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4 满城风雨
三日后,京城内外因一则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而炸开了锅。
不知是经何人之口传出,金家二小姐与十一阿哥无媒苟|合,暗下私|通——
这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的流言虽起得突然,但细究之下,却并不让人觉得蹊跷,只因有人耳闻目睹,道是此言是经金家那位刚死了丈夫便被丢弃到庄子上的大少奶奶之口传出,此举虽显而易见是存心报复,可却奈何人家说得头头是道,且称曾找药堂中的伙计亲自验看过金二小姐落胎之后用以调养身子的药方。
还有人称亲眼瞧见其当众示出了这张药方。
除了这张货真价实的药方之外,这位金大奶奶还无所顾忌地声称自己曾亲眼瞧见过金二小姐同十一阿哥在金家内院一处假山后‘翻云覆雨’。
地点详细到了意兰阁百步外临近抄手游廊的假山后,时间亦明确到了哪一日哪个时辰。
就差没有细细地描述当时的具体情形了,若不然,倒或可被编成一则艳|情话本也未可知……
而即便是胡说八道,可如此具有话题性的胡说八道,所酿成的局面只会是越传越盛,甚至于口口相传之下,更要比实情愈发夸大其词,而绝不会有半分含蓄的削弱。
如此之下,不消一日,流言便如春火燎原一般迅速地蔓延覆盖了京城百姓的耳目。
虽因流言的主角身份特殊,而不宜大肆讨论,可越是如此,反倒越发引人瞩目,哪怕只能于暗下亦或是隐晦地议论上几句,也让此事的热度一而再地有增无减。
而当此情此景之下,又有不少‘佐证’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譬如有人称曾亲眼见着金二小姐出入过十一阿哥的别院,并曾留宿于此。
也有人说十一福晋因知晓此事而常常以泪洗面,不能释怀。
再譬如有人猜测十一阿哥前段时间只因芝麻大点儿的过错便被皇上禁足至今,实在蹊跷,而联系当下情形作想,兴许是跟此事有关……
许多或真或假的说法,倒也真歪打正着地解释了诸多巧合。
总而言之,虽是众说纷纭,可每一个说法,似乎都能经得起那么一点儿推敲。
至于实在经不起推敲的,也没人有心思去追究较真儿。
于是,事态愈演愈烈,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事情传入宫中,引得皇帝龙颜大怒。
景仁宫内,嘉贵妃亦不平静。
“究竟是何人传出的消息?”她一手屈放在茶几上,涂着蔻丹的手指紧紧抓着皱成了一团的绸帕。
“皇上那边儿似乎已经让人查过了,倒不难查,说正是惇嫔的嫡妹、之前嫁给金大公子冲喜的那位……”远簪将前因后果一并禀明了。
嘉贵妃听罢愤愤地冷笑了一声。
“金家这两年来可真是作了大孽了!”竟是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了这些个专扯人后腿的孽障。
“娘娘看眼下该如何是好?可有什么法子补救一二?”嬷嬷低声询问道。
“先前本宫同金家才因此事被皇上重责过,眼下极不容易才等到皇上消气了些,这倒好,又闹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大阵仗来。嗬,放眼大清立国百年,还不曾有过如此丢人之事!皇上的脸都没处儿搁了,本宫又还能有什么法子补救?”
嬷嬷闻言只好噤声。
远簪垂了垂眼,亦无声退了出去。
她也心知嘉贵妃正于气头上,所言多半是气话,可事实正是此事已被闹得满城风雨,若谈补救,确是为时已晚了。
……
“听说现如今外面已鲜少有人敢再议论此事了,想是宫中在竭力压制着。”
琉璃阁后堂中,守在冯霁雯身边伺候着的小仙,低声地说道。
冯霁雯望着堂外经过一场春雨,几株嫩叶青亮,抱了几簇嫩粉色花骨朵的垂丝海棠,淡淡地说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总归目的已经达到了,如今金溶月别说是进宫了,只怕连好好地喘口气都是难事。
而至于宫里要花多大的功夫去压制影响,与她并无干连。
“那太太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冯霁雯将目光自海棠树上收了回来,道:“自然该请她过府来吃茶一叙。”
小仙闻言不由一愣。
“太太……要请金家小姐到府上来?”
且不说与这种人见面平白会污了太太耳目,单说这金溶月,如今还出得来么?
金溶月许是出不来的,但既得冯霁雯‘相邀’,自是想尽了法子也要出这趟门。
但自她这身掩人耳目的打扮来看,也明显可见她眼下的处境已是十分艰难。
她将头顶的幂篱摘下,露出了一张消瘦尖锐的脸庞来。
同上回在广济寺中那个妆容精致绯丽的女子相比,眼前的人素面朝天,有些发白的唇在见到冯霁雯的一刻起,便紧紧地抿在了一起。
“金二小姐请坐。”
堂中,冯霁雯面容平静地看着她说道。
金溶月并不落座,只微微抬了抬下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冯霁雯,冷声问道:“你请我来此,是为何事?”
虽知自己眼下光景不堪,但她也绝不相信冯霁雯专程请她来此,是为落井下石。
更准确来说,绝不单单只是为了落井下石。
冯霁雯见她时至今日仍是这副故作高贵的姿态,不由笑了一声。
但这也只是各人的习惯爱好,她不好多作评价,是以径直就切入了正题,开口讲道:“我想要金二小姐手里的东西。”
她手里的东西?
金溶月微微皱了皱眉。
对上冯霁雯的眼神,她自然知道冯霁雯指得是什么——
可冯霁雯是如何得知的?
转瞬间,思及良多的金溶月脸色一再地变幻着。
“你都做了些什么?”她若有所查地问,下意识地抓紧了指边衣袖。
“每日做的事倒是不少,但近来唯一一桩值得一提的,应当便是不慎搅和了金二小姐意欲进宫的这一盘棋了罢。”冯霁雯话中带着玩笑的意味,可语气中却是半分笑意也无。
金溶月闻言神情顿时巨变。
525 不得好死
“是你……在背后害我!”
她就说,倘若无人在背后撑腰,那汪黎珠怎么敢公然同整个金家乃至于宫里作对?
而倘若无人在背后策划,此事又岂能发展至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来都是她冯霁雯!
金溶月一双眼睛瞪得发红,不管不顾地就要朝着冯霁雯大步冲过去。
只是尚且刚有动作之时,便被一旁的小茶轻而易举地给制住了。
小茶毫不客气地拽着她一只手臂,皱眉说道:“你若不肯老实些,我可不能保证你还能不能好好地从这儿走出去。”
这丫头因背上受伤而在床上养了十来日,这十来日养下来,不单是养好了伤,还将人养的圆了不止一圈,一把子力气也是有增无减,正愁没地方使,此际金溶月被她这么拽着,直觉得胳膊都要给拽掉了,虽是恨恼交加,一时之间却也不敢再硬要上前去。
只能咬紧了牙,狠狠地盯着冯霁雯,似要拿眼神将其撕碎。
冯霁雯全然不为所动,接着往下说道:“不过是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已,又非是被人造谣污蔑,金二小姐究竟是有什么可恼的?若眼下便觉得受不住了,那待人命官司摊到眼前之时,又当如何冷静应对?”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金溶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因过于激动,僵硬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
“我府上去年有个小丫鬟丢了性命,许是同金二小姐有关,时隔已久,如今我想替她讨还一个公道。”
金溶月听罢冷笑了一声。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此事同我有关?”
“人证如今还在旧宅里关着。”冯霁雯平平静静地说道:“至于物证,想来倒也不难伪造。”
金溶月听罢气得牙关都在打颤。
物证……也不难‘伪造’?
一旁的小仙亦为自家太太这光明正大耍无赖的言行惊了一惊——不得不说,如今太太这幅做派,她瞧着倒是与大爷越来越相似了……
“你以为单凭你一人之言,便能够左右得了官府衙门吗?”金溶月凝声说道:“你又以为景仁宫当真会坐之不理,任你将事情捅明?”
当初动手的可是十一阿哥手底下的暗卫。
即便是当初刺杀和珅,也是暗卫下的手。
“我何时说过此事与景仁宫有关了?”冯霁雯笑了一声,看着她道:“我只是想同金二小姐算一算旧账而已,同景仁宫有什么牵连?难道景仁宫还会路见不平,主动掺和进来不成?我倒不信,天底下还能有这等事。”
金溶月听罢心底蓦然又是一沉。
她这才算是彻底明白冯霁雯的用意所在——竟是想撇开景仁宫,先将她单独拎出来给除掉了。
“况且依我来看,即便是没有这桩命案,金二小姐只怕也难以得到善待了。”
不管是宫里的几位主子,还是金简,必然都是再容不下她了。
金溶月怒极反笑:“你今日便是要同我说这些?”
“金二小姐应当是急糊涂了。”冯霁雯看着她说道:“方才我已说罢了——我想要金二小姐手里的东西。”
“……然后呢?”
“作为交换,我设法留金二小姐一命。”冯霁雯答得直截了当。
金溶月将牙关咬得越发地紧。
冯霁雯说话的语气格外平静,正因此,仿佛在她口中,她这条性命全然是被她掌握在手中的一般,生死不过皆在她一念之间而已。
可偏生这本有些狂妄自大的话,此际自她口中说出来,却让人半点也生不出怀疑来。
如今的冯霁雯,确实有这个能耐!
这种被人牢牢操控着的屈辱感,几乎要将她仅存的自尊都磨得粉碎。
金溶月眼中的恨意浓烈的似要溢出来。
尤其是想到自己今时今日的处境,已然再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一时更觉恨从心生。
“交换?说得好听,可你怎么不在毁我名节之前同我做交换?”她恨不能咬牙切齿地道:“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再同我谈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做错事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冯霁雯将她的怒极失态看在眼中,平静的眼神中缓缓浮现了一丝嘲弄之意,缓声道:“想要全身而退,你怕是不配。”
金溶月看着她,通身上下散发出的不甘与恨意犹如无形的洪水猛兽一般汹涌,不觉让人心底发毛。
她死死地盯了冯霁雯片刻之后,原本有些发颤的唇角忽而僵硬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狞笑来。
“那你也休想如愿!”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即便是死,也绝不会将东西交给你——你便等着看英廉府被满门抄斩吧!”
况且,她手中只要还握有这道保命符咒在,景仁宫未必就敢不保她性命。
最后到底谁生谁死,只怕还不一定呢!
望着她几近疯狂的神色,冯霁雯只是无声笑了笑。
“如此也好,真若留你活着,于我也是一桩不大爽快之事。”
她就此起了身,示意小茶‘送客’。
该说的已然都说了,既是谈不拢,就无需再多费口舌了。
金溶月望着她的背影,凶相毕露地咒喊道:“冯霁雯……你不得好死!”
冯霁雯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道:“如若不出所料,这四个字,金二小姐应当比我应验得更早些。”
她穿过堂门,将金溶月磨牙凿齿的声音抛在了脑后。
……
当晚,和珅回琉璃阁时,带回了一封书信。
他得知今日金溶月曾来过,便先与冯霁雯问起了此事。
“她倒像是铁了心宁死也不要我好过。”冯霁雯摇头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无妨,到底也不指望凭此便能迎刃而解。”
冯霁雯点了点头。
她与和珅自一同着手解决此事开始,凡事皆做了不止两手准备,秉承着的也是每一条路都要试着走一走的谨慎法子,其中会有行不通的,亦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要尽力,便可安心许多。
“你手中拿着的是——”冯霁雯的视线落在了和珅手里的信封之上。
526 惊涛骇浪
“程世伯的回信。”
“这么快便有回信了?”
“嗯。”和珅一面点头,一面将信拆开了来。
信封口还被蜡油封得完好无损,显然他也还没来得及看过信里的内容。
夫妻二人同坐在榻边,将这封信一字不落地看完。
程渊对冯英廉上番请他过府,二人在书房中所谈及之言并无过多的赘述,不过寥寥数言而已——英廉大人曾问及靖林在福建任上之事,其余诸言,皆为闲谈。
靖林乃是和珅的阿玛、钮钴禄常保的表字。
而信上除了这一笔带过的回话之外,余下通篇皆未再提及此事。
可饶是如此,和珅心中亦是翻起了一阵惊涛骇浪来。
“程世伯的为人,我很清楚。”他握着手中信纸边缘,目光有些深不可测地说道:“他既是着意提了此事,又道其余诸言皆为闲谈,便可看得出他定是觉察出了太岳父所引来的杀身之祸,必定是与此事有关。”
而之所以在收到他的去信之前并未主动提醒过他与冯霁雯,想必是作为一位长辈的私心——若无必要,不愿见他与冯霁雯牵扯到此事当中去。
直到眼下他去信云南,了解到了他必然要插手此事的决心,方才肯透露出了这条线索。
“……可阿玛去世,已是有十年之久了罢?”冯霁雯脑海中一时有些混沌,看着和珅的神情,总觉得十分不对,却又似乎是离真相极近了。
“十年整了。”
“那祖父为何会同程世伯忽然着意问起阿玛生前之事?”正如和珅所言,程世伯在信中既是特意提起此事,必然有所觉察,而祖父……素来不是个爱同人闲聊的性子,尤其祖父同程世伯也并不算相熟。
和珅的视线自信上移开。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冯霁雯,眼底的神色有一丝浅显的波动。
“我曾让人查过,程世伯动身回云南之前,太岳父便曾暗下派心腹远赴福建——”
眼下看来,显是为了查实什么。
“那……可还能找到此人了?”
和珅摇头。
“太岳父被押入天牢之后,此人也被人灭了口。”
故而是无从得知他此去福建究竟是去查实何事的——正因这是条断了的线索,和珅之前才未向冯霁雯提起。
但眼下,这断掉的线索似乎隐隐又能够被重新连接上了……
一阵凉凉的夜风透过未关紧的窗棂钻入室内,冯霁雯忽觉得脊背一阵发冷。
“我疑心,阿玛当年在福建任上染病身故,此中怕是……另有蹊跷。”和珅终是说出了心底的猜测。
实则这些年来,他一直不解身子向来硬朗的阿玛,何故会忽然染上那样的急症,甚至来不及见上家人最后一面,便死在了异乡的任上。
时隔多年,如今再度提起此事,并着诸多巧合,内心的疑云难免就再度浮现在了眼前。
“也就是说……”冯霁雯难掩心惊地道:“金溶月口中所说的祖父所触及到的陈年旧事,极有可能指得便是……”
和珅微一颔首。
“照此说来,不无可能。”
冯霁雯手心里已是布满了一层冷汗。
倘若果真如此的话,当年和珅阿玛之死恐怕也与景仁宫或是金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原本看似在逐渐明朗的真相,眼下却好像成了一方越来越深的黑洞,越发地扑朔迷离,其后所牵扯到的利害关系,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深不可测。
譬如和珅阿玛作为一名外任官员,因何会遭此横祸?
若想得知,必然还要继续往下深挖。
而再往下挖,还不知究竟要牵扯出多少秘辛来——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越发危机四伏的凶险处境。
可眼下,她最在意的却不在此。
她在意的,是和珅此时的心境。
“若真有什么内情,必然要查个明白。”她看着和珅,说道:“虽说阿玛已故去多年,可若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阿玛于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
这种忽然得知父亲之死另有内幕,多半是遭人所害,且仇人极有可能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多年来自己却毫无所知的认知感,必然令人一时难以接受。
和珅只是点头道了句:“夫人说的极是。”
见他如此,冯霁雯亦不敢多提此事,岔开了话题让丫鬟摆饭。
饭后,夫妻二人洗漱罢,便宽衣睡下,将内间的烛灯早早地熄了。
帐内,和珅拥着冯霁雯,闭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冯霁雯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一桩桩地捋着近日来发生的事情。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生出了些许困意之时,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和珅有些低沉却分外好听的声音——
“夫人可曾听说过阿玛之事吗?”他如此问道。
冯霁雯先是怔了怔,遂自他怀中抬起头来,于昏暗中,瞧不清他的神情。
只答道:“所知不多,只偶然听人提起过,皆道阿玛是一位好官。”
后世对这位常保大人的评价,亦多半是褒义的。
同他的儿子‘不同’,这是一位称得上两袖清风的清官。
“阿玛确是一位受人敬重的好官——清正廉明,宁折不弯。”和珅讲道:“我敬重他,可我却从来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为何?”冯霁雯有些怔忡。
她隐约意识到,和珅接下来的话,兴许同他日后的人生轨迹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我与希斋尚当年幼之时,额娘便去世了,彼时阿玛续弦另娶,家中的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此后阿玛常年不得回京,对家中疏于照料,又常因与同僚意见不合,针锋相对,得罪了许多京官。”和珅语气没有太多起伏,只有些悠远:“希斋常因此被人欺辱,即便是家中的仆人,日子也并不好过。”
冯霁雯听得颇为意外。
她本以为和珅与和琳真正遭遇不幸该是常保去世之后的事情,却不知,常保在世之时,竟是已有类似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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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祝各位小仙女节日快乐~(作为已婚的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hh)
二更不确定几点,大家可以明早看。
527 坦白来历
“我倒不曾因此怨过阿玛分毫,他自有他的为人处事之法,尚且轮不到我来评头论足。只是,我私心里认为为官者,若连一方家室也顾全不得,即便心里装着为国为民的大义,这一生亦不过是为他人过活而已。”和珅讲道:“兴许是我胸襟尚不够宽广之故,但我向来无法认同‘官至能贫乃是清’的古怪道理——”
官至能贫乃是清……是个怪道理?
冯霁雯将此言细细地思忖了好一会儿。
而出乎意料地,她竟觉得这话十分值得赞同。
“确然。”她道:“上能为君解忧,下能造福百姓,方是一位能臣好官该着重之事。且贫与清之间,亦不见得便是对等的关系。”
这说法乍一听固然有些违背常理,可清官确实不等同就是一位好官。
而正如他所说,他敬重那些宁折不弯的清官,却不愿成为他们。
他有着一套不同于常人的处世之道,亦无可厚非。
咿……?
冯霁雯忽然想到了一处关键来。
如此一说,这莫不就是眼前这人日后成为古往今来第一巨贪的源头所在吗?
她忽而就有些紧张起来。
仿佛他下一步就要彻底踏上这条不归之路一般让人不安,冯霁雯忍不住抓了他胸前衣襟,仰面看着他问道:“那你可有想过日后要做一位什么样的官?”
和珅垂眸看她,昏暗中见得她一双睁得极亮的眼睛,又因神情格外认真,不觉有几分别样的可爱,他便忍不住笑了笑,道:“夫人想让我做一位什么样的官?”
见他显然是在同自己逗趣玩笑,冯霁雯更是急了,干脆直白地问:“……你可有想过要做一位贪官吗?”
问罢之后,又觉得此问十分幼稚可笑。
毕竟,试问有几个人在刚踏入官场之时,便是奔着要做一位贪官去的?
更多的人,皆是在日渐一日的利益熏心之下,逐渐失了本心,从而一再深陷。
和珅一愣之后,忍不住失笑一声。
“夫人想让我做一位贪官?”他半开着玩笑说道:“这个愿景,委实有些了不得——若要实行,还需进行一番细致的筹划才行。”
“……”
冯霁雯无意同他玩笑,却也被他的话逗得有几分哭笑不得,只好又道:“我岂会有这等心思?我实则是想告诫你,圆滑谨慎,八面玲珑这些固然都没有错,但身处官场,若能保持一颗初心,不被浮华权势所迷惑,方才是最难能可贵,亦是最紧要的。”
“原来夫人是恐我会成了一位贪官。”
和珅将她又往怀里揽紧了些,笑着喟叹了一声,讲道:“夫人所言字字珠玑,令我受益匪浅,想来这应当便是传闻中万中无一的贤内助了。”
他这般半真半假,让人分不清是在认真还是玩笑的态度,仍是让冯霁雯难以放心,忍不住便有些啰嗦地道:“人活在世,所求不过是富贵安稳罢了,可若不肯知足,迟早是要出差错的——”
她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和珅笑着打断了。
“我如何不知足?此生能与夫人作伴,且不论富贵与否,我已是无憾了。”他渐有了几分认真之意,徐徐说道:“眼下我只盼着能渡过眼前这道难关,此后,与夫人长长久久,再无任何后顾之忧地厮守在一起。”
这也是冯霁雯所盼望的。
“可是……”
想到史书之上他的结局,她始终难以放心。
“夫人今日是怎么了?”和珅觉察出了她的异样,遂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未有同我讲明?”
四下昏暗,他一双深情切切的眼眸却是亮的。
望着这双眼睛,冯霁雯思及二人之间的种种,以及他今晚同自己主动谈起、毫无隐瞒的想法与见解,倏忽间,她便有了一种冲动。
她也想同他彻彻底底地坦诚相待。
毫无隐瞒的那一种。
“我若是说……”冯霁雯略显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试探地问:“我若是说我知晓你的以后,你可相信吗?”
和珅怔了一下。
“夫人觉得我该相信吗?”他似乎觉得这个玩笑实在好笑。
“但我说得是真的。”
见她眼神定定,又藏着一抹唯恐惊着了他一般的小心翼翼,和珅这才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
“那……夫人是如何得知的?”书上倒也曾有记载,有些人具有通前晓后的本领,可看罢便一笑而过,只当做是无稽之谈罢了。
冯霁雯看着他,鼓起了勇气,语气紧绷地说道——
“我实则,并非真真正正的冯霁雯。”
和珅这下更是愣住了。
“这话是何意?”
“说白了就是……”冯霁雯犹豫着‘鬼附体’和‘借尸还魂’这两种通俗的说法哪一种听起来是不那么惊悚、不那么让人无法接受的。
可翻来覆去地比较,也没能比较出一个高低来。
最终,唯有不那么通俗地讲道:“说起来,我本是数百年后的人,因病故去之后,不知为何,一睁开眼睛,便成了如今的冯霁雯,代替她活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恰逢那时她因意外身故,才叫我偶然钻了这个空子。”
和珅:“……”
冯霁雯自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类似于看待神经病患者的眼神……
她强忍着这种无法言说的不适感,解释道:“我并非是与你说笑,也并非是神志不清,你若不信,大可问我些日后之事,到时咱们看一看我说得准是不准。”虽说这个时空同历史上的大清有些出入,但大致的轨迹,还是没怎么变的。
和珅却没问她这些。
反而是皱了皱眉,渐渐开始拿审视的神情看着她。
冯霁雯反倒被他这种陌生的眼神看得有几分发毛起来。
心道,莫不是他信了,却将自己当成了可憎可怕的妖魔鬼怪来看待?
虽说……这种反应亦在常理之中,可她还是有着短暂的失神。
许是她太过于异想天开了,将坦诚二字看得尚且不够理智吗?
正当不知所措间,和珅于此时开了口。
仿佛就连语气,都带着审视的意味。
528 只要是你
“若你所言属实,那你与我实话实话,你是自何时起占了她的身体,成了她的?”他问:“是自上次什刹海落水之后?”
冯霁雯又愣了好一阵。
“……”
四目相对,最终她却是眼中含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就知道……他在意的绝非是她的来历。
有此反应,原来竟是怕她半路被人调了包。
“确是落水之时。”她的声音略带些许哽咽的沙哑,道:“但却并非是什刹海那一遭——而是前年七夕后,于静云庵内。”
和珅听罢之后脸上有着短暂的迟钝。
前年七夕……
那莫不就是——
“可是那闹得满城风雨的‘冯家小姐为情跃下护城河’一事之后?”他神情定定地问道。
冯霁雯点头。
“正是那时,故我也算是刚醒来,便替人背了一道黑锅。”
和珅于此时忽而舒展了眉眼。
他将怀中之人揽得更紧了些,下巴搁在她头顶,一时只笑不语。
“我说得这些……爷可信吗?”
“夫人说的,我自然信。”
“那爷……不怕吗?”
“平心而论,多少有一些。”他的语气是一反常态的认真,就这么紧紧抱着她,说道:“我犹记得额娘刚去世之时,我对生死二字尚且懵懂不知,只听大人们讲,待过了头七,额娘便再也不会回来了。额娘头七当晚,府中的下人们早早熄灯歇下了,就连阿玛亦是,听金伯说,他们是恐被额娘的回魂给冲撞着了。”
冯霁雯不知他因何会忽然说起这些,只听他继续往下讲。
“我那时十分不懂,额娘性情温淑,待下人亦十分宽厚。怎才刚过世,便被人如此避之唯恐不及——而彼时我却在想,倘若能见得额娘一面,哪怕她果真成了说书人口中那些青面獠牙的厉鬼,亦没有什么可去害怕的。因为在我眼中,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额娘。”
话至此处,他不禁将冯霁雯抱得更紧了一些。
“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我只需知道你是我的夫人……这便够了。”他声音低而坚定地说道。
冯霁雯已是热泪满眶。
她亦紧紧地反抱住了他。
“那爷果真是天生一副好胆量。”她笑着带泪地调侃道。
“这却不见得。”他亦笑了笑,讲道:“倘若今晚换作第二人,我必然也都是避之不及的。只因是夫人而已。”
他非是无所畏惧之人,但对于她,却可打破所有禁忌。
即便对鬼神之事存有着敬畏之心,可这些敬畏,全然不足以同她作比较。
“我很庆幸。”他拿下巴在她发顶轻轻摩挲了数下,道:“幸得夫人占得是这一具身体,才让我得幸能与夫人共结连理。”
冯霁雯忍不住问:“而若我成了旁人呢?”
“只要是夫人。”他答得肯定。
他之所以庆幸她是冯霁雯,只因是情愫未起之时便得以将其娶过门的巧合罢了,而与她的身份或是样貌无关。
因为他十分清楚并确定,真正吸引着他的,是这具身体里,独一无二的灵魂。
“那……倘若我是个男子呢?”冯霁雯又问。
“夫人……又淘气了。”
“你且答我。”
和珅叹了口气,语气中皆是无奈的宠溺——
“那我怕是只能亲自坐实那一则断袖之癖的传言了。”
本是出于玩笑一问,得他如此无奈却认真的回答,冯霁雯忍不住笑了之余,将他又抱紧了几分。
她想,她大概是得到了这人世间最纯粹可贵的一样东西。
这究竟得是攒了多少辈子的功德,才能换来的福气?
“我就知道,你不会怕我。”她埋头在他胸前,声音听起来闷闷地,尽是鼻音,似乎是夹带了哭意在说话:“谢谢你不怕我。”
这种将最秘密之事如实道出,却能得人全然接纳的欣喜感,是无法言说的。
“傻瓜。”和珅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温声道:“你我是夫妻,何谈谢字?且想一想,今晚若换作你是我,我是你,你定也不会生出丝毫退缩之意来。”
冯霁雯听罢闷笑了一声,道:“那可不见得……”
“我却不信。”
和珅将她松开了些,却在下一刻,低头噙住了她带着泪水微咸之感的嘴角。
与此同时,一只手绕到她腰侧,轻车熟路地挑开了她的衣带。
“你要做什么?”
冯霁雯睁着双尚且泪意朦胧的眼睛,被他吻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夫人撒谎,理应小作惩戒一番。”
冯霁雯还欲再言,却又被他堵了回去。
帐中缱绻,**且长。
……
翌日清早。
冯霁雯自和珅怀中醒来之时,窗外不过才刚蒙蒙发亮。
“夫人醒了。”
和珅清润的嗓音传入耳中。
冯霁雯抬起眼看他,朦朦胧胧地问:“爷几时醒的?”
“也是刚醒而已。”
冯霁雯却从他格外清醒的声音与双眼中看不出半点刚醒之意。
这人必是早就醒了。
“昨晚有一事忘了问夫人。”他一面动作温柔地替她理了理贴在腮边的青丝,一面开口讲道。
“何事?”
“夫人不是说知晓未来之事吗?”
冯霁雯点头看着他,问:“爷这是要问什么?”
看这模样,倒是有几分郑重。
且这么早就醒来等着问她,想来在他看来当是一件十分紧要之事。
这么一想,冯霁雯也就跟着清醒了许多,等着他开口向自己发问。
他看着她,眼中盛满了认真的神情。
“我想知道,我可会与夫人白头到老?”
冯霁雯听罢,一时不禁怔住了。
原来这便是他看来最值得问的问题吗?
可她隐约记着,历史上他的原配冯氏,似乎并不长寿。
而他也是未得终老的结局。
如此命运下的两个人,谈何白头到老?
“我也不是事事俱晓。”她觉得一颗心有些揪扯,却未有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只道:“况且我并非原本的冯霁雯,许多事皆是作了改变的——这些时日据我细观,此处的大清,与我所知晓的那个清朝相比,亦有不少出入,这些详细,待得了空我与你细细说来。”
529 不识抬举
“原是如此。”他似是松了口气一般。
虽是没能等到肯定的回答,但既不是否定,也算是一桩好事。
却又有些无法避免的不安,是以又道:“我若行有差错之时,夫人切记要时时提醒,我着实不愿见因我之故,致使日后我与夫人难以白首。”
那样的结果,是他想也不愿去想的。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甚至是患得患失,冯霁雯心底一时被暖得发涩。
不知为何,她忽然之间就放心了。
面对这样的他,她竟半点再也不为日后而感到担忧了。
她相信这样的他,必然不会做出让她担惊受怕之事。
退一万步说,正如他方才所言,倘若他行有差错之时,尚有她在身边提醒叮咛——
人非圣贤,免不了会有头脑发昏被利益权势蒙蔽双眼的时候,但只要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擅于自省其身,再有人悉心相待相伴,二人日复一日地相互扶持着,所走的路总归不会偏到哪里去的。
一时间,冯霁雯只觉眼前一片光明,对未来亦是充满了信心。
“无论日后如何,我只盼着爷能够谨记今日所言。”她伏在他胸前,认认真真地说道。
他笑着应道:“我必不叫夫人失望。”
垂眼望着怀中之人,他只觉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的。
隐约间,又有一种极微妙的意识——仿佛是连自己也觉察到,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同原本注定好的那一条,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想起昨晚她反复的印证询问:他可有想过要做一位贪官。
他自然是不曾想过的。
这问题看似有些好笑,可若认真客观地设想一番,依照他一贯‘不在明面上得罪人’以及‘为皇上排忧解难’的作风来看,却是极有可能之事——贪与贪之间,亦有许多不同,他许会为求将差事办得一丝纰漏也无,或是迎合朝政风气,而将越走越偏,最终成为她口中所说的‘贪官’之流。
但他又极其理智谨慎。
若真要‘贪’,必然是要贪的一丝弱处也无,叫人抓不住半点把柄。
所以眼下,这条路他必然是走不通的了。
因为,他已是成了一个有弱点、有软肋的寻常人。
这种改变,自遇到她开始,似乎便已经注定了。
这时他才陡然意识到,原本陌不相识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之后,竟足以将对方的命运轨迹都完全改变。
这种彼此之间所带来的影响,怕是天地间最深不可测的力量了。
她的出现于他而言,堪称救赎——抛开命运,更作用在灵魂深处。
他究竟何其有幸,方能得她横越这数百年的时光,来与他相见相伴。
……
“我说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只黑手。”
景仁宫中,嘉贵妃挥手屏退了前来报信之人,后冷笑着说道:“这个冯氏,倒是让本宫越发刮目相看了——她竟还懂得借刀杀人,先发制人了。”
“先前娘娘当真是低估她了。”嬷嬷在一旁沉声道:“再这么拖下去,即便她找不到为英廉府洗脱冤屈的证据,只怕也要给娘娘带来莫大的麻烦。”
金二小姐之事,虽远远不足以动摇景仁宫的根本,皇上也不可能如何大肆发落十一阿哥,但对景仁宫的成见,必然是会不可避免地再次加深。
同皇上离了心,那才是最可怕的。
“是你太高估她了。”嘉贵妃却是道。
她眼中闪着一缕冷芒,徐徐地说道:“单凭她一人,冯英廉之事已足够她焦头烂额的了,哪里还能有多余的心思和手段来顾及其它。”
“娘娘的意思是……”
嘉贵妃冷笑了一声。
“怕就怕是那和珅,也要不识抬举地掺和进来了。”
亏她还一直觉得他是个擅于明辨形势的聪明人,眼下看,不过也只是个螳臂当车的蠢货而已。
……
马车行过最后一条蜿蜒的山路,终在山脚下的静云庵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冯霁雯被小仙扶着下了马车来,刚得站稳,抬头一看,便觉眼前一片翠绿之色。
仲春时节,正值万物勃发之际,静云庵门前的两株银杏树,树冠一日日地延展着,小扇子似的树叶层层叠叠地铺在枝头,时隔数日再来看,又已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冯霁雯站在树下凝神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被枝叶间洒漏下来的阳光刺得有些不舒服了,方才移开了视线。
她是自天牢看罢了老爷子之后再行赶过来的,故而眼下的心情,并称不上明朗。
而待见到况太妃之后,原本刚被调节一二的心绪,一时又不得放松了。
太妃病了。
且就躺在榻上,盖了条薄毯,微有些泛白的唇,和随意拢起的发髻,使精神看起来十分地不济。
“这是怎么了?前几日来,您不是还好好地?”约是觉得太妃不大会细致地回答自己,冯霁雯又转头向玉嬷嬷问:“太妃是何处不适?”
玉嬷嬷先是看了况太妃一眼,适才面色平常地答道:“起初只是偶感风寒,因未及时服药,这才加重了。眼下这两日正是病气儿最重的时候,待过了明日,应便能好转了。”
冯霁雯听了却不大相信。
风寒这种病,谁都会得,太妃往前也曾得过,可她就没瞧见太妃哪回染了风寒之时,竟会这般‘放纵’自己的,不仅松懈了穿衣打扮,竟连见人都干脆躺在了榻上不起身了。
“当真是风寒吗?您可别瞒我。”这须臾间,冯霁雯已脑补良多。
“谁有这个闲工夫瞒你。”太妃瞥她一眼,冷冷地说道。
冯霁雯听完松了口气,悻悻然地“哦”了一声。
这鼻音重得,确是重度风寒无疑了。
而至于况太妃何故会因这区区风寒便置往日‘头可断血可流,形象不能抛’的原则于不顾,确有着其它的内情在。
净槐死了。
这是小茶从厨房的仆妇口中得来的消息。
冯霁雯有些惊愕。
“净槐本也被太妃养了十余年了,在猫儿的年纪里算一算,这日子确实是该到头儿了。”小茶叹道:“可当真没瞧出来,太妃私下里竟是这般地重感情啊……”
530 旧事
说到这儿,冯霁雯却是完全明了了。
正如小茶所言,太妃私下里十分地重感情。
这一点,她亦是十分清楚的。
太妃表面看来性子最是冷清漠然,自她口中从来别想能听到任何关心或是安慰之言,但实则,她待真正亲近的人和物,所怀着的关切往往比常人还要浓上许多。
净槐在静云庵里陪了太妃十余年,想必是早已被她当做了家人一般的存在来看待的。
眼下忽然没了,太妃必然是难过的。
想到这里,冯霁雯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而因太妃身体不适,心情亦不佳,冯霁雯便未打算在静云庵久作逗留。
正当临走前,太妃却叫住了她。
“近来可有什么进展?”
往前冯霁雯过来,总会同她说起诸多相关之事,此番见她正当伤怀,便未多提,不料她却主动问了起来。
既她想听,冯霁雯自是愿意说给她听。
听冯霁雯说罢她与和珅疑心到了当年和珅阿玛身故之因,况太妃微眼底的神情微微一聚,似是有些震惊。
“你们打算查起当年之事?”她看着冯霁雯,问道。
冯霁雯点了点头。
“这些陈年旧事,若要查起,必然是极难的,可既是觉出了异样,必然要详查到底才是。更何况,眼下已大致可以确定,祖父遭人陷害的背后,多少与此事有些牵连,所以更是非查不可的。”
“可即便是当真查到了什么,时隔多年,没有证据,亦是枉然。”况太妃道:“而一旦动手去查了,只会将自己置于更为凶险的境地,到时才真正是一丝退路也没有了。”
她的话虽像是在泼冷水,可却也是不争的事情。
“您说得这些我与和珅都已想到了。”冯霁雯没有动摇地道:“只是眼下已顾不得去瞻前顾后——既然还有能做的事情,必然都要试着去做的。至于退路,早已是空谈了。”
况太妃听罢,便也未有再说其它。
“说到此处,我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顺便问一问您的。”
冯霁雯自袖中取出了一张折起的宋纸,边说话边在况太妃面前展开了来。
况太妃举目望去。
纸上绘着一个有些奇怪且复杂的图案。
“这图案,您可曾在何处见过吗?”冯霁雯问。
况太妃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而后微一摇头。
冯霁雯见了也不觉得失望,只是点了点头。
她本也是抱着一试的心态而已,倒也没有想过如此轻而易举地便能够获悉这图案的线索。
又坐着与太妃说了会儿话,眼见日头渐渐西沉而去,冯霁雯适才带着丫鬟动身回城。
“果不其然,这世上没有永远密不透风的墙。”
况太妃倚在榻上,似自语般说道:“做过的事,迟早还是会被掀出来的。”
一旁的玉嬷嬷攥紧了身前的双手,神情似有些紧张。
“可……”她几经犹豫,方才讲道:“当年之事,始作俑者另有他人,您亦只是迫于……”
况太妃闭了闭眼睛,打断了她的话。
“事实便是事实,总归是抹不去的。”
……
刑部地牢。
悬在墙上的油灯跳跃着,不知是从哪里灌进来的冷风并着狱卒们审讯动刑的喝问声、以及刑具碰击的声响,传入耳中便令人不寒而栗。
一名年轻的犯人缩在一间单独的牢房角落里,听着一名正遭严刑拷问的囚犯发出的嘶喊声,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不知是否有人刻意为之,他自被押进来的第一日起,便被关在了离审讯阁最近的牢房里,是以这样可怖的喊声,他几乎日|日都能听到。
他虽不曾受过如何重刑,但单单只是听着这些动静,已近是要崩溃了。
只因他十分清楚,若过了十日的招供之期他尚不肯招认罪行,那么到时等着他的必然也会是这些可怕的刑罚……说不定还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他得罪的可是如今在刑部只手遮天的和珅!
“于大人,您请便。”
脚步声并着狱卒奉承讨好的说话语气一并传入了于齐贤耳中。
他豁然抬起头来,见得被打开的牢门外立着的中年男人,一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铁链,步履踉跄地扑了过来。
“爹……我就知道您会来救我!”
他双手紧紧地抓住来人的双臂,发红的眼睛里盛满了神采。
“救你?”于敏中却是一声冷笑,看着他道:“天子脚下,雇凶刺杀朝廷命官,这等大罪,我有何能耐能够救得了你!”
“可我如今尚未招认,只要罪名一日未定,那您必然还有办法可想不是吗!”于齐贤形色激动地道:“爹……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您可不能不救我!”
“你现在知道怕了!”于敏中甩开他的双手,沉声怒斥道:“当初犯浑之前,怎不曾想过眼下的后果!”
“我当真没料到那些人竟是这般靠不住,竟连一个区区和珅都……”
“啪!”
一记力道十足的耳光重重落下,于齐贤被扇得双耳犯鸣,眼前一阵发黑。
“事到如今还在这里大言不惭……我看你根本没有悔恨之意!”于敏中恨恨地咬了咬牙,道:“于家没有你这等混账子孙,你亦别想还有人能帮你分毫!”
语毕,便重重地甩了袖,欲转身离去。
“爹……”
于齐贤回过神来,忙追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真的知道错了,也知道怕了……”他急忙地道:“您不知道,我那日是吃醉了酒,又恰巧受了金溶月的言语挑拨,一时压不住火,这才……若是换作平常,您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他也是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金溶月利用了。
可那时早已没了退路可言,他碍于那股子不知所谓的骨气,一直也没说过一句怂话。
直到此时,唯恐于敏中不肯救他,情急之下适才说了实话出来。
于敏中听罢心底的怒火却烧得更旺了几分。
他回头去,眼神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他再一次甩开了于齐贤。
531 石破天惊
“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了你!”
见他就此抬脚离去,于齐贤惊慌失措地要追上去,然而未及踏出牢门外,便被狱卒给拦住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狱卒将牢门重新落锁,于敏中阔步离去。
“爹,爹!”
于齐贤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与不甘,他隔着牢门奋力地喊道:“您不能不救我,您不能如此狠心对我见死不救啊!爹!”
出了地牢的于敏中脸色一片铁青。
他当真是不想再理会这个不肖子究竟是死是活!
可若他当真能做得到如表面看来这般冷血绝情的话,今日也不会特地来此了。
即便再混账,却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当真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他又于心何忍?
和珅应当便是看重了这一点,故而才未让人阻拦他前来牢中探视,为得必然就是要让他心软动摇——
但真若答应和珅的条件,他与整个于家只怕都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于敏中在原地伫立许久,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了再握紧,如此反复不下数十次,最终却也是毅然抬了脚,就此离去。
他自认为自己绝不会蠢到就此同和珅妥协,是以便找到了金家。
金简听了他的来意之后,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两声。
“如今外面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上有皇上与景仁宫对我存有不满,下至同僚百姓皆在背后看我金家的笑话——我倒是想帮你,可又有谁能帮我将眼前的困局给解了?”
更何况,于齐贤所犯死罪,若和珅不肯松口,要想搭救根本就是难如登天。
这跟他先前吃花酒打死人可不一样!
“和珅之所以迟迟未有将其定罪,为得就是让你自乱阵脚,倘若此时你我铤而走险,岂不正中他的下怀?届时被他捉住了把柄,送达天听,你我岂还有活路可言?”金简说道。
于敏中听了脸色十分复杂。
金简所言他自然也已想到了大半,可难道当真就要让他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定罪处斩不成?
他刚要再言,又听金简冷声讲道:“况且,为子如此,救了亦是白救。”
他指得自然不光是于齐贤向来只知惹祸捅娄子的纨绔作风,更有其已无法为于家传宗接代的事实。
于敏中听罢,未有接话,只暗暗咬紧了牙关。
“告辞了。”
他丢下这三字,便离开了金家。
……
翌日,城中又出了一件引人瞩目的‘大事’。
说来也真是‘巧了’,此事漩涡的中心,仍是金家二小姐金溶月。
近来已被金二小姐和十一阿哥之间的秘事磨得耳朵起了茧的京城百姓们,再一次喧哗起来——
一大清早,京衙的大门不过刚打开,便有一对夫妻带着个十来岁的男孩等着了衙门外,并着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文人携了状纸前来击鼓喊冤。
夫妻俩看着极朴实,一瞧便知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但这位陪同前来的文人,却被衙门的师爷一眼认出了来历。
“这就是去年跳入护城河中,拦了御舟告御状的那名举人……”师爷附在京衙县令耳旁低声说道:“这可是个极难缠的主儿。”
县令此时却无暇去顾及这位举人难缠与否,只因这对夫妻状告的竟是金家小姐金溶月。
且所告非轻,而是一桩命案。
陈情的状纸上明明白白地列明了此事的前后经过。
也是此时方知,这对夫妻原是当今刑部尚书、军机大臣和珅府上的家仆,他们口中被金二小姐所害的女儿芳芳,亦是和府的家生子。
一头是金简,一头是和珅,又牵扯出了人命,这下可了不得了……
县令心下有些慌神,又得钱应明以有理有据的言辞咄咄相逼,就连向来舌灿莲花的师爷也远远不是其对手,当着衙门堂外一众旁观百姓们的面,县令唯有硬着头皮差了衙役前去金家传唤金溶月,前来对质公堂。
意料之中的,金家并未同意让金溶月亲自出面,而是遣了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前来应对。
虽是不合乎规矩,然县令也未敢多说一字半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按着流程来办案。
原告显是做足了准备而来,夫妻俩虽不善言辞,因谈及女儿枉死而只知忘形垂泪,悲痛不已,然人证与物证,却是俱全。
人证为和家的一名丫鬟,名唤红桃,当堂招认了当初曾受金溶月唆使,为其监视自家主子,从中传递消息,几番害得和太太冯氏遇险。而死者芳芳便是因察觉此事,而遭金溶月手下之人所害。
红桃不单单陈情了自己为金溶月收买的前因后果、以及金溶月同自家太太的诸多过节,更详细地供述了每一次向金溶月手下的丫鬟阿碧传递消息的时间与地点。
虽然状态慌张不安,但条理清晰,言语间无任何纰漏。
除此之外,她还示出了‘物证’——一封出自金溶月之手的亲笔书信,其上写明了究竟是如何唆使红桃下手暗害冯氏的经过。
金府里的管家虽是一头冷汗,却仍矢口否认这绝非是自家小姐的笔迹。
“是真是假,对照一番便是了。”钱应明虽明知这所谓亲笔书信是为伪造,但仍是占足了理的硬气模样。
太太着意临写的笔迹足以以假乱真,但这并非主要,关键在于,他十分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枉死之人讨还公道来了。
思及此处,更觉义愤填膺,当堂状言抨击了一番金家小姐草菅人命,仗势行凶,罔顾王法的狂妄行径,又道了诸多‘不彻查不足以平民愤’,‘不严办不足以肃朝风’等慷慨激昂之言,直让县令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频频地向同样已要站不稳的金府管家递去眼神。
金府管家以回府取金溶月字迹前来比较为由,当堂离去了。
县令借故退了堂,称明日再续审此案。
至此,案情虽未能了结,孰是孰非看似尚无定论,但上风无疑是被钱应明给占尽了。
一整日间,此事已在城中传遍。
无数百姓翘首以盼,只待明日复审,好将这出惊心动魄的戏看个明白。
可却不料,来日在京衙等着的,却是更为石破天惊的一出大戏。
532 一波又起
又有一桩人命官司找上了金溶月。
这回出面的,乃是内阁学士刘墉。
同其一并出现在公堂之上的,还有靳霖。
刘墉状告的是数年前金家小姐蓄意构陷其女刘亭之,毁其名节,害其自缢殒命。
刘家小姐刘亭之当年与人私|通,后在家中自缢身亡,这在几年前的京城乃是人人俱晓之事,只因刘家对此忌讳莫深,竭力压制,方才鲜有人谈及此事。
而谁都不曾想到,时隔数年,将这道在外人眼中有些不堪的伤疤再度揭开的竟正是刘家自身。
且还是通过官衙,将此事毫不加掩饰地推至了风口浪尖之上。
自此亦能看得出,在真相面前,刘家所怀着的不忿与决心。
被押上公堂的一名人证,是一位形容狼狈,衣着甚至称得上褴褛的年轻男子。
他亲口招认,当年受了金溶月许以的重利,蓄意在香山别苑中当众咬定自己与刘家小姐有染,演了当年那一出‘官家小姐与贫寒才子无媒苟合’的戏码。
有些印象的必然可以认出,此人确是当年那位姓黎的书生无疑。
但其早已不复当年翩翩少年的风度,可见得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安稳适意。
据其道,当年他按金溶月的吩咐将事情办成之后,便被威胁驱离了京城,这些年来在异乡漂泊多年,并不知刘家小姐事后自缢之事,又道自己当年只是一时财迷心窍,并无害人性命之心,万望可以开恩轻判。
不料他话刚说完,便被一早过来赶着复审的钱应明冲上前去,结结实实地揍了两拳。
“无耻小人,做下如此禽|兽不如的奸恶之事,亏你还能这般心安理得苟活于世!事到如今,你还有何颜面求以轻判!”
若非衙役及时将人拉开,还不知会造成何种混乱的情形。
堂外旁观的百姓却觉大快人心,纷纷叫好。
人群中,小醒瞧见这一幕,亦发出了一声情绪不明的笑声来。
这人……竟也有不那么讨人厌的时候。
……
“啊?还有这样的事啊……”琉璃阁,抄手游廊下,小茶一阵惊讶罢,不由感慨道:“那刘家小姐死得可真冤啊,好好地一个小姑娘……真是可惜了。”
“是呀。那刘家小姐当年在京城里,可是出了名儿的才女啊。”
出身书香门第,灵气无双,尚是豆蔻年华,便被袁先生同被靳先生收为弟子,美名远扬,这一切,本是闺阁小姐们所能设想到最好的模样了——
“可偏偏老天爷不开眼啊。”
小羽小亭几个丫鬟纷纷地叹气说道。
“什么老天爷不开眼?这干老天爷什么事儿啊?”小茶翻了个白眼,后愤愤地道:“分明就是这个金二小姐蛇蝎心肠,见不得旁人比她好,小小年纪,也不知是如何生出那么些恶毒心思的,现如今我想到她那张脸,可真真儿是让人作呕。”
她说着,还不忘做出一个犯恶心的表情来,惹得几个丫鬟憋起笑来。
堂中,冯霁雯抱着净雪坐在椅上,正听着刘全禀说案子的进展情形。
“钱先生那张嘴,确实厉害地很,直辨得整个公堂之上鸦雀无声,要奴才说,他不去做个状师倒是可惜大发了……”
他将堂审的经过一一说罢,才又道:“只是那曲县令生怕得罪金家,哪怕是书信得了鉴认,也尚不敢就此给金二小姐定罪。退堂后,奴才着人去特地打听了,才知这县令已将案情奏明大理寺,道是案情涉及久远,京衙难以取证,显然是打算并着刘家小姐的案子,一同推给大理寺去办了。”
“随他们如何推罢。”
冯霁雯道:“到底金溶月这回,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的了。”
单单是这些舆论,便足以将人压得死死地,再也别想站起来了。
……
晚间,钱应明迟迟归来。
彼时丁子昱正坐在堂中对灯夜读。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迈进堂中,钱应明随口说道。
丁子昱却好似被惊了一下,陡然回过神来,仿佛是方才并未觉察到有人靠近一般。
“钱兄回来了。”他顿了一顿,方才得以平静地问道:“今日去衙门进展如何?可还顺当?”
“板上钉钉的事情,自然不会再有什么疏漏了。”钱应明答罢,看了他一眼,却是微微皱了皱眉,道:“你近来可是有什么心事?”
总觉得反常得厉害。
丁子昱一怔之后,摇头失笑。
“我与钱兄皆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何来的心事?”
钱应明却显然不信,并且自顾自地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钱兄但说无妨。”
“你可是与大人起了什么隔阂?”
他问的直白,令得丁子昱脸色不禁微微变了变。
片刻口,强自笑了笑,反问:“钱兄何出此言?可是大人说了什么吗?”
“大人倒不曾提及任何。”钱应明说道:“只是我见你近来做事总有些恍惚,像是不如往前那般尽心了。加之马嫂夫妻二人之事,大人又全然交由了我一人来办,故觉得有些不寻常罢了。”
他是个直肠子,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些弯弯道道。
沉默了片刻之后,丁子昱只道:“我倒不觉得有何不同以往之处……许是钱兄想多了罢。”
钱应明闻言又看了他一眼。
“兴许是我想多了。”他最后说道:“只是大人待你我也算不薄了,若你有何为难之处,大可同他直讲。”
丁子昱知道他指得应当是他家中兄嫂上门讨要银两之事。
可若当真有这般简单,倒是省心了。
望着手中书卷,丁子昱无声苦笑。
……
金家,外书房。
“大人,这是于大人让人送来的信。”仆人弯腰将一封信笺送至书案旁。
金简皱眉接过,拆开了看。
他无需看,也知信上的内容。
如今于敏中暂任大理寺卿一职,这两日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两桩案子即将就要交到他手中,这案子究竟要如何办,于敏中自然要先问一问他的意思。
于敏中之意,是暂且拖着,暂时不羁押金溶月,留给金家足够的时间准备证据,以证金溶月清白。
金简看罢,却是连冷笑也笑不出来。
533 白绫
可证清白的证据?
他将信纸重重地摔在了面前的书案上。
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功夫,即便是有,眼下却哪里还有这个必要。
一面是外面铺天盖地的舆论,一面是来自宫中的压力,金家的颜面与损失,早已是挽回不了了。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了却此事,平息宫里的怒火。
“来人——”
他声音沉沉地唤道。
仆人躬身行了进来。
“老爷有何吩咐?”
“明日一早,将东西送去清蕖院。”
“是。”
夜中落了一场薄雨。
翌日清早,偌大的清蕖院中,除了初起晨扫的丫鬟们手中的扫帚划过地砖的沙沙声响之外,一概寂静无声。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来,打破了四下的安静。
“……”
一名自院外回来的小丫鬟提裙飞奔着,脸色张皇地进了正堂中。
“阿碧姐姐,大事不好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声说道。
阿碧自内间行出,脸色亦有些慌乱,可仍是压低了声音,强自镇定着说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姑娘还未起身,惊着了姑娘,你不怕挨板子吗?”
“可……”小丫鬟已顾不得许多,径直往下讲道:“方才奴婢瞧见蓉妈妈带着丫鬟往此处来了——”
她话未能说完,院中就有丫鬟们见礼的声音快一步传入了阿碧耳中。
“见过蓉妈妈。”
丫鬟们的声音皆是战战兢兢的。
蓉妈妈是金家的老人儿,总揽着内院琐事,等同是半个管家一般的人物。又因做事向来十分严苛,不讲情面,故而向来很得府内的一干丫鬟仆人们敬畏。
身材高瘦,穿着深棕色印团花褙子的蓉妈妈带着两名丫鬟走进了堂内。
阿碧也连忙向她行礼。
“这一大早地,不知是有何事竟劳蓉妈妈亲自前来?”她强自堆笑着探问道。
“小丫头们办事不牢靠,真有什么重要的差使,怕是将意思传达不明白。更何况,老爷吩咐下来的事情,我自是不敢怠慢的。”蓉妈妈话音刚落,便抬手示意了身后的丫鬟上了前来。
“……”阿碧尚且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之际,待瞧见那上了前来的丫鬟手中捧着的东西,脸色霎时间便白了。
丫鬟手中托着一方乌漆托盘,托盘之中,是一条折叠整齐的白绫。
“蓉妈妈,这是……”阿碧连嘴唇都发白哆嗦起来。
“这是老爷的意思。”蓉妈妈语气疏冷,眼神较清早的寒霜更要冷上几分,望向帘幔隔开的内间,扬声缓缓说道:“老爷说了,事到如今,请二姑娘给自己也给金家留些体面,也省得再自讨苦吃了。”
阿碧只觉得呼吸被人扼住,周身冷得无法言喻。
蓉妈妈将话与东西留下之后,便带着人离去了。
阿碧在外间站了不知多久,方才抬着已近麻木的双脚僵硬地行进了内间。
金溶月不知是何时醒了,此刻身着白色中衣,披散着一头乌发,正站在窗前,望着支开的窗棂外,不知在看些什么。
“姑娘起了……怎么也不穿鞋?”
见她就赤脚站在那里,阿碧语气有些颤抖地问。
金溶月并不答她。
阿碧攥紧了手指又开口:“方才蓉妈妈过来了……”
金溶月仍然没有说话,仿佛是不曾听见一般。
阿碧却知道她必是听着了的,且方才蓉妈妈在外间所言,她定也是知晓了。
此时看着这样的金溶月,她一时又慌又怕,只觉得眼前恍然已是漆黑一片,再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扑通!”
她双腿一颤,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
当晚,一整日茶水未进的尤氏自浑噩的睡梦中醒来,盯着床顶发了好一会儿怔,适才向守在床边的丫鬟问道:“月儿……可走了吗?”
丫鬟轻轻摇了摇头。
“回夫人,还不曾得到消息。”
尤氏不知是喜是忧地动了动嘴角。
“那清蕖院那边情形如何?”她又问道。
“听说二姑娘没哭也没闹,整日都待在房中,没人送饭过去,也未有发问过。但就是迟迟也不见……”丫鬟未有再说下去。
“老爷可有再让人去过?”
“老爷尚且还未回府。”
尤氏听罢便未再有多问其它。
她已无力再多问了。
这回她当真是闹也不知该如何闹,护也不知该如何护了。
爱女如命的她,甚至有一瞬间是有些赞同金简的决定的。
只因她十分清楚,这确实已经是能留给女儿最好的结果了。
“夫人。”
此时,有丫鬟自外间行了进来,隔着一道屏风低声禀道:“多罗额驸前来寻老爷,说是奉傅恒大人之命来取一份先前曾交由老爷过目审看的公文——老爷不在府中,奴婢便来知会夫人一声儿。”
“老爷出门前可有交待过此事吗?”
“管家称老爷不曾提及此事。”
“先让人去寻老爷回来,再去回多罗额驸一句,如实道老爷尚未回府,若额驸不急着回去的话,便稍等一等。若是尚有事办,待老爷回来晚些便让人前去傅恒府将东西送还给傅恒大人。”尤氏说道。
丫鬟应了声“是”,遂退下了。
房中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隔了良久,尤氏语气略显疲惫地问道:“二公子可回来了?”
丫鬟答:“还不曾。”
金亦禹这几日没去刑部,托辞说是去走访好友,出门已有四五日了。
尤氏轻轻叹了口气。
“没回来也好。”
丫鬟只垂了垂首,未敢接任何话。
尤氏重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她可会怪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能护住她……”
……
次日一早,金简前往景仁宫求见嘉贵妃。
他固然知道此行必然又会惹得近来正在气头上的嘉贵妃不悦,可他不得不来。
他亦是没有料到,事到如今,金溶月竟还是不肯松手。
非但不肯就范,还在拿那封他与于敏中的来往密信作为把柄来要挟他。
“一个闺阁小姐,名节尽毁,又有两条人命官司顶在头上,这般境地枉她还能存有这般不知由何而来的求生意念——这幅宁死也不愿撒手的性子倒也真是了不得。”嘉贵妃冷笑着道:“可本宫平生最为厌恨的,便是被人威胁了。”
534 刀剑
金简没有说话,只垂着头,紧锁眉头。
“可做孩子的不知轻重也就罢了。”嘉贵妃此时看向他:“怎么就连兄长也跟着糊涂了不成?如今景仁宫正被皇上紧盯着,兄长却为了这等区区小事跑进宫来。”
区区小事……
金简听得头皮发紧起来,微微抬了头:“娘娘之意……”
见他如此神情,嘉贵妃眼中再度闪过一抹冷笑。
金简还在等着她开口。
片刻后,一直注视着他的嘉贵妃适才开口。
“至多两日,还请兄长务必将东西找回来。”
金简听得手心沁汗。
他若有把握将东西拿回来,今日便不会硬着头皮来找嘉贵妃了。
然嘉贵妃如此态度,对金家显然已是耐心耗尽了。
“即便找不回,待两日一过,人也决不能再留了——这一点兄长理应清楚。”
“臣明白……”
“但若果真找不回,捅破了窟窿,只怕不是你我能够轻易填补得了的。”嘉贵妃看着他,眼神如凝固着的寒冰一般不近人情:“这一点,兄长更当比本宫还要清楚。”
“……”金简将头垂得更低了几分。
他这厢脸色紧绷地离开了景仁宫,耳殿内随即便传来了一阵瓷器坠地碎裂之声。
嘉贵妃眼神阴沉着,抿紧了因气懑而略有些颤抖的唇。
“枉本宫耗尽心力将他扶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到头来不仅没有丝毫助益,还这般频频出错,更连这点麻烦都处置不了!自己惹出的祸端,竟还有脸一次次地找本宫来替他收拾……本宫真是养了个废物!”
说到此处,又自顾重重冷笑了一声。
废物她养了只怕还不止一个。
“没一个省心顶用的东西!”
“娘娘息怒。”嬷嬷在一旁低声劝说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万岁爷那边儿对咱们景仁宫尚且包着一肚子的火……越是此时,您才越是要冷静才是啊。”
她是极少见嘉贵妃真正将怒气表现在脸上的,如今日这般失控地发了脾气,更是屈指可数。
嘉贵妃闻言依旧紧抿着嘴唇。
她焉能不知今时今日之境,哪怕金简再如何不得用,可她仍缺不得金家这条臂膀。
但她恼的不单单是金家带来的诸多麻烦。
也不只是永瑆的百般不争气。
或是和珅的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地在暗下与她对立。
而是这所有的一切积攒在一起,所折射出的‘处处不顺’——她几乎已能预见这一桩桩的不顺背后,即将衍生出的无穷麻烦。
要成大事,自然不可惧怕麻烦,可这种预料之外、越来越多的诸多变故,让她实在不安至极。
她精心谋划,步步为营,才造就了今时今日的局势,为得是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切被打回原形。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
暮色将晚。
冯霁雯今日午后又去了一趟大理寺,如往常一般在天牢中听着老爷子说了半日不着边际的痴话,待返回之时,途径驴肉胡同附近,临时吩咐了纪叔驱车回一趟旧宅,取一本书帖。
“太太……怎不见红桃了?”
取罢书帖,手中提着一盏刚掌亮的灯笼随在冯霁雯身侧的小仙,低声问道。
她今日偶听得秦顾吩咐下人办差,隐约间似乎提到了红桃二字,本就存了份疑惑,今日回到旧宅,又特地去柴房跑了一趟,见昔日关着红桃的屋子已空空如也,适才于此时问及此事。
“已让人送走了。”冯霁雯道。
小仙略略一惊。
“大理寺才刚将案子接过去,尚未正式提审,太太怎就急着将人送走了?”就连小醒也忍不住皱眉问道。
“是啊太太,如今真相尚未大白,红桃身为人证……”
小仙话还未有说完,便被冯霁雯轻声打断了。
“眼下根本无需大理寺拍案论定,这被京城百姓看在眼中的真相已是公诸于世了。”她语气平淡却笃定地说道:“更何况,这案子大理寺定不会审——”
不敢审,更没机会审。
无论是金家还是景仁宫,甚至是皇上,都不会由着大理寺这般‘胡来’,将京城官宦之流这让人已不忍直视的脸面再重重地伤上一遍了。
金溶月还能活几天她尚不知晓,但这案子,自打从在京衙被摊开在众人眼前之时,就已经结案了。
两个丫鬟似乎听懂了她话中之意,故都不再多问。
只是小仙忍不住低低地说了一句:“可太太还当真信守承诺地送她离京了啊……”
说句实在话,就凭冯霁雯在公堂上伪造证据坐实金溶月的罪行之举,她已然对隐约有了‘黑化’迹象的自家太太改观了,故而眼下得知冯霁雯就这么轻易地将红桃给放了,一时竟生出了些许莫名的‘落差感’。
这大抵是因在她眼中,红桃做过的错事,实在不是此番出面做个证,就能够抵消得了的。
“真若将她这条性命留下,倒也不费什么事,却会有些画蛇添足。她这厢刚出堂作证,后脚便丢了命,不慎被人知晓了,必然不好解释。”冯霁雯没有接过这顶善良仁慈的高帽,而是正儿八经地解释道:“且我只是送她离京而已,至于她离京之后的安危,便与我没有干系了。”
所以并没有食言的必要。
说到底,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且各凭运气吧。
小仙听得愣了好一会儿,才算恍然过来。
是了,即便太太放过红桃,却不见得别人也会这般‘心大’。
那想必城外庄子上的金家大|奶奶汪黎珠,此时也已经离开京城了吧?
说话间,见大门已在眼前,小仙忙地将手里的灯又往前挑高了些,一面轻声提醒着:“太太,您小心着门槛儿。”
门外守在马车旁的纪叔迎上前躬身打千儿行礼。
“太太。”
他话音刚要落下,却被小醒乍起的一声惊呼盖过。
“太太当心!”
冯霁雯已有所查地抬眼望去,只见在门前悬着的两盏纸糊灯笼的朦胧光晕中,一道寒光正朝着自己逼近。
即便她视力不佳,却也辨得出这寒光来自刀剑。
冯霁雯下意识地快退了数步。
535 尴尬
原本隐没在黑夜中的黑影显现在了灯影之下。
对方身着黑衣,又以黑巾遮面,难辨面容与年纪,只见身形高大魁梧,手中持着一把长剑,正冲着冯霁雯刺去。
冯霁雯后退间,得见情急之下小仙竟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欲为她挡险。眼见寒光毕现的刀刃已近要逼至她面门前,而这一心只顾护主的傻丫头却被吓傻在原地不知动弹,冯霁雯一时不禁脸色大变,脚下即顿,伸手便去抓小仙的衣袖。
小仙被她拽得向后重重地趔趄一步,此时方才反应过来偏头去躲,可剑比人快,不过须臾间,耳边便清楚地传来了刀剑划破衣物的声响。
“哐当!”
本以为随之而来的便是皮肉分离的剧痛,但快一步传进耳中的却是刀剑相击之音。
“太太先行上车!”
现身挡去了黑衣人一击的秦顾正色道。
那黑衣人却半刻不愿与他缠斗,这厢冯霁雯尚且来不及靠近马车,他便撇开了秦顾再次持剑逼近。
秦顾见状大为皱眉之际,手中已是当机立断地抛出了暗器。
一枚飞镖稳稳地刺向了黑衣人的右手手臂处,冯霁雯清楚地听到了他一声痛呼,可即便如此,他手中动作不过只是一顿而已,随即便再次握紧了剑朝她刺来——
“啪!”
冯霁雯一时顾不得许多,也没有那么多的急中生智,当即只将手中的书帖重重地朝着黑衣人脸上甩了过去。
便是这间隙,她忽被人一把推开,脑袋狠狠地撞到了马车的辕座上。
冯霁雯疼得吸了口冷气,皱眉抬起眼来,却是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晰,只于混乱中,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道:“别追了,保护好你家太太!”
这是福康安的声音。
方才就是这厮推得自己?
还真是……专注多此一举一百年啊简直!
冯霁雯双眼发黑、临昏去之前,这样想道。
……
琉璃阁中,郎中于室内替冯霁雯诊查,华灯高悬的廊下,秦顾朝着半边身子淹没在廊柱阴影下的和珅跪了下去。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护得太太周全,请大人责罚。”
和珅垂眸看向他。
两扇洞开的堂门后,立在一旁的小仙咬了咬下唇,在和珅开口之前,忽地抬脚踏了出去。
“禀大爷,今晚之事,秦大哥并无失职之处。”
她亦跪了下来,垂首说道。
秦顾愣了一愣,旋即转头看向跪在自己左侧的小仙。
只听她又接着往下说道:“……那刺客现身的突然,手里头持着剑,但并未能伤着太太分毫,太太之所以昏厥,乃是因被……被他人推了一把,撞着了头复才昏了过去的。”
“那亦是属下的疏漏。”秦顾一板一眼地道。
郎中尚在诊看,和珅只粗略得知冯霁雯未有外伤,却不知昏迷的原因竟是‘被他人推了一把’,故而此时下意识地皱眉,问:“可知为何人所为?”
“回大爷,是福……福三爷。”
小仙面色复杂地将当时的情形细细地讲了一遍。
和珅听完这番‘内情’,阴影中,俊气的长眉似皱了一皱,又似抖了一抖。
待半晌,只是“哦……”了一声。
……
翌日一早,傅恒府。
蓝衣家仆步履匆匆地正往正院去,刚绕过前院影壁,恰迎面遇上了福康安。
“何事如此匆忙?”
那家仆与他刚行罢礼,闻言忙就答道:“回三爷,府里头来了贵客,管事的吩咐了奴才去茶房传话儿,好赶紧让丫头们先行备了茶点送往花厅待客去。”
福康安听得“贵客”二字,未免又问了一句:“何人上门?”
家仆便恭恭敬敬地答他:“似乎是和珅和大人。”
福康安的脸色顿时就改了个不好描述的颜色。
家仆刚行礼退去,他尚且不及抬步,目之所及,果然就见前方有一位身着月白色满袍、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正负手往此处行来,身边弓腰陪笑的是傅恒府的管事福景。
福康安见状就肃了一张脸,将下巴又抬高些许,站在原处。
和珅走得又近些,似才看见他,便驻足抬手一礼,唤了句:“福三公子。”
“和大人。”
福康安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四目相对间,得见和珅一如往常那般和气地看着他,自己就也一如往常地在心底冷笑着暗骂了声‘虚伪’。
于此时,余光瞥见了和珅身后跟着的刘全双手皆提着礼盒,心下便对和珅此番登门的来意了然了。
是以,表情也就越发倨傲了起来。
“昨晚之事,不过是路见不平,举手之劳罢了,便不劳和大人特意登门道谢了。”福康安话罢,睨了和珅一眼,见他似无接话的打算,就又往下讲道:“我恰有事须出门一趟,无暇招待,和大人请回吧。”
这便是在赶人了。
和珅露出了一个有些莫名的笑意,似乎有些‘不太能理解’。
“……论理,和某确该谢过福三公子相助的这份心意。”
这话福康安起初听还不觉有异,可稍一细品,就觉出了异样来。
他听出了和珅语气中的关键,分明是‘心意’二字……
言下之意难道是在暗指他空有一份相助的心意,行为却不值得相谢吗?
待对上那双仍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福康安顿时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依照惯例,他该火冒三丈,可想到昨晚的情形,此时他却有些无法控制的恼羞成怒,且羞大于恼。
“此事理应重谢,今日出门匆忙,未及准备,待来日福三公子得闲,和某定当专程登门致谢。”和珅侧身做出让路的姿态,道:“眼下便不耽搁福三公子出门办事了。”
福康安经过短暂的茫然之后,脸色倏地涨红起来。
此时他方才明白,今日和珅上门并不是跟他道什么谢来了。
虽然对方言语有礼,可谓是给他留足了颜面和台阶,可这种气氛偏又是加倍地让人尴尬。
且还是那种每多说一个字,都会让人更加无地自容的那种尴尬。
“……”
福康安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神情离开的此处。
他只回府之后自下人口中得知,和珅今日登门,乃是为看望傅恒而来,带了好些珍稀难寻的补药,且在房中与傅恒单独长谈了近一个时辰之久。
至于都谈了些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536 丧事
和珅离开傅恒府之后,进了趟宫,再回到霁月园时,已是午后申时。
回琉璃阁的路上,与下人问的皆是些“夫人醒来后可有不适”、“夫人午饭用了什么”、“夫人可有出院子走动”以及“夫人可有问起我去了何处”等并无太多意义、甚至于有些无聊的问题。
刘全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自家爷俨然是越来越‘琐碎’了。
可这种琐碎,非但不令人觉得婆婆妈妈,且又好像三四月里的日头,他只这么远远地听着、瞧着,也觉得周身被烤得暖烘烘的。
被和珅念叨了这么一路的冯霁雯,正待在内堂中将一碟碟点心摆放到乌漆食盒中,边向小茶吩咐着什么。
和珅踏入堂中,一瞧便知她这是要差遣丫鬟往大理寺天牢给冯英廉送吃食去。
“爷回来了。”
冯霁雯将食盒合上,抬眼便瞧见了和珅。
小茶上前取过食盒,行礼退了下去。
和珅来至冯霁雯身侧,当着秦嫫与丫鬟们的面,就这么挽住了冯霁雯的右手。
冯霁雯愣了愣,而后对上他一双温和清澈的黑眸,又将他眼底深藏着的情绪看得分明,一时心下被触动,并无它言,只反握住了他的手指。
她知道,昨晚之事虽有惊无险,却也让他有了不安、担忧,甚至歉疚的情绪。
但他不会说多余之言,只会内心更为迫切地想要尽早结束眼下这种局面,好让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懂得,故也不会多言。
埋怨人生多舛无用,畏惧险阻重重亦是无用,眼下于他们而言唯一紧要的是有条不紊、谨慎小心地走好每一步棋。
“爷可查到那玉佩的主人了?”
夫妻二人来至内室当中,刚在桌边挨着坐了下来,冯霁雯便问道。
和珅点头“嗯”了一声,一面抬手替她倒了杯温水送到她面前,一面说道:“已经交还给傅恒府了。”
冯霁雯刚去接杯盏的手当即顿住了。
“傅恒府?!”
她大感惊异。
那玉佩是昨晚那名黑衣人近身之时,被她凑巧摘下,以留作线索之用。
她昨夜醒来,便交给了和珅,让他去查。
“玉是上乘的缅甸墨玉,乃是十余年前缅甸进贡入京的贡品,满京城仅有一块。”和珅将杯盏递到她手中,一面缓声往下说道:“而这块玉,早于九年前多罗公主下嫁之时便被皇上赏赐给了额驸——”
“照此说来,这块玉的主人竟是多罗额驸?”冯霁雯愈发感到惊惑。
多罗额驸,傅恒长子福灵安。
她印象中仅见过一回而已,说是陌生人亦不为过。
可昨晚她却在那名黑衣人身上摘下了这位额驸的贴身玉佩。
“莫不是被他人盗用,蓄意污蔑多罗额驸?”她下意识地问。
因有傅恒夫人在,故而她与傅恒府向来还算交好,虽同福康安有些过节,可绝不至于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更别提是这位没有任何交集的多罗额驸了。
和珅却道:“我听秦顾说,他在那名黑衣人身上闻到了极浓的酒气。”
冯霁雯点了点头,旋即皱眉。
即便是吃酒昏了头的多罗额驸,却也完全没有理由蒙着面专程来杀她吧?
“此事定有内情。”和珅道:“可这番内情,由傅恒府着手来查,要比咱们自己来查更为妥当。”
话末,又饶有深意地道:“也更为省力。”
冯霁雯听得懂他的用意。
天子脚下,出了这等险事,他们没有报去官衙或是上达天听,而是将这几乎可以定罪的线索交还给了傅恒府,一来可谓是给傅恒府留足了面子与处理的余地,以及尊重信任,二来正如和珅所言,也省力许多,免去了诸多阻碍。
眼下他们要做的事太多了,为免分心,实在不宜将更多的精力耗费在这等曲折且没底的事情上。
依照傅恒的为人处世,他定会详查此事,甚至即便真与多罗额驸脱不了干系,也必定会给出一个合理的交待。
虽是对和珅的做法没有异议,可冯霁雯难免还是觉得此事疑窦丛丛。
但她无意将注意力多放在此事之上,继而欲向和珅问道:“景仁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和珅虽明面上不参与英廉府之事,外头还有数不清的人背地里将他唾弃为忘恩负义的小人,可私下里的作为,却怕是渐渐地瞒不过景仁宫的鼻子了。
和珅正要开口答她之际,却听外间传来一阵隐隐的说话声。
冯霁雯闻声将秦嫫唤了进来询问。
“出了何事?”
“方才小亭从刚回来的虎子那里得了消息,说是护城河里淹死了人……”
冯霁雯拧眉。
秦嫫非是喜好讨论是非之人,更遑论,护城河淹死人,说得不厚道些,并非是什么稀奇之事。
除非此人的身份不寻常。
而果然,正如她预料的那般——
“人是傅恒府的大公子,多罗额驸……说是连人带马,一块儿跌进去的。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探不出气息了……”秦嫫压低了声音说道。
冯霁雯大惊。
她看向和珅,只见他眼中亦有意外之色。
堂堂的多罗额驸,如何会失足落入河中溺亡?
这事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蹊跷。
更何况才刚有了昨晚之事……
“该不是……遭人所害?”冯霁雯内心的惊疑强压不下。
然事实证明,她猜错了。
多罗额驸落水身亡,并无过多隐情。
一来有人当场亲眼瞧见了他独身一人骑马落水,只是河水湍急,难以及时施救;二来,经查验尸身,可以断定其落水之前饮酒过度,故而死因被归咎为醉酒落水。
傅恒府与额驸府转日便挂上了白绫,报丧的下人也奔往各府去了。
和珅亦前去吊唁,折返之时与冯霁雯说起傅恒,只道病情又有加重的迹象。
冯霁雯听罢,长叹了一口气。
“那事情可有眉目了吗?”一码归一码,虽然傅恒府丧事当前,长公子英年早逝让人悲叹,但事情的真相同样重要。
和珅点头。
“已然查清了。”
“查清了?”
竟查得这么快。
537 疯癫
两日过后,是傅恒夫人的生辰。
阖府上下年年都要认真操办的生辰宴,今年因有这桩白事在,显是办不成了。
饶是如此,冯霁雯仍与王杰夫人相约今日一早出门,在宝华楼相见,后再一同去往傅恒府。
宝华楼是傅恒夫人平日最常去的,故而二人想着随便挑些合眼的首饰一并带过去。
冯霁雯由和珅陪着来到宝华楼时,时辰尚早,铺中不过刚开门做生意而已,是以还未见王杰夫人过来。
“和大人,和太太!”
铺中的掌柜连忙亲自将人迎了进来,一面吩咐了人去冲泡上好的龙井待客,一面随在冯霁雯身侧眉开眼笑地道:“太太今个儿可真是来巧了,铺里才刚来了一批上等的货|色,其中有上回您看中却卖断了货的和田玉水仙花簪子,还有江南驻颜阁的水粉,许多新样式的首饰头面绢花也都是有的……都是昨个儿才到的,连夜归置好,还没来得及往上摆呢,这不,太太您还是头一位沾手的!”
“挑些素净的来瞧瞧。”不及冯霁雯开口,和珅便笑着说道。
掌柜忙不迭应下,将二人请到专待贵客的内堂落座下来,便亲自下去准备了。
待王杰夫人来时,冯霁雯手边大大小小的首饰盒已然要摞的半人高。
“怎买了这些?”王杰夫人吃了一惊。
生辰礼固然要送,可这么一堆……怕是足以从今年送到傅恒夫人八十大寿了。
“这是我给夫人挑的。”冯霁雯指了指小仙手中捧着的两只盒子。
王杰夫人怔了一怔之后,另又看向了那半人高的小山。
“这些是我家大爷给太太挑的。”小仙出声解释道。
王杰夫人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她虽早已见识过这位年轻俊美的中堂大人无人可比的宠妻实力,可此情此景,未免还是忍不住想要感慨一番——
“我跟我家那位成亲整二十载,莫说是替我挑首饰了,纵是连随我一同上一回街都是从未有过的,说什么公务繁忙、惹人议论,眼下看来全不过是没那份儿心罢了!”先不比这种倾家荡产般阔绰的宠妻方式,单单是比之此处,她家王杰便被甩到十八条街之后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说的应当就是这个了。
冯霁雯听了不禁失笑,继而下意识地看向身侧坐着吃茶、同样在笑着的和珅。
待王杰夫人将礼物挑罢,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宝华楼前,和珅交待了刘全先行将东西送回霁月园,后对冯霁雯道:“你且多陪一陪傅恒夫人,莫着急一个人回去,待我将刑部里的事情处理罢,便去接你。”
冯霁雯点头应下,又道:“你亦别急着赶过去,真若走不开,就让人传句话儿给我。”
“记下了。”
听着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是要出远门一般,王杰夫人正要笑着出言调侃一二,却忽被人从身侧狠狠撞了一下。
她腰部吃痛,不禁皱眉吸了口气。
丫鬟连忙将她扶住,并竖起眉头呵斥道:“大白日里这般横冲直撞,若是伤着了我家夫人,你可担待得起吗?”
而转头定睛间,却被吓了一跳。
本以为只是个没看路的普通行人,岂料竟是个身着白色中衣,披头散发且赤着脚的瘦弱女子——
这是哪里来的疯子?
丫鬟忙地护着王杰夫人往一侧避,和珅亦将冯霁雯拉到了身后。
众目睽睽之下,却见那女子赫然举起了一把匕首,不管不顾地朝着和珅与冯霁雯的方向刺去!
因事出突然,且只将对方视作了疯癫之人,故未作太多防备的和珅亦感意外,单手抱着冯霁雯侧身往后一躲,却仍被那女子手中的匕首划伤了手臂。
亦是这间隙,他以手肘抵住女子手腕,匕首应声而落。
“哐当!”
几名听到动静连忙赶来的护卫上前将人制住。
“冯霁雯!”
女子剧烈地挣扎着,露出的一双通红可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冯霁雯,声音嘶哑刺耳。
正欲为和珅察看手臂伤势的冯霁雯闻言眼神一变。
她看向被几名护卫架住双臂的女子。
虽然形象与平日大相径庭,但凭面容却并不难辨认她的身份——这被视作疯子的女子赫然是金溶月无疑!
“贱人,你如此害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确如疯了那般,神情狰狞,不顾一切地还要往冯霁雯扑去,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护卫竟险些要制她不住。
而不过片刻,她左膝倏地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倒了在地。
护卫趁机将她死死地按在了原处,她仍要挣扎,却已无法挪动半分。
“这该不会是……金家二小姐吧?”
路过围观的人群中,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男子忽而惊道。
他曾在香山枫会上见过金溶月数次。
此言一出,四下立即哗然起来。
“金家二小姐?”
“此时不该是被传唤收押才是吗……”
十一阿哥之事众人皆不敢提,然而近几日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命官司及当年刘亭之一案却是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众人或嘲笑或同情或复杂的异样目光一一锁在了发疯一般不停挣扎的金溶月身上。
她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诅咒冯霁雯的话。
对上她一双恶毒疯狂的眼睛,冯霁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遂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凌乱甚至是打了结的头发就这么披散着,因过于激动而涨红的脸色,铁青发抖着的嘴唇上干裂得渗出了血丝;就连身前白色中衣领口处的纽扣也少了两粒,以致衣衫不整,光着的双脚满是泥泞,裤管上亦是脏污不堪。
这副模样,较之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
作为女子,至少乞丐也知蔽体,更遑论是堂堂官宦人家的小姐,昔日众星捧月般的京城第一才女——如此形容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耻笑围观指点,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这是连最后的一丝尊严也没能留住。
538 饺子
更可悲的是,什么都赔进去了,到头来却连性命都保不住。
可即便如此,冯霁雯内心却也提不起哪怕一分一毫的同情。
“害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她看着金溶月的眼睛,面色无起伏地说道。
金溶月久见无法挣扎,面容越发扭曲,声音已近歇斯底里。
原本尚算安静的早街因她不停歇的嘶喊咒骂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从而变得喧哗不已。
“还愣着做什么,速将她送去官衙处置。”和珅一面扯着冯霁雯转了身,不再去看金溶月的丑态,一面出声说道。
护卫应下,强行将金溶月带离了此处。
“冯霁雯……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做鬼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人群纷纷让道,四下唯有金溶月怨毒不甘的声音回响着。
同王杰夫人说定明日再去傅恒府后,和珅护着冯霁雯上了马车。
小仙的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是被金溶月方才的疯狂吓到了。
就连向来神经大条的小茶也一副余惊未了的模样,疯子她是见过的,可方才金溶月所言与神态,皆让她怕得想要发抖,仿佛只要一个不注意,她就能冲上来将人撕碎一样——活像个吃人的恶鬼……
“莫要害怕。”
和珅握住冯霁雯一只手,温声道。
冯霁雯摇了摇头。
“她活着且不过如此,死了又有什么能让我害怕的。”
她不怕,只是觉得恶心罢了。
一个人死到临头,仍觉得自己做过的错事是理所当然、仍觉得他人的反击是对她心思歹毒的加害,这样的人,除却披了一张气息尚存的皮囊之外,已经无一处是活着的了。
但她也已不觉得如何气愤了。
因为,这必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具令人作呕的行尸走肉了。
“手臂上的伤当真不疼吗?”她又问起了和珅的伤势。
“不过是小伤而已。”和珅揉了揉她的头,笑着道:“反倒是我保护夫人不力,让夫人受了惊,该罚。”
马车渐渐行远,宝华楼外看热闹的百姓也接二连三地连散去。
唏嘘声与议论声却久经不息。
“看这模样莫不是疯了吧?”
“哎,这金二小姐说来当真也是可惜了……”
“可惜个什么劲儿啊?依我看呐,是天理报应!”
“金家祖上也不知是作什么孽了,竟养出了这么个令家族蒙羞的……”
“哎……”
宝华楼旁停着的一辆油壁马车中,那彦成自小厮阿六手中接过了碎成了几截的玉扳指。
“少爷,这扳指是老太爷赏给您的,大爷讨了几回都没能讨来,您就这么给……倘若老太爷问起,您可怎么交代啊?”阿六愁得直挠头。
看着手里头惨兮兮的碎玉,那彦成也有些愁得慌,却只能道:“碎都碎了,且跟玛法请罪便是。”
阿六也只能道:“那您方才怎么也不见下车同和太太打个照面?回头如实跟老太爷禀起,也好有个作证的不是……”
这玉扳指是方才情急之下少爷掷出去打中了金家小姐膝盖,才碎掉的。
忙是帮着了,也显得手法精准、力道很足,足以证明这些年来的习武是十分勤奋刻苦的,做好事不留名固然也将人格升华了一个高度,可问题是空口白牙地这么说出去……老太爷会信吗?
他觉得有些悬。
……
回到霁月园后的冯霁雯,总觉得心神不宁。
和珅的伤口已让大夫来看过,说是皮外伤,经过简单的处理包扎,和珅便去往刑部办公了。
“喵呜!”
一声极突兀的猫叫将她吓得脸色一白。
“怎么了?”冯霁雯倏地站起身来。
窗外传来小茶的声音:“太太,是净雪方才不小心被月季上的刺儿刮着了耳朵,自个儿把自个儿给惊着了——”
“这蠢东西。”冯霁雯不禁失笑。
她坐回原处,不知是否方才被吓了一遭的缘故,心中的不安之感愈重。
“太太。”
小醒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来至冯霁雯身侧,将声音略微压低了些许,禀道:“玉嬷嬷过来了。”
玉嬷嬷?
冯霁雯有些意外,即刻道:“快请嬷嬷过来。”
“是。”
冯霁雯本以为玉嬷嬷亲自前来,多少是太妃有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向她传达。
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玉嬷嬷此番过来,竟然是专程给她送吃食来了——两碟素馅儿饺子。
而更加让她意想不到的还当是……这饺子竟是太妃亲手包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仿佛置身于凡尘俗世之外的太妃娘娘亲自包了饺子,这简直可以列入‘骇人听闻’系列当中了。
她受宠若惊地收下。
毕竟这等待遇,不是谁都能有的。
虽然……这待遇未必谁都想有——午饭尚未用,想着趁热吃了的冯霁雯看着碟中‘模样欠佳’的饺子,如是想道。
一口下去,味道也有些无法形容的差强人意。
但这些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一说,当着玉嬷嬷的面,面上并不敢表露分毫。
玉嬷嬷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她将半碟饺子强咽下了肚。
直到小仙自内间行出——
“站住。”玉嬷嬷忽然出声说道。
端着铜盆的小仙闻言身子一僵,立即将脊背又挺直了几分,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唯恐是自己哪里又错了规矩,没能过玉嬷嬷的眼。
玉嬷嬷朝着她走了过来。
“府中何人受了伤?”她的视线落在了小仙手中端着的铜盆边搭着的带着血迹的汗巾上,微微皱眉问道。
“是和珅。”冯霁雯趁机搁下了筷子,答道。
“何时受的伤?”玉嬷嬷追问着,一边伸手将汗巾取过。
“应当是一个时辰之前。”
“伤在何处?”玉嬷嬷又问话间,将汗巾凑到鼻间嗅罢,脸上已变了颜色。
“伤在了左手小臂,已让大夫看罢,说是小伤而已。”对她如此详细的追问,冯霁雯已经觉出了异样来,又见她拿着汗巾不放,当即站起了身,走了过来,边问:“嬷嬷,是哪里不对吗?”
玉嬷嬷不答反问:“和大人此时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