆,却偏偏越来越模糊,淡忘在江南蒙蒙烟雨里,晕染开来,只在心口留下一片细碎的疼痛。
真是不好受啊。
他的身体越来越弱,终于有一日,他再也护不得她。
而在他死之后,他却偏偏还能看到那个世界发生的事,看到宋荻拿着药过去,看着程荑笑着将药喝了下去。
那样的笑容啊。
他闭上眼,连再看一眼,都觉得不忍心。
“阿骆?阿骆?”
耳边传来轻唤。
他睁开眼,看见程荑坐在他的床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看着他醒来,她才笑了笑,将帕子从他的脑袋上取了下来,“可算是醒了,怎么就得了热症了呢。这样好几日都是昏迷的,把全家都吓了一大跳……”
她的手猛地被宋骆拽住了。
程荑偏过头看他,“阿骆?”
神情温和略带疑惑。
宋骆将她拉入了怀中,紧紧地抱住她。
他突然想起来,在很久之前,在他第一次和程荑见面的时候,程荑抬起头来,眼中带着水汽。
她对他说:“宋骆,让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那个时候他只当她是玩笑,于是笑起来,说道:“四姑娘,你说笑了。”
她抿了抿唇,“我没有说笑。”
她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强调道:“宋骆,我没有说笑。”
现在他知道了,她从来没有说笑。
这个拥抱让程荑有些不知所措,她伸出手来,拍了拍他,“是梦见了什么么?怎么醒来是这个反应?是噩梦?”
宋骆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只是觉得像大梦一场罢了,再醒来,能够见到你还安好,真好。”
他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喟叹似的道:“能够见到你安好,真好。真好。”
这样的动作,分明是上一世的宋骆才会做的,因为那个时候,自己太弱势……
而现在……
程荑抱紧了宋骆,微笑起来,“恩,是很好。”
——很好,因为你也同样安好。
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声说道:“阿骆,那些都过去了。”
“恩,都过去了。”
现在他们都还在,都还好好地活着,就已经是恩赐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恨不相逢时
崇德六十年,北境下雪了。
漫天的雪飘落下来,一层一层,让整个北境都被染上了一层白。
所谓的千里冰封,大抵也不过如此。
现下是冬日时候,不过申时的光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阳夏在外面叩了叩门,在外面轻声唤道:“陛下——?”
段承佑揉了揉手腕,扬声应他:“进来罢。”
阳夏端着药膳进去,在段承佑的一旁放下,又唤了一声,“陛下——”
段承佑看了看,“都晚上时候了,不必定要送些东西过来。朕也用不下。”
阳夏抿了抿唇,道:“陛下,太医说了,您的身子先前落了病根,平素定要补一补,可是陛下自……”他顿了一下,道:“自(崇德)四十年来就不怎么注意自己的身子,这样……可怎么行呢?”
——想了想,他到底没有说到段嘉禾的名姓,只另外找了词语来代替。
段承佑似乎笑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问道:“多久了?”
尽管段承佑并未明言,但阳夏却还是明白了段承佑的意思,抿了抿唇,道:“二十年余两个月十三天。”
——是距离段嘉禾已经死去的时间。
“二十年了。”
他喟叹一声,站起身来,立到了窗前去。
外面夜色浓重,段承佑一眼望出去,只能看到浓墨似的夜色,化不开,密密地牵连起来,好像一块密密麻麻的布,将人兜头照下去。变得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阳夏在后面等了一会儿,一直没有等到段承佑的吩咐,只好有躬身唤了一声:“陛下——”
段承佑没有回神,只是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那……这些药膳……?”
段承佑只是挥了挥手,再不说话。
阳夏还想同他说些什么,但看见段承佑的姿态。却是明显不愿谈的。遂只能道:“喏。”
他看了看段承佑,嗫嚅了一下,却又不知应说些什么。只能默默退下。
顺带着拿走了带来的药膳。
这并不是第一次了。阳夏抿了抿唇,退了出来。
侍卫立在外面,看见阳夏又端着药膳出来,不禁问:“阳公公。陛下还是……?”
阳夏叹了一口气,道:“公主(段嘉禾)正是秋天的时候离开的。陛下每每想起来此事,心境都颇不平静,这么多年,哪一年到了秋冬的时候不是心中难过呢。”
侍卫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阳夏叹道:“也还好长老会先前已经被陛下捉了一个错,现如今,凋零的凋零。隐居的隐居,否则现今。还不知道会怎么闹起来呢。”
他想到这些,心中不由得有些难过和缅怀,却又将这样的情绪很快掩藏了下去,将药膳交给一旁值班的侍卫,道:“既是如此,那这个,便给莫大人罢。”
那侍卫对于这样的事情早已习惯,也不推脱,只是接了过来,“如是,便多谢公公了。”
阳夏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道:“莫大人客气了。——对了,先前听说前朝有不少老臣说起来,说现今陛下一贯的只是在御书房里休息,很久没有去过后宫了。——前朝的事情咱家不过一个宦者,自然是管不了的,但是大人却……何况,陛下已经有了皇子了。”
他的话并不需要说完,侍卫已经明了,笑道:“公公放心,我们是陛下的侍卫,当然要站在陛下的这一边,承泰回去,自然会告诉家父家叔的。”
阳夏浅浅的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只是规矩的立在了檐子底下。心中却道:“陛下,夏,也只能为您做到这个地步了。——也得亏您已经有了孩子,否则恐怕朝中的大人们,还不至于能这样轻易的放过罢。”
朝中逼他立后的压力其实很大,而这些压力,从庙堂到乡野,都密密麻麻的渗透过来,就好像这夜色,让他喘不过气来。
阳夏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他示意去做的。应该庆幸,还好阳夏做事十分稳妥,他如今也才能留下一点清净来,能够让他来缅怀曾经逝去的一切。
他一直记得第一次看到程婧的样子。她从草丛里出来,眼睛亮闪闪,笑着向他说道:“我能助你。”
其实他有时候会觉得程婧有些傻,尽管看起来非常精明,但是骨子里,其实跟那个需要人照顾的程阮,是一样的。
他很欢喜程婧安静的躺在他怀中的样子,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他的肩膀,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那种时候,她连声音都软了下来,都低了下来,带着淡淡的不自禁的笑意,抱着他,轻轻地唤他:“审言。”
“审言……审言……审言……”
她念着的名字,好像是一长串的魔咒,从肌理渗透进去,然后落到心脏的表层,一串串的重复起来,将他整个心脏都笼罩住。
然后呢?
然后,那些都不是温暖。
然后……
然后,那些言语都自发地长出尖刺儿来,一寸一寸的,非常执着的刺入到他的心脏中去,好比万箭穿心。
真是疼啊。
他抿了抿唇,以手拊心。高大的身躯慢慢的弯下来,整个人靠在窗前,蜷缩成了一团。
程婧死后,他怎么都不肯相信她死了。他曾经想,如果程婧都死了,那自己的皇位要坐给谁看呢?要谁和自己一起,和自己站在相同的位置,向下去望天下呢?
可是……他却偏偏连任性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身后还有长老会。
那是他到现在为止都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单独抗衡的地方。
——可是,婧儿啊,你看,你不是说了要同我一道去消磨长老院的力量么?你不是说了,在我成功之前就不会离我而去的么?但是为什么你就走了呢?为什么就这样离开了呢??
他怎么都不敢肯定。也不想去肯定。
只能抓着庄公良,——那位当时就给程婧种下蛊的人,他抓着他,一遍又一遍的问,一遍又一遍的问,“公主,她真的去了么?”
——问了那么多次。他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次的否定答复。
后来。连庄公良也看不下去了,道:“陛下,嗜心蛊一次只能培养出来一只。只有当上一只嗜心蛊随着主人去了,那么,下一只才会诞生。”他将手中的盒子打开,向段承佑展示道。“陛下,您看。新的这只嗜心蛊已经在生长了,陛下,您难道还不肯相信么?”
段承佑看着他手中的那只蛊。
蛊是红色的,鲜艳的。好像血的颜色。
他记得当时他亲自吩咐庄公良给程婧下下那蛊的时候。程婧一言不发的在手臂上割了一条口子,然后,拿过那盒子。反手一扣,便让嗜心蛊落到了她的手臂上。而后。嗜心蛊顺着血腥的气味,窜进了她的身体里。
爽利干脆的让人叹为观止。
尽管看不见,尽管程婧面上的神情一点儿也没有变化,但是段承佑却自己觉出了一丝疼。
他那个时候,一直觉得,程婧是在透过他看向别的人。是什么别的人呢?他不知道。但是,这却也并不妨碍他对这个人深恶痛绝。
那个人就这么好么?让她连心甘情愿的去死都愿意?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明明应该对这样的感情抱以嗤笑的态度的,明明应该对这样盲目的感情不屑一顾的。
但是,那个时候他心里涌上来的,却偏偏是一阵阵的不痛快。
为什么,她就能为那个人做到这样的样子呢?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如果她的眼睛里面只能看到他,如果,她的眼睛并不曾透过他看向别的人,那样,该多好啊。
他抿了抿唇,突然有些痛恨她一直保持这样笑的姿态。
于是他也笑了笑,拿起了桌子上,庄公良留下来的,那支控制蛊虫的笛子。他轻笑道:
“婧儿,你不是早先就说起来,要听我吹笛子么?我先下吹给你听好不好?”
尽管是询问的口气,但是他却并没有等待她的回复。
只是拿起笛子,放到了自己的嘴边。
然后,慢慢的出来起来。
一声一声,美妙动听。
一生一身,痛彻心骨。
他看见程婧因为疼痛而抚着心蜷缩下去,看着程婧因为疼痛而不得不径直倒在了地上……同样,他看得见程婧因为疼痛去皱起来的眉头,以及她面上的扭曲。
真好啊。
尽管不能让她因为他而笑,那么,起码让她因为他而哭泣罢。
这样,他才会觉得,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她心中幻想的一个展现面。
看见她疼痛,能够让她因为他而感到疼痛,这样,可真是好呢。
他垂着笛子,就那么残忍的笑了起来。
他一直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让自己心中的怒气平静下来。而后,他方才蹲下身来,轻声笑道:
“婧儿,你看,你说想听我吹笛子,我便给你吹了。——我这样关照你,你可一定要听话啊。”
程婧疼的说不出话来,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显现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似乎已经有血珠渗透了出来。
她的手从地面颤颤巍巍的伸出来,仰起头来,看向他,勉力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审言——”
那眼里的光芒太亮,还带着水汽。
他猛然拂开了她的手。
为什么,就算是这样,她也会想到那个人的好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心中很暴躁的狂喊。但是表现出来,却还是一派如常的贵公子态度。
他拂开她的手,笑着说道:
“婧儿,你要认清楚你的身份。”
而后,他再也不想看她面上的神情,只是转身走了出去。
如果,她的神情,依然是那样的偏执的疯狂,偏执的热爱,偏执的幻想,偏执的,通过他而看向另外一个人……
那么,他都不确定,自己留下来,会不会因为她那样的神情而崩溃。
所以,他当然也看不到,当时程婧面上,那已经如死灰一样的神情。
他在那个时候,只是走了出去,面向已经黑下来的夜色,捏着笛子的手轻轻地颤动。
他看着都疼,看着都难受,为什么,偏偏她自己不难受呢?
他抿了抿唇,复又看向庄公良拿出来的这只嗜心蛊。
真漂亮啊,红色的,好像血一样的嗜心蛊。
他猛然将那装着嗜心蛊的盒子抓到了自己手里。
而后,就就着那盒子边缘的一点点凹凸不平,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来一道深深的血痕来。
然后,他将那盒子往自己的手臂上反手一扣。
血腥味儿诱惑着那蛊虫,让它无畏的向伤口冲去。极快的,极轻微的一下,它就已经入了身体。
“陛下——!”
“陛下——!”
庄公良和阳夏大呼。
段承佑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他在心里想到程婧的名字。
仅仅是想到了她的名字,他的心脏就情不自禁的疼痛起来。
真疼。
连他都觉得疼的彻骨。
真是难以想象,她当时,竟会因为他而整整疼上两个时辰。
他突然嘴角一勾,笑了。
婧儿,我现在后悔了,怎么办?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说不原谅我,好不好?
庄公良想让帮他将那蛊虫取出来,段承佑却只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下去罢。”
他还想说什么,段承佑却再也不想听了,只是转过了身去。
嗜心蛊,只有当宿主想到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的时候,才会疼,才会让那蛊虫有机可乘,深入心脏去咬噬心脏充实自己。而当心脏已经残缺不全,它再无处下口时,它就会往面部行去。
而程婧死的时候,偏偏已经毁了一边的脸。
“哈!”
他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他一直在作茧自缚,一直不肯相信她的真心。
“哈哈!”
她明明曾经明说,他却从来没有听到耳里去。
“哈哈哈!”
是他的疏忽,才让长老会有机可乘,才让他们能够对她动手。
他扶住柱子,想笑。
却发现再也笑不出来。
就算牵扯到面部僵硬,也一样,再难以笑出来。
他埋低脑袋,觉得眼中热热的。
他闭了眼,那泪水便径直从他的眼里落了出来。
“婧儿……婧儿……婧儿……”
他一声一声,低低的唤她。
但是,那人,却已经不再了。
再也找不到了。
“婧儿……”
第一百八十九章 番外五·丹青树下会
崇德六十年,澹台越耳顺之年。
又是一年的新春时候,澹台越谢绝了府中佳人的陪伴,踽踽行到了南照山。
澹台循上台,开始找寻那会儿在乱中的澹台晔的尸体。可是时隔了好几年,哪里还能找见呢?
但是其实澹台越是知道澹台晔的尸体是在哪里的,只是,他从没有说,也从不肯让这些人来打扰澹台晔的清净罢了。
他抱着一壶酒,取出两个精巧的杯子来,一一满上,然后慢慢地坐在了一块墓地旁边。
那块墓地上没有写上姓氏,连名也全无,只是空荡荡的一块碑。
澹台越手支着碑,将那满上酒的酒杯放在了墓碑前面,然后和冰凉的墓碑轻轻碰了碰。
“阿晔,我来看你了。”
他说的很轻,喃喃的,仿佛低语。
有风从枯干上吹过,欻欻的响。
澹台越抬起头来,仰头看上去。
一只鸟落在枝头,低下头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澹台越笑着伸出了手,“你又来了?”
那鸟颇通人性,落下来,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仰头,发出一声轻啸。
澹台越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那鸟的脑袋,自袖中取了些糕点来,掰碎在手心,一点一点的喂给那鸟儿吃。
鸟儿非常乖巧的低下脑袋来。
澹台越看着它,看了好久,才笑。
“阿晔,每年我都会来,每年我都会看到这只鸟。何况这只鸟如此通人性。”他顿了一下,“阿晔,我总觉得能在它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我总觉得它就是你。”
他看着那鸟,低而缓慢地道:“阿晔,阿晔,是你么?如果当真是你,就给我一点回应,告诉我,好么?”
鸟突然停住了。
抬起头来,偏着脑袋看了看他。
澹台越一动也不敢动。
那鸟仰起头来,突然冲着他叫了两声。
澹台越心中一震,手上不停地发抖,眼中光芒一时大盛。
“阿晔——”
那鸟却看了看他,似乎感觉到了明显的震动,“扑”地一声,扑腾着翅膀,立马飞远了。
澹台越这才回过神来,向手上看去,却才发现原来是手中碎掉的糕点早已被吃完。
他突然自矢一笑,又捏了几块点心放到手心里,向着那鸟儿伸出了手,“来。”
鸟儿慢慢腾腾的回到了他的手臂上。
他看着正在进食的鸟儿,嘴角牵扯出笑容来,这是眼睛里,却是悲伤的。
是他着相了。
阿晔已经去了,怎么还会再继续留在这里呢?
自己又怎么会以为,这鸟,会是阿晔呢?
真是……癫狂……
他一直记得,被澹台辽从前线带回去的时候,看见在京中那个裹得圆乎乎的澹台晔,在宫中等着他们。看见他们的身影了,眼睛一亮,蹬蹬地跑过来,一下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阿越阿越,你终于回来了,好想你。”
他抱紧他,凑到他耳边来,轻声说道:“阿越阿越,太傅总是各种管我,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也想跟你一并去打仗。”
澹台辽黑着脸将他从澹台越身上扒拉下来,“晔儿,朕说过好多次了,你是皇子,应该有个皇子的样子!”
语重心长。
澹台晔却却嘟起嘴来,从澹台越身上落下来,瞪着澹台辽,“父皇!”
澹台辽拍了拍他的脑袋,“回去!朕方才回来,就听闻了你这段日子的荒唐。程大人是大儒,你要多和他学一学。”
澹台晔只好嘟着嘴,非常不情愿的应了。
却还是伸过手来,勾住澹台越的手,道:“阿越,你此番回来了,一定要常常进宫来看我,我一个人在宫里。”
澹台越因常年在外征战,身形早已拔高,澹台晔却还是他离去前的模样,软糯而不知世事。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像一个长辈一样,“好。”
澹台晔便顿时高兴的笑了起来,踮起脚来,脑袋在他的额头上蹭了蹭,欢喜道:“恩!”
蹦蹦跳跳的走了。
他目送澹台晔远去。
澹台辽看了他一会儿,道:“阿越,你同我来。”
澹台越赶紧跟了上去。
走出很远,澹台辽方才慢慢放下步子来,示意澹台越上前,和他并肩,看了看他,道:“阿越,你跟晔儿的关系很好,这一点,朕很欢喜。”
澹台越看向他。
想了想,道:“皇侄很招人喜欢,宫中也不唯是皇弟一个人欢喜他。”
澹台辽笑了笑,“你不要紧张,朕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们二人从小便一起长大,名义上虽是叔侄,实际上,却更像兄弟。——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晔儿他单纯的过分,实在不是一个做君王的好料子。”
澹台越心中猛然一沉。
缓了缓气息,他道:“皇兄,自古以来的规矩都是传位嫡子,皇侄是嫡子,于礼法上是最合适的。——所以无论他性格究竟如何,皇兄日后也必然传位于他。而一旦君王确立,做臣子的,都只会尽心辅佐。”
澹台辽看了看他。目光好像尖刺,一寸一寸地挑开他的肌理,一直抵达到他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他看了他良久,方才笑道:“永远?”
毫无缘由,澹台越却听了个明白。
“除非臣死。”
澹台辽笑了起来,“皇弟,记住你今日的话。”
澹台越点头称是。
澹台辽希望能将澹台晔培养成心狠手辣的一代君主,可是澹台晔的本性实在太单纯,何况他在宫中向来顺风顺水,连阴私都少见。就算1见了,也是觉得那些人可怜。
这样的性子,的确是诚如澹台辽所说的,是不易为君的。
但是,他已经答应了会好好辅佐,就断然不会食言。
何况,让他保有这份天真,不是很好么?总归,由他护着就是了。
但是,为什么,阿晔最后偏偏死了呢?
但是,为什么,等他养好伤出来之后,一切都变了天了呢。
他的目光逐渐放远,看向暮霭沉沉的天空,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那些过去,那些欢笑,还有阿晔软乎乎扑过来的那份喜乐,原来都随着时间飞远了,被风一吹,连存在的痕迹都被吹得灰飞烟灭。
他的手落在墓碑上,从它的边角逐一抚过。
他微微笑起来,“阿晔,不要怕,我就快要来陪着你了。”
“不要怕。”
那鸟抬起头来,偏着脑袋看了看他,半晌,“啾”的叫了一声。
澹台越却只是仰天看去,却是再也顾不得它了。
崇德六十一年春,东梁越王去世。
在他去世后的好几年,在南照山漂亮的那棵丹青树下,有一只鸟,一一直停留在那树下无字的墓碑上。
可是它等啊等啊等啊,却一直到死,都没有等到先前的那个人的到来。
“啾!”
它唤了一声。
只有风吹过枝干,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