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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鱼甲乙     柚园txt下载     柚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徐妈是个精明的人,见到许宥利便将事情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往许楉桐房间的路上,许宥利心里已盘算好应对之言。

    进了许楉桐房间,许宥利还没来得及向母亲和姨母问好,便被柳悦琴质问道:“老四,你这些天带小六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许宥利佯作一脸无辜,道:“母亲,我能带小六去哪啊?不过是一个朋友的诗社,我们在那里谈谈时事,聊聊典籍,做些诗词而已。”

    柳悦琴将信将疑,又问道:“小六从来不喜欢这些话题,她在那里能做什么?”

    许宥利看了一眼满脸歉意的许楉桐,笑道:“小六在那里交了个朋友,一起说话游戏,我瞧着倒是挺投缘。”

    听到许宥利的话,许楉桐睁大了眼睛望着许宥利。

    柳悦琴并未注意许楉桐神情异样,只盯着许宥利追问道:“诗社里交了朋友?那是谁家的小姐?”

    许宥利摇了摇头,道:“她不是什么小姐,是诗社里一个做杂役的女孩子。”

    许楉桐心提到了嗓子眼,听许宥利继续跟柳悦琴“解释”着:“这女孩子父母双亡,是我朋友的远房亲戚,知书晓理,所以让她在诗社做点事,也好维持生计。”

    “这种做杂役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做小六的朋友!简直胡闹!”柳悦琴板着脸对许宥利道。

    听到许宥利的说辞,许楉桐心里反倒长舒一口气。柳悦琴声音刚落,许楉桐便接过话道:“为什么不可以?做杂役怎么了?她跟我聊得来,又懂事又好学,怎么就不可以做我朋友了?”

    柳悦琴道:“什么样的朋友你不好交,要去跟个下人做朋友。”

    看了一眼身旁的吴妈,柳韵琴忙圆场道:“阿姐,如果她是个清白人家的孩子,叫她过来陪陪楉桐倒也无妨。”

    许楉桐听到柳悦琴的话,顿时来了精神:“姨母说的对,我都快要闷死了,好不容易有个朋友可以一道玩,母亲,您就不要阻拦了。”说话间,许楉桐揽住了柳悦琴的手臂摇晃着撒起娇来。

    柳悦琴经不住许楉桐撒娇,又听柳韵琴这样说,加上许宥利又说是清白人家的女孩,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离开掩香阁,是这里每个姑娘的奢想,可在林卿卿这里不过就是许楉桐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的事。

    因为对母亲说了谎,许宥利带林卿卿离开掩香阁也是做的避人耳目。许宥利有财政总长公子的身份,又有香凝的帮腔,只给了乔妈妈一笔钱,她便二话不说将林卿卿交由许宥利带走,而对其他人只说林卿卿得了疫病被赶了出去。

    林卿卿也没有可收拾的行李,只简单装了两件换洗的衣服,便往香凝房间来辞行。

    香凝一如往日,慵懒的躺在贵妃椅上。

    林卿卿屈身行了个礼,道:“凝姐姐,谢谢您!”

    香凝也不抬眼,只淡淡道:“谢我做什么,是你自己有本事,哄的许小姐开心。”

    林卿卿道:“如果没有凝姐姐,我哪来的机会离开这里…凝姐姐,我会永远记得您。”

    香凝此时抬了眼,缓缓坐了起身,又上下打量一番林卿卿,这才道:“记不记得我不要紧,如果你当真有心,日后有机会帮我找找阿强哥…”

    林卿卿忽地想起当日香凝让自己来她身边伺候时说的话,难道把自己弄到她身边,只为有朝一日让自己可以离开去帮她找阿强哥?

    见林卿卿若有所思,香凝淡淡一笑,道:“你走吧,以后一切看你自己造化。”

    林卿卿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香凝摆了摆手。无奈作罢,又屈身行礼,这才转身离去。

    刚走到房门口,又听到香凝的声音:“不用跟任何人道别,免得让黄府的司机在下面等急了。”

    林卿卿愣住,只一秒钟,就点头答“是”,而后随着翠云一道下了楼。

    姑娘们都在歇晌,午后的掩香阁里静悄悄的,汽车马达声响起,载着小小的林卿卿永远地离去。

    目送汽车走远,翠云这才回到香凝房里。

    递了杯温茶给香凝,翠云道:“凝姐姐,您先喝口茶,我去寻一下香柔,香茵有封信要我交给她。”

    香凝接过茶杯,正要喝茶,听到翠云的话,道:“把信给我!”

    翠云只一秒停顿,便将林卿卿所托的信递到香凝手中。香凝也不打开,嚓嚓几声便将信撕得粉碎。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翠云,香凝把信丢到一旁的茶盘里,才道:“掩香阁里只有乔妈妈和我们两个晓得她是被许公子带走的,许公子又不欢喜旁人晓得她去了哪里,你做什么节外生枝?”

    翠云“哦”了一声,不敢再接话。

    香凝见她这个模样,笑了起来:“香茵这小囡是有福气的,日后我如果年老色衰没人要了,你倒是可以去投奔她。”

    翠云听她这个话,反倒糊涂起来:“凝姐姐,您似乎特别高看香茵,我怎就没发觉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香凝道:“她眼里有一股劲,是旁的人所没有的…就像…就像小时候的我…”苦笑一下,香凝接着道:“只是我没有她运道好。”

    “她是运道好,遇上了您…若不是您留她在身边,又解了她裹的足,她哪里有这样好的机会。”翠云道。

    香凝自嘲般的笑了笑:“运道这个东西,多是天注定的。她遇上我,是她的命,我遇上她,又何尝不是我的命?”

    翠云不能理解香凝说的话,却因为跟香凝多年彼此亲近,于是壮了壮胆,问道:“凝姐姐,您帮她离开这里,只是为了阿强哥吗?”

    香凝盯着翠云,直看得翠云心里敲鼓,才听她开了口:“我希望阿强哥找个好女人,成家生子,可他于我而言已是过往云烟…许宥利让我做了红倌,我自然要为自己日后筹谋…我既是真心帮香茵,又是为自己得个帮手。”

    “她只是去给许小姐作伴,又怎么能帮到您?”翠云不解道。

    香凝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花草,道:“你知道为什么外面的花草早已凋谢,而咱们院子里的花草繁茂吗?”

    翠云道:“乔妈妈花重金请了花匠日夜打理,又修了花房培育,自然跟外面的花草不同。”

    香凝转过身,道:“花无百日红,若想常开不败,只有找到能为它挡风遮雨,细心呵护它的人才是。许宥利既得了我,便该担起这份责任。”

    慢慢踱回贵妃椅前,香凝又接着道:“只是他虽说欢喜我,可我做不了他的妻室,即便甘心做妾,财政总长这样的人家也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翠云,我要有人帮我,你懂吗?”

    翠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香凝轻轻点了一下翠云的额间,道:“你呀…好了,你也别心里嘀咕了,许宥利老早就跟我提过他那个六妹,被他父母视作珍宝,她的性格脾气我也略知一二。本来我想着趁他母亲与六妹来杭州,找个机会向许宥利引荐香茵,让香茵去给他六妹作伴,也好借机拉拢他六妹。谁料到那许小姐主动上了门来,香茵也算争气,没辜负我的期望。”

    “临走跟她提及阿强哥,一来心里真的记挂,二来也能让她认定我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下你可明白了?”

第十六章

    林卿卿生平第一次走进这样的豪门大宅。她只记得转过好几重院子,又绕过几道走廊,这才来到了黄家的正厅。

    中西合璧的建筑,四四方方的正厅,挑高大面窗上安装了时新的玻璃。厅里虽摆放了西式的皮沙发,但所用的木质家具却都是雕花紫檀。

    林卿卿在掩香阁的这些日子里也见识过一些名贵的木器,可是这样满屋陈设却是头回见到。林卿卿心里感慨,这些东西,于寻常人家而言,便是倾尽所有都未必能得到的。

    穿过正厅,来到了牌室。柳悦琴与柳韵琴以及黄府的两位姨太太正在搓麻将,而许宥权的太太张幼念则与黄家大女儿黄芳慧围在一旁观牌。

    许楉桐拉着林卿卿的手来到柳悦琴面前,介绍道:“母亲,这个便是卿卿。”

    柳悦琴转头将林卿卿上下一番打量,边往外打牌,边道:“我道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也不过如此…既然小六喜欢你作伴,你以后就好好陪着她,别让小六不开心。”

    林卿卿有些紧张又有几分羞怯,只点了点头却并未答话。柳悦琴见她不出声,反倒放下了手里的牌,转头对一旁站立的徐妈道:“让她跟着你,学点规矩。”

    不等徐妈应下,许楉桐便接口道:“母亲,您慢慢玩,我带卿卿先出去了。”说完,不等柳悦琴作何反应,便拉着林卿卿跑出了牌室。

    望着俩人的背影,柳悦琴沉了脸,道:“乡下来的的毛丫头,不懂一点规矩!”

    柳韵琴笑道:“阿姐,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兴许是一时害怕。”

    黄芳慧听母亲这样讲话,也帮腔道:“姨母,您呀,是见惯了我楉桐妹妹大方懂事,所以觉得这女孩子不够得体…我瞧着倒是觉她老实,您就放心吧。”

    柳悦琴笑了:“你们母女两个倒是与她投缘,这才见一面就帮她讲话。”

    柳韵琴道:“阿姐,楉桐是大家的宝贝,楉桐欢喜的,我们当然也欢喜啊。”

    柳悦琴听到大家喜欢自己的宝贝女儿,心里自然欢喜,便又开开心心与众人搓起了麻将。

    许楉桐拉着林卿卿逛遍了黄家的角角落落,最后才往花园方向走去。

    江南本妩媚,即便深秋亦不似北国那般飔风肆掠。黄家的园子里枫叶正红,银杏泛黄,一片色彩斑斓中还透着晚桂的清香。林卿卿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只觉置身画卷,沉醉其中。

    “鸿煊哥哥,你在做什么?”听到许楉桐的声音,林卿卿这才回过神来。一棵樟树上,黄鸿煊正骑在树干上,听到了许楉桐的问话,他伸手比了个止声的动作。

    等许楉桐拉着林卿卿跑了近前,黄鸿煊已从树上滑了下来。黄鸿煊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雏雀,才对许楉桐道:“刚才有只小雀掉了下来,我看到树上有鸟窝,就想把它送回去,谁知道鸟妈妈死在了窝里了。”

    许楉桐看着黄鸿煊手中的小雏雀,喃喃道:“好可怜的小家伙,它没有了妈妈怎么活啊。”

    许楉桐无心的话,却让林卿卿心里涌上一阵酸楚。

    将小雀交给许楉桐,黄鸿煊道:“楉桐妹妹,你先接好它,我再上树把它妈妈弄下来。”

    许楉桐不解道:“它妈妈都死了,你还弄下来做什么?”

    黄鸿煊道:“埋了啊,总不能让它烂在窝里吧?”

    许楉桐道:“你的脚伤刚好,怎么能三番两次上树啊?去找个人来帮手吧。”

    “我来吧!”不等黄鸿煊答话,一旁的林卿卿开口道。

    黄鸿煊打量着林卿卿,问道:“你当真会上树?”

    见林卿卿只点头不语,许楉桐不无得意道:“鸿煊哥哥,这是卿卿,我的朋友,她可厉害了,还上树摘过柚子给我吃。”

    在黄鸿煊与许楉桐期盼的眼神中,林卿卿将树上的那只母雀取了下来。黄鸿煊又去找来园丁的工具,三人一道将母雀埋在了樟树下,这才将那只小雏雀带回了房内。

    那只小雏雀起初因受了惊吓,总是警惕的望着他们,一旦有了声响便会惊慌失措地抖动翅膀。林卿卿知道小雏雀是努力想飞,那无助可怜的样子着实令她心疼。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小雏雀,林卿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它养好,让它可以羽翼丰满飞上蓝天。

    在林卿卿的建议下,黄鸿煊从花匠那里找来了小木箱,在里面铺上了刨花絮,又拿了茶盏作小雏雀喂水喂食的器具,算是给它安了家。只是小雏雀蔫巴巴的不吃不喝,这下急坏了许楉桐。

    “这样下去,它会死的!”许楉桐焦急道。

    黄鸿煊道:“我看书上说,雏雀要母雀喂哺才行,要不我们来喂它喝水吧。”

    见他两人说话间便要抱起雏雀,林卿卿急忙阻止道:“它太小了,这样会呛到它的。”

    许楉桐道:“卿卿,你可是有什么好办法?”

    林卿卿点了点头,道:“有一年我家窗台上落过一只受伤的小鸟,姆妈就是用谷粉加了一些蛋黄和泥,用细柳枝喂给小鸟吃…”

    林卿卿话音未落,许楉桐便欢喜起来:“太好了,卿卿,雏雀有救了!”转头对着黄鸿煊,许楉桐又道:“鸿煊哥哥,那便劳你大驾往厨房一趟吧。”

    黄鸿煊欢喜应下,转身便去了后院厨房。

    瞧着黄鸿煊的背影,林卿卿心里嘀咕道:“从未曾见过的,为什么看着他这样眼熟?”

    许楉桐见林卿卿发愣,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是不是觉得鸿煊哥哥特别心善啊?他啊,从小就这样,有一年姨母带他来北京,他带着养的春蚕一道来了,后来蚕结了茧,我一时好奇想看看春蚕怎么变成蛾,就趁他不在时候偷偷把蚕茧剪开了,结果那里面是正在变蛾的蚕蛹,我这一剪子下去…唉,也是怪我!他回来后伤心的大哭一场,还冒雨把那个蚕蛹埋到了我家花园里,就因为这个,他还许久不搭理我…”

    看林卿卿听得仔细,许楉桐继续道:“鸿煊哥哥不但心地善良,而且读书也是一等一的好,我这几个表哥当中属他最受姨丈姨母宠爱,他从小是被夸大的。”

    林卿卿笑了笑,并不接话,只低头抚摸着小雏雀。许楉桐也不在意,走近前与她一道照顾起小雏雀来。

    只过了两天,小雏雀便不再害怕,每每看到他们三人,便会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仿似在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自从救了这只小雏雀,黄鸿煊便天天往许楉桐房里来,一来二去,与林卿卿渐渐熟络起来。三个小伙伴除去照顾小雏雀,也一道读读书,习习字,大人们瞧着倒也觉安心,加上黄鸿熠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人人都忙碌起来,也就不再过问他们的事。

第十七章

    黄鸿熠的婚礼临近,黄府上上下下忙碌异常。前后几院,大小客厅,全部陈设一新。虽说是深秋,每个院门前却是花团锦簇。

    院门上,梁柱上,贴满了红色的喜联,来往的人瞧着自是觉得喜气洋洋。廊檐下,红色的灯笼里蜡烛已被电灯取代,入夜之后,灯笼亮起,黄家大院闪耀着一道道红光,喜庆至极。

    黄廷承与廖昌明是本城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两家联姻,早已轰动全城,这几日往来黄家送礼的人客已是络绎不绝。

    隔着二楼的玻璃窗,林卿卿看着黄府穿梭往来的人群,对许楉桐道:“这跟我们乡下的婚礼大不同。”

    许楉桐凑过来,看了看窗外,转头问林卿卿道:“怎么就不同啦?我家里哥哥姐姐们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啊。”

    林卿卿道:“在我们乡下,结婚的时候会在主家门前搭棚子,请来镇上最会做饭的几位大师傅,全镇的人都会到棚下来吃喜酒。”

    许楉桐道:“就在棚子里吃饭?刮风下雨怎么办?”

    林卿卿摇了摇头,道:“我们镇子上的人都特别受上天眷顾,不管迎亲过寿,天气总是好的很。老师傅们做的酒席好吃极了,有蛋饺,有肉皮膏,还有顶顶好吃的梅干菜扣肉。”

    许楉桐听了林卿卿的话,一脸憧憬,道:“被你说的,我都馋了,真想去你家乡看看。”

    林卿卿却低下头,小心翼翼捧起小雏雀,轻声道:“也不知道几时可以再回家。”言语间,林卿卿心里忽地一阵悲伤,只她瞬间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倒也未被许楉桐察觉。

    许楉桐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难的?等忙完鸿熠哥哥的婚事,我便去对母亲说,让四哥带着我们去乡下玩两天。”

    “你们要去哪里玩?也算我一份吧!”黄鸿煊人随声至。

    许楉桐咯咯笑着:“一说出门玩,你就现身了。”

    黄鸿煊径直走到林卿卿面前,边慢慢接过小雏雀,边道:“谁不想出门?好在我今天便有机会能出趟门。”

    许楉桐道:“你今天要去哪里?带上我们两个一起去。”

    黄鸿煊道:“那怎么行?我今天是同大哥与五哥一道去廖府接嫁妆,你们女孩子怎么能去呢?”

    许楉桐撅起了嘴:“接嫁妆女孩子怎么就去不得了?我这便去找姨母,我偏是要去!”

    黄鸿煊忙劝阻道:“楉桐妹妹,按照风俗,去新娘家里接嫁妆不能有女眷…”

    不等黄鸿煊说完,许楉桐就抢过话道:“为什么不能?现在是新时代了,还要讲究这些个老规矩,真烦!我偏是要去!”

    黄鸿煊道:“祖祖辈辈的规矩,我们可以不信,但是父母长辈们要信的。你跟着去,廖家的人会觉得我们家不懂规矩,传出去有损我父亲名声。”

    黄鸿煊不提廖家便罢,这一提,许楉桐更是来了劲儿:“廖家人又怎样,还怕了他们不成?鸿熠哥哥压根儿不喜欢那个廖小姐,做什么要娶她进门?”

    黄鸿煊急忙阻止道:“你别乱讲话…”

    “我哪里有乱讲话?四哥亲口告诉我的,鸿熠哥哥喜欢他的小学妹。姨丈也真是的,非要鸿熠哥哥娶一个不喜欢的人。”许楉桐忿忿道。

    望着黄鸿煊,许楉桐又接着道:“鸿煊哥哥,换作是你,你会娶自己不喜欢的人吗?反正我是不要嫁一个不喜欢的人。”

    黄鸿煊本是青春少年情窦初开,被许楉桐这么一问,忽涨红了脸:“以后的事谁知道…”

    许楉桐看他这个模样,咯咯笑了起来:“鸿煊哥哥,你就等着姨丈给你择姻缘吧…不跟你说了,我现在就去找姨母,我就是要跟你们去接嫁妆。”

    “哎,哎,楉桐妹妹,你别去!”黄鸿煊急忙把小雏雀交到林卿卿手里,一把拉住了许楉桐。

    不等许楉桐出声,林卿卿就开了口:“楉桐,你是黄太太最疼爱的外甥女,如果你去找黄太太,她不能不答应,那样她就做难了呀。”

    “你要是想出门,我们可以等鸿煊少爷回来之后带我们去西湖玩,正好小雀翅膀也渐渐硬了,我们可以带它出去试试能不能飞行。”

    许楉桐听林卿卿这样讲话,想了想,缓了口气:“好吧,卿卿说的也是,我不能让姨母为难…鸿煊哥哥,那你早去早回,我们一起带小雀去试飞。”

    黄鸿煊点头应下时,更留心看了一旁微笑着的林卿卿,少年莫名的心绪忽地涌上心头。

    黄鸿熠新婚的第二天早晨,按照习俗新郎与新娘要为长辈磕头敬茶。

    廖玉凤嫁到黄家之前早已将家中人员了解清楚,又因头天婚礼上已经与家中诸人见过,此时献茶也无须女仆再做介绍。

    先为黄家夫妇敬了茶,廖玉凤便径直来到柳悦琴跟前,伏跪在地磕了头,又甜甜的道了一声“姨母安好”,这才抬头笑嘻嘻地望着柳悦琴。

    柳悦琴递了个喜包给她,笑着道:“快起来,以后跟鸿熠好好过日子,早点让你母亲抱孙子。”

    廖玉凤双手接过喜包,笑道:“谢谢姨母,玉凤一定不辜负公婆与姨母的期望。”她说话间,柳悦琴已示意徐妈将她搀扶起了身。

    看了一眼坐在柳悦琴身边的许楉桐,廖玉凤笑着又道:“楉桐妹妹好,妹妹果然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不晓得多少人要上门来提亲呢。”

    许楉桐因从许宥利那里得知黄鸿熠心有他属,莫名的就对廖玉凤失了好感。此时见她套近乎,便讥讽道:“提亲也要是彼此喜欢才行,现在可是新时代。”

    廖玉凤心里一怔,却依然满脸堆笑道:“楉桐妹妹说的是,新时代新作风。”

    柳韵琴知道许楉桐的脾气,忙解围道:“我们楉桐将来一定能得个如意郎君…玉凤,去给你二姨娘和三姨娘敬茶。”

    廖玉凤是个明白人,见婆母帮了腔,点头示意转身去了张氏和姚氏跟前。

    张氏入黄家门也十多年了,为黄廷承生了两个女儿芳茵和芳荃,分别在家里排行老四和老六,还有一个儿子鸿灿,排行老五。而姚氏则是黄廷承前些年才迎进门的,只生了个小女儿芳菲,在家排行老八。

    张氏不等廖玉凤跪下,便亲手将她扶住,接过茶杯不及喝茶就将准备好的喜包递了过去。又其次是姚氏,姚氏笑着道:“不敢当,二少奶奶大喜!”说着也将喜包递给了廖玉凤。

    廖玉凤见她长得俊秀,身段又好,就料定这位如花般的姨太太一定最得公爹宠爱,于是甜甜地唤了一声“三姨娘”,欠了欠身子,这才往黄鸿烨夫妇那里走去。

第十八章

    新娘子向长辈兄嫂敬了茶,一家人欢欢喜喜闲话起了家常。

    这大喜的日子里,黄廷承身为一家之主虽依然正着面孔,却用从容和缓的口气对众人道:“借着鸿熠与玉凤的婚事,蒙诸多亲友光临助兴,这婚礼办得妥妥帖帖,算得风光。”

    “咱们家并非富贵已极,在我看来不过衣食无忧,只是在外人眼里,都以为咱们是富贵之家。所以,我今日再重申一遍,凡我黄家子女,不可流入骄奢淫逸之途。”

    看了一眼廖玉凤,黄廷承又接着道:“平日里我忙于经济,无暇顾及家事,全赖你们母亲打点料理,故而你们要待母亲至孝,不能违拗忤逆。咱们家人口众多,望你们兄友弟恭,姑嫂和睦,如此才能中兴家业,世代相传。”

    廖玉凤心里明白,这是黄廷承在对自己嘱咐家训,自是笑着点头示意,以表自己虚心受教。

    黄鸿烨身为长子,等黄廷承话到这里,便带头应下,又对着父母道:“父亲、母亲,您二位放心,我们兄妹八人定当洁身自好,不辱家门。”

    等黄鸿烨话音落下,柳韵琴环视了众人,便笑着道:“好了,我同你们父亲都知道你们是好孩子。今天是玉凤到我们家的第一次聚会,不要再说这些个拘谨的话题。昨天那个戏班子今天下午还要再来唱的,大家没事都去园子里听戏。”

    柳悦琴问道:“今天唱的哪出戏?”

    柳韵琴道:“阿姐,我记得你欢喜听‘五女拜寿’,昨天特意嘱咐戏班子唱这出。”

    柳悦琴点了点头,道:“是啊,这出戏好听。这些年在北京,总跟着他们听京戏,这趟来杭州,我要好好过足戏瘾。”

    柳韵琴道:“阿姐,这江南是您的根,您自然是要欢喜越剧的呀。姐夫平时忙于政务,您闲暇时就该像宥利一样常回来,我也好陪您多听戏。”

    柳悦琴瞟了一眼许宥利,调笑道:“老四如今把你这里当成了家,若不是他父亲逼着,估计一年也难回去一趟北京。”

    许宥利忙道:“母亲,江南是您故乡,您平时要照顾父亲不能常回来,那我就替您多回来陪陪亲戚友人,这不也是孝敬您吗?”

    柳悦琴笑道:“大家听听,老四这到成了孝敬我…好,只要你姨丈、姨母不嫌弃你,你就常住杭州好了。”

    一旁的黄芳蕙笑道:“姨母,宥利这样欢喜江南,您不如让宥利讨个江南太太。”

    柳韵琴笑嗔道:“芳蕙,婚姻大事要你姨丈和姨母一同商量,你姨丈如今身居要职,这杭州城里哪有能匹配宥利的姑娘?”

    “芳蕙姐姐说的对,四哥,你就讨个江南太太,我也好常来杭州玩。”许楉桐咯咯笑道。

    柳悦琴轻点了许楉桐的额头:“你四哥就是讨了江南太太,那也是要带回北京的,你呀,是不是也嫌我管的多,不愿回北京啊?”

    许楉桐揽住柳悦琴的胳膊,撒娇道:“母亲,您冤枉我!您生长在江南,我是您女儿,心里自然会有江南情结。”

    许宥利走了近前,笑道:“你个馋嘴猫,刚吃了鸿熠表哥的喜酒就想来讨我的喜酒吃…母亲,我现在还不想结婚,以后再说。”

    许楉桐道:“母亲,您别信四哥,他在杭州有喜欢的人…”

    不等许楉桐说完,许宥利便狠狠瞪了她一眼,许楉桐忽觉自己失言,急忙收了声。

    柳悦琴看看许宥利,又瞧瞧许楉桐,疑道:“老四,小六说的可是当真?是谁家的女儿?”

    虽说许氏夫妇不太干涉子女婚姻,但是许宥利知道以父亲的身份,是绝不允许自己与青楼女子往来。此时被柳悦琴询问,许宥利心内紧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

    除去许宥利兄妹,黄鸿烨是此间唯一知情的人。见许宥利犯难,他便笑盈盈接了话道:“姨母,那天我跟宥利玩笑,说宥利相貌堂堂,朋友诗社里有些个女眷一定是爱慕的紧…许是楉桐妹妹听岔了。”

    黄鸿烨因是黄家长子,平常行事稳重得体,听他这么一说,柳悦琴虽半信半疑,却也不再深究。望着许宥利,她嘱咐道:“老四,你欢喜谁就直说,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论门第高低都不打紧。只有一样,便是刚才你姨丈说的,不可流入骄奢淫逸之途,更不可与那些下九流的女子往来。”

    许宥利只觉后背渗了冷汗,赶忙连连应是。

    正说话间,黄家的管家黄福良急忙忙进了客厅。向黄廷承和柳悦琴姊妹问了好,黄福良道:“老爷,太太,许太太,北京来了电报。”

    柳韵琴道:“北京的电报?那一定是姐夫给阿姐的。”

    示意黄福良将电报送到柳悦琴手里,柳韵琴又接着道:“姐夫一定是想阿姐和楉桐了,鸿熠刚办好婚事,就来电报催了。”

    柳悦琴接过电报,边打开,边笑道:“我们来了这许久,他也不过打了一次电话,他整天就知道忙他的政务,若当真是想,那也只是想小六…”话音未落,只见柳悦琴忽地变了脸色。

    柳韵琴见状,心里一紧,忙问道:“阿姐,家里可是有事?”

    见柳悦琴不出声,黄廷承会意,即刻将客厅内的众人遣散,只余了他夫妇二人与许家母子三人。

    等众人散去,柳悦琴这才沉着脸道:“你姐夫下野了。”

    众人皆惊。

    定了定心神,黄廷承小心问道:“阿姐,姐夫向来行事沉稳,好端端的怎么就下野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柳悦琴道:“电报里也没提,只说要举家搬回河南老家,要我火速回京打点一切。”

    见黄廷承若有所思,柳韵琴接过话道:“阿姐,姐夫得袁大总统重用,不会无缘无故下野,会不会是电报译错了?”

    柳悦琴摇了摇头,道:“若说有几个字译错倒是可能,这么长一段话,又怎么会译错?”心里一面计划,一面招手叫了许宥权近前,柳悦琴又道:“你岳父在内阁做事,你让幼念挂个电话回去问问。”

    许宥权点头应下,刚要离去,便听到黄廷承的声音:“宥权,等等!”许宥权止了脚步,转头看着黄廷承,等他继续说下去。

    黄廷承看着柳悦琴,道:“阿姐,姐夫既然选择拍电报,又未在电报里提及缘由,想必是不愿外人知道。这电话一来二去,恐怕不妥。”

    柳悦琴道:“廷承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宥权,你快去准备,咱们今天就回北京。”

    许宥权点了点头,道:“母亲,我这就通知杭州铁路局,让他们准备火车。”

    许宥利站了起来,道:“父亲既已下野,铁路局不一定会再给母亲安排专列,不如去买火车票,把有包厢的那节车票都买下来就好。”

第十九章

    火车是晚上八点半的,因事情来得突然,柳悦琴与长媳张幼念便带领着家仆们急匆匆收拾着回京的行李。

    太阳落下了地平线,已经是傍晚时分。许楉桐被柳悦琴叫去客厅与黄廷承夫妇道别,林卿卿收拾好了行李便独自来到了后花园。她抱着小雏雀走到最初捡到它的那棵樟树下,靠在枝干上,抬头仰望着晚霞。深秋的夕阳是橙粉色的,映在林卿卿稚嫩的却是忧郁的脸上。

    黄鸿煊何时走近,林卿卿竟毫无察觉,只等他轻轻喊了一声,她才转过身来,微微显得有点吃惊。

    “鸿煊少爷,对不起,我失礼了。”林卿卿小声道。

    “我瞧你抱着小雀,怕惊着它,所以脚步放轻了,不怪你。”黄鸿煊道。

    黄鸿煊已经知道许楉桐一家人要离开杭州,而且柳悦琴已经答应她带林卿卿一道离开。得知这个消息,黄鸿煊心里竟有几分莫名的失落。黄鸿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到花园,又为何会走到樟树下。

    此时看着林卿卿的神情,黄鸿煊不知道该怎么去开口。半晌,黄鸿煊才结结巴巴地说:“卿卿,你,不,你们,当真要一起离开吗?”

    林卿卿点了点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以后还会再来吗?”黄鸿煊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明明知道林卿卿是无力左右自己的人。

    “不知道。”林卿卿答。

    “母亲说姨母他们要去河南,那是姨丈的老家。你知道河南在哪里吗?”黄鸿煊又问道。

    林卿卿这次只摇了摇头,却没有作声。

    黄鸿煊走近她些,望着林卿卿清澈秀丽的眼睛,忽然心砰砰的跳了起来。他是个颇有教养的人,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河南在黄河边上,离这里很远,很远。”黄鸿煊道。

    林卿卿低下了头。

    黄鸿煊不知哪来的勇气,声音里却有掩藏不住的颤抖:“你,你如果不想离开杭州,我去找姨母,让她把你留下。”又觉自己说话唐突,他急忙解释道:“我,我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照顾小雏雀。”

    花园里静悄悄地,唯有晚风吹落树叶的簌簌声音。林卿卿抬了头,看着黄鸿煊,道:“鸿煊少爷,我晓得您是同情我…只是楉桐待我这样好,我应该陪在她身边的。”

    把手中的小雏雀递到黄鸿煊手里,林卿卿满眼渴求的又接着道:“鸿煊少爷,我们路途上奔波,没办法再照顾它,拜托您了,一定要让它重回蓝天。”

    黄鸿煊接过小雏雀,心里莫名的伤感起来。不等林卿卿对他嘱咐小雏雀喂养的事宜,黄鸿煊已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出了站台的火车,像一条飞快的铁龙,一路向北狂奔。

    看着熟睡的许楉桐,林卿卿却毫无睡意。

    轻轻出了包厢,林卿卿站在过道里望向窗外。长长的火车看不到头,更看不到尾,在夜色苍茫中冲破黑暗,驶向远方。这是林卿卿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离开江南,她不知道这个巨型的铁皮怪物会将自己带向何方,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会怎么样。

    一种莫名的心绪涌上心头,林卿卿低唤了一声“姆妈”,默默垂下泪来。

    “你怎么在这里?”许宥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林卿卿急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转过身来,答道:“四少爷,我,我睡不着,怕吵着楉桐小姐,就出来站站。”

    许宥利手里端了一杯香槟,走了近前,道:“你还真知道分寸,难怪小六喜欢你,连母亲现在也夸你懂事…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睡吧。”落了话音,许宥利就准备往隔壁的包厢里进。

    林卿卿点了点头,道:“是,四少爷。”看着许宥利转身的背影,林卿卿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壮了壮胆,小声问:“四少爷,您同香凝姐姐道别了吗?”

    许宥利一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反问道:“道别?我为什么要跟她道别?”

    “我,我以为,以为…”林卿卿倒被许宥利问住了。

    “以为什么?以为她是我的情人?”许宥利道。

    林卿卿毕竟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女,被许宥利这么一问,瞬即涨红了脸,只是车厢里灯光昏暗,未被许宥利察觉。

    见林卿卿不出声,许宥利接着又道:“行了,赶紧睡觉去,我跟她之间的事不用你操心。”

    林卿卿得了香凝帮助才有机会离开掩香阁,自然一心想要报答。此时听到许宥利敷衍的说话,她心里忽地一急:“四少爷,香凝姐姐待您那样好,您走了不同她告别,她,她会伤心的。”

    许宥利冷笑一声,道:“伤心?她承欢他人的时候会来跟我打招呼吗?她想过我的感受吗?”

    那日与香凝初次的对话林卿卿言犹在耳,听到许宥利如此无情地回答,她心里不禁同情起香凝来。咬了咬牙,林卿卿道:“四少爷,香凝姐姐也是被迫无奈啊,您欢喜的时候去找她,不欢喜就可以一走了之,香凝姐姐又能怎样?”

    见林卿卿敢出言质问,许宥利虽满心不悦,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你一个小丫头又懂什么?哪来那么多啰嗦!”

    林卿卿此时已毫无怯意,直言道:“您既然不愿香凝姐姐伺候别人,为什么不娶她回家?香凝姐姐只有,只有您一个留宿的客人,您就该对她好一点。”

    许宥利腾地抬起了手,只一秒钟又落下,接着厉声道:“快滚回包厢去,如果不是小六要你作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丢下火车!”

    林卿卿见许宥利动了怒,又恐吵醒许楉桐,虽心有不甘,还是向他鞠了一个躬,怏怏回了包厢。

    火柴划亮了昏暗的过道,许宥利点燃了一支香烟,望着静静飘动的烟圈,心里却思绪涌动。许宥利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那个青楼女子,只是他没有告诉林卿卿,自己已经嘱咐黄鸿烨去支付了香凝的包月钱,香凝再也不用去招呼其他的恩客。

    许宥利揿灭了烟蒂,火星逐渐没有了痕迹,一如窗外深沉的夜色。

第二十章 (明日首页推,感谢各位的支持)

    北京的秋很短暂,却是异常的美丽。碧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火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还有皇城根儿下慵懒的晒着暖阳的人们,无处不透着帝都的古韵。

    许府坐落在北京城东四五条,是一座前清蒙古王爷在京的府邸。清亡之前,王府的子孙就已经把偌大的家业败光,等到宣统皇帝宣布退位,他们便将王府转手卖给了许家,而许家的男主人就是许楉桐的父亲,时任财政总长的许昌贤。

    见到许昌贤,柳悦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许昌贤因不满大总统袁世凯要背叛革命复辟称帝,便屡次进言劝说,可袁世凯复辟之心已决,许昌贤见劝说无效,便辞去财政总长之职,退出政坛准备回乡避世。

    许家的正厅里,许楉桐依偎在许昌贤的怀里,问道:“父亲,我们还会回北京吗?”

    许昌贤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头,道:“北京有我们的家,当然会回来。”

    许楉桐道:“父亲,干嘛我们要往河南去?那里是不是很荒凉,冬天会不会很冷?我怕冷,我不想去。”

    许昌贤听许楉桐这样讲话便有些不高兴,把许楉桐扶了起身,道:“我自幼在河南长大,是那里的水土养育了我。你是我的女儿,怎可嫌弃自己的故土?更何况你祖母还在辉县老家,祖母能住得,你怎么就住不得!”

    见许昌贤转了脸色,一旁的柳悦琴忙道:“小六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呀?好了,你这慌慌忙忙召我们回来,总不是为了给孩子们讲大道理的吧?”

    许昌贤道:“我平时忙于政务,这孩子都让你惯坏了。如果不想回河南老家,她大可以自己留在北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柳悦琴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动了气?小六才几岁,你就让她自己留在北京,你当真舍得啊?”

    许昌贤轻叹一口气,道:“现在袁大总统要复辟,那是倒行逆施,我既不能苟同,自然要离京避世。思来想去,惟有河南老家最是妥当。”

    许楉桐在一旁小声嘟囔道:“为什么不去杭州,住在我姨母家里,多好啊…”

    不等她说完,许昌贤便打断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以为这举家迁居能像往日里探亲旅行?去杭州?那是寄人篱下!”

    柳悦琴听许昌贤这样讲话,怕许楉桐再顶句嘴,就要惹了僵局,于是接口道:“好了,小六,你父亲自有他的道理,快回你房里去,卿卿还等着陪你收拾东西呢。”

    许楉桐知道这是母亲帮自己解围,正想借机离开,便听到许昌贤道:“你不提我倒忘了问,你们怎么从杭州带回来个小丫头?是什么来路?”

    许楉桐刚想开口解释,一旁的柳悦琴便轻轻拉了她一下,继而又笑着对许昌贤道:“你的宝贝女儿在杭州觉得寂寞,便找了老四朋友诗社里做杂役的这个小姑娘来作伴。是个清白人家的孩子,也读过书识得字,只是命苦,小小年纪就失了双亲。”

    许昌贤因自己幼年家境贫寒,寡母将他兄妹几人拉扯长大,后来得乡邻资助北上应试中了科举才得以改变命途。此时听柳悦琴这样讲,心里倒生了几分怜悯,转头望着许楉桐,道:“既是这样,你就善待人家,不要欺负她。”

    许楉桐道:“她是我朋友,我怎么会欺负她?倒是父亲您,卿卿刚学着讲京话,您不要训她不懂事才好。”呛白了一句许昌贤,许楉桐心里只觉顺畅许多,站了起身,又道:“好了,父亲,我去找卿卿一道收拾行李,要不您又该说我无心回老家了。”不等许昌贤出声,便转身出了正厅。

    看着许楉桐的背影,许昌贤轻拍一下自己的大腿,道:“这孩子,气性不小,还就说不得了。”

    要在平日里,许昌贤待这个小女儿娇惯的紧,今天见他跟女儿置气,柳悦琴知道许昌贤必是因了下野心内不悦,也只好一声不响默然陪坐着。

    正这时,长子许宥权带着长媳张幼念入了正厅。许宥权哪里知道父亲连许楉桐也训斥了,还以为跟往常一样,向双亲问了声安,便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继而拉了拉张幼念的手,示意她一道坐下。张幼念正要入座,抬眼却瞧见婆母向自己使了眼色,这一下,张幼念马上直起身子,站在一旁。

    许宥权见妻子这个模样,心里一怔,正要起身,却见许昌贤已经沉了脸色。许宥权哪里还敢再坐,急忙起了身,站着道:“父亲,刘管家说您叫我们。”

    许昌贤冷冷道:“怎么,我可有耽搁你时间?”

    许宥权赶忙答道:“父亲叫我们来定是有事嘱咐,怎么能是耽搁。儿子、媳妇但凭父亲吩咐。”

    许昌贤见他答的乖巧,语气也就缓了下来:“你在衙门里兼了两份职,如今我下野了,你可有想过怎么办?”

    许宥权这两日不是未曾计算过,这几年依着父亲的面子挂了闲职,每月有几百块白白入账,现在父亲下野,在衙门里恐难为继。此时听许昌贤发问,许宥权便把盘算的事情道了出来:“没有父亲的荫蔽,儿子能保住本职的饭碗已是万幸…”

    许昌贤道:“你倒是想得明白…好在亲家还在内阁任职,加之这些年我也帮衬了一些人,相信他们还是会给我留几分薄面的。你只要安分守己,这饭碗丢不了。”环顾左右,许昌贤压低声音接着道:“你们夫妻两个就留在北京,一来因工作之需,二来也可为我打听京城的动静。民心所向,大总统若当真复辟,这政府长不了。”说罢,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许宥权不得不赶紧应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仔细打点在京一切。”看了一眼身旁的张幼念,许宥权又道:“父亲,母亲,儿子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二位…幼念有了身孕,已经快两个月了。”

    柳悦琴听到这话,一展愁眉,道:“幼念,你当真有喜了?”见张幼念娇羞地颔首,柳悦琴接着欢喜道:“好啊,我许家的长子长孙,你可要好好养胎,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对刘管家说。”

    许宥权道:“母亲,您放心和父亲一道回老家,我一定照顾好幼念!只是…”

    “只是什么?你有什么话就当你父亲和我的面直说。”柳悦琴道。

    许宥权平日只喜欢听戏喝酒,见父亲交了留守重任给自己,自然是要推脱掉的。许宥权道:“现在幼念有了身孕,我自然是要多应一份心,加上衙门的工作,恐怕分身乏术,有负父亲重托。”

    许昌贤看了一眼柳悦琴,见她面无表情,便转过头对许宥权道:“宥豪如今也在衙门做事,你若无力兼顾,不妨让他回来帮你。”

    不等许宥权出声,柳悦琴便接话道:“自从老太太把老五带回河南老家抚养,你又把楉栴嫁到了姚家,老三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如今咱们要回老家,你还能指望他再回来帮衬家里?”

    许昌贤道:“他恐怕也是回来怕瞧见他娘遗物伤心…”

    柳悦琴打断道:“行了,我还没说他不是,你就提这个…我倒觉得老四这两年在外历练成长了不少,倒不如让老四留下来帮老大。”

    许昌贤知道柳悦琴心里的盘算,只两人毕竟结发夫妻,也不想因此起了龃龉,看了一眼柳悦琴,许昌贤道:“也好,那就让老四留京帮老大一道守家吧!”

第二十一章

    林卿卿来不及欣赏北京城的美,便已随着许楉桐一家登上了去往河南的火车。

    辉县地处太行山东部,隔太行山邻山西陵川与壶关。许家并非辉县大姓,却因许昌贤而成了一方大户。

    许老太太龚氏曾被许昌贤接到北京居住,后因思念故里便搬回了辉县老家。许昌贤斥重金扩建祖宅,令其焕然一新,以供其母居住。

    许昌贤一家进了门,便往正厅来拜见老母亲。正厅很是精致,厅里全部用朱漆漆过,门前走廊有四根红柱落地,正对着大大的院子。

    彼此见了礼,许昌贤夫妇便于两侧入座。龚氏对着许楉桐招了招手,道:“楉桐,快来祖母这里,让祖母瞧瞧。”

    许楉桐倒很懂事,急忙近前:“祖母,您身子可好?”

    龚氏边拉许楉桐坐在身旁,边道:“好,好着呢…几年没见,楉桐长成大姑娘了,越发的出挑了…祖母想你们啊!”

    许昌贤道:“母亲,这次回来就让楉桐好好陪着您,在您膝下承欢。”

    龚氏笑道:“好,回来就好。”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许宥崇道:“宥崇,你也好几年没见你父亲、母亲了,快去给他们请个安。”

    许宥崇是许昌贤二房段氏所生,段氏为他生了长女许楉栴,三子许宥豪和五子许宥崇,却因为生产许宥崇时落下病根儿,没几年就病去。许昌贤失去心爱之人,因而并不待见这个儿子。龚氏念及祖孙情,回老家时便将这个孙子带在身边抚养。

    听见祖母的话,许宥崇这才走到许昌贤夫妇面前,作揖行礼,小心翼翼道:“儿子问父亲、母亲安!父亲、母亲一路辛苦。”

    许昌贤也不正眼瞧他,只问道:“这几年在你祖母身边可有惹你祖母生气?”

    不等许宥崇答话,龚氏便道:“宥崇不但孝顺的紧,读书也是特别用功,像你小时候。”

    坐在一旁的柳悦琴接过话道:“母亲,您这些年照顾老五辛苦了。昌贤平时政务繁忙,鲜少过问孩子们的学业,这次回乡倒是有时间能照看老五的功课了。”

    龚氏知道柳悦琴弦外之音,于是道:“你们既然回来了,这孩子自然交给你们来照看,我也乐得清闲。”

    转头对着许楉桐,龚氏又道:“楉桐,你第一次回老家,周围也不熟悉,这两天让你五哥带着你到处走走。”

    许楉桐道:“祖母,北京有很多名胜,咱们老家这里有什么地方去玩啊?”

    龚氏道:“这里比不得北京城…你父亲小的时候只能跑山上去玩,现在天冷了,等开了春,让你五哥也带你上山玩。”

    柳悦琴听龚氏开口闭口都是许宥崇,心里便有几分不悦,于是道:“好了,楉桐,别缠着你祖母,赶快让卿卿陪着你去看看房间收拾好了没有。”

    许楉桐的房间在后院的西侧,门前搭了花架,时至初冬,爬了一架光秃秃的紫藤。

    等家仆们一切收拾妥当,许楉桐便拉了林卿卿坐到暖炕上。许楉桐道:“卿卿,我怎么看怎么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北京。”

    林卿卿伸手比了个止声的动作,道:“楉桐,老爷听见会不高兴的。这是你的老家,又能和父母兄长一起,在哪里不都一样吗?”

    许楉桐道:“你到北京时日短,是不知道北京的好。那里有戏园子,有公园,还有各式各样好吃的好玩的,哪像这里,穷乡僻壤,到处都光秃秃荒凉凉的。”

    林卿卿道:“乡下有乡下的好玩,刚才老太太不是说有山吗?我小的时候到了春天,我阿爹常带我上山采药,你不知道山上有多好玩,只是现在入了冬所以显得荒凉了些。”

    许楉桐问道:“真的吗?山上都有什么好玩的?”

    林卿卿道:“到了春天,山上有野兔,还有各种野果子,漫山遍野都是五颜六色的山花,美极了。”

    听她这样讲,许楉桐倒有几分向往起来:“我从来没有爬过山,等到春天我们一起去爬山!”

    许昌贤虽说下了野,可在任上的时候帮了不少乡里,听说他如今回乡定居,上门拜访的人倒也络绎不绝。许家夫妇忙着迎来送往,只叮嘱了林卿卿好好为许楉桐伴读,也就不再多过问她们的事。

    许楉桐虽说得父母娇宠,却仍有几分忌惮父亲,平常在北京家里还是拘束着。没曾想这些日子回了老家,反倒如同去杭州做客一般自由自在,只觉得痛快无比。

    龚氏的上房里,许楉桐拉着林卿卿一道来请安。

    祖孙正说着话,过来一个家仆,道:“老太太,孟津的表少爷来了,送来了一车地瓜。”

    龚氏道:“这家瑶每年都跑这么远来送地瓜,也是有心了。快,叫他来我屋里。”

    家仆应声离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眉目清秀的男孩子进了屋来。

    他刚要行礼,就听龚氏道:“家瑶,在内室,不用这么拘礼。”边示意家仆给他让了座,边又对着他道:“我跟你父母捎过信儿,叫他们不要再让你大老远跑着来送地瓜,我这里什么都不缺,这些地瓜你们留着也好过冬。”

    龚家瑶道:“祖姑母,家里留的有。父亲说咱们孟津的地瓜最甜,祖姑母您也最爱吃,务必要给您送来的。”

    龚氏点了点头,道:“是呢,咱河南地界就属孟津的地瓜绵甜,难为你父母总惦记着。”

    龚家瑶道:“父母说我们家道艰难,多亏祖姑母时常帮衬,旁的祖姑母您不稀罕,唯独咱自己地里的地瓜是外头买不着的。”

    龚氏笑道:“说的哪门子见外话,亲戚们自然要多走动,互相帮衬着才是。你这次来就别急着回去,多住两天,刚好也见见你表伯。”

    说话间龚氏转头望向许楉桐,接着道:“楉桐,这是家瑶,我娘家的表侄孙,大宥崇两岁,是你的表哥。”

    许楉桐斜眼打量龚家瑶,见他土里土气,心生几分嫌弃,只碍着祖母情面,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龚氏看在眼里,也不与她计较,只吩咐家仆道:“去叫宥崇,告诉他,家瑶来了。”

    龚家瑶这些年常常往来辉县许宅,冬天送地瓜,夏日送甜瓜,又因与许宥崇年纪相仿,两个人自然十分熟络。

    向龚氏问了安,许宥崇走近龚家瑶,轻搡一下他的胸口,道:“家瑶哥,你总算来了。”

    龚家瑶道:“早就想来了,就是今年秋天晴天少,晒的柿饼干的慢,我爹说不能只给你们带地瓜,所以就等着柿饼风干了一起送来。”

    许宥崇道:“你一来就有好吃的,我最爱你家的地瓜和甜柿饼了。”

    “地瓜有什么好吃的。”一旁的许楉桐小声嘟囔道。

    龚氏虽上了年纪,依然耳聪目明,听见许楉桐的话,她不动声色道:“宥崇,你家瑶哥赶路也辛苦了,你带他去吃点东西,歇歇。”

    龚家瑶道:“祖姑母,我不累。您最爱吃烤地瓜,我等下就烤来给您吃。”

    龚氏道:“不急,等你歇两天再烤也不迟…”转头看着许宥崇,又接着道:“宥崇,我预备着让家瑶见见你父亲,所以他会多住几天,这回还是你们两个一道住吧。”

    龚家瑶虽说是个乡下孩子,却生来有几分见识,又因认识一些字,读过一些书,讲起乡里的奇闻逸事头头是道,很是得许宥崇喜爱。听祖母这样嘱咐,许宥崇当下答应道:“祖母您放心吧,我就盼着家瑶哥来呢。”

    拉了龚家瑶的手,许宥崇又接着道:“祖母,那我先带家瑶哥下去了。”见龚氏笑着点了点头,许宥崇与龚家瑶便一道出了屋去。

    许楉桐隐隐听到他二人走到门口时许宥崇说要龚家瑶快些讲故事给他听,心里忽地生了几分好奇。

    出了龚氏上屋,许楉桐对林卿卿道:“卿卿,你说那个乡下来的是不是真的会讲故事?”

    林卿卿道:“五少爷那么欢喜他,应该是吧。”

    许楉桐道:“五哥在乡下久了,觉得什么都是稀罕的。”顿了顿,许楉桐又道:“你吃过烤地瓜吗?刚才我听见他说要给祖母烤地瓜吃。”

    林卿卿摇了摇头,道:“地瓜就是番薯吧?那不是煮粥吃吗,怎么烤着吃呢?”

    许楉桐嘴角一扬,道:“我怎么去问你一个江南人…走,咱们去找五哥,我倒要看看这个乡下来的怎么烤地瓜,怎么讲故事。”

第二十二章

    许楉桐拉着林卿卿一路小跑到了许宥崇房门口,不等入内就听见屋里传来许宥崇咯咯的笑声。

    见许楉桐止了脚步,林卿卿不解道:“楉桐,干嘛不进去?”

    许楉桐道:“五哥平常总是冷着脸,跟这个龚家瑶一起却能开怀大笑,你不觉得奇怪吗?先听听他俩说什么。”

    林卿卿见许楉桐已经附耳在窗下,少女的好奇心也让她紧随许楉桐贴了近墙。

    只听见龚家瑶的声音传来:“还有个更好笑的事呢…我舅舅那个村子里有个老实憨大,有一天他怀孕的老婆让他去自己娘家取做好的婴儿肚兜,他怕自己忘了,就走一路拍一路自己肚子,一路念叨‘肚兜,肚兜’,谁知道不小心摔了一觉,爬起身竟然忘记老婆交代了什么话,站在原地想了许久也记不得了,这一路寻思就到了丈人家…”

    听见许宥崇接话道:“那到了丈人家他想起来了没?”

    又是龚家瑶的声音:“他呀,倒是没忘拍着自己肚子,一见丈人,就对丈人说‘肚子,肚子’,这丈人见女婿老远跑来,拍着肚子,就以为他肚子饿,赶忙把烤好的地瓜拿给他吃…”

    “肚兜,肚饿,哈哈,这憨大也不憨嘛,起码吃到了烤地瓜。”许宥崇笑道,“家瑶哥,被你这么一说啊,我也肚饿了,也想吃烤地瓜。”

    龚家瑶道:“成,我这就去给你烤。”

    许宥崇声音里有几分遗憾:“为了迎接父亲他们回来,祖母让人收拾了整个院子,他们把你去年做的土炉架子扔了。”

    龚家瑶道:“不要紧,那我再去打个土坯砌炉,明天就能烤地瓜了。”

    许宥崇道:“好啊,祖母也喜欢吃的,明天我跟你一起烤。”

    龚家瑶道:“好,表叔表婶都回来了,还有小表妹她们,我明天多烤点…只是不知道她们稀不稀罕吃…”

    “谁说不稀罕,我们要吃!”听到这里,许楉桐已经忍不住,拉着林卿卿便进了屋。

    毕竟龚家瑶大他们几岁,搜寻些乡里的奇闻逸事说给他们听,许楉桐哪里听过这些个故事,只觉得比茶楼戏院里的段子都要有趣。等家仆们来请几人往餐厅用晚饭的时候,四个人已经相聊甚欢。

    许昌贤常年居于北京,跟这些远房的子孙辈鲜少见面,龚家瑶头一次见这个被父母仰望的表伯,入了餐厅便一直屏声敛息小心跟在许宥崇的身侧。

    见许宥崇与许楉桐分别落座,龚家瑶却默候在一旁,龚氏便向他招了招手,道:“家瑶,干嘛一直站着,快过来坐下。”

    龚家瑶走进几步,向龚氏和许昌贤夫妇鞠躬作揖,问了好,却仍是在一旁站着。

    龚氏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却懂事的紧。”转头对着许昌贤,又道:“这个就是刚才我跟你们提到的你孟津表舅的孙子,家瑶。”

    许昌贤点了点头,道:“这些年儿子忙于政务,亲戚们走动得少,这些个小辈更是不大认得了。来,家瑶,坐下一起吃饭。”

    听许昌贤这样讲话,又见龚氏向自己招手示意,龚家瑶赶忙又鞠了躬,这才在许宥崇身旁的位置坐下。

    许昌贤见他坐定,又道:“你祖姑母念旧,空了让你父母也常来家里走动,陪你祖姑母说说话。”

    龚家瑶点头间家仆们已陆续上了菜来。虽说是亲戚,却是隔了几代,又因两家地位悬殊,龚家瑶自然不敢动筷子,抬头间恰看到了站在许楉桐身后的林卿卿,心里只觉得两人身份无二,便又局促不安起来。

    龚氏见他不动筷子,便道:“大老远的,难为你拉了这么多沉东西来。快,多吃点东西,别饿着。”

    许宥崇夹了一筷子菜给龚家瑶,小声道:“家瑶哥,祖母让你吃饭,你赶紧吃吧。”

    龚家瑶点了点头,刚拿起筷子,就听许楉桐道:“祖母,吃好了饭我要跟家瑶哥他们一起去砌炉子,明天可以烤地瓜吃。”

    龚氏听许楉桐称呼龚家瑶作“家瑶哥”,心里只觉欢喜:“祖母从小就喜欢吃烤地瓜,那时候家里穷,就是地瓜也不能随便吃,嘴馋了总是去你表舅爷家里才能吃得上。”

    柳悦琴出身江南富户,听龚氏说这些,心里颇有几分鄙夷,只碍于许昌贤在旁,扬了扬嘴角并未出声。

    许楉桐却来了兴致,道:“祖母,我以前从未吃过柿饼,今天下午尝了一个,真的好吃极了,没想到老家还有这么多好吃的。”

    不等龚氏开口,柳悦琴便接话道:“楉桐,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整日里把这些个吃得挂嘴上,传出去岂不是招人笑话。”

    许楉桐撅嘴道:“母亲,我又没说错话,大家闺秀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说吃的啦?”

    “你…”柳悦琴正要驳斥,看见许昌贤沉了脸,也只好收了声。

    龚氏放下筷子,道:“女孩子有教养也是应该的…好在这桌上也没有外人…楉桐,咱们老家虽偏僻了些,却有不少小吃食,以后让家瑶和宥崇带你尝个遍。”

    许楉桐道:“祖母,家瑶哥过两天就要回去了,怎么带我们去吃那些好吃的呀。”

    龚氏道:“家瑶难得来一趟,让他多住些日子,你们几个也好有个伴。”

    柳悦琴心里有几分不悦,便接口道:“你们要读书习字,再说了,人家家瑶还要回去帮父母做事的,哪能陪着你们整日里疯跑?”

    龚家瑶本来听了龚氏和许楉桐的话也是欢喜,正要答话,忽听柳悦琴这样讲,忙低下了头。

    毕竟是龚氏的娘家侄孙,许昌贤听到柳悦琴这样讲话,便将手中的筷子放下,也不看她,只对龚家瑶道:“家瑶,你今年多大年纪?在家可有读过书啊?”

    龚家瑶听到许昌贤问话,忙起身答道:“表叔,我虚岁十七了,没读过书,只是每次来宥崇都会教我识些字,又给了我一些书,地里不忙的时候就在家里自己看看。”

    许昌贤摆手示意他坐下,道:“宥崇教你识的字?那也要你自己上进肯学才是。楉桐整日里有先生跟着教,还不想好好读书呢。”

    龚家瑶刚坐下,听了许昌贤的话,即刻又站了起来,道:“表叔,我怎么能跟楉桐妹妹比,楉桐妹妹天资聪颖,是享福的命,我生来愚笨,是个受苦的人,能识得几个字,已经是万幸。”

    许昌贤却道:“我也是穷苦出身,靠了读书才有的今天。你既是孟津老家的亲眷,若不嫌弃这里,就住上一阵子,跟宥崇、楉桐他们兄妹作伴读书,也好带他们长进。”

    柳悦琴没料到自己的一句话竟适得其反,可许昌贤话已出口,自然也不敢再反驳。

    许昌贤的话,龚氏听着欢喜,也跟着挽留道:“入了冬,家里也没什么要干的活,我明天就打发人给你爹娘捎信,就说你表叔留你在这里读书。”

第二十三章

    北京落下第一场雪时,离袁世凯拟定称帝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

    东四五条许家的正厅里,许宥权与许宥利各占一个沙发正说着话。

    许宥权道:“父亲追随徐国务卿多年,这次国务卿也下野回了天津,看来父亲难有复出的机会了。”

    许宥利道:“大哥,你也别太悲观了,世事难料,父亲不是说大总统这是倒行逆施,依我看,复辟之路不会长久。”

    许宥权却道:“话虽如此,可如今大局已定,兵权、财权都在大总统手里,旁人想左右也难啊。”见许宥利不出声,许宥权继续道:“老四,咱们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

    许宥利一脸狐疑望着许宥权,道:“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宥权翘起二郎腿,道:“老四,我这话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父亲力阻大总统复辟,怎能不让大总统生厌?过去有徐国务卿护着,如今连他也离京避世,还有谁再能保咱们家?”

    “父母现在河南老家,依我的意思,不如趁着还没人开始清算父亲,赶紧把咱们家在城里的那几处投资变卖,也好落袋为安,万一有个风吹草动…”

    不等许宥权说完,许宥利便打断道:“大哥,这是大事,没有父亲的意思怎么能轻举妄动?”

    许宥权道:“老四,平时就属你机灵,怎么到了正事儿上就死脑筋呢!父亲在河南老家,那里交通不便,就是拍电报来回也要几天功夫,万一哪天大总统真的想起来要清算咱们家,到那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许宥利却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可他大哥的话:“大哥,你仔细揣摩徐国务卿临行前召见你我时嘱咐的话…父亲总说‘静观其变’,如今这局势变幻莫测,事情保不准就有了转圜,咱们且耐下心来再等等。”

    许宥权放下腿,又坐端正仔细瞧了半天许宥利,道:“老四,我还当真小瞧了你,你还挺能沉住气啊…行,行,行,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你既然这么说,那就再等等看。”

    说话间,许宥权便要起身离开,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坐了下来,道:“老四,忘了跟你说,昨天你不在家,鸿烨来了封电报,说是你在杭州诗社的朋友病了,好像还挺严重。”

    许宥利在杭州哪有什么诗社朋友,不过是用来糊弄柳悦琴罢了。听到许宥权的话,许宥利一时怔住,几秒钟后才回过神来,问道:“大哥,鸿烨表哥可有提到我朋友是什么病?”

    许宥权见许宥利变了脸色,疑了心,便反问道:“老四,怎么你朋友病了不直接跟你发电报却要鸿烨来通知你,究竟是什么朋友?”

    许宥利回了个神,忙搪塞道:“那能是什么朋友?无非是在诗社里那几个,我们都比较聊得来,估计是咱们家地址不详,恐怕是担心发错了。大哥,你快去陪大嫂,我现在就挂通电话给鸿烨。”

    许宥权听他这样回答,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调笑道:“看你紧张的样子,得了,我也不问你,赶紧挂电话吧,我回屋去了。”

    打通了黄鸿烨的电话,许宥利才知道原是香凝不明原因导致高烧昏迷,洋人医生说她病毒感染,本地郎中说她受了风寒,中西医药用遍,高热却是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掩香阁的乔妈妈唯恐香凝将病气过给其他姑娘,便托人带信给了黄鸿烨,希望香凝可以搬出掩香阁另择他居。黄鸿烨知道许宥利对香凝有情,也不敢擅自作主,这才发了电报给他。

    电话里,黄鸿烨道:“宥利,听那个姓乔的意思,香凝再这样下去,她是铁了心要把她迁出去的。你虽说托我给她付了月钱,可香凝终究是她掩香阁的人…”

    许宥利心有几分不安,道:“鸿烨哥,杭州有没有好一些的洋人医院,要不要送她入院治疗?”

    黄鸿烨道:“有倒是有,只不过是…”

    不等黄鸿烨说完,许宥利便急急接过话道:“那就赶紧送去,这个费用我来出。”

    黄鸿烨道:“宥利,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哪里会是钱的问题。”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你若决定将她接出来,这往后…”

    黄鸿烨没有继续说下去,电话这头的许宥利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欲言又止。香凝是掩香阁的姑娘,如果由他出面送去医院治疗,那势必要为她赎身,无论能否痊愈,便要担负起日后照顾香凝的责任。可如果现在不去管她,乔妈妈一定会将她迁了出去,由她自生自灭。

    许宥利对香凝有情,心里如何舍得对她不管不顾。点上一根烟,许宥利狠狠地抽了一口,才又开了口:“鸿烨哥,那便劳你大驾,把她送去医院吧。”

    黄鸿烨道:“宥利,你当真想好了?”

    “嗯!”许宥利沉声道。

    “好吧,我帮你。只是,善后的事还要从长计议,你什么时候能来杭州?”黄鸿烨问道。

    许宥利又陷入沉思中,手中的烟灰掉落在身上也未能察觉。足足半分钟,许宥利才道:“我一时半会儿恐怕去不了,你也知道现在这局势,随时随地家中都会有变故,我只能留在北京。”

    “鸿烨哥,有劳你了,你把她那个贴身的婢女一起赎出来,也好有个人照顾她。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局势稳定,我再往杭州谢你。”

    挂了电话,许宥利狠狠掐了烟头,软软瘫在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了这样的选择,明知道父母是不会允许自己娶一个青楼出身的女人。他发现自己心在痛,他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管这个女人。

    许宥利忽地坐了起来,自烟盒里又取出一根香烟,架起脚,将烟点燃。猛抽一口,许宥利斜眼去看一侧墙边的摆钟,半晌才喷出一口烟来。

    又起身走向窗边,许宥利伫立良久,陷入沉思中。窗外的大雪,好像也同许宥利一样有千丝万缕的情绪,纷纷扬扬,漫天袭来。

第二十四章

    柳悦琴生长于江南,虽说嫁了许昌贤长居北京,一应膳食却都是由南方运来,并没有多少改变。如今许昌贤下了野,又迁去了河南生活,饮食起居跟在北京时不可同日而语,她整个人消瘦许多。

    柳韵琴接了电报得知自己阿姐近况,自然忧心不已。

    展眼到了腊月,柳韵琴跟黄廷承商量之后便派人拉了整整一车年货准备送往辉县。车子正要启程,便见黄鸿煊拎着行李箱匆匆跑了出来。

    管家黄福良一脸不解,问道:“小少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黄鸿煊道:“我想跟车去辉县,黄管家,你去向我母亲说一声。”

    黄福良接过他手里的箱子,道:“小少爷,您这怎么使得?杭州到辉县少说要十天车程,这兵荒马乱的,可不行。”

    黄鸿煊道:“他们去得,我为什么去不得?我想好了,偏是要去!”说话间,黄鸿煊已经上了车。

    黄福良见这光景知道自己拦不住,忙打发一旁的家仆去给黄廷承夫妇报讯,自己则苦口婆心继续劝说黄鸿煊。

    黄家夫妇得了消息,急匆匆赶了过来。黄鸿煊见了父母,不得不从车上下来,低着头道:“父亲,母亲,我只是想去看看…”

    黄廷承打断道:“看看?看什么?以前你姨母在北京的时候让你去你还不情愿,现在倒好,他们一家去了辉县你反倒想去看看…现如今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你一个小孩子家跑这么远,胆子倒是不小。”

    见黄鸿煊仍是低头不语,黄廷承沉下脸,正要再开口,便被柳韵琴拉了拉衣袖,示意他止声。黄廷承“哼”了一声,虽愤愤道:“都是你惯的!”可毕竟夫妻,还是收了声,背手站到了一旁。

    柳韵琴轻抚黄鸿煊的头,柔声问道:“鸿煊,你可是想你姨母和楉桐妹妹了?”

    见黄鸿煊不出声,柳韵琴接着又道:“你虽说是个孩子,可是平常也颇是关心政局,现如今什么局势你难道不晓得吗?”

    黄鸿煊抬起头望着柳韵琴,道:“母亲,我跟着刘叔他们会小心的,我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

    柳韵琴道:“是,你已经长大了,很懂事,可是在我和你父亲眼里,你长再大还是我们的心头肉啊…你想想,你刘叔他们速去速归,可你跟在路上,他们还要分心照顾你,岂不是让他们更受累?”

    黄鸿煊听母亲这样讲话,一时间也无言反驳,又低下了头。

    柳韵琴见状,轻轻将黄鸿煊揽入怀中,道:“好了,听母亲的话,安心在家读书,好好过个团圆年。”说话间便摆手示意车子尽快离开。

    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黄鸿煊一把挣脱了柳韵琴,跑到司机老刘面前,道:“刘叔,你帮我带个话…”

    老刘忙回道:“小少爷,您吩咐。”

    黄鸿煊道:“你帮我同…同楉桐讲一声,小雏雀长得很好,前些日子我已经把它放生了…”

    到了年关,往来送货的、交租的佃户多起来,许昌贤夫妇又再度忙碌起来,便也无暇顾及许宥崇兄妹几人,加上腊月初八之后,授学的先生也要回乡过年,便将他们几人的课停了下来。

    闲来无事,这天许宥崇兄妹几个商量着一起往许宅附近的河边凿冰捕鱼。

    辉县冬季的河冰并不比北京的薄,瞧着有近半尺厚。龚家瑶颇有凿冰捕鱼的经验,率先下了河,在冰上试着踩了踩觉得冰实了,这才招呼许宥崇他们几个下到冰面上。

    许楉桐哪里有过这样的体验,只觉得兴奋无比,在冰面上就蹦了起来。

    龚家瑶忙制止道:“楉桐妹妹,你千万不能乱蹦,小心冰面裂开。”见林卿卿拉住了许楉桐,龚家瑶又接着道:“河冰滑,咱们不可以乱跑乱跳,小心摔着…要想捕鱼,得先凿开一个冰窟窿…我和宥崇去找大石头,你们两个就在这里等着,别乱跑。”

    这些日子以来,许楉桐不知不觉间开始听龚家瑶的话,他的一言一行,都如同军令一般。找来一些干草,林卿卿拉了许楉桐一道坐在河边等龚家瑶他们去找石头。

    偏着头望着冰面,许楉桐喃喃道:“先生说王祥卧冰求鲤,这么厚的冰,怎么能融呢?”

    林卿卿道:“卧冰求鲤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从古至今都讲求孝道,我想着先人把‘凿’字换了‘卧’字,虽是一字之差,却不过是为了体现浓浓的孝意。”

    转头看着林卿卿,许楉桐捂嘴笑了:“好你个卿卿,平日里先生总夸你读书认真严谨,原来你心里有这些个小九九。”

    林卿卿笑了笑,道:“我不过照实说而已,你想啊,这么厚的冰,别说是靠体温来融,就是拿暖炉也难化掉啊。”

    许楉桐哈哈大笑,道:“后羿还能射日,也许王祥身上藏着火炉呢。”

    俩人正说笑着,忽见一只野兔跳过,停在了不远处的冰面上。许楉桐欢喜极了,丢了个眼色给林卿卿,两人迅速起身,蹑手蹑脚向野兔靠拢。

    那兔子警觉性极高,不等俩人靠近,蹬腿便跑。许楉桐急了,顾不得龚家瑶的叮嘱,疾步去追。林卿卿见状,忙大喊道:“楉桐,小心…”

    话音未落,许楉桐已重重摔倒在冰上,林卿卿赶忙要近前去拉她,却听到“咯吱、咯吱”冰裂的声音。

    虽说本来河冰并不太薄,可被许楉桐这么一摔,却出现象龟背一样的裂纹,她蹬脚试图起身,裂纹突然崩开,河面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冰窟窿。

    许楉桐瞬间白了脸色,大叫道:“卿卿,救我!”

    林卿卿往前近了半步,伸手要去抓许楉桐,可是冰面太滑,她还没来得及抓紧许楉桐的手,自己也摔了下去。

    林卿卿不敢起身,她怕震裂了冰面,小心地往许楉桐方向爬着,一点点接近,终于拉住了她的手。林卿卿道:“楉桐,你抓紧我,顺着我的手慢慢挪过来。”

    许楉桐像得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她小心的一点点向林卿卿靠拢。

    “你们两个快往两侧打滚!”耳畔传来龚家瑶的声音。

    两人来不及多想便按龚家瑶说的向两边打滚。龚家瑶与许宥崇分别小心移到两人旁边,伸手慢慢把她们拉起,又一步步小心挪动着离开了裂面。

    龚家瑶刚才见她两人倒在冰窟窿旁,悬心吊胆,倘若当真有个闪失,自己该如何向许家人交代。虽说有惊无险,可龚家瑶仍觉得心有余悸。

    许楉桐也是惊魂未定,瞧见龚家瑶沉着脸,便带着哭腔道:“不敢了,家瑶哥,我以后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

    龚家瑶正要开口,一个家仆已由远至近跑了过来:“少爷、小姐,杭州黄府来人了,太太让你们快回去。”

第二十五章

    到了腊月十八,许昌贤受邀往郑州赴宴,一早便出了门。许楉桐平时只对父亲有几分忌惮,见他出门,拉着林卿卿就往许宥崇房间跑去。

    因为不用上课,许宥崇和龚家瑶睡了个懒觉,此时刚刚起身准备洗漱。房门突然被打开,许楉桐喊着“家瑶哥”就入了房内,俩人都只穿了睡觉的中衣,避闪不及。林卿卿满脸绯红,赶忙拉许楉桐就要往外退去。

    许楉桐却没半分离开的意思,笑着对林卿卿道:“家瑶哥和五哥又不是没穿衣服,你看你,新时代了还这么拘于小节。”

    林卿卿听她这样讲话,进退不是,只低头不语。

    龚家瑶甚是尴尬,只因寄居于此,许楉桐是主,自己为客,也不好出声指责,只一刹那退到了屋子一角。

    看他这个模样,许楉桐笑到弯下了腰:“哈哈,家瑶哥,你怎么像个大闺女!”

    龚家瑶攒紧了拳头,却憋着硬是没说一句话。

    许宥崇从未见过龚家瑶这般模样,心里一时气恼,上前一把拉住许楉桐,道:“楉桐,要知道羞耻!”

    许楉桐瞪大了双眼,道:“五哥,什么是羞耻?你别告诉我,我进你房间这事也要羞一羞?”

    许宥崇本就老实,刚才不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被许楉桐这么反问,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林卿卿见场面僵下了,忙拉了拉许楉桐衣袖,道:“楉桐,前几天五少爷他们不是捉回来一只野兔,我们先去隔壁喂兔子,等五少爷他们洗漱好了咱们再来。”

    许楉桐见龚家瑶低着头一语不发,又看许宥崇一脸僵硬,心里也觉自己行为有失,只她平时心高气傲不愿承认。此时林卿卿这么一说,倒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于是撇了撇嘴,跟着林卿卿出了外去。

    自从那天开始,林卿卿便隐约感觉到龚家瑶在有意避开自己和许楉桐,可许楉桐却浑然不觉。不等到腊月二十三,龚家瑶便往龚氏上房请辞准备回家。

    龚氏瞧着这些日子几个孩子一并读书玩耍颇是融洽,就连平常不苟言笑的许宥崇也终日洋溢着笑容,心里自然欢喜十分。见龚家瑶前来辞行,龚氏心有几分不舍,便挽留道:“家瑶,你就在这里过罢年再回去,你爹娘那里我自然会让人去捎话。”

    龚家瑶道:“祖姑母,您的好意我明白,只是我出来一个多月了,也想念父母弟妹,再不几天就要过年了,我还是回去看看的好。”

    龚氏想了一想,道:“你要是打定主意回去,我也不强留你,吃了中饭再走,我也好让人给你准备些东西带回去。”

    龚家瑶道:“祖姑母,不吃中饭了,我去跟表伯表娘辞了行就早点赶路。”

    龚氏点了点头,转头对一旁的女仆吩咐道:“去瞧瞧老爷和太太忙不忙,就说家瑶要去跟他们辞行。”等女仆应下转身离去,龚氏又问道:“宥崇和楉桐他们知道你今天要走吗?”

    龚家瑶摇了摇头,道:“我想着先来跟您讲一声…”

    龚氏只“哦”了一声,也并不问他缘由,抓了一把果盘里的花生递给他,道:“你先磕花生,等留柱家的回了话,你就去见你表伯。”

    龚家瑶虽说归心似箭,可也知道礼数不能少,于是谢过龚氏,就沿着桌角一旁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留柱家的就回来回话,道是太太说老爷昨天刚从郑州回来,路上车马劳顿,现在还歇着没起身,一时半会儿恐怕也起不来。太太连日来忙着张罗家事,累着了,身上不大好,也不再道别。太太已经传话给了许管家,让他去为表少爷准备回家的年货。

    听了留柱家的话,龚氏只微微蹙了一下眉,便对龚家瑶道:“你表伯虽说下野回乡,可隔三差五总少不得被人邀约,也确实忙了些…不如你再等等?”

    龚家瑶听了,忙站了起身,道:“祖姑母,我知道表伯忙,不敢再多叨扰。这些日子表伯留我在这里读书,我已经感激不尽,现在只能劳烦您代我转达谢意。”

    龚氏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强留你。家瑶,过罢年你再来。”说着便令留柱家的通知备车。于是龚家瑶鞠躬告辞,龚氏亲自送到房门口,又嘱咐几句,目送着龚家瑶走远。

    出了龚氏住的院子,穿过一道长廊,就到了许宥崇兄妹住的中院。龚家瑶停了脚步,有几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跟许宥崇正式道个别。

    “家瑶哥,你怎么在门口站着?”背后传来许宥崇的声音。

    龚家瑶转过身来,尴尬地笑了一下,道:“我,我要回家了…”

    许宥崇一脸疑惑,问道:“昨晚聊天也没听你提起,怎么就突然要走?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吗?”

    龚家瑶一家这些年多得许家帮衬,日子过的还算安稳。许楉桐是许家夫妇的心肝宝贝,一贯随着性子行事,现在她整天围着自己,龚家瑶只觉千斤重担,若要有个过失,就会给家里惹来麻烦。听了许宥崇的问话,龚家瑶摇了摇头,他咬紧下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对许宥崇说出自己心里的那份担忧。

    许宥崇见他不出声,近前半步,直勾勾盯着龚家瑶,又道:“家瑶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龚家瑶只道:“没事,就是想爹娘弟妹了。”

    许宥崇很想问他一句“你不是说过了正月十五再走吗”,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了下来。

    “家瑶哥,你在这里啊…”林卿卿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向许宥崇点头问了声好,林卿卿对着龚家瑶道:“家瑶哥,楉桐在厨房学做芝麻糖,让我来找你们一起过去尝尝。”

    龚家瑶笑了笑,道:“卿卿,我马上要回家了,祖姑母已经让人备好了车,你们去吃吧,我先走了。”

    林卿卿一怔,忙问道:“家瑶哥,昨天也没听你提起,怎么这么突然啊?”

    龚家瑶道:“我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卿卿,很开心这段时间跟你们一道读书、游戏。”落了话音,龚家瑶又看了一眼许宥崇,有几分不舍,却还是转身离开。

    许楉桐和林卿卿无话不说,闺房夜话里许楉桐提到最多的就是龚家瑶。林卿卿知道许楉桐心里对龚家瑶装着一份懵懂的情愫。

    林卿卿猜到几分原因,可是为了许楉桐,她还是喊住了龚家瑶:“家瑶哥,你不去跟楉桐打声招呼吗?”

    龚家瑶停下,转过身,道:“不了,路远,我得早点赶路。卿卿,有劳你帮我转告一声吧。”

    林卿卿试图挽留道:“家瑶哥,楉桐做的芝麻糖很好吃,你等我去拿一些来,你尝尝,也好带一些回家。”

    龚家瑶道:“卿卿,你和宥崇替我多吃点,我就先走了。”说话间瞧见许宥崇神情有些失落,龚家瑶心忽地紧了一下。

    “宥崇…新年好!”龚家瑶最终还是不想解释自己为何会提前离开。

    等许楉桐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到大门口时,龚家瑶已经坐上马车走远了。

第二十六章

    龚家瑶不辞而别,很令许楉桐伤心失落,连着几天茶饭不香,时不时还会跟林卿卿哭诉一场。林卿卿也只能婉言相劝,每天讲些笑话来逗她开心。直到除夕前夜,许宥利从北京给众人带来了定制的新装,许楉桐这才有了笑容。

    许宥利同时也带来了北京的消息,因多方势力的反对,袁世凯被迫无奈已经准备宣布取消君主立宪的计划,还准备重新启用徐国务卿。许昌贤追随徐国务卿多年,一直被其视作左膀右臂,这么一来便复出在即。现在得了这个消息,许家上下不免喜气洋洋。

    欢欢喜喜的一个年下,展眼就到了元宵。许宅到处挂上了火红的灯笼,灯光相映,五彩缤纷,一片富贵祥和的景象。

    按照当地风俗,正月十五夜饭要吃饺子,再做一碗烩菜当作浇头,吃饭前先端一碗加了浇头的饺子送到附近亲友家,以示亲戚间同吃一锅饭,共患难同进退的意思。许家因许昌贤早前位高权重,亲友们不敢等他家来送饺子,多数煮好饺子就先来他家送。龚氏体恤亲朋,多半会留下他们在家吃饭,久而久之,正月十五附近亲友到许家吃夜饭看花灯就成了规矩。

    今年许昌贤夫妇在家共度元宵,龚氏更是让管家张罗的热热闹闹,把周边乡邻乡亲都请到家里来赴宴。

    许家前院搭了大棚,生了大火炉,支了几口大锅,厨房的帮佣们都聚在棚下,包饺子的,做烩菜的,炸丸子的,拌凉菜的,一众男女说说笑笑干得热火朝天。

    许楉桐哪里见过这景象,拉了林卿卿一道来凑热闹。眼前的一切,像极了记忆中家乡小镇乡邻办宴席的场面,林卿卿眼圈一红,好在她懂得克制自己,并不曾让任何人察觉。

    天刚黑下来,就有乡邻陆陆续续端了自家的饺子送来。柳悦琴心里瞧不起这些乡下的亲眷,只推说头风发作,待在自己房内不愿见客,许昌贤懒得与她计较,亲自陪着龚氏往门口迎客。待客齐开宴,足足十桌之多。许昌贤见母亲欢喜,自己又复出在即,心情甚好,便命人取出多年珍藏的老酒,和亲友们一起欢宴庆贺。

    推杯换盏间,许昌贤不知不觉就上了头,待到客人散去,已是酩酊大醉。龚氏瞧着心疼,忙着吩咐家仆们送许昌贤回房休息,不料许昌贤却道出恼怒柳悦琴今日举动的话来。龚氏唯恐许昌贤酒后失言,令他们夫妻起了龃龉,便吩咐家仆们把许昌贤送到厢房休息。

    一众人手慌脚乱正要扶许昌贤往厢房去,龚氏忽然想起厢房久未住人,还没生炉火,恐怕冻着许昌贤,忙吩咐管家许留柱:“留柱,把老爷送我房里休息,今晚我住厢房。”

    许留柱道:“老太太,您年纪大了,这厢房生火再暖热且得时间,您…”

    不等许留柱说完,龚氏便打断道:“不妨事,你们先把老爷送我房里,我打发人把厢房的炉火生着,我跟孩子们看会儿花灯,不多会儿厢房就会暖和。”

    许留柱知道龚氏已经打定主意,便点头应下,随了众人将许昌贤送往后院龚氏卧房。

    等留柱家的来请龚氏往厢房休息的时候,龚氏也已经和一帮儿孙赏完了花灯,放完了爆竹。热闹了一天的许宅,随着所有人的入寝而安静下来。

    许楉桐和林卿卿躺在床上聊了会儿天就昏昏沉沉睡去了。门外传来打更的声音“警惕火烛,平安无事”。

    林卿卿拿被子蒙了头,却怎样也睡不着,外婆和姆妈包的汤圆,阿爹亲手扎的灯笼,还有一家人在一起放的爆竹,小时候跟父母过元宵的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

    泪水模糊了林卿卿的双眼,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命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默默地想着,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又想,所幸上天眷怜,自己遇到了许楉桐,两人亲如姐妹。

    哭着想着,林卿卿慢慢合上了双眼,迷迷糊糊中却听到了更夫的喊声“走水了,走水了!”林卿卿一下清醒过来,打开被窝跑到窗前一看,就瞧见前院火光冲天。林卿卿不敢耽搁,赶忙叫醒了许楉桐,俩人手忙脚乱穿了衣服跑到屋外。

    同住在中院的许宥利与许宥崇也已经起身出屋。看着忙乱的家仆们,许宥崇与许楉桐有些手足无措,即便是年长他们几岁的许宥利,也从未经过这样的阵势,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众人正愣神,便有一个家仆跑了过来,道:“两位少爷,小姐,太太让你们先从后院小门出去避避,万一火烧起来,别伤着。”

    许宥利道:“我父亲、母亲在哪?前院哪里着火了?”

    家仆道:“老爷在后院老太太的房里,只是醉酒还没醒过来,许管家正要让人把老爷抬出来,太太刚吩咐了灭火的事,也要往后院来。”

    许宥崇道:“我祖母呢?祖母在哪里?”

    不等家仆答话,柳悦琴已经到了中院。柳悦琴见兄妹几人还在原地站着,就沉下脸来,道:“天干物燥,万一烧过来还要不要命了,都傻愣着干什么,快往后院去。”

    许楉桐看着熊熊火光,吓得一头扑进柳悦琴怀里,连声道:“母亲,我怕,我怕!”

    柳悦琴拍着许楉桐的背,安抚道:“不怕,不怕,有母亲在呢…快,一道去后院避避。”说话间,柳悦琴便拉着许楉桐的手疾步便往后院走去。

    许宥崇仍站在原地,一把拉住那家仆,问道:“我祖母在哪?”

    家仆看了一眼柳悦琴的背影,小声道:“起火的就是老太太那个厢房…”

    许宥崇急急道:“那祖母,祖母跑出来了没有?”

    家仆道:“更夫发现的时候厢房已经起了浓烟,人进不去啊…”不等他说完,许宥崇拔腿就往前院跑去。

    一旁的林卿卿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头看一眼已经随柳悦琴离开的许楉桐,林卿卿只片刻犹豫,便转身跟着许宥崇也跑去了前院。

    许留柱正指挥家仆们奋力扑救,瞧见许宥崇要冲进厢房救人,一把拉住他,道:“五少爷,您可使不得,万一老太太救不出来,您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担得起这个罪过啊!”

    许宥崇急道:“祖母在里面,我不能不救她,你放开!”

    许留柱道:“火太大,五少爷,刚才两个护院的壮汉都冲不进去,您怎么进的去啊。”

    两个人正争执间,只见林卿卿掂起一桶水就浇在了自己身上,又用手帕捂了口鼻,冲进了厢房。

第二十七章(明天上青云,两更)

    许昌贤醉酒醒来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龚氏的床榻前,许昌贤焦急地等待着昏迷不醒的老母亲,满脸的自责与担忧。

    郎中为龚氏施了针,这才转过身走到许昌贤面前:“许老爷,老太太这是吸了浓烟,伤了肺,我刚才已经给老太太扎了针,等老太太醒了再喝几副药,慢慢调理些时日就会康复的…只是木梁砸到老太太,伤了腿,伤筋动骨需百天,要慢慢养。”

    话虽如此,许昌贤还是不放心地问道:“我母亲当真无碍?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儿吗?”

    郎中道:“老太太福大命大,身体底子又好,救得也及时,只是上了年纪,恢复起来毕竟不如壮年的人,慢慢调理一段时日,定可大安。”

    听郎中这样讲话,许昌贤这才松下一口气。打发人送走郎中,又嘱咐女仆们悉心照料龚氏,许昌贤这才出了外去。

    前院西侧尽毁,好在正北前厅与东北侧主房并未被火势波及。进了前厅,不等落座,许昌贤就质问许留柱道:“夜夜有巡逻打更的,西厢房即便起了火也能及时扑救,何至于此?”

    许留柱本是许家宗亲,自从许昌贤扩建祖宅开始就来帮着打理一家大小事宜。昨夜失火,许留柱自觉责任重大,听许昌贤问话,直直跪倒在地,道:“老爷,是我失职,是我的错啊!”

    “老太太心善,体恤更夫们没年没节的值夜,逢到年下里便会特意嘱咐让他们每夜只留一个人当值。咱家院子大,更夫巡一圈下来,等发现厢房起火的时候,那火势已经不小了。”

    一旁的柳悦琴接话道:“母亲也是…前后三个院子,怎么能让一个更夫当值?”

    许昌贤斜她一眼,又问许留柱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

    许留柱道:“老太太平时是我那媳妇在跟前伺候着,虽说有个小婢女,但是这些年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也心疼她是个孩子家,就没让她陪过夜,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因了什么起火…老爷,我罪该万死,我有负您所托啊…”

    “行了,行了,现在不是追究你责任的时候。”许昌贤摆了摆手道,“你刚才说是谁把我母亲救出来的?”

    “是…”许留柱刚开了口,便被柳悦琴接了话去:“是卿卿,就是陪着楉桐的那个孩子。”见许昌贤点了点头,柳悦琴接着道:“楉桐孝顺她祖母,哭着要冲进去救她祖母,可是你知道她哪有这个力气啊?好在卿卿被楉桐感动了,她替楉桐冲了进去。”

    许留柱抬头看了一眼柳悦琴,见她目光犀利瞪了一眼自己,即刻又低下了头。许昌贤只一心懊悔,并未留意他两人的举动,等柳悦琴说完,许昌贤道:“这孩子有功,赏她些钱,再给她多做几身新衣服。”

    中院许楉桐屋内,许楉桐一边帮林卿卿上药,一边问道:“卿卿,疼吗?”

    林卿卿摇了摇头,道:“不要紧,都是一些皮外伤。”

    许楉桐红了眼圈,道:“你看看你,头发都烧掉一截,还说没事…”

    林卿卿伸手摸了摸自己头发,咧嘴笑了一下,道:“头发可以再长的…你呀,怎么就哭了?”

    许楉桐放下药膏,哽咽道:“你还笑得出来…如果不是你,祖母可能就…卿卿,你哪来的勇气冲进火场?”

    林卿卿垂下眼睑,敛了笑容,停了几秒钟,才道:“楉桐,我外婆就是因为家里失火吸了浓烟而不治身亡…”

    许楉桐一把抱住林卿卿,道:“卿卿,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祖母!”

    “啊呀呀,疼…疼…”

    许宥利因为要处理其他事务,等龚氏病情稳定便回了京。这些日子许宥崇、许楉桐与林卿卿常常伴在龚氏膝下,龚氏心情舒畅,康复的也快起来。等到杏花开满树枝的时候,龚氏已经可以拄拐下床慢慢走路了。

    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凯宣布取消君主立宪国体,恢复原有民国政府,重新启用徐国务卿。徐国务卿与许昌贤公私皆引为知己,一上任便致电许昌贤,让他复出任职。

    对于柳悦琴而言,这是天大的喜讯,她终于可以离开辉县回到朝思暮想的北京去。不等许昌贤发话,柳悦琴便已吩咐家仆们收拾行李打包装箱。

    许昌贤进了龚氏的屋子,顺着她的床沿坐下,先问了龚氏身体状况,而后小心翼翼将要回京的消息告诉了她。

    龚氏倚靠着床头坐着,听完许昌贤的话,浅笑道:“难得徐国务卿赏识你邀你复出,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就回北京吧。”

    许昌贤道:“母亲,您身体还没痊愈,我们就这么走了,儿子怎么忍心…”

    龚氏拍了拍许昌贤的手,道:“先有国才有家,现在国家需要你,你就安心回去。至于我,你放心,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再说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不妨事。”

    许昌贤点了点头,道:“母亲您深明大义,儿子就听您的。等我回了北京,再给您找个好郎中,让他来给您瞧瞧。”

    龚氏道:“如今给我看的这位郎中就挺好,别费事再折腾。你能安心政务,我也就能安心养身体了。”

    许昌贤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许宥崇,道:“母亲,儿子不能在您身边照顾,就让宥崇还留在老家,也好替儿子承欢您膝下。”

    龚氏道:“宥崇大了,不能总在乡下陪我这个老太婆,你把他带回去吧,也该去正经学堂念念书。”

    许昌贤道:“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就让他留下陪您。”

    许宥崇与龚氏一起生活多年,心里也是不愿离开祖母。龚氏正要再开口,许宥崇已经接过了话:“祖母,我愿意一直留在您身边,照顾您,陪着您。”

    龚氏心头一酸,招了招手让许宥崇近了前:“宥崇,你长大了,要读书,将来还要有一番作为,哪能一直陪着祖母?听话,跟你父亲回北京去。”

    许昌贤紧蹙双眉,道:“母亲,您身体好了儿子才能安心在外,宥崇如果跟我们回京,您身边没个亲人怎么能行?”

    龚氏道:“他一个小孩子又能做什么?无非陪着我说话玩笑罢了。你们安心回去,家里有的是人陪我。”

    许昌贤早前虽说不待见这个儿子,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觉得他谦逊有礼,懂事好学,心里倒增了几分好感,可是仍觉放心不下龚氏,便坚持道:“那怎么会一样?母亲,您就让他留下吧!”

    龚氏一心盼着许宥崇能回京读书,可看着许昌贤固执己见,也不好太驳了他的心意,无奈之下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作声。许昌贤见龚氏不出声,只当她已经默许。

    为龚氏拉了拉被子,许昌贤正要起身离去,就听到林卿卿道:“老太太,您如果不嫌弃,就让我留下来伺候吧,这样五少爷就可以跟老爷他们一道回北京。”

第二十八章

    自从龚氏知道林卿卿冒死救了自己,对她便是另眼相看。此时听到林卿卿愿意留下相伴,即刻欢喜道:“好孩子,只要你不嫌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无趣,我又怎么会嫌弃你?”

    看了一眼许昌贤,龚氏接着又道:“卿卿,你日后不要再称呼我‘老太太’,就跟宥崇和楉桐他们一样,叫我‘祖母’。”

    林卿卿忙道:“老太太,这怎么使得?不管称呼您什么,您都是我心里仁慈有爱的长辈。”

    龚氏对着许昌贤道:“瞧瞧,这孩子多懂事…你这一家之主倒是发句话…”

    许昌贤见母亲欢喜,忙道:“这孩子平常多跟着楉桐,我虽不甚了解,倒也瞧得出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母亲您中意,那就让她留下来陪您。”

    见龚氏点头,许昌贤转头对着林卿卿,又接着道:“卿卿,你安心留在这里陪老太太…哦,你祖母。”

    林卿卿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许昌贤竟然这么快接受了龚氏的意见。见林卿卿愣神,许昌贤假意咳了一声,道:“卿卿,快来谢谢你祖母。”

    林卿卿不敢再迟疑,忙走了近前,怯怯道:“谢谢您,祖,祖母。”

    最欢喜的要数许楉桐,跑近林卿卿,欢喜道:“太好了,卿卿,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了!”看着许昌贤,许楉桐又道:“父亲,我也想跟卿卿一起留下来陪祖母。”

    许昌贤不防许楉桐会这样要求,犹豫道:“你母亲能同意吗?女子学堂的课你已经落下很多了…”

    许楉桐却道:“这里有先生教课,无非落下一些洋文,以后回去再补也不迟。父亲,您不是说百善孝为先吗,您和母亲回了北京,我就跟卿卿在老家替您们陪伴祖母。”

    许昌贤笑了:“伶牙俐齿,好,那你就留下来陪你祖母,等你祖母大安了,我就让人来接你祖母和你一起回北京。”

    柳悦琴虽说心里百般不情愿,可是许昌贤既已开口应下,她也无力反驳。柳悦琴唯恐许楉桐不在自己身边,旁人照顾不周,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这才依依不舍回了北京。

    这两天柳悦琴因为要和许楉桐分离,便拉了许楉桐住到了她房里。现在他们一行离开,许楉桐便又搬回中院,两个小姐妹又像从前一样睡前聊起了闺话。

    林卿卿道:“楉桐,真没想到你会留下来…午间老爷他们出发的时候,我看到太太眼圈都红了。”

    许楉桐道:“我不敢看母亲…我也不舍得他们,可是我更不舍得跟你分开。”

    林卿卿道:“谢谢你,楉桐…你待我真好…”

    许楉桐道:“谢我什么呀?以后我们之间不要说‘谢’字…我母亲回去有我哥哥嫂嫂陪,而且我大嫂快生了,她恐怕一忙起来就顾不得我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林卿卿心里感动,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用手肘撞了一下许楉桐:“你怎么就知道我离不开你?”

    许楉桐笑道:“还嘴硬,刚才我分明看见你眼里有泪光。”用胳膊支起头,许楉桐又道:“卿卿,我老实告诉你,我想留下还有一点别的心思,只是你不许笑话我。”

    林卿卿道:“我几时笑话过你?你的小心思是什么,快同我讲讲。”

    许楉桐道:“我,我还想再见见家瑶哥…他走的时候不是说过春上会再来吗?现在已经春天了,他应该快来了吧?”

    虽说心里知道许楉桐对龚家瑶有好感,但是听她这样讲,林卿卿还是认真打量了一番许楉桐,然后道:“楉桐,你不会是真的欢喜上家瑶哥了吧?”

    许楉桐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只是我常常想起他,总是希望能见到他…”

    林卿卿想了想,道:“以前我在掩香阁的时候,香凝姐姐告诉我,欢喜一个人就会渴望见到他,跟他厮守在一起…楉桐,你是这个感觉吗?”

    过了半天,许楉桐才出声道:“嗯,是这种感觉…卿卿,我该怎么办啊?”

    过了清明,雨水渐渐多起来。

    许楉桐趴在窗前望着滴滴答答的落雨出神,就看见林卿卿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不等进屋,林卿卿就站在廊檐下隔着窗户对许楉桐道:“楉桐,快去祖母房间,家瑶哥来了!”

    许楉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道:“卿卿,你说的是真的吗?别是哄我开心。”

    林卿卿凑近窗台,道:“真的,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快,跟我一起去祖母房间。”

    一路小跑进了龚氏上房,许楉桐来不及跟龚氏问好,就冲着龚家瑶道:“家瑶哥,你可算来了!”

    出于礼貌,龚家瑶站了起身,道:“楉桐妹妹,好久不见。”

    许楉桐走了近前,道:“家瑶哥,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我和卿卿都很想你…想你烤的地瓜…”

    龚家瑶道:“本来爹娘知道祖姑母抱恙就着急着要来看看,可是咱们庄稼人不得不等着播了玉米种才能出门。”

    龚家瑶说完,许楉桐这才注意到他旁边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龚氏这时开了口:“楉桐,这是你表叔表婶,专程带着家瑶两兄弟来看我。”

    许楉桐听到是龚家瑶的父母和弟弟,忙道:“表叔表婶好!”

    龚家瑶母亲笑脸盈盈,道:“这就是六小姐吧?长得真俊又这么懂事,怪不得姑母您和表哥表嫂都这么疼爱。”

    龚氏笑道:“楉桐孝顺,专门留下来陪我养病,是个好闺女。”又指了指一旁的林卿卿,龚氏接着道:“这个是卿卿,也是我的小孙女…她们两个整日陪着我说说笑笑,病也好得快起来。”

    林卿卿向他们夫妇鞠了个躬,又问了好,便退到一边站着。

    龚家瑶的父亲龚有旺是个老实人,见林卿卿鞠躬,也赶忙站了起身。龚氏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继而道:“你们难得来,这次别急着回去,多住些日子,也好陪我说说话。”

    龚有旺家的笑着道:“姑母,我们地里有活,来瞧瞧您没事也就能安心回去了。我听家瑶说咱家后院有个菜园子,要是您不嫌烦,就让家瑶哥俩在这儿陪您几天,他俩会干农活,让他俩正好帮着收拾收拾园子。”

第二十九章

    好不容易等到龚家瑶来,可是许楉桐却发现龚家瑶没有了先前的欢乐与热情。

    许楉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碰了碰林卿卿,许楉桐问道:“卿卿,你睡了吗?”

    林卿卿打小就睡的轻,被许楉桐一碰,就醒了过来:“嗯,怎么了,楉桐?”

    许楉桐道:“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林卿卿转过身:“好啊。”

    许楉桐道:“从昨天家瑶哥来到现在,我都没怎么见他笑过…我觉得他不是很开心。”

    林卿卿也察觉到了龚家瑶的不同,只是没有对许楉桐道明,此时听到她这样讲话,便道:“是呢,家瑶哥总是那么客客气气,反倒让人觉得远了许多。”

    许楉桐道:“今天早饭后你陪祖母去散步,我有意磨蹭着等他吃好饭叫他一道去书房读书,可他却推说这次只住几天就回,不去打扰先生了…他以前多渴望读书啊,总是追着五哥借书看。”

    林卿卿道:“家瑶哥会不会因为要照顾弟弟,怕他去了书房读书,弟弟没人管?”

    许楉桐道:“不会吧,他那个弟弟多老实啊,整天就待在菜园子里,又不会出什么意外…”忽地掀开被子,许楉桐接着道:“不行,我要去问问他…”

    林卿卿一把拉住她:“你疯了?大晚上跑去人家男客房里,传出去不是辱没你名声吗?好了,你先安稳睡觉,明天我去探探他口风。”

    长夜漫漫,好不容易盼到天边现了鱼肚白,许楉桐便推醒了林卿卿催促她起了床。

    轻轻敲厢房的门,发现屋里没有人,询问了院丁,林卿卿才知道龚家瑶兄弟一早起来就去了菜园子松土。

    菜园子里鸟声啁啾婉转,菜叶上晶莹的露水闪着亮光,蜂蝶往来飞舞,林卿卿竟不知清晨的菜园是这般美好。

    叫了一声“家瑶哥”,林卿卿便走了过去。龚家瑶听到声音,转头看见林卿卿要下地,忙阻止道:“卿卿,别进地,夜里有露水,地里的泥很湿。”

    林卿卿停下脚步立在地头等着他走近。一边将挽着的袖子放下,龚家瑶一边问道:“卿卿,你一大早来菜园子做什么?”

    林卿卿道:“找你啊!”

    “找我?有事吗?”龚家瑶不解道。

    林卿卿点了一下头,道:“昨天忘记告诉你,五少爷走的时候留了本书给你。”

    龚家瑶的眼睛忽地明亮了起来,忙问道:“当真?宥崇当真留了书给我?”

    林卿卿又重重的点了点头:“嗯,前天见你们来,只顾着欢喜,把这个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龚家瑶显得有些迫不及待,问道:“书在哪?卿卿,你快点给我!”

    许宥崇与龚家瑶彼此曾有过春天再见的约定,可许宥崇来不及与龚家瑶道别,便被许昌贤带去了北京。临走前许宥崇将一本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心狱》交给了林卿卿,嘱咐她转交龚家瑶。林卿卿昨天一时忘记,今早被许楉桐催来见龚家瑶,正好想起这本书,也算寻了个由头。

    见龚家瑶着急要书,林卿卿道:“书在我房里,你跟我一道走,我去拿了给你。”

    刚走两步,龚家瑶就停了下来,问道:“祖姑母说收了你做她干孙女,那你现在还跟楉桐住一个房间吗?”

    林卿卿回过头,道:“那是祖母抬爱…可是我进许家就是来陪伴楉桐的,我当然还是跟她住一起啊。”

    林卿卿的话让龚家瑶转变了主意:“我怕弟弟一个人做不好地里的活,卿卿,麻烦你拿了书再送来给我好吗?”

    林卿卿盯着龚家瑶,道:“家瑶哥,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楉桐?”

    林卿卿冷不防这么一问,令龚家瑶一时答不上话来,他那双原本明亮的眼里忽然现出一股忧郁的光。

    林卿卿第一次见到龚家瑶这种神情,愣了一下,才小心道:“家瑶哥,我乱讲的,你千万别生气…你等着,我去把书给你取来。”

    “卿卿,我跟你去拿书吧…”龚家瑶却转变了态度。

    “家瑶哥,你…”

    “在一个屋檐下,总归是要见面的。卿卿,以前宥崇在,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进书房读书,可是现在只有你和楉桐两个女孩子,我要是总跟你们两个一起,即便是亲戚,也不是那么妥当的。”龚家瑶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只能这样解释道。

    林卿卿一下明白了龚家瑶的顾虑。她有些自责,做什么讲出这些不经大脑的话,她想安慰龚家瑶,可又想不出能对他说什么话。她想到了自己,也无意间感受到了龚家瑶的处境。

    林卿卿心下觉得抱歉,喃喃低语道:“家瑶哥,对不起…”

    龚家瑶并未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对着她道:“走吧,咱们去取书。”

    许楉桐见龚家瑶站在房门口,以为林卿卿说动了他,便欢喜着跑了过来,问道:“家瑶哥,你是来找我的吗?怎么不进来?”

    龚家瑶垂目道:“卿卿说宥崇留了本书给我,我来取书。”

    许楉桐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卿卿,见她点了点头,心里有几分失落,却又有几分羡慕,道:“五哥走的急也不忘留书给你,你们俩真亲!”

    龚家瑶道:“宥崇心善,处处总想着我。”

    许楉桐道:“你们两个好像很投缘,就像我和卿卿…知道吗,家瑶哥,五哥只有看见你才有那么多的话。”

    龚家瑶眼中的许宥崇活泼开朗,听了许楉桐的话,抬眼看着她,狐疑道:“宥崇平常不爱说话吗?”

    许楉桐道:“除了你在的时候,我就很少见他笑过…不信,你问卿卿。”

    林卿卿刚好拿了书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便对着龚家瑶点了点头,认同了许楉桐所说。

    “宥崇这些年可能太孤单了!”龚家瑶无心就道出了这句话。

    “家瑶哥,也许你说的对。”许楉桐盯着龚家瑶,道:“你跟五哥这么要好,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北京,这样你们又可以见面了。”

    “去北京?”龚家瑶重复了一句。

    “是啊,父亲已经来电报,过些日子就会派人来接祖母和我们回去。家瑶哥,你如果愿意,祖母一定会带上你的。”

    龚家瑶眼里似乎有了亮光,只一瞬间又像受了很大打击似的,忽地低下头,垂了眼,不接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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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女主设定
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女孩因一次偶然的机会成为知己,在特殊的年代里,不同的性格造就不同的人生。
两个人的一生犹如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柚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柚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柚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