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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水微澜     容城txt下载     容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82】、坦白(二)

    “容家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我的错。”方静好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道。

    容少白眼底的神情由期待转为一种惨白的灰:“真的是你?”

    她望着他的眼睛,心一抽一抽,果然,他是这样的难过:“我轻信了不该信的人,在那张五十万两的收据上按了章,若不是如此,容家还有最后的回旋余地,不至如此。二嫂的事也是,她并没有给我菜谱,要毒死我,是我无意中找到了那张菜谱,自己服下少量的砒霜,为了给桃心报仇,所以演了一出戏,二哥的死,也与二嫂无关,是……韩澈,所有的事,都是韩澈。”

    她缓缓地,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

    “等一下!”他痛楚的神情变为一丝迷惑,眯了眯眼道,“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韩澈?”

    这下轮到她愣住了,她以为他问她那些话,是知道了什么,现在看来,居然是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还不知道韩澈的事。

    她抿了抿嘴:“你不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一字一字地道:“韩澈究竟做了什么?”

    她慢慢地,将一切都告诉他。她终是犹豫的,因为她做错了事,害怕他从此恨她。因为那个人是韩澈,纵然她对他已不再存有别样的情愫,但依然无法做到像诉说一个不相关的人那样说他做的那些事。还因为柳氏,她本不想让容少白知道,自己的娘是这样一个人,曾经为了地位不折手段。更因为,那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她不想他知道她的不堪,她那么相信韩澈,曾经要与他远走高飞,却只不过是一场利用,因为她的信任,让她变成了帮凶,毁了整个容家,她如同一个小丑,难堪两个字写的那么清晰,那才是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思想。可现在,她什么都不顾了,自尊、未来,她可以什么都放下,只想让他知道一切,只想明明白白。

    从那段往事,到容少澜的死开始……

    他的神情不断变幻着,到最后,是说不出的复杂。

    “韩澈,他是你的……哥哥。”她惨淡地一笑道。

    哥哥?容少白紧紧地拽着拳头,终于讥讽地笑了,他原以为多了一个做土匪的哥哥,没想到,还有一个哥哥,一直在自己身边,一步步抢走了一切,却从来没人知道。他的一个哥哥,绑架他,一直想要他死,他的另一个哥哥,害死了他最敬爱的二哥,逼得容家万劫不复,多么讽刺?

    “那么,你为什么要走?”最后,他问。

    终于到这个问题了,她凝视他,眼底是无法言喻的哀伤:“因为,只有我离开,你才能自由。”

    “什么意思?”他身子猛地一僵,忽然道,“是因为方春来?”

    她淡淡地摇头:“他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他被韩澈怂恿,想报复我,所以,连累了容家,袁有望怕他与我纠缠不清,为了我不顾一切,坏了他的大事,所以找我,让我远离容家,远离柳眉,一辈子不要被方春来找到,这样他才会死了心。”

    “而我……”她笑笑,“我可以舍弃你,舍弃爱,只要你平平安安,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终于说出来了,她仿佛抽干了一切的力气,却又那么平静,原来爱一个人,说出来,是那么快乐的事。

    她的眼底渗出泪水,泪眼朦胧中,他的眼睛仿佛也是湿的,凝视她,那目光那么深邃,深邃到让她心痛。

    “你怎么那么傻?”他的声音沙哑,目光里支离破碎。

    原来如此,他居然以为她早就知道自己与容家的恩怨,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来的,他居然愚蠢到怀疑她对自己的真心,以为她从来爱的是韩澈,如今尘埃落定,与他远走高飞,所以痛不欲生。却没想到,她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事。

    原来最傻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他差点失去她,差点让她伤心一生。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我的话说完了,我知道说再多也挽回不了什么,不过说出来,我觉得舒服多了。”她竟如释重负地笑了。

    “现在,轮到你说了,你那天说我跟鹰眼老大是……兄妹?”这句话在她心头环绕不去,让她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身子猛地一僵,才想起自己说过这句话。本来是那么想要听她说清楚,然而这一刻,他却恨不得什么都没说过。

    本来他以为,容家对不起她,她也报复了容家,他却成了伤的最深的人,所以他恨,他痛。而现在,不是她对不起容家,而是,容家对不起她。她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容家的事,就算有,也是无心的,而容家对她母亲所做的一切,却那么卑鄙。

    那一天,他没有问清楚一切,这大半年,他没有去找她,是因为他恨她的绝情与欺骗,沉沦在痛苦中,而其实只有他知道,有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愿去想,那就是,他的母亲为了地位,为了一个男人,那么处心积虑的害她的母亲,害的她同母异父的哥哥从小流离失所,容家是她的仇人,他是她仇人的儿子,而她,也毁了容家,报了仇,他与她,身后是充满恩怨、纠葛的两家人,还怎能在一起?他不知该怎么面对她,这才是一直折磨他的痛苦。所以他压抑着自己不敢问,因为,一旦说穿,便真的覆水难收了。

    本来,今天他是想说个明白的,那种煎熬实在让人发狂,可现在,她居然并不知道,他紧紧地抿着唇,良久才道:“是我混蛋,我以为,鹰眼老大才是当初那个孩子,我以为你也是鹰眼的人,我以为一切都是欺骗。”

    就让他自私一次吧,他怕,怕一说出来,便真的要失去她了,他怎么能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痛苦?也许,鹰眼老大的那些话本来就都是假的,是离间的诡计。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她望着他,心里的难过无法言喻,他居然……这么想她。她还以为他只是气她的离开,以为她与韩澈私奔,原来,还有那么深的误会。她低下头,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她不想再隐藏自己,哭的像个受了冤枉的小孩。

    委屈、伤心,一股脑儿涌上来。

    他手足无措,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把她整个手都包裹在手心里,重的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仿佛怕一松手,便又会失去一般:“别哭,别哭,别哭……”

    声音越来越轻,他已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旁边似乎有一群人走过,吵吵闹闹的,她也恍然不觉,眼中只有他懊悔、痛惜的神情,四周只有他的体温。

    她在他怀里控诉:“你说你不想再见到我。”

    “你说把链子送给了梅若,你说她很好。”

    “你还……给了我一纸休书……”

    她知道自己也有错,可是这一刻,埋在他怀里,她只想任性那么一回。

    他已痛的无法呼吸,牢牢地扳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眼神那么烫:“是,我是曾不想再见你,我是给了你一纸休书……”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那么深地凝视,“可我没有把链子送给梅若,也从没有爱过她,风车、链子,那盒胭脂,你穿过的那件木棉旗袍,我都留着,因为……我舍不得。”

    下颌紧紧地摩挲她的脸,他的声音哑了:“我舍不得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舍不得再也闻不到你的气息,也……舍不得你不快乐。你不知道我有多痛,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以为那是你想要的,静好,我恨我自己到那个时候还是爱你,所以,我那时唯一能做的,便是放你走。一纸休书,从此你便了无牵挂。”

    他的话闷闷地在耳边,远而近,她只听到一句:“我从未爱过梅若,我恨我直到那时还是爱你……”

    心那么轻,轻的可以飘起来,轻的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她不再在意那一夜他与梅若的缠绵,不再在意梅若的肚子里的孩子,只要他说爱的是她,她便信,她便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近在咫尺的容颜是她那么熟悉和想念的,如今一切都变得真实了。仿佛别的都不存在,周围的喧闹声都是一片空白。天地间,只有她挚爱的这个男子。

    忽然,她听到有人说“孩子”。

    她可以什么都不顾,但“孩子”两个字让她打了个激灵,而容少白仿佛也怔住,猛地回头,便看到刚才那个小姑娘的爹一脸焦急地地朝他们叫道:“孩子,你们的孩子被人抱走了!”

    犹如一声闷雷,方静好浑身僵直。

    容少白已回过神,愣了一下,猛地扯住那男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那男人被勒的喘不过气来,他老婆吓得花容惨白。

    “孩子在哪?说,孩子在哪?!”容少白仿佛一只暴怒的野兽,眼睛里全是血丝。

    “被……被一个女人抱走了,往后门走了!”那男人终于挤出几个字。

    容少白缓缓放下手,眼神由错愕转为冰冷,叫人不寒而栗,却来不及细想,因为方静好已如箭般夺门而去。

    “静好!”他追出去,见她目光涣散,失了魂一般,步伐踉跄。

    他一把抱住她。她大口地喘气:“快去找汤团……求求你,他……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焦急那么强烈,她的哀求又那么脆弱,脸色惨白,仿佛整个生命都被抽走,让他的心仿佛被刀割开,那句话更叫他浑身一震。

    “他是你的儿子。”

    她终于说出来了。只是,她不知道,就算不是,他也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他,因为,那是她的儿子。

    他将她放在墙角,严肃道:“听着,我去找,你待在这里,等我回来!等我!”

    他转过身,眼神变得无比的冷冽。

【183】、药引

    容少白快步朝后巷走去,嘴角微微垂下,但愿不是她,他保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不想最后弄得撕破脸皮。

    然而,只是看到一个背影,他便确定这个人是她。

    “站住。”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些许寒意。

    前头的女人似乎身子一僵,回过头来,手里抱着一个粉团子一般的小孩,是梅若。

    两人对视间,他看到小汤团眯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累了,居然任由一个陌生人抱着,不挣扎,也不闹,耷拉着眼皮,靠在梅若身上。

    他心猛地一痛,那是一种切肤的痛,仿佛牵连着骨血,让他一步上前,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把孩子给我!”

    梅若轻轻一笑,往后一退:“如果我不给呢?”

    “那天晚上我已说的很清楚,不要去动他们……”他眼角结成冰,语气却淡淡:“否则,我保证,你会后悔。”

    淡漠的语气与绝情的话让梅若心头一阵剧痛,眼眶禁不住红了:“容少白,你就那么好?好到要帮别人养儿子?还是……她跟你说,这真是你的孩子?凭什么?凭什么她无影无踪大半年,回来随便找个孩子就说是你容少白的儿子?现在这小家伙被我带出来了,她情急之下说是你的孩子,你就信了?”

    “是。”他淡淡一笑,“只要她说,我就信。”

    “你……”梅若气结,盯着他道,“哪怕就算是别的男人的,你也不在乎?”

    “我在乎。”他道,“但,我还是不能让你伤害她。”

    梅若浑身一震,她已分不清,他说的是“她”还是“他”,是指方静好还是她怀里的这个孩子,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足够让她失去理智。

    她望着怀里的孩子,无边的恨意将自己吞没,手缓缓举起来。

    “不!”一声变了调的叫声忽然响起,方静好蓦地冲了出来。

    容少白眉心紧蹙在一起,刚才看到小汤团的样子,他的心虽是痛,但不至于失了分寸,而现在,当他看见方静好的时候,便整颗心都乱了。

    而梅若见到方静好的那一刻,心便更堵了,一把举起小汤团道:“别过来,你信不信,我会把他丢下去?”

    方静好顿时石化,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抓住,眼睛里只有纹丝不动的小汤团,痛的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汤团一动不动?他本不是个睡眠极好的孩子,平时一有动静就会惊醒的,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

    “为什么,梅若,我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

    “是,你没有对不起我。”梅若的语气也放柔了几分,眼底却尽是哀伤,“我在桃苑的日子,你对我真的不错,还让我回家探亲,我当时是多么感激你,我曾想,在桃苑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也就罢了。可是,四少奶奶,你为什么要让他在我生病的时候来照顾我?为什么要让我在最无助的时候感受到温暖,从此上了瘾?你知道吗?当我知道原来他是因为你的一句话才来我屋子里的时候,我有多恨?你就那么信这个男人吗?信他不会见异思迁,还是,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觉得他根本不可能爱上我?你是同情还是施舍?四少奶奶,你永远都高高在上,你与我一样,是贫穷人家的孩子,可你一嫁进来,便有太太的宠爱,桃玉桃莲桃心,那么护着你,那些下人,各个都说你好,就连最难缠的二姨太也拿你没办法,而我,在容家那么多年,却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哪怕你走了,只要一回来还是轻易地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凭什么可以这样?”梅若一字一字地道。

    方静好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眼里只有她的小汤团,一双手有力地抱住她,耳边一个声音缓缓道:“梅若,是我的错,与她无关,若你要恨,便恨我,纵然她不回来,我的心里也再容不下第二个人了,你放了汤团,之后,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有个地方,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他微微一闭眼,将手放在胸口,吐出几个字,“就是这里,我的这颗心。”

    梅若缓缓地瘫软下去,这个男人,她将一生交付的男人,从来对她只是淡淡的,说不上不好,却感觉那么远,在方静好不在的时光里,她倾注了所有的情感讨好他,陪伴他,希望他能忘记,然而,就算他分明是望着她,眼睛里也有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一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在她房中过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有喜了,她那么欢喜,以为这会是转机,是上天在帮她。即便他暂时不爱她,可孩子他总是欢喜的吧?

    她喜悦娇羞地将这件事告诉他,他似乎怔了一下,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微微侧过脸,淡淡道:“你放心,我会负责。”

    他并不是凉薄的男子,他也说到做到了。在她怀着孩子的这段日子里,他终于也会在她房里过夜,只是,却睡在前厅里,也会像个丈夫那样关心她,照顾她,只是,她知道,那里头有愧疚、有怜惜,唯独……没有爱。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充满希望的,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只要他在她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感动的吧?何况,他们还有了孩子。

    可没想到,方静好回来了。

    当方静好出现在巷子里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一切都不再可能了,容少白的眼神那么痛,就算她那么嫉妒,却还是忍不住会心疼,他的语气是冰冷的,他的神情时淡漠的,但她还是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不平静了。

    然后,她听说,柳氏承认了方静好的孩子是容家的子嗣,而那一夜,她仿佛预感到什么,醒来他不在身边,她追出去,却看见他与方静好那么亲密,他怀抱着她,也怀抱着那个孩子,他们看起来那么和谐,和谐到再也容不下第四个人。

    如今,她才终于明白了,他说,他什么都可以做,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那颗心。

    她的希望、她的未来一并落空了。多么无可奈何,就算她付出一切也改变不了一丁点,她觉得世界那么灰暗,身子慢慢滑下去。

    小汤团在梅若手里那么单薄,仿佛只要一不小心,便会坠落,一瞬间,方静好连呼吸都停止了,而那一刻,容少白已飞快地上前,一把搂住小汤团,方静好一颗心落地,急切地抱过小汤团,心却更凉了,在接触到小汤团的那一刻,她指尖的温度那么烫,仿佛只微微一碰,便会灼伤自己。

    “汤团,汤团,汤团……”她无意识地轻轻摇他,脑海里空白一片。

    容少白焦灼的目光由小汤团身上移到梅若脸上,变得凉凉的:“你对他做了什么?”

    梅若望着容少白,从那一夜开始,他对她虽从未满怀深情,却也不会那么冷漠,甚至,眼睛里透出来的寒意叫她恐惧。她惨惨地笑了,真的只有遇到方静好,他才会失去了控制吧?那天夜里,他跟着她回房,却拿着被褥出了门,她在身后拖他,他丝毫没有犹豫,直到她在他下颌抓下深深的红痕,他回过头来,仰起脸,神情那么淡定:“如果你觉得这样舒服些,就来吧,但,不要动他们。”

    他何时这样低声下气过?

    她捂着小腹,脸上是惨白的笑容:“你应该谢谢我,很快,你就会弄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了。”

    她一步步往后退,容少白眯起眼,上前一步,她抓着小腹道:“别过来,我动不了她的孩子,但是,这个,他在我肚子里……”

    容少白猛的止住脚步,再也不看她一眼,蹲下身抱起方静好:“走,我们回去,我就去请大夫。”

    方静好茫然地抱着小汤团,回到牛家弄,姚小巧正在门口等他们,看着抱在容少白怀里脸烧的通红的小汤团吓了一跳:“你、你把他怎么了?”

    容少白不理睬他,用力撞开门,将小汤团放在床上,他的动静太大,如今已不比容家原来的大宅子,立刻院子里所有的屋门都开了,柳氏也由奶妈扶着走出来,见了小汤团的样子,脸立刻白了。

    “到底怎么了?”

    方静好坐在小汤团身边,握着他的手,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柳氏立刻叫齐叔去请大夫来,大夫来了,容少白轻轻地拍了拍方静好:“大夫来了,让大夫看看。”

    方静好仿佛才回过神,却没有松开手,容少白无奈,只好叫大夫过来。

    大夫摸了摸小汤团的额头,忽然神色凝重,飞快地打开小汤团紧裹着的大红斗篷,众人都吸了一口气,小汤团白嫩嫩的脖子上,布满了细细点点的红斑。

    那触目惊心的红斑,让方静好的心犹如被撕扯一般:“大夫……”

    “这……”大夫沉吟片刻道,“这不像是水痘……”

    众人刚吐了一口气,又听他道,“孩子好像是吸入了从南疆流传过来的一种迷药,一般,是有些人买来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人一旦吸入,不会致命,但几个时辰内会迷迷糊糊,不过,小孩子,就不好说了,小孩本来身子就弱,恐怕……”

    “有什么办法化解?”容少白从方静好身上移开目光道。

    “化解的方法倒听说过一个,只要取至亲之人的血小半碗做药引,服下后,一天之内方可醒转,只是,别小看这小半碗血,若是体虚之人,恐怕会因失血过多而落下病根。况且,这也是道听途说的,医术上并无记载,怕是不妥。”

    方静好蓦地站起来,“大夫,我是他娘,我的血可以吧?”

    这个时候,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要试一试。

    那大夫却轻轻摇了摇头:“母亲的血本是至亲没错,可夫人,这孩子尚小,应是没有断奶,天底下,母奶才是孩子最好的化毒良药,孩子醒转后,身体还需要调养,若你失血过多,势必会影响。”

    她颓然地跌坐下去,她怎么没有想到,若是小汤团醒了,她却没有充足的奶水来喂他,他该怎么办?可是现在……

    柳氏抚着额头,正要站起来,却听一人道:“大夫,用我的血。”

    方静好猛的抬起头,便看到容少白笃定的眉眼,他伸出手,淡淡道:“需要多少,尽管拿去,我别的没什么,血多得是。”

    “你是……”那大夫迟疑道。

    “我是……”容少白的指尖落在小汤团脸颊上轻轻地摩挲,“孩子的爹。”

    轻轻地一句话,在方静好心头扔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子,她看着他,他抬起头,眼底没有一丝犹豫,那么平静,忽然扬起唇,朝她轻轻地笑了,那一笑,有安慰、有鼓励、充满默契,更有那来不及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她的心忽然便不再恐惧了:“大夫,试试看吧。”

【184】、云开

    容少白的手上绽开了一朵红梅,红的妖冶、红的触目惊心。

    方静好垂着眼,看着那暗色的液体一点一点滴落在白瓷碗中,好像是她心里裂开的一个口子,酸涩的感觉仿佛是前世小时候最不喜欢听到的指甲在黑板上划过那种声音时,那令人发疯的颤抖。

    以前,她听说过一个故事,叫心理杀人。一个罪犯不肯招认罪行,警察便将他带到了一间屋子里,把他的手从一个大小刚好的洞里伸过去,然后在他手上轻轻地划一刀,并告诉他,你若不说,便会血流干而死。那个罪犯听着自己血一点一滴滴在容器里的声音,那声音是比世间任何声音都恐怖,不消片刻,他便崩溃,说出了罪行。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手上只是被轻轻划了一刀,根本没有血流出来,那滴在容器里的只不过是普通的水而已。

    而此刻,她也正是这种感觉,分明流的是容少白的血,却让她浑身犹如跌入了冰窖,整颗心都麻木了。

    她不敢去看他的脸,她怕看到他,下一秒就会喊停,直到大夫遥远地声音传过来:“够了”,她才缓缓地抬起眼皮。

    半碗的血拿去煎药,柳氏已被沈氏、奶妈,双双扶了进去,任何一位做母亲的都不忍看到孩子的血一点一滴的流出来,她如今也是个母亲,她懂这种感觉,所以,即便她心中再痛,当看到小汤团苍白的脸色时,便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容少白是小汤团的亲爹,他们之间血脉相连,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点,所以,若是这个方法有效,除了他,没人再可以帮她。

    大夫为容少白包扎伤口,她冲过去,伸出手,却又缓缓缩回来,那雪白的纱布顷刻间被血色浸湿,她嘴唇惨白,打了个冷战:“痛不痛?”

    “痛。”他抿着唇,唇色比她更白,却忽然笑一下,“不过,我没事。”

    她整颗心像浸泡在酸梅汤里,酸涩难忍,一缩鼻子,一行泪便滴落下来,他眼中的笑意却更浓了,伸过那只缠满纱布的手,在她脸颊上笨拙的摩挲一下:“傻瓜,哭什么,叫大夫笑话。”

    那大夫咳嗽一声:“我去看看药煎的如何了。”说罢,便闪身出了门。

    “别乱动。”她轻轻抓住他的手,看着那血色,晕晕乎乎,犹如第一次见到小汤团一般,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扶你去床上,你身子虚,要休息!”

    他嗤笑一声:“哪有这么羸弱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乖乖地任由他扶着在床沿上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很享受这种感觉。

    只一会,大夫过来喂小汤团吃药,他便腾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关切和焦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汤团折腾了半天,小嘴嘟囔着,吐了出来,最后由方静好拿着帕子,一点点地按到他的小嘴里,好不容易咽了进去,他才缓缓地舒了口气,又闭上眼睛。

    方静好送大夫到门口,与大夫说了一番话,才回到屋里。

    她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他,他却侧过脸来问:“大夫怎么说?”

    “说毕竟不是正统的治疗方法,看今天晚上的情况,若是睡了一夜,明天醒了,便是这法子有效,无妨了,若是不醒,也……没旁的法子了。只能看小汤团的体质,是不是自己能熬过去。”

    他点点头,眼皮很重,不过片刻便又耷拉下来。

    她走过去,问他:“回房去睡吧,这里怎么睡?”

    他鼻息微弱,轻轻摇头,忽然头一斜,靠在她肩上。她一愣,心底的柔情化开来,轻轻将他的头挪了挪位置,让他舒服了点,才一动不动地靠在床沿上。

    从她的位置望过去,可以看到他浓密、乌黑的头发,长长地睫毛仿佛极不安稳地盖在眼睑上,鼻翼细微的扇动,另一端,小汤团吃过药,脸蛋虽还是病态的潮红,但似乎安静了些,睡的愈发深了,两张容颜,一远一近,睡着的模样,竟是这般相似。相似到让她心里无端端地生出一种道不明的情愫来。

    这一刻多么安静,若不是由于小汤团的病,若不是心里还挂着去向不明的梅若,她该有多幸福?这是多久以来一直盼望的画面啊?

    她也是极累的,却睡意全无,除了心里的焦灼,还有一种只是自己知道的心思,只希望这一刻久一些、再久一些……永远这样下去。

    她动了动唇,仿佛是无意识地喃喃:“少白……”

    “嗯?”

    轻微的声音,好似从鼻腔里发出来,让她吓了一跳,“你醒着?”

    长长的睫毛掀起,露出那双永远那么明亮,如今却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笑一下:“嗯。”

    “怎么不睡?要不去屋里睡!”她忽然就恼怒。

    “不,就在这里睡。”他像个撒娇的孩子,“除非……你不要我在这。”

    她顿时泄气,心底柔肠百结:“我是怕你挺不住,你刚失了那么多血……”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他笑。

    她无语,刚想说什么,他的表情却变得认真,轻轻望了一眼小汤团道:“小东西如果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你,不太公平。”

    “啊?”她又说不出话来。

    “他会以为,都是你在照顾他,那我算什么?”他补充道。

    他居然在计较这个。她牵了牵嘴角,轻声道:“我会告诉他……是你救了他。”

    “你会告诉他什么?”他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也许是因为身子虚弱,眼神比任何一次都要慵懒。

    “告诉他,是因为你他才能平安。”她不明所以,重复了一遍。

    “我是谁?”

    “你……”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暗自叹口气,这个女人大多时候明明很聪明,可有些事,怎么就那么迟钝呢?或许是自己太小孩子气?有些事,他分明心里明白,却非要她说出来,仿佛只有那样,他的心才是笃定的,才会溢满了充实感,就算刚才在酒楼里两人之间的隔阂已渐渐消除,但他还是想要听她说,那些话,虽然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毫无意义的,但他就是想听,听一千遍也不会厌倦。

    他抿了抿唇道:“等他醒了,我会亲自告诉他。”

    她望着他,他的脸色在微光中愈发苍白,她脱口道:“你早就相信了?还是因为我那句话?”

    “什么?”他的眼神望过来。

    她低下头,嘟囔道:“你对大夫说,你是孩子的……爹。”

    轻喘一口气,她终于说完,然后,看见他笑了,笑地那么明媚,连那一抹苍白都亮起来:“天底下,除了我容少白的儿子,还有哪个小子脾气那么臭?他的眉眼、鼻子,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后来你说,他叫怀秋,怀秋怀秋……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的脸蓦地红了,他终是知道的,心里除了感动却还有一丝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委屈:“那你还说,梅若肚子里的那个,才是……才是……”她说了半天,想起梅若,心忽然又乱了。

    他的眼睛一颤一颤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微微一定道:“离开容家的时候,已经快三个月了。”

    他的眼睛立刻变得深暗:“痛不痛?”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笑笑:“还好,当时应该很痛吧,不过后来就不记得了。”

    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的那一刻,哪里还会记得分娩时的疼痛?一切都甘之若饴。

    他的眼底弥漫无边的痛楚,手伸过来,插入她散乱的发丝中,轻轻拨弄着:“我却到现在才知道,所以,我才恼,才说那些混蛋的话,我是气疯了,我那么幼稚,我在等你告诉我,等你真真切切地告诉我,幸好,这一刻没让我等太久。”

    此刻,还有什么话需要说?默默相对,便是一切。

    她低声叫:“少白……”

    “静好。”他凝视她,又侧过脸去看汤团,“你看,现在,我的血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我原来那么恼怒自己,你怀着他的时候,没有在你身旁,没能看着他一点点长大,隔着肚子与他说话,没能在那一刻握着你的手,分担你的痛苦,亲眼看着他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心几乎要被揉碎,怀着汤团的时光里,她是多么希望他就在身旁,轻声叫她,与她一起给孩子取名,与她一起憧憬未来,这一刻终是来了,虽是晚了几个季节,但终是等到了。

    他揉着她的发,低声道:“现在,我们一起陪着他,一起等他醒来,好不好?”

    “好。”她趴在他怀里。

    汤团,她的汤团,现在,爸爸妈妈都陪着你,你要坚强些,一定要挺过来,你还没有真正的见过爸爸,怎么可以……

    她迷迷糊糊的,眼角略微眯着,感觉天那么深沉,然后,又慢慢地亮起来,直到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她动了动,睁开眼,猛地一惊,身边的人脸色苍白的可怕,她蓦地一动,他似乎低吟一声,她才发现,她居然是整个靠在了他的胳膊上。

    是那条输血的胳膊,一大块一大块的新鲜血迹染红了纱布,她快哭出来,手足无措地拿出怀里的帕子,帮他重新包扎,他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惊醒,她急道:“别动,又出血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除了脸色没有一丝血色,倒是分外平静:“无妨。”

    “你没脑子吗?感觉不到痛吗?为什么不推开我?”她边包扎,边吼,连声音都变调。

    他居然还笑的出来,并且笑的很无辜:“看你睡得正香……”

    “容少白,你!”她说不出话来。

    忽然,手似乎被什么软绵绵地东西碰了一下,她蓦地惊醒,回过头,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汤团!”

    小汤团正睁着迷蒙的眼睛望着他们,容少白也顾不得手上的纱布正缠到一半,伸手便过去摸他的额头,小汤团似乎刚醒,情绪很不稳定,小嘴一撇,脑袋便歪向了另一边,直到容少白的手强行按在他额头上,他却不动了,仿佛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圆溜溜的眼睛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盖下来,难得的柔顺。

    容少白怔了一下,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容从唇边扩散开去,直到眼底:“烧退了,还会闹脾气,说明没事了。”

    方静好的激动也是无以复加,她想第一时间将汤团搂在怀里,却在看到容少白覆在他额头上的手的那一刻,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看的出来,小汤团只是迷蒙的时候下意识地有些抗拒,现在,已完全顺从的。

    她喃喃道:“不是,他没有闹脾气,你不知道,他以前除了我跟姚姨,根本不容许别人的触摸,你看,他现在不抗拒你,他没有生气。”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由内心发出的欣喜是那么难以掩饰,让容少白猛地望过来,一时痴了,幸福感满溢了整个心房。

    小汤团苏醒的事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都松了口气,姚小巧开心地跟什么似的,连忙张罗着去做饭。奶妈说,柳氏昨夜在菩萨跟前跪了一夜,现在终于支撑不住睡过去了,沈氏与容少青过来探望,容少青眉宇间似是不如从前憨憨傻傻的,倒多了几分稳重,笑呵呵地道:“心默说,那是我的小外甥,我的小外甥醒了,醒了!四弟,我去帮你跟老板请两天假,你好好歇歇,他们说你出了很多血呢。”

    容少白笑笑:“谢谢大哥。”

    容少青欢天喜地地去了。

    后来,桃莲带着兜兜与水生过来探望她,兜兜握着小汤团的小手不肯放,小汤团挣扎无果,终是因为太累了,倒是懒得理她了。后来,连胡氏也来了,胡氏拿了一副自己剪的窗花过来,是个福字,说是能沾染些喜气。

    傍晚的时候,柳氏睡醒了匆忙地过来,见小汤团真的无恙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抱着他不肯撒手。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说话,容少白终于轻松地睡了过去。

    几日后,小汤团请大夫来看过,已完全无恙了。方静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这几日,容少白一直守在小汤团身边,似乎要把之间不陪在他身边的时光都弥补回来。小汤团醒来那日,他睡醒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趴在床前,跟小汤团说话,含含糊糊地,带着特有的柔意,声音温柔的渗出水来。她也听不清,有一次她躲在门后,终于听到他说:“喂,你看看我,我是你爹,是我救了你,知不知道?”

    她顿时怔住,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发现了躲在门后的她,颇为别扭地道:“你不说,还是我自己来说,我不是邀功,就是想让他知道……我才是他爹。”

    她才明白,原来那一天他极力想引导她说的话便是:“汤团,是你爹救了你。”

    对于他颇为幼稚的行径,她无声地笑了。

    汤团对于这个邀功的家伙居然渐渐地接受了,显然容少白一遍一遍乐此不疲地跟他说话,他似懂非懂,也有些不耐,但每次容少白伸过去的手,他却没有太大的抵触,如同第一次那样,很奇妙的,仿佛是根深蒂固地骨血相连,他小小的心灵也感觉到了熟悉感,所以,没有抗拒。然而,汤团终于好起来,有一件事,方静好必须要面对了。

    她走到他身边,他正与汤团拉扯那只大红色的风车,她说:“梅若……”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矫情,分明那么不想她回来,却还是会说,也许,正是因为梅若肚子里的孩子,若梅若只有一个人,她走了,她便再也不提,可她肚子里的是容少白的骨血,她不想他牵肠挂肚。

    他似乎僵了一下,并没有回头,却道:“随她去吧,我并不想弄成这样,可家里以前已有太多的可怕的事,我太厌倦那种整日提心吊胆的感觉,我没有办法再让她跟你们同处一室,没办法再承受一次失去。”

    “那孩子……”

    他淡淡道:“虎毒不食子,孩子,她终是会好好照顾的。”

    话已说到这里,若她再犹豫,便太对不起自己的心了。她大度了太多次,这一次,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也许,是梅若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她本是不知该怎么办的,梅若却正好让她做了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幸福。容少白与容少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傍晚,她便抱着小汤团在路口昏暗的灯光下等他,远远瞧着他走过来,小汤团伸出手,依依呀呀地扑过去,她便顺着那股力道飞奔而去,他一把接过小汤团,在空中绕一圈,然后对着她说:“我回来了。”

    简单朴素的一句话,连同他满足的笑容,一同刻在她心底,那么恬静。

    她又在窗下画画,这不禁让她回想起那段在水溪村的时光,那个雪白的朦胧的人影,他撑着伞,站在风中的画面,仿佛已不再清晰。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这,也许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天,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找到她,说是以前看到过她画的样衣,很是欣赏,如今在柳眉附近的村子里开了一家成衣店,想买她的画稿。这人态度诚恳,利索地付了定金,她欣喜若狂,拿着钱去集市买了一大块排骨和一尾鲥鱼,叫姚小巧烧了给家里添菜。

    从前的容家是不在乎这些的,然而现在,她来了之后,似乎很少看到饭桌上有新鲜的鱼肉,有的也只是冬天存下来的腊肉。

    容少青看见肉眼睛都亮了,乐的跟什么似的。柳氏也颇为欣慰,只是那眉宇间还是带着淡淡的愁绪,方静好知道,柳氏并没有放弃锦绣织,可她想,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共同努力,以后,一定还会重新好起来的。她有这个信心。

    一顿饭,气氛融洽,沈氏与容少青和和睦睦、胡氏浅笑淡定,连桃莲和水生,自从搬到了这里之后,因为没有能力再分开准备饭菜,在柳氏的坚持下,也一起上桌吃饭了。

    方静好吃着饭,想起不久之前,在那豪华的大宅子里,吃饭时,虽是满桌的山珍海味,却充满了猜忌争斗,哪像现在,一碗肉、一条鱼,也能让所有人从心底散发出满足的笑容。

    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吧?深爱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和睦的一家人。

    她正想着,碗里忽然多了一块鱼,鱼肉莹白透明,是去了刺的,她抬头,便看到容少白若无其事地吃饭,唇角不禁上扬、再上扬,最后化作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185】、欲言

    日子平缓地过去,方静好白天画画,每到周末,那位客人便会来取,那位客人极为豪爽,好几次,她发现他并没有看她画的图纸,便很快付了钱。她有些疑惑,但很快便被欣喜代替,有一次上街买菜,居然看到有位小姐穿着她亲手设计的衣裳,那一刻,她别提有多高兴。何况,她也需要钱,如今容家已不是曾经,有些贴补,总是好的。她不是那四少奶奶,也不想再过那些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反而这样,让她觉得回到了前世自立根生的时光,觉得充实无比。

    小汤团出意外的原因与梅若出走的事,本是所有人都瞒着柳氏的,但终究还是被柳氏知道了,柳氏本来因为小汤团的到来,身子骨硬朗了些,但这么一来,原来咳嗽的老毛病又犯起来,似乎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只是,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依旧每日傍晚雷打不动地去看小汤团,仿佛只有见了小汤团,那颗心才会踏实一些。

    方静好也知道她的心,所以虽然有些忧心她的身子,但劝了一次便也不再说了。看到柳氏像普通人家做祖母的一般,慈祥地与小汤团玩耍,她不禁要怀疑,当年那个将韩澈的母亲赶出容府,又欲置他们于死地的人,究竟是不是眼前这个苍白的老人。

    的确是老人,就算与一年前相比,柳氏也不复当日的咄咄逼人的神采,眼底只留下一丝惆怅和孤寂,倒是有几次,方静好见到钱大夫来的时候,她会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也许是说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柳氏微微笑着,隔着窗棂,那笑容恍惚却叫人有种流泪的冲动。并非全是怜惜,而是一种对回忆的无可奈何,时光一去不复返,在柳氏身上,她看到了一个女人最无可奈何的悲哀。

    韩澈的事,容家遭遇巨变的经过,柳氏应该并不知情,容少白不说,方静好也不提,仿佛是一种默契,谁也不舍得打破这种得之不易的恬静。

    有时她想,韩澈也许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他是个太过于聪明的人,在容家那么多年,深刻的明白,摧毁容家,使得容家百年的基业荡然无存、人心离散,比取柳氏的性命更叫她痛不欲生,所以,他已经彻底的成功了。那个害他们母子颠沛流离,尝尽人间冷暖的人已经受到了心灵深处的惩罚,那些从小比他过得好的少爷,如今也尝到了一贫如洗的生活。

    唯一有时会冒出她心头的是,为什么,当容家败落之后,他还要用尽心机将她留在身边?心里不是没有一瞬间的恍惚的,但想再多已毫无意义,后来,她找到一个解释,那就是,韩澈将她留在身边,是想把小汤团留着,从此,柳氏再也无缘见到自己的孙子,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报复?

    现在,一切揭穿了,他不会再出现了,既然如此,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何不让一个老人,过的平静一些?

    她静静地望着柳氏逗小汤团玩耍,小汤团胖乎乎的手挥来挥去,打在柳氏的脸上,小孩子打人不会太痛,但也不知道轻重,她连忙制止道:“汤团,不许这样!”

    小汤团吓了一跳,颇为委屈地停住了,倒是柳氏回头道:“没什么,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来,我的心肝,让奶奶抱抱。”

    柳氏从前何曾这般过?方静好失笑道:“娘,您这样会把他宠坏的。”

    柳氏忽然转过头来望住她,那目光叫她有些失措,多久了,没见她这样的目光,好像是进门的第一天,她便是这样凝视她,那目光里的神情叫她心底不安、又迷茫。那目光仿佛望着她,又仿佛望着别的什么人。

    她怔怔地一动不动,柳氏忽然开口:“静好……”

    “娘……”她牵了牵嘴角。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见到怀秋,便相信那是我的孙子么?”

    她一怔,摇了摇头,记起自己抱着汤团来这里的那日,心里本是惶恐、犹豫的,虽很想让病重的柳氏欣慰一些,让她见见小汤团,却又那么害怕,所以,也许,她虽是冲动之下来了,却并没有主意,但柳氏笃定、坚持的神情让她犹如着了魔一般承认了汤团与容少白的关系。那一瞬间,无可否认,她是感动的,感动在所有人都不愿相信自己的情况下,柳氏却站在了自己这边。

    柳氏说:“我已承认了这个孩子,他便是我们容家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一句话,让方静好多么激动。

    可是,现在,她为何要问起这件事?方静好只能摇摇头。

    柳氏轻声道:“当我第一眼看到怀秋的时候,便认定了他便是我的孙子,因为他长得实在跟少白小时候太像了,还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说谎。”

    方静好鼻子蓦地一酸,柳氏却接着道:“我本来有很多事想问你,却开不了口,可现在,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来不及了。”

    “娘,你别说这些。”她淡淡地皱眉。

    柳氏笑笑:“有什么?人生来都是要死的,以前看不透,到了现在,我已经全看透了,我唯一心痛的是,容家毁在了我手里,就算去了黄泉路,也难以面对容家的祖宗和少白他爹。虽然我在这里住了下来,但没有一时忘记要重新振兴容家,可如今,怕是等不及了,所以静好,只有靠你,容家,只剩下你跟少白了,日后,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你要记住,不论是等多少年,不论中间的过程有多辛苦,你也要答应娘,不能忘记我们容家的基业,当初容家的祖先,也是从一家小作坊起家的,到了后来,才一点点做大,我相信,只要你们夫妻齐心,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以后,还有怀秋,他会一代代传下去。”

    一双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方静好的手,这双手在她见过的女人中,算是大了,苍白的肌肤,手背上青筋凸起,这样一双手,她总觉得显示了主人极强的自尊心和控制能力,还有……手段。然而,她抬起头,却只看到一双慈母才有的眼睛,那是她不曾见过的,纵然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柳氏对她一直算是不错,但她总觉得是隔着什么,从不曾这般流露真情。

    她一时有些恍惚,鼻子堵得厉害,重重地点头:“我记着了。”

    她来这个世间,没有妈妈,这一年来,她叫娘叫的顺了,起初是形式,可后来,又何尝没有一丝把她当做了真正的母亲?细细想来,柳氏总是在暗中护着她,她虽到现在还不太明白自己究竟为何叫柳氏如此保护,但却还是能感觉到。

    柳氏欣慰地点点头,吸口气,终于道:“你答应,我就放心了。所以,有一些事,我想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的心忽然无端端地跳起来。

    “阿澈可还好?”

    她顿时犹如雷击一般,说不出话来。

    柳氏的神情却比想象中平静:“你们不用瞒着我了,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方静好抿着颤抖的唇,良久才道:“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柳氏唇边泛起一抹怅然的笑容:“我这一辈子,就三个孩子,少青身子不好,最叫我遗憾,少白又太叫人失望,只有少澜,当失去少澜之后,我几乎要垮了,是阿澈天天陪着我,吹笛给我听,画画给我看,我在恍惚中,便将他当做了少澜的替身,他有能力,我信任他,器重他,但愿他能永远留在容家,日后也好帮上少白的忙。所以,锦绣织的事,我很少过问,而他也做得很好,这些年来,他将锦绣织打理的井井有条。所以,当你与他走得很近,我并不过问,好听点来说,我信他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也信你。自私些说,我不愿为了这些事,失去阿澈,让锦绣织陷入困境,也不愿将事情弄大,让家里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有机可乘。”

    方静好紧紧地捏着衣角,默然不语。

    “这些年来,也许是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是我一手栽培的,在我心里,他其实与亲生儿子并没有区别,所以我从来都是那么信他。就算之前发生的事让人那么措手不及,我也从未怀疑过他,搬到了这里,他还会来看我,我心里是高兴的,当初我不让他在留在容家,是因为存着私心,容家的人现在要做点什么生意,总还是不大方便,所以我想,让他暂时离开容家,凭他的经商才能和人缘,总是能再做出一番事来,我希望他到时能帮容家一把。九月初的一天,他又来看我,给我吹笛,却忽然将笛子打开了,那里头,有一截发……”柳氏的声音逐渐颤抖,“他告诉我,那是他娘的发丝,他娘被二十五年前的一场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头上唯一能长出头发的,只有一小块地方而已……那一天之后,他便没有再来,接着,你回来了。”

    不用再说什么方静好也已明白,那一天,韩澈竟然将一切都告诉了柳氏。大仇得报的人,对仇人说出一切,以示心中的痛快,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只是,韩澈似乎不是那样的人,他冷静、并不冲动,他城府极深,何况之前一直去看望柳氏,却没有说,为何那一天却说了?

    九月、九月初……她蓦地怔住。小汤团是九月中出生的,九月初的那段时光,她不可能忘记,那一天,韩澈在她唇间深深地一吻,她以为那便是从今往后的归宿,后来,脑儿忽然会说话了,她想告诉他,他却不在,她当时便想他是不是来了柳眉看柳氏了,现在想来,也许正是那一天。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选择那一天告诉柳氏一切?

    但她此刻没有心情再去想那些,只是不安地看着柳氏,柳氏也正看着她,忽然幽幽地道:“静好,我是不是个恶毒的女人?若有个人这样的伤害你的生母,你会不会也想报复?”

    方静好顿时凝注。

    “娘!”忽然门猛地被推开,容少白僵直地立在门口。

    他的双眉紧紧地蹙起,唇是一条薄薄的弧线,似乎用力抿着,那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

【186】、相认(一)

    容少白的脸在傍晚微暗的光线下显得没有血色,方静好心里一颤,急着道:“你怎么了?伤口是不是又出血了?”

    脸色这么苍白,不是伤口出血了么?虽然他伤口愈合有些时候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他却恍惚地摇摇头,又望住柳氏,柳氏沉默不语,眉角轻微的颤抖,似乎思想正挣扎着。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方静好感觉到一种古怪的气氛,好像有什么事横亘在容少白与柳氏之间,仿佛他们都是知道什么的,而……隐瞒了他。

    那种感觉叫她无端端便心慌起来,忽听一人道:“太太,该吃药了。”

    原来是钱大夫。

    大夫关心病人是应该的,可钱大夫的关心早已超过了大夫与病人的界限,方静好其实心里早已明了,望着钱大夫眉宇间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担忧,她微微混乱的心渐渐安定了。

    柳氏的心已寂寞太久,在这一刻,她最难受的这一刻,有钱大夫的陪伴,或许,她能走过去的吧?

    于是,在柳氏起身的那一刻,她走过去扶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娘,过去的终是过去了,最重要的未来,未来还有很多日子,不是么?”

    柳氏年轻的时候做过的那些事,的确让人心寒,但她心底的柳氏,却并没有那么恶毒,就算有,那也是过去的事,她大多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了一切的女人,是一个到头来什么都守不住的女人,是一个满心忏悔的女人。

    刚才那一刻,柳氏说起韩澈的那种温情,不会是假,她已知道了一切,但她回忆中也许只是当初那个日日夜夜陪伴她的义子,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有多么深?何况当她知道那个人原来是当初她极力想抹去的那个腹中的胎儿。她已受到了惩罚。

    方静好承认自己自私,当初听到韩澈的故事时,她不是不怜惜、不是不震慑,也不是没有对柳氏感到过陌生,然而,现在,她只记得与她相处的柳氏,她只记得柳氏是容少白的母亲、是小汤团的奶奶。所以,她的私心还是希望,柳氏能重新振作起来。

    柳氏蓦地抬头,嘴唇颤抖,似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化为一抹平静地笑,喃喃道:“也许……你说的对。”

    柳氏走后,容少白仿佛微微松了口气,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他该告诉她的吧?他答应了她再无隐瞒,可是,他的生母,当初也像害韩澈母子一般害过她母亲,这样的话,叫他怎么说的出口?

    方静好对容少白的反应,心中以为他是担心柳氏知道了真相会受不住,于是轻声道:“娘……没事的,她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忽然用力抱住她:“静好,若有一天……”他的目光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忽然用力地甩甩头,仿佛要甩掉什么念头,最终笑一笑,“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被抱在怀里,望见小汤团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不觉赧然,心底又是幸福的,无暇去研究他奇怪的神情,低声应道:“嗯!”

    因为柳氏身子不好,现在容家的事物,基本都交给了沈氏,方静好来了之后,也有帮沈氏分担一些,譬如说两人轮流买菜,算账等等。幸好做饭还有桃莲,虽是已不如从前,倒还不用自己亲自下厨。

    小家小户的人家的管理比之前简单许多,但在用度方面却也小心翼翼了许多,她不知道以前那些丫头买菜是不是也会讨价还价,但她每次出去买东西,总是要算计着用钱,能少用便少用点,毕竟,以后的日子会怎样还不知道,总是多留些备用的钱财好。

    她也不知道一墙之隔的葛氏是怎么过的,她没见过容少弘,倒是有一次买菜的时候遇到了葛熙冉,她见了自己也是匆匆低头走了,她瞄见她菜篮里的不过是些青菜豆腐,想来葛氏的日子也不怎么舒坦。

    不知从何时开始,柳眉镇的大街小巷开始流行一种旗袍,旗袍的款式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都有木棉花的图案。那些木棉花或是一大朵,或是细细碎碎的小朵,或红或白,点缀在女子的旗袍上,柳眉镇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争相赶这股子木棉风。甚至连买不起旗袍的穷家姑娘,也自己动手在衣裳上绣了一朵,仿佛那便是潮流。

    方静好第一次看到,还真吓了一跳,容少白将她那件孙嫂亲手绣的木棉旗袍也带过来了,她本是很喜欢的,想穿上,外头再披上件斗篷,又漂亮又保暖,可现在竟是不敢穿了,总觉得怪怪的。

    她记得她之前给韩澈的那些样衣画稿,和现在给那位客人的,都或多或少会有些木棉图案,只是她觉着好看而已,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传遍大街小巷,想着那位客人因为自己的设计定是招来了不少生意,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买菜的时候,她又遇到了葛熙冉,这一次,葛熙冉和以往一样,朝她点点头便走了,可这一次,她居然在她篮子里看到了一大块的肉排。这年头肉当然比蔬菜贵许多,何况那么大的肉排,就算是她用画稿换了银子的那一天,也不舍得买。但她并未多想,葛氏既然已分了家,她又何必多事?

    她慢慢往回走,一些穿着木棉旗袍的女子低声笑语与她擦肩而过,她欣赏地看着,听到她们在说,锦绣织今天有一场旗袍展示,有好多木棉花样的旗袍呢。

    她一愣,并未停留,直直地朝前走去,忽然,一辆旧式的黑色轿车在她身边停下,一人从车里走下来,袁有望当权以来,颇为注重与外国友邦的关系,进口了不少外国货,这些小轿车,在柳眉镇也偶尔会见到。当然,普通人是没资格开的,除非是做官的。

    她并不想见到那些人,正想绕过去,那人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恭恭敬敬地低下身子道:“四少奶奶,我们部长有请。”

    她微微错愕:“你们部长是哪位?”

    他一笑:“警署司部长。”

    她猛地一怔,是……马文涛?马文涛为什么要见她?她忽然想起一个人,心里便急了起来。

    是紫嫣出事了么?或是紫嫣要见她?

    她再没有片刻犹豫,便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一路驶入警署司,她心里全是容紫嫣,紫嫣已与葛氏断绝了关系,唯一知道内情的,只有她方静好一个,紫嫣若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怎么会来找她?

    她心里七上八下,直到跟着那人走上蜿蜒光亮的楼梯,打开一扇油漆光亮的大门,却忽然定住了。

    一人背对着他,从背影看,似乎很年轻,虽是有几分眼熟,但她能确定,不是马文涛,她回过头去,带她来的那人已经不见了,门也从外关上了,她再回过头,更是凝注了。

    背对着他的人已转过身来,一袭笔挺的戎装,犀利的眼神,如鹰鹫一般,居然是……她在脑海里努力搜索关于这个人的印象,终于脱口而出:“鹰眼老大!”

    居然是他!

    那人轻轻笑了,眉宇间凌厉的气势让人生寒:“四少奶奶请坐。”

    “警署司部长呢?”她隐约觉得迷雾重重。

    “不是在你面前么?”鹰眼老大缓缓道。

    “你是……”她一愣,终是明白过来,鹰眼已编入总督府的警卫军,而眼前这个人,居然已做了警署司的部长。

    怪不得他听人说锦绣织现在是警署司专管,这样一来便说的通了,是韩澈将锦绣织交给了他?

    她冷冷地盯着他道:“马文涛呢?五妹……容小姐呢?”

    鹰眼老大道:“马文涛因为办事不利,被总统大人革职查办了,你也知道,贪得无厌的草包是没人喜欢的,至于容小姐……”他微微一顿,“你可以去龙门看看。”

    龙门?!方静好心里一惊,龙门,不正是鹰眼的地盘么?

    “你把她抓起来了?”

    鹰眼老大唇边似乎浮起一抹苦笑:“这件事倒与鹰眼无关,跟我更没关系,你若见了她,便会知道。”

    方静好转身便要走,却听鹰眼老大道:“等一下,四少奶奶不问问,我为何请你来么?”

    “我不想知道。”她冷冷地接道。

    鹰眼老大的神情一闪而逝的怅然,走到她跟前道:“我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回了容家。”

    方静好张大了嘴巴,怒极反笑:“管你什么事?”

    他苦笑:“韩澈不见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韩澈……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你离开水溪之后,我去找过他,他也不在。”

    方静好冷笑:“他当然不在水溪,他现在应该在容家大宅。”

    鹰眼老大摇摇头:“他不会在容家大宅,他只是将他娘的灵位供奉在那里,锦绣织和容家的宅子,他都交给了我。”

    这一次,方静好真的愣住了。韩澈苦心计划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能得到锦绣织和容家的一切,现在已得到了,为什么却给了鹰眼老大,自己却失踪了?

    她怔怔地一动不动:“为什么?”

    鹰眼老大望着她道:“为了……你。”

    “我?”

    “你已知道了他做过的那一切吧?可是你也许不知道,他为了你,可以不要辛苦得来的一切,只为了你不会触景伤情,他娘的仇报了,他娘生前最大的心愿,要住进容家大宅,他也做到了,余下的一切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名和利,容家的一切,他都可以舍弃,他给我最后一封信里告诉我,以后他不会管一切纷纷扰扰,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里,找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策马徐行、泛舟湖上。”

    “我知道你恨他,可我想告诉你的是,他一直都在你与仇恨之间痛苦,最后,他选择了你。他娘若是泉下有知,怕是难以相信,她灌输给自己儿子二十多年的仇恨,自以为根深蒂固,自以为他的生命里只有报仇两个字,却在最后一刻输了。他终是个人,终要为自己活一次。”

【187】、相认(二)

    韩澈为什么要将她留在身边?又为什么放弃了一切?有些事,方静好不是不明了,但此刻明了又有什么意义?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实在是太多了,更何况,她心里已有了另外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别的人。包括曾让她的心湖泛起涟漪的他。

    她记起在水溪那间小院子里,他说过的一句话,他曾以为陆游是身不由己,一个男人心中除了儿女情长,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做,可那时他才明白,最重要的不过是一样,为了她,他可以舍弃一切。

    这句话,她到如今才彻底明白了。

    不是没有情,只可惜,他放弃的太晚了。如果,当初他便能放弃仇恨,带她远走高飞,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了?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惘然,最身不由已的,原来是感情的事。

    心动不过一刹那,错过也不过一瞬间。或许是一个转身,便已相隔天涯。她与他,正是如此。或许,他们之间之所以走到今天,并不全因为他的处心积虑,这不过是给了她一个做抉择的理由,也许,她不知道这一切,会暂时留在他身边,但她的心不在,终有一天,还是会离开的。他们的那份情感,在那一年的时间里,在他失约的那一日,已错过了,然后,一点点的,在她心里淡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什么时候淡了,什么时候没了,竟连她也分不清。

    她的心,被另一份感情填满,再也不留空隙。

    她抬起头,声音变得平静:“我不知道他在哪,我已回到容家,他与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她的声音终是放低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容家欠他的,也已还了,如果,你是他的好兄弟,便去找他吧,告诉他,从今以后好好的生活,别再为仇恨,为自己好好活着。”

    她望向窗外,又是一个深秋,一个人一生中,会度过多少个深秋?

    “如今,我们只想平静的生活,恩恩怨怨,都不想再管。”

    希望他能好好的生活,一颗心不再充满仇恨,这便是她唯一对他的祝福了。

    鹰眼老大蹙了蹙眉,望住她:“你不会留在容家的,因为不可能。”

    她冷笑:“你还想做什么?容家现在一无所有,还不够么?我是容少白的妻子,为什么不可能留在容家?”

    “你是容少白的妻子。”他沉声道,“但,你别忘了,你的另一个身份,你还有自己的亲生父母。”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看着我,仔细看看。”他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条黑色的面巾,轻轻地系在脑后。

    黑色的面巾,蒙着的脸,唯一露出的那双犀利的眼睛。

    方静好本是冷眼看着他想做什么,这一刻,却完全怔住了。

    这个人,她在脑海里极力地回忆,终于脱口而出:“你是……”

    “是。”

    尹樊。

    这个人居然是尹樊!

    尹樊本来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与路人差不多,她差不多早就忘了有这么个人,在容家做法事时蒙着脸出现,在慧济寺的后院里与她说过不咸不淡的话……

    在慧济寺后院时,她本就觉得他眼熟,好像不是因为在法事上看见过,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早就见过,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龙门。

    这个人居然是鹰眼老大,鹰眼老大居然是尹樊。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冷冷一笑:“原来你脸上并没有什么胎记,用丝巾蒙着脸,只是自己见不得人罢了。害了那么多人,居然还能在慧济寺做事,你就不怕菩萨早晚有一天会惩罚你么?”

    “我不怕。”他唇边噙起一抹笑容,居然有些苦涩,“我与韩澈一样,早已被仇恨充满,下不下地狱,我早已不在乎。那些坏事做尽的人照样能高床软枕、荣华富贵,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那些人不下地狱,我还怕什么?”

    “要说亏欠,容家也只欠了韩澈一个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贪图富贵、丧尽天良的土匪罢了,如今你功成名就,什么都有了,老天真是瞎了眼。”她一字一字地道。

    若说对韩澈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情绪,对这个人,她只有深深的鄙视,而现在,她根本不想再看他一眼。

    “老天真是瞎了眼。”鹰眼老大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血色般的戾气,“若不是瞎了眼,怎么会让一个那么好的女人受尽折磨,到死却还说出不悔两个字?”

    他在说什么?他嘴里的那个女人是韩澈的生母么?他在为她不值?可不对,他眼底那泣血的神情,分明是对至亲至爱之人受到折磨才会这般痛苦。

    她被他充满仇恨的目光望的怔住了,忽然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退后一步,喃喃:“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盯住她,眼底的神情复杂无比:“你听着,我不能让你呆在容家,我要带你离开,你要跟我走,从今以后,我会照顾你。”

    他到底在说什么?极度的震惊下,她反而笑了:“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个疯子。”

    “是,我是个疯子,如果真是个疯子,也许还会好过点。”他喃喃道,“从小到大,我的心里除了仇恨没有别的情感,天下那么大,没有人能让我对报仇有一丝迟疑,直到,我在龙门见到你的那一天,你与她那么像,我差点以为,她回来了,我们终于可以相依为命了。”

    方静好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人,他的话对她来说完全是不明所以的。在龙门的那一幕浮现在脑海里,当她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似是凝注了。

    为什么会这样?龙门的事已经很遥远,可这一刻,她却觉得他那眼神如此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深处,让她难以触及,现在,这迷雾似乎要拨开了,她却觉得那么不安。

    他在笑,那本来暴戾的神情中仿佛有一丝柔情:“那天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我还有一个亲人,并不是孤独一个人的。”

    “静好,你姓方,可你娘姓白,她叫白木棉,小名绾娘。”

    一句话,让方静好完全愣住,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她那个早就不在人世的母亲的姓,原来她姓白,白木棉。

    可是,绾娘,绾娘……她蓦地抬起头,眼神中尽是不可置信。

    绾娘这个名字,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在哪里,在哪里听见过?她回忆起中秋之后,她去锦绣织送月饼,正巧遇到孙嫂,孙嫂给她说了个故事,她一直以为那是个故事,尽管当时唏嘘,过后便也淡忘了,然而现在,她忽然觉得,这好像并不是一个故事,也许,对她来说,还是一段与她息息相关的往事。

    “你怎么会知道?”她回过神来,立刻想起这个问题。

    就算她娘真的是那个故事里的绾娘,但,鹰眼老大又怎么会这么清楚?她直直地盯着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连自己都震惊的念头:“你是……”

    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全是柔情,笑容那么落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姓名,因为——她也是我的生母。”

    犹如一个响雷,方静好的脑子里轰地炸开,空白一片,她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却变得结结巴巴:“等一下,不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多了个哥哥?而且这个哥哥还是她一直厌恶的人。他几次三番对容少白不利,又使容家陷入绝境。若说韩澈是这场阴谋的主使者,他便是帮凶。这个人是让江南一带闻风丧胆的魔头,在她心里,他便是个没有人性的侩子手。

    她不断地摇头。

    “没有什么不可能。无论你是否愿意承认,这就是事实,我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好,你说你娘是白木棉,你跟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那么你亲生爹是谁?”她努力平静下来,吸口气,问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爹?”他唇边的笑那么古怪、尽是嘲弄,“我没有爹,要勉强说,也就是那个懦弱、不负责任的害了娘一辈子的人。”

    “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容、百、康。”他缓缓地吐出三个字,目光里充满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怨恨、哀伤、还有一丝道不明的怅然与孤寂。

    这三个字一点点划过方静好的心房,她只觉得整颗心乱成一片,她其实已隐约有些猜到了。

    尹樊刚才眸子里露出的恨意,不是一般的仇恨,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情绪,除了恨,还有许许多多的情感掺杂在里面。

    她不想承认,这听起来多么像是一个笑话?可孙嫂的故事、老夫人临终前的话,还有……柳氏欲言又止的神情,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浮现……

    孙嫂看她总是满怀感情的,柳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眼神是那么古怪,仿佛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她从来猜不透,此刻打了个激灵,是了,她之所以每次面对柳氏那样的眼神总是会莫名的有股子寒意,那是因为,那种眼神不是一个长辈看小辈的眼神,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

    那是一种嫉妒,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深地嫉妒,也许这种情感因为她的磨炼而藏在了深处,却怎么也掩饰不去。

    她从来不懂,是因为,她从来便没有想过。

    孙嫂无意中流露的关切,柳氏那古怪的眼神,都是因为,在那一瞬间,她使她们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与她有着割不断的联系,那个人,是她的生母。

    老夫人曾说:“也许不止一个,但另一个,怕是早不在人世了。”

    孙嫂说:“那孩子,就算在也已长大成人了。”

    她问孙嫂,那孩子身上可有胎记,孙嫂说没有。原来,那本就是另外一个孩子。他还活在人世,也的确长大成人了。她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说不出话来。

    “静好……”他走近她,眼底的温柔与汹涌的情感叫她不知所措。

    她想当做一切都没听到,转身离开,却无法挪动脚步,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潜意识里是想知道真相的。她看着他凝视自己,说出另一个故事。那故事里的人,都与她息息相关,离的那么近,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仿佛真正看清。

    那故事与孙嫂告诉她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二十八年前,一个叫白木棉的女子与江南柳眉镇上的翩翩富家公子容百康相识、相知、相爱。她本是容家的一个绣娘,他倾慕于她的绣品,转而倾慕上她。一个俗气不过的爱情桥段,也有一个逃脱不了的命运。

    容家已为容百康订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那富家小姐对容百康很早便动了心,于是,当她知道他另有所爱时,便颇有心机的接近那个叫白木棉的女子,表面一派天真,与她结拜姐妹,对她极好,暗地里却不断地制造白木棉与容百康之间的误会,那一日,白木棉因为绣房的事不能出来赴约,富家小姐便用计将自己给了容百康,容百康醒来之后追悔莫及,但家族的脸面、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不能不担负起这个责任。

    白木棉伤心欲绝,却从未想过自己的最要好的姐妹会那么有心机,只道是缘分太浅,便答应富家小姐离开容百康,嫁给了一个农夫,却没想到有个孩子……

    之后的一切,就如孙嫂故事里所说,白木棉抱着孩子去容府,富家小姐用计让她留下,却在半夜叫人去害她,她一路狂奔,滚下山崖,只是与孙嫂的故事略微有些不同的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并非是那个农夫,而是鹰眼当时的当家韩虎,而她也并没与那孩子走失,而是为了那孩子的平安,将那孩子交给了韩虎,求他抚养他成人,每个月,她都会偷偷去山里看他,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担心有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还会痛下杀手,于是一晃很多年,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却还是念念不忘那第一个孩子,幸好,韩虎没有子嗣,对那孩子也极好,她终是放了心。可是心里的抑郁还是难以抒发,终是早早的撒手人寰,临死之前,她为了那个孩子,才终于用了一点心机,告诉孙嫂那孩子找不到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便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她说,她其实早就知道想害我们的人是那个富家小姐,可她已原谅了她,她说她原谅一个被爱折磨的女子,因为她自己也是一样,她告诉我,她永远都不悔。”

    静谧的时光缓缓流动,方静好听完一个故事,已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那原来不是一个故事。

    那个翩翩公子,是容百康;那个孩子,是尹樊;而那位富家小姐,纵然她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是……柳氏。

    孙嫂说,后来,听说那富家小姐过的也不如意,那公子又与一个青楼女子好上了,那青楼女子也是怀着孩子寻上门来,后来却不知所踪。

    原来,不是不知所踪,是一场火,烧的面目全非,以至于那孩子生下来胸口便有一只蝴蝶般的胎记,那个孩子,才是韩澈。

    她本诧异孙嫂怎么会连别人府里的事也知道的那么清楚,现在才知道,这件事,便是发生在容府。

    还有,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农夫,应该是老爹吧?白木棉嫁给他老爹的时候,他老爹已收留了一个孩子,若猜的没错,那个孩子是方春来,而白木棉与老爹后来生的那个女儿……就是她自己,不,应该说,就是她这具身子原来的主人。

    “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可以亲口告诉你一切,之前我不能说,因为你牵扯在其中,我与韩澈,都怕你会受到伤害,可是现在我可以全部告诉你,静好,你知道这一切,还要留在容家么?”

    “你以为柳依华是真心对你好?你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将你娶进来么?那是因为她害怕,她找不到我,她怎么也不会想不到我成了鹰眼的当家,可她还是疑心我并没有死,她害怕终有一日我会去找他,所以她留你在身边,这样,我便终是有顾忌的,如果我伤了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这便是她恶毒的想法。”

    “她的担心终于成真了,我活了下来,她更没想到,命运让我跟韩澈相遇,我7岁那年,韩澈跟着他母亲跋山涉水来拜我义父为师,我义父见他聪慧,便将他们母子收留。很久之后,我们才偶然中得知,彼此的仇人,居然是同一个人。那是老天的安排,老天要我们一起。”他的声音遥远而空洞,“我们从小受到非人的锻炼,我第一次杀人,双手沾满鲜血昏倒在慧济寺门口,是虚行大师救了我,他听了我的故事,给我取名不悔,安排我在寺院里打杂,给我诵经,想点化我,他告诉我,罪人自有老天会惩罚,冤冤相报何时了,他要我永远记住‘不悔’两个字。可我,终是辜负了他,我满手的血腥早已洗不净了。”

    “我们无时不刻不在关心容家的消息,得知容家当时的二少爷容少澜深得家族器重,于是便决定由他开始,我们得知容少澜喜乐器、作画写诗,韩澈的生母本是龙门的花魁,精通音律,韩澈本就有遗传,不多时便已精通琴棋书画,后来他将龙门盘下来,那一年,义父去世,将鹰眼交给我与韩澈,不多久韩澈便下山,借着机会,结识了容少澜,果然,容少澜对他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切都很顺利,包括容少澜与秀杏认识……后来的一切,韩澈都已告诉你了。”

    “静好,我们是嫡亲的兄妹,是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若你早知道这一切,若我们早早的相认,你便该跟我们一起,为娘报仇,如今,你还想留在容家么?”

    ……

    方静好茫然地望着他缓缓地说着,最后一句话仿佛让她如梦初醒。

    “你还想留在容家吗?”

【189】、释怀

    一路的马车颠簸,连着两夜,终是到了黄山境内,都说黄山如仙境,她前世没机会去,没想到这世却有了。只是,她没有心情欣赏风景,下了车便急忙寻找上山的路。

    容少白一把拉住她,眼神流露关切:“一路上你都没休息,要不要坐下来歇一会再上山?”

    她摇摇头:“不了,我没事。”

    她觉得这几天他都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件事,说与不说,再加上葛氏与容少弘的事,她的心是乱的。

    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座平地,她已是大汗淋漓,再看容少白,虽天青色的长褂也有些扭曲、撕烂,但脸色倒没什么变化,连喘气也没她大声,她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他到底与以往不同了,若是换在从前,他不叫轿子抬上来,此刻大概已经跨在半山腰了。

    “怎么了?”容少白见方静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摸了摸脸,“我脸上有花么?”

    “不是。”她轻轻笑了笑,“你的衣服破了。”

    就在刚才他们上山的时候,四处是荆棘,他是用自己半个身子挡开了那些带刺的不知名的植物,给她开了一条路出来,她怎么会不看在眼底?

    “你会补衣服么?”他看着她问。

    前世衣服破了便丢了,这世嫁到了容家之后,就算还要再穿,也会有丫鬟婆子补,她是真的没做过,她凝视着他一道道口子的衣服,笑一笑:“好,我回去给你补。”

    他轻轻笑了,望了望天色,拉住她的手道:“累不累?不累的话,我们这就去找那个什么紫什么草的。”

    她好笑:“是紫仙草。”

    紫仙草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到了这里她才仿佛反应过来,黄山上那么多植物,桃莲只是道听途说,说那紫仙草是虽有个紫字,但与别的植物不同,在光线下,呈现一种火烧般的亮光,可哪里有什么发光的草?好像……都是深浅不一的绿,因为临近初冬,黄色的倒还有些。

    她一下子木了,容少白也是一筹莫展,顺着山路找了半响,回过头来问她:“那草,还有什么特征么?”

    她努力想想,摇摇头。

    要说这草的具体特征,吃了到底有没有用,只有问湖南农村里那些吃了瘟猪肉的村民才知道,可她总不能去一趟湖南问了再来黄山吧?就算她有耐心,葛氏与容少弘也恐怕……

    她深吸一口气道:“桃莲说那些人说是会发光的草,不会是空穴来风吧?我们再找找看。这山上这么多草,大多是绿色的,要是有发光的,怕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吧?”

    容少白蹙蹙眉,蹲下身子,一点点地顺着山路往上走。

    都说山中无日月,而山中的天气也是变幻莫测的,本来他们应该早早的投店的,可一来本不是游玩,心不在焉,二来,没想到天色会突然变幻,天边一团乌云迅速地移动,像是就在头顶一般。

    “看样子要下雨了。”容少白道。

    “如果现在下山,今天晚上就别想再上来了,恐怕要到明天才能再上山,我们等不起。”方静好犹豫道。

    两人对立着,不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倾盆的大雨已落下来。

    “去树下躲躲吧?”方静好道。

    “不行,会打雷,树下不安全,前面有个洞穴,我们过去。”容少白拉住她的手,朝前跑去。

    真的有个洞穴,虽然不深,但已能避雨。

    方静好拧干湿透的衣裳,抬头便见容少白从衣角破烂处撕下一块布来,往她滴水的发丝上一搭,轻轻地揉干她的头发。

    她安静地任由他帮自己擦头发,只要将脚伸长些,外头便是瓢泼的大雨,从山洞顶上倾泻下来的雨丝将洞穴裹了个严严实实,犹如水帘一般,两个人挤在窄小的空间里,肌肤紧紧贴着,除了彼此的心跳,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如果不是牵挂着许多的事,她觉得已好久没有这样平静的感觉了。

    她侧过脸,见容少白正凝视着自己,动了动嘴,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在挣扎。

    “这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希望能快点。”她说。

    “嗯。”他低声应,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你心里有事。”她说。

    这几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里有事,她总觉得他也是心事重重的,有时被小汤团半夜吵醒,她会看见他抱着小汤团,坐在月光下,不知在想什么。

    她觉得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他们之间似乎已坦诚了一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隐约感觉,他也有什么没有告诉她。

    他蓦地抬起头,凝睇她,眼神在漫天的雨光下一闪一闪的:“静好,你是不是也有事要说?”

    她猛地一怔,他却捂住她的嘴,手心微微有些潮湿:“等一下,让我先说。”

    她不能发声,只是睁大眼睛望着他,听见他说:“你……都知道了?”

    她的眼睛睁得愈发大,他唇边泛起苦涩的笑:“我娘……是你的仇人。”

    她一动不动,良久才侧过脸,大口的呼吸,仿佛连吐纳间也带着雨丝的潮湿与酸涩:“嗯。”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娘虽不算真的害死你娘,但你娘也因为我娘痛苦了一生。”他吸口气,“而你哥哥,也因为我娘所作的一切,隐姓埋名,不能与亲人团聚,甚至不敢相认。”

    她听他说“我娘”、“你娘”,十分干涩,又拗口,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嘴里全是苦涩。

    “其实昨天我并不是在巷子口等你,我回来你不在,我左等右等便出去找你,结果,看见你从警署司出来,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上前叫你,跟在你身后慢慢地走回来。”他垂着眼帘,看不清表情。

    “你早就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问。

    “嗯,我在狱中的时候,鹰眼老大就找过我,告诉了我一切,他说,你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他茫然地抬起头,眼角颤抖,“所以我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以为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你以为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他们一起,进容家是为了报复,接近你是为了报复?”她的声音空洞而飘忽。

    他笑一下:“我说过要相信你,可是静好,原来不是那么容易,我没能做到。我没你想的那么好,甚至在知道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还瞒着你,害怕你知道一切,害怕你伤害娘。”

    “你是这么想的?”她脸上并无过多的表情。

    他笑笑:“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我娘。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她忽然笑了:“那一天,娘想告诉我一切,所以你及时阻止了?”

    他点点头,眼角的波纹轻轻荡开。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会毫不犹豫的向那些曾经相处了那么久的人报复?”

    他笑笑:“如果是我,我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个人,说三天之后来带我走,现在还有两天。”她说。

    他的瞳仁忽然紧缩,仿佛雕塑一般,连呼吸都忘了。

    “我要走,你会放我走吗?”

    “如果你问我,不会!”他的眼底全是痛楚,指尖僵硬地交错在一起,在手心烙下深深的印痕,却在笑:“但你已知道了一切,如果你决定要走……”

    “汤团,还有汤团,我也会带他走。”

    指尖猛地蜷缩,他的声音嘶哑:“别拿孩子威胁我。”

    “不是威胁!”她凝睇他,唇角慢慢上扬:“容少白,你为什么还要骗我?”

    他猛地抬头,目光复杂无比。

    “如果是之前,也许我也会以为,你是因为自己才瞒着我,可现在,我不会了。”她的目光荡漾着柔情,那么平和,“你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你以为我大仇得报,彻底离开了,你不想让我有所愧疚,有所悔恨,所以一句话都没问,一纸休书断了我与容家一切的联系,放我远走高飞,可当我告诉你我离开的原因时,你却仍是选择相信我,再不怀疑,留在了我与汤团身边。你不安,不是因为你怕我报复你娘,如果是这样,当初你也不会让我留下来,不会决然地相信我并不知道这一切,而不是我的另一个报复手段。你不安,是因为你怕我受不了知道自己身世后的打击,对不对?”

    容少白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一闪,勾起唇笑笑,笑容却有些苦涩:“我怕你知道一切,怕我们从此站在对立面,怕从此失去你,死也不肯放你走!于是让你蒙在鼓里,这还不够自私么?”

    “不。”她笃定地道,“少白,我们都不是圣人,我知道了一切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也不敢冒险。不是因为我们不相信彼此的感情,而是因为太相信,所以害怕彼此痛苦,在家仇与私情中痛苦。”

    容少白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声音是沙哑的:“静好……”

    “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她轻轻一笑。

    他无言以对,的确,她的话像一根针,一针见血。他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害怕她从此再没有好不容易的平静,害怕她在爱他与家仇中痛苦折磨。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你早就知道了我会选择原谅对不对?你害怕的不是我不原谅,而是我的原谅却会让那种对自己生母的愧疚从此放在心底,折磨自己,再也不快乐,是么?”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她终是看透了他,相比离别的痛、身世揭穿之后的对立,他更无法容忍的是,她选择原谅,却从此再也没有真正的快乐。

    他的心,是自己彷徨了许久,彻夜不眠才真正看清的,原来,比也许会失去她更让他痛不欲生、不愿意告诉她真相的,是她的不快乐。而她,却轻易地便明了了。

    他抬起头与她对视,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坚定,他却仍忍不住道:“如果你不快乐,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原谅容家对你娘所作的一切。”

    “这和你没有关系,至于娘,这一年来,她对我真的很好,我不是木头,是能感觉出来的。那个人告诉我,娘是为了牵制他才将我留在容家的,那是因为他不是我,他没有那种感受,就算再笨的人,也会感觉到谁是真心对她好。不管一开始,她是为什么要将我嫁给你,但如果没有她,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你。”

    这样一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命运的安排?从仇恨开始,为什么非要以仇恨结束呢?虚行大师的那句话,她现在终是明了了,她找到了她拈花一笑的那个人,虽然有过太多误会,太多曲折,但终于让自己明白了彼此心中的分量,无关乎一切,只有自己的心,心里的感觉那么清晰,那就是,她爱他。

    无论再多的阻碍,都无法抵挡她想要留在他身边的决心,虽然,在知道自己身世后有过无措,有过彷徨,但最后的决定,并没有更改过。仿佛很早很早之前,她便已做了决定。

    她决定,再多的往事,终是要面对的,与其让所有的事都遮掩下来,让大家心里不痛快,不如坦承一切,对柳氏是,对尹樊也是。对那段陈年的恩恩怨怨,更是。

    对于尹樊给她的三天之约,她没那么担心了,心里反而充满了释怀,是该了断了,纵然血脉相连,但各自都会有自己的生活不是么?她终究不是那个方静好,也不知道若是她还在人间,会怎么做,她只能按照自己的心去做,她深信,她的理解没错,她的娘,那个叫白木棉的女子,是个心地纯善的美好女子,她知道,她是不会怨自己的。

    “静好!”他一直凝视着她,仿佛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眼睛也湿了,猛地将她拥入怀中,那么重,仿佛要将她嵌入血肉中,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遇到你,才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仅存的一点虚荣心都没有了,现在,我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除了爱你,我什么都不会,怎么办,你愿不愿意在我身边,永远跟我在一起?”

    “我愿意。”靠在他怀里,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她鼻子一酸,眼泪便流下来。

    “回去之后所有的一切,交给我。”

    她点头,又摇头:“说过一起面对的。”

    “嗯,一起面对。不过,让我来背负好不好?让我做一个丈夫应该做的,好不好?”

    “好。”想通了一切,她的心豁然开朗,眼泪朦胧中扬起一个笑容。

    不知何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雨也渐渐小了,忽然,洞外不知哪里亮起一片光,犹如淡淡的橘色云霞。她惊叫:“少白,是不是哪里失火了?”

    看起来好像哪里在燃烧,可不对,分明在下雨,怎么会失火呢?

    容少白也朝洞外望去,微微沉吟,唇角忽然扬起:“不是失火,是紫仙草!”

    蹦出洞外的那一刻,她的心都跟着飞起来,她从未见过那么瑰丽的景色,深蓝的苍穹,夜色下如墨的山脉,还有……漫天犹如淡淡火霞般的植物。

    紫仙草!

    原来,桃莲听人所说的在光下发亮,并不是日光,而是……月光。

    “容少白,我们找到了!”

    “嗯,找打了!”他见她一蹦三尺高,脸上荡漾着孩子般兴奋地笑容,忍不住继续将她搂在怀里。

    “干什么……唔……我们快点去采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一会会,就一会会。”他的吻绵延地覆盖上来。

【190】、温情

    背着一箩筐的紫仙草,方静好叫桃莲熬了药就踏进“三八线”的另一边。容少白不放心,一定要陪着她去。

    葛氏与容少白裹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坐在炕上瑟瑟发抖,那模样怪可怜的,她心里本是一软,

    但不一会便气急反笑,葛氏盯着她断断续续地道:“你们来做什么?是不是来看好戏的?”

    方静好把药往桌子上一搁,已经懒得说话。

    葛氏盯着那碗药像是盯着毒药一样:“这是什么?”

    “药!”容少白没好气地道,“二姨娘不想吃也可以,反正我们已经分家了,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四少爷跟四少奶奶连夜去黄山采回来的,姑姑,那些湖南人吃了这药很快就没事了。”葛熙冉见场面要僵,连忙道。

    葛氏看了方静好一眼,嘟囔道:“她会这么好心?我以前这么对她……”

    “听说湖南的村民没有及时吃药的,都不在了。”方静好冷不丁地打断,又接着幽幽地道,“少白,我们采的不多吧?山上总共也没多少……”

    容少白心领神会,眼角一挑,忍住笑道:“是啊,不知道够不够两人份的。”

    忽然,容少弘一把夺过药碗咕隆隆地喝下去,一边舔嘴一边道:“娘,您老年纪大了,儿子我还年轻,我知道您疼我,您就让让我吧。”

    葛氏一张脸本来就惨白,此刻更是变得没有一丝血色:“你、你这个……咳咳咳!”

    方静好暗自叹息一声,这是怎样的一对母子啊?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转身对一边焦急的葛熙冉道:“厨房还有一碗,去拿来吧。”

    葛熙冉松了口气,朝她看了一眼,那眼神颇为复杂,有感激,也有尴尬。

    紫仙草的作用在于化毒清胃,但方静好没想过,居然效果是这样“震撼”。葛氏与容少弘已抱着马桶吐了将近一个小时,连胆汁估计都吐出来了。

    吐还不要紧,容少弘一边吐一边还骂骂咧咧,说她不知拿了些什么东西来,故意要害他,还说她记仇,这分明是报复。方静好不禁对他的精神佩服的五体投地。话说,有些人丧失了一部分功能,其他的会明显提高,难道说的就是容少弘?

    幸好葛氏年纪毕竟大了,这么一折腾,已没有力气骂人,软绵绵地躺倒在马桶旁。

    一旁的葛熙冉看了,又是担心,又觉得难堪,不时看方静好一眼。

    方静好不削于他计较,但不代表容少白不,他本来脾气已收敛不少,但听到关于方静好的那些难听的话,根本不能忍,一把抓过容少弘的衣领,几乎将他提起来,冷冷一笑,懒洋洋地道:“不是说这些草都是我们故意拿来害人的么?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试试看,我保管叫你再吐上两三个时辰。”

    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容少弘见容少白向来没办法,此刻更是吓破了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葛熙冉低声道:“四少奶奶……”

    方静好只当没听见,她善良不代表她好欺负,要不是为了容紫嫣,她根本不用那么上心,葛氏与容少弘本来可以好好的,要不是他们自己贪吃,还想着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会吃肉吃出毛病来?

    她希望他们能好转,但他们若自己不争气,谁也挡不住,何况,该做的她也做了,至于结果会如何,谁也没有底。

    葛熙冉只好走过去,轻轻将容少白拉开,容少弘才能喘气。

    幸运的是,那紫仙草好像真是管点用,容少弘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之后,人明显精神多了,大概是对容少白终究有些忌惮,又或许身子的好转让他心里微微有些歉疚,总之躺在床上倒是不出声了。

    但葛氏显然没有这么幸运,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就算没病这么一来,也弄出个病来,她吐完之后,脸色苍白,葛熙冉扶着她才算躺下。

    忽然,门口砰的一声响,方静好怔了一下,走出屋子去,只见地上有一只摔碎的花盆,一个人影似乎也吓了一跳,来不及躲闪,被她撞了个正着。

    她错愕:“三嫂!”

    居然是宋氏!

    只见宋氏脸色颇为难堪,双手不断地搓弄着衣角。

    方静好心底闪过什么:“三嫂,你怎么在这?”

    “我……”宋氏低着头很久,终是小声道,“早上我遇到桃莲去买菜,她说……他们吃了不干净的猪肉……”

    方静好微微一怔,才明白过来,宋氏嘴里的“他们”是葛氏与容少弘,心底不觉有些感怀,语气也轻了,“现在应该没事了。”

    “是么?”宋氏呐呐,“那……那我走了。”

    “三……嫂?!”葛熙冉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也是惊讶极了。

    宋氏见到葛熙冉,更是尴尬,犹如木桩子一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嫂,“方静好低声道,”虽然喝了药,可二姨太跟三哥情况还是不太稳定……”

    她的话还没说完,宋氏已飞奔进屋。

    “四少奶奶……”葛熙冉怔怔地望着她。

    她轻轻一笑:“三嫂也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如果我不这么说,恐怕她已走了,其实人要经历过许多事才明白,自己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么,有哪些人,是真正对自己好。”

    葛熙冉咀嚼着她的话,像是痴了,半响才抬起头,道:“四少奶奶,我代姑姑和表哥谢谢你,谢你能不计前嫌。”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是为了紫嫣。”她将紫嫣的事缓缓告诉葛熙冉。

    葛熙冉听了,也是唏嘘不已,叹息道:“没想到紫嫣竟……唉,姑姑从来不懂紫嫣的心,这些日子,她虽是想紫嫣的,但却气她不告而别,气她给自己丢了面子,但愿有一天,她会真正为紫嫣想想。”

    “你也去睡一会吧,别打搅他们了,我想,三嫂会照顾好他们的。”

    葛熙冉望着她,轻轻笑了:“四少奶奶,我曾经那么嫉妒你,一开始,觉得是你抢走了少白,我知道文娇龙那样的女人是不会进容家的,所以充满希望,可没想到来了一个你。后来,我恨你对少白一点也不上心,以为你心里还有别人,替少白不值,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看着梅若与少白在一起,原以为你们之间也不过如此,可后来我才知道,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他看梅若的眼神,与看你时完全不同,我是真心希望你回来,现在,我放心了,也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是别人无法取代的,我真心祝福你们。”

    方静好淡淡笑了:“我也祝福你。熙冉,你是个好姑娘,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的。”

    葛熙冉俏皮地笑了:“是啊,你要牢牢抓住少白哦,如果你不留神,可能就被我抢去了,要知道,这样世上,除了你也许就是我会了解他了,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哦!”

    “不会的,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她笃定地道。

    “我们算是朋友么?”

    “当然。”

    ……

    “你们在说什么说那么开心?”此刻,容少白走了出来。

    “这是秘密。”葛熙冉笑了。

    容少白一脸狐疑地望住方静好:“什么秘密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嗯——不能。”方静好一把拉住他,“女人之间的秘密。走吧。”

    一路上,容少白对她说:“你知道刚才谁来了?”

    “三嫂。”

    “你看见了?”

    “嗯。”

    他笑一声,似乎心情也不错:“你是没看见三哥见了三嫂活像见了鬼似的,话都说不出来。”

    “或许,是个好的开始。”方静好泛起笑容。

    容少白凝视她的眼神那么温柔:“嗯,还记得那只风车么?奶奶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也是。”

    “可惜那两只风车现在被汤团抢走了,他都不许我碰。”她嘟囔道。

    “他应该睡醒了吧?”容少白眼中全是宠溺,“走,我们去看他,我要好好教他,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是他娘亲的,连他爹也是,他不可以抢。”

    她哭笑不得,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去黄山的时候她把小汤团托付给了姚小巧,刚一回来,她一把药交给钱大夫便火急火燎地去看他,小家伙睡得真香,容少白趴过去看他,小心翼翼的,又怕吵醒他,又舍不得不看。

    她望着一大一小两张容颜,终于知道,这世上她最牵挂的便是这两个人了,在黄山时,她与容少白一起,心里却止不住会记挂汤团,虽然她临行前挤了一罐子的奶留给他,却还是担心他找不到她会不习惯。直到见到他睡得甜甜的模样,心才充实了。

    而容少白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即便她抱着汤团,心里又何尝不是有缺憾的?

    她不要再有这种缺憾,她要他们如同汤团的名字一样,永远永远团团圆圆。

    她抬起头说:“明天……”

    他回过头,笑笑,拽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我不会放你走。”

    “我会告诉尹樊,我会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惜你,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再没有任何人、任何理由,可以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尹樊不可以,韩澈不可以,别人,更不可以。”

    深夜,容少白实在太倦了,睡了过去,小汤团白胖的小脚架在他脖子上,他却睡的香甜,屋外寒意渐浓,屋内却充满温情。

    方静好披上衣裳走出屋去,不知不觉来到了柳氏的屋子里,她迟疑了一下,刚想叩门,薄薄的窗户上却映出一个人影,从窗棂里望过去,钱大夫正起身,帮柳氏捻了捻被角,不知凝视了多久,才转过身。

    方静好退到柱子后,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慢慢走出去,缓缓垂下叩门的手。

    等明天吧,一切都等明天。

【191】、疯魔

    一觉醒来,漫长无比。方静好起来的时候,姚小巧已抱着小汤团在逗他,还没等她下床,就告诉她一个无比震惊的消息:袁有望病重不治!

    她呐呐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怎么会这样?”

    一年不到的时间,她还记得那个站在沈园花园里从容镇定的老者,怎么就死了?

    姚小巧撇撇嘴:“刚从集市上听回来的消息,说是之前回了一趟北方,本来人比从前更精神了,谁知突然就……底下的人怕天下不太平,所以一直封锁着消息呢,三天前晚上走的。”

    方静好长长地吐了口气,心里虽然有些隐约的不安,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姚小巧一边晃着汤团一边道:“你说奇不奇怪,那总统大人好像老早就立了遗言,自己死了就要葬在沈园,沈园沈园,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临时总统府设在那儿,江南行管建在那个,现在死了都要在那儿……”

    方静好默然,没有人会明白沈园之于袁有望,是个什么地方,除了,她与沈氏。也许,直到下葬的那一刻,袁有望才真正的快乐了,他永远都将留在沈园,留在那个给予他最刻骨铭心回忆的地方,与那个从前只有在梦中才出现的女子,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回过神轻声道:“少白呢?”

    这么早,怎么不在屋子里?

    姚小巧朝外头努努嘴道:“不知道怎么了,我来到时候他就在那了。”

    方静好朝外望去,容少白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天青色的长衫,衣角迎着风微微扬起。她忽然觉得自己毕竟比许多人幸运,她最爱的那个人,此刻还在身边。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朝外走去,姚小巧在那里说:“唉,听说今天总统的灵柩就由他儿子送回沈园了,这袁有望一走,应该是他儿子掌权了吧,也不知道会怎样……”

    这些话,方静好并没有听见,她已走到容少白身侧:“什么时候起来的?”

    他转过身,笑一笑:“刚起来不久。”

    她望着他微红的眼睛,明知他或许又是一夜未睡,却也不揭穿,只是轻声道:“我去倒水,洗一洗。”

    “嗯。”他应了声,随着她回房。

    她在金铜色的脸盆里漫不经心的洗手,忽然听到他说:“你的手怎么了?”

    “怎么了?”她举起手来看,却发现手心上全是亮闪闪的颜色,在阳光下不甚明显,却依稀可见淡红色的微光。

    她也是迷惑,半响才记起来:“该不会……是紫仙草吧?”

    他拿起她的手研究:“唔,应该是的。”笑一笑,“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顽固,居然洗不掉。”

    她也不当回事,用力搓了几遍,稍微淡了些,便随他去了。

    桃莲匆匆忙忙过来道:“四少奶奶,二姨太与三少爷已无妨了,钱大夫叫我来告诉您跟四少爷一声。”

    她点点头,又问道:“有没有看见……三少奶奶?”

    听到三少奶奶这个称呼,桃莲着实愣了一下才吐吐舌头道:“原来四少奶奶早知道了啊,我还想来告诉你了,三少奶奶昨晚应该是一夜没回去,现在正和二姨太说话呢。”

    方静好轻轻地笑了,看来,有些事,说不定会有转机了。

    她又与桃莲说了会话,桃莲将兜兜抱过来,她便坐在窗子前,看桃莲带着兜兜与小汤团玩耍,一切看起来都挺温馨的,只有她知道,其实自己心里是悬着的。

    快到中午了,尹樊并没有出现。

    她想过,袁有望突然死了,作为总统的近卫军,他是不是突然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无法抽身?若是这样,也是好的。

    可是,就算过了今天,明天呢?有些事,始终是要面对的。

    她一方面希望这一天来的再晚些,一方面又希望快点做个了断,说清楚一切。她知道,尹樊来除了带她走,还要见柳氏。将她的身份告诉柳氏,然后堂而皇之地带她与小汤团走,让柳氏痛苦一生。她无法阻止,以尹樊现在的身份和容家如今的形势,他要怎么对柳氏都是易如反掌。她知道是躲不过去的,容少白也知道,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一起面对,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都别让自己后悔。

    她希望,自己能化解这一段仇恨,虽然知道很难,却总要试一试。

    她侧过脸,低声道:“也许,今天不会来了,袁有望死了……”

    容少白笑笑,勾住她的手:“别想太多,像往常一样就好。”

    她笑一笑,那笑容却是不安的,忽然,水生在门口道:“四少爷,外头好像有人找,挨家挨户的问从前的容家住在哪。”

    “什么人?”容少白眉心终是动了动,声音却还是平淡的。

    “是个男人,没看清脸。”

    终是来了,尹樊说好的三日,便是今天了。

    方静好站起来道:“没事,是找我的。”

    她转身出去,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握住,容少白笑笑:“你又忘了我,我们要一起去面对的。”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从前看不到的坚定、稳重,她终是笑了:“走吧。”

    这里不比容府,从屋子到巷子口,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却那么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手,越拽越紧,最后,索性整个将她包在了手心里。

    手心里传来的温热,让她不再彷徨。

    直到走到巷子口,她看到那个一身戎装的背影,吸口气,刚想开口,那人已转过来,一瞬间,她彻底怔住了。

    不是尹樊。

    居然是……方春来。

    方春来与她对视间,急躁的眼神一定:“静儿!”

    “你……”她说不出话来。

    “静儿,我总算找到你了。”他一步走过来,眼神如火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方静好不知该说什么,她竟是忽略了还有方春来,袁有望不在了,如今,还有谁能牵制住方春来?

    忽然一人道:“我现在应该叫你总统公子还是大舅子?”

    容少白缓缓走出来,将她挡在他身后。

    “是你!”方春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立刻流露出一丝阴郁,凉凉地一笑,“都不是,我跟你没有一点关系,至于总统公子,你好像也叫不久了,过几日,你便该改口叫我总统大人了。”

    方静好心猛地一沉,她刚才隐约的不安终于能解释了,袁有望不在了,方春来理所当然应该继承大总统之位,原来还有袁有望的制约,方春来对他父亲毕竟是忌惮的,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找她,可如今……

    容少白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道:“那倒有些难了,我们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招待总统大人这样的贵客。”

    容少白从容淡定的神情叫方春来压抑的恨意又涌了上来,他自觉这些日子来,自己已将从前的身份、习惯完全隐去了,可当看到容少白的这一刻,却又无法控制的自卑起来,他多么想声音如容少白那样镇定,可还是免不了声嘶力竭,“我是来静儿走的!”

    他不想承认,可看到容少白唇边的那抹笑,却控制不住地觉得刺眼。

    这种感觉,就如同一个暴发户面对一个贵族,那贵族如今已落魄,他本是可以讥讽嘲笑,高高在上的,却在这一刻发现,贵族终究是个贵族,与生俱来的感觉,他怎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会跟你走的。”无比清晰的话语,从方静好嘴里传出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那么多人要带她走,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里,竟然是如此困难。可如果说,尹樊的血脉相连让她还有一丝犹豫,那么对于方春来,她是没有一丝犹豫的,这个男人,除了与她的前身有些关系,跟她,甚至连个路人都不如。

    方春来咬着牙道:“为什么?!当初你不肯跟我走,是因为害怕容家的权势,现在容家完蛋了!那一天若不是我爹派人将我押回了北方,我怎么也不会放你走!现在好了……”唇边浮起一丝让人心生寒意的笑容,“他老人家不在了,你知道为什么不在了么?他老人家常年征战,难免会落下些旧疾的,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离心脏两寸处曾有过枪伤,所以心脏一直是他最脆弱的地方,偏生我是个孝顺的儿子,知道年纪大的人总是力不从心,可他是大总统,心系天下呢,日理万机,怎么能出错?于是我每天在他的茶里放了点让人亢奋的药沫,他果然比从前都精神了,只是谁知道,昨天晚上居然一睡下去就没再醒过来。”

    “方春来你!”容少白也怔住了,“居然是你做的!”

    方静好的指尖没有一丝温度,即便她不是学医的,但也是有些知道,心脏不好的人经不起刺激,更不能服用兴奋类的药物,否则便有很多猝死的例子。

    她本来就觉得方春来像个疯子,却没想到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放过。

    “我怎么了?你放心,那些外边的人都叫我赶出去了,没人会听见,谁又会信?”方春来笑笑,“我就是没你好命,从一出生就是少爷的命!我以前受过多少白眼?给那些少爷少奶奶做衣服哪一次不是要看别人的眼色?就连那些平时在府里屁也不敢放一个的小妾,到了我这里也是趾高气扬的!我受够了!”

    从小他尝尽了人情冷暖,对人卑躬屈膝,就希望有一天,不要再过苦日子,所以,他引诱胡氏,就连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要嫁进容家也只能做缩头乌龟。

    “我以为袁有望认了我,我终于扬眉吐气了!却没想到,不过是个虚名而已,那老头子软禁我,天天逼着我学这学那,所有的事我都做不起主,我好日子没过多久,倒弄了一身伤,这些我都可以忍,他却不许我找你,将我押回北方,居然告诉我,他已叫你彻底消失了,说我这辈子也别想找到你,这是他逼我的!他自己立了遗嘱,要葬在沈园,让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这里,哈哈哈哈!他不在了,看现在还有谁能阻止我,整个天下都是我,何况你,静儿!”

    面对一个已经疯魔的人?要怎么办?方静好只觉得手心都是潮湿的,而握着她的那双手却传来让她镇定的力量。

    “静儿,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她不会跟你走的。绝对,不会。”容少白一字一字地道,目光没有一丝退缩。

    “住口!”方春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这里,就会立刻夷为平地!”

    他盯着方静好,方静好紧紧攥着容少白的手,心忽然平静了:“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是我的丈夫,这一辈子,除了他,我不会跟任何人走。他在,我在,他不在,我也不在。”

    她没有抬头,无需抬头,她已知道,容少白与她一样,他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让方春来怒火再也克制不住,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在那间小屋子里,他的静儿曾也是这么握着他的手。

    “春,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都不在乎,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我只做你一个人的静儿,除了你,我不会跟任何人走,除非,你不要我了……”

    他笑一笑将她揽入怀中:“怎么会?傻丫头,我怎么会不要你?”

    那是他最珍贵的回忆,那是他最纯粹的感情,午夜梦回时,只有想起那段往事,他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那份感情,是他心中唯一没有被权力、金钱和欲望腐蚀的,仿佛是最初的那个他。然而,她终是嫁作人妇,她寻死觅活的那天,他不敢出现,他怕得罪了容家,如今,终是得到了报应。

    那是怎样一种痛?历尽千辛万苦都挽回不了,痛得呼吸都麻木,这种感觉足以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疯狂地犹如一只嗜血的兽。

    蓦的,他的手缓缓摸到腰间,却忽然猛地惨叫一声:“啊——”

    与此同时,方静好与容少白也怔住,在方春来的腰间,生生地插着一把刀,那刀的另一端,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此刻,这个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狠狠地一拔,血溅三尺,方春来捂着伤口,震惊地看着她。

    他恐怕再也想不到,刺他一刀的人,居然是……胡氏。

    “二嫂!”方静好失声叫。

    “你给我希望,却又叫我绝望,叫我变得恶毒不堪,生不如死……”胡氏盯着方春来喃喃道。

    方春来身上不断地流血,弯着身子慢慢倒下。胡氏仿佛回过神,仓皇地丢掉刀,软绵绵地也倒了下去。

    “二嫂!”容少白正要过去扶她。

    忽然,屋子里想起一阵啼哭声,方静好的心揪了起来,失口道:“汤团!”

    容少白也不约而同朝巷子里望去。

    两人充满默契,同样关切的眼神,让方春来恨意弥漫,手终于重新滑落腰间:“孩子,你们竟有了孩子……”

    “不要!”那一刻,方静好正好回头,呼吸结成冰,方春来的右手上,握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是……枪!他嗜血的眼神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她仿佛看见子弹朝着容少白射去,心刹那间碎成无数片,来不及考虑,整个人朝容少白扑去。

    ……

【192】、浮生(一)

    那颗子弹仿佛在方静好眼中放大、放大、不断地放大,其实,她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就在那一刹那,在她眼前忽然忽然了一抹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那抹耀眼的白轻飘飘地落下来,覆盖在容少白身上,所有的事都发生在一瞬间,然后,她只听到“砰”地一声,四周的鸟雀震动翅膀,一散而去,一切忽然一片死寂。

    与此同时,一声长啸,一匹黑色的骏马突然飞驰而来,又一个人影飞快地由马背落下,一个凌空,方春来手上的枪便飞了出去,那人犀利的眉眼,闪烁着痛楚,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方春来的脖子。

    方春来本已受了伤,他拼尽所有力量开了一枪,他跟着袁系军练习了一年的枪法,自以为不会出错,仇恨与嫉妒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只想除掉容少白,可没想到最后一刻居然完全出乎了他的想象,这个倒在血泊中的人,在他的角度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他曾见过,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身手竟是矫健如此。仿佛一抹浮云,就这么落下来,没有一丝犹豫。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己脖子上那只手的主人,他望着他失声道:“白尹樊,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他胸口一阵疼痛,恨的钻心刺骨,“快、快放开我,给我将他们全都带走!”

    白尹樊冷冷地盯着他,那只手却丝毫没有松开。他眼中的寒意让方春来倒吸一口冷气,恨声道:“你疯了吗?你居然敢这么对我,你就不怕你的小命?”

    白尹樊目光中露出深切地寒意,一字一字地道:“我现在告诉你,不要再轻举妄动,如果再动一动,我保证,你还未坐上总统的位子就变作一具死尸。袁承,你永远别忘了,就算你爹在世,他的天下也是我的兄弟一起打出来的,我有本事助他夺得天下,便有本事废了你。”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叫方春来凉到心底,他比谁都清楚,他除了做衣裳什么都不会,如今袁有望不在了,他若想顺顺利利地坐上总统的位置,便不能得罪眼前这个人,否则,禁卫军与警署司有大半的军力掌握在他手上,他若一反,自己必死无疑,他这么一想,胸口一痛,终于昏死过去。

    方静好木然地站着,白尹樊终于来了,可这一刻,她已完全不再理会这一切,她的眼里,只有那刺目的血色。

    “少白!”一声惊呼,柳氏由巷子里推开沈氏的搀扶,飞快地踉跄而来,身边跟着奶妈与容少青,就连葛氏、容少弘与一直未走的宋氏都被那声震动天地的声响吓得惨白无色。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方静好本来脑间一片空白,柳氏的那声泣血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猛地奔出去。走到跟前,忽地僵直,刚才眼前忽然的那抹白色的身影竟然不是幻觉,此刻,那身子正斜斜地倒在地上,后背上是鲜红的血,如雪地里的一朵红梅,那么触目惊心。

    此刻,他的身子被一双手用力扳住,身下的人蓦地坐起来,一脸的震惊与不可置信:“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容少白吃惊的望着挡在他身前的这个人,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救他!

    方静好屏住呼吸,看见容少白无恙的那一刻她的心终于舒展开来,可只是微微一会,却又揪起。那个覆盖在容少白身上的人,身子渐渐的滑落下来,露出那张莹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一刻,她心里的那根弦,崩的一声,断了。

    “阿……澈……”柳氏的声音颤抖如风中的枯叶。

    这两个字犹如雷电一般将方静好的心击碎,她以为自己已忘记,可当看到那张脸时,却还是那么熟悉。如画的容颜、远山般的眉目、静水般的笑,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此刻,这张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远远地凝视着她,仿佛千言万语,只在那一笑中。

    她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了,只记得失控一般的捂住他背脊上那止也止不住的血洞,只剩下无意识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笑笑,眼神从未离开她,“静好……”

    “你别说话。”她固执地打断他,一双手伸过来,将韩澈抱起,她叫,“尹樊,你救救他,救救他!”

    白尹樊的手在颤抖,飞快地撕下衣角一圈圈地围在韩澈胸口。

    韩澈却依然在笑,那笑容仿佛是解脱:“我以为穷死一生在也不会再见你了,可终是忍不住,还是来了。你别怨我。”

    “我不怨,我什么都不怨了……”她的心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静好,湖边那天,我是真的想带你离开,一年前,我来这里,说清楚了一切,也是希望能带你走,你说过策马草原、泛舟湖上,自由自在,海阔天空,就算是做土匪,也是好的。”

    他的容颜淡的没有一丝颜色,他的话叫她整颗心疼痛不堪,她不是不明了,可是此刻,这样的话,叫她情何以堪?

    他却已微微侧过脸,朝容少白轻轻一笑:“我不是想救你。”

    “我知道。”容少白的眉角也轻轻跳动。

    “看来,我们没有机会再下棋,再拼酒了,你说的对,你是庄家,我还是输了。若还有机会,我多想再跟你对局一盘。”

    容少白紧紧地咬着唇,眼眶中似也有一丝光亮闪过。

    “可惜,好像来不及了。”他的目光移向她,声音温柔地飘忽,“我原以为,我这一生,就活在仇恨里了,原来,我是可以放弃仇恨的,为了你,可惜,太晚了,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好好的?他若不能好,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好?她的泪终于落下来:“韩澈,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这样,让我内疚,难过一辈子,这样我就会永远记住你,对不对?”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落在她的眉心,那么久那么久地凝视她,眉宇间的笑温柔地叫人心痛:“我的一生,不过是一场梦、一个笑话而已,而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真实和快乐,我又怎么舍得如、此、待、你……”

    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在方静好的脸颊上,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她望着他,泪水止不住的滑落。

    “下雪了。”他仰望天空,微微张开淡菊般的唇,一片雪落在他唇瓣,他轻轻一抿,“还记得去年的那场雪么?”

    “记得。”她说。她怎么会不记得?纵然她对他有怨,最终又归于淡然,但她还是不会忘记去年的冬天,那纷纷扬扬的雪下了多久。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抓住她的手,然后,缓缓地闭上眼,唇边带一丝恬静的笑容,声音一点点地消失。

    她拽紧那只手,感觉他的脉搏越来越微弱,他的容颜在雪光中泛着淡淡的光,那么平静、柔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二弟!”尹樊一把抱住他,翻身上马,“你不会有事的!你挺住,我们回山上,我一定救你!”

    缰绳一拉,骏马嘶叫一声,他终是回过头朝方静好伸出手:“上来!”

    方静好急道:“你快走,救他!”

    “你快上来,我们一起走!”他急切道,“如果不是我放了那只一直在韩澈身边的白鸽白格尔,便找不到他,若我没有告诉他今天会来找你,他便不会如此,他怕你为难,怕你受伤害,你知不知道,他都是为了你!你怎么忍心……”

    她蓦地抬起头,眼神那么坚定,却透着深切的痛楚,缓缓开口道:“大哥……”

    一瞬间,尹樊怔住了。

    “大哥,就当我求你,快去救他,再晚便来不及了!”她满眼是泪,“为了仇恨,我们已经付出了多少?难道还要这样下去吗?韩澈若不能醒过来,他娘便会开心么?我们的娘呢?她怎么忍心看着你为了仇恨生不如死?答应我,答应我,你们都要好好活着,重新开始,好不好,求你,好不好?”

    她身子软绵绵地滑下去,容少白一把抱住她,眼中全是痛楚。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柳氏的脸色苍白、茫然,仿佛已失去了灵魂。

    “静好……”白尹樊的神情从犀利渐渐转为深邃的痛苦,终于,他用尽一切力量抽动马鞭,黑马嘶叫一声,绝尘而去。

    此刻,一群官兵围住了牛家弄,彭副官见到地上昏迷的方春来,一惊,今日总统出殡,方春来却不见了踪影,白尹樊借口来找方春来,刚才他却见到他飞奔而去。彭副官虽是不太清楚其中的细节,但心里也微微有数了。

    他抱住方春来叫道:“公子!”

    方春来的眼睛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却没有理会彭副官,反而寻到了方静好。

    方静好缓缓走过去,一字一字地道:“有件事,我只说一遍,从此之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的静儿,在她自尽的那一天,已经死了,我不是她。我不是与你山盟海誓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但她已没有力气再去恨了,只剩下无边的空虚,爱恨之间,十字路口,一个错过,便踏上了一条始料未及的路,永远也回不了头了。

    他与“方静好”是,她与韩澈,亦是。

    她缓缓地转过身,已不想再去研究他会如何,然后,听到彭副官低声询问他的意思:“公子……”

    良久,她听到他说:“走吧。”

    那声音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力量,那么荒芜,那么空洞。

    执念想得到的,原来早已灰飞烟灭,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或许,那一刻,他终是体会到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身后皮靴踏在水潭里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双手过来握住她,容少白不发一言将她拥入怀中。

    柳氏一步一步走到他们跟前,脸上是空无一切地笑:“都是因为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年的一念之差,却没想到,他们的子女,一个,甘愿留在这个如今已一贫如洗的家,一个,救了我儿子一命。”

    “静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知道再祈求原谅都是枉然,但还是要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193】、浮生(二)

    “你娘,叫白木棉,闺名绾娘,是容家的绣娘,她擅长绣木棉花,她与她手下的木棉一般美丽、善良,她对我那么好,全身心的信任我,将我当做了她的亲生姐妹,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便更是嫉妒她,恨她,我有显赫的家世,容貌并不比她差,却及不上她的一半。甚至我一见便爱上的男人,终此一生,心里也全是她。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弯新月,你跟她一模一样,她叫我依依,无条件的顺着我,宠着我,只要是我要的,小到一只木钗,大到铭心刻骨的感情,她都愿意舍弃。只因为我有了百康的孩子,她不愿我受委屈。而其实,我骗了她,我根本就没有孩子,甚至因为她有了孩子,而不惜一切想要毁去,我以为那孩子死了,我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却没想到,也许是报应,我一直都没有孩子,老夫人也颇有微词,于是,我一边装作怀孕,一边叫我那时的陪房丫鬟,也就是奶妈暗中帮我寻找那时正好出生的婴儿,那天夜里,我亲自去附近乡下抱走了那个刚出生的男婴,那孩子的爹一时贪财卖了孩子,可那孩子的母亲并不知道,哭的肝肠寸断,不久便去了……少青……”柳氏深吸一口气,忽然道,“那个孩子,就是你,我对不起你,是我生生地害的你们母子分离,你娘悲痛而死。”

    仿佛一枚惊雷,所有的人都怔住,而容少青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种痴痴傻傻的神情,眼神变得深邃无比。

    “可没想到你一天夜里发烧,醒来便变得痴痴傻傻的,钱大夫怎么看也看不好。于是老夫人苦劝百康,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百康是个孝子,虽然心里是不情愿的,还是没有搬出去,可他却变了一个人,终日流连风月场所,终于,当那个叫卫红霞的女人挺着肚子找上门来时,我看到她与你娘恍惚间有些神似,我恨,我又故技重施,一场火,自以为了断了一切。没想到那个时候,我有了孩子,我以为是老天帮我,欣喜若狂,老夫人却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与少青一样,会遗传了些不好的病,我虽然知道少青的病跟我没有关系,但却无法说,只好同意老夫人,为百康纳妾。只是,却坚持由自己去找。我选了一个女子,家境一般,一切都很普通,我知道百康不会喜欢那样的女子,她也无法跟我争什么,所以才故作大度地将她迎娶进门,百康不愿意,却碍于老夫人,只得同意。金枝,这么多年来,百康对你并不好,我也是,是我害了你……”

    葛氏一愣,柳氏神情充满着悲戚说的那番话,让她恍惚间也想起了那段寂寞、怅然的初嫁时光,竟是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小姐,别再说了……”奶妈含着泪道。

    方静好第一次听奶妈称柳氏为小姐,柳氏转过身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那一天,是你私下放了绾娘母子一条生路,而卫红霞,那场火,你虽是按我的吩咐叫人放了,却暗自打开了一扇后门,叫她们可以逃生。”

    “小姐!”奶妈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柳氏笑笑:“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的罪孽恐怕会更深。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与你无关。可我却硬生生地拆散了雨儿跟紫嫣,害的雨儿这般,又让紫嫣不肯回家。我对不起你。”

    奶妈悲泪长流:“小姐,我的命都是你的给的,当初我饿昏在门口,若不是你收留我在府里,后来又将我带到容府,将我许配给老齐,哪里会有齐雨,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柳氏的神情也是激动万分,眼底泛着泪:“可是,我终究是做错了。后来,少澜、少白相继出世,金枝也有了少弘,百康去世后,我终于做了当家主母,可谁知道我心里有多怕,我害怕她们终有一日会来找我,于是,当得知老夫人到处打探卫红霞的消息时,我发了疯,在老夫人的饭里下了药,让她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方静好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老夫人失去记忆,居然……也是因为柳氏!

    柳氏看过来:“静好,就连你,我将你留在身边,要少白娶你,也是因为我害怕终有一日,会有人来报复,我不断用物质弥补你,给你爹还债,给你们村子修建祠堂,便是想赶走心中那无边的恐惧。可是赶不走,永远都赶不走,每个深夜,我就会不断地做噩梦,梦里,百康一步步朝我走来,说我是个凶手,叫我还他绾娘。”

    “一切都是我的错,静好,你不要怪百康,他并不知道所有的一切。他唯一的不足便是太软弱、太孝顺、太顾及这个家的颜面了,才让我有机可乘,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直到他临终前,还是惦记着你娘。他一生唯一爱的只有你娘一个。”

    方静好茫然地听着,说不出话来,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人都走了。深情、怨恨,都化作了烟云。人一生到底求什么?

    “现在我什么都说出来了,终于可以解脱了,就让我去地下见他们吧,为我今生所做的一切赎罪……”

    一口殷红的血喷出,柳氏如一片薄纸一般倒下去。

    “娘!”容少白忽然低吼一声,猛地抱起柳氏冲回屋子里。

    屋子里围满了人,钱大夫看过柳氏,整个人仿佛呆了一般,谁也没有问,从钱大夫的神情便可以知道一切了。

    容少白一动不动地跪在床前,紧紧握着柳氏的手,柳氏微微睁开眼睛笑:“少白啊,娘从小没有照顾好你,你恨我是应该的。让娘再抱一抱你好不好?”

    容少白的手按在床沿,手背的青筋一跳一跳,忽然,用力地将柳氏抱在怀里:“你会好的,会好的……”

    柳氏轻轻地笑了,忽然,容少青一下子跪倒在床边,清晰地道:“娘,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柳氏猛地一怔。容少青轻声道:“其实钱大夫的药已将我治好,可是那一天,我收到一张字条,是我爹偷偷叫人给我的,他快不行了,临终前想见我一面,告诉了我一切,我当时那么恨,恨他,也恨你,如果不是你,我娘便不会死,我便不会与我娘分离,我一心只想报仇,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继续装傻,找机会报复你。可后来,我看着你每天悉心照顾我,竟再也恨不起来了,这些年,我早已将你当做了亲娘,只是,却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好,痴痴傻傻,直到今天。”

    “大哥……”

    容少白与方静好同时惊呼出声。

    容少青的话,叫所有人错愕不已,沈氏更是惊愕地望住他:“你……”

    “对不起,心默,我让你受苦了。”

    沈氏怔怔地站着,不知所措地呆了。而柳氏的泪水再也止不住,轻声道:“少青、少弘、少白,你们日后要好好撑起这个家,要兄弟同心,别再为那些虚无的东西争斗,金枝,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容少弘的脸上也终是露出一丝赧然,葛氏别过脸,挤出几个字:“这个家这样了你倒叫我管了,你还是快点好起来自己管吧。”

    柳氏闭上眼,轻声道:“我管不动了,我累了,终于可以见到那些故人了。你们都出去吧,让钱大夫陪着我就好了。”

    容少白一动不动,方静好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轻轻叫他拉起来,他虽然不愿离开,却因为是她,他还是跟着一点点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片静谧,柳氏抬起头,声音出奇地柔和:“我要走了是不是?”

    “依华,我一定会看好你!”钱大夫道。

    “你帮个忙好么?”

    “你说。”

    “那只金丝雀,是我从容府带出来的,我养了它那么多年,舍不得它,可我现在才知道,它并不想待在这笼子里,纵然衣食无忧,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现在,你帮我将它放走吧。”

    钱大夫点点头,打开鸟笼,那金丝雀四下张望了一下,终于拍拍翅膀,飞走了。

    柳氏虚弱的目光望着那只鸟儿越飞越远,终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唇边泛起一丝恬静的笑:“钱大哥,如果当初,我不那么执着,而忽略了一直守在身边的你,今天,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心默!”钱大夫眼眶红了,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来生,换我等你,换我守你一辈子,富贵荣华,过眼云烟,我都不要,只求一个真心相守的人,罢了……”

    “好。你等我,我就去找你。”

    “嗯。”柳氏的脸上露出一丝少女般羞涩的笑,脸色渐渐红润,心跳越来越慢,终于听不到了。

    “依华——”

    院子里,方静好听到一个男人悲痛欲绝的哭声,心缓缓地沉下。容少白发疯一般冲进屋子,方静好跟在他身后,便看到柳氏美丽的容颜。

    不再寂寞、不再怨恨,终于解脱。美的仿佛多少年前,那个娇蛮的小姐,骄傲纯真,一切都那么美好。

    “娘,我娘说,她不悔,她说,她早就知道这一切与你有关,可她原谅你了,她说,她原谅一个被爱折磨的女子,因为她与你一样,爱,是没有错的。”

    方静好望着柳氏,一字一字地道,她不知道柳氏是否能听见,但她相信,此刻柳氏心中剩下的,只有平静。

    这便够了。

    一夜之间,白墙白瓦,重重阁楼覆盖在一片白雪之下,而容家的院子里,已是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白色的纸钱。

    所有的富贵荣华,都付之一炬。终究不过黄土而已。

    容少白跪在柳氏的灵位前,一动不动,她没有进去,此刻,他更需要一个人安静。

    她走出院子,雪沫子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发髻,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一连下了几天的雪,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也再也没有韩澈的消息。

    依稀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雪,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说:“嫁给我好不好?”

    那地上的雪隐约透着一丝殷红,遮掩不去,她蹲下来,将那红色的雪堆成一个雪人,他说,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

    他忘了雪是会化的。

    他在洞底的沙子上写字,他写: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与他,终是无法琴瑟在御,可这样的结局,却也不是她预料的,此生,怀着愧疚,她是否还能静好?

    她想起初见时,他秀丽如湖水一般的容颜,一双修长莹白的手,将她从湖底救起。那时她从不知道,这样绝艳的男子,居然满身的仇恨。

    “我的生命不过笑话一场……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真实和快乐,我怎么舍得如此待你?”

    浮生长恨欢愉少,半生浮华半生殇。

    若人生只如初见,那该多好?

若人生只如初见——韩澈(番外一)

    那年他七岁,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跟着母亲来到了玉绵山,一路上,他看见别人家同龄的孩子都在父母怀中撒娇哭闹,他不太懂,为什么他们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关于七年来懵懂的一点回忆,他觉得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他的娘亲与别人的娘亲也是不同。

    别人的娘亲纵然普普通通,但笑容充满慈爱,而他的母亲,脸颊有大半的时间是用面纱遮起来的,他只有偶尔一次,见她深夜在火烛下掀起面纱,那一刻,他连呼吸都忘了,极度的恐惧,叫他失声大哭起来,他母亲没有像别的母亲一般,过来摸着他的脑袋哄他,反而转过脸,用一种让他惊慌的眼神凝视他,一字字地问他:“澈儿,娘丑吗?可是,娘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你永远要记住,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容家,都是因为容家!”

    那一刻,他不太懂“容家”是谁,是什么,可他永远不会忘记母亲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仇恨、绝望的眼神。

    在山上,他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他从未想过,会影响他一辈子的生活,他在那里拜了韩虎为师,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并不知道他是雄霸一方的枭雄,只见他高高端坐在一张床那般大的虎皮凳子上,大口的喝酒,大腕的吃肉,在韩虎身后,站着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小小的年纪,那双眼睛却如鹰鹫般犀利,让他不敢直视。

    韩虎叫人给他一只脸盆大的碗,倒满了酒,然后扔给他一块还流着血的肉,让他全部吃下去,他完全吓得呆住,下意识地往母亲怀里缩,但他母亲并没有保护他,反而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他。而那个少年,也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等待着他,他不知哪里来的傲气,凭着那一股子气,一口气喝完了酒,又撕掉了肉,一股辛辣、血腥的味道直冲脑门,他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眼睛一闭就昏死过去。

    醒来之后,他便与母亲在西院的一间小屋子里住了下来。就在那天晚上,他母亲第一次叫他坐在身边,跟他讲了一个故事。

    很小的时候,他看见其他孩子的娘亲将故事哄他们睡觉,总是觉得又羡慕又难过。他娘亲从来不曾这么做过,这一天,他终于听到他娘亲说,要说个故事给他听,他雀跃无比,听的那么仔细。

    半夜山上的鹰鹫在半空盘旋,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他的心也随着他母亲的故事,越来越颤抖。

    那不是什么小白兔与大灰狼的故事,更与别的孩子听他们母亲讲的不同,那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故事,故事里的人,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沿街乞讨,有一家人走过来,那孩子与他一般大,指着他对旁边一个男人说:“爹,他太可怜了,我们给他个馒头吧。”

    那男人看着那孩子笑的慈祥,转眼看他时,却又充满怜悯:“好,我们给他一个馒头。”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丢在他的盘子里,那孩子笑的灿烂无比:“爹真好,我最喜欢爹了!”

    等他们走远,他才怯怯地从盘子里拿过那个馒头,撕了一大半给他娘,自己只吃了一小口,他脑海里只有那男人慈祥的目光和那孩子快乐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把刀,刺入他幼小的心灵。

    他问他娘:“娘,爹是什么?”

    他娘木然的神情变得凌厉,望着他一字一字地道:“爹?你没有爹!记住没有,你没有爹!”

    他当时完全吓住了,连那一小口馒头都落到了地上。如今,他才明白了,他真的没有爹,那个男人,不是他爹,那个人,害的他们母子颠沛流离,无依无靠。

    那个深夜,他惊恐地看着他母亲拿出一根两个手指粗的鞭子,一遍一遍抽打在他稚嫩的皮肤上,眼神疯狂、充满仇恨。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是谁将我们抛弃?”

    “容百康。”

    “是谁害的我们母子生不如死,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容家。”

    “是谁?”

    “容家。”

    “大声点,是谁?!”

    “容家……容家!容家!容家!”

    “你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报仇、报仇、报仇——”

    “不准哭!你永远要记住,这辈子,只能让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流泪,让他们十倍百倍的偿还!”

    “韩澈,你不准哭!要让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十倍百倍的偿还!要报仇、报仇……”

    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随着一声声鞭挞声从他心里发出。肉体上的疼痛仿佛已经麻木,他咬着唇,惨白的唇上渗出一丝丝鲜血,那双漆黑的眼睛,渐渐地由天真变得犀利、冰寒。

    接下来的日子,韩虎让他跟着那个少年练武,那个少年,与他一样,是韩虎的徒弟,是他的大师兄,叫尹樊。他总觉得尹樊与别的孩子也是不同的,那时才9岁的尹樊,已隐隐有种威严,纵然是比他大的孩子,见了尹樊,也是有几分忌惮,他以为那是因为尹樊是最早进山的那个,直到后来的一次,才明白了。

    在山上的日子,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暗无天日的训练,让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第一次沉在无人的沼泽地时,以为自己快死了;第一次看到那只笼子里的老虎时,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发抖……他记得每次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脑海中总会响起在母亲的话。

    “澈儿,你要变作世间最强的人,你要报仇,我们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

    “是因为容家。”他迷惑中答。

    “谁害的我们母子颠沛流离,痛苦一生?!说,大声点说!”

    “是容家!容家容家!”

    他浑身的血液渐渐沸腾、又冰冷,眼神变得无坚不摧。他从死亡的边缘爬了回来,那一次同门的训练,当他将一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大汉狠狠地踩在脚下时,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的尹樊忽然走了过来。

    他注视他,用一种洞悉的目光:“很好,你要永远记得,这个世间,要你死的人远比要你活的人多的多,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如果因为愚蠢的胆怯和软弱死掉,那样的人死后连喂那些山上的秃鹫都不配!没有人会同情你怜悯你!所以,要活下来,要活的好,唯一的办法,就是变得更强!”

    尹樊笑着问身边的一个同门:“如果,我废了你一只胳膊,你会不会怪我?”

    “不会。”那同门低着头道,“要怪就怪我自己学艺不精。”

    尹樊笑笑,转过头看着他。

    他牙关渐渐地咬紧。

    弱肉强食,这世间,本是如此。

    所以,当他8岁那年的生日,第一次得到韩虎送他的生日礼物时,紧紧地将他握在手里。那是一支枪。他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支枪。

    之后的一年,西北道上另一伙人来犯,他拿着那支枪,沉着地将子弹射入一个又一个人的胸膛,灼热的鲜血飞溅开来,他的心却再没有一丝柔软,他知道,他的心已结成了冰,被仇恨封锁。

    那伙人被鹰眼一举歼灭,死的死、降的降。那天晚上的酒宴上,在一片血腥中,在满地的残肢断骸中,他已忘了喝了多少碗酒,只想醉个不省人事。

    然后,他也不记得对谁说了那个故事,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头痛的快要裂开,尹樊看着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兄弟,有福同享,有仇……”尹樊的牙关咬的咯咯作响,“一同报。”

    后来他才知道,天地间原来这么小,他与尹樊,居然有极其相似的身世,有相同的仇人,他们居然有血脉的联系,他们的仇人,就是容家。尹樊的母亲几年前怀着遗憾去世了,而他的母亲面容尽毁,也许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仇恨的煎熬里,这一切都是因为容家。因为那个恶毒的女人。

    在黑暗里,两个年少的孩子歃血为盟,看着那两滴血渐渐融合在一起。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相同的坚定。

    一年又一年,他渐渐长大,总喜欢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山顶吹笛,那支笛子,是母亲给他唯一的东西,他一直当宝贝一般珍惜,于是外头的人都给他取了个名,叫银笛书生。在他之后,韩虎又收留了两个女孩子,大一点的叫娇龙,小一点的叫秀杏。娇龙美艳高傲,性格颇为冷淡,一进山便不服尹樊的管教,与他发生了冲突,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想与尹樊较量,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个性。反而秀杏,性格颇为腼腆,喜欢跟着他,听他吹笛,渐渐地,他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妹妹一般,总是会照顾她,她也越来越依赖他。鹰眼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门客,有曾经富甲一方、后来家道中落的商贾,有被身怀异术,却被仇家追杀的江湖客,他在他母亲的安排下,开始跟着他们学习算账,经商,学各种别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甚至为了接近容家的二少爷容少澜而跟着母亲学琴棋书画。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重新吹笛,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如光与影,各种情绪不断交替,他知道,母亲是在一个名叫龙门的地方与容百康相识的,那个时候,她是个美艳无比的女子,她的笛声,叫所有人的心醉,年轻美丽的少女,纵然出身勾栏,又有哪个不充满绮丽的梦想?然而,她爱错了一个人,她以为那是她的幸福,却成了她一辈子的魔咒,也许,她正是回忆起了那段时光,那样的心情,忽而甜蜜、忽而忧伤、忽而悲愤怨恨,那样的复杂。看着她,他忽然笑了,笑的充满寒意,仇恨,这便是他的使命,终有一天,他要将母亲正大光明的接进容府去,等她百年之后,将她的灵位供奉在容家的祠堂里。

    韩虎临死前,将鹰眼交给他与尹樊。他们的复仇计划,正式开始。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相当的顺利。除了……她。

若人生只如初见——韩澈(番外二)

    这二十余年来,他的心已伤痕累累,如同手上的厚茧,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他可以微笑着杀人,心都不动一动,这世上没有一件事能让他动心,除了报仇。但那一天,她满身湿透从水中一跃而出,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从头上拔下一支木钗子递给他,对他说:“求你,求你救救我,带我走”的时候,他的心忽然轻轻地一颤。

    她那么狼狈,发丝上沾满了水草,她的眼神分明是哀求,却又透着与容貌不符的倔强。

    他却只是凉凉地拒绝了,这世间本就是痛苦的,谁又来带他离开那痛苦的彼岸?

    她被身后追赶的人抓住,最后一刻,她回过头,用眼神直直地逼视她,咬着牙道:“你知道吗?你毁了我的一生!”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一生?他的一生早已灰暗一片,那一天,他在湖边站了很久,那本来是一场闹剧而已,过了便忘了,可奇怪的是,那双倔强,闪着怒火的眼睛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还能见面。

    容少白要娶亲,却下落不明,这本是他预料当中的,容家越乱,对他们便越有利。新娘到了门口,他说,不如由我来代替四少爷拜堂吧。他知道,这位四少奶奶,也许是复仇的关键。

    他穿戴整齐走出大厅,让所有人出乎预料的,新娘子居然自己掀起了头盖,那一刻,他看见那双倔强的,充满怒气的眼睛,心忽然跳了跳,居然是她。无所谓,无论是谁,都只是容家的陪葬品而已。拜天地的时候,她僵直地站着,他暗自一笑,轻轻扯动那根红绳,她便拜了下去。

    在锦绣织,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她问他:“你不是容少白,为什么要和我拜堂?”

    他转身走出去,她不会知道,一切只不过是计划而已。

    他开始接近她,“无意地”制造机会与她相处,又无意地总在她困难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一切都那么自然。

    他渐渐发现,她也是戴着面具的,那青涩的外表下,居然有一颗与年纪不符的心。在人前,她可以任由那些人讽刺,取消,捉弄,却波澜不惊,甚至还淡淡地笑。在人后,她却偶尔会露出一丝沉思的神情,仿佛想着什么遥远的事,那神情一晃而过,却叫他抓住。

    那天,他在在溶洞外吹笛,却听到溶洞里有异样的动静,她环抱着膝盖,浑身颤抖。这个时候,无疑是接近她最好的时机,他如同往常一样的笑,对她说:“四少奶奶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

    她忽地抬起头:“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他蓦地一怔,她却已淡笑着离开,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的泪痕已被风吹干。

    那一刻,他的心忽然不经意地乱了。

    后来的一个消息,却让他震惊,尹樊告诉他,她应该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尹樊的神情第一次那么不安,他知道,尹樊的心在挣扎。在这场复仇计划中,每个人都可能万劫不复。包括他们自己,他们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们放弃仇恨,一切只能按照计划进行。

    所以那一天,他按照柳氏的吩咐一大早接容少白去铺子里,柳氏是极力想让这个儿子继承家业的。他心底暗自讽刺地笑,那么处心积虑,这个女人不就是想独霸容家的家业么?可惜,偏偏这个儿子是个浪荡的公子哥,就算是进了铺子做事,他也有把握,没有人会听这位纨绔子弟的。

    他发誓,终有一天,这个家是他与他母亲的。

    可是那一天,却让他看见了一张契约。一条一条,思路无比清晰,却让他心惊。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居然选择了把一辈子的事当做一纸契约来过。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哀泣,还有那样冷静的心思去写下这一纸契约。

    他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做的每一件事会不经意地就牵动他的神经。一开始是刻意,而现在,居然……有些情不自禁。不会的,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她是尹樊的妹妹,他只是想帮尹樊多留意她而已。

    他忽然有个念头,娘当初没能嫁进来,也许是对的,在这大宅子里,就算拥有名分,锦衣玉食,又如何?而她,将会一辈子过那种冰冷麻木的生活吗?第一次,他心底有一丝疼痛。

    杭州二分店开张的那一天,她与他同坐一条船。

    她说:“让我来划船吧,我还没划过船呢。”

    他将船桨交给她,那一刻,他忽然有些恍惚,仿佛一个轮回。那一天,她哀求他将船桨交给她,去对岸,他却没有答应。而这一次,他却没有犹豫,仿佛有什么变了,连他自己也不敢去想。

    她奋力地划桨,很少有女孩子喜欢做这种事,她却似乎做的那么雀跃。浪花高高溅起,她淋的浑身湿透,却侧过脸朝他笑。那笑容与在府里时完全不同,是那么肆意的,纯粹的笑。眼睛眯起来,鼻子也是皱皱的,整张脸充满了欢喜与满足。

    女人都讲究笑不露齿,可她偏偏笑的眯起眼,张大了嘴巴。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子会这么笑,毫无忌惮,全身心的笑。她们都应该像文娇龙,笑的风情万种,像秀杏,笑的羞涩,又或者,像大宅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女人一样,笑的心有城府。

    唯有她,是不同的。她仿佛是在用整颗心在笑,如同四月的春风,让他如同中了蛊一般,心一角的冰魄丝丝融化。

    初见时的愤怒倔强,容府里的淡然笃定,西湖上的明朗洒脱,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站在船头,蹲下来,小小的手放到水中轻轻撩动着,蓝绿色的衣裳仿佛与碧水融为一体,她说:“就算现在跌下去也是暖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湖光十色,她的眼底也泛起了丝丝涟漪,仿佛那一池湖水,统统倒入了她的眼底,叫他忽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忽然道:“记得第一次见你,你也是在湖里。”

    她蓦地抬起头,缓缓道:“但愿今天你不会让我跌到湖里去。”

    她的眼睛在湖水的倒映下,显出一种温柔的琥珀色,他轻声道:“你放心,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是做戏还是真心?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只觉得,那一刻,他只想留住她那么纯粹的笑容,不愿她再回到那巨大的笼子里,戴回她的面具。

    “你曾说做土匪也是好的,如果可以抛开一切,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么?浪迹天涯、不问世事。”

    他望着水天相接处,轻声道。

    她握着葫芦的手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一瓢一瓢地舀着水,他没有回头,听着那潺潺水声,心却忽然那么平静,一片春色惹人醉,碧海汪洋中,只有他们,仿佛一对远行归来的夫妻,急急地赶回家去。

    他一直以为,心再也不会为谁波动,已结成一个厚厚的伤疤,刀枪不入。可原来,越是坚固的伤疤,一旦轻轻打开了一角,便会溃不成军。

    为什么是她呢?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不知道,有些人注定是要相遇的,相遇之后,却又注定擦肩而过。

    在杭州看戏,正好是讲陆游与唐婉的选段《浪迹天涯》,他说:“人总是有很多东西要取舍的,很难两全。”

    她笑笑说:“女人想要的,只是对她一人之心而已,陆游忠了国、忠了自己,却也负了唐婉。”

    不过是普通不过的对话而已,很久之后他才恍然明了,她要的,不过是一人的全心全意,而他,背负的太多。

    回到容府,柳氏要为她与容少白重新拜堂圆房。他本该置身事外的,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可生平第一次,他无法介怀,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他要带她走!

    他告诉自己,带她离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没人会知道,那些事,总会过去的。

    他说:“我会带你离开。”

    她的眼睛那么亮,叫他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问:“你相信我吗?”

    她笑的淡淡却坚定:“相信。”

    简单的两个字,像是尘埃里开出的一朵花,让他不顾一切。然而,他怎么可以不顾一切?他可以暂时放下仇恨,却无法放下世间他最亲的那个人。

    他站在湖边等,仿佛在等一个永恒,等从前不敢奢望的幸福,却等来了尹樊,尹樊告诉他,母亲病重。

    那一夜,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母亲在临死前握着他的手,却终是没有说出一句他一直等待的话。

    没有“澈儿,娘舍不得你”,没有“你要好好的”,他只等到一句:“别忘了,要报仇!”

    仇恨究竟是什么?人的一生活在仇恨里,到底值不值得?他已经不能再想,仿佛一张弓,一拉开,便再也收回不来。

    他知道她恨他,她再见他的神情是冷淡无比的,他在她面前谈笑自若,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在滴血。

    就像是7岁那年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他狠狠地摇着牙关,即便痛的体无完肤,也要笑着做完一切。

    那是他的使命。他从来不曾想过,如果没有这个使命,他会是谁。

    中秋那天夜里,她站在满池的橘色灯火下,对他说:“陪陪我好不好,就今天。”

    他还是转身走了。

    他告诉自己,要忍耐,一切终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她终于来到他身边。她不再拥有明朗的笑,不要紧,只要她在身边,他就算付出所有,也一定要让她幸福。他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份得之不易的幸福,只要陪在她身边就好。

    他看得出,她如同所有的母亲一样,那么在意肚子里的孩子。不要紧,只要她喜欢,他便也喜欢。

    他问她:“给孩子取个什么名?”

    她说:“怀秋。”

    怀秋怀秋,他不是不知道那个名字的意义,然而,又有什么关系?他笑笑说:“小名就叫圆圆,团团圆圆。”

    静好,我们三个从此是最亲的人,是一家人。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看着她渐渐露出笑容,他才明白,原来,当初在洞底的泥沙上轻轻划的那八个字,便是他心底最渴望的生活。其余的一切,他都可以舍弃。

    那场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里,他终于说:“静好,嫁给我好不好?”

    她望着枝头稀稀落落盛开的梅花,轻轻道:“好。”

    一个字,仿佛跨过千山万水而来。这20多年来,他的心从未那么充实,好像满心的幸福要满溢出来,只为了一个人。

    他想要结束一切。他去了牛家弄,将一切告诉柳氏。容家会如何,他已不想在管,他只想带着她离开。

    策马草原、泛舟湖上。

    半生浮华半生殇,现在他只想真真切切为自己活一次。

    然而,原来很多事,一旦错过,便回不到原点。

    孩子出生了,她没有给他取名圆圆,甚至开始在屋子里闭门不出。他知道,她是在躲着他。

    终于,她抱着孩子与他见面。

    远远地相望,他伸出手,他是多么希望抱抱这个孩子。然而,她却下意识地一躲,那轻微的动作,他的心便被刺了一下,疼的说不出话来。

    她终是知道了一切。

    她问我:“你对我,是不是跟秀杏对二哥,文娇龙对少白一样?”

    他忽然无法呼吸。他要怎么承认,当初的确是一场戏,又要怎么承认,不知何时,却是自己分不清做戏还是人生,彻彻底底地陷了进去?

    最后她说:“你真的毁了我的一生。”

    她的表情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愤怒,反而是绝望的平淡。他的心仿佛生生地被割开,支离破碎。她离开的那天,他撑着伞,站在漫天的雨丝中,看着她离去。初秋微凉的雨丝不断打在脸上,浑然不觉。

    曾经,他说:“以后,无论晴天雨天,我们都要伞下同行。”

    他多么希望,如同第一次之后一样,她会回来,告诉他,她已不在意了,我们还是朋友。哪怕用他全部的生命去等,等一次回眸,然而,他等不到了。

    她下来捡风车,只与他微微对视,便决绝地回转身去。

    寒冷的雨中,伞下,终究只剩他一个人。

    他本以为再无牵挂,直到那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白鸽白格尔凭着气味找到他。进门的那一刻,一颗子弹朝着容少白而去。他几乎没有思考,便朝他掠去。

    冰冷地子弹穿透身体,甚至没有多少疼痛,他的心却忽然平静了。真好,终于为她做了一件事,她的微红的眼睛落在他的视线里,他却轻轻地笑了:“你要好好的。”

    她会好好的,他终于保护了她最在乎的那个人。就算流泪,也是暂时的。余下的一生,她一定会快乐的生活。

    这便够了。

    他握紧她的手,他的手心里,有两样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他本是要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她的。

    这本是他用生命去珍惜的两样东西,一样是使命,而另一样,是他此生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繁华、缱绻、仇恨……

    天空飘落雪花,一如那个冬日,她唇边浅浅地笑,说:“好。”

    只为了那个笑,那句轻声地好,他甘愿忍受半生孤寂,去换回和她耳鬓厮磨的朝朝夕夕,哪怕那幸福那么短暂,也是好的。

    十里洋场繁华尽、笙歌散去始觉空。

    这么多年来的腥风血雨、仇恨恩怨,不过是场幻觉,原来,只有她才是真的。

    他望着天空,满身的倦意袭来,终是可以睡了。等到梦境散去,她也许还是那个初入容府的女孩,无条件地信任他,依赖他,只在人群中,与他偷偷对视一笑,便足以幸福。

【194】、新程(大结局)

    早春二月,下了几日的绵绵细雨,忽而放晴,仿若一阵暖意拂过,一夜之间,街头巷陌白皑皑的雪渐渐融化。

    又是一年的最美的季节——春天。

    方静好倚在窗口,望着枝头冒出的一两支桃花蕾,一瞬间,仿佛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重新回到这里。这一切,如同是一场梦,却那么真实。

    片刻,齐叔匆匆而来:“四少奶奶,我这就带着人去铺子了。”

    她点点头道:“我一会就来。”

    今天,是容家的大日子——锦绣织重新开张的日子。

    这一天,他们是等了多久?

    齐叔从桃苑退出来,便带着齐雨早早赶去锦绣织准备一切,一路上,他心情激动,这是多久才等来的呀?做梦怕都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还能站在锦绣织的柜台前。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有人比他更早。一人高高在梯子上,手中拿着算盘,正在点算货物。

    齐叔揉揉眼睛,望了望天色,不过才蒙蒙亮而已,再揉一揉,确定不会看错,才失口叫道:“四少爷!”

    梯子上的人回过头,唇角一翘道:“齐叔,你来的晚了。”

    不加修饰的笑,细长的眉眼,除了容少白还有谁?

    齐叔咂咂嘴:“四少爷几时来的?”

    容少白漫不经心地道:“昨天晚上。”

    齐叔张大了嘴巴,刚才他还怀疑自己估错了一个时辰,现在看来,哪里是自己来晚了?分明是他来早了。可他心里是欢喜的,他的四少爷,站在那里,颀长的背影、专注的神情,哪里还有半分几年前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连忙挽起袖子:“四少爷快下来,这些事,叫下人们做就好,快下来!”

    容少白笑笑:“齐叔你是老糊涂了,一年前我在酒楼里干活的时候,什么都得做,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齐叔叹息一声,转过身去,那段岁月对他来说仿若一场梦,对容家的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方静好走进去的时候,便看见容少白忙的不亦乐乎,见了她,已一步跳下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多睡一会么?”

    “汤团啊,天没亮就醒了,大概是你不在身边,所以睡不着。”

    这一年来,她的小汤团自从有了容少白,不知道怎么对她似乎没那么黏了,天天跟在容少白屁股后头,发展到现在,居然连睡觉都要容少白哄了,说实在的,她心里微微有些吃醋。

    容少白却是自豪无比,勾住她的小指低声道:“那你呢?”

    她脸一红,看了齐叔一眼,齐叔立刻转身做没听见的样子,她低头笑:“我怕你连着几天没睡,撑不住。”

    “放心,”他在她耳边低喃,“你相公的体力,你还没领教过么?”

    她拍他一下,别看他在人前成熟不少,在她面前,还时不时会流露那时的油嘴滑舌的模样,不过……她还挺喜欢的。

    如果,什么都变了,便不是容少白了,不是吗?

    齐叔为了赶走这屋子里颇为暧昧的气氛,咳嗽一声道:“四少奶奶,四少爷为了这次开张的事,可是上心呢。”

    她看了容少白一眼,容少白朝她扬了扬下巴,她失笑,还未说话,就听得一人说:“齐叔,你就夸四弟一个人了,我可也是没睡醒就来了!”

    方静好扭头望去,只见容少弘与容少青并排站在门口。

    齐叔笑道:“是是是,大少爷跟三少爷当然也是上心的。”

    被齐叔这么一说,容少弘倒有些不好意思地,容少青一身宝蓝色的衣衫,眉宇间再也没有当初的憨气,温和一笑道:“四弟,准备的如何?”

    “差不多了,”容少白道,“等客人都到了,便可以开始了。”

    众人都吐了口气,露出感怀的神情。

    方静好望着这兄弟三人,轻轻地笑了。这一年来,他们改变的实在太多了。

    炮竹声响彻云霄,宾客陆续到来。

    最让方静好开心的是能见到何书淮和平琬瑞,平琬瑞手里抱着一个刚出手不久的孩子,而何书淮还牵着一个已经快三岁的孩子,方静好会心一笑,拉着平琬瑞说话。两人好久未见,不一会,便说起了孩子经。而容少白与何书淮也是好久没见,当然也聊得热乎。另外,唐大少、孟大少他们也来了,几个人一咋呼,更是热闹。

    当然,还得等一个人。

    片刻后,门口响起汽车的鸣笛声,第一辆车子里首先下来一个人,缓缓走进来。

    门口围观的人发出一阵骚动,目光立刻充满了兴奋之情。谁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近的看到当今的总统大人。

    没错,这个穿着西服的男人,便是方春来,不,现在,应该叫袁承。

    大厅内一瞬间的安静,方静好已走过去,不卑不亢地道:“总统大人。”

    袁承凝视她,良久,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我带了美国领事馆的朋友一起来。”

    她笑笑:“里屋已准备好了,请总统大人里面坐。”

    袁承带着众人坐定,微微侧脸道:“你真的做到了?”

    方静好淡淡一笑:“到了晚上就会知道了。”

    袁承凝凝眉:“为什么要到晚上?”

    “因为,只有在晚上才能显示出它的不一般。”她淡淡地一笑。

    袁承笑一下:“到了晚上,锦绣织就算重新开张了,到时若你做不到那件事,又如何?”

    她仰起头:“我既然答应了,便会信守承诺,何况,总统大人若想重新收回锦绣织,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过,我如果做到了,也但望总统大人不要忘记说过的话便好。”

    袁承抿着唇,若有所思。

    热热闹闹了一天,终于天色渐暗。宾客也已微醺,只有容府的人,才知道晚上,才是最重要的一刻。容少白从酒桌中站起来,望向方静好。

    方静好朝他微微一笑,那一笑,有鼓励,有默契,容少白微微点头,走进一副帷幔之后。

    忽然,大厅里的灯蓦地全部熄灭了,所有的窗户也都拉上了帘子,四周发出一片惊呼,只见一张帷幔缓缓掀开,顿时,满室犹如白昼般明亮,帷幔之后,中央摆放的一只木盒子四周闪烁着七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厅,犹如黑暗中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叫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今日,叫大家来,一是为了锦绣织的重新开张,二来……是想让大家做个见证,我们容家失传已久的火凤涅槃,今日,将会在此重现。”

    底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惊呼:“原来,这就是容家失传的火凤涅槃!”

    ……

    不知多久之后,灯亮了,那木盒子恢复原来并不起眼的模样,只是,那火霞云天一般的瑰丽景象却留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火凤涅槃,果然天下无双。

    袁承望了望那木盒子,仿佛怔住了,片刻才道:“火凤涅槃的配方其中一种,不是很早就绝迹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只要有心。”方静好道。

    “只要有心?”袁承喃喃重复这句话,良久良久,一字一字地道,“从今日起,锦绣织重归容家所有,我不会再过问,但愿你们不要叫我失望,能振兴江南的纺织业。”他侧过脸,对彭副官道,“我身体不适,你留下招待几位贵客。”

    说罢,一人独自而去。

    方静好轻轻笑了,侧过脸,发现容少白、容少青、容少弘脸上有相同的神情,激动、感叹、如释重负……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不觉想起袁承的话: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这一刻,他们又等了多久?

    一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在她脑海间。

    袁承跟她定下的条件是,染出早已绝迹的火凤涅槃,便放过她,放过容家。

    她已记不得与容少白在那每日每夜如何对着那张配方发呆。火凤涅槃最珍贵之处是在黑夜中会发出如重生火霞般耀眼的光芒。可那种染料早已绝迹,又怎么能找到?

    柳氏去世后,容家本来就如什么塌了一般,如今更是一片愁云。直到那一天,她看见葛氏一人站在窗棂下发愣,她走过去,葛氏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讽刺,眉宇间反而流露出些许疲倦和怅然:“以前哪,我总恨她,总跟她作对,可现在她走了,我怎么就觉得有些寂寞呢?算一算,老头子死后,我们两个居然也一起走过了快十五年了,她倒好,眼睛一闭,到地底下,就可以见到老头子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她默然不语,回过身,葛氏忽然又开口:“静好……”

    葛氏很少叫她名字,她愣了一下回过头,见葛氏脸上有些讪讪,没有正视她,只是低声道:“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帮我去采药?”

    她正要说什么,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了……紫仙草!

    紫仙草在黑暗中能发光,如果,能把紫仙草变作染料……

    她真心地笑了:“二姨娘,谢谢你!”

    中间试验过多少次,经过多少次失败,她已记不清了。唯一无法忘记的是,那一天,她与容少白正准备上山,却发现门口容少青与沈氏、葛氏、容少弘和宋氏都在,那一刻,她忽然心头发酸,她知道,经过了这么久,容家的人,终于可以变作真正的一家人了。

    众人在山上呆了一天一夜,虽然那么辛苦,也许就算是容家败落之后,也没做过这么辛苦的事,但谁也没说一句话,到终于染出火凤涅槃时,每个人虽然都已灰头土脸,但脸上那种自豪、欢欣的笑容,恐怕永远都不会忘怀。

    ……

    回过神,方静好对容少白轻声道:“原来,爹真的给我们留下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一句话,三兄弟错愕片刻,忽然轻轻地笑了。那一笑,有默契,有对过去的歉疚,还有更多更多的,是无法言语的感动。

    容老爷留下的是一纸失传的配方,却让三兄弟无形中拧成了一根绳,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人激动?有什么,比家和,更为珍贵呢?还有什么,比兄弟同心更充满力量呢?

    这真是一份无价的宝藏。

    “我还有一桩喜事要宣布。”容少青忽然笑着揽过沈氏。

    自从说出了心底隐藏多年的秘密,容少青已不再痴痴傻傻,可此刻沈氏却不知怎么,脸红的像只煮过的螃蟹。

    容少青道:“我们有孩子了!”

    “真的?”方静好欣喜。在所有的争夺都不再有意义时,沈氏终于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大哥,恭喜你啊,虽然比我晚了些,不过也不赖。”容少白笑道。

    方静好看向容少弘,她以为容少弘会尴尬,却没想到,他的目光看向宋氏,那眼底,是从未见过的柔情,宋氏也望着他,眼神充满了谅解与默契。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种感觉……真好。

    晚宴结束后,送走一批批的宾客,忽然有人叫道:“四少奶奶。”

    她回头,惊讶地发现,跟着袁承来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居然是……她朝平琬瑞看了一眼,平琬瑞的注意力却完全在那两个孩子身上。

    她笑一笑,对那金发碧眼道:“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

    他笑了,用如今已颇为流利地中文道:“四少奶奶当初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所以,当袁老总统去世后,小袁总统再来跟我提合作的事时,我说可以考虑,不过我想看看容家失传的火凤涅槃。”

    原来袁有望说的那位外国友人就是他。方静好不禁苦笑,他不知道他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们费了多少周折,幸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锦绣织开张以后,总统府与美国的合作也顺利进行。袁承的确遵守了承诺,没有再来找事。几天前,孙嫂带着一帮绣娘回来了,有了火凤涅槃的名声、孙嫂的手艺,再加上方静好设计的样衣,还有姚小巧吆喝的功夫,锦绣织一连几天来都门庭若市。她记得第一次回来锦绣织时,看到挂在墙上做展示的那些衣裳吃了一惊,那都是她在后来回到容家之后,交给那位客人的画稿,是她亲手设计的衣裳,怎么会在锦绣织呢?她忽然想起那个客人总是出手很大方,仿佛只要是她画的,他便全都收下来。

    慢慢的,她想到一个原因,心里涌上复杂的感觉。是尹樊还是韩澈做的呢?都不重要了,从去年那个冬天之后,她再也没有他们一点消息。

    很快到了农历的春节,街上虽还有些寒意,但每个人脸上洋溢着过节的气氛。姚小巧一早带着桃莲一上街买菜,从下午便忙开了,方静好坐在院子里包饺子,忽然听姚小巧说:“要说最特别的年,还是前年那次呢,那时我们都在水溪,小汤团才刚出生……”

    方静好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边,天色渐暗,她还记得那一晚的烟火,她以为那会是她人生最美的烟火,没想到,却如烟火般稍纵即逝。

    她轻轻一笑,忽然新请的看门老伯拿着一包东西进来:“四少奶奶,刚有人送来的,指明要四少奶奶亲自过目。”

    “是什么人?”她一愣,一边拆一边问。

    “不知道,我问他,他只是笑笑。”老伯咋舌,“乖乖,我还没见过一个男人笑起来那么好看的。”

    包装一层层的拆开,直到看到那样东西时,方静好的动作蓦地停住了。

    那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支木钗。

    一片春色的碧绿湖边,她从发髻上摘下一支木钗,交到那白衣胜雪的人儿手中,哀求他:“这个……给你,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那是当时她身上唯一看起来比较值钱的东西,可在那之后,她却已经忘了。就连在那片白雪中,他躺在地上,紧握着她的手,她似乎感觉到那细长的轮廓和木头特有的粗糙触感一晃而过,也并没有记起,摊开手心,只看到两张纸。

    一张,是锦绣织所有权的字据,而另一张,是容家大宅的地契。

    他在最后一刻,给了她那两样东西,将容家拉回了原来的模样。他的笑容那么恬静。然而,为什么,这木钗会此刻竟会出现?

    她飞快地跑出去,容府大门口,一匹黑色的骏马飞驰而去。

    烟雨朦胧中,马上的人儿白色的衣角随风撩起,依稀是那个人,又依稀不是。

    一切恍若幽幽前尘的幻觉。

    “怎么站在门口?”忽然一人道。

    她回过神,看到容少白抱着小汤团正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容少青与容少弘。

    小汤团依依呀呀地叫:“妈妈……”身子不断扭到她怀里。她抱了个满怀,轻轻笑了:“等你们回来吃饭。”

    “你知道我刚才带汤团去看什么了?”容少白一把搂住她道。

    “什么?”

    “你那个哥哥啊,难得做了回好事,下令推倒所有的牌坊,街坊领居都去帮忙,可热闹呢。”

    她一愣,恬静地笑了,袁承……也许,真的不同了。

    走到花园里,沈氏与宋氏已在门口等着,一见了自己的丈夫,便带着娇羞的笑容迎上来,葛氏也从厨房走出来:“你们都回来啦?都来洗手吃饭啦!今天可是我亲自下的厨。唉,多少年没做过了,腰都要直不起来了。”

    宋氏笑着过去扶住她,容少弘一手搂着宋氏,顿了顿,又过去搂住葛氏,葛氏笑的比蜜还甜,却忽然叹息一声:“大过年了,紫嫣……唉,不说了不说了。”

    而另一边,容少青与沈氏早挽着手进去了。

    “我们也进去吧。”容少白搂在方静好腰间的手紧了紧,“吃过饭,还要去祠堂拜拜呢。”

    关于祠堂的灵位,她最后也并没有在那块没有字的牌位上刻上白木棉三个字,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对于她娘来说,在老爹身边,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而那个叫卫红霞的女子的灵位,她不知道是否曾来过这里,毕竟这是她毕生的心愿,然而现在却并不在,也许,是被韩澈带走了。

    无论天涯海角,只有在那个真心爱自己的人身边,才是一辈子的幸福吧?

    她点点头,低头看见小汤团脖子上围着一块木棉绣花的帕子,不觉朝容少白看去。

    “哦,这家伙吃东西嘴巴会漏,我找了半天,就找到这块帕子,有木棉花的,很漂亮吧?”

    当然漂亮,那是她母亲的手艺,是那一天,孙嫂亲手交给她的,当时,她还不知道那个叫绾娘的女子与自己的关系,后来才知道了,回到容府,一直想放起来的。没想到,却被小汤团当了围兜,她手指伸过去,末了,把那帕子拉拉挺,“少白,你还记得木棉花的花语吗?”

    容少白望过来,目光温柔如水,漆黑的眼睛如黑夜里最闪烁的星星:“记得,珍惜眼前人。”

    眼睛仿佛一湖春水,荡漾着波光,“静好,我会牢牢地抓住。”

    目光凝视中,她眼底也泛起泪光,微微地笑了,不知想起什么,轻声道:“走吧,他们都在等我们吃团圆饭呢。等下,还有一场好戏。”

    “你请了戏班子?”容少白迷惑不解。

    她神秘地摇摇头:“不是戏班子,是龙门现在最当红的歌手,叫……白茉莉。”

    容少白欣喜道:“你真的把她请来了?”

    她笑:“当然,再出名的人,过年也总得回家的是不是?”

    他望着她,放低了声音:“静好,谢谢你。”

    “傻瓜。”她捏他一下,“还不快把齐雨叫来?”

    “叫他来做什么?”

    “你忘了,齐雨的妻子一年前病重去世了。”

    他眼睛蓦地一亮,跳起来:“对对对,我马上去叫……”

    他细长的眼角闪着光,她忽然便想起来到容府的第一天晚上,曾做了一个梦,她穿着白色的婚纱,由父亲挽着手,交到另一个男子手中,梦境中,那人细长的眉眼,仿佛是许怀安,又仿佛不是。

    现在,她才知道,那人不是许怀安。也许冥冥中便注定了她这一生会与身边的这个人共同度过。

    他从来不是她理想当中的那个人,他不算上进、只有些小聪明;不太会说话,只会油嘴滑舌;不太稳重,有时还会耍小孩子脾气,不过……似乎还不错。

    远处,是满室温馨暖人的橘色灯光,传来葛氏的声音:“静好少白,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外面那么冷,还不快进来吃饭!”

    她轻轻笑着应了:“来啦!”

    一屋子的家人在等着他们去团圆,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年。

    ……多好。

    (全书完)

    ….….….….….….….

    终于写完啦,本来以为大结局时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现在居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归纳成一句话吧,谢谢亲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暗水一定再接再厉啦,请大家继续支持暗水的下一本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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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介绍:
侯门深深深几许。
穿便穿了,还要作为替死鬼嫁为人妇。
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她置身于一片神秘的陌生地。不学无术、花前柳下的丈夫;看似端庄却城府极深的大婆婆、尖酸刻薄的二婆婆;性格迥异的姑嫂妯娌……
家长里短,明枪暗箭,身世之谜……好戏轮番上演,让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个丈夫为天,贞节最大的时代下,她该如何守住这个家?
而属于她的幸福,又在何处?
…·…·…·…·…·…·…·
暗水已有女频VIP作品《穿越之妖精岁月》,出版频道VIP作品《月亮上的男人》均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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