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4 反水、绝路
福康安动作有些迟缓地将东西接过,面对逻辑清晰,字字直指要害的和珅,忽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来。
他一直对和珅抱有极大的成见。
这种成见应当来自于对他‘空有一副好皮囊,耍心机攀附英廉府’这一初始印象。
只因有了这份印象在,他越发看不顺眼和珅的种种行径手段,尤其是他那幅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笑吟吟的模样,怎么瞧怎么让他觉得虚伪狡诈,表里不一。
他向来认为为人之道就该像他的阿玛傅恒那般,磊落忠直,而非玩弄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机手段。
可是……他此时突然有了一丝不确定。
他似乎隐约有些理解了什么叫做‘透过表象看本质’。
福康安看着和珅,眼神陡然就多了几分探索与陌生,恍若是才头一日认识他一般。
他脑海中又闪过冯霁雯的身影。
“你说得这些,我会亲自盯着。”他将东西收好,说道:“他们现在就在城中,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就你方才而言,若真有人肯招供出景仁宫,审讯起来应当也非难事。只是这些皆需要时间,说不准何时方有结果,而你此时入宫,尚无实质性的证据在手,能够说服皇上尚不可知。”
更遑论皇上此时最痛恨之人只怕就是和珅了。
他担心和珅他们撑不了那么久,在他拿到证据之前。
想到这些紧要之处,他不由对自己打乱了和珅的计划感到懊悔。
可另一方面,有和珅提早进宫,于冯霁雯而言,兴许是件好事。
“我会尽力争取时间和机会,届时随机应变即是。”和珅语含嘱托:“余下的,还要劳烦福统领多多费心。”
“嗯,事不宜迟,我这便着手去办——”
福康安不做耽搁地跳下了马车。
车夫却一时未有再驱马前行。
听得前方声音嘈杂,和珅出声询问。
车夫忙答道:“回和大人,前方被人堵了路,老爷已命人前去疏散开路了。”
和珅皱了皱眉。
方才已过了大理寺,前头眼瞅着就是都察院和太常寺的地界了,怎会有人敢在此聚集喧哗?
他掀开了车帘去看,果见车外人声鼎沸,且这些围在都察院门前的人,多身着白衣长衫,竟皆是文人模样。
这些人看起来倒也并非不讲道理,有疏遣的人上了前去说明,他们便立即让出了一条路来,且彬彬有礼地冲着程渊揖袖行礼。
待马车行经都察院门前之时,和珅于人群之中,瞧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
养心殿内,冯霁雯看着她身侧神情愤慨的于敏中,心底一阵阵的发寒。
她原本已同于敏中约定好了,待她入宫,由他出面向皇上检举金简与景仁宫的罪行。
可继她起初险些被拖出去,他都一言未发之后,在方才她出言要求他出面作证之时,他更是一脸震惊,一口咬定她是在胡乱攀咬,他全然不明白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刚迎上冯霁雯的眼神,于敏中便立即错开,转而义正言辞地向乾隆禀道:“由此看来这冯氏口中的证据根本是子虚乌有,依臣之见,她此番分明是蓄意离间君臣之心、挑拨同僚之信也!想来必是因往日恩怨而妄图拖臣下水啊!此等用心,着实荒唐险恶……还请皇上明鉴!”
听着他越发激昂的语气,冯霁雯缓缓攥紧了手指。
她这才明白他何以从她出现在这大殿之后,便一直存着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原来是反水了。
可她分明确定此前他已被说服……且不论他此时抽身,日后还能有何出路,单说他于家的血脉……难道他也不想要了吗?
那他图得是什么?
冷汗浸背间,冯霁雯脑海中有无数思绪飞闪。
种种怀疑,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异样百出的人身上——
小醒。
这为她生生挡了一刀的丫头如今生死难知,而她今日几番欲阻止她进宫的举动,似乎不止是单纯的忧心那么简单。
只是当时箭在弦上,她急着动身,根本无暇细究她的异样……可结合眼下之状来看,小醒倒像是早已料到了她此行‘必败无疑’一般!
慌极则定也,此时棋盘皆乱,她脑中思路却格外清晰,抽丝剥茧之间,已是大致捋清了前因后果。
小醒终日拘于霁月园中,若无外因契机,她断不会有先知的能力;
而若那作为筹码的孩子还在她的控制之中,于敏中也绝不敢临时反水;
答案已经十分明了了。
她不知小醒何故如此,但此时已没了时间去作推想。
“你还有何话说?”
乾隆阴沉的目光掠过于敏中,定在了冯霁雯的脸上。
四下静了一瞬。
冯霁雯忽而冷笑出声。
“臣妇自然还有很多话要说,只是眼下此景,怕也容不得臣妇再多说什么了。”她的眼神一一扫过金简、于敏中与李怀志等人,而后再看向座上的天子。
“忠奸无法明辨于人前,人心朝堂皆浑浊至此,这世道果真‘盛世’也!有诸位‘能臣’在,陛下治下如此‘盛世’,倒是后继无忧!”
她言语中的讽刺毫不遮掩,相较之前,竟像是临近绝路之时的毫无顾忌。
这一字一字犹如重锤一般落在众人心头,不同的人听着,自有百般不同的滋味。
阿桂眼眶已是微红,发白的拳头一直未有松开过。
他此时何尝不是对这世道失望寒心之极,可如今的情形,他亦束手无策,即是求情也已无济于事。
苍天无眼,受害之人一步步匍匐至今,到了眼下,这竟是要无力回天了……!
“死到临头还敢放下如此犯上之言!皇上——这妇人冥顽不灵,其心可诛,理应立即问斩,以儆效尤!”李怀志进言道。
乾隆分不清此时难以抑制的愤怒究竟来源于何处,便欲全部加诸到冯霁雯的身上。
而在他开口之前,忽然有一道稚嫩的声音落入耳中。
“儿臣有话要说!”
随着这声话语的落下,永琰步入殿内行礼。
……
615 物证在此
“永琰?”乾隆的语气仍是带着大怒当头的戾意,他看着跪在殿中之人,质问道:“你是何时过来的?”
“回皇阿玛,儿臣与和太太一同前来。此前一直候在殿外,未敢擅自进殿。”
殿内官员听得此言皆面露惊色。
这冯氏如今已是必死之身,人人恨不能撇得越远越好才是,怎么这个十五阿哥偏偏此时站了出来,且还声称自己是与冯氏‘一同前来’的?
这‘一同’二字,此时可是能随便拿来乱用的吗?
就是不知这十五爷究竟是年纪太小,说话不知分寸轻重,还是……另有所图?!
众人看着永琰,眼神各异。
冯霁雯更是惊异万分。
她看得出、也能够理解永琰先前的犹豫,自保之心人皆有之,他与她的无路可选并不一样——而这尚是在还有一半胜算的前提之下……
是以在方才于敏中反水之后,她并未抱有半分希望在永琰身上,认定了一切已成死局无疑。
但他……站出来了。
冯霁雯看着他缓缓跪了下来,看似冷静的动作之下,一双手却微有些颤抖。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此时半分也不敢抬头去看乾隆的神色。
却仍是字字清晰地道:“儿臣有要事需禀明皇阿玛——”
乾隆听得此言,阴雾一般的眼睛里已多了份怪责之意。
不过一个尚未参政的半大孩子而已,有什么事非得当着一众大臣的面相禀?且还是如此情形之下。
一双眼睛里真是丝毫没有轻重缓急之分。
“先退下。”乾隆直截了当地斥退道。
永琰听出了他语气不耐烦的警告。
他脸上一白,几乎下意识地就生出了退却的想法来。
他知道如果执意坚持下去,且若惩治不了奸人,那么等着他的不光是功亏一篑……
他知道仅凭他和冯霁雯两人之力,这太难了。
一时间,他跪在原处,神情在旁人眼中是孩童被大人训斥之后特有的局促不安。
“陛下尚有要事,十五阿哥还是速速退去等候吧。”一声温和的规劝声‘恰合时宜’地响起。
永琰听到这声音忽有一刻的怔愣。
仿佛十分熟悉,却又倍感陌生。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列官员之中最后面站着一名身形略显佝偻的花甲老人,此时正拿一种近乎制止的眼神在看着他,见他望来,立即摇头示意他退下。
这是他的外祖父,魏清泰。
他官职低微,甚少能够入宫,今日不知怎么竟也被一同召来御前议事,想来应是补了上司的缺,前来述禀公务。
虽是许久未见,但他脸上这种唯恐被连累的神色,却让永琰觉得好似昨日才见过一般。
先前他被丢弃在阿哥所内,一年半载也见不了皇阿玛一面,所有的人仿佛都忘记了这宫里还有一个十五阿哥。他日|日面对来自景仁宫的控制与苛待,费尽力气逃出宫去,找到魏府,却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从外祖到几个舅舅犹如看到瘟神般都对他避之不及。
当时他们当着他的面就在商量怎么瞒下此事,万不能让景仁宫知道他来过魏府。
那种宛如惊弓之鸟般仓皇的神色让他觉得耻辱而愤懑。
如今他倒不这么认为了。
他懂得了那种自保不暇的感受,已经不会再去幼稚地怪罪力量微渺的他们当初不肯伸出援手的举动——
可是,那种毫无人情可言、明知额娘之死另有蹊跷却只字不发、眼见他逃到府上却半句不曾过问他在宫中如何艰辛、更丝毫不管嘉贵妃的追杀而只顾让他尽快离去的做法,他永远不会忘。
他们空荡荡的人性里只剩下了利益存亡。
而被赶出魏府的那夜,他险些丢了性命。
若非……
他不由看向冯霁雯。
他缓缓收紧了拳,仿佛忽然又有了莫大的勇气!
“启禀皇阿玛,此事只怕与和珅一案存有关连,儿臣万万不敢耽搁!”
众人正为此言感到震惊之时,又听他不做停顿地禀道:“物证在此,还请皇阿玛过目!”
……竟还有物证!
说话间,他已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双手高高呈起。
高云从有着短暂的犹疑。
“这是什么东西?”乾隆双手扶在龙案之上,盯着永琰手中之物,语气不明。
“回皇阿玛,此乃金简金大人与于敏中于大人往来之书信也,言语间可知和珅阿玛钮钴禄常保当年之死因并非为急症,而是与两位大人有关!且此中透露出此前英廉大人意外查到了此事关键,恐往昔罪状被捅破,二人已有除掉英廉大人之意——”永琰字字响亮。
“请十五阿哥慎言!切勿因为这一封来路不明的信件便妄行加罪于微臣呐!”金简立即站了出来打断。
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的于敏中也慌忙欲行辩解。
可永琰仿佛没听到金简的话一般,自顾自地又大声说道:“而这封信的落款之日就在英廉大人出事前不久,故而儿臣有动机怀疑英廉大人入狱之事实乃遭人报复构陷!其后和珅之事,定是因他执意要为英廉大人翻案,又使得对方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复才故技重施,加以陷害!”
于敏中与金简互视一眼,而后金简也随之重重地跪了下去。
“十五阿哥所言犹如孩童儿戏一般没有依据,竟不知是受了何人的蛊惑……微臣从未有过构陷同僚之举,常保之死更与微臣无关,微臣斗胆还请皇上明鉴,还臣一个公道清白!”
于敏中心中的惊雷一道更胜过一道。
他早知冯霁雯手中掌握了那封密信,虽冯霁雯声称原信不在她的手中,但他一直以为只是冯霁雯在故弄玄虚。
而在景仁宫主动找上他‘和解’之时,他陈明了一切,毅然放弃了与冯霁雯合作的念头之后,他们又做了两手准备,一一排查了与冯霁雯有往来之人和与景仁宫存有不对付之意的各方官员,处处皆防得密不透风,可谁又能够想到……起初被金溶月攥在手中的那道保命符,竟会在身处深宫的十五阿哥手里!
616 和珅进宫
这封信由他捅出来,比任何人都来得要有杀伤力!
这一拳真是打得人猝不及防……
金简也暗暗紧咬着牙关。
他那个孽障女儿不单恨他入骨、更将景仁宫与十一阿哥视作了骨中之刺,他就知道她即便是死,也会狠狠地摆上他们一道!
她必然是不会情愿帮冯霁雯与和珅的,所以,她选择将信交到十五阿哥手中——她必然抱着的是十五阿哥定不会轻易将这筹码抛出,而必等到羽翼丰满之后,再行伺机行动。
如此一来,既不会给当下急需此证的冯霁雯带来丝毫助益,又可在将来的某一日重重捅上他们一刀。
这两全其美的算盘固然打得妙极,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是,本该韬光养晦的十五阿哥此时却与冯霁雯站在了同一阵线之上!
乾隆只字未发,殿内四下惊异的交谈声却格外嘈杂。
永琰依旧维持着双手高高捧起书信的姿态。
“是非曲直,还请皇阿玛过目之后再行论断!”
这是乾隆第一次从这个小儿子身上看到这近乎顽固的气息。
高云从下意识地看向乾隆。
他从始至终没有命人将信呈上来,便是因为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皇上……此信不必看,也可知必是有人刻意仿造了微臣的笔迹啊!”于敏中先行为自己辩解道。
乾隆仍未语间,冯霁雯却忽然转头面向了于敏中。
“于大人怎知就是仿造了您的笔迹?方才十五阿哥只说是金大人与于大人所往来之信件,却不曾言是于大人写给金大人的吧?于大人怎么不去怀疑是有人仿造了金大人的笔迹呢?难不成,于大人竟有未卜先知之能?”
这话像是疑问,可于此时道出,却是咄咄逼人的诘问之言。
于敏中顿时慌了神。
他一心只顾着尽早打消皇上的疑心,却不成想被她捉住了这个话柄!
“我也不过是凭空猜测而已,既是存心伪造,只是仿谁的字迹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原来如此。”冯霁雯只又冷笑了一声。
上至乾隆,下到百官,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话已至此,已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
“皇上,微臣……”于敏中欲行补救之言,却被终于开口说话的乾隆打断了。
“呈上来。”
高云从即刻应下。
已有些泛黄的信纸之上,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唯恐东窗事发的急躁不安。
乾隆的脸色一瞬更加沉过一瞬。
这期间,冯霁雯一字字地禀道:“起初正因英廉大人机缘巧合之下查到了常保大人之死另有蹊跷,为于敏中所察觉,其与景仁宫和金简商议之下便网织出了英廉大人与白莲教勾结、密谋造反的罪名!他们行事周全,起初只以刑部侍郎丁韬之名暗下约见钱御史,御史得到风声,即刻递了奏本!而至于在英廉府搜出的所谓罪证,早已有于金銮殿撞柱明志的举人丁子昱和盘托出——正是受了景仁宫胁迫,不得已之下复犯下的助纣为虐之举!”
“而廷审之后,诸多证据皆将罪名指向了景仁宫,彼时和珅已有翻案之机,白莲教却于此时入宫刺圣,并声称要为和珅报仇——这场刺杀与劫狱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偏偏出现在了廷审之后,且又有十一阿哥只身救驾,与皇上父子之隙得以填补,试问这一切当真不会过于巧合了吗?不知皇上可有仔细想过此中的来龙去脉与可疑之处?”
乾隆的目光离开一角已被攥皱的信纸,转而看向了冯霁雯。
“冯氏,你此言何意?”他语气中带着莫大的威压。
“当日和珅人在狱中,又岂会对皇上的行踪、兼以宫中防守甚至是侍卫巡逻西苑的时辰都如此一清二楚?而自此事之后,明显得益的又是何人?”冯霁雯毫不婉转地说道:“所以,出卖皇上的从来不是和珅,而是做贼心虚的景仁宫!”
“你是说……朕的贵妃和皇子还有亲信大臣们一起联合白莲教来行刺于朕!”
乾隆将信纸重重地拍在龙案之上,力道之大,足足震洒了半盏茶水。
“冯氏,你可真敢编啊!”他豁然起身,拂袖直指冯霁雯,冷极的眼神中已有杀意迸现。
如此盛怒之下,旁边打扇的宫女与伺候的太监都吓得脸色发白。
一众大臣亦是俱不敢言。
唯独说出这些话来的冯霁雯仍旧面不改色。
“妾身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
“证据何在?”跪在原处的金简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恶狠地看着她,逼问道:“还是说你不过只是凭空污蔑?”
“金大人问得好。我终日被囚于霁月园,自是搜找不到什么证据。可金大人又可有证据能自证清白吗?若是没有,此事还当交由三司会审,仔细勘察审问!”
“你这分明是避重就轻,混淆视听!”她打得竟是以四两而拨千斤的主意!
李怀志:“皇上,万不可轻信于她这等离间之言!”
四下气氛僵持紧张之际,都察院御史程使然忽然入殿求见。
他被宣进殿中,见到钱沣那双敌对的眼睛之时,不由在心底狠狠咒骂了一句。
霁月园内,冯霁雯不知所踪,福康安带着亲卫离开,他怕得便是会因此误了大事,故而才特地嘱咐钱沣先行进宫将此事禀明皇上,以便‘及时止损’,可……这金大人于大人等人跪了一地的情形,天知道钱沣入宫干什么来了?!
只怕福康安一事他连奏也未奏!
程使然连忙当殿将福康安如何包庇反贼家眷、如何抗旨不遵的行径大肆添油加醋了一番,直指福康安与冯霁雯对今日之事早有预谋。
乾隆怒极反笑。
好,很好……一个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大臣,一个是在他跟前长大、他几乎视如己出的傅恒之子……这是全都要反了不成?!
“即刻押福康安进宫见朕!”
急急忙忙入殿欲禀事的太监闻得这等震怒之言,一时不禁语塞了一刻。
“启奏皇上,福统领在外求见——”
他竟还敢来!
乾隆冷笑一声。
继而,又听那太监接着禀道:“一同求见的还有云南提督忠勇公程大人……并、并重犯和珅。”
617 事态沸腾
众人来不及讶然程渊何时回了京,只听得和珅二字,已觉石破天惊!
自那日大理寺大火,被反贼自狱中劫走之后,任凭全城搜捕也杳无音讯的和珅……此时竟入宫来了?!
有人传言他不知用何手段已经离开了京城,更有人传言他死无全尸,无从验证,可眼下看来这些传言皆是假的……那他这些日子竟是躲在了何处,竟逃过了层层追捕?
今日进宫,是被捉拿,还是自愿?
金简满头冷汗地看向那一袭长衫翩翩,既无人押送、身上也无枷锁束缚之人行进了殿中。
于敏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会在此见到活生生的和珅。
单是看着他这样从容自若地走过来,他便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此番临时反水的选择!
本以为冯霁雯设下了一个必死之局,可眼下看来,这一回,他怕是真的赌错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金简,示意他赶紧想办法应对。
金简则是再三朝着殿外的方向看去。
冯霁雯进宫、霁月园内福康安生变、十五阿哥异动,现下就连和珅都出现了,难道景仁宫就不曾得到丝毫音讯吗?
嘉贵妃此时竟仍然没有动作……
这当真不应该啊!
和珅绕过跪了一地的大臣,径直来到了冯霁雯的身旁。
他略整衣袖,撩起长衫,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冯霁雯却自他进殿起那一眼之后,便未再看他,而是一直低着头。
此时二人近在咫尺,和珅仿佛都能听到她的眼泪不停砸落的声音。
她没有一个字,也不敢多看他,只是在哭。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牵肠挂肚甚至时时胆战心惊,可若说落泪,此时尚是头一回。
她不知如何形容此时心境,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都松弛了下来,哪怕此时此境正是千钧一发之刻,可她当真再找不到半分紧绷之感了。
哪怕今日无法活着离开此处,有他在,她也无惧了。
“程渊,朕容后再论你擅离职守、私自回京之罪!”
乾隆斥责了程渊一句,便深不可测地看向了和珅。
“你此番是入宫请罪来了?”
“皇上——”福康安上前急着要说明情况,却被乾隆抬手阻止了,并加以训斥:“朕是在问和珅!你今日之举,程使然已经上奏,不必担心没有你开口说话的机会!”
福康安低着头皱了皱眉,只有看向和珅。
“皇上息怒,此番来龙去脉,还容奴才仔细道来。”迎着圣怒,和珅毫不慌张,似乎也不担心皇上的耐心,不疾不徐地将他自大理寺被劫走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明。
本是惊险万分的事情,由他口中出来,竟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平静。
福康安又冒着被再次训饬的风险说道:“皇上,奴才可以证实和大人所言属实!今日奴才搜查到状元楼之时,和大人本已设好了圈套欲生擒白莲教总舵主,只是碍于奴才突然出现,才致使计划落空——奴才已命各处城门封锁,保证一日之内必能将白莲教头目绳之以法!和大人此番非但无罪,且以身作饵,以解天子之忧、大清之患,可谓功劳重大,还望皇上务必明鉴!”
事出突然,乾隆也未曾想到和珅会是如此‘供词’,怒气未改的脸上,一时间看不出是否相信。
金简已经等不及要跳出来质疑。
“这个弥天大谎撒得未免漏洞百出!且不说其它,单论一点——倘若你果真不是白莲教同谋的话,他们又为何冒险劫你出狱,而在这之后,又为何会留你性命到今日?”
和珅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让我来捋一捋金大人的意思。”
他似在见到了冯霁雯‘完好无损’之后,便又换上了那幅似笑非笑的样子,此时亦不例外:“照此说来,我若是反贼,当死,死不足惜;可我若是被冤枉的忠臣,却也当死不成?而若我没死,性命得以保全至今日,便是忠臣也成了反贼?只是因为我没死。这等要人非死不可的谬论,闻所未闻。难不成忠臣便不能有保命的妙计了?”
他像是在开玩笑一般的轻松,却让金简顿时觉得哑口无言,想要反驳,偏生无言相对。
看看……这就是和珅!
即便是他压根儿没理,三言两语间,却也能把所有的理都拢到他那边去!
金简觉得烦透了,但是越是心神被轻易扰乱,他便越是能意识到面前此人的可怕之处。
“那不知和大人口中的保命妙计究竟是什么?”他冷笑着问道。
“如今不便告知。”和珅显得谦谦有礼:“此中详情,待反贼归案之后,我自会向皇上细禀。”
金简:“……!”他从未见过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
李怀志见状连忙道:“皇上,和珅此人狡猾至极,万万不可受其蒙蔽啊!当务之急,理应将其押入天牢之内,以免再生差池!”
程使然连忙附议。
乾隆正值黑白难辨之际,诸多疑点皆缓缓浮上心头,此时听得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不得清静,即是皱眉怒道:“瞧瞧你们这幅急得跳脚的模样,说是心中没鬼,朕此时怕也难信了!”
“皇上恕罪!臣、臣只是唯恐皇上再被其蛊惑……”
“难不成朕是个三岁稚童,竟须得你来处处提醒不成!”
“臣不敢!”
金简连忙埋头认错。
他这是是慌张之下,不慎触到天子逆鳞了。
皇上最忌讳是向来便是被他人一再左右,他一心畏惧忽然出现的和珅,不成想此等阻挠之举被天子看在眼中,却是警惕防备的过了头了……
真是越错越慌,越慌越错!
乾隆看着泰然自若却又足够谦卑的和珅。
不得不承认,和珅身上似乎总有着一种、不管处于何时何地,总能轻易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的存在,于迷雾之中,仿佛是一盏引路明灯。
哪怕你不信他,却仍无法回避这种认知。
这确实也是他的本领之一。
他本以为和珅突然出现,他必定怒不可遏,一个字也不会容他多讲,便要取其性命,可当他以这幅不急不乱的模样出现在大殿之内之时,不管他如何震怒,却还是选择了听和珅说完。
618 当朝对质
或许,是因为冯霁雯那一连串大逆不道、却似乎仍有些道理的言论、钱沣仿佛积压已久的谏言、永琰呈上来的物证、以及向来忠直不阿的富察家子孙福康安一反常态的悖逆圣意……这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总算撼动了他心底深埋的疑虑。
他知道,西苑事变之后,太后离世、周围臣子对和珅罪行的唾骂与不齿不绝于耳,让他多少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而此时,沸腾的事态被推到了顶峰,他反而慢慢地有了冷静下来的迹象。
乾隆想到了有一日在御书房中,和珅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陛下从不糊涂,非是因为其它,只因陛下时刻提醒自己不该为情绪所累,陛下从始至终都想做一位清醒理智的君王。”
因金简等人被呵斥,四下有着一瞬的静谧。
程渊此时上了前来。
“皇上,微臣有一事要奏。”
乾隆没有准允也没有说不准,只是看着他。
程渊自顾说道:“微臣曾疑心英廉大人是因查到了旧日真相,而遭人报复陷害。故而曾在之前去信提醒过和珅。”
“你远在云南,又是如何起的疑?”乾隆问。
“微臣上次回京之时,曾受英廉大人所邀相叙。异样的是,那日英廉大人所问皆是常保大人生前与患病前后之事,显是有意问询。彼时微臣不明,待英廉大人入狱之后,心内方生疑窦。而依眼下情形来看,微臣之疑为实。”
乾隆闻言眼神微微变了变,视线再一次落到了被他压在掌下的那封信笺之上。
程渊的话,与这封信可谓不谋而合,一切的起因皆源于冯英廉被人报复陷害这一说法似乎又添了几分可信度。
于敏中心急如焚,却只能尽量言简意赅地为自己辩解道:“皇上,这必然是早已商议好的说辞,臣当真冤枉!”
“当年常保患病之前,唯有你去过其府上,其府上旧人尚且记得你二人曾起过一番争执,自此之后,常保便卧床不起,这岂会是巧合?”谈及往昔好友之死,程渊在战场上磨砺出的一身煞气于此时显露无疑。
于敏中气场难敌其万一,只一口咬定道:“当年谁不知常保死于风寒之症,那一年……陛下亦途径福建,应当对此事亦有所闻。且陛下或许有印象,当年随扈而行的娴妃娘娘亦是在此途中染上了这种急症,谁知道会不会是什么古怪的时疫?”
金简:“启禀皇上,当年皆是请过太医看诊的,确是急症无疑,若坚持说常保之死与臣等有关,恐怕实在难以服众。”
“若是时疫,岂会只有二人染上?这急症未必不是杀人的幌子!”程渊沉声道。
金简正要再开口之时,却被永琰的话拦下了。
“皇阿玛可还记得儿臣的额娘也是死于这种‘急症’?”提及生母的死因,永琰的语气有些轻颤,却带着笃定的意味说道:“当时太医院称,此等久治不愈的风寒,满京城也没有过先例,难道也是于大人口中的‘时疫’?只怕这症状相似的三例病症不是偶然,而正如先前七姐所言,额娘是被人毒杀!”
“十五阿哥万不可听风即雨,被他人利用!”于敏中道:“我等朝臣与令妃娘娘又有何过节可言?”
和珅接话道:“你们没有,但你们效忠的主子便不一定了。”
此言可谓一语双关。
一来点破要害,二来暗指他们效忠的人从来不是当今天子。
乾隆的眼神果真又冷了几分。
他向来最厌烦别人提起后|宫阴私,和静多年来一直纠缠令妃之死,在他眼中不过是蓄意针对景仁宫而已,可直至今日,他才意识到此事恐怕真的不似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后|宫不得干政,可后|宫与朝堂却从来不曾分离过。
“一派胡言!”金简看向和珅,手心中的汗水已经湿透了箭袖,“即是如此,那敢问常保大人远在福建为官,于大人又岂有害他的理由?”
刘墉等一众局外大臣皆为这忽然掀的往事而惊心不已。
乾隆似乎有心留给他们对质的余地,故而一直未语,只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殿中众人。
和珅道:“若我猜得没错的话,当年后宫之中对嘉贵妃娘娘最有威胁的便是娴妃了,陛下南巡途中,嘉贵妃命人毒杀娴妃,不慎为阿玛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据福建旧仆称,阿玛当时欲上书皇上,想必要奏的便是此事。阿玛出于同僚之间的信任将此事提前告知了于大人,本欲与其商议,可谁料于大人不光百般劝阻,最后更起了杀心。”
他之所以有此猜测,并非毫无凭据,而是根据诸多线索多番揣摩而得出的结果。
永琰立即道:“若要证据的话,儿臣请求皇阿玛为额娘开棺验尸,以辨其是否为人毒杀!”
查明额娘的死因,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这是七姐的心愿,也是他的!
哪怕鱼死网破,逍遥了这么多年的、一直踩在他们头上的坏人今天也必须得到惩治!
金简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皇上……说句不敬之言,即便当真证明了确是被人毒杀,可也绝非是臣等所为啊!后|宫之中,向来错综复杂,谁能说得准令妃生前暗下都得罪了哪些人?”
已是陈年旧事,哪里还有证据可寻,既然没有证据,他又为何要认!
见他这副抵死不认的模样,永琰心内陡然生出了一股愤怒难当的情绪来。
杀了人还能说出这等大言不惭的话来,当真枉为人也!
“于大人,你敢对天发誓自己与此事无关吗?”永琰红着眼睛质问道。
“臣当然敢!臣愿以举家上下的性命起誓臣从未谋害过一条性命!”金简答得毫不犹豫。
见他神情如此,永琰气得脸色涨红,攥紧了拳头就要站起身来。
以举家老小的性命起誓……他可真敢说!
这种手上沾满了鲜血却毫无悔过之意,甚至对一切生命神灵都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619 死谏!
冯霁雯快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制止道:“他已是将死之身,阿哥又何必同畜生计较。”
初出茅庐的稚童哪里会是在浊世浸染了数十年的狡猾恶人的对手。
会被轻易激怒,是因为心中存有公正、一腔血仍是滚热鲜活的。
这是好事。
冯霁雯在心里叹了一句。
永琰低着头,紧紧咬着牙不再说话。
和珅却不气。
此时他同金简对质,不过是在皇上和百官面前走个昭告天下的过场而已。
只待福安康的人将白莲教那边的路打通了,该伏法的伏法,该招供的招供,回头再将他和于敏中积年累月犯下的种种罪行一一证实了,刑部大牢关上几日,各种刑具轮番走上一遍,还怕他们不招吗?
一两桩旧事没有证据也不耽误他们一并招认啊。
板上钉钉的事,已经没了着急的必要。
他的计划虽被临时打乱,却也只是推迟片刻而已,他今日进宫本就是确认夫人的安危来了,至于其它的,网口已经收紧了,任由这鱼儿再怎么乱钻乱蹿,却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廷审过后,他在牢中等得便是景仁宫的一个行动,西苑之变,大理寺大火,这等来的时机绝好无比,故而在他被劫走之时起,这局棋他便注定要赢定了。
景仁宫兵行险招,自认为翻了盘,可正因这一招太险,恰就成了他们日后满盘皆输的关键。
所以,除了冯霁雯今日冒险入宫之外,其余一切尚在和珅掌控之中。
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件事情要做,但是,要等。
于敏中金简等人仍在自辨喊冤。
刘墉一众置身于局外者,将此番经过看在眼中,缓缓得以消化之余,心中想法纷纭。
景仁宫、十一阿哥、金简、于敏中、李怀志……
和珅、英廉府、现下又多了个十五阿哥……
到底谁真谁假,现在尚且无法下定论,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愈发复杂、掺杂的人越来越多的案子,若是当真事无巨细地查下去,那么不管最终结果倒向哪一方,必然都要引起地动山摇。
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件反叛案了。
所以,眼下的重点显然是皇上会不会下旨重查此案……
霁月园已被抄没,原本明日便是赶赴刑场断头之期。
说句难听的话,若今日就此作罢,全当信了金简等人的辩驳之言,那么和珅等人所言,一概当作诡辩来看待,也‘未尝不可’……
皇上的心思确实不好猜,但此番当真牵连太大,而有时候,揭开真相的代价如果太过沉重,那么掌权者也自有一番‘顾全大局’的权衡。
乾隆眼底神色反复,仿佛没有听到金简几人不绝于耳的辩白。
他愿意听和珅等人说完、说白,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帝王必须保持清醒的大脑,必须了解一切,必须完整通透地看到事情的每一面——在他的眼前,绝不容许有任何隐匿不明的存在。
可,谁说得是真,谁说得是假,在他心中不管有没有答案,判断的是对是错……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首先要考虑的绝不是一探究竟,而是利弊得失。
他看着跪在殿内的众人。
见金简一句句洗白自己、一盆盆脏水泼向和珅,而偏生和珅只在那儿听着,毫不着急的模样,自有旁人忍不住替他着急了起来。
现在正是皇上摇摆不定、难下抉择之时,这个以工于心计、能言善道著称的人怎么忽然成了哑巴了?!
就连冯霁雯此时也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了。
和珅似察觉到了她的疑惑和心急,松开了衣袖遮掩下、暗中紧握着她手腕的手,转而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手心中写了个字。
冯霁雯:“……”
她一直不理解那些在手心写字对方瞬间就能够领会的存在……
这笔画如此复杂,究竟要怎么判断啊!
恕她无能吧。
见她嘴角紧绷,透着复杂难言的小情绪,和珅在心底笑了一声。
虽然不合时宜,但是,这种真实的感觉……真是格外亲切。
他握紧了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钱沣实在忍不住站了出来。
“臣恳请皇上重查冯英廉、和珅一案!并更换此前负责此案的大小官员,以求公允!”他目的明确,直指要害。
这是眼下唯一要做的事情!
眼下万事俱备,只待皇上下旨重查,真相大白必然不是难事。
乾隆闻言看向他。
他知道钱沣想法简单,可他要考虑的,远比任何人都要多上十倍、百倍!
阿桂见状,犹豫了一瞬之后,也站了出来请旨重查。
紧接着便是程渊、福康安、十五阿哥、乃至刘墉……
金简的冷汗已经湿透了朝服,他胆战心惊地看向坐上的乾隆,见他脸色沉暗,并没有要松口的迹象,立即就道:“此案已定!人证物证俱在,三司会审之下,岂有冤案?说重查便重查,视法度为何物?你们接连上谏,这莫不是要逼迫陛下不成!”
这最后一句话正中了乾隆的忌讳。
这确是在逼皇上做决定。
“有冤不可重申,这便是金大人口中的法度吗?”福康安冷笑道:“金大人如此阻拦,反倒像是做贼心虚!”
“都给朕住口——”
乾隆环视诸人,缓缓直起了脊背。
“此事朕自有决断,暂将和珅、冯氏收押。福康安程渊和永琰留下,其余人等先行退下。”
冯霁雯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全然没有要责问金简等人的打算?!
自有决断必是拖延的说辞,可尚无抉择便有此举动,倒像是在给金简等人留足了后路、极大地断绝了旁人的质疑……眼下且如此,这要是再静下来思考再三,自是更不敢想!
不逼不行!
“皇上!”她重声道:“金銮殿中高悬‘正大光明’四字,难道仅仅只是摆设不成?皇上今日若恐牵连过大,难以处置,心生犹疑,那明日西苑之变只怕便要重演!”
她戳破乾隆的心思,并在提醒他,幕后的那只毒瘤不仅随意伤害他人,更曾有过要侵蚀帝王性命的行径!
620 千人联名
已经起了身的乾隆神情冰冷地看向她。
“皇上,真相决不可被埋没啊!”钱沣脸色涨红,声音激昂愤慨:“先祖设御史一职,本意在此!若仅仅只是为了稽查一些不痛不痒之事,那敢问御史台又有何用?正因是动摇根本,才更需彻查啊皇上!”
他重重叩头,一派死谏的模样。
福康安心急如焚地看向和珅。
他一直不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怕背负上逼迫圣上的罪名,却只让旁人来为他身先士卒吗?
再如何狡猾、擅于利用和算计,却也不应当用在这样的时候吧!
冯霁雯也是真的着急了。
乾隆看着叩头不止的钱沣,神色沉怒可怖,眼见便要动用雷霆之怒。
金简等人则开始变得闭口不言,心底亦是万般紧张激荡。
冯霁雯此时是真的着急了。
她几番重重地攥紧和珅的手指,却被和珅牢牢地反握住。
此时,忽有一道刚正响亮的声音传入殿内。
“臣王杰,求见皇上!”
匆匆进来传话的小太监进入殿内之时,乾隆的眼睛已经定在了殿外。
遥遥看去,除却身着一品朝服的王杰之外,竟还有着其他身着广袖长衫之人。
他看不仔细都是何人,一时只觉得意外而荒诞。
他这紫禁城成什么地方了,竟是什么人都进得来了吗?
自‘戏楼认亲’一事之后,被人弹劾作风有失、一直被罚在家中闭门思过的王杰一步三叩行进殿中。
“臣王杰未经传召私自入宫,并携二位先生一同前来,本该由皇上即刻降罪!只是今日臣受人所托,不得不来,还请皇上容臣禀明来意,再行发落——”
乾隆已经看到了他口中的‘二位先生’究竟是何人……
那随之行礼叩首的竟是靳霖与袁枚师徒二人!
传闻不是说靳霖已经出京云游而去,怎生此刻会同王杰一起入宫?
冯霁雯永琰等人也倍感意外。
而待听清其来意之后,诧异之余,更有动容。
王杰呈上了一封厚折。
“此乃京城内外文人学子所表之请愿书也,恳求圣上重新彻查冯英廉、和珅反叛一案!联名之人足足三千零八十一位,皆已亲笔上书其名,此乃芸芸学子之愿,更是民心所向,还请皇上过目!”王杰凝声道。
乾隆唯有坐回龙椅里,目之所及,皆是字迹不同却各有风骨的署名。
打头便是靳霖与袁枚二人,紧跟着竟还有刘鐶之、纪昀……!
钱应明?不就是那日在戏楼中自揭身份、让王杰名声尽失的遗落子吗?
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一一跃进眼中,其中不乏许多已经告老多年的文臣,以及许多连他都有耳闻的后起之秀……
一页连着一页,延绵不绝,看得他竟莫名觉得触目惊心!
这与其说是什么联名书,倒不如说是整座北京城能喊得上名号的文人学子的名册来得更贴切些!
这是要干什么?
是仗着他终日挂在嘴边的‘武定国、文安邦’来逼迫他吗?
只翻看了数页,乾隆便没了耐心再看下去。
这让刚稍定心神的金简此时再度陷入了恐慌当中。
“皇上,恕臣直言,谁人不知和珅自幼便曾受袁先生教导,二人似同父子!靳先生更曾借居在英廉府上,亲自教授其府上公子学业……而二位先生素来为人敬仰,在芸芸学子之中更是一呼百应……这所谓的请愿书,只怕不过是众人不明就里的附和罢了!”
金简禀完此言,继而又看向王杰,义正言辞道:“若单凭区区几千人署名,便可质疑三司会审之实,那往后人人皆仿造此举,朝廷还要如何立威!王大人此时不在家中思过,身为朝廷命官,却这般随波逐流、藐视法度,竟不知从前的正直不阿都抛到何处去了!”
王杰闻言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却被靳霖抢在了前头。
“皇上,草民可以颈上人头作保,这联名书上三千余人,皆是自愿签署,读书之人多傲骨,整整三千余人,绝非都是轻易便受人鼓动之辈——只因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失道寡助,得道多助,乃亘古不变之真理也!”
袁枚亦道:“今日草民等人先是前往大理寺递呈,然大理寺卿不予理会,强令驱逐。草民等人递呈无门,贸然拦下了恰巧途径的王大人官轿,王大人亦是不忍寒了天下学子之心,复才破例相助。”
这话明面上是在给王杰解释开脱,可却让乾隆听出了一语双关的意味来。
仿佛是他若不答应重查此案的话,那便是不通情理,要让学子们寒心了?
嗬!只怕不止是寒心——数百年才冒出来这一回的千人联名,阵势之大,他若视若无睹,恐会引起文坛震动也未可知。
要知道,这些人虽多数并无官职在身,可他们却比坚持死谏的钱沣更要可怕上几分……
因为他们手里的笔杆子比任何刀剑来得都要锋利。
什么请愿,说得好听,这分明是变相威胁!
刚说到钱沣,那边他又开始慷慨激辞了。
乾隆看着他那已经冒了血的额头,越发意识到眼下局势的不可控制。
……
嘉贵妃前脚刚踏出应亭轩,后脚就变了脸色。
她豁然甩开宫女的搀扶,匆匆朝着步辇走去,一面冷声严斥前来传话的太监。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现在才来通知本宫!”
“起初便有一位公公来求见娘娘了,只是当时远簪姑姑亲自来了应亭轩寻娘娘,奴才们只当娘娘被要紧事给耽搁了……直到往咱们宫里传信的人来了一个又一个,奴才实在害怕耽搁了娘娘的正事,这才擅自做主前来传信儿,如若不然只怕再等上——”
嘉贵妃已经不想再听下去,当即重声打断了他,急声催促抬辇的太监道:“再快些!”
她就说这惇嫔怎么一反常态地改了性子,竟敢这般嚣张挑衅,且她每每要走,惇嫔每每便牵出新的要紧话题……合着竟是存心调虎离山,绊她的脚!
621 是人是鬼!
可是她所布下的计划分明万无一失,谁又能料到冯霁雯不仅逃过了死士的追杀,顺利入宫,更在没了于敏中这枚最大筹码的前提之下,捅出了这样大的窟窿来!
她算计了一道又一道,防了一层又一层,无论如何,这本不该出任何岔子的才对……
好一个小十五,竟敢在她的眼皮子下陈仓暗度,要绝她的路……
倒真是小瞧他了!
而待回到景仁宫之后,听得和珅也进了宫来、甚至钱沣等人力求皇上重查此案,以及靳霖袁枚等人带来的千人联名请愿书等一件接着一件的变动之后,嘉贵妃方才彻彻底底地慌了神……
短短半日间,养心殿内怎么就生出了如此之多的变故来!
“娘娘。”
远簪恭谨地捧了茶上前来,却被嘉贵妃一把挥了过去。
乌漆点金托盘顿时就飞了出去,珐琅茶盏砸在她的身上,顷刻便坠地碎裂开。
远簪来不及收拾湿透的衣襟,惶恐地伏首跪下。
“你给本宫传的话,传到哪里去了?”嘉贵妃厉声质问道。
“回娘娘,奴婢前去追赶娘娘的步辇之时,因赶得急,不慎崴伤了脚踝,奴婢唯恐耽误,立即托了途经御花园的一个小太监代为禀报娘娘!怎么娘娘不曾得过那位小太监的禀话吗?”
“什么小太监!哪个宫里的?你就敢随意托付!”嘉贵妃大怒道:“枉本宫一直还看重你行事稳重,提拔你做大宫女!可今日你却犯下如此浅显的错误,真是荒唐!”
“娘娘恕罪!”
嘉贵妃沉冷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对身边的嬷嬷留下了一句:“先给本宫看好她!”
……
养心殿内,乾隆迫于诸多压力,终于发了话。
“即日起重新彻查冯英廉、和珅勾结白莲教反叛一案。朕会亲自选派大臣负责监督各部。”他看向和珅等人,道:“在查明真相之前,和珅仍收押于大理寺。”
“谢主隆恩。”和珅缓缓叩首,未有多言。
“皇上。”钱沣又进言道:“为保公正起见,应将有重大嫌疑的金大人、于大人、李大人一应人等一并收押,以防有人在暗下再作手脚,阻挠案情进展!”
他一旦盯上了谁,可谓毫不掩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眼见形势大变,已近乎要吓破了胆的李怀志听得此言,跪地高呼“冤枉”,并称钱沣“无凭无据”便妄加揣测,实在嚣张过甚。
“倘若此案查明之后,李大人有半分冤枉,那便是钱沣之过!这官帽、这人头,尽可拿去!”钱沣说话间,已双手取下了红宝石顶珠官帽。
“这……皇上……”李怀志被他堵得又气又慌,一时急得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喊着“冤枉”二字。
于敏中也紧跟其后。
乾隆眼底冷厉,胸腔内一股浊气上下翻涌,呼吸渐重,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高云从连忙上前伺候。
钱沣却仍然脸色不改,真真是应了那句传言:这是一位犟起来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主儿。
……
嘉贵妃的轿辇在经过毓秀宫时,忽然被一名从毓秀宫内快步行出的宫女拦住了去路。
宫女上前行了礼,便道:“贵妃娘娘,和静公主请娘娘入内一叙。”
嘉贵妃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当即便道:“本宫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跟七格儿说话。”
她现如今可耽搁不得!
说罢,便欲令太监继续赶路。
谁料那宫女又道:“公主说了,毓秀宫里有贵妃娘娘的旧相熟,娘娘肯定想见。”
“谁?”嘉贵妃皱着眉问。
这时她才分出神来留意到毓秀宫宫门一侧,果然有着一顶蓝呢小轿。
“九瑛姑姑。”
嘉贵妃闻听微微一怔,紧接着脸色骤然大变,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绝不可能!
可若真的是她,且恰在今日入宫……只怕又是已有预谋!
她有太多不解,比如本该死在十年前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和静这里,而和静又为何要告知她……可这些只有亲眼见到了那个人才能有机会弄明白!
嘉贵妃几乎是大步走进了毓秀宫中。
她刚进外殿,身边跟着的宫女便被拦下了。
嘉贵妃回头看了一眼,道:“你们在外面候着。”
若真的是九瑛回来了,决不可传扬出去。
珠帘被人从里面打起,嘉贵妃走进了内殿。
入目便是侧躺在榻上,身上覆着五色毯子,满面病容,脸色却异常冰冷的和静。
嘉贵妃又看向一侧靠窗的大椅上,坐着的那位一身素蓝旗装,仪态端庄高雅的妇人。
再看向分别立在她左右两侧之人……
其中那位身着棕色粗布褙子,发髻有些掺白的妇人,眼角下垂的一双眼睛此时布满了隐忍的怨恨,正直勾勾地锁在她的脸上。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嘉贵妃仍是被这双眼睛盯得心惊了一刻。
这是人还是索命的厉鬼!?
不……
她摇了摇头……即便她自己亲身经历了诡秘莫测的轮回,可这青天白日之下,怎会有鬼?
“贵妃娘娘近年来可还安好吗?”那妇人的声音沙哑至极。
嘉贵妃已经定了心神,冷笑着道:“本宫自是好得很。只是你,怎么既还活着,却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本宫这个主子呢?”
“让娘娘再杀我一次吗?”那妇人交握的双手攥的发白,一步步缓慢地走向嘉贵妃,形容渐渐变得激动起来:“我当初一心忠于娘娘,娘娘为求万无一失,宁可杀我灭口,我满心想要尽忠,虽不甘,却也没有怨言!可娘娘当初分明答应了我,会善待我的夫家和孩子,结果呢!他们全死了!我的小儿子他才三岁啊……他有什么错!”
嘉贵妃一面冷笑着,一面后退。
“所以你今日入宫被和静接进宫来,是专程报复本宫来了?”她眯了眯眼睛,吐字冰冷:“你们当这紫禁城是什么地方?会容你们为所欲为……既然得幸保住了一条贱命,就该好好珍惜才是,这般自不量力,倒枉费阎王爷对你的一番怜悯了。”
她说着,便转头朝殿外的方向喊道:“来人!况太妃假借让玉嬷嬷为七公主诊病之名,夹带了一名刺客入宫,欲对本宫和公主不利!命人将毓秀宫围起来,速剿刺客!”
622 太妃来了
“贵妃不必喊了。”和静半撑着身子要坐起来,看向嘉贵妃,说道:“这里可是毓秀宫。”
未有听到贴身宫女回话的嘉贵妃闻言看向和静。
“你竟敢对我的人动手?”
她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和静笑了一声,眼泪却盈满了眼眶,“小九儿走了之后,许多人都说我满口胡话,神志失常了……我现如今不过是一个疯子罢了!疯子做事,又什么不敢的?”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嘉贵妃目含戒备。
和静已经由宫女扶着下了榻,缓缓站起了身。
“公主,告辞了。”况太妃也站了起来。
“阿绮,送太妃。”和静对贴身宫女吩咐道。
眼见着况太妃带着玉嬷嬷和九瑛抬脚要走,嘉贵妃便要上前阻拦。
“你们要去何处!”
“娘娘很快便会知道了!”九瑛最后恨恨地看了嘉贵妃一眼。
此时,已有十余名太监涌入了内殿,团团将嘉贵妃围住。
嘉贵妃认出了带头的太监竟是阿哥所里的管事公公,顿时勃然大怒道:“柳惠!你竟敢冒犯本宫!”
这些人是全都疯了吗?
她可是统领六宫的嘉贵妃!
柳公公笑了笑,道:“奴才万不该冒犯贵妃娘娘,只是和静公主想留娘娘说一说话儿而已,瞧瞧娘娘带来的那些奴才,这会子都不知道跑到何处躲懒去了,真真儿都是些没规矩的……待娘娘跟公主说完了体己话,事后奴才再亲自将您送回景仁宫,岂不比那些不靠谱儿的奴才们更加稳妥?”
“好……真是好!”嘉贵妃转头看向和静,笑容冰冷刺骨:“永琰还小,尚不懂事,可你这个做姐姐的却跟着他一起断送一切,倒是让本宫意外啊。”
“多亏了娘娘从中推波助澜,我很快便要前往缅帮和亲了,如此倒不知还有什么是可以拿来断送的。”和静步伐虚弱地走向梳妆台前,一面说道:“从前小九儿最爱坐在这儿,拿着这些珠钗啊,玉簪啊、胭脂盒儿,对着镜子胡乱地戴用……她总想快些长大,可现在她再也长不大了……”
她说话间,眼泪成串,无声滑落。
待她转过了身来之时,手中已多了把缠着红绳的剪刀。
“这是小九儿出事那一日坐在这儿剪窗纸时用的。”她一字一顿地看着嘉贵妃说道:“如若今天小十五赢了,贵妃自可回到景仁宫里,听候发落。而若小十五败了……贵妃,便长留于此吧。”
如若这世道不能存有公道,那她不介意亲自动手。
“你果真是得了疯病了!”
嘉贵妃紧紧皱着眉头,一心想要离开此地,然而柳惠一行人像是将命都豁出去了一般,任由她如何威胁甚至是要强行离去,他们皆半步不让,且竟拔刀相向!
这是铁了心要将她困死在这毓秀宫吗?
她起初不是没想过和静有意拖延她的时间,可听闻九瑛在此,她不得不来,而真正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和静竟敢公然拘禁她一个堂堂贵妃!
这只怕是存了死志的,才敢把所有的后路都断的干干净净!
她难道要败在这些不要命的疯子手里吗?
……
养心殿内,听得况太妃求见,刚缓过一阵巨咳,现下呼吸尚不平稳的乾隆心底不由一振。
况太妃若非必要,从不入宫,而今日不单破了例,竟还来了这养心殿求见他……
岂非又是同和珅一案有关?
可她一个久居清静之地的妇人,远离纷争,又无半分权势在手,断不可能牵扯到什么朝堂之事才对。
许是有什么私事,而眼下太后又不在了,只能求到了他这个皇帝面前来。
但出于眼下正是事非之际,乾隆揉了揉咳得疼痛难忍的喉结,皱眉向传话的太监说道:“告知太妃,朕正在与诸位大臣议事,请太妃暂时移步太和殿等候。”
太监应了声“嗻”,即刻退去了。
冯霁雯忍不住朝着殿外的方向看去。
然而她此时跪着,身后又有群臣遮挡,加之她视线本身就十分模糊,殿外一片明亮只让她觉得刺眼非常,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其余什么都瞧不真切。
但听闻太妃来了,她却仿佛真的感觉到了太妃就站在殿外。
而且,虽然同所有的人一样对太妃进宫一无所知,可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都要肯定太妃的来意。
太妃孤身一人,已是无欲无求,即便出了大事,依照她的性格,也绝不会向皇宫里的人求助。
更何况是亲自前来。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太妃必然是听闻了霁月园被抄家的消息,急着进宫替自己求情来了……
果然,那传话的小太监去而复返。
“启禀皇上,况太妃坚持要面见圣上。”
乾隆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许。
他正为钱沣等人的坚持烦不胜烦。
先是齐齐逼迫他下旨重查此案,他不得已之下妥协了,他们现在又非要将金简等人收押候审,半点退路都不肯留,这条件一个接着一个,哪里还给他这个皇帝留有半分考虑的余地!
加之身体有恙,如今坐在此处已是在强撑着,见况太妃也这般固执己见,与他作对,一时半是恼怒,半是无可奈何地道:“宣!”
冯霁雯的视线一直锁在殿外。
她看见那一片刺眼的光亮里,有几道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太妃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除了玉嬷嬷之外,还另有一人。
待再近些,冯霁雯便认出了那人她亦是见过的,是在静云庵厨房里做事的仆妇,平时甚少说话,且性格古怪,所以她很有印象。
太妃怎么带着她进宫来了?
冯霁雯无解间,下意识地看向了身侧的和珅。
和珅却对她摇了摇头。
这件事,他并不知情。
殿内之人多数都未曾见过况太妃真容,只是偶有耳闻这位太妃年轻时姿容倾城,实乃人间罕见的绝世佳人。
而此刻虽不敢仔细打量,但只余光一瞥,也深觉传言不虚。
且不说年轻时如何,单看眼下,甚至都看不出美人迟暮的痕迹来。
623 太妃的秘密
哪怕一身寡淡,却也难掩灼灼风华之态。
而姿容之外,又有一股道不明的冷冷清清之感荡漾在周身,让人尤其不敢去细看,仿佛多看上一眼,都是无礼的窥探和亵渎。
刘统勋在心里摇了摇头。
时隔多年,先帝爷的诸多往事他本该早已忘却,可此时却又忽然历历在目了。
诸多旧事,过于可叹。
程渊自听闻‘况太妃’来了,整个人都恍若丢了魂魄一般,连神情变化都极为迟缓起来。
她也来了……
“我今日前来,实有要事需向皇上陈明。”况太妃行礼后站定,言简意赅,不待乾隆发问,便对身后吩咐道:“九瑛,你且将亲身所历,如实道出。”
“她是何人?”乾隆皱着眉,觉得不明不白。
九瑛跪下自答道:“奴婢原为嘉贵妃娘娘的陪嫁丫鬟,景仁宫里最早一任的大宫女,名唤九瑛。”
一听得“嘉贵妃”几个字,乾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
他暗暗握紧了拳,心下已经有了预感。
听得这重身份,阿桂几人皆交换了一记眼神。
冯霁雯倍感震惊。
她竟不知静云庵里见了这么多次的普通仆妇,竟曾是嘉贵妃的身边人。
那这么多年以来,她又何以会一直呆在在静云庵内?
在她的印象之中,太妃与嘉贵妃根本不会存在任何关连。
“奴婢自幼在金家长大,金大人还认得出奴婢吗?”九瑛面向金简问道。
“……本官与你素未谋面,岂会认得你是何人!”金简矢口否认。
“金大人倒不如坦荡一些,否则反倒显得心中有鬼。”
她说着,忽然挽起了右手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腕来,“金家自祖上数代发迹开始,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府里但凡是签了死契的下人或是家生子,为防私逃,皆会在手腕上烙上一个‘金’字,大人不认得奴婢,那可认得这烙上去的字吗?”
金简脸色一滞,欲开口补救,却见九瑛朝着十五阿哥的方向重重地叩首。
“当年奴婢受了嘉贵妃指使,亲手在令妃娘娘常用的茶水中投了毒,以致令妃娘娘中毒身亡……奴婢犯下弥天大错,不敢求得阿哥谅解,待此事了,必当以死谢罪!”
忽然听得此言,永琰看着这位头发花白,脸色灰败苍老的妇人,脑中竟有着一时间的空白。
四下惊动,却皆不敢发声。
乾隆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若你所言属实,当年是受嘉贵妃唆使作恶,那又为何时隔多年,直到今日才站出来供出真相?”
“回皇上,当年令妃娘娘故去之后,和静公主曾因此几番大闹,虽皇上当时并未起疑,但嘉贵妃唯恐被人察觉,便除掉了当年知晓此事的宫女太监。而奴婢身为大宫女,无故消失自会引人怀疑,所以嘉贵妃便假借奴婢偷盗宫物之名,下令将奴婢杖死——谁料奴婢被扔出宫去之时,尚存一息,偶被况太妃身边的玉嬷嬷所救,复才得以保命。”
“奴婢这些年来在静云庵内足不出户,却日日良心难安,今日进宫,只为说出真相,稍作赎罪而已。”
玉嬷嬷:“皇上,当年九瑛确为奴婢所救,此言属实。”
四周隐隐已有议论声响起。
“难道当真还有这般隐情……若真如此,这手段未免过于狠毒了……”
察觉到几名大臣们异样的眼光投来,站在最后面、一言不敢发的魏清泰脸色讪然而复杂,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令妃娘娘并非唯一受害之人。”九瑛语气微有些发颤地说道:“十一年前,陛下南巡,娴妃娘娘染疾身亡,实则也是中了此毒。谁知常保大人察觉出了异样,欲向皇上奏明此事,于敏中于大人得知此事之后,密保于嘉贵妃——”
“胡说……根本是无稽之谈!”于敏中打断了她的话。
九瑛冷冷地看向他,道:“当年陛下南巡,有史官随扈左右,故而天子在御舟或于行在之内哪一日见了哪一位大臣,必被记录在册!若奴婢没有记错的话,刚入福建数日,陛下因水土不服而龙体抱恙,那几日甚少接见大臣,而于大人分明并无要事,却于傍晚之际,执意要入行在求见圣上——”
“因为于大人要以此作为遮掩,面见嘉贵妃!便是那一日,奴婢将那包用来毒杀常保大人的毒粉亲手交到了于大人手里。若于大人执意不认,皇上可命人察看南巡随录,仔细一看便知奴婢所言是否属实!”
于敏中眼底惊恐溢于言表。
“……这必是污蔑!”
“若非真有其事,印象深刻,我又岂能随口编造出如此巧合之事?莫不是我为了污蔑于大人,竟是精心准备了整整十一年不成?”
此话既出,于敏中再如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宫之中阴私之事虽向来不断,可嘉贵妃以如此手段铲除异己,动辄便取人性命,灭众人之口掩盖罪行,手段实在令人发指。而多年以来,深受其害的又岂止是娴妃、令妃与常保大人三人?”九瑛额头触地,语气忏悔而深刻:“只求今日真相大白之后,恶人得惩,以慰九泉之下枉死的亡灵。”
乾隆紧抿着的唇青白一片。
永琰眼圈红极,声音哽咽却执拗:“求皇阿玛明察!”
金简伸手指向九瑛,道:“口说无凭,岂能因这贱婢区区几句荒谬之言便妄下定论?依臣之见,她必是因偷盗宫物被严惩之后,心生怨恨!又或受了他人挑唆,依仗着曾在嘉贵妃身边伺候过,对宫中和南巡之事所知甚多,必然深知有哪些空子可钻,编起谎来自然是格外得心应手!皇上英明,万万不可能被其蛊惑!”
冯霁雯闻言与和珅互视了一眼。
临时反水的于敏中可见已是彻底慌了,李怀志等人也一应不敢吱声了。
只有这位金大人到底是见多了大风大浪之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突发状况之下,还能保持相对冷静的头脑,反应确实极快,且言辞敏锐。
紧绷着的于敏中此时终于在心底微微松了半口气。
但也只是片刻而已。
“九瑛所言并非无凭无据。”
开口的人竟是况太妃。
624 太妃认罪
她语气平稳镇定,气息分毫不乱,目视着高高在上的乾隆,凝声说道:“此事,人证物证俱在。”
程渊闻听,心下一时揪起。
她要说什么?
谁也没料到除了那九瑛之外,况太妃竟还有这样一句话在等着,冯霁雯亦拿惊异的目光看向她。
九瑛住在静云庵这么多年,怀揣着如此之大的秘密,而当初让玉嬷嬷施救的太妃,现在跟所有的人说:嘉贵妃下毒谋害令妃等人一事,有人证、有物证……
照此说来,有没有可能太妃从很久以前、甚至是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真相了?
那么她又为何隐瞒至今?
是因为九瑛害怕担罪,不敢、不愿站出来捅破吗?
可是当初祖父遭难、和珅入狱,她几乎事无巨细地都向太妃倾述,包括和珅当初查到阿玛死因另有蹊跷之时,她亦是同太妃说过的,可当时太妃竟是任何反应也不曾有……
太妃虽然嘴上不说,可自她家中出事之后,却是一改性格,常常会让玉嬷嬷探望于她,甚至为她亲自下厨做吃食——这些关心,都是不必质疑的。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太妃何以从始至终都没有跟她说起过这些内幕,哪怕是九瑛不肯站出来,她也断然不会强逼啊,只需将真相告知,她与和珅来查找证据便是了。
这对于他们而言,可是极重要的一条线索!
但太妃什么都没有说过。
若说无意帮忙,恐牵连自身,冯霁雯万万不信。
太妃今日站在这里,便足以证明一切了。
冯霁雯拧着眉心,百般猜不透,只紧紧抓着和珅的手,带着几分莫名的不安,仔细听着太妃接下来的亲口叙述。
四周此时出奇的安静。
得了乾隆的准允,况太妃开了口。
“当年从娴妃,到常保,再到令妃,所中之毒皆为一种叫做‘万闭散’的毒药。此毒无色无味,从毒发到身亡,表面似同患了一场久治不愈的风寒,就连中毒之人也觉察不出任何异样来,故而能轻易杀人于无形之中,且不会引起怀疑。此毒一旦服下,绝无解药。”
“这世间竟真有这样的毒药?”
乾隆半信半疑地看着况太妃,问道:“可太妃又怎会如此清楚?”
“因为——”况太妃徐徐地说道:“此毒正是我身边的玉嬷嬷所制。”
乾隆的眼神顿时一紧。
程渊豁然抬头。
“太妃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冯霁雯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看着况太妃,说道:“您与玉嬷嬷久居宫外,怎会同嘉贵妃有往来?”
况太妃对上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又清澈又明亮,里面藏着的并非质疑,而是焦急的劝阻。
这丫头活脱脱一副不管真相如何,她也绝不愿见自己牵连进来的小模样,可真是护短极了啊……
她生性冷漠,又因对这世间诸人诸事皆失望透顶,故而早已没了什么公正之心、亏欠之意。
若论无辜,若论无奈,她这一生也是说不完的。
她之所以今日来到这里,将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话说出来,不为其它。
只为此时面前这样的一双眼睛而已。
真正值得。
“这深宫之中的阴诡暗流遍布,外人眼中看到的只是锦绣祥和而已。久居宫外又如何?一旦有了牵连,岂是能够轻易远离得了的。我既承认了,便不会有假。”况太妃的视线从冯霁雯身上离开,微微看向身侧。
“玉儿,将东西拿出来。”
玉嬷嬷取出了一枚药丸,以手帕相托,呈起道:“皇上,此枚药丸碾碎成粉,一次取用三两成,便可取一活人性命。也可多次少量使用,使得中毒症状看起来更为轻微绵长,但时日已久,亦难逃一死。”
正因此,令妃‘患病’的过程看起来最为漫长。
“高云从……派人送去太医院查验。”乾隆此时脸上已经难再看到鲜明的情绪了。
高云从遣来了一名得力的太监管事去办此事。
太监将玉嬷嬷手中的药丸小心翼翼地接过,退出了养心殿。
“皇上,当年太妃并未参与此事!此毒是奴婢依照嘉贵妃的交待所制,与太妃毫无干系……皇上只管处置奴婢,还请万万不要牵连太妃!”玉嬷嬷跪地求道。
况太妃在心底叹了一声。
她身边的人制出此毒,犯下如此大错,若没有她这个主子的授意,说出去谁会相信?
“玉儿,你不必替我开罪了。”
况太妃语气坦然地道:“这毒药是物证,我为人证,又怎会没有干系。倒是你,当年不过是的听从我的吩咐办事、不得已为之罢了,或可从轻处置。”
“太妃……”玉嬷嬷抬头看她,眼中已皆是泪水。
她还欲再言,却被况太妃彻底断了后面的话。
“如今真相已经明了——自入宫以来,嘉贵妃为谋权势,草菅人命,结党营私,谋害妃嫔,残杀构陷大臣。为洗清嫌弃,不惜一手策划西苑之变,已然是谋逆犯上之举,其滔天罪行不可饶恕。”
况太妃几近一字一顿地说道:“还请皇上务必严惩嘉贵妃一干人等,如此手段毒辣之人,若真任由其一手遮天,只怕不日朝堂危矣,天下危矣,皇上危矣!”
她言辞有力,语气中写满了理智与镇定,全然不像是身处其中之人。
听她开口起,一颗心就狠狠揪起的程渊很想立即起身将她带离此地!
可他分明知道,她是清醒的,她是心甘情愿的,她是非做不可的……
他双拳顿地,竭力克制着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蠢蠢欲动的关节。
“不仅仅如此啊皇上!”
一列官员中,忽有一人颤巍巍地站了出来,扑跪在地道:“皇上,臣有罪!臣有知情不报之罪啊!”
乾隆双手死死地扶着龙椅两侧,双目暗沉地问:“魏清泰,你又有何事要报?”
“皇上可还记得去年御驾乘舟巡视护城河之时,十五阿哥被侍卫从水中救起一事吗?彼时所有的人只当十五阿哥是因贪玩,跟随队伍私自出宫……可、可真相却是……在此之前,阿哥已在宫外流落许久!”
625 有伤风化的和大人
“你说什么?”乾隆脸色巨变,眼睛却看向了永琰。
“十五阿哥一人独居于阿哥所内,嘉贵妃对其百般苛待迫害,阿哥冒险逃出宫去,臣、臣曾是见过的,只是当时情势复杂,十五阿哥失了音讯,臣也是苦寻无果……竟不知阿哥一个势单力薄的孩子,当时孤身一人在宫外是如何躲过迫害的啊!”
他说着,已是痛心疾首到老泪纵横。
众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谋害皇子,这可是死罪!
“永琰,魏清泰所言可属实?”乾隆忍怒问道。
“回皇阿玛,确有此事。”再谈及那场凶险,永琰此时脸上并无过多的情绪波动,只垂着头道:“儿臣在宫外遭暗卫一路追杀,幸得和太太与和大人所救,收留多日,复才保住一条性命。”
竟还有过这样的事情!
众臣面露惊色。
“……怎从未与朕提起!”不知是身体不适之故,还是其它,乾隆的脸色此时有些发白。
“儿臣没有证据,不敢贸然开口。”
乾隆从他的语气中竟听不出一丝委屈来。
原来所谓的贪玩出宫,跳入护城河中为他捡玉扳指,这些说辞和冒险的行径……全都是为了能够顺利回宫。
且隐忍至今,竟能做到只字不发。
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心性,到底是如何磨砺出来的。
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因为从头到尾,他这个做阿玛的都一无所知。
好一个金佳氏!
毒杀他的妃嫔,残害他的大臣,勾结反贼入宫行刺,害得太后受惊猝崩,还欲暗杀他的儿子……!
而这些只怕还只是冰山一角。
他竟不知多年以来枕边躺着的竟是一个如此恶毒可怕的女人!
于敏中脸上的惊惶已经掩盖不住,他跪着近乎失态地向御阶前扑了几步,慌乱地道:“皇、皇上……臣与金简不同,他为嘉贵妃嫡亲的兄长,自是甘愿与十一阿哥共谋!可臣只是一个外人啊,对嘉贵妃所为,多数并不知情!臣当初也是受金简所迫,不得已之下才误上贼船!所作所为,也皆是金简授意,无力与之抗衡唯有顺从啊!”
“至于嘉贵妃暗害十五阿哥一事,臣当真丝毫不知,哪怕有半分察觉,必然也不敢隐瞒皇上!”
他脸上的悔恨全然不似作假。
金简狠狠地咬了咬牙。
见于敏中还在往前扑,高云从惊道:“还不快将他拦下!”
“皇上,请您看在臣这些年来尽忠职守的份儿上,饶臣一条性命!臣定当知无不言啊皇上!”于敏中被几名太监抓住了臂膀,仍苦苦求道。
挣扎间,官帽坠地,面目惊惶狼狈。
乾隆脸色铁青。
“将他押下去!”
一时之间,气氛紧张不安到了极点,金简余光瞥见满面惧色的李怀志等人,即刻硬着头皮迎上前道:“皇上,事情尚未查证之前,岂能……”
“还要怎么查!”
乾隆蓦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似乎压制至今的情绪于此时顷刻间爆发了来。
他豁然起身,龙案上的奏折、笔墨朱砂、砚台笔架,并着茶盏全被拂袖挥了出去!
“噼啪!”、“哐当!”地崩砸得到处都是。
乾隆近日来越发削瘦的脸上颧骨突出,此刻双眸中杀意毕现,浑身冷厉让人不敢直视。
大臣宫女内监,除了况太妃之外,顿时跪了一殿。
乾隆伸手指着和珅、冯霁雯、程渊、九瑛、钱沣、永琰等人,最后点向金简,诘问道:“事到如今,于敏中已然全部交待了,你却还不认罪!怎么,还盼着你们效忠的主子想法子替你开罪不成!还是说,西苑之变再演,想将朕都除之后快!”
“臣不敢!臣不敢!臣万死不敢呐!”金简用力地叩头,通身上下,纵连十指皆在战栗不止。
“朕当真想不出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
乾隆暴喝间,原本僵直的身体陡然一倾,双手重重地顿在龙案之上,陡然吐出了一口猩红的鲜血。
众人大惊失色。
“皇上!”
“快,快扶皇上去内殿!”高云从急急忙忙地指挥道:“都傻跪着做什么,请太医啊!速请太医前来!”
养心殿内众人手忙脚乱,一时乱作一通。
跪了一地的臣子却不敢擅自起身。
数名太医急急赶来,被太监们蜂拥着进了内殿。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众人直跪得双腿麻木,腰背俱疼之际,终于得见高云从自内殿之中走了出来。
“高公公,皇上无碍吧!”
阿桂连忙带头问道。
“太医看罢了,皇上方才是急火攻心,激着了一直未好全的旧疾,待开了药方好生调理一番,并无大碍。”高云从扬声说道:“陛下说了,列位大人都甭跪着了,快起身吧。”
得了准话,众人方才接连起身,年纪稍大些的,相互也都搀了起来。
可金简等人却哪里敢起。
同样九瑛与玉嬷嬷也跪在原处未动。
这阵势倒像是有罪的跪,无罪的起,冯霁雯早已跪得双脚麻痹了,自认也算无罪行列里的一个,本想站起来,可扭头一看——永琰不知为何,竟也没起来。
她便偷偷看了和珅一眼。
得见她的眼神,和珅不禁弯了弯嘴角。
他先站起身来,再伸出一条手臂让冯霁雯靠着,另一只手臂则将她扶起。
王杰将他的举动看在眼中,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
虽说大局已明,可结果还没定呢,皇上也没说赦他的罪,他好歹也还是个与此案有关之人,怎此时瞧着这做派倒像是‘无事一身轻’的模样了?
钱沣都还不肯起呢,他却连个样子都懒得装了!
有时候看这人吧,狡猾周全,谦虚得过分,又从不张扬,力求安稳,所以即便旁人看不惯他的阿谀奉承,可几乎一丝纰漏也让人挑不出来。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偏偏又是‘格外地没有眼色’,与他素来的行事作风全然不符。
譬如冯英廉一案。
至今王杰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主动掺和进来。
常人可能会,可和珅……怎么瞧怎么都不像是那种舍己为人的主儿。
但他却真的这么做了,还几番险些将命都搭进去。
再比如眼下,他这个帮忙的人都还跪着不敢起呢,他身为漩涡的中心却扶着自家夫人站起来了,可真是无比矛盾的一个人!
什么?
竟然还风轻云淡地蹲下了身,给冯氏揉小腿?
这里可是养心殿!
他好歹也是、也曾是个军机大臣!
王杰摇了摇头,暗道了声“有伤风化”,立即错开了视线。
626 全部招认
福康安也连连皱眉。
他也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早早已经起身了,此刻背着手站在那里,还是一贯仿佛高人一等的模样。
冯霁雯也觉得如此不妥,弯腰制止了和珅的动作。
和珅便也站了起来。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冯霁雯对他使了个眼神,而后便朝着况太妃的方向走了过去。
冯霁雯有许多话想问她,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可她尚未靠近,便顿下了脚步。
她看见了程渊遥遥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此际穿过人群,就落在况太妃的身上。
他想说的话,必然更多,可他却连靠近她一些都做不到。
况太妃像是目视前方,可眼神空荡,没有着落。
冯霁雯心下滋味难言,缓缓走了过去。
“太妃,您……”
“不必多说。”况太妃不轻不重地打断了她的话,眼睛并不看她,只道:“也不必问,我无话要与你讲。”
她总是这般冷漠,也从不与人解释。
可冯霁雯的眼睛已经红了。
况太妃微微偏过了头去,冯霁雯便再也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
可她也不走,就站在况太妃身边,寸步不移。
竟像是个被冷落在旁,却又固执地不肯走,且情绪脆弱的孩子。
她日后只怕再难这样站在太妃身边了……
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催得她心底一阵阵地生疼。
然而况太妃依旧不肯转过头看她一眼。
“咱们这是要等到皇上出来再议,还是……”几名大臣缓过腿脚的酸麻之感,便向高云从询问道。
“皇上也没发话儿呢,奴才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排,诸位大人且等——”高云从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一名小太监快步从内殿走了出来传话。
“高总管,皇上喊您过去呢。”
高云从连忙折身进殿。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走了出来,手中且持了一枚御令,神色间有几分匆忙。
和珅状似无意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高云从一愣之后,旋即端了笑脸,压低了声音说道:“奴才得了皇上的吩咐要去办差,和大人若想找奴才唠闲儿,日后有得是时候儿呢。”
他是什么人,岂会瞧不清当下局势。
和珅却没立即让路,而是用只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高公公,养心殿里都是外臣,嘉贵妃不宜来此,不若单请了十一阿哥过来,如何?”
高云从不由讶然。
他怎么知道皇上是要召见嘉贵妃和十一阿哥……
啧。
这满清第一聪明人脑袋里装着的东西,看来就是跟常人不一样啊。
可是……
高云从没说话,只面露为难地笑笑。
和珅仿佛没看到一般,仍笑吟吟地说道:“万岁爷龙体堪忧,高公公应当也想此事尽早了结了才对。”
“这是自然的……只是奴才只是个传话儿的,万岁爷怎么说,奴才自然要怎么做。”
倒不是他不识时务,只是此事到底事关重大,这宫里的事情向来说不定,刀没真正地落下之前,他万万不想把自个儿牵连进来。
和珅闻听依旧面不改色。
他又凑近了些,含笑附耳说了一句话。
高云从的脸色看似只是微微一变,然而眼底已是巨动。
“和大人想要奴才怎么做?”他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嘴角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
“兵不厌诈,高公公应当听说过。”
“这……”
“你说我听,一来一往的,各人领会能力不同,怎会没个一星半点的出入?”
高云从了然地笑了。
“大人的意思,奴才懂了。”
……
金简不知道和珅与高云从笑微微地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看到十一阿哥永瑆独自前来的时候,全然一副腿脚发软的模样。
永瑆进得殿内,见到跪在地上的一应人等,竟全是他‘眼熟’的,而和珅等人好以整暇地站在一侧,福康安还拿那种鄙夷讽刺的眼神看着他,这局势……哪里还有弄不明白的?
完了,真完了!
高云从果然没骗他!
永瑆的脸色顿时灰败惊恐到了极点,若非太监搀扶,几乎要站不住了!
金简未见嘉贵妃前来,心下恐怕这个不争气的王爷会乱说话,当即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并摇头示意他慎言。
可永瑆眼神空洞无望,仿佛根本接收不到他想要传达的意思。
“高公公,皇、皇阿玛呢?”永瑆嘴唇发颤地问道。
“在内殿等着十一爷您呢。”高云从看了他一眼,不露痕迹地咬重了那个‘等’字。
永瑆一时不禁抖得更厉害了。
他推开太监的搀扶,想要尽量显得冷静一些,省得皇阿玛见了越发烦躁,一气之下再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腿软极了,刚进了殿内,便不受控制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乾隆斜倚在罗汉床上,枯黄的脸上写满了狠厉。
“逆子……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皇阿玛吗!”
高云从立在一侧,瞄了一眼永瑆的神情。
果然一听乾隆语气如此,永瑆整个人都慌得手足无措了。
他顿时就想到高云从在路上跟他说的那些话——既然已经事发,众人都已经招认了,他不如也好好地跟万岁爷请个罪,好歹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皇上没准儿心一软,就饶了他了!
对……反正也瞒不住了!
“皇阿玛,我招,我全招!”永瑆迫不及待地把求饶的话往外倒。
“娴妃令妃确实是为额娘所害,可那时儿臣还小,这些儿臣根本做不了主……皇阿玛,这些都是额娘一人的主意!儿臣虽然、虽然不争气,可儿臣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啊!更不可能去害十五弟!他可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疼爱还来不及,岂会害他性命?”
“还有……还有和珅的案子,儿臣也是糊里糊涂的,全是金大人在跟额娘商议……白莲教反贼入宫行刺,儿臣事前也不知晓!儿臣给皇阿玛挡险,那确是真心实意、天地可鉴啊!皇阿玛,您一定要相信儿臣……一定要相信儿臣!”
627 大结局(一)
“儿臣更加没有想过要做太子,儿臣知道自己不是那块儿料,所以从来不曾有过争权夺势之心,这些、这些全都只是额娘强加于儿臣身上的……儿臣的秉性,皇阿玛难道不清楚吗?”
乾隆听在耳中,又见他这般懦弱,尤其是将一干过错全部推到嘉贵妃身上的举止,更加令他瞧不上眼。
可是……这就等同于将那些罪名全部坐实了。
好,他倒是够痛快……!
好。
他的好儿子。
真是好。
乾隆在心底冷笑连连,不知是失望多一些,还是疲惫多一些,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且声音低了许多,问:“仔细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
“还有什么……”永瑆仓皇地重复着,混沌的脑海中乱糟糟的,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太多了,额娘他们做过的事情太多了……
有些他知道,有些他甚至真的不知道。
可皇阿玛问的必然是跟他有关的……他要好好想想,才能为自己辩解。
他喃喃自语地不知说了些什么,说着说着,忽然哭了出来。
“皇阿玛……”
永瑆伏地痛哭道:“九妹妹也不是儿臣害得,是额娘身边的赵喜……儿臣发誓,那日赵喜动手,儿臣还曾百般阻拦,可……可儿臣当时也被吓着了,儿臣常常因此发噩梦,终日良心难安,儿臣有错……”
小女儿可怕活泼的面貌出现在眼前,乾隆痛心疾首地的吸了口气,艰难地平复着内心的起伏。
永瑆哭得不能自抑,言语间全是懊悔。
“儿臣当真知道错了,皇阿玛……皇阿玛您罚儿臣吧,怎样罚都行,儿臣绝无半句怨言!只求皇阿玛能留着儿臣这条贱命,好让儿臣日后能有机会报效赎罪……”他痛哭流涕地哀求着。
他不由想到了上一次皇阿玛得知了他豢养死士,也是这样宣他入宫。
皇阿玛气急了,他当时也是跪在这里,皇阿玛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心窝处。
又不顾体面地当众杖责了他。
这一次又被揭出了这么多的大罪来,每一条都有着欺君罔上的罪状在,皇阿玛只怕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他……
想到这里,永瑆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一句话。
永瑆抬起那张混着眼泪和冷汗的脸,惶惶不安地看向乾隆。
没有想象中的雷霆之怒,没有想象中的恨不能将他处死后快,甚至好像都不曾睁开眼睛、像从前那样拿那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他。
乾隆紧紧闭着眼,始终不发一言。
可即便如此,却令永瑆心下越发恐惧。
他不敢再开口,就连呼吸都屏的极轻极弱,跪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
四周安静的可闻针落。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有宫女前来送药,这种寂静方被打破。
“皇上,该喝药了。”高云从上前轻声提醒。
乾隆的眉头动了动,却依旧维持着阖目的姿态。
高云从叹了一声,劝道:“皇上,龙体要紧呐……”
乾隆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高云从一愣,永瑆亦是身体一僵。
乾隆睁开眼睛,被太监扶着坐直了身子。
高云从连忙将药碗送了过去。
乾隆接过,将苦涩呛鼻的药汁一饮而尽。
他不过也是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胎,什么龙体要紧,真正要紧的不是他,而是大清的江山社稷。
无论何时,他都不能垮下。
“高云从,传朕口谕——”
“将此案交由钱沣、王杰,刘墉会同审理,命各部协办,不得有丝毫包庇怠慢,一旦发现同罪论处!金简、李怀志,于敏中等一应涉案人等皆夺职押入天牢候审,在此期间,不准任何人探视,府内家眷禁足府中,一应不得外出。”
“另外,着福康安将功补过,全权负责白莲教事务,若有进展,立即向朕禀报。”
“其余的,待朕理清了,再行拟旨。”他现在头疼得厉害,身心俱疲。
高云从一一应下,顿了顿,试探地问道:“那和大人是否仍收押于大理寺……”
皇上没细说,他不得不问。
乾隆长出了口气,道:“在此案查明之前,暂禁足于府中。”
高云从心底有数了。
皇上这是明知冤枉忠臣了,可若陡然赦免,朝廷未免显得有朝令夕改之嫌,说是禁足府中,实则只是借着‘案情尚未查明’作为幌子,寻一个过渡的台阶罢了……
高云从应了“嗻”,刚要退出去,却忽然又想到了一处来。
这次他的语气显得愈发犹豫——
“那,静云庵的况太妃要如何安置?”
他没敢擅用‘处置’二字。
乾隆一时没有说话。
高云从就低着头候着。
“……既是自表罪行,便一同收监罢。如何定罪,待案情明了之后,朕再行决定。”乾隆终于开了口,声音较之前轻了许多。
“奴才遵命。”
高云从退了出去宣读口谕。
乾隆坐在原处,像在沉思,更像出神。
“请皇阿玛处置儿臣……”永瑆语气微弱而颤抖。
他跪在此处这么久,早没了知觉,可心中的恐惧却一再放大。
“朕现在不想看到你,滚。”乾隆的语气不重,却异常冷漠。
永瑆听得头皮一紧。
滚?
他滚去哪里?
他犹自无措间,又听乾隆吐出了一个“滚”字。
这回他不敢不滚了。
“儿臣、儿臣先行回府,随、随时听候皇阿玛发落!”
他匆匆叩头,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弓着腰往外退。
因脚掌麻木,加之过于惊慌,退行之时不慎撞到了屏风之上,他当即更如惊弓之鸟一般,哆嗦着嘴唇连声道:“皇阿玛恕罪……”
“滚!”
乾隆厉声道。
他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儿子!
“儿臣告退!”
永瑆无比仓皇狼狈地离开了内殿。
前殿之中,已是一片空荡静谧。
众人皆去,却唯独一人尚跪在原处。
永瑆步履不稳地朝着那跪着的人影扑了过去。
“十五弟,咱们兄弟一场,你多少顾念些手足之情,替我在皇阿玛面前求一求情,可好?可好?”永瑆抓着永琰一只手臂,眼神中俱是哀求。
628 大结局(二)
他真的不想死!
永琰低着头,并不看他。
“十五弟,我们可是亲手足!”永瑆紧紧抓着他不松手。
高云从瞧见了,即刻命人上前拉开了他。
永瑆被拖出去之际,口中仍不停重复着那句“我们可是亲手足”。
永琰抬起头来,眼圈通红。
他的亲手足,从来不是他!
“十五爷,皇上召您进去。”高云从语气恭谨地道。
小太监连忙将永琰扶了起来。
“你为何还一直在外面跪着?”乾隆看着小儿子,问道:“怎么,连你也要逼朕吗?你想要朕如何处置永瑆或金佳氏等人?”
永琰又跪了下去。
“儿臣并无此意。儿臣相信皇阿玛自有决断。”他说道:“儿臣有过,自然要跪。”
私下助冯霁雯进宫,私藏大臣罪证,这些都有欺君之嫌。
乾隆倒有几分意外。
他眼中揉不得沙子,疑心重,所以更加看重帝王的权威。
任何人对权威的不敬,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眼下……他觉得累了。
“朕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
乾隆叹了口气,目光从永琰身上错开,落在了紫檀木长几案中央被高高供起的那只三足鎏金香炉之上。
或许,真正有错的人是他。
若非是他长久以来的忽视和错信他人,又怎至如此。
但这些反思,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面对,而不能与任何人说起。
因为,天子不会犯错。
……
和珅等人将出宫门,远远便瞧见了外面候着的一群人。
袁枚在一旁解释道:“都是今日一同前往大理寺递呈联名书的学生,碍于入不了禁宫,便等在了此处。”
这得是等了大半日了。
冯霁雯刚经历了生死大关,得见眼前此状,心下尤为震动,感触颇多。
这些素无交集之人,关键时刻竟能挺身而出,令她没有办法不感激。
和珅应也有此想法,站定之后,向靳霖和袁枚二人深深施了一礼。
“多谢二位先生相助。”
若非有着两位文坛泰斗在此,这些人又岂会联合在一起上书请愿。
不料,袁枚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这还真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
“那是——”
袁枚未有作答,只引着夫妻二人朝着人群中走去。
冯霁雯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最前面的一行人中、那几张她觉得眼熟的脸庞。
他们先是朝着两位先生施礼,而后便向她与和珅的方向围了过来。
“和太太,结果如何?”一名穿着天青色广袖罗衣的女子连忙询问。
冯霁雯仍有些怔怔之际,只喊了句“崔姑娘”,已有学子笑着说道:“如今既已出宫,这结果还用问?必是能沉冤得雪了!”
“就是!”
见一群学子冲自己揖礼,和珅还礼道:“皇上已经下旨重查此案。此事得成,还要多谢诸位的鼎力相助。”
众人皆摇头道:“和大人言重。”
“如此便好。我们皆是寻常百姓,既无权势,在朝中也无人脉,只能尽此绵薄之力了。”女子看着冯霁雯说道:“若说相助的话,当年若是没有和太太出面做主,家父的污名只怕此生难洗。”
这女子正是当初在香山枫会上与金溶月对质的崔莹语。
“和太太可还记得在下?”人群中,腋间拄着拐的男子上前。
“向先生。”冯霁雯尊称道。
她自然也记得向顷。
他曾为金溶月捉刀代笔,金溶月因恐事情败露,胁迫向顷离京不成,便生了杀心,若非命大,别说一条腿,只怕整条性命都要搭了进去。
向顷多番状告无门,一直被打压,直至被丁子昱和钱应明寻到,复才得以在香山枫会上当众指认往昔真相。
据说他后来去了岳麓书院教书,现如今的日子过得应当也算安稳。
“此番联名之事,便是崔姑娘和向先生带的头寻到了袁先生,若不然,我等即便有心相助,只怕也如无头苍蝇一般摸不着门路啊!”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玩笑般说道。
冯霁雯真诚地道谢。
和珅道:“待此事终了,和某定命人上门递帖,邀诸位同聚,届时还望诸位莫要推辞。”
众人笑说不一,有的谦虚婉拒称不必费心,有的一口应下倒也豪爽。
一群人便各自拜别,就此散去。
夫妻二人目送着靳霖和袁枚上了各自的马车。
福康安身负清剿白莲教要务,接过福英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之后,看了二人一眼,留了一句“路上当心”,便带着一群亲卫扬尘而去了。
钱沣王杰刘墉等人奉旨与各部交接此案,均也不敢耽搁地乘轿离去。
程渊心事重重,频频朝着宫内的方向望去,冯霁雯心底叹息,和珅则上了前去,不知与他说了什么,只见他神情越发凝重。
冯霁雯忧心那彦成几人的现状,待和珅折返,便与他道:“咱们不若先想法子去一趟静云庵……”
她这才有机会对和珅说起今日进宫时的险况。
“若非是韶九刘全儿他们拼死相护,只怕我也——”
“别说不吉利的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和珅听得心底发凉,制止了她的话,原本朗若清风般的面孔上,隐隐浮现了一抹冷意。
他不敢想,若今日冯霁雯出了事,他现在会是怎样。
看来,有些人必须要死了。
冯霁雯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一时之间怔住,下一瞬,却被带入了一个温暖的臂弯中。
“怎么了?”她有些不解地问。
“我决不许你这般冒险,哪怕是有再如何要紧之事。切记,一切有我——下不为例,听到了吗?”
原来他是在担心她呀。
“听到了。”
冯霁雯嘴角微微动了动,使劲儿地嗅了嗅他身上久违的纸墨气,心底一阵涩然。
“那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出城?静云庵里太妃必然做了安排,可我也不放心,但现下城门封锁,且皇上还禁着你的足——”
她心心念念着那彦成几人的安危,和珅自然也知道这是眼下的紧要。
“法子我来想,咱们上了马车再说。”
冯霁雯点点头,随他一同朝着马车走去。
“和兄!嫂子!”
一道惊喜不已的声音忽然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