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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府相公全文阅读

作者:皓月蒹葭     两府相公txt下载     两府相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阎文应

    天边一弯斜月如钩,洒下清冷的辉光,吕府大院内好似铺上了一层薄霜。榔庑之间几缕冷风飒飒吹拂,叶子落尽的树干发出夜枭鸣叫一般的声音,唯有几颗虬枝老杆的罗汉松随风摇曳着。

    花木深处,灯盏呈星星之势。草堂几扇纱窗映着二三人影。屋内明烛高悬,恍若白昼。吕夷简头戴逍遥巾,身穿黑色罗裘直裰,脚踩锦履,满脸笑容,眉目好似堆叠一起,与一人小声长谈。那花枝招展的爱妾也打横着,陪侍在侧。

    一张鸡翅木圆桌边上,摆着三五绣蹲。吕夷简与一满脸无须的男子面对面而坐。那人说是男子,但满脸并无胡须,皱纹布满眼角,偏偏像个年老的妇人一般。只是他头戴金冠,插着玉簪,身穿天蓝色丝绸长衫,一副男子装扮而已。

    此人乃是内副都知阎文应是也!此人每日在大宋天子身边听用,又管着皇城司的勾当。可谓威风八面,自然少有闲暇。今日那天子赵祯早早的歇在了鸾凤阁中。先是那脸上灿若桃花的尚美人尽心侍奉,俄而又宣来了那粉面含春,腮若白玉的杨美人。

    不一会儿便将一应内官与宫女使唤了出来,只留贴心的小宫女在内。少时又有教坊司的一班优伶前来低吟浅唱。虽是初冬时节,鸾凤阁中暖风融融,脂粉之气远远可闻,倒另有一番春光。

    阎文应每日伺候在天子身边,深知大宋官家有着寡人之疾。皇帝好色,并非一日。早年间,先是王美人雨露独占,被章献明肃太后所恶,只好让郭氏做了中宫之主。

    自四月之际,太后大行之后。天子留恋宫苑一发不可收拾,先不说教坊司中那些罪官之女,日日歌舞升平。仅仅这一杨一尚二位美人便妖媚惑主,以至于年轻的皇帝,每每头晕眼花,腰间无力,已然是病容满脸。

    今日鸾凤阁中,大有“倡优戏于前厅,夫人朋淫于后”之情景。阎文应便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闲暇,所幸出宫而来。先是过马行街往南而去,又沿着十字街往西而来。过御街之时,又逢皇城司办差的兵士,兴致所起,夺了一匹快马,辗转着来到了吕夷简的府上。

    吕夷简久在中枢,与阎文应暗通曲款已非一日。还是丁谓做东府昭文相的时候,二人便里外勾结,互为依仗。就这般“互通有无”,信息共享了几载,吕夷简便成为朝堂重臣,而阎文应也就掌握禁中。

    章献明肃太后大行之后。八大王赵元俨揭开多年迷雾,少年天子得知太后并非亲母,而生身之母李氏竟然早已故去,其身份不过大行太后身边一小小宫女而已!

    官家深信皇叔之言。心中厌恶于章献太后,又经阎文应与吕夷简挑唆,于是朝廷风起云涌。章献太后所用重臣被一一罢黜,而昔日反对太后称制,意欲行那武周之举的一般忠直之士,如范仲淹等人便重归朝堂。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驾鹤而去。少年天子终于成为真真的人臣之主,朝臣更替,吐故纳新,原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此事奇就奇怪在,始作俑者,怂恿官家尽罢章献太后视为肱股之臣、两府相公的吕夷简也落了个权知澶州!

    吕夷简依稀记得当日情景,官家制书在垂拱殿宣读。就在阎文应尖厉的声音之中,两府重臣脸色一个个的变得黑了下来。自己暗暗庆幸之际,也许脸上早已经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却听到了自己被贬谪为澶州知州的旨意!

    如此结果,吕夷简听听在耳中,好比晴天霹雳。事后百思不得其解,深深落寞的回到府中,对着满院家丁、丫鬟、婆子破口大骂,乱发脾气之际,便有一个小黄门应阎文应所差谴,如此这般的一番相告。吕夷简这才明白,其中之缘由,真是莫名其妙。

    此刻官家决定让吕夷简重归朝廷,这厮又是一番如沐春风的模样,贬谪之时的心酸也就抛在了九霄云外。看着眼前谈笑风生的阎文应,想着自己复相之事大约成为定局,自然与这老太监不无关系。

    吕夷简满是感激的,笑着说道:“都知高义,恩同再造。想起数月之前,垂拱殿的情景历历在目,令人好不感慨系之!”

    阎文应闻听此言,甚是得意,满脸喜色而言道:“想那郭皇后自视甚高。往日依仗大行太后的恩荣,也就没了忌讳。一番闲言碎语,便使得相公远赴澶州一趟。也算是好事多磨而已。”

    “此事还是仰仗都知,才得事成。想那中宫娘娘,与夷简并无嫌隙。贵人一言,夷简一路风尘。想来好不愤慨!”吕夷简说着眼目之中,露出阴鸷一般的恨意,那满是老年斑的双手,也情不自禁的作握拳状。”

    阎文应听后微微点头。从旁边打横而坐的如花似玉的妇人手中接过葡萄一枚,放入嘴中,笑着说道:“官家毕竟年轻。此事乃中枢大事,朝廷秘闻。圣旨还未发出,欣喜之下,便对枕边人轻言而出。

    也赖娘娘孩童一般的性子,丝毫不懂得忌讳一二,口吐干政之言云:两府多趋炎附势太后之臣,那吕夷简又岂独非此辈?于是官家大怒,这才有了相公远赴澶州之事。

    此刻想来,中宫娘娘心直口快。我等行事总要慎之又慎,以防落入圣人耳中,致使澶州之事复现哩。”

    “公公所言不虚。圣人或是恼某家久矣,此事让人好不气恼。好在那尚美人恩宠日盛,或许官家有让他入主中宫之意,也未可知。”

    阎文应听后连连摇头,而言道:“以相公之能,不觉得那尚氏之跋扈,比圣人更甚,而其城府之深,又岂能是圣人那般简单?再兼得尚氏狐媚官家,而尚氏子弟横行京中,所某之大,又岂能是圣人那番不求其他,惟愿官家怜惜的心境所能比拟?”

    吕夷简听后良久不语,那陪侍在侧的夫人言道:“方才管家来报,说是那姓梁的中贵人又来造访。今日听阎都知此言,方知尚娘子的行事之风哩!”

    吕夷简闻听此言,好似想起了什么,连连点头,言道:“都知世事洞明,某不如也!”

    “相公博学多才。咱家何德何能,当不起这般称赞的。”阎文应谦虚一番,又不无自信地说道:“只是咱家入宫数十年,见得多了。对那些宫中娘子还是了解一二的,彼辈或有恩宠之日,不过多是昙花一现,像章献太后之流,古今能有几人哉?”

第六十一章 神龙见首不见尾

    月色朗朗,透过疏疏的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那小妾满头青丝梳着如意髻,更显得容貌逸丽。下穿浅绿襦裙,身披淡紫色绣袄,挑着羊皮柚木的宫灯,缓缓而行之际,腰肢轻轻摆动,满头珠翠忽忽闪着,别有一番风骚,就是阎文应也不时的觑上几眼。

    吕夷简亲自将阎文应送至偏门之外,此刻已是酉时末刻。虽有皓月当空,毕竟不同白日。吕夷简意欲车马相送,奈何阎文应谢绝好意,径直骑马而行,与二三小黄门绝尘而去。

    吕夷简眼看着阎文应一行消失在夜色之下,这才回头往府中而来。转而又觉得那阎文应拒绝好意,或是避嫌与自己会晤之举。于是心中又暗暗不快,总觉得这大太监一直若即若离。虽说恩高,也不过彼此利用罢了。

    少时,与小妾回到草堂之中。小妾先是将一方丝帕用温水浸湿,接着又敷在吕夷简额头之上。这才吩咐在门外侍候之人,前去请那梁忠公公。

    那梁忠气冲冲的穿过曲折游廊,进门之后,远远的作揖而言道:“鸾凤阁中奴婢梁忠这厢有礼了。”说是作揖,但却只是拱了拱手而已,那腰身并不下倾,反而抬头挺胸的走了过来。

    这厮苦等多时,心中愤愤不平,这般出言无状。那貌美的小妾已然是秀眉紧蹙的模样,而吕夷简已然笑着说道:“春来春又去,花开花又谢。夷简已然老迈之人,才方入冬,沉疴便起,头疼的厉害,卧病不起,竟让贵客苦等,罪过,罪过!”

    这戏演的逼真,话说的有气无力的,那梁忠信以为真,反而觉得极为失礼。不好意思的劝慰道:“相公复相在即,贵体要紧。以后为官家调理阴阳,掌管大宋中枢,乃是社稷之幸。咱家原本不该叨扰,只是娘子逼迫的紧哩,还请赎罪则个!”

    梁忠说着,脸上怒容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尽。吕夷简见他脸露笑容,便笑着说道:“夷简为圣人所恶,罢黜澶州。幸得尚娘子施以援手,这才回京堪用。娘子差遣,夷简不敢推辞。还请贵人示下便是。”

    梁忠听后心下欢喜,坐到吕夷简对面,先是偷偷看了看那烹茶的女子,见她袅袅娜娜的背影甚是旖旎,直觉得口水淹没了喉咙,只得吞咽几下,这才言道:“娘子今日愈发的恼那柳泼皮了。还请相公万勿取他性命。也好消消娘子心头之恨,咱家的差事也就变得容易一些。”

    吕夷简见这厮虽是阉人,偏偏却脸露色相。真不知道这货是如何在那艳冠宫苑的尚美人身边听用的。心中谩骂,吕夷简嘴上却言道:“柳泼皮行踪飘忽不定,最初说在蜀中,接着又在荆湖一带,转而在江淮之间。前番又出没于京东东路一带,眼下其身处何方,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夷简委实不知。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梁忠闻听此言,一脸落寞,眼珠滴溜溜的转着,俄而言道:“那厮先是过汴水南下,之后又入长江西去蜀中。回头又辗转荆湖两路。江南、江浙、两淮、京东这般游玩一般的走来。以咱家拙见,是不是这会儿又离开京东东路的青、密二州,留恋于那河北邢、相之间哩?”

    “前番得知那厮行踪,多亏了返乡探亲的门子快马相告,这才大海捞针般的觅得消息。此刻纵然那厮身在来京路上,夷简也难得知其踪迹。

    娘子恩高,犹如再生父母。今日有所差遣,本该结草衔环以报,而天地之大,茫茫不知柳泼皮藏身之地,奈何!奈何!”

    吕夷简说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梁忠也非愚笨之人,知道不过托词而已。心下恼怒,又见吕夷简眉头紧蹙,好似头疼的厉害,那貌美小妾满是关切的走了过来,一双白生生的手儿在那满是皱纹,恰似老树皮一般的额头按捏着。

    “相公疼的厉害么?还是去榻上休息则个?也是快知天命的人哩!”

    脆生生的声音传入梁忠耳内,这小妾已然有轰他之意,于是再也不好催促,说道:“相公身体有痒,咱家不敢打扰,这就告辞。但那柳泼皮之事,但有消息,还得派人了结才好。”

    梁忠说着起身而来,吕夷简挣扎着,颤颤巍巍的,不顾那貌美小妾的嗔怒,急切的言道:“公公乃是贵客,这般匆匆而别,夷简便是怠慢了。”

    “一者相公有病在身,二者天色已暮,咱家还得回宫而去。留步留步!”

    “头疼难耐,恕不远送。公公一路走好。”吕夷简说着朝那小妾望去。小妾会意,从博古架底下拿出一个兰花布包袱,笑着小跑过去,在草堂外面,塞到了梁忠怀里。

    “公公出宫一趟也不容易。奈何相公病的厉害,公公匆匆而别,竟然尚未用饭,些许钱物公公到丰乐楼吃顿便饭吧。着实慢待了公公,还请公公万勿记在心上才好。”

    小妾原本貌美,在朗朗月色之下,分外妖娆。那白生生的手儿此刻就隔着包袱,按在他胸口,于是梁忠先酥了过去。身上虽穿着冬衣,也感觉到那块块累累的东西,不是金银之物,又是什么?于是原本有些恼怒的他,顿时眉开眼笑,喜滋滋的说道:“夫人天仙一般的人儿,又这般关心咱家。令咱家好不感慨。”

    小妾见他眼放精光,好不恶心。急匆匆的抽出手来,回头袅袅而去,头也不回的言道:“天黑路滑,奴家又是妇人,恕不远送。公公自去。”

    她把“公公”二字叫得分明,梁忠听后瞬间便落寞起来,心中怒骂道:“吕夷简不过老迈之人,比咱家强得多少。贱人还不是守着活寡罢了!”

    送去梁忠,小妾笑着说道:“相公演的好戏。竟然连奴家都差点骗了过去。”

    “你是差点信了。但那阉竖岂可轻易骗过。柳云卿那厮竟然传奇一般的从汴京城冒了出来。眼下因农家乐、度假村之事,恼他的人多哩。”吕夷简背着手,从推开的窗户那边望着一弯月牙说道:“今日应天府一县令派人来报,说是柳泼皮在南京出没。命府上清客将消息散布出去,定然有人会取那厮项上人头的。”

    ……

第六十二章 痴人说梦

    入冬以来,先是雨雪霏霏,北风呼号,气温乍降。前日一场大雪纷纷而下,四野一片肃杀之景色。转而天晴,两日暖阳,却又是温暖如春。

    柳家湾一带游人纷至沓来。十三娘与柳云卿那萧条了几日的勾当,又变得热热闹闹起来。度假村中,寒潭清澈见底,游鱼嬉戏,恰在空中一般。

    榔庑长亭虽无红花绿树点缀,但那绿衣红袄的佳客,又为度假村增色不少。“不在高”山上一应茅屋,大多烧着柳云卿弄出的炉子,铁皮烟筒冒着袅袅青烟。在这无风的初冬时节,那道道青烟直冲天际,而又渐渐地消失在蓝天白云之间。

    百花落尽,只有松柏长青。几丛湘妃竹林也还绿的可爱,一座茅屋小院掩映其中,狗吠鸡鸣,倒也娴静。

    小院紧闭柴门,在那老梅丛中现出茅屋一角。茅屋大约三间直通,两扇小窗将远处的汴河风光收拢其中,遥遥远远远的可以看见远帆近舟。

    靠着西边的小窗边上乃是大炕一座,铺着锦被。东边又是博古书架。几倦古书,几个古玩陈列其上。中庭摆着八仙桌,熙熙攘攘的坐着七八个锦衣澜衫豪客,旁边又站着二三十个身披大氅之人。

    墙上挂着字画,字仿得是前唐褚遂良的笔迹,内容十分隽永绵长,令人感慨系之,曰:“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世人皆爱牡丹……”

    “柳泼皮腌臜泼皮一个,也能写得如此锦绣文章?”摇头晃脑的石爵衙内言道。

    “石世兄莫酸。如此文章,国子监的那些人那个不是信手拈来。就是本衙内兴起之时,大约也是写得出的。”慕容钰拿着折扇,缓缓摇晃之际,目光不屑一顾的从那红木装裱的字画上划过,而对众人言道。

    在座之人,除曹佾、潘寿等人外,也有一些老成些的。闻听此言,纷纷唱和道:“柳泼皮不过是侥幸发解之人而已,两年前在礼部省试上名落孙山,足见其不学无术。那能与衙内相比。”

    慕容钰闻听此言,正在怡然自得之时,却听曹佾言道:“柳泼皮终归还是人才。这农家乐、度假村的勾当,我等皆精心打理,结果不过是门可罗雀,东施效颦而已。以此来看,这文章自然是好的哩。”

    “曹世兄言之有理。”潘寿站起身来,背着手,看着那字画言道:“柳泼皮与王家小贱人这度假村中,听闻此等文章诗词委实不少。而东京士人广为传唱,想来柳泼皮才高,纵然没有八斗,以本衙内来看,倒是四五斗是有的哩!”

    几个身披狐裘大氅,头戴高冠之人听后连连点头。一斗鸡眼的胖子言道:“柳泼皮何其歹毒,真是蛇蝎心肠。以二三成之价便收购我等的勾当。其人乃是小人一个,却在文章之中以君子自喻,何其不要脸哩。”

    “彼其娘之!”潘寿叫骂一声,又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柳泼皮这番行事,不过徒耗钱物而已。那桃园、汴水苑等处的勾当还不是白白闲置吗?”

    那斗鸡眼的胖子言道:“衙内此言差矣!如今那柳泼皮出京在外,弄得甚底名堂,我等一无所知。而那王家小贱人前些日子还被王相公禁足在家,这两日又出没此间,好似在招揽牙人哩。”

    “吕大官人不必心焦。以本衙内来看,那柳泼皮大约知道事情办砸,徒然耗费了王家钱物而逃之夭夭哩。”慕容钰道。

    曹佾看着斗鸡眼的胖子,见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道:“吕相公复相在即,难道还在乎度假村的勾当吗?老吕就不要担心了。”

    “度假村的勾当,花费相府不少钱物。纵然相公不计较于文彬,文彬也无法开怀哩。”斗鸡眼的胖子言道:“王家小贱人招揽牙人,又在祥符县办了文书,看其模样,好似有大的动作。我等万勿轻视才好。”

    众人听后莫不附和,唯有四衙内不以为然,潘寿看着胖子不耐烦的说道:“柳泼皮分明逃之夭夭,王家小贱人有何手段。她招揽牙人,不过是要发卖‘桃园’、‘汴水苑’等处园子而已。吕大官人还是禀报相公,以一成之价格收回自家产业便是。”

    慕容钰闻听此言,冷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叫嚷道:“汴水苑原本便是本衙内的勾当,尔等万万不可虎视,以至于哄抬价格,白白让王家小贱人得了便宜。今日本衙内有言在此,谁家的勾当,由谁家赎回,至于无力收回的,大家才可争买。谁若坏了规矩,小心则个!”

    众人闻听此言,大多噤若寒蝉,那吕文彬却语重心长的言道:“我等当初贱卖之时,大多也是这般计议。奈何今日生了节外之枝。常言道,夜长梦多。想那柳泼皮诡计多端,岂能是逃遁而去。”

    吕文彬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低了许多,众人下意识的附耳上来,听这厮说道:“诸位有所不知,那厮出京之后,顺流而下,先是去了蜀中,又辗转两湖、江南之间,而后又出没于京东、河北之地。这番又在南京活动。据说一到地方,那厮便拜访各地行商大贾。

    以文彬之见,柳泼皮与四海行商密谋于外,那王家小贱人招揽牙人于内。我等以既定之策收回自家产业之事或许有变,不得不防呐!”

    此一席话说来,众人纷纷低头思索,有人已经暗暗紧锁眉头。一人言道:“吕相公为相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耳目众多。此番言语出自吕大官人之口,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曹佾也大感不妙,怒意冲冲的言道:“彼其娘之!”

    “恨不能手刃此贼!”潘寿言道:“昔日那厮落魄,本衙内每每接济于他,想来悔恨呐!”

    吕文彬见众人纷纷恼羞,又说道:“也怪衙内们妇人之仁,昔日见那厮落魄,便每发周济于他,诚然养虎为患。想那王家小贱人不过闺阁女子,能有多少见识,不过是柳泼皮出谋划策而已。”

    吕文彬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今年京东、江南大旱之后,又值蝗灾。南京道上,响马颇多。要是柳泼皮殒命于来京道上,想必王家小贱人定然黔驴技穷。我等低价赎回自家勾当,还不是如囊中取物一般。”言毕又自嘲道:“文彬也是痴人说梦,世上之事哪有这般凑巧!”

    闻听此言,众人纷纷低头沉思不语。一时之间,屋中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第六十三章 又是一场黄粱

    大雪初晴,不过两日暖阳,淮南西路残雪未尽。林木稀疏,四野空旷,汴河蜿蜒而过,自河洛之地通往那淮泗之间。一路几多崔巍名都临河而设码头,又有几多渡口,几多村落小镇星罗棋布。

    柳云卿、三郎及林教头、杨提辖一行自应天府雇了一艘乌蓬船,沿着汴河清波溯流而往东京。早上出门之际天空便是一片乌黑,虽然有风,倒也不是太冷。

    船头烧着红泥小炉,三郎在一边烹着香茗。林教头与杨提辖在船尾设案浅酌。残雪遍布山林之间,火红的柿子点缀在片片村落之中,也是极好的景致,好似画中一般。

    兴之所起,柳云卿怎可辜负如此如画江山,时而举目四望,时而捧着长卷,诵上几句子曰诗云,读一读那范仲淹、晏殊等人应过试的文章,默默地为三年之后的发解试做着准备。

    乌篷船逆流而上,风力又小,于是愈发的缓慢。晦明变化,暮色四合之际,不过才行了三五十里而已。正在那应天府远郊之外,唤作“四十里铺”的地界。

    老天爷变脸,俄而狂风怒吼,吹过乌黑的船帆,发出呼号之声。那船儿倾斜船身,向前飞速极奔,似要一头扎进汴河清波之中。白浪滔天,溅的满船都是水渍。红泥小炉几欲跌落河中,众人急匆匆的往那船篷而去。

    俄而又是风雪大作,天空白蒙蒙一片,目力所及,不过五尺开外。独舟夜行原本难保太平,又逢如此天气,柳云卿纵然归心似箭,也只得让船家落帆系舟,几人弃舟登岸,往那风雪之中的小镇而去。

    大雪成幕,那六出冰花被狂风吹拂,打得人脸似刀割一般。眼又睁不开来。众人摸进一重帘客栈之中,已然成了雪人一般。小二极为热情,一面为柳云卿扑打着落雪,一面言道:“敝店唤作‘如归客栈’,那就真是宾至如归。烧的好菜,床铺整齐,四十里铺说小也不小,敝店如果屈居第二,那就没有第一了。”

    柳云卿在地上蹦跳了几下,身上雪花落了一地,这才打量着客栈里的光景。

    三开间的客栈紧闭着原色木门,大厅开阔,能看到高高的屋顶,木柱木梁鲜有漆绘,大柱点缀其间,留下五六十平米的大厅,摆着桌凳几处,另有扶梯直上二楼。

    柳云卿被风雪所阻,又见此店也还干净。心下大安而言道“五间上房。先备热汤洗浴,再弄几桌好酒菜就是。”

    小二见来人豪爽。这就眉开眼笑,热情的说道:“大官人随小底前来,热汤稍后便来。”笑着将柳云卿一行簇拥着拾级而上。

    到得二楼,这才明白。此间不过十间客房乃是上房,用天干命名。后院才是普通客房,住着许多贩夫走卒。而上房大多空着。柳云卿一下订了五间上房,不但小二高兴的紧哩,就连船家父子二人也是欢喜的不成样子。

    甲字号房间乃是边间,东北二面皆开纱窗,里面摆着扎满了纱幔的八步床,桌椅豪奢,又有书架等物,摆着笔墨纸砚。也有诗书几倦,此处最为豪华,柳云卿便住了进去。

    乙字号已经住了另外客人,三郎只好住了丙字号。杨提辖与林教头丁子号。戊字号也住了客人,船家父子住了己字号,三名船工住进了庚字号。

    少时,小二搬来澡桶,又挑着热水上楼。天寒地冻,柳云卿泡在热水之中,听着寒风从屋顶呼号而过,心中自然十分惬意。

    此处饭菜也极为齐整。虽与度假村之中相去甚远,对走远路的柳云卿来说,倒也是颇有另外一番滋味。

    这些日子舟车劳顿,饭毕之后,柳云卿躺在拔步大床之上,捧着一本闲书,看了大约半个时辰之久,这便倒头睡去,竟然连那锡灯都未吹灭。

    迷迷糊糊之际,远远的望见李仙儿缓缓而来。怎底又是阳春三月的光景,烟柳紧锁着一池春水。鸳鸯成对着拨弄那清波,新荷张开粉色花苞,暖风习习,蓝天白云覆盖着山花烂漫地一片芳草地。

    遥遥的看见李仙儿满头青丝梳着扶云高髻,头饰白玉步摇,扭动的身姿,穿着素色比甲,下身又是浅色的六副裙摆,笑语盈盈,就那般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

    柳云卿心下欢喜的紧,匆匆上前而去,就要抱住那不胜娇羞的可人儿之际,又见那盛世容颜有着狭长的剑眉,丹凤美目顾盼神飞,鼻若悬胆,口若樱桃不点而红,丹唇轻启,露出两行碎玉,娇声言道:“登徒子,休得放肆!”

    愣神之际,柳云卿又见眼前丽人,身姿高挑,袅娜娉婷,但又满脸豪气,飒爽英姿无与伦比。身着黑色直裰,腰系红绦,春笋一般的玉手握着镶嵌金玉珠宝的松纹长剑,抱着膀子,正冷冷的看着他,不是十三娘还有谁人?

    “十三娘别来无恙…”柳云卿惊讶之余,又是兴奋不已,口不择言地道:“匆匆一别,鸿雁不往。十三娘可还好吗?”

    丽人闻言,秀美紧蹙,恰似远山横在眼前,娇嗔道:“登徒子坏奴清名。眼下坊间议论纷纷,时人皆言王家小娘子被你这厮骗了身子…”丽人言及此处,不由得脸上酡红起来,红霞一片,又道:“眼下再无良人前来王家提亲,悠悠岁月,永昼难消,夜半孤灯好不凄凉!登徒子你叫奴家怎生过此一生哩!”

    “如蒙十三娘不弃!”柳云卿激动的言道:“小生别无长物,唯有一片真心如初。”

    柳云卿言毕,眼见得丽人婉儿一笑,恰似牡丹迎风而芬芳,转而又怒目而视,那松纹古剑横空出鞘,竟然架到自己肩头,又听那婉转的声音道:“好一个负心薄幸之人,阿姊快来,看看登徒子的真面目!”

    柳云卿闻言大惊失色,顺着眼前丽人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见李仙儿从那清波之中泛舟而来,袅袅娜娜的身子微微颤抖,双目留下两行清泉,梨花带雨一般的模样。

    柳云卿惊吓之余,不知如何面对李仙儿一片真心,想到李仙儿伤心欲绝,不知如何言语,急的满头大汗,意欲逃遁而去。

    “啊!”

    睁眼又是漆黑一片,柳云卿才知又是一场黄粱!方才梦中情急,竟然从那八步床上跌落了下来…

第六十四章 小钟馗黑三郎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推窗又见那雪花似柳絮一般纷纷扬扬,并无料峭寒风,雪幕如烟雾一般笼罩着天地。

    汴河距离此处不过一二百步,但举目而视,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清波竟然渺无踪迹。

    树梢上,房檐上,道路上,皆是厚厚的积雪,隐隐可见田野之中隆起的土丘圆融了许多。行人三三两两的,披着蓑衣,戴着箬笠,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着,留下深深的雪窝串串。

    洗漱之后,柳云卿告知三郎等人,大雪甬道,暂且休息。这就回到房中,坐在那火红的红螺炭火边上,吃着糕点,品着香茗,顺便又拿来一本《诗经》随手翻了起来。

    一日无事,又是如此天气,杨提辖、林教头等人便喝起了淡酒。而那船家不放心船舶泊在码头,又带着三个船夫前去照看。

    三郎乃是少年心性,柳云卿又不让他与杨提辖等人一起吃酒,横竖无事可做,便带着船家那与他年纪仿佛的儿子出门而去,想着左近可否有那热闹之处。

    大雪纷飞纷,竟然下了一日一夜,直到夜深人静之际,这才渐渐的停了下来。少时又吹起东南风,只片刻功夫便将漫天云翳吹的四散而去,露出漫天繁星。

    一钩新月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有着一圈暗暗的光圈,洒下一片清辉,映照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倒也显得明晃晃的,目力所及,竟比白日看得远了许多。

    夜深人静。

    前店后院的“如归客栈”之中,有着一颗高大的槐树,此刻虽无一片树叶,但那巨大的树冠在午夜之中也遮住了好一片月光,树下漆黑一片,颇为阴森恐怖。

    比邻古槐,乃是一排低矮的厢房,正是客栈中大通铺的所在。原本就住着许多的贩夫走卒,已然拥挤不堪,今日又来了十多个不速之客,于是愈加的吵吵闹闹,直至三更过后,这才渐渐安静下来,俄而又是此起彼伏的鼻息之声响彻满屋。

    一只猫头鹰在树梢上卷缩着身子,硕大的鸟头偶尔转动一下,那猫眼一般的鸟目发着蓝幽幽的光,恰似宝石一般。一只肥硕的老鼠从那厢房的门缝之中窜了出来,只往那南侧的二层小楼而去。

    猫头鹰振翼而飞,忽而长翅一收,恰似高空坠物一般的俯冲而下,瞬间将那硕鼠抓住,正要往那古槐飞去。

    “咯吱!”

    随着轻轻的开门声音响起,从那厢房之中窜出一团黑影,猫头鹰情急之下,便丢下那已经奄奄一息的硕鼠,径直往那二层楼顶而去。

    惊魂未定的猫头鹰仔细打量,一个个黑影从古槐树下鱼贯而行。不过猫头鹰并非人类,并不清楚这些黑影便是今日而来的不速之客。

    这伙贼人并不是寻常蟊贼,乃是江淮一带的响马。那当家之人,因为少年时在手足之间行三,又长得极为黝黑,满脸络腮短苒,恰似钟馗一般的面目,身着猩红大氅,故而有个诨号,江湖人称“小钟馗”,有时也唤作“黑三郎”。

    这伙贼人往往四处打家劫舍,贼众过后雁过拔毛一般地,鸡犬不留,人畜不安。广陵、泗州一带,但凡有庄子护院的人手少了一些,他便带人前去杀人越货;来往客商只要人单力弱的也少不得做那“小钟馗”的刀下之鬼;就是那山寨附近的贫穷人家,但凡女眷稍有姿色,便俱都绑去贼窝之中,委身为贼妇。

    “黑三郎”那山寨就在在泗州、广陵之间。北临淮河,东靠运河,西去就是滁州大山,又南极大江。正是南来北往,东来西去的交通要道,不知有多少行商巨贾作了他的刀下之鬼。

    那山寨地形险要,四周皆是千仭悬崖,只一条羊肠小道联通内外。又有一眼清泉在寨中长年细流不断,真是极好的所在,只需要二三十山贼把手寨门,官府也是无可奈何。

    这“小钟馗”一般都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但却并不曾拿人钱财替他消灾。不过前些日子来了一位操着东京口音的虞候,不知是在那个太尉底下当着差事,使出了连环妙计,竟然拿住了不可一世的“黑三郎”。

    这东京而来虞候化作客商,在那泗州城中大肆收购南珠、玛瑙、翡翠等贵重之物,声势极大。不由得“小钟馗”等人不注意。大约过了半个多月,这伙操着东京口音之人这才买舟溯流而上,“黑三郎”急忙带人盯了上去。

    那人乘着新造的艋瞳巨舟,又是连日顺风,船速飞快。“小钟馗”一行苦苦追赶,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却只能遥遥的尾随其后,并不能拦截上去。

    及至宿州地界,这才渐渐赶上,又见那货“客商”进了宿州城门。“黑三郎”心下大喜,心中想到那伙“客商”乃是东京豪商,定然要西去汴梁,进宿州城不过住店而已。当即率领众贼溯流而上。竟然忘了此地已然距离泗州有着千里之遥了。

    过了两日,那“客商”出宿州不远,埋伏在芦苇荡之中的“黑三郎”一声口哨吹起,众贼人摇桨撑篙乌泱泱的冲了上去,喊杀声震天而起,惊的野鸭乱飞!

    谁料得,原来宿州知州早就命人埋伏在此处。真是螳螂扑蝉不知黄雀在后,几百官兵竟然多是禁军,战力极为强悍,又皆手持强弩。“小钟馗”一行不是敌手,便就此做了阶下之囚。

    大意失了荆州,“黑三郎”原本觉得难逃一死。他平日作恶多端,但却享用半生,并无些许遗憾,这厮倒也是视死如归。熟料事情却又有了转机,这伙东京来客原来是禁军虞候,先是占了那险要的山寨,而又利诱“小钟馗”替他们“办件事”,又信誓旦旦的言及事成之后,不但山寨完毕归赵,另有重金相筹云云。

    从那宿州州衙的牢房走出,“小钟馗”才知已是他乡之人。也想就此一走了之,天涯海角的逍遥而去。奈何那人许诺的报酬相当丰厚,而需要自己做的不过是杀几个客商而已。在“小钟馗”看来,此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也就遵命而行,被那东京客商带到了南京应天府一带。

    在应天府十多日的好吃好喝,又有烟花女子作陪,“小钟馗黑三郎”的那些左膀右臂好不雀跃,唯有当家的每日忐忑,苦苦等待着那东京来客的消息。

    及至大雪纷纷之际,那东京来客这才姗姗而来,先是递给这伙山贼几副肖像,待“小钟馗”等人记住画像之后,便将其付之一炬。而后又神神秘秘的让“小钟馗”一行往那距离应天府足足四十里路的四十里铺而去。

    才不过半日光景,“黑三郎”一行人在小镇四处溜达之际,便发现了三郎的踪迹,而后又悄悄地尾随而来。

    四十里铺虽是小镇,但也有兵丁巡查,“黑三郎”又只带着十一二个刀客,委实不好下手。只好暂且住了下来,想着夜半才好动手。

第六十五章 夜袭(一)

    一日苦读,柳云卿只觉得头昏脑涨,才放下《诗经》,这就去会了周公。

    迷迷糊糊之中,眼前景物又渐渐清晰起来。粉墙黛瓦的深宅大院远远的可见,红色的城墙设有瓮城马面,朱门金瓦在艳阳之下熠熠生辉。遥遥的可以看见开宝寺铁塔直插云霄,正是那汴京内城旧曹门东边一带的风光。

    桃红柳绿,太平车吱吱呀呀逶迤而过,簪花仕女,青衫士子比比皆是。人皆青衫,又挥团扇,鸟语花香,好似盛夏时节。

    柳云卿在城角瞭望之际,就见十三娘信马由缰的自那五丈河河畔而来,身着白色绢纱,在那烟柳之中缓缓而行。清澈的河水倒映着那人与马。

    骏马犹如龙驹,毛色靓丽,全身枣红。丽人长腿蜂腰,婉儿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低眉含羞,好一番风情。

    柳云卿笑着吟诵道:“硕人其欣,衣锦褧以。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谓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之!”

    柳云卿口诵卫风古诗,眼中满是十三娘醉人的模样,心下喜欢的要紧,那十三娘粉面含春,红霞布满了两颊之际,突然又响起了一声娇吟。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末待无花空折枝。”

    柳云卿循声望去,只见一艘画舫自那五丈河缓缓而来,红纱丝幔用金钩勾起,露出一个曼妙的身姿。身披曳地素色长裙,青丝绾了一个坠马髻,横插着白玉簪字,纤腰束身,手拿一把兰花罗扇,半掩脸儿,露出柳叶眉儿,那一双秋波含情脉脉的望了过来,似喜非喜,却是李仙儿也凑了过来。

    柳云卿心下雀跃之际又露出尴尬之色,情急之中,又脱口诵道:“静女其姝,巳我于城,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一边佳人依约而来,一边是丽人偶遇。柳云卿开心的不成样子,刚刚与李仙儿眉目传情,这边又要看那十三娘送来的秋波,刚刚回头,就听十三娘大喝一声:“贼人来了!登徒子快跑!”

    柳云卿回头一看,就见一把鬼头大刀往面门而来,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又是南柯一梦!刚刚睁开双目,柳云卿又听得屋外喊杀声大作,林教头大声吼道:“贤弟且去保护大官人,这里有某家挡着就是。”

    “还真有贼人。”柳云卿心道一声,想到数月光阴辗转大江南北,如此之事,也并非初次见到。这就胡乱的披上衣服,从拔步床边拿起朴刀,先是藏在门后,透过纱窗,看众人在丁字号房那边打斗,这才推门而出。

    楼下的大厅之中,人们纷纷向门外跑着,你推我赶的,争先恐后。哭泣之声、叫骂之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此起彼伏,呼唤亲人朋友的尖叫声层出不穷。店家躲在门口,不断的呼喊小二,让他去找巡检司的军士……

    眼前情形纷纷攘攘,场面极为混乱。

    柳云卿眼见那大厅中横躺着七八个尸体,大多赤裸着身子。扶梯上也堆叠着死尸,有人脚下一不留神,被死尸跘倒,滚到大厅之中,顾不上叫喊,又抱着头匆匆往门口挤了过去。

    十多个贼人,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双双眼睛反射着黑黝黝的寒光,争先恐后的往柳云卿这边而来。

    林教头手持长枪,与那众贼厮杀在一起。走廊并不宽阔,只容得三五人并行,故而贼人虽人多势众,但与林教头厮杀之贼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一贼人身着长袍,手持两把宣花巨斧,眼看着从那走廊栏杆如同猿猴一般跃了过来,此刻林教头已然腹背受敌。杨提辖这就扑了过去,长刀挥舞,与宣花斧撞在一起,顿时火星四溅,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林教头觑见那贼人武艺精湛,杨提辖短时之间难以取胜,他大喝一声:“杀!”手中长枪急刺几下,逼得众贼节节后退。林教头趁势回闪身子,已然与杨提辖并肩战斗在一起,而那使宣化斧的贼人已然在了丙字号房间门外,众贼人更是蜂拥而来,将杨提辖与林教头往甲字号房这边逼了过来。

    厮杀极为激烈,柳云卿瞬间明白敌我形势之后,也冲了上去,与杨提辖、林教头并肩战斗。朴刀与那宣花斧碰撞在一起,直觉得虎口生疼,两臂发麻,似要脱臼一般。

    “贼人厉害,大官人跳窗而去。”杨提辖小声说道:“我等随后就来。船上汇合!”

    柳云卿闻听此言,见那贼人一寸一尺的压了过来,不能恋战,也觉得只好如此。举目四望,又不见三郎的身影,心中焦急的道:“三郎可好?”

    “大官人勿忧!”杨提辖边战边说道:“三郎命大,有如神助。这小子今日吃坏了肚子,贼人来袭之际,正在茅房之中哩,要不是他高声喊叫,今日就坏事了。”

    林教头一枪挑翻一个贼人,也插嘴言道:“这小子或许正在甲字号房外面接应大官人哩。”说着那长枪横扫一下,又道:“某家断后就是,贤弟快护着大官人走!”

    杨提辖眼见情势愈加凶险,不敢恋战,道:“有劳贤弟,一会儿千万脱身!”

    说着便一把拉住柳云卿的衣襟,往甲字号房而来。柳云卿回头大叫一声:“有劳教头了!”

    林教头见柳云卿与杨提辖进了甲字号房,不时就会跳窗而去,心下大安。又听那使宣化斧的贼人喝到:“弟兄们,他们要跳窗,快去外面!”

    “贼人,休走!”林教头喝道:“与你家爷爷再大战一回!”

    柳云卿与杨提辖来到甲子号房中,果然听得三郎在外面焦急地呼喊着:“小乙哥哥快快跳下来,快快跳下来!”

    杨提辖推开窗户,待柳云卿跃了下去,回头正要去襄助于林教头,又见几个贼人又从那客栈之中飞奔而出,情急之下,也跳了下去。

    林教头眼见不少贼人纷纷往外而去,心下明白,这是去外面堵截去了,急忙使出浑身解数,长枪乱点之下,贼人纷纷退却,林教头又顺着扶梯厮杀了下去。

第六十六章 夜袭(二)

    却说众贼人蜂拥而来,柳云卿一行夺路而逃。

    杨提辖护着柳云卿一路掩杀,长刀挥舞之际,便有贼人被砍翻在地。那“小钟馗”丧失了几个得力助手,仍然是毫不胆怯,大有越战越勇的迹象。

    林教头从后面狂奔而来,贼人无心与他交战,只是拼命追击,林教头愈发心焦,枪影子闪着寒光,在月色雪景之中呈飘飘丝带状。追击之中,长枪之下,也有二三贼人当场毙命。

    这伙贼人无心于钱物,只欲取柳云卿性命而后快,眼下人员损失小半,反而愈加拼命厮杀,与前番几次遇到的贼人并不类似,便知乃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刀客了。

    只是这伙刀客武艺高强,却并不不寻常,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柳云卿担心林教头等人的安危,一面跑一面叫嚷道:“后面的好汉,尔等到底是何人?小底与尔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这般苦苦追杀!”

    “小钟馗”此刻正与杨提辖厮杀在一起,越战越酣,那宣化斧挡住横劈下来的长刀,气喘嘘嘘的循声望去,只见一锦袍公子被小厮簇拥着,已然向码头上一艘双桅大船而去,这就扯着嗓子喝道:“兀那鸟公子,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淮左小钟馗是也。”

    “小钟馗”说话之际,那宣化巨斧,又朝杨提辖斜劈下去,他大约料定杨提辖能挡开这一斧子,刚刚斜劈下去,便扯着嗓子喊道:“鸟公子,某家并非与你有着深仇大恨。只不过你这鸟人大概得罪了那个大鸟官,是他要取你性命,与某家无关!黄泉路上记得分明一些,莫要将这鸟账算在某家头上!”

    闻听此言,柳云卿心道一声,果然所料不差,正要再询问几句,又见三郎独自前去升帆,也便忙着撑那长篙。匆忙之间,又听那大汉言道:“阎罗殿中,记得仇雠,自与俺淮左小钟馗无关。”

    杨提辖见这厮酣斗之际,还要分神喊话,一点也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怒火徒然升起,又见三郎与柳云卿撑着长篙,那船儿也缓缓的驶向了河心,心中大安。于是大喝一声道:“贼人休得张狂,看某家祖传的刀法!”

    杨提辖说着一跃而起,那长刀直向“小钟馗”面门而来。电光火石之际,“小钟馗”急忙架起双斧抵挡,谁承想,杨提辖手中长刀向下一闪,又向“小钟馗”胸口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刹那之间,“小钟馗”吓得大惊失色,面如金箔之际,却被一贼人用身躯撞开。

    “噗嗤!”

    随着杨提辖身子落地,那长刀已然刺穿贼人胸口。“小钟馗”惊魂未定,就见鲜血从救了自己的同伴前襟后心喷涌而出,又从那刀尖上纷纷扬扬的洒了下来。又见那长刀迅速抽回,同伴栽倒在地。

    杨提辖原本刺得乃是贼首,却被小贼坏事,心中不快。“小钟馗”眼见同伴为自己而魂归九天,也是怒发冲冠。于是那双斧与长刀再次碰撞起来,两人时而跳跃而起,时而翻空打斗。

    杨提辖此刻使出浑身解数,杀得“小钟馗”节节后退,渐渐不敌。

    此时众贼人被林教头厮杀的仓皇而来,正与“小钟馗”汇合在一起,已然不过三五之数而已,其中一二又负有重伤。这边林教头喝道:“贼人看枪!“

    那边杨提辖又高呼:“贼人纳命来!”

    眼前形势逆转,“小钟馗”黑三郎也知道今日这是栽了跟头,死期将近,只得仔细对应,想着在那杨提辖倏忽之间,怎底能逃出生天。众贼人更是没有了方才勇气,刀法渐渐生熟起来。

    柳云卿与三郎将大船驶向河心之后,眼见杨提辖与林教头取胜在即,于是便将大铁锚抛落河中,落下船帆而远远观望。恰在此时,从小镇之中乌泱泱的奔来四五十名弓手,虽着黑衣,又皆蒙面,但那队形颇得章法,自与山贼响马不同,倒与禁军精锐颇为相似。

    “杨提辖,林教头!贼人后援已至。不敢继续厮杀,快快登船来吧!”

    柳云卿扯着脖子吼叫一声,听在厮杀酣战之人耳中,杨提辖与林教头定睛一看,果然有四五十张劲弩强弓对着酣战之处,数十个黑衣人将牛角长弓拉的如同满月一般。

    杨提辖与林教头暗叫不好,狂奔几步,刚刚爬到在地,便是箭矢如簧,纷纷而来。那羽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离弦之箭这就射了过来。

    杨提辖与林教头心惊之余,又见不少贼人也纷纷中箭而倒,那小钟馗趴在地上叫嚷道:“虞候爷爷,这都是俺过命的弟兄,为何这般痛下杀着。”

    杨提辖与林教头眼见弓手射出一箭,这就起身往河边奔去。狂奔之中,又听得见一人骂道:“甚底虞候不虞候的。你家爷爷乃是应天府的弓手,尔等深夜斗殴,定然是歹人了。太守发了签子,命俺格杀勿论!”

    骂声停歇之后,林教头与杨提辖已然跳入河水之中,往河心游去,水声哗哗大作,再听不清岸上之人的叫嚷。柳云卿站在船头,远远的望见,那四五十个黑衣人蒙面之人并不理会那好似嚎啕大哭的贼首,径直往河边跑来。

    杨提辖与林教头距离河心还有三五十步的样子,岸上四五十张长弓却也不理会水中的好汉,四五十支羽箭呼啸而过,朝着柳云卿的所在而来!

    不过那强弩之末能有几分力道,羽箭箭头虽然用精铁打造,也只不过如同冰雹一般,在船舷右侧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又纷纷落水顺流而去。

    岸上为首之人眼见如此情形,这就用脚踢着众弓手,催促着众人涉水而拉弓。

    又一批羽箭密集而来,破空之声尖厉而起,柳云卿与三郎急忙匍匐在地。情形愈加凶险,好在杨提辖与林教头此时已经游到船边,柳云卿与三郎抛下绳索两条。杨、林二人攀援了上来,这时候又一批羽箭纷纭而至,虽然比前翻几次稀疏了许多,但不再停歇,一直乱射不停。

    柳云卿与三郎急忙去升帆,林教头又转着绞盘,去拉那大铁锚。杨提辖用船篷掩护着身子,撑着长篙,将船向对岸划去。

    渐渐的船只距离黑衣人这侧河岸渐渐远去,俄而又借着风帆之力,向上游航行,那伙蒙面人沿着河岸疾奔着,边跑边射,只不过目标变得越来越远,也只好放弃。为首一人啐了一嘴,骂道:“真他娘的晦气,要是开始动手的乃是洒家,情形那会如此。小钟馗真他娘的无能,也不知机宜与虞候官人是怎生计议的……”

第六十七章 陪你们玩玩

    残月如钩,又被云翳轻轻笼罩着,倒是星空烂漫,仿佛巨大的黑布上面镶嵌了颗颗宝石,星光璀璨,银汉如带。北斗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雪涌千里江山,满目莹白一片。小丘远远隆起,苍山负着积雪横在眼前。倦鸟归林,此刻万籁俱寂。

    汴河柔波缓缓而流,将莹白的世界一分为二。乌蓬船溯流而上,那河水冲刷船头,便有白浪翻腾,水声潺潺。寒风料峭,吹打着几张船帆,发出呜呜之声,桅杆又间歇性的咯吱咯吱响着。

    一番打斗,一番惶惶而逃。柳云卿几人满身大汗,又被寒风吹干,便是冷彻骨髓,只得围在红泥小炉旁边。想起方才之事,柳云卿恼怒之余,又是后怕不已。

    “阿嚏!”

    柳云卿打了一个喷嚏,将披在身上的狐裘锦衣往紧裹了裹,百无聊赖的说道:“有人亡我之心不死呐!”

    “有杨家大叔、林家大伯在此。”三郎用崇拜的目光望着杨,林二人言道:“大官人又甚底怕的。”

    闻听三郎之言,柳云卿瞪了一眼三郎,好似自言自语的道:“方才情形与往次不同。分明已经有地方弓手介入,此中凶险,岂能是三郎所明白的。”

    “大官人言之有理。”林教头若有所思的道:“无论京东东路的蒙汗药,还是江南东路的响马。皆不过江湖行径,俺与杨兄弟拼尽全力,也能确保大官人周全。方才一番厮打,那弓手了得,非是我等莽汉便能应对。大官人早作打算才是。”

    三郎一直盯着林教头听他说话,此一言令他如坠云里雾里,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杨提辖,见他暗暗点头,于是摸着后脑勺言道:“难道不是我等与贼人厮杀,这才引得南京留守官人差人前来吗?”

    “四十里铺不过小镇而已,哪有这许多弓手!”杨提辖说道:“贼人夜袭不过两三刻钟而已。那南京留守如何得知,纵然得知,南京弓手又不是天兵天将,岂能来得那般迅速。”

    “汴京那些商贾何其歹毒也!”三郎闻言,猛地站起身来,愤愤不平的说道:“又不是小乙哥哥逼着他们在柳家湾开店的。自家买卖不景气,又放不过别人。三番五次的派人暗杀,端的是歹毒!”

    “不过眼红病而已。”杨提辖提起铜质茶壶,为众人一一续水之后,言道:“大官人生财有道。前番不过牛刀小试,已然日进斗金。那些商贾附大官人尾翼,却是东施效颦,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彼辈心中不平,意欲杀大官人而后快。

    谁能料得,大官人这番入京才是鲲鹏展翅。如此大手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届时不知彼辈当做如何想哩。”

    “怕他个鸟!”三郎信心满满地言道:“届时,大官人招揽多多的好汉。要是有杨家大叔,林家大伯如此身手之人二三百众,那些商贾又有何惧哉!”

    林教头闻言笑道:“三郎之言在理。禁军之中不得意之辈多的是,要是大官人有意招揽他们,不说二三百众,纵然一二千人亦不难得。”

    几人说的兴起,柳云卿却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淡淡的说道:“杨提辖与林教头急公好义,小生心领了。此事小生早有计议,不过眼下我等还需安全返京才好。自出京之后,也有数十日之久,我等辗转各地,纵然飘忽不定,但却好似有一双眼睛于那黑暗之中紧紧盯着一般,想来令人毛骨悚然。”

    “不错,这接二连三的遭遇,一着不慎便会万劫不复。那些响马、黑店、弓手无不于诡异之中,露出汴京豪商的气息哩!”杨提辖长叹一口长气。

    “情形凶险,小生所恃者不过乃是提辖与教头而已。眼下汴梁历历在望,而前路凶险,不知还有几多坎坷?我等乘舟溯流而上,想来行踪已被歹人所知,汴河虽蜿蜒曲折,但前路必有恶人当道。故而小生决定,天亮拂晓之际,我等这就弃舟登岸,自那陆路而返,或可保得无虞。”

    “大官人说得在理。如今我等在明处,彼等在暗处。再者以眼下情形来看,已然有官兵插手,我等人单力微,又不能与官府作对。汴水虽有舟楫之利,沿岸定然横生枝节。而弃舟登岸,诚如鱼归大海,只要我等稍稍绕远一些,彼辈自然难觅我等踪迹,纵然有天罗地网,但却能耐我何?”

    林教头这一席话说来,深合柳云卿心意,点了点头,言道:“教头睿智,听君之言,甚合我意。常言道夜长梦多,既然觉定了要走陆路,不妨此刻便就此行动,以云卿之意,就不等到拂晓了!”

    “就以大官人之意。”杨提辖也十分赞同的说道:“汴水上下虽有千里之遥,入冬之后,漕运渐渐停歇。来往船只不多,我等溯流而上,贼人容易寻觅。我等此刻埋锅做饭,饭后登岸而去,让彼辈大海捞针一般的寻觅去吧!”

    杨提辖言毕,众人哈哈大笑。三郎搬来铁锅,杨提辖拉着风箱,林教头则切肉切菜。柳云卿挑帘出了船篷,正见那一钩弯月坠入西山之中,视野变得暗了一些。

    左岸好似一片松林,在星光与月光的映照之下,可以看见黑色的轮廓。右岸则是一片茅屋村落,乌篷船缓缓而过,便有犬吠之身响起,在那庄子的围墙上露出一二个身影,正是看夜的青壮。

    来到这个时空,已有大半年之久。柳云卿原本厌倦了尔虞我诈,只想着娇妻美宅的过完一生,奈何造化弄人。一步一步的又坠入波谲云诡的商战之中,也只得下定决心,与之周旋一番。

    好在有出尘脱俗,柔情似水李仙儿可以遥遥的思念着;好在有艳而不妖,媚儿不俗的十三娘渐起情愫,偶尔想起,也满是雀跃。柳云卿此刻想来,感觉这个时空还是不错的。

    寒风拂面,汴水如墨带,一直向那座花团锦簇,莺歌燕舞,文章风流的汴梁城延伸着。柳云卿负手而立,好似双目穷尽了千山与万水一般,于是那柳家湾一带的汴梁豪商的面目好似跃然眼前。看着看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自说自话道:“那就陪你们玩玩!”

第六十八章 竹林窝子(一)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东边一片火红,血色一般的光芒照耀之下,银装素裹的世界是那么的晶莹剔透。

    一望无际的四野当中,一条小路向西北延伸开来,头尾掩盖在雪色当中,这一段又穿过稀稀疏疏的松林。在雪窝之中曲曲折折的延伸着。

    古松枝桠如龙蛇游走,几只稚鸡在雪窝之中觅食,五彩的羽毛在朝阳映照之下,分外的绚丽。

    一只松鼠将巨大的尾巴竖起,发出尖叫,恐吓着有恃无恐的野鸡。柳云卿一行四人便在这松柏古道上行走着。

    天气寒冷,一番疾走之后,竟然满头大汗。四人浑身冒着热气,在冬日的清晨当中,好似缭绕着四团白雾一般。

    上午无话,到得正午时分路过了一片村落。花了几百大钱,在农舍用了早饭。稍稍歇脚之后,这又风尘仆仆的赶起路来。

    四人自前日午夜出发,到得第二天晌午过后,那杨提辖与林教头乃是行伍出身,长路常走,脚力了得,此刻也是筋疲力尽。柳云卿与三郎直觉得双腿有千斤之重,好似灌了铅一般,气喘吁吁的狼狈不堪。脚上也起了血泡,疼的十分厉害。

    杨提辖与林教头分别搀扶着柳云卿与三郎,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行走,转过了一片竹林,终于看见路边斜挑一面酒旗,上面绣着“久住张大郎家”几个大字。

    四人心下一喜,林教头与杨提辖脚下用力,扶着柳云卿与三郎往前而去。

    此处四野无非灌木树丛,或者翠竹摇曳,风声飒飒。只见林中空地大约一亩左右,东西北皆有三间茅屋懒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的横在古道旁边,周围用篱笆围着,里面大多乃是空地,想是春日乃是一片碧绿的菜畦。

    一颗柿子树十分雄壮,树干笔直直插云霄,枝桠遒劲有力,长着半开的大伞一般的树冠,想来年岁已久。挂着红彤彤的的雪柿子七八十个,个个一半负者积雪,白的剔透,另外一半红的可爱。

    有人路过,一只大黄狗“汪汪汪汪”的高吠起来。

    柳云卿手扶着竹篱,见那大黄狗被铁链拴住,人立而起,狂吠之中,十分狰狞。旁边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下身只穿着短裤,露出矫健的小腿。如此天气,竟然将上身赤裸着,那浑身的肌肉一团一团的。

    此人面阔嘴大,长着络腮黄须,恰似老虎得道成精一般的面相。正在解牛,那牛大约乃是刚宰杀不久,还冒着热气。柳云卿嘀咕道:“耕牛是重要的生产资源,官府不让宰牛。这大汉这般明目张胆的违反律例,想是此处十分偏僻的缘故吧!”

    那大汉见有人前来,偏偏却并不理会。柳云卿正要张嘴询问,便听得茅屋一侧传来满是媚俗的声音:“雪后天晴,正是最冷的时候,几位客官远道而来,快快进屋歇息歇息。”

    这声音满是风尘女子的腔调,听得柳云卿汗毛竖起,但那话音一落,便从茅屋之中扭腰摆跨的走出一个妇人。

    这妇人人里面穿着猩红的抹胸,竟然将大半个胸脯裸露在外,好似平原上隆起的山丘,特别的突出,让人不得不注意此处风光。

    这妇人外罩着紫色比甲,也是身段袅娜。下身百褶长裙,金莲穿着弯弯绣鞋,衣服宽松,而其纤腰翘臀则呼之欲出。

    长着弯弯秀眉,鼻儿也翘,嘴儿也小。长相原本出众,只是那皮肤黝黑了一些,那双大大的眼睛,眼白也白的好看,偏偏露出了艳俗的淫荡之色,恰似那烟花柳巷之中的人物,章台楚馆外面站街女子。

    妇人出门之后,一面满脸春意的往四人身上觑着,一面骂着那解牛的汉子道:“你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懒汉,三车话换不了一声吭的闷牛。客人来了也不招呼,亏你这还是祖传的买卖哩!”

    那解牛的汉子铁塔一般,雄赳赳的大好男儿,被这女子一骂,脸上一脸落寞,先是张嘴喏喏不能成言,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看着柳云卿四人,那重枣一般的脸变得如同树上的柿子一般,一会儿之后,这才结结巴巴的说道:“来……来了,进……进来就是。何必……何必说话哩!”

    原来是个结巴,说的话也莫名其妙,云里雾里一般,三郎见他这般窘迫的模样,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柳云卿故作严肃的瞪了三郎一眼,正要说话,又见那妇人缓缓而来,侧身福了一福,身前又露出大片春光!

    “客官万勿见怪,奴这汉子呆笨了一些。却烧的一手好菜,包叫客官满意。小妇人也是有眼色的,与那些茶博士,小二不同,也能唱那时兴的小曲,客人定然会欢喜的。”

    这妇人说着,便上前而来,竟然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柳云卿身上。柳云卿只感觉肩头一阵温热,一时之间,竟然也是脸红心跳的模样,急忙打岔道:“敢问娘子,此处乃是何地?娘子与大哥又该如何称呼哩?”

    小妇人此刻靠着柳云卿的身子,一边又向林教头等人送着秋波,言道:“好叫客官知道,此处是襄邑县地界,唤作‘竹林窝子’,奴夫家几代人皆在此开个小小脚店,也就有了这么个地方。前往东京与应天府的客官,大多是知道我们夫妇的。”

    妇人说着,双目流转,充满了暧昧的味道,道:“奴只因为长得黑一些,便唤作‘墨娘子’,奴那汉子呆头呆脑,只有浑身的好气力,又天生怪像,因此便取了个‘呆虎儿’的诨名。”

    “贤伉俪名如其人”柳云卿一边避着妇人过分的热情,一边说道:“名讳十分贴切。贤伉俪一人如花美艳,又颇为热情,一人精于烹饪之道,身高力大,正好防范贼人来袭。正是天作之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开店营生,真是珠联璧合哩!”

    那妇人闻言掩口而笑,道:“客官这番话的口气,倒与奴那去世了的婆母一般了。”

    妇人一面说,一面走,招呼柳云卿等人进了屋子,又道:“奴那婆母自远远的见了奴家一面之后,便请了媒婆有七八波之多,愣是将奴骗来做她儿媳妇了,她的想法倒与客官一样了。”

第六十九章 竹林窝子(二)

    “这倒是有远见的老妇人了。”柳云卿说着打量起屋中陈设,只见里面摆着两张巨大的桌子,几把长长的凳子。靠墙摆着酒柜子,放着酒坛几个,全都贴着红帖子,竟然有从汴梁那些正店之中买来之物。

    “她是精明的人哩。”小妇人说着又道:“客官只见了奴家夫妻一面,便这般了解奴夫妇二人心性。比我那婆母又不知精明多少哩。”

    柳云卿闻言呵呵一笑,看了看那小妇人摇摆不定的胯子道:“小生见娘子这般爽朗,一副笑容时刻挂在脸上,想必是对令婿十分满意了。”

    妇人闻言掩口而笑,那铁塔一般的汉子也憨笑着,小妇人秋波流转在那汉子身上,言道:“是好哩,只是呆笨了一些!”

    “常言道‘人无完人’小生见大哥孔武有力,性子耿直,对娘子言听计从。此便是良缘,乃是娘子前生修来的福气哩!”

    小妇人闻听此言,更是眉开眼笑,只是那满脸的艳俗陡然增加,簇拥着柳云卿在长凳就坐之际,还用那双纤细的手儿在他背上缓缓的摸了一下,之后自腰间直摸到了后脑勺的位置。

    又之后,妇人也不理会林教头等人,径直坐在了柳云卿身侧,娇嗔那汉子道:“呆子,今日贵客临门。舍下寒微,快快弄些好菜过来。”

    那汉子嘿嘿傻笑一会儿,这就挑帘而出。而那妇人则将一只藕臂伸了过来,半搂在柳云卿的肩膀上。

    柳云卿未曾走得远路,此刻早已经是腰酸背疼,心下并不过于排斥这妇人,奈何双腿疼痛,妇人身子也有八九十斤,此刻半俯在身上,好似泰山压顶一般。只得推开那妇人,笑着说道:“墨娘子,你这小店也有‘醉太白’这样的好酒?莫不是假的吧,取上一坛,让小生仔细品品。”

    “客官小看奴家不是。”妇人闻言缓缓起身,用满是埋怨的眼神望着柳云卿,又道:“就是丰乐楼之中的‘汴梁春’也是有的。”

    妇人言毕,这才扭着腰肢,抱回一坛酒水,拿着三四个粗瓷大盏而来。

    清澈的酒水在妇人倾倒之下,哗啦哗啦的落在大盏之中,溅的四处都是,柳云卿的胸前的衣襟险些被酒水打湿,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妇人故意为之的。

    “墨娘子小心则个!”

    “小妇人鞋弓娇小,身姿不稳,客官赎罪则个!”妇人说着,又扭着腰肢缓缓往门口而去,笑着言道:“客官莫要生气,湿了衣衫,奴拿去烤干就是。”

    “也不是湿的太多,不要紧的哩。”

    “不要紧就好。”妇人挑着麻布帘儿,扭着脖子笑着说道:“厨房有个小小的炉儿,今日天寒。奴又打湿了客官的衣衫,这就拿那炉儿过来,好叫客官暖暖身子。”

    “有劳墨娘子了!”

    听着那妇人轻轻的脚步越来越远,杨提辖啐了一口道:“好个荡妇**!”

    “那汉子看着乃是好汉一个,偏偏却木讷如斯。让这妇人拿捏的紧哩。”林教头端起眼前酒盏,摇着头一饮而尽道。

    “这妇人长的倒也好看,为何偏偏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哩。”三郎不解的问道。

    “三郎长大了”柳云卿笑了笑,又道:“常言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我等出门在外,休呈口舌之快,而徒惹是非。她们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开店迎客,自有做派。我等莫惹闲事,住上一日,明日自当离去,管它作甚?”

    三人闻言,深以为在理,于是纷纷沉默下来,只轻轻咂着酒盏,权当解渴了事。

    俄而先是一阵笑声,接着麻布门帘儿晃动起了,露出那张妖艳的脸儿,露出两行贝齿,言出一句话儿:“呆子忘了续火,炉火已灭。一时难以烧起,要不几位客官去炕上坐着,那里暖和一些的。”

    反正是要住店,于是柳云卿也不推辞,只道:“墨娘子前面带路。连日赶路,身心皆疲惫不堪,上炕也好。”

    妇人一边对答之际,这就踩着小碎步,带着柳云卿四人往厢房而去。

    进了西边的厢房,柳云卿三人这才明白,这小小的客栈,正北三间房屋,方才饮酒的那里,乃是招待吃饭之人的地方,而此处才是投宿的所在。只见屋内一张大炕,几乎占了大半个房间,另一侧摆着一张方桌,只几把凳子,再别无他物。

    大炕上铺着竹子破成长条,编制而成的席子,也有被子几条,大约都是充了芦花或者柳絮。此处陈设简陋,好在还算干净整洁,于是柳云卿心下也喜欢的紧。脱了鞋袜,这就要上炕去了。

    “我的乖乖!”那小妇人看着柳云卿的一双臭脚,道:“旧伤还未痊愈,新伤又添了许多,看来客官乃是初次远行了。”

    柳云卿闻言,警惕的看了一眼那妇人,笑着道:“家中的买卖一直是长辈打理。眼下小生科甲无望,只好也弄这勾当哩。”

    “原来如此……”

    那妇人正要说话,却被三郎打断:“你这妇人聒噪甚底?还不打来热汤,我家大官人要洗脚哩。”

    “休得无礼!”柳云卿瞪了三郎一眼,这才看着那妇人,笑着说道:“小厮无礼,还望墨娘子多多包涵则个!”

    “也难得他一片忠心。”小妇人笑道:“大官人洗个脚也好,只是灶上正在备饭,饭后可好?”

    妇人言毕,又满脸春意的看着三郎道:“多精神的一个小子,将来又是一个精干的汉子了。”

    轻轻一声言语,三郎听在耳中,心中颇为受用,脸上又红了起来,又听那妇人道:“看看,还会害羞哩。”

    三郎愈加窘迫,柳云卿等人见他如此模样,也是哈哈大笑。四人上炕之后,那妇人又弄来一个矮几放到炕上,又将酒盏酒坛悉数拿到了这边。

    妇人笑着劝酒,期间又与柳云卿四人频频对饮,渐渐的好似不胜酒力的样子,脸飞红霞,一面催促众人饮酒,一面又言道:“舍下简陋,又处荒郊,自与汴梁不同,无有丝竹悦耳。奴虽村姑,歌喉倒也将就,不若献歌一曲,大官人及三位客官万勿见笑才好?”

    言毕,也不理会柳云卿几人,这就唱起,其声音嘹亮,十分清越,歌曰:“偏闰年,偏闰月,不闰个更儿。鸳鸯枕上情难尽,刚才合着眼,不觉鸡又鸣。恨的是更儿,恼的是鸡儿。可怜我的人儿热烘烘丢开,心下何曾忍……”

    此曲极尽旖旎之能事,这曲歌毕,就连三郎也觉得妇人不再那般不堪,反而别有一番风情,看在眼中,便映在心底,久久不去。

    歌毕又要献舞,柳云卿等人权当解闷。见她摆弄腰肢之际,那徐娘半老的身姿也满是春意,桃花眼儿频频送波,就连原本厌恶她的杨提辖也是神魂颠倒的一番模样了。

第七十章 竹林窝子(三)

    酒水灌了个半饱,这才飘来一缕饭菜的清香。饥肠辘辘的柳云卿吸着鼻子,寻着味道看过去,只见麻布帘儿之**出一张大脸,正是那“呆虎儿”端着饭菜而来。

    “果然好手艺!”不知是饿得太久的缘故,还是那“呆虎儿”的手艺真得不错,柳云卿四人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一盆牛肉,抖动着喉咙,吞咽着口水,全是饿死鬼转世投胎而来的一般,浑然没有发现那“呆虎儿”飘忽不定的目光。

    墨娘子夫妇二人看着柳云卿几人狼吞虎咽的模样,只见筷子来回飞舞,仿佛诸葛孔明草船借箭的光景。墨娘子不竟目露喜色,一双眸子在“呆虎儿”的脸上睃了一下。

    “倒!”

    “还……不不……快……快倒!”

    “尔等竟敢!”柳云卿直觉得头晕目眩,挣扎之际,浑身无力,恰似被抽了筋的蚯蚓一般,一头倒在炕头,意识尚有,呆呆的看着那墨娘子催促着呆虎儿出门而去,好似去拿绳索等物,也许就要缚而杀之。

    原本想着美人在侧,豪宅美婢的了此一生。奈何豪强作难,只得迎头而上,眼下空负凌云之志,转而又落得个大业未成,殒命荒野的下场。柳云卿心里叹道:“造化弄人,原来来生今生都是如此!”

    柳云卿无奈的闭眼之际,眼角流下两颗滚烫的泪珠。瞬间心头又空空如也,好似那采菊东篱下或者王图霸业芸芸世事再与他别无瓜葛,明明那蒙汗药发作,浑身沉重无比,此刻反而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要御风而去一般。

    “呔!”

    随着一声高喝,却是杨提辖一个鹞子翻身,鲤鱼打挺一般的跃下炕去。随着一阵寒光闪现,一把匕首便横在那墨娘子脖颈之处。

    “好个男盗女娼!”杨提辖怒目而视,骂道:“要不是某家看那呆子目光闪烁,险些着了你这贼妇的道了!”

    “客官饶命哩!”墨娘子泪如泉涌,抽泣着说道:“并非奴家夫妇要害几位客官。实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呐!”

    柳云卿方才已经是万念俱灰,此刻模模糊糊的闻听这般动静,便知大约是有了一线生机,拼劲全力,努力维持着渐渐模糊的脑袋,听着二人对话。

    “有甚不得已。某家见你这贼妇店面虽然偏远一些,倒也并非门可罗雀,隔三差五的总有行人投宿打尖,想是糊口不难。要不是人心不足,何必这般要图谋人家钱财,害人家性命哩。”

    那墨娘子正要回话,这时候那呆虎儿却兴冲冲的跑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捆麻绳,一眼瞧见墨娘子被杨提辖用刀逼在怀里,这就怒火冲天,咆哮着就要冲过来。

    杨提辖看了一眼东倒西歪的柳云卿等人,生怕出什么意外,下意识的就要先杀那妇人,再与呆虎儿酣战。

    “站住!”墨娘子倒也精明,大声喝道:“呆子,还要你娘子活着的话就站住!”

    闻听此言,呆虎儿猛地停了下来,踉跄之际险些栽倒在地,听妇人对杨提辖道:“好叫客官知道,奴夫妇并非不良之辈。在这竹林窝子世代开店纳客,无端害人性命岂能长久。”

    见杨提辖闻听此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墨娘子继续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奴夫妇也是无奈之举。三日之前,来了二三十响马装扮的汉子,不过奴家来看,那伙恶贼却非绿林之辈,倒似官府公人。

    她们将奴家只有八岁的女儿掳走,而又留下几张画像,说是如果碰上画像中人,必然要取了性命。届时奴家女儿才得周全。”

    妇人说着几欲哽咽不能陈言,擦了擦满脸泪水,又道:“客官几位还是想想得罪了什么人吧!害的奴奴那八岁的女儿不知身在何处,这般天气是否冻着,饿着的。”

    那呆虎儿此刻看着女人被杨提辖挟持,命悬一线,知道所谋者已然无果,又听妇人哭的这般伤心,不知道是他想起了爱女还是怎底,呼啦一下蹲在地上,抱着头哭道:“可怜……可怜了小丫……小丫了。”

    那妇人又从怀中拿出几张麻纸,杨提辖一看,画的正是自己等人,明白那妇人所言非虚,心肠一软,便将那墨娘子放了开来。

    只是这边刚刚放开,那边呆虎儿哗啦猛然站了起来,将墨娘子一把扔到屋外,赤手空拳的就往杨提辖扑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杨提辖匆忙之际便将那匕首直插过去,刀尖直抵这呆子心窝。

    谁知这厮身材高大,动作也十分迅速,忽的一闪,这就到了杨提辖身后,一脚横空而去,往杨提辖脑袋踢了过去。

    杨提辖扑空,一个踉跄,感到脑户一阵风来,急忙往前狂奔,顺势在门框子一踩,借力一跃而起,空中转身之后,抡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一拳砸在了那呆子面门之上。

    刹那之间,那呆子鼻血横流,咆哮着如疯子一般,往杨提辖身上又扑了过来。

    杨提辖急忙闪身,又朝着那呆子背后一脚!

    “哐当!”

    两扇柴门无法承受呆虎儿健壮身体的冲击,门轴被齐根折断,柴门已然倒在了屋子外面,呆虎儿也踉跄跌倒在地。

    杨提辖奔出门外,双腿在门槛上用力一蹬,借力跃起,恰似苍鹰俯冲搏击兔子一般,站在那呆虎儿背上,匕首已然横在那厮脖子之上,左手也提溜着呆虎儿的发髻,这就要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取他项上人头!

    “客官饶命啊!”

    墨娘子吓得六神无主之际,忽的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讨饶道:“客官饶命!大恩大德,奴夫妇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哩!”

    墨娘子哭喊的撕心裂肺,杨提辖听在耳中,也是颇为不忍,犹犹豫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匕首拿了回来,说道:“你们如此行径,本该做俺刀下之鬼,但念在是为了自己骨肉的份上,就暂且绕了这呆子性命!”

    “客官大恩大德,奴奴感激不尽!”墨娘子见杨提辖抽回了匕首,于是一屁股坐倒在地,又撕心裂肺的抽泣起来。

    “休得聒噪!”杨提辖骂了一声,又用地上的绳索将呆虎儿绑了个结结实实,这才坐在门槛上,守着屋中柳云卿等人,一边又看着倒在地上的墨娘子与呆虎儿,机警的四处查看,心急的等着柳云卿等人药力失效而苏醒过来。

    而墨娘子与呆虎儿则在双双哭泣着,那目光之凄惨,好让杨提辖心下暗暗不忍。

    ……

第七十一章 竹林窝子(四)

    冬至未到,白昼已经变得十分短暂。午后一番打闹,渐渐地又金乌西坠,一轮残月挂在柿子树头,漫天繁星璀璨的厉害。

    寒风呼号而过,竹林窝子西侧的厢房之中灯火如豆,缓缓摇曳着。麻纸糊了的窗户映着几个人影,又被寒风吹得呼哧呼哧的响着。

    柳云卿三人此刻已经苏醒过来。连日赶路原本就疲惫不堪,晌午之时又吃下了有蒙汗药的饭菜,此刻浑身无力,脑袋木木的,只得投宿在此。

    墨娘子在地上轻声抽泣着,呆虎儿被五花大绑到柱子上,目光呆滞,如丧考妣。杨提辖喝着淡酒,不时的往呆虎儿与墨娘子那边看着。

    “辛亏提辖机警!”柳云卿一边吃着由三郎熬的小米粥,一边叹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自离京以来,这一路上魑魅魍魉不知有几多?要不是提辖与教头保着小生周全,此刻早就作了他乡的孤魂野鬼了。”

    “大官人不必妄自菲薄!”杨提辖看着柳云卿惨白的脸儿,目光满是诚恳的说道:“此不过雕虫之计,举手之劳。大官人乃是陶朱公在世,度假村开业以来,汴梁谁人不知大官人的手段哩。”

    林教头放下粗瓷大碗,用手抹了嘴,也言道:“大官人此番入京,就像大鹏展翅,直上九霄了。这才是天大的本事,何来百无一用之说哩。”

    说到入京以后的事,柳云卿也满是欣喜,恨不得肋生双翼,就这般直奔东京而去。想着要将这些日子受到的围追堵截,明杀暗害,悉数以雷霆手段降给那些“响马”背后之人的身上,才可解气。无奈此刻身处路途,客宿荒山野岭,而又命若游丝,只得端起粗瓷大碗,吸溜吸溜的喝起小米粥来。

    荒郊野外,虽然刚刚入夜,也是十分寂静。林子之中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习以为惯的黄狗对此置之不理,早就将狗嘴拱到肚子之下,卧在了狗窝之中。

    月落乌啼,繁星也渐渐变得稀疏起来。西厢房之中,柳云卿等人轮流深睡,鼻息如雷,都将墨娘子低低的抽泣之声盖了过去,也算是另一番的宁静。

    林教头坐在炕头想着心事,偶尔用绣花针拨一下油灯灯芯,偶尔也会看看那呆虎儿与墨娘子二人。

    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再兼得身体也累,林教头只觉得眼帘沉重,周公声声呼唤。只是这墨娘子与呆虎儿双亲已经逝去,又别无儿女。如今爱女小丫被“响马”所挟持,难保不会铤而走险,故而林教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小心应对。

    “汪汪汪汪!”

    一阵犬吠打破了宁静,墨娘子停下了抽泣,呆虎儿也侧耳倾听,林教头从窗户之上,麻纸指头大小的破洞望去,借着星光看到林间古道上走来了七八个黑影,隐隐约约又有铃铛之声,细看有一队骑马之人纷纷将脑袋深埋在衣领之中,马儿打着响鼻,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小店而来。

    小店地处荒野之中,行路之人一旦错过,不知要多走几多路程,才到得有人烟之处。故而远客深夜投宿也是寻常之事,那墨娘子期盼着变数,故而心思瞬间活络起来,眼珠滴溜溜的乱转。

    林教头看着也呆虎儿挣扎起来,急忙又叫醒柳云卿三人商议应对之策。柳云卿揉着惺忪的睡眼,对那墨娘子言道:“既然有客前来投宿,定然不能拒之门外。而今日一番波折,小生也信不得贤伉俪哩。如之奈何?”

    “大官人说的在理。今日这番龃龉,奴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纵然此刻心中再无叵测之意,然性命之重,大官人岂能轻信于小妇人。”墨娘子小心翼翼的看着柳云卿,忐忐忑忑的说道:“要不以这呆子为质,奴家独自前去照应则个。便让他们宿在奴夫妻的房间内就是。明日拂晓,大官人一行这就上路,如此则神不知鬼不觉了。”

    三人闻听此言,也觉得极为有理,再者也只能如此了。

    “就这般行事。”柳云卿看着那伙夜行之人走得越来越近,狗吠之声也愈加地大了,急忙言道:“提辖,快把那呆虎儿的嘴堵上。”

    杨提辖应诺一声,便将一团麻布塞到了呆虎儿嘴中。墨娘子一步三回头,边走边看着神情激动的呆虎儿,夫妇二人用眼神互相安慰一阵,这就出门而去。

    “咯吱!”

    随着关门声响起,三郎上前吹灭了油灯。

    墨娘子提着灯笼往北面大屋而去,一边呵斥着黄狗道:“叫甚的叫!”

    柳云卿透过窗户瞧着外面的光景,渐渐地那伙赶路之人越来越近,面目也愈加清晰起来,这一看吓得出了一身地冷汗。

    原来这为首一人正是当日在四十里铺遇到的那个“响马”。

    见柳云卿一下子呆滞起来,杨提辖与林教头又轮番看了一看,四人惊吓之余,纷纷提到躲在了门后,茅屋之中气氛愈加紧张起来。

    却说那“小钟馗”当初在四十里铺袭杀柳云卿一行失手之后。白白损失掉八九个得力的兄弟,而又遭到那东京而来的陆姓虞候好一通毒打,之后又被其胁迫着来到了这襄邑县地界。

    自四十里铺出发,明面上“小钟馗”及三个真正的响马领头,而实际上,那陆姓虞候带着五六个高手掺杂其中,陆虞候自然才是真正的核心。

    此刻“小钟馗”边走边回头,对那陆虞候言道:“小丫头片子已然病入膏肓,此刻带在身边,让那店家夫妇看到,终归不好。那呆店家虽然笨头笨脑的,然则打斗起来,几位差爷一旦稍有差池,晦之晚矣!”

    “休要聒噪!”陆虞候呵斥着小钟馗,回头见趴在马背上的小姑娘还在昏迷不醒之中,叹气道:“哎!那柳小乙自四十里铺之后,便了无音讯。我等寻着蛛丝马迹而千里追踪,人吃马嚼的全由本虞候承担,上面打赏又少,如之奈何?

    想那柳小乙此刻或许抵达汴梁也未可知。而我等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岭还不知要寻觅几多时日,这小丫头得了伤寒之症,难道要我等前去襄邑县求医问药不成?

    不若敲诈上那风骚店家娘们几十贯大钱,弟兄们去那沿途商埠享用一番。”

第七十二章 竹林窝子(五)

    听到陆虞候这话,一行亦官亦盗之人纷纷雀跃,喜上眉梢兴冲冲地的打马上前而去,不顾紧闭的篱笆,横冲直撞的走了进去。

    借着灯笼之中微弱的光芒,墨娘子看到一匹马背上之上,自家的小丫丫横躺在一个凶神恶煞的贼人怀中,于是泪如泉涌,不顾危险的冲了上去。

    “丫丫,丫丫你可把娘担心死了。”

    “丫丫,醒醒,你怎底了?”

    “娘子好柔软的身子,让俺亲亲可好?”

    墨娘子奋不顾身的前去抱孩子,却被那面目可憎的贼人拦腰抱住,冰冷似铁的大手好一通乱摸,又口出污秽之语。

    “几位大哥,放了丫丫吧!”墨娘子已经是双目含泪,任由那汉子胡来,又可怜巴巴的看着那头戴大斗笠,身披蓑衣的“小钟馗”苦苦言道。

    对墨娘子上下其手之人乃是小钟馗过命的兄弟,此刻小钟馗见陆虞候神色不快,急忙呵斥道:“休得胡闹,弟兄们还指望这娘们弄一桌酒席哩。”

    那人讪讪的放开了墨娘子,墨娘子急忙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对着小钟馗苦苦相求道:“几位大哥,放了丫丫吧!小妇人感激不尽,做牛做马难报大恩哩。”

    小钟馗不由得望向了那路虞候,只见他朝着屋里努嘴,小钟馗会意,叫嚷道:“休得聒噪,快快让你那汉子埋锅造饭,好生伺候。饭后再唱个小曲,俺们高兴了,自然就将小丫头片子留下了。”

    墨娘子听后好不欣喜雀跃,前边挑起帘儿,让众盗鱼贯而入,面对那一只只咸猪手儿也不再是那么的讨厌,待众人落座之后,又含笑着一一奉茶端酒。

    好不容易将众盗伺候整齐之后,这才抱起了自己女儿,只感觉烫的厉害,急匆匆的往额头上一抹,吓得大惊失色,又急忙摸了摸自己额头,嘴中呜呜的抽泣起来。

    “兀那夫人,还不下去弄饭?”

    “这就去,大哥稍等会儿就好。”

    “噫!”陆虞候机警的问道:“怎底不见掌柜的身影哩?”

    “大哥勿怪!”墨娘子挤出一丝笑意挂在脸上,看着也还赏心悦目,道:“近日天寒,奴那汉子一时不慎,得了伤寒之症,浑身无力,在西厢房睡哩。今日饭菜自有奴家伺候,大哥们稍等便好!”

    “还真的是嫡亲地父女俩哩。一起得了伤寒!”小钟馗笑着说道。

    墨娘子言毕,生怕露陷,急匆匆的出了北屋往东侧厨房而去,陆虞候满是狐疑,却被众人一一劝酒,几杯美酒下肚,浑身一暖,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将方才一丝疑问早就抛向了九霄云外了。

    于是这一伙贼人,忙着推杯换盏,荒野之中,那欢声笑语四下传开,惊得夜枭扑棱棱的向远处飞去。

    墨娘子半喜半忧的来到厨房,拿起斧子从冻得硬邦邦的牛骨架上砍肉。喜的是看到丫丫回来,忧的是丫丫发烧已然昏迷不醒,愁得是这伙贼官兵虽说可以留下丫丫,但不知又有多少波折。

    西厢房之中,自得知这一伙贼人带着丫丫之后,那呆虎儿便挣扎起来,嘴中呜呜的叫着。这厮力气大的惊人,弄得房梁都咯吱咯吱的响着。

    杨提辖情急之下,在这厮后颈用刀背砍了一下,这才弄得晕了过去。

    外面情景大概了然,眼下这般躲在屋中,一旦被贼人得知,难免一通厮杀。倒不如待那伙贼人酒酣耳热之际,偷偷摸着过去,将其悉数宰了,也算报得前日被穷追之仇。

    柳云卿与杨提辖、林教头定下策略,便开始养精蓄锐,静静的观察着北屋之中的情形。

    积雪反射着星光,东侧厢房之中灯光如豆,麻纸窗户上映着墨娘子单薄的影子,一抖一抖的是在暗暗抽泣。大锅之中热水渐渐翻滚起来。

    墨娘子将带肉牛骨倒进锅中,那热汤飞溅出来,烫得她连连缩手。站在远远的地方,撒上了一把粗盐。翻起锅盖的时候,又看见晌午之时,那些下了蒙汗药的残羹剩饭盛在瓦罐之中,顿时眸光一亮,那剪水双瞳之中满是愤怒。

    当她端起那瓦罐之时,手儿又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两股战战着又放在了肉案之上。回头挑帘而望,看得见北屋之中,人影晃动,恰似群魔乱舞一般。耳听得那些贼人嘴中胡乱嚷嚷着荤话,大约是祸害了那家的闺女云云。

    墨娘子回头来到灶台的时候,目光之中充满了坚毅的神采,果决的将那些残羹剩菜一同倒入了锅中。只见锅中翻滚的热汤顿时又平静下来,急忙添柴加火,不过半个多时辰,屡屡肉香便四散开来。

    “墨娘子,肉熟了吧!”

    北屋传来了催促的声音。墨娘子扯着嗓子道声:“来了!”这就揭开锅盖,在缭绕的蒸汽当中,眯着眼睛,将肉盛在一口巨大的瓦罐之中,又衬衫麻布,抱在怀中,扭腰摆跨的往北屋而去。

    众贼人酒酣耳热的时候,墨娘子挑帘而入,那肉香四散开来。小钟馗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将两个山寨弟兄伸过来的脏兮兮的手打开,而又满脸笑容对陆虞候说道:“虞……”说着又看了一眼那可怜巴巴的望着小丫丫的墨娘子一眼,回头道:“虞大哥先请!”

    陆虞候拿起筷子,在桌子上墩了墩,“整日奔波,大当家也辛苦,还是大伙一起啖来才美!”

    众人闻言,八九双筷子一起向瓦罐伸了过去。

    “且慢!”陆虞候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把将墨娘子揽在了怀中。

    “啊!”惊魂未定的墨娘子惊吓之余,马上便笑的花枝招展一般,道:“这位大哥不要这样,奴是有妇之夫哩。”

    “大哥又不在这屋中。这荒山野岭的,夜枭又鬼哭一般的嚎叫不止,就让俺陪陪娘子可好。”

    陆虞候说着,便夹起一块无骨软肉往怀中娇滴滴美人儿小口喂了过来,墨娘子下意识的喊叫道:“不要!”

    陆虞候闻言,将墨娘子重重抛在地上,“呸!你个骚货,俺们留下蒙汗药,是要你药那在四十里铺杀人越货的歹人的。竟敢下到了俺们弟兄头上,活够了吗?”

    陆虞候言毕,将那大大的瓦罐推到了地上,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热汤四溅开来,烫的墨娘子哇哇直叫。

    陆虞候猛地站起身来,刷的抽出腰间长刀,高高举起,用力朝墨娘子斜劈了下去!

    “叮当!”

    却是那小钟馗用宣化大斧将陆虞候的长刀生生撞开,满脸谄媚的说道:“虞候官人,这小娘们倒风骚的紧哩。弟兄们又是久旷之人,要不让她伺候兄弟们一夜,明日再杀也不迟。”

第七十三章 竹林窝子(六)

    “啪!”

    陆虞候一个耳光,将小钟馗扇得嘴角流下了鲜血,又骂道:“真是色中恶鬼,不知死到临头。这骚货不过女流而已,就敢下药。而那呆子一直未露面,定然是去寻找帮手,要将我等杀之而后快。此中诡异,定不寻常,还不赶快去厨下弄饭,饭饱之后,一走了之,才是稳妥之策哩!”

    小钟馗及两个山贼正在恼怒之中,闻听陆虞候这一番分析,也觉得十分有理,小钟馗正搜肠刮肚意欲将陆虞候赞誉一番之际,便听得有物倒地的声音。

    众贼人循声望去,只见三个禁军兄弟已然倒在血泊当中,而面前三人正是他们日日苦苦寻找之人。

    “正是踏破铁血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陆虞候叫嚷着便举起长刀冲了上去。

    眼见上双方人马打斗起来,墨娘子迅速爬起身来,小心翼翼的朝病的晕过头去的孩子那边跑去。

    “泼皮看刀!”

    小钟馗大喝一声,就往柳云卿杀了过去。

    杨提辖深知此人身手了得,柳云卿定然不敌,故而将长刀横扫过去。

    “叮当!”一声巨响过后,杨提辖又见一贼人往柳云卿背后刺了过来,急忙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落在柳云卿身后,与他并肩战斗。

    方才情形凶险,林教头暗暗揪心,此刻见柳云卿有杨提辖护着,这才放下心来,一根长枪横冲直撞。

    众人厮杀在一起,屋内空间狭小。柳云卿刚刚将一贼人劈成了两半,又见林教头那边吃紧,急忙跳跃而起,站在那长桌之上,长刀所向,瞬间又杀了一个贼人。

    战未酣,屋中已然是污血横流,墨娘子抱着女儿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眼看着众贼人纷纷毙命,此刻只留下二人还在酣斗。

    那陆虞候眼见不敌,正要寻找脱身之机会,并不使出浑身之力,只那小钟馗双拳难敌四手,被林教头逼到墙角,一枪刺中了心窝。

    那猩红的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小钟馗万念俱灰,怅然道:“真他娘的憋屈!”

    言毕,脑袋一垂,就此魂归九泉。

    陆虞候眼见大势已去,真后悔没有及时发现柳云卿等人的踪迹,以至于长弓弩箭还在骏马之上,就没有了一战之机。此刻纵然自己武艺娴熟,但岂能又是眼前几人的对手哩。纵然无可奈何,也得硬着头皮而上。

    柳云卿眼见众贼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只留的一贼腾转闪挪着与杨提辖,林教头厮杀在一起。

    此刻那贼人败绩已现,柳云卿又不敢上前摆出三英战吕布的阵势,生怕添乱。眼光憋见那墨娘子抱着孩子躲在墙角泪如泉涌,急忙走上前去。

    七八岁的孩子穿着土布袄子,想是多日奔波,早已经污秽不堪。脏兮兮的小脸蜡黄蜡黄地,紧闭着眼睛,牙关微微打颤。墨娘子见颇为儒雅的柳云卿走过了,一脸机警的看着他,双手下意识地往紧搂了搂。

    “店家大嫂,令嫒好似病的厉害哩”柳云卿伸手在那孩子额头一摸,又惊骇道:“烫的厉害哩!此地乃是荒郊野外,少医缺药的如何是好?”

    “客官可有法子?”听了柳云卿关切之语,墨娘子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线之机,急切的跪倒在地,激动的言道:“客官若救了丫丫,奴夫妻二人甘愿为奴为婢,报答搭救之恩哩。”

    “大嫂快快请起!”柳云卿说着将抱着孩子的墨娘子搀扶起来,回头望见林教头与杨提辖已经将那贼人逼向了墙角,贼人节节败退,胜利在望。

    柳云卿心下一喜,又对墨娘子言道:“某家虽非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但长存慈悲之心,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只是不懂岐黄之术,一时也是无可奈何。”

    那边杨提辖长刀狠劈过去,正中那贼人锁骨之所在,好似贼人动脉被长刀砍断,那鲜血喷洒而出直到四尺开外,渐渐地那贼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瞬间如死狗一般栽倒在地。而杨、林二人便向柳云卿,墨娘子这边赶来。

    再说那墨娘子见柳云卿有推脱之意,这就又拜倒在地,哭着谢罪道:“奴夫妻为救丫丫之命,竟然听了这伙贼军汉之言,在几位贵人饭菜里下了蒙汗药来,要不是这位大叔机***夫妻险些铸成大错。此刻丫丫命悬一线,还望客官不计前嫌施以援手才好,奴奴无状,甘愿一死谢罪哩……”

    墨娘子情真意切,柳云卿三人听后心下极为不忍,林教头劝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店家夫妇出此下策,也算得是情有可原。只是俺与杨贤弟皆是草莽之辈,大官人又是读书之人。谁也不是杏坛高手,小孩子病的这般厉害,真是爱莫能助了。”

    “襄邑县倒是有医馆,只是这孩子病得太久,想是襄邑县的医家也不能妙手回春,唯有前往东京救治才好哩。”林家头看着孩子的模样,好似自言自语的说道。

    墨娘子闻听此言,神情愈加悲痛,哭的愈加凄惨。柳云卿心下不忍,寻思一阵缓缓说道:“这伙贼人乃是禁军出身,今夜死在客栈之中,他日官府定会追究。以某家来看,店家夫妇必有大祸临头,何不将客栈一把火烧的个干干净净,随我等星夜前往东京。一者为丫丫求医问药,二者也是为了以后生计着想。”

    柳云卿言毕,墨娘子再次拜倒在地,情真意切的言道:“奴家虽是妇道人家,但也看得出客官不是寻常之辈。奴夫妻愿意为客官奴婢,报答搭救之恩哩。奴家别无长处,打理一处酒楼客店倒也不在话下。拙夫虽愚笨不堪,但却天生神力,也能为客官看家护院。还望客官不弃,万勿搭救丫丫,收留奴夫妇才好。”

    “大嫂不要如此。”已然心生招揽之意的柳云卿,笑着将墨娘子再次搀扶起来,“小生只是寻常商贾而已,承蒙贤伉俪看得起,不胜荣幸之至。此处并非久留之地,而丫丫的病情也不能继续拖下去的。我等这就拿了那贼人马匹,取道东京了!”

    “大官人不计前嫌,奴奴惭愧之至。搭救之恩无以为报,奴夫妻二人今后便为大官人之命而马首是瞻了。”

    见墨娘子露出了欣喜之色,柳云卿笑着说道:“也是敝业需要贤伉俪协助罢了。何来高义搭救之说哩。此刻令婿还绑缚在西屋之中,事不宜迟,还请大嫂对他说明原委,我等也好马上赶路。”

    “大官人言之有理。小妇人这就去。”

    墨娘子挑帘而出,柳云卿三人则将那众贼人尸体搬到桌子之上,又将一应家什堆在了一起,点起了一把大伙,看着那火苗越来越多,伴着滚滚浓烟。屋子之中,煞是呛人,这就捂着口鼻而出了屋子。

    半刻钟之后,店家夫妇将一些紧要之物打了两个包袱,与柳云卿四人一起,借着繁星之下的雪光,整整七人六骑往西北方向狂奔而去。

第七十四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彩云难追,流光易逝。已经是隆冬时节,冬月末,腊月出的光景。无忧居中花木一片肃杀之气。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洒洒,恰似柳絮飘飞,又像狂风从大片芦花吹过,于是那假山池塘,白墙黛瓦之上一片莹白。

    李仙儿紧锁寒烟眉,懒懒的登上那假山小亭,剪水秋瞳不停在那汴河码头方向蹊而望之。前一会儿唯见得千帆过尽皆不是,只留下斜晖脉脉水悠悠的光景,这会儿目光又被风雪所阻,只看得那院墙隐隐约约在雪幕当中。

    离别之际,明明问得冬至乃是归期。如今冬至已过,转眼又是小寒时节。隆冬三九,良人没有按期而至,李仙儿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

    娟儿手提着羊皮纸做成的荷花灯笼,看见身穿红色比甲,外罩着狐裘昭君套的李仙儿那瘦削的身姿,在风雪之中半依着亭柱,扯着原本修长的玉颈,踮着一双金莲。料峭寒风吹得她衣衫飘舞,青丝乱摆。

    娟儿走上前去,又见李仙儿脸颊冻得通红,一双柔荑半笼在长袖当中。娟儿不忍地劝慰道:“阿姊,眼下暮色渐浓,又无端下起了大雪。想是小乙哥哥为风雪所阻,投宿在那处客栈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说的也是。”李仙儿闻言,转过身来,又依依不舍的回头望了望,这才说道:“入冬以来天气多变。小乙哥哥为风雪所阻,误了归期也在情理之中。”

    “近日四处打听小乙哥哥音讯之人又多了几成,码头之上多有曹、潘几家家丁活动。小乙哥哥迟迟不来,那些农家乐的勾当千万不要生了枝节才好!”娟儿言毕,深怕李仙儿多想,这就懊恼自己多嘴起来。

    李仙儿扶着娟儿的肩膀,二人沿着台阶缓缓而下,闻听娟儿此言,不由得紧锁眉头,咬着红唇,俄而说道:“小乙哥哥自有处置。再说那王家小娘子也非平庸之辈,那些勾当还会有什么变数?”

    李仙儿言毕又停下莲步,满是严肃的看着娟儿说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不过就是那几个商家将自家产业买的后悔了而已。纵然彼辈兴风作浪,好在小乙哥哥有白纸黑字的字据为证,十三娘又是那贯做大买卖之人,能出甚地枝节?

    娟儿你是我贴身的丫鬟,咱们情同姐妹。你可千万不要听外面的人乱嚼舌头哦。”

    “阿姊放心,娟儿有分寸哩。”娟儿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李仙儿走在花径之上,主仆二人踩着满地碎玉,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娟儿好似想起一事,也似李仙儿似的,紧锁着眉头,颇为惆怅的道:“阿姊待那十三娘如嫡亲的姐妹,难道不知她所谋者大,迟早要夺了阿姊心头之肉吗?”

    “噗嗤!”李仙儿失声笑了出来,道:“小蹄子,阿姊待你也是嫡亲的姐妹一般哩。”

    娟儿闻言,好似受了多大委屈一般,急切的说道:“娟儿虽小,也知那十三娘心思全在小乙哥哥身上哩。她又是世家出身,姐姐不过无根浮萍。天可怜见,小乙哥哥不是那薄情寡义之人才好哩。”

    李仙儿闻言不由得心头一紧。转而又是眉开眼笑,抚摸着娟儿的肩膀,道:“小乙哥哥迟早是要做相公的。阿姊一风尘女子,岂可做得宰相夫人,还是十三娘才配的上哩。阿姊甘愿成人之美,但求做一婢妾足矣!”

    “汪汪汪汪!”

    二人一面走,一面说,刚刚来到那听雨楼门口,耳听得前院传来几声狗吠。

    “那十三娘又来借宿了!”娟儿嘟囔道。

    “不不……不!”李仙儿脸上满是欣喜,冰清玉洁的脸上瞬间绽放了桃花朵朵,白皙之中透着嫣红,分外地好看,说了声:“是小乙哥哥来了!”这就往前院小跑过去。

    “真是魔怔了!”娟儿小声嘀咕一句,见李仙儿跑一会儿,又慢下来整理头上的发饰,接着又跑一会儿,转而又小跑着整理衣领。生怕她踉跄倒地,娟儿急忙追了上去。

    主仆二人,转过月亮门,来到前院的时候,果然听得前院之中传来柳云卿的声音道:“小二,小七,快去请方郎中过来,就说有小儿得了伤寒重症就是……”

    李仙儿愈加欣喜,小跑着来到前院,远远的看见柳云卿就站在院中那颗柿子树下与下人们寒暄着。明明日思夜想,此刻那人便在眼前,她却呆了下来。

    刚才还激动的一路小跑,将那女人的优雅,矜持抛在了九霄云外,但此刻李仙儿却再也挪不动步子。那往事一件件跃上心头,鼻子一酸,泪珠儿打着转儿,夺眶而出。

    风儿是冷的,雪花是冰的,但那泪珠儿是滚烫的,心儿砰砰跳着,自然也是滚烫的。

    “小乙哥哥!”却是娟儿激动着失声叫了出来。

    “娟儿可好啊!”柳云卿说着移目过去,还没有看见娟儿的身影,目光却与李仙儿那双泪眼碰撞在一起,于是柳云卿地身子也为之打颤一下。

    “仙……仙儿!”柳云卿声音打颤,步履踉跄着跑了上去。

    李仙儿怔怔地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儿向自己奔来,满是泪水的脸儿映着灯光,笑的灿若云霞,还未来得及说出一二句寒暄的话,就被柳云卿抱在了怀中。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万语千言早就化作了一团乱麻。只是紧紧相拥在一起,便感觉是那么的开心,那么的欣喜。心之雀跃,岂能是言语所描绘的。

    良久之后,这才互相松开。李仙儿看着心头肉,眼前人,笑的是如同蓓蕾绽放,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而柳云卿也不言来。

    李仙儿伸出纤纤玉指,正要擦拭柳云卿额头上的雪花,单唇却被柳云卿堵了过来。

    心儿又跳,脸儿又烧,李仙儿娇羞着,小脸不由得酡红起来。手儿轻轻推了一下柳云卿,嘴儿得了空暇,挤出轻不可闻的话儿来:“别人看着哩!”

    “哈哈!”柳云卿笑着说道:“哪有人哩?”

    李仙儿美目顾盼之际,就连娟儿都没有了踪影。

    “啊!”

    李仙儿迷惑之际,却被柳云卿横抱在了怀中。四下无人,她也就伸出双臂,环抱起柳云卿的脖子。

    “咯咯咯咯!”

    时隔数月,那雀跃,欣喜的笑声在无忧居中再次响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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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府相公介绍:
柳公讳云卿,字远山 ……
     初为州县,兴利实边。教蛮化民,聚之为城,阡陌相通,河海相连。百废具兴,引天竺棉,一兴经纬,成九州衣被……
     后擢中枢,怀柔天下,不抑兼并,不堵天下悠悠之口。兴商旅,励海贸。鬻契丹之畜毛,再兴经纬,以充国用。罢盐法而收党项,兴茶马而纳北国……
    公尝言:“半丝半缕,一经一纬,经之纬之,纺织之术耳!富民强国,莫若此!”功成而身退,三兴经纬,造蒸汽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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