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上架
《柚园》从九月三十号上传至今,不知不觉已经十一万字了,感谢这一路陪伴着墨鱼与这个故事的所有读者朋友,爱你们❤️
第二本书,原计划去写我最爱的大唐,可转念想来,民国更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可以英雄儿女,也可以快意恩仇,无论多奇幻的故事都可以发生在那个时代。
故事从民国初年到21世纪,跨度百年,以两个家族的爱恨情仇为背景,讲述时代的变迁,以小家见时代发展之大流。
书圈里不乏才华横溢的各位大神,不足之处请多指教。新书褒贬在于读者的喜好,墨鱼只对自己说“尽力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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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余生,爱我所爱,梦想可及?
第一章 期颐寿
加拿大,温哥华。
自从过了七十古稀生日,每天早晨五点半,林卿卿便会准时醒来,这三十年来从未有一天改变。
林卿卿侧身缓缓起床,私人医生交代她,不可以猛然起身,否则会令脑血管爆裂。林卿卿觉得很是可笑,自己都这把年纪了,便是想快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是私人医生极其认真,每每来为她测量血压时便会反复叮嘱,像是个不厌其烦的老母亲,百岁的卿卿倒像是个未经事的孩子。
拉开窗帘,林卿卿透过玻璃窗向远处眺望。海天一色,天地间像挂了巨幕珠帘,迷蒙蒙一片。雨落在延伸出来的一楼屋顶上,溅起细细的水花。
渐入深秋,又到了温哥华一年一度的雨季。林卿卿已经记不得这是来异国他乡的第几个雨季了。一场接一场的秋雨,将四周的枫叶染红。很多时候,她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秋景的美,几夜风雨之后,红叶便已落了湿漉漉的一地。
林卿卿是喜欢雨的。一个生长于江南的女子,常常在薄烟笼罩之际想起烟雨朦胧的小镇,古巷青石板路上,她的他一手持花伞,一手轻轻揽着她,二人便这样缓步于湖畔垂柳之下,你侬我侬。
“黄太,您可是已经起身?”这是女佣阿华的声音。
阿华来自台湾,今年也已经五十几岁。十年前阿华从台湾移民来加拿大,刚好照顾了林卿卿二十多年的柳妈过世了,经人介绍,阿华便到了林卿卿身边,这第一份工,一做便是十年。
阿华祖籍亦是江南一带,两人算是同乡,很会烧家乡菜,心直口快做事情亦是利索快捷,林卿卿很欢喜这个小同乡。
“嗯,起了。”林卿卿在屋内答道。
阿华轻轻推开门,见林卿卿一如往日立于窗前赏雨,便问道:“落了一夜雨,黄太您睡的可好?”
林卿卿紧了紧身上那件丝质睡袍,缓缓转过身来。阿华见了,疾步上前,边搀扶着林卿卿,边说道:“阿凯哥一早下山去了,说是又去接飞机。”
阿凯是林卿卿的司机,姓姚,祖籍上海,已近花甲之年,为她服务了二十五年。
林卿卿浅笑道:“这几日倒是忙坏了阿凯。”
阿华接过话来:“您是有福的人,百岁寿诞,子孙们从世界各地飞来为您贺寿,阿凯哥他忙点也是开心的呀。”
林卿卿只淡淡一笑,并不接话。林卿卿今天一百岁了,整整一个世纪,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卿卿在餐桌前坐定,阿华端上她这十年来从未改变的早餐:一小碗白粥加一碟雪菜笋丝,还有两块腌渍好的咸冬瓜。只是今天特别一些,阿华还自己手擀了一百根龙须面,又用鸡蛋花做了“寿”字,摆在正中位置。
放好了碗筷,阿华便伏跪在地,向林卿卿磕了头:“黄太,阿华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黄太您福寿永安康哦!”
林卿卿缓缓放下手里的勺子,打趣道:“傻囡囡,快些起来了,我是扶你不动的。”
阿华起了身,笑盈盈道:“等下您用了早餐,化妆师就要到了…呐,等您一切停当,人客也差不多要到了,估计阿凯哥也接好了上海的飞机回来了。”
林卿卿不再说话,缓缓地吃粥,又缓缓地吃面,一切如旧。
林卿卿年事已高,不愿往吵杂的酒楼宴客,亲眷们经过协商,便请了宴会设计公司,将她的大宅做了陈设布置,又请了温哥华最好的上海酒楼大厨亲自前来掌勺。
一切停当,已经接近十一点钟,宾客们陆续而至。
他们多来自美国、英国、加拿大与香港,大大小小有二十七八个人。为了不影响林卿卿的作息,多数住去了市中心的酒店,也有暂住亲友家中的。
因为前来贺寿,多年未见的亲人们也借机团圆,许多曾孙辈的,或玄孙辈的,彼此虽是首次见面,却因源出一脉,竟然毫无隔阂,抵掌而谈,打成一片。
林卿卿在阿华的搀扶下,缓缓自化妆室行至正厅。厅内所有的人都戛然而止,含笑注视着这个家族中最年长的老人。
林卿卿虽已发白如雪,可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与从容,仍能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美丽与优雅。这许多年,她永远挽着简单的发髻,穿一身合体的旗袍。她旗袍的两边叉口处,也永远会各绣一朵白色的柚花,不管旗袍何种质地,什么颜色。
阿华搀扶着林卿卿刚在主位沙发坐定,一众子孙就像演练好似的,齐整整跪在地上,向她叩拜贺寿。
林卿卿满眼笑意:“你们大老远的跑来给我做寿,我已经很欢喜啦,快,都快些起来吧,地板硬的。”
后辈们陆续起了身,有近一两辈的,都走到林卿卿旁边,问安祝福。年纪轻的曾孙或玄孙辈,也尾随家中长辈走到她面前,由家长们逐一介绍给她认识。
厅内的人正谈笑风生之间,透过落地的玻璃窗,便看见她那辆白色的宾利汽车驶入院内。司机阿凯从机场接了最后一位客人回来,这是唯一一个将要住在林卿卿大宅里的客人。阿凯将她交代给阿华,便往车库去搬运行李。
众人都注视着这个最晚出现的女宾客,大约六十多岁年纪,中发微卷,体态丰盈。由阿华将她带到林卿卿面前,她羞手羞脚,显得十分拘谨。
林卿卿微笑着:“你便是阿栋的小女儿,利红吧?真像…”冲她招了招手,林卿卿又接着道:“快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这个名唤利红的中年女子,是林卿卿表弟程栋的小女儿。她从未见过林卿卿,只听家里长辈提起过这个表姑母,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女人。
程利红并未走到林卿卿身边,而是在她面前跪下,磕头,又怯生生祝福道:“祝姑母春秋不老,松鹤长春!”
示意阿华将程利红搀扶起来,林卿卿慈蔼道:“飞机刚落地,又坐了一个钟头的车子,再跪,腰腿哪能吃得消?快让阿华带你去洗把脸,大家都等着你开席呢。”
酒阑席散,打麻将的,玩扑克的,闲话家常的,还有几个会戏文的,便一道唱越剧给林卿卿听,一众人热热闹闹直到吃了夜饭,才陆续散去。
百岁的林卿卿护得一口好牙,每晚睡前仍会吃一小碟当季水果作宵夜。今晚亦如往日,林卿卿坐在摇椅上,阿华端了果碟放在她手边的角几上。许是因为白天应酬的疲累,林卿卿此时正微闭了双眼歪在摇椅上小憩。虽然阿华蹑手蹑脚将沙发上的毛毯搭在她身上,林卿卿还是睁眼醒了过来。
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林卿卿寻香望去,今天的“宵夜”竟然是一碟红柚。林卿卿难以置信,竟以为自己身在梦境里。
看见她的表情,阿华笑吟吟解释道:“黄太,这是利红阿姊特意从大陆带来给您的…她听说不允许携带瓜果入境,便将柚子剥好,放在密封盒里,又套了好几层密封袋。过海关的时候,她提心吊胆,生怕查到被人家丢掉…好在没事。”
正说着,程利红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林卿卿招手示意她坐在身旁,祥和道:“难为你了,这样费心带来。”
从中午到刚才宾客散尽,程利红一直在观察林卿卿。她虽然已百岁高龄,精致的妆容,一丝不乱的发髻,精心搭配的服饰,却令她荣光焕发,精神矍铄。林卿卿得体的举止,慈祥的笑容,都让程利红不自然的想与她亲近。
听见林卿卿的问话,程利红赶紧回答道:“阿爸活着的时候,常提起表姑母您,说是您从小就喜欢吃柚子。我知道您在这里什么都不缺,可这柚子是我们中国特产,我想着您在这里未必能吃得到。”
林卿卿笑了:“是啊,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吃到过柚子了…”程利红能感觉到林卿卿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吃下一口红柚,林卿卿慢慢咀嚼,像是回味无穷,又像是不忍下咽。看着林卿卿的举动,程利红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伤感。
林卿卿终于吃完了那一小碟柚子,她知道程利红在想什么。轻轻放下手里的叉子,林卿卿缓缓开口道:“我最喜爱的瓜果就是柚子与杨梅,只是那都是家乡的水果…太远了,回不去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林卿卿问道:“外婆老宅里的那棵柚子树还在吗?”
程利红点了点头:“在的,虽然现在结的柚子少了,却比以前更甜了。每年过了中秋,街坊四邻都来讨着吃,说是难得一见的百年柚树,吃了它结的果子,沾沾福气。”
听到程利红的话,林卿卿的眼神突然亮了,仿佛看到了外婆家的那棵柚子树,又仿佛回到属于他们两人的柚园。
第二章
时光若水,心在一念之间。
江南的秋天也是多雨的。绽放的秋桂被蒙蒙细雨沾湿,沁人心脾的芳香愈发浓烈。
林家的宅子后面有一条小河缓缓流过,河上架了座青石板桥。走过石板桥,便是通往镇子的道路。八岁的林卿卿趴在阁楼的小窗上,边闻着浓郁的桂花香气,边向远处眺望,她在等阿爹回家。
林家世代行医,到了林家阿爹这代,依然秉承祖业,济世救人,在小镇上也是颇受大家尊重。
今天是林卿卿的生日,林家阿爹本不打算出门,可是城里前些日子来了一支军队,说是督军得了痢疾,请林家阿爹去军营诊治,他不得不提了药箱跟着军卒前往军营。临出门的时候他答应林卿卿,会给她买糖人,还会去外婆家摘柚子带回来。
已经快要吃夜饭了,仍然不见阿爹回来,林卿卿正有些急不可耐,便瞧见和阿爹要好的阿浦叔一路小跑过了青石板桥。
只不多时,林卿卿便听到楼下传来姆妈的抽泣声,不等她回过神来,就瞧见姆妈随着阿浦叔急匆匆过了青石板桥,奔镇上而去。林卿卿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忐忑不安,只一秒钟犹豫,便腾地一声跳下窗台,飞也似的跑下楼,追姆妈而去。
林卿卿追到林家姆妈面前,疑惑地问道:“姆妈,您怎么哭了?您这是要去哪里?出了什么事情?”
林家姆妈顾不得答话,只拉了她往镇上跑去。
林家阿爹倒在血泊之中,呼吸已经停止,那些匪兵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林家阿爹见到督军才发现他得的是杨梅斑,督军畏妻,拒不承认,便命人将他一顿痛打。林家阿爹不过一个郎中,手无缚鸡之力,岂能经得住那顿毒打,只不多时,便七窍出血,命丧黄泉。那些军卒便将他拖出军营扔在路旁,才被镇上人发现让阿浦叔来家里报了讯。
林家姆妈扑倒在死去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年少的林卿卿不知道这就是死亡,只是见姆妈这样伤心,又看见阿爹满身是血,只惊惧地望着地上的父母,无所适从。
阿浦叔过来劝解林家姆妈:“林家阿嫂,事已至此,你要节哀顺变。天暗下来了,林家阿哥不能这样躺在冰冷冷的地上,我去找几个人把阿哥先抬回家,再商量后事吧。”
林家姆妈点了点头,抽泣着:“阿浦兄弟,劳烦你了…”
镇子上许多人得过林家阿爹的帮助,知道这个老实的郎中死于非命,也都不忌讳,几个壮年找了一副担架,便将他的尸体往林家抬。
不到村口,就碰上了林卿卿昔日里的小伙伴阿娟。阿娟看见她们母女,就跑着迎了上去:“卿卿,快,你家着火了,我姆妈要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娟话音刚落,林卿卿撒腿便往家里跑。
虽说风并不大,可木结构的房屋全然挡不住这凶猛的火势。熊熊大火像发了疯似的,肆无忌惮的吞噬着林家的一切。
幸得村民们奋勇将火救下,免了殃及四周街坊邻里。那时大家才知道因林家阿爹遭了意外,林家姆妈未熄灭灶膛的火就离开了家。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幸福的林家彻底灰飞烟灭,林家母女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寡母。林家姆妈知道自己家是新丧,便谢绝了所有好心村民的邀请,当夜只带着女儿住进了村里的祠堂。
林卿卿母女搬进外祖家已经是林家阿爹七七丧满之后。
外祖家姓程,因早年外祖在清府衙内做师爷,便置了些房产与十几亩良田,日子倒算得上殷实。如今外祖虽已过世,外祖母吴氏却还健在。吴氏只育一子一女,林家姆妈是她的长女,闺名唤做阿莲。
林卿卿的母舅叫阿清,一个毫无主见的男人。对于林卿卿母女的到来,家里自此多了两个吃白饭的人,阿清嫂如鲠在喉,只碍于婆母在前,不敢造次。
院子里的柚子花开了又落,莲塘里的蛙鸣声响起又止,不知不觉林卿卿在外祖家已经三个年头了。
又是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早起的饭桌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卧了一颗荷包蛋,林卿卿知道那是外祖母为自己准备的生日面。
悄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舅母,又看了一眼满脸慈爱的外祖母,林卿卿却不敢动筷子。
吴氏轻轻抚摸她的头,柔声说道:“卿囡囡,今天是你生日,吃碗面,日后好长命百岁。”
林卿卿还没答话,一旁五岁的小表弟阿栋嚷嚷起来:“我要吃荷包蛋,给我吃…”阿清嫂打了一下阿栋的手,愠色道:“人家要长命百岁,几时轮到你啊!”
吴氏冷冷斜了一眼阿清嫂,转头又对林卿卿道:“快吃吧,凉了不好吃。”
林卿卿看着外祖母:“多谢外婆,我这两天胃胀,鸡蛋给阿栋弟弟吃吧。”说着就拿起筷子,将荷包蛋夹给了阿栋。
吴氏见她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心里轻叹一声,又对林卿卿道:“快些吃面吧…哦,你姆妈出去有事,吃中饭就回来了,她要我同你讲一声。”
今天是林家阿爹三周年忌日,阿莲一早就去给他上坟。她没有叫醒熟睡的林卿卿,不愿意让她在生日这天被悲伤笼罩。
吃了早饭,阿清夫妇就往地头查看秋收的情况。家里只有一个帮工的刘妈,要收拾卧房还要准备午饭,带阿栋的活儿自然就落在外祖母与林卿卿头上。
要过冬了,吴氏正张罗着给林卿卿与阿栋两人做身新棉袄,于是领了他们坐到屋檐下,一边择棉花,一边讲城隍老爷的故事给姐弟两个听。
突然起了一阵风,落叶夹杂着尘土到处飞扬,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吴氏本能的抬一手挡眼,另一手忙端起盛着棉花的竹簸箕,对姐弟两个道:“快进屋,变天了,要落雨了。”
林卿卿拉了阿栋随着外祖母入了厅堂,进了门,赶忙又接过外祖母手中的竹簸箕,放到了中间的八仙桌上。
“外婆,姆妈怎么还没回来?要落雨了,她会不会淋到雨?”林卿卿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问道。
吴氏也有几分担心:“是啊,你姆妈一早就出门了,算着也要回来了。”
风愈发的猛烈起来,竟吹断了几枝院中柚子树枝。狂风中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有了雨的风,更加肆虐地吞噬着一切。
阿栋呜呜地哭泣起来:“我要阿爹,我要姆妈,我怕…”
吴氏抱起阿栋,哄道:“阿栋莫哭,有阿婆在,不怕不怕。”
说话间,厅堂屋门被推开,阿清嫂惊慌失措跨了进门。
“出事了,姆妈,出事了…”阿清嫂嚷嚷道。
吴氏心中一怔,刚放下手中的阿栋,阿栋就奔自己姆妈而去。阿清嫂一边抱起阿栋,一边接着道:“阿姐出事了,回家的路上被树压倒了…”
不等她说完,林卿卿就疾声问道:“舅母,您说我姆妈她怎么了?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姆妈。”
吴氏腾地自竹椅上起身,边朝阿清嫂方向走着,边急促地问道:“阿莲怎么样了?怎么会被树压倒?阿莲在哪里?”
阿清嫂抱着阿栋,晃着哄着。听见婆母问话,阿清嫂答道:“我和阿清见起风了就回家来,刚到路口,就遇到了回来报信的阿耀。哦,阿清跟他去了,要我回来同您讲一声。”
阿耀是陈家的长工,今早吴氏令他陪阿莲去上坟的。
吴氏裹了脚的步子原本就不稳,听了阿清嫂的话,若非扶住了一旁的八仙桌,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林卿卿却顾不得其他了,一头扎进风雨里就跑出了厅堂。身后外祖母颤抖的喊声,亦被淹没在风雨怒吼之中。
第三章
被大树压倒的阿莲,内伤久治难愈。展眼入冬,阿莲的伤势却日渐加重,到了腊月,阿莲已经气息奄奄。
林卿卿捧着刘嫂熬的八宝粥,跪在阿莲的床前:“姆妈,今天腊八,刘嬷嬤熬了八宝粥,我喂您吃两口吧?”
阿莲缓缓伸手,吃力地抚摸林卿卿的头:“囡囡,你,你吃啊…姆妈,姆妈看着你吃,就,就欢喜的…”
“外婆年纪大了,你,你要多帮她干活…要,要好好孝,孝顺外婆…要听舅舅、舅母的话…”
十一岁的林卿卿这三年多在外祖家成长了许多,看见母亲的模样,又听见她的嘱咐,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把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林卿卿忍泪点头道:“姆妈,您放心,我一定孝顺外婆,听舅舅、舅母的话…姆妈,您会好起来的,郎中说开了春,您就会好了!”
阿莲艰难地挤了一丝笑容,对林卿卿道:“囡囡,要争气,要乖,要…”阿莲又喘息起来,林卿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泪如雨下:“姆妈,姆妈,您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等吴氏得了消息,迈着小脚赶来的时候,阿莲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看见外祖母,林卿卿一头扑进她怀里:“外婆,姆妈,姆妈走了,她不要我了…”
吴氏白发人送黑发人,搂着林卿卿一声心肝肉,便痛哭起来。陪着吴氏同来的刘嫂,也跟着掩面落泪。
阿清夫妇也闻讯而来。阿清嫂看见吴氏与林卿卿相拥着痛哭流涕,就在一旁道:“姆妈,您也不要太过悲伤…阿姐早就不中用了,拖到今天费汤费药,如今走了对她、对家里都是个解脱…”
话音未落,吴氏就啐她道:“你良心可是叫狗吃了?你阿姐刚刚咽气,你就嫌弃她拖累?她是我生我养,住自家吃自家,轮不到你来嫌弃!”
阿清本来和阿莲也是亲近,此时见母亲动了气,心里也觉难过。走到吴氏面前,阿清劝解道:“姆妈,您莫要和阿栋妈计较,她刀子嘴豆腐心的,哪会当真嫌弃阿姐。”
吴氏听了阿清这话,将林卿卿搂得更紧:“我就你姆妈一个女儿,可是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能说上,我怎么能不伤心啊!卿囡囡,有外婆在,莫怕!”呜呜咽咽又哭了好一阵子,在众人的宽慰劝说之下,吴氏这才略略止了声。
阿清嫂低了头,撇撇嘴,却也不敢再吱声。
因为入了腊月,街坊邻里都忙着准备年节,又因为阿莲过世时身在娘家,只能按风俗停灵一天,行了简单的丧礼,就抬去林家镇子的后山上与丈夫合葬。
冬天的江南潮湿而阴冷,偶有几声炮竹声传来,划破漆黑的夜空。
林卿卿知道年节里不可以悲伤哭泣,每天夜里只将瘦小的身躯藏在被窝里,默默垂泪。一家人曾经在一起制香肠、腌咸鱼,迎接新年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想念阿爹,更想念姆妈。
刘妈心细,这些日子清洁房间的时候总能发现林卿卿的枕头与床单上有泪渍,便悄悄告知了吴氏。
吴氏听了,心里越发的难受。吴氏对刘妈道:“让卿囡囡挪出来,搬到我屋里跟我一道住吧。等过罢年,开了春你再把我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卿囡囡做读书习字用。”
刘妈问道:“老太太,您准备让卿卿去读书啊?”
吴氏点了点头,道:“卿囡囡家世代行医,都是读书人家,她阿爹早就给卿囡囡启了蒙。如果他还活着,恐怕卿囡囡都会写诗作赋了。”
轻叹一声,吴氏又说道:“我那苦命的阿莲,打小也是欢喜读书习字的。那时候她阿爹从衙门回来,就会抱着她姐弟两个一道念书。”
刘妈知道吴氏又念起了故往,忙接过话道:“老太太您放心,过罢初五,迎了财神,我就打扫隔壁屋。”
迎春花开的季节,林卿卿被外祖母送到了镇上的公办高小。那里曾经是林家阿爹答应要送她去读书的地方,林卿卿暗暗下了决心,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外祖母的厚爱。
刘妈每天早晨都会给林卿卿准备好饭团,再用小铁壶给她装满糖水,有时是红豆汤,有时是绿豆汤,偶尔也会装些莲子羹,隔天换样。
外祖母晨起会给林卿卿梳两个麻花小辫儿,扎上鲜艳的头绳,等吃完早饭,再送她到家门口,目送她背着自己亲手绣的花书包,渐渐消失在巷口。
高小下学很早,林卿卿回到家总会帮着外祖母带阿栋。她教阿栋背朗朗上口的唐诗,写简单易懂的文字,俨然像个教书的小先生。
阿清看着很是欢喜,常常对阿清嫂说:“卿卿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教起阿栋来,像模像样。”
阿清嫂却是一脸不屑:“养个吃白饭的克星,有什么好的?”
阿清每次听阿清嫂这样讲话,都会捂她的嘴阻止道:“这样的话不好乱讲的,当心姆妈听到要生气的!”
阿清嫂在丈夫面前总是肆无忌惮:“什么叫乱讲?小小年纪就克爹克娘,我哪里乱讲了?吃白饭不说,还要去读什么书…我嫁给你这个窝囊废,你姆妈说话你屁都不敢放!”
每每说罢这番话,阿清嫂都会嘤嘤哭泣,搞得阿清手足无措,只能低声叹气。
夏花落尽,秋风微凉,又是一年柚子成熟的季节。
林卿卿的生日也是她父亲的祭日。吴氏怕她伤心,正准备偷偷打发刘嫂去坟上供香祭拜,就瞧见林卿卿进了灶间。满眼恳切地看着外祖母,林卿卿道:“外婆,我也想跟刘嬷嬷一道去坟上祭拜阿爹、姆妈。”
吴氏看见她的神情,虽有些犹豫,却还是同意了:“好吧,让你阿州伯陪你们两个一道去,早去早回,外婆在家给你做芋艿饭吃。”
用五花肉烧芋艿,加入生米同煮,便是江南多数人家喜爱的芋艿饭了。林卿卿最喜欢这道饭,点了点头,又向外祖母鞠了躬,就随了刘嫂一道出了门去。
第四章
芋艿饭的香味在小院里弥漫开来,阿栋腾腾地跑进了灶间,闹着吴氏道:“阿婆,我要吃芋艿饭,我饿了。”
吴氏一边抽灶膛里的柴火,一边哄阿栋道:“饭还没熟,阿栋等等就能吃了。”
阿栋却不依,哼哼道:“我不,阿婆,我饿,我就要吃。”
吴氏放下手里的柴,招招手对阿栋道:“来,阿婆抱着烧火,芋艿饭马上就熟了…等你阿姐回来,我们就开饭啊。”
阿栋任起性来,哭闹着:“不嘛,我就是饿,就是饿!”
吴氏见哄他不下,想起自己橱柜里有米糖糕,就对阿栋说:“阿栋不哭,阿婆等下回房给你拿米糖糕吃。”
阿栋听说有米糖糕,破涕为笑,蹬蹬出了灶间,往祖母卧房跑去。到了橱柜前,阿栋却因个子矮小够不着,又急得哇哇大哭起来。
吴氏疼爱这唯一的孙子,听见哭声,忙起身回到自己卧房。走到橱柜前,吴氏打开柜门,拿出瓷罐,将里面存着的米糖糕取出递给阿栋。阿栋一手接过米糖糕,一手用衣袖擦眼泪。吴氏瞧着,只觉阿栋淘气可爱,疼惜道:“阿婆给你手帕,莫要弄脏了袄袖,当心你姆妈回来了训你。”
阿栋边吃边说:“阿婆,我姆妈顶心疼我,她才不舍得训我呢。”
吴氏满眼慈爱,嘱咐着:“阿栋慢慢吃,当心噎着…”
话音刚落,顺着门缝,吴氏就瞧见灶间起了黑烟,心知不好,定是灶膛火苗窜出,灶间起了火。
家里帮工的都跟了阿清夫妇往地里秋收,喂猪养鸡的阿州与刘嫂陪了卿卿一道上坟,此时家中只这一老一小祖孙二人。
吴氏脚小步缓,等她提了水再到灶间,已是浓烟滚滚。阿栋尾随祖母,只吓得大哭起来。吴氏一边泼水,一边交待阿栋往地里喊人回来帮手。
等阿栋跑着离开,吴氏知道,若不将灶间的火熄灭,这座宅子定是难保。狠了狠心,吴氏惦着水桶,便冲进了灶间。
等阿清夫妇闻讯带人赶回家中,灶间的火已被吴氏熄灭,只吴氏却因吸入了浓烟而昏迷不醒。
送走了镇上的郎中,已经是掌灯时分。
吴氏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了林卿卿满面泪痕的伏跪在床前。吴氏想叫一声卿囡囡,却觉得嗓子干涩至极,任凭怎样努力,也发不出声来。
林卿卿看见外祖母醒来,疾声道:“外婆,您醒了,外婆您觉得怎样?”
听见林卿卿的声音,守在一旁的阿清夫妇也赶忙凑了近前。
阿清关切道:“姆妈,您怎样?郎中说您吸了浓烟,伤了肺,恐怕这会儿喉咙也是伤了…”
阿清嫂嗔怪道:“姆妈刚醒,你说这些做什么?姆妈,您喝点水,润润喉,等下好喝药。”
吴氏听他两个言来语去,轻轻摇了摇头,却只拉了林卿卿的手。阿清嫂丢个眼色给阿清,让他再凑近前些,看吴氏作何举动。
可吴氏只拉了林卿卿,没有任何表示。屋内一时寂静,直到一旁的阿栋嚷嚷着肚饿,阿清嫂这才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带他出了屋去。
阿清领了长工们收拾了灶间,又往母亲屋里问了情况,这才回到自己屋里。阿清嫂虽说哄睡阿栋,早早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
见阿清上了床,阿清嫂翻身坐了起来:“阿栋爹,姆妈怎样了?可有开口讲话?”
阿清摇了摇头,道:“没呢,只拉了卿卿一时落泪,一时昏睡。”
阿清嫂道:“不是我说,姆妈待这个外孙女比待你这个亲儿子还亲,醒了就拉着她的手不放。”
阿清打了个哈欠:“姆妈向来疼阿姐,阿姐没了,爱屋及乌那自然跟卿卿亲的…我是儿子,姆妈怎么会不疼?那不一样的…好了,快些睡吧,从早上忙到现在,累死了…”
阿清嫂却是不肯就此睡去,不悦道:“睡,睡,你就知道睡!明日这家当都给了别人,看你还睡不睡得着!”
阿清听她这样说话,一脸不解,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好的,怎又扯到这些?”
阿清嫂用手指点他额头:“你个榆木脑袋!家里的地契、房契都在姆妈手里,姆妈现在昏昏腾腾,要是给了卿卿,日后我们岂不是喝西北风啊?”
阿清摆了摆手,笃定道:“不会,不会,我是姆妈的儿子,阿栋是她嫡亲的孙子,姆妈怎么会把程家的家产给了卿卿?好了,莫要多想了,快些睡觉吧。”
阿清嫂只管往下说道:“好,且不说姆妈将不将家产给她,我只同你讲,卿卿是个克星。你瞧瞧,今天又是她生日,灶间起了火,姆妈受了伤,明年又不知道生出什么孽事来。”
“克死了亲生爹娘,又克了亲外婆,保不好哪日就来克你这个亲娘舅,要是再克了阿栋,我可不依你!我同你讲,你要想法子,将她送去她伯父家,她姓林,又不姓程…”
阿清嫂这边还喋喋不休,那边阿清已经鼾声如雷。阿清嫂狠狠踢了一脚阿清,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只得怏怏作罢,倒头睡去。
到了外祖母家门前莲池开满莲花的时候,吴氏已经卧床半年之久。那日灶间起火,吴氏吸入浓烟伤及内脏,吃了这大半年的药也未见好转。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阿清嫂心中早已不耐烦,只因婆母掌着家中财权,表面上不敢造次。她如今又有了身孕,常常借口不适,三两天才到吴氏屋里问候。刘嫂要照应全家,照料吴氏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林卿卿身上。
林卿卿不能再出门读书,每次外婆睡去,她便会拿出外祖留下的旧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她知道了史上第一位女性军事统帅妇好,率领军将征战沙场,主持祭天,担负守土重任;她知道了第一位女商人,被秦王嬴政视作“大姐”的川商巴寡妇清,用财自卫,不见侵犯;她也知道了明末名妓柳如是,书画双绝,才气过人,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与政治抱负。
林卿卿幼小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才知道这天下原来女人也是可以有所作为。
第五章
吴氏终究没能熬过这个炎热的夏天,在一个新月如钩的夜晚,交待了阿清要好好照顾林卿卿之后,便撒手人寰。
一抷黄土,带走了这个世间最后一个疼惜林卿卿的人。从此以后,林卿卿便再无依靠,从外祖母口中的“我们家”,变成了寄身娘舅家的孤女。舅母再也不需要装模作样待她客气礼让,她也再不能背上外祖母绣的书包去学堂。随着刘嫂在灶间锅台帮手,还要带表弟阿栋,更要学着刘嫂为舅母未出世的孩子连夜缝制新衣,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等着林卿卿。
只有夜里,当所有人都沉沉睡去,林卿卿才能悄悄点了煤油灯,读她心爱的书。林卿卿觉得那个时光真的太美好,常常不舍睡去,直到灯枯油尽,才会爬上床。
没多久,阿清嫂就发觉煤油耗得快,只略一盘查,便知是林卿卿所用。阿清嫂指桑骂槐,把阿川叔与刘嫂狠狠一番训斥,从那以后林卿卿连夜里的幸福时光也不复存在了。
初冬的时候,阿清嫂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可惜天不佑人,那个男婴不足月便夭折而亡。阿清嫂自然将矛头对准了林卿卿,哭喊着是她克死了自己的儿子。阿清被阿清嫂这么连哭带闹,也是半信半疑,待林卿卿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亲近。
刘嫂看着心疼,常常私下里做些好吃的给林卿卿,说一些劝慰的话宽解她。林卿卿心里明白,自己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做事,唯恐惹火上身。
可是阿清嫂并不释怀,整日里在阿清面前念叨林卿卿是克星的话。这年春天是倒春寒,到了三月依然湿冷刺骨。阿栋受了风寒,发了烧,两天两夜迷迷糊糊高烧不退。
阿清嫂又将此事归罪于林卿卿,便对阿清道:“这家的人都快要被她克完了,你是不是要她克死我们母子才好?”
阿清心疼儿子,也怕老婆,听她这么说,便支支吾吾道:“你想怎样嘛…卿卿孤苦伶仃的,不让她在我们家,她往哪里去啊?”
阿清嫂冷哼一声,道:“她是林家的女儿,总不能一直赖在我们家吧?我们管她吃,管她住,本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谁让她是克星,克死我孩子…”说着,阿清嫂呜呜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孩子,还没足月就让她克死了…他死的冤啊,可怜我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
阿清见老婆痛哭流涕,唯恐她因伤心过度回了奶水,忙道:“阿栋妈,莫哭啊,莫哭…当心回了奶,孩子没奶吃。”
听了阿清的话,阿清嫂更觉自己有理:“你还知道管孩子有没有奶吃?命都快要没了,有没有奶算什么啊!”
阿清屈身凑近她,想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却被阿清嫂一把推开。阿清退到一边,陪着笑,道:“阿栋妈,那你要我怎么办?年前你要我去卿卿大伯家,可是他家大门紧闭,街坊四邻都说大半年没见林家有人出入了。你说卿卿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你要我把她送到哪里去?”
阿清嫂抽泣着:“我不管,你如果不把她送走,我就带着阿栋两兄妹回娘家去,我不要在这里等她克死我们母子!是要她还是要我们母子,你自己选!”
阿清见老婆固执己见,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抱头呆坐在竹椅上。
阿清嫂毫无止声之意,继续叨叨着:“我同你讲,这样命硬克亲的孩子,一般人家是不会要的,只有去那阳气旺盛的地方,才能压得住。”
听阿清嫂这么说,阿清抬了头,一脸不解地问道:“什么叫阳气旺盛?哪个地方阳气旺盛?”
阿清嫂看了一眼阿清,压低了声音道:“掩香阁啊…”
掩香阁是杭州城里规模最大的一间青楼,里面多是卖艺不卖身,才貌双绝的女子。可女子入了青楼,这一生就注定无法再嫁入好人家,运气好的也只能给富贵人家做了妾。
不等阿清嫂说完,阿清就“嚯”的一声起了身,走到她面前扬起手就要掌掴。阿清嫂也不畏惧,扬着头,道:“打啊,你把我们母子都一起打死,到还一了百了,省的日后被那克星克死!打,你打…”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阿清刚才听到“掩香阁”,一时气恼,这会儿被阿清嫂这么一哭,举着的手又缓缓落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阿清道:“卿卿是我阿姐唯一的女儿,清清白白人家的子女,你怎么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阿清嫂哭着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程氏一门,你真是不识好歹!好啊,我是毒妇,坏了良心,要将你阿姐的女儿送去青楼!你休了我,休了我!”
阿清听见老婆这样说话,又急又气,却也无言应对:“你,你…”
怀里的女儿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阿清嫂摸了一把鼻涕眼泪,解开扣子,女儿瞬间就安静下来。阿清嫂抬头瞧了一眼阿清,缓了口气:“好好的一个家,你当我舍得啊?你瞧瞧囡囡,她才这么丁点大,要是当真有个什么事,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还有阿栋,烧了两天了,今天早上才稍微好了些,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把屎一把尿奶大的孩子,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他们被人克啊?”
阿清本来就是耳软心活的人,刚才听见阿清嫂说要把林卿卿送去掩香阁,心里难受,才会有愤怒的举动。可此时听见阿清嫂转了口气,又关系一双儿女,只觉左右为难,一时没了主意。
阿清嫂看见他这个模样,就知道火候已到,忙继续劝说道:“我听说那掩香阁里的姑娘们都是老妈子丫头侍奉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出入还有保镖壮汉护驾,这比跟着你我还要享福呢。你想啊,卿卿这样命硬,又从小被阿姐宠着没缠足,将来有哪户人家敢娶她?去了掩香阁,日后遇上哪个富户显贵将她收了做小,那也是一生衣食无忧的。”
阿清嫂自有心里的盘算,林卿卿虽然只有十来岁,但是看五官相貌就知道将来是个美人胚子,又能读书识字,把她送到掩香阁,定能得个好价钱。
阿清垂下头,虽然母亲临终时所嘱言犹在耳,可又觉得阿清嫂刚才的话也不无道理。看了看正在哺乳的阿清嫂,又看了看吃得正香的女儿,阿清心里一横,对着满眼期盼地阿清嫂点了点头。
第六章
任凭林卿卿怎样哭求,她还是被阿清嫂送到了掩香阁。
掩香阁主事的妈妈姓乔,五十几岁的她却已养过无数的“女儿”,一茬接一茬。如今她养了十二个“女儿”,年长的二十出头,最小的也不过十六七岁,却各个都是花容月貌,柳絮才高。这些“女儿”不论曾经姓甚名谁,入了掩香阁,便再无姓氏,要以“香”作为名字开头。
往来掩香阁的,多是达官显贵和文人才子。他们来掩香阁听曲闻琴,以能与这些姑娘们吟诗作对为荣。十二人中,名唤香凝的是当中的佼佼者,也是最得乔妈妈宠爱的“花魁”。
乔妈妈的房间位于这座两进院的后院二楼,临窗而立,既可透过前院的中窗瞭望客人往来的情况,又可观察后院仆役们的劳作状态。
乔妈妈看上去斯斯文文,端庄大方,一点不像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老鸨。
瞧了一眼缩在墙角的林卿卿,乔妈妈也没有示意她近前的意思,只开口问道:“小囡囡,你今年几岁了?”
林卿卿怯怯地看了她一眼,瞬即将头垂下。
见林卿卿不答话,她也不气恼,只管缓缓说道:“瞧你这身高模样,也不过十一二岁吧?可怜见的,太瘦了。”
一旁伺候的女仆苗氏接口道:“大约家里吃不饱饭,饿的。”
乔妈妈轻轻一声叹息,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是家里缺吃少用,做什么要把孩子送到这里来?”
林卿卿听她这样说,忽地抬了头:“您是这里管事的吗?求求您,让我回家吧!”
乔妈妈听到她的话,掩嘴笑了:“这孩子,你如果还有家,怎么会进了这个门?你家里人签了字画了押,你是走不得的。”
向林卿卿招了招手,乔妈妈接着道:“你莫怕,在这里你只要听话,能读好书练好琴,你过的便是千金小姐的生活。”
林卿卿小时候看戏文,隐隐约约知道倚门卖笑女子的悲惨命运。此时听到乔妈妈的话,一脸茫然。楞楞地望着乔妈妈,林卿卿却未挪动脚步。
乔妈妈也不与她计较,转头对苗氏嘱咐道:“这小囡囡长得周正,口齿也清楚,吃了夜饭让梁先生来测测,倘若是块读书习文的料,就把余下的大洋给她家里送去。”
原来,凡是卖进掩香阁的女孩子,要经过这个梁先生考试,如果会读书识字或者有读书的天赋,便会被娇养起来,以栽培做清倌。只有样貌没有才情的,就转卖去酒楼,再逊一等的,就留下做姑娘们的贴身丫鬟。所以掩香阁往往只付一半定金给卖家,等定下身份,再付余下部分。
听到乔妈妈的话,林卿卿垂着头,扭着衣角,足足一刻钟,壮了胆问道:“在这里当真可以读书识字?”
乔妈妈点了点头,笑道:“如果你是块读书的料,我便请梁先生好好教授你。梁先生早年间可是应过乡试,中过解元的…日后,我还会请师傅教你弹琴,下棋,作画,那些官家小姐能学的,你照样也能!”
林卿卿虽然是个孩子,心里也明白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可是眼前,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能让梁先生挑上自己,起码不用被转卖到酒楼去。
吃了夜饭,掩香阁门前已停满了香车宝马。不同于酒楼与妓馆的喧哗吵杂,前院只传来悠扬悦耳的琴音与靡靡歌声。恩客们或慕名而来,或已约定中意的姑娘,各个矜持有礼,翩翩有度。
后院书房里,梁先生得知林卿卿进过学堂读过书,便有几分另眼相看,又考了她几篇诗词,见她也能对答如流,当即就对乔妈妈表了态:“小小年纪,倒是读了不少书,大约以前也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乔妈妈满心欢喜:“好!打明天起,就让她同香柔一道跟着先生受业吧。”转头看着林卿卿,乔妈妈问道:“你今年几岁了?生日是哪天?我好给你起个名。”
林卿卿犹豫一下,道:“到八月,是我的十三岁生日…只是,我不要改名,我有名,我叫林卿卿。”
自从阿爹在生日那天过世,林卿卿再也不愿对任何人提到自己确切的生日,是一种逃避也是另一种怀念。
“卿卿?芳卿可人,一座尽倾!倒是注定你要来掩香阁似的。”乔妈妈调笑道。
林卿卿涨红了脸,争辩道:“你乱讲!这是阿爹为我起的名,我不要改名!”
乔妈妈的声音听上去仍不温不火,只她的神情却不怒而威:“囡囡,你入了掩香阁,就要遵这里的规矩。好好听话,以后就有好日子…我不欢喜跟人动气的…”
“哦,对了,苗嫂,今天开始要给她缠足,这一双大脚,日后怎么会有恩客欢喜!”
苗氏道:“她这个年纪,恐怕是来不及了。”
乔妈妈冷冷道:“且会再长呢,现在缠起来也好过不缠。”
林卿卿听到她俩的对话,不知是因羞愤还是惊惧,直勾勾地望着乔妈妈,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见她这般模样,乔妈妈反倒乐了:“我养了这么多女儿,头回有人敢这样子看我…哈,囡囡,我欢喜你!’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这个适合你,外柔内刚。就取这个‘茵’字,你以后就叫香茵吧!”
卧房里,林卿卿的泪水打湿了枕被,不光因为缠足的痛苦,更是这个世间从此少了一个叫林卿卿的孤女,却多了一个叫香茵的小清倌。
林卿卿第一次见香柔,是在梁先生的课堂上。香柔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温婉动人,落落大方。知道林卿卿日后要与自己结伴同学,香柔很是欢喜。
拍了拍身边的竹椅,香柔道:“先生不住这里,总会来的迟一些,你坐啊!”
林卿卿怯怯地点了点头,却因为新裹的脚带来的疼痛,令她艰难地走到了竹椅旁。
香柔拉了拉林卿卿,说道:“坐吧!你这是刚裹了脚吗?我记得小时候我姆妈给我裹脚的时候,我整整哭了三天…没事的,过几天就习惯了。”
见林卿卿点了点头,香柔又道:“我叫香柔,我晓得你叫香茵,新来的。”
林卿卿有点吃惊,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香柔。
“不是所有卖进掩香阁的女孩子都可以在这里被梁先生授学的。昨天乔妈妈告诉我的,来了一个新伙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很孤单,你来了真好,我就有了伴儿。”
见林卿卿仍然不出声,香柔接着道:“我十五岁,八月十九生的,我们两个应该年纪相仿吧?”
也许是香柔的热情,也许是同龄人的缘故,林卿卿渐渐地不再羞怯。点了一下头,林卿卿道:“我也是八月生的,我十三岁。”
香柔听到卿卿比自己小两岁却又和自己同月,当即欢喜起来:“太好了,你是小妹妹了,我们会是好朋友的!”
第七章
掩香阁的姑娘们很少有晨起的,她们总是将早饭与中饭合一道吃。
下了课的香柔拉着林卿卿一同入了后院餐厅,这也是林卿卿第一次见到“阿姐”们。
一张红木八仙桌摆在餐厅中间靠北的位置,西南与东南角各摆了一张红木圆桌,每张桌子上都整齐的摆好了碗筷。
香柔见林卿卿有几分迷茫,就解释给她听:“八仙桌是给乔妈妈与当家三位阿姐的,其余的阿姐们分别坐在两边的圆桌吃饭…我也坐在这里跟她们一道吃,哦,今天开始又多了你。”
“当家阿姐?”林卿卿疑惑道。
香柔马上回答道:“是啊,谁的才艺高,样貌好,还有就是恩客地位高,财气粗,谁就是当家阿姐啊…掩香阁有十二位阿姐,最红的是香凝姐姐,最得乔妈妈宠爱,还有香奕姐姐和香蔓姐姐也是和乔妈妈同桌吃饭的。”
也不理会林卿卿作何反应,香柔扬了头,一脸憧憬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坐到八仙桌上吃饭!”
林卿卿有些诧异,看了一眼香柔,又看了一眼空着的八仙桌,并不接香柔的话。
“阿姐”们陆陆续续入了餐厅,香柔见一个便鞠个躬,喊一声“阿姐”。那些阿姐们有的回报以微笑,有的点个头,倒也算的上客气。
与乔妈妈同来的就是香凝了,二十岁上下,柳叶弯眉,肤若凝脂,一颦一笑间都透着妩媚。
见乔妈妈入内,席间众人都起了身,齐声道:“妈妈好!”。
先来的香奕与香蔓忙与香凝一道扶了乔妈妈在上首位置坐下,又分别回到各自位置坐定。等她三人落了座,其余的阿姐们才重新坐了下来。
苗嫂带了几个帮手的阿嫂们端了饭菜鱼贯而入,每个伺候阿姐的贴身丫鬟都帮着自家阿姐打开了花巾铺在她们的腿上。
母亲从未教过林卿卿吃饭的时候要在腿上搭手巾,便是外祖母家,也未见过这样的习惯。林卿卿看在眼里,见香柔也把手里的花巾打开铺在腿上,她赶忙也随着照做起来。
乔妈妈并未动筷,而是环视众人道:“昨夜我收了个新‘女儿’,小香柔两岁,你们又多了个小阿妹,可都要好生帮衬着。”说着,她望向林卿卿,接着又道:“香茵,起来见见你阿姐们。”
林卿卿并不习惯被唤作“香茵”,一时之间未曾反应过来。一旁的香柔碰了碰她,小声提示着,林卿卿这才急忙起身,垂着头轻声向席间众人屈身问好:“阿姐们好!”
“作什么这么害臊?抬起头来让阿姐们瞧瞧。”乔妈妈开口道。
林卿卿不得不抬了头,稚嫩的脸上毫无掩饰的流露着畏惧与无奈。
乔妈妈身旁的香奕先出了声:“好标致的小阿妹,怪不得昨日午间进门,夜里就被妈妈收了做女儿。”
乔妈妈笑着点了点头,道:“香茵读过不少书,倒是省了梁先生很多功夫。”
香蔓笑着接口道:“梁先生学富五车,莫说香茵读过书识得字,便是未曾启蒙的人,交到先生手里,不出半月也能朗朗上口。”
姑娘们心里都知道乔妈妈赏识梁先生,只是这梁先生早已成家,恪守底线不愿抛妻弃子,仅私下里两人互相引为知己。
听见香蔓夸赞梁先生,乔妈妈越发的开心。
众人正言来语去夸赞着梁先生,香凝斜着瞧了一眼林卿卿,转头对乔妈妈道:“妈妈,孟先生下午要来听曲的,我吃好饭要去收拾收拾。”
乔妈妈听她这样讲,忙摆手示意道:“快,大家都赶紧吃中饭,吃好了各自忙去。”
苗嫂站在乔妈妈身旁为她布菜,其余的阿姐们也都由各自的丫鬟布菜盛饭。伺候的人虽多,除去轻轻的碗勺声,餐厅内却安静极了。
林卿卿看过书上提到过去的王公贵胄、侯门大户之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今天却是头回得见这许多人一道吃饭,竟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只有香柔与林卿卿没有人布菜,林卿卿小心地学着香柔的样子,拿起筷架上靠外的那双鸡翅木筷将盘中的菜夹到碗里,又换了靠里的红木筷夹起来放入嘴中,这样轮番交替着,很是考究。
安安静静吃完了饭,又进来几个帮手的阿嫂,给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盏。林卿卿见大家都端了起来,她不敢贸贸然去喝,只轻轻抿了一口,清香甜润,正准备咽下去,就看见大家漱了漱口,吐到身旁丫鬟们的漱盂里。林卿卿一个愣怔,赶忙学着大家的样子,也在嘴里漱了漱,吐了出来。
林卿卿事后才从香柔口中得知,这清甜的漱口水是用陈年风干的橘皮加了少许桂花熬制的,为的是让阿姐们口气清新。
乔妈妈边将手中的小盏递给苗嫂,边说道:“午后有恩客的,都回去各自准备着,没有的,抚抚琴,练练身段。”
众人齐声应下,等香凝起身离席,也就跟着陆陆续续出了餐厅。
林卿卿见阿嫂们进进出出收拾着餐桌,就想留下来帮手,却被苗嫂制止了。苗嫂本来已经随了乔妈妈离开,可是乔妈妈将她的手帕落在了餐厅,又打发苗嫂回来取。
苗嫂道:“香茵姑娘,这些粗活你是做不得的。”
林卿卿答道:“不要紧的,苗妈,我在家里常常做的。”
苗嫂停下脚步,道:“你做了乔妈妈的‘女儿’,就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肌肤。莫说这些粗活,再大些,怕是洗脸的热巾,乔妈妈也不会要你自己拧。”
伸手拉了林卿卿,苗嫂又接着说道:“我晓得你想帮她们,可要是被你乔妈妈晓得了,她们都要挨罚的。”
林卿卿不敢再接腔,她越来越觉得这里规矩甚多,日后需要多留心观察。
仲夏夜里,朗月繁星。
不知不觉间,林卿卿入掩香阁已经一个多月了。她现在和香柔住了同屋,两个人愈发的亲密。
前院传来悠扬的琴声,还有阿姐们在和琴而歌。不知道是因了夏夜的湿热,还是前院的声响,林卿卿和香柔都毫无睡意。
香柔拉了林卿卿一道坐在窗畔,对着夜空数天上的繁星。
林卿卿轻声道:“柔姐姐,天上的星星怎么数的过来啊?”
香柔并未停止:“怎么数不过来?一颗一颗记下来,今夜数不完,明夜再数。”
林卿卿学着香柔的样子,可数不了几颗就会忘记,便要从头再来,渐渐地就失去了兴趣:“柔姐姐,你干嘛要数星星啊?姆妈说,星星是太上老君的棋盘,我们凡人怎么数得清?”
香柔停了手,看着林卿卿,道:“数不清也要数…我跟阿爹分开的那夜,阿爹就对我说要我数星星,数好了,他就会来接我…两年了,我到现在也没数清,所以阿爹也没有来接我…”说话间,林卿卿看到香柔隐约的泪光,只是她将它们强忍了下去。
平常嬉笑开朗的香柔原来也有悲伤的时候,林卿卿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
香柔虽说只大了林卿卿两岁,却因为入掩香阁久了,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懂人情世故。看见林卿卿发愣,香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已经恢复平常的口气:“卿卿,你在想什么呢?”
香柔知道林卿卿不喜欢香茵这个名字,私下里就叫她原名。
林卿卿回了神,支吾道:“没,没什么…柔姐姐,你是不是想家了?”
“家?这里就是我的家。”香柔淡淡的答道。看见林卿卿流露着难以置信的眼神,香柔又接着道:“姆妈死了,阿爹为了娶新老婆就把我送到这里‘数星星’…也好,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读书识字…”
林卿卿脱口而出道:“可这里是红粉青楼,长大了要卖笑献俏,怎么会是家?”
听林卿卿这样讲,忽然香柔那张并不成熟的面孔上,流露出苦涩的像是已经洞察一切世事的笑容:“青楼不同于酒楼、妓馆,往来这里的都是雅士,我们只是卖艺,除非有自己中意的情郎。我要努力,长大了也要像香凝姐姐一样,做个‘花魁’,受人追捧,而后择人而事,日后定会有好生活!”
说完,香柔问林卿卿道:“你呢,卿卿?日后我们两个都做当家阿姐,不分彼此。”
抬头望着当空的皓月,林卿卿只摇了摇头,却不再答话。
第八章
中秋展眼即至。
乔妈妈虽说知道中秋夜客人不会多,但是还依了其他节日的习惯,将团圆饭放在了中饭时候。
除了乔妈妈与三个当家阿姐,其余的人基本已经到齐。
一个叫香蕊的姑娘抖了抖手巾,对众人说道:“大家都听说了吗,袁大总统要做皇帝了。”
她身旁的香宛问道:“当皇帝?这民国才几年啊,就要恢复帝制了?”
“有皇帝也蛮好的,现在乱七八糟那么多头头脑脑,都不晓得拜哪家的菩萨,烧哪家的香。”姑娘中年纪最大的香芬道。
香蕊笑道:“芬姐姐,现在新时代了,时髦的人都剪了头发,还要皇帝做什么?”
“这个要问问凝姐姐,许公子待她那样好,有什么事情一定会同她讲的。”邻桌的香惠道。
香惠口中的许公子,便是现任财政总长许昌贤的幼子许宥利。许宥利不愿在北京受父母约束,便长居杭州姨母家中,流连于江南山水之间。遇上香凝,许宥利一见倾心,常常往来掩香阁与她相会。
林卿卿与香柔似懂非懂地听着各位阿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忽地众人安静下来,只见香凝、香奕与香蔓三人尾随着乔妈妈一道入了餐厅。
坐定,乔妈妈并未抬眼,边由苗嫂为自己铺花巾,边问道:“刚才聊什么呢?怎得我们一来就不讲了?”
香芬毕竟年纪最大,乔妈妈问话,自然由她先答。香芬陪笑着,道:“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话,姊妹们闲聊几句。”
乔妈妈道:“也讲来给我听听。”
香芬还没来得及答话,香惠就开了口:“妈妈,听说袁大总统要恢复帝制了,不晓得当不当真。”
听她讲完,乔妈妈抬了眼,环视众人,道:“国事莫论!尤其你们,恩客们多是达官显贵,更要管好自己的嘴。”
香惠听乔妈妈这么告诫,心下里只懊恼自己嘴快,忙随了众人应了下来。
乔妈妈知道姑娘们都不敢违拗自己,于是点了点头,道:“好了,吃饭吧。今天是中秋,我让阿强锁了院门,到太阳落山后再开。”转过头对苗嫂道:“让他们开坛老酒,大家一道喝几杯。”
果然如乔妈妈所料,这天夜里姑娘们的恩客多数并未前来,只有与香蔓要好的刘先生吃了夜饭之后才来了掩香阁。
没有恩客的姑娘们有的陪乔妈妈搓麻将,有的凑堆推牌九,都各自找乐。香柔要拉林卿卿一道去看热闹,可是被她拒绝了。香柔也不勉强,只交待她不用等自己,早点睡觉之类的话,便开开心心跑去了前院。
林卿卿又如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一样,爬上了窗台。今夜的月亮好大啊,宛如一轮银盘。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小院中,整个掩香阁好像沉浸在银色的海洋里。
林卿卿想起了阿爹与姆妈。那时候每逢中秋夜,阿爹都会带着林卿卿在院子里摆一张小方桌,姆妈设好了香案,把从外祖家摘来的柚子与做好的糕点当供品敬月神。等香燃尽,阿爹就会把糕点拿给林卿卿吃,说是月神吃过的东西小孩子吃了会更聪明。一家人还会一道坐在桂树下,边剥柚子边赏月。
泪水顺着林卿卿的眼眶流下,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光了,她对自己说。
忽然后院一个人影闪过,像极了香凝,林卿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擦了一下眼泪,又揉了揉眼睛,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面孔,果真是香凝。
林卿卿觉得奇怪,乔妈妈说阿姐们金贵,磕不得碰不得,就是平常往后院吃饭,也总是有丫鬟们跟着伺候,更别说这夜里黑灯瞎火的。
不等林卿卿回过神来,就看见另一个身影出现。那是个男人,高了香凝半头。看见香凝,那人意图去抱她,却被她推开了。
香凝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交给了那男人,转头就要离开。那男人却一把拉住她,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像是发生了争执。
少女的好奇心促使林卿卿向窗外移了移,又竖起耳朵仔细去窥听。忽地,那男人提高了声音:“你当真要跟他相好?你曾经的誓言呢?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那是护院的阿强的声音,没错,就是他。林卿卿熟悉他的声音,是阿强从舅母手中接过自己,把自己带进了掩香阁。
林卿卿只觉心跳加剧了,她不明白,掩香阁的当家阿姐怎么会和护院的家丁拉扯,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林卿卿又将身子向外探了探,她想再看得仔细些,再听得清楚点。
不知道香凝是不是落了泪,林卿卿看见她用手巾轻轻擦了眼角,然后压的极低的声音在对阿强解释着什么。只见阿强不住地摇头,将香凝交给他的那包东西重新塞回给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香凝呆呆地站在原地,至少有一刻钟,而后才理了理头发,准备离开。就在香凝转身的刹那,她突然抬了头,她看到了来不及躲避的林卿卿。月光下,四目相对,看得那么真切。
这一夜,林卿卿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香凝那冷冷的眼神,令林卿卿不寒而栗。
下了早课的林卿卿被梁先生训斥:“香茵,你今天心不在焉,是不是昨天夜里玩得太晚?我同乔妈妈讲过,先要你们精进了学业才可以给你们那些娱乐消遣,这下好了吧,上课也没了心思!”
林卿卿垂着头,小声道:“不怪乔妈妈,我昨夜没有去玩,我…我头痛,没睡好…”
梁先生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受了风寒,小小年纪怎么会头痛?好了,吃了中饭,你不要午睡,在屋里好好温习今天的功课。”
等梁先生前脚离开,香柔急忙凑近林卿卿,问道:“卿卿,你怎么了?早上就看你没什么精神,还以为你是懒得起床。怪我不够心细,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找乔妈妈,请她给你找个郎中看看?”
林卿卿见香柔这样关心自己,张了张口,想把昨夜看到的事讲给她听,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来。她想起在戏文里看到过,青楼女私通男人,是要被上刑的。
香柔见她欲言又止,疑道:“卿卿,你究竟怎么了?”
林卿卿不敢,也不愿伤害香凝,她也不愿说谎骗香柔,摇了摇头,只缄口不语。
忽听得脚步声传来,进来的是香凝的贴身丫鬟翠云。
翠云也不跟她两人客套,只对林卿卿吩咐道:“香茵姑娘,凝姐姐叫你去她房里一趟。”
香柔看看林卿卿,又看看翠云,狐疑道:“凝姐姐找卿…哦,找香茵做什么?”
翠云只道:“跟我走就是了,别让凝姐姐等久了,要不高兴的。”
林卿卿心里忐忑,却强作淡定,道:“柔姐姐,我去看看就晓得了,你等我回来。”
第九章
香凝的卧房是前院二楼正中那间大屋。
翠云领了林卿卿进了房内。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飘来,倒是舒缓了林卿卿紧张的心情。她曾听香柔说过,三位当家阿姐的卧室布置精美,陈设华丽,可此时她却不敢环顾四下。
只听翠云对着里屋道:“凝姐姐,香茵来了。”
里面并未作答,几分钟后,香凝才缓步出了里屋。她穿了一件丝质的睡袍,一头时髦的长卷发别在耳后,拢到了一侧,即便未施半点脂粉,依然是明艳动人。
被翠云搀扶着在镜前坐定,香凝只吩咐翠云帮她梳妆打扮,并未搭理林卿卿。
盘好了头,画好了妆,翠云努了努嘴,小声问香凝道:“凝姐姐,香茵站了快一个钟头了…”
香凝对着镜子又照了照,这才转过身来,斜眼打量着林卿卿。翠云心里灵光,借口去端燕窝,就关了屋门离开。
林卿卿虽然心里有几分忐忑,又杵在屋子里半天,不知为何心里却不再感到害怕。
“你几岁了?”香凝问的很平淡。
林卿卿答道:“十三岁。”
“哦,十三岁…我十三岁的时候还跟着父母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小小年纪,就来了这里,不容易。”香凝依然淡淡道。
见林卿卿垂下眼不接话,香凝接着自顾自道:“我父亲是前清的官员,得罪了人,被陷害下了大狱,我家也被抄了,我们兄妹被卖的卖,被流放的流放,那年我十五岁。”
“从我未出生,就被父母指婚给了阿强,他是我的表哥。他家也受了牵连,被罚没了家产,流放发配去了宁夏府。西太后死了,他从宁夏府一路做苦役回到杭州,几经周折找到我,甘愿把自己卖来做龟公…”
听到这里,林卿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香凝直言不讳将私隐道出,是林卿卿始料未及的。
香凝却不理会林卿卿的反应,只继续着自己的讲述:“我感激他,也有一些依赖他,我想过等存够了钱,就自己赎身,然后和阿强哥一道回老家安稳过日子…可是我遇到了许公子,他是财政总长的公子,乔妈妈是不会让我走的…”
“许公子是真心待你吗?”林卿卿脱口而出。
香凝脸上一丝犹疑瞬间即逝:“也许吧…好与不好又怎样?我的命由不得自己,乔妈妈要我做的事,我不得不做…我已经不是清倌了…我不愿以这样的身子去嫁给一个真心待我的男人,他是个好人,该娶个好女人,结婚生子,过安稳的日子。”
听到这里,林卿卿心里好像明白了昨天夜里后院发生的情况。定定地看着香凝,林卿卿问道:“凝姐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其实什么也没听到…”
香凝一记苦笑,道:“我不是讲给你听,我是讲给自己听…憋在心里,我更难过…阿强哥待我很好,是个可以踏实过日子的男人,可我觉得自己脏,我配不上他。”
林卿卿呆住了,她在掩香阁的这些日子对男欢女爱的事已略有所知,可她毕竟是个懵懂的孩子,她不能理解香凝的感受,只她从香凝的话语中听出了痛苦。
香凝站了起来,走到立柜前,又将昨夜那包东西取出,边往林卿卿手上塞,边道:“香茵,我晓得你是个靠得住的孩子,你帮我把这个再送给阿强哥,让他以后做点小生意。”
林卿卿倒退一步,那沉甸甸的银元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香凝咋一愣,只几秒钟便一声不吭,蹲下,捡起,将银元重新放进了立柜。林卿卿吓得哆嗦起来:“凝姐姐,我,我…”
香凝理了理额发,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林卿卿,香凝忽然问道:“你想过日后该怎么办吗?”
林卿卿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摇了一下头,即刻垂了下去。
香凝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香柔不一样。她愿意留在这里往上爬,而你,不属于这里。”见林卿卿听了这句话,重新抬头呆呆地望着自己,香凝一记苦笑,又接着道:“不用觉得稀奇,日后乔妈妈也会教你们如何察言观色。她心里晓得的,你不会甘心留在这里的,所以她会把你调教好,再卖个好价钱。”
“青楼的女人,被梳拢之前是清倌,那是恩客们的宝,更是乔妈妈手里的摇钱树。等做了红倌,如果恩客继续垂青,或者愿出高价赎身收了做妾,那乔妈妈仍然视作宝贝,否则就会被她要求接更多留宿的客…”香凝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仿佛眼前看到了自己可悲的未来。
林卿卿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问道:“许公子他会娶你吗?”
“不晓得…他这样的家世背景,恐怕就是娶姨太太也会挑良家女儿吧。”香凝苦笑道。
不知为何,林卿卿突然觉得心里隐隐作痛。看着香凝,林卿卿道:“凝姐姐,你把刚才的东西给我吧,我送去给阿强哥。”
香凝却道:“算了,你送去他也未必肯接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翠云的敲门声。得了香凝的回应,翠云这才入了屋。
把温热的燕窝端给香凝,翠云小声道:“凝姐姐,刚才我去后院厨房,听后厨的妈妈们讲阿强哥留了封信给乔妈妈,没要工钱,一早就走了。”
香凝拿起的勺子被她举在了半空,隔了几秒钟,才落了下来。一勺接一勺的将燕窝送入口中,香凝忽地红了眼圈:“也好,走了好…”
林卿卿呆呆地看着香凝,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劝慰。翠云蹲到香凝脚边,不作声将手帕递了过去。香凝并没有去接翠云的手帕,轻轻将手中的碗推至一边,站了起来。
走到窗前,香凝推开窗,仰望头顶这四方的天空。几只信鸽的叫声划破静寂的长空,也打断了香凝的思绪。转过身,香凝对林卿卿道:“你走吧…”
林卿卿愣着神,站立在原地,翠云赶忙推了一把,示意她赶紧离开。林卿卿这才回过神,缓慢的一瘸一拐的要离开。
香凝见她这样,喊住她:“你裹脚了?”
“嗯,来的那天被裹上的。”林卿卿小声道。
香凝皱了眉,片刻才对翠云吩咐道:“你去告诉乔妈妈,从今天起,香茵随你们一道吃饭。”
翠云一脸茫然,看了一眼林卿卿,随即问香凝道:“凝姐姐,我们那里都是粗茶淡饭,香茵吃起来合适吗?”
香凝也不做解释,只道:“叫她日后跟着你来伺候我,当然要跟你们一道吃饭。”
翠云一怔,怯怯问道:“凝姐姐,香茵是乔妈妈新收的女儿,乔妈妈能答应吗?”
香凝不屑道:“你只管去,如今她还不会驳了我的意思。”
等翠云应下离去,香凝这才走到呆立着的林卿卿面前。摸了摸林卿卿的头,香凝道:“今天就能解了裹脚布…”
第十章
乔妈妈花了“女儿”的价钱收了林卿卿,却被香凝要求当作丫鬟来用,她心里自然有几分不悦,只香凝如今是自己的摇钱树,又有许公子做靠山,乔妈妈不得不忍声吞气应下这件事。
吃好了夜饭,姑娘们都随乔妈妈去了前院迎客。香柔见四下无人,便跑到林卿卿吃饭的堂屋去找她,却不见踪影。打听了做杂役的妈妈,香柔才知道林卿卿回了屋,转身就往二楼的卧房跑去。
“卿卿,究竟出了什么事?”香柔一把拉住了在叠衣服的林卿卿。
林卿卿停下手,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只是凝姐姐说以后要我跟着翠云伺候她。”
香柔忿忿道:“她凭什么啊…你长的好看,学的又快,日后一定可以做当家阿姐的啊…她做什么要断了你的路!你做了她的贴身丫鬟,就要去做粗活,吃的、用的都不会有现在的好,而且也不能再上梁先生的课了。”
林卿卿笑了笑,反倒宽慰起香柔来:“哪里会有粗活要我做?有那么多做杂役的妈妈,几时轮得到我啊?凝姐姐还让我和你住一个屋子,梁先生的课业你可以夜里教给我啊…好了,不要生气了,同我讲讲今天下午梁先生讲了什么?”
香柔撅了嘴,用手指轻轻点了林卿卿的额头,嗔道:“你倒好,跟没事儿人似的,亏了我为你担心!上午凝姐姐莫名其妙叫了你去,我心里就扑通扑通地跳,果然不是好事!”
林卿卿拉起香柔的手,柔声道:“柔姐姐,我晓得你待我好。跟着凝姐姐也不会比在家里的活重,顶多就是要我端个茶倒个水而已,你就放心吧!哦,凝姐姐说我今天起就不用再缠脚了。”
香柔听林卿卿这样讲话,也只好作罢:“当真?看着你天天瘸着,我也心疼…好吧,既然这样你就去吧…那以后我教你,夜里我们一道温习功课…等我以后有了恩客,我就跟乔妈妈讨你过来跟着我。”
林卿卿道:“好,我们一言为定!”刮了一下自己的脸,林卿卿调皮道:“现在就想有恩客,不嫌臊!”
香柔佯装生气,道:“好你个卿卿,竟敢笑话我!看我今天不狠狠打你!”说着抓起床上的枕头,就要拍打林卿卿。
林卿卿一下被她打倒在床上,两个小姐妹嬉闹起来。
等许宥利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园晚桂飘香了。他被父母发电报召回北京过中秋,会亲见友的,不觉间半个多月就过去了。许宥利对香凝是动了几分真情的,加之在北京又被父母约束拘谨着,一回到杭州城便迫不及待入了掩香阁。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香凝却并不能让许宥利这么快便如愿以偿。香凝一边抚琴而歌,一边秋波传动,直叫许宥利神魂颠倒,心愉神牵。
许宥利情难自禁,上前一把拉起香凝,便将她揽入怀中。香凝轻轻将他推开,也不作声,只莞尔一笑。许宥利愈发的着迷,拉着的手岂肯放开:“宝贝,你不想我吗?你知道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我拿给你瞧瞧。”
说着便将香凝拉到长椅旁,从手提包内拿出了一个表盒。打开了表盒,许宥利不免有些得意道:“这是亚米茄手表,苏黎世的商人带到北京的,如今北京城的富贵人家都争相购买,当真是一表难求的。”
香凝浅浅一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要你心里想着我,就好了。”
“想,想,怎么会不想?只父亲希望我多留在母亲身边陪伴,不愿我离京。得了父亲外出巡视的机会,我这不是哄了母亲高兴,飞也似的赶来杭州见你吗?”许宥利急忙解释道。
两个人讲话间已经一起入了座,香凝道:“家里一切可都安好?我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入过一次京,那也是个秋天,北京城遍地黄叶,犹如黄金铺地,美极了。”
许宥利点了点头,道:“是呢,这个季节的北京城宛如覆了黄金甲…不过我更喜欢杭州的秋天,满城金桂飘香,让人如痴如醉…”轻轻贴了香凝的唇,徐宥利又轻声道:“还有你,我的索命妖精…”
温言软语,柔情更浓。
等二人醒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门外的翠云听到了屋内的动静,轻轻敲了敲门,道:“凝姐姐,有客来访许公子,现在门厅里候着呢。”
边由香凝伺候着穿衣服,许宥利边道:“知道我回杭州又能来这里找我的,一定是鸿烨表哥。”
香凝道:“这杭州城里能有什么事可以瞒过黄公子?快些出去看看,不是急事怎么会来这里寻你?”
许宥利的表哥黄鸿烨是他姨母的大儿子,今年不过二十四五岁,却已接管了黄氏家族近一半的产业。黄氏家族在杭州城里是名门望族,曾祖早年官至浙江布政使司,到了黄鸿烨祖父黄允文这代便已是红顶商人。大清虽亡,如今当家的黄廷承却与财政总长是连襟,黄家的生意自然是如日中天。
许宥利再回到掩香阁已经是第二天吃完夜饭的时候了。香凝也不问他,只低头写自己的字。许宥利将外衣脱了交给翠云,便走了近前。
“宝贝,你果然是个大才女!这一手小楷写得当真漂亮!”许宥利夸赞道。
放下手中的笔,香凝抬了头:“除去等你们这些恩客,我还能做什么?不过聊以**罢了…”
许宥利尴尬的笑了笑,道:“等时机成熟,我就帮你赎身,带你走。”
香凝眼含秋水,细声道:“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将这身子许了你…”
许宥利俯身贴在她的耳畔,道:“你让我牵肠挂肚,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不知何时翠云已关了房门离去,许宥利一把抱起香凝便入了内室。
一番云雨,许宥利已是大汗淋漓,可他却没有一丝睡意。望着香凝,许宥利道:“宝贝,这几天我可能要来的少一些…昨天表哥叫我回去是因为三表哥要结婚了,姨丈家里开始筹备婚礼事宜…他们发了电报给我母亲,母亲自然是要从北京赶来,所以姨丈与姨母就想我过去张罗着布置装饰母亲和哥嫂小妹们的居所。”
听到许宥利的话,香凝心中便盘算起来,只不动声色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家里是顶要紧的事,你只管忙你的去。”
第十一章
黄廷承除去正室柳韵琴,还有两房姨太太张氏和姚氏。三房总共生养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其中长子黄鸿烨、次子黄鸿熠、幼子黄鸿煊与长女黄芳蕙都是柳韵琴所生。
黄鸿熠的未婚妻是杭州城赫赫有名的纺织大王廖昌明的三女儿廖玉凤,和大哥黄鸿烨的妻子佟玉梅是两家长辈指腹为婚的不同,廖玉凤是黄廷承亲自为黄鸿熠择选的,此前两个年轻人不过在一次宴会上碰过一面而已。
黄鸿熠今年二十岁,刚出校门几个月,本来想去法兰西留洋,可是黄廷承坚持要求他完婚之后才能做考虑,黄鸿熠不敢违拗父亲,只能应允下来。
花园的走廊上,黄鸿熠一只手扶着木柱,另一手斜插在裤袋里,呆呆地看着草坪上追着踢球的两个弟弟。“老三,你在那里傻愣着做什么?”听见喊声,黄鸿熠转过头来,看见大哥黄鸿烨与表弟许宥利一道走了过来。
许宥利其实只小黄鸿熠十八天,每每长辈不在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就称呼彼此名字,很是亲近。黄鸿熠憨厚的笑了笑,便道:“没事,这不是看老五和老七在踢球吗?”
许宥利调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在犯相思啊?是想你的未婚妻还是你的小学妹啊?”
黄鸿熠忽地红了脸,急急道:“宥利,你,你不要乱讲话。”
许宥利愈发地得意起来:“瞧瞧,准是被我猜到了,是想你那个诗社里的小学妹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一个大老爷们,还会脸红。”
黄鸿烨过来打圆场道:“宥利,你明知道鸿熠实诚,就别逗他了。行了,我们一道进屋商量商量后天姨母她们到了接风宴的菜单吧。”
财政总长太太出行排场很大,由一列专车服务。火车站台上,柳韵琴领了许宥利与儿子们携同一班家仆手捧鲜花焦急的等待着。列车自北向南缓缓驶进站台,等停稳落定,便有车站的工作人员将红毯铺在了车厢门口。
随行的人员先行下了车,而后柳韵琴的大姐,财政总长太太柳悦琴才与子女们逐个下了车来。姐妹两个许久未见,不等接过外甥们送上的鲜花,柳悦琴已上前一把抱住了柳韵琴。
“阿姐,你好吗?这一路坐车辛苦了!”柳韵琴道。
柳悦琴缓缓松了手,道:“算不得辛苦,睡了许久,又有小六给我唱歌跳舞,解乏着呢。”讲话间对着一旁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楉桐,快来见过你姨母。”柳悦琴对小女孩道。
“半年不见,楉桐长高了好多啊!快过来,来让姨母瞧瞧。”柳韵琴欢喜道。
许楉桐是许家的小女儿,在许家众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六,她是柳悦琴中年所得,也是她亲生的唯一女儿,因而视如掌上明珠。
许楉桐蹦蹦跳跳地到了柳韵琴跟前,问了一声好,就转头对许宥利俏皮道:“四哥,你这些百合花是送给母亲的还是送给我的?”
许宥利听她这样问话便笑嘻嘻近了前,先跟母亲问了个安,随后答道:“鸿烨表哥手里的是给母亲的,我这个当然是给你的,谁让你是四哥的小女神呢?”
许楉桐接过花,得意道:“你趁父亲外出,悄悄跑来杭州,若非我帮你说好话,父亲一定要发脾气的。”转头看着柳悦琴,许楉桐又道:“母亲,您说是吧?”
见柳悦琴笑而不语,许宥利一把搂住许楉桐的肩,笑道:“我的好妹妹,这几天四哥陪你好好逛逛杭州城,算是感谢还不行吗?”
许楉桐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你可不许讲话不算数。”
许宥利兄妹俩个说笑间,黄鸿烨与黄鸿熠已近前向柳悦琴献了花,问了安。只听柳悦琴问道:“韵琴,怎么不见鸿煊?”
柳韵琴忙道:“阿姐,鸿煊昨天踢球摔了一觉,伤了脚踝,出门不便。他倒是吵吵着要来,我让他在家里等您呢。”
柳悦琴道:“要不要紧啊,可有请了大夫来瞧瞧?”
柳韵琴点了点头,道:“廷承请了洋人医生,只说用冰块敷一敷就好…”
“胡闹,伤了脚踝要热敷,我就不信那些洋医生…跟廷承说,要请跌打郎中来瞧瞧才好。”柳悦琴打断道。
柳韵琴听阿姐这样讲话,忙满口应下,又让黄鸿烨兄弟与同来的许家老大许宥权夫妇互相道了好,一众人这才离开站台,登车前往黄府。
等许宥利再到掩香阁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这天掩香阁搞了“寒露”节,姑娘们都下了大红贴子邀恩客们前来品酒跳舞,犹如洋人的晚宴派对。这是乔妈妈从上海滩学来的,她倒是个与时俱进的人。
掩香阁前院大厅两侧将多张桌子相连,铺上了水红色的桌布,摆上各式水果、糕点与各种美酒汽水。厅内与厅外,廊檐下,大门旁,都陈设了从上海运来的玫瑰花,那些恩客们入了内,便是置身香艳丛中。
香凝做了时髦的卷发,着一袭银色闪光长裙,那颗闪耀的红宝石项链挡在若隐若现的酥胸之上,配上她丰满的红唇,当得“花魁”的艳丽之名。
许宥利也是第一次见香凝这样的装束,一时间惊为天人。疾步走到香凝座前,许宥利身子略微倾斜,伸出手来,道:“我的女王,可否与我共舞?”
香凝一记媚笑,道:“你来的迟,刚才我答应了汪先生。”
许宥利一脸不屑,道:“你是我的,只准和我跳。”说完,不容香凝反驳,拉了她就进了舞池。
暗柔的灯光下,伴着靡靡之音共舞的人们已紧紧相贴。
许宥利贴着香凝的耳畔,柔声道:“是不是恼我这几天没来看你?专门要找个汪先生来气我。”
香凝淡淡道:“我有什么可恼你的?你来,我迎,你不来,我也不好去请…来的都是客。”
许宥利心里却认定香凝是在赌气,于是道:“好了,好了,我就知道你恼了我…这几日我母亲与我大哥、大嫂还有小妹一道来了杭州,我要张罗着陪他们,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香凝抬了眼,望着许宥利,道:“那你是该好好陪一陪的,今夜怎得还跑来这里?”
许宥利道:“如果不是我来了,竟不知道有这样的派对!”
香凝调笑道:“你堂堂总长公子,什么样的派对没有经过,少了这一场算不得什么。”
许宥利与香凝贴得更紧了:“那些个馋猫们都盯着你呢,我不来怎么行?”耳鬓厮磨间,许宥利将香凝紧紧揽入了怀内。
第十二章
酒尽意阑,清倌们的恩客陆续离去。许宥利看着尤物般的香凝,自然不舍分别。一阵颠鸾倒凤,两个人正欲相拥睡去,却听见翠云的敲门声。
许宥利一脸不悦,呵斥道:“懂不懂规矩,半夜三更敲什么门!”
门外传来翠云的声音:“许公子,黄府有人找您,说是黄公子的司机小李…”
小李是黄鸿烨的贴身司机,不是急事一定不会这个时候来掩香阁找自己。许宥利听到这里,忽地坐了起身,一脚踏下床,边披上衣服,边往门边走。
开了门,许宥利问翠云道:“小李在哪?”
翠云道:“李先生回门口车子上等您,说是家里有急事。”
许宥利点了一下头,转身进了里屋。香凝也已经裹上睡袍迎了出来,见许宥利抓起衣服往身上穿,就道:“这几天府上要是忙,就别惦记着过来了…夜里凉,穿上件大衣。”说着就按了电铃,叫人往一楼外厅拿许宥利的大衣来。
许宥利穿好衣服,亲了一下香凝的脸颊:“我就喜欢你这样懂事…我回去瞧瞧,得空了我便再来看你。”
许宥利疾步往外走,与前来送大衣的林卿卿撞了个满怀。林卿卿吓得低头连声道歉,许宥利也懒得与她计较,只嘀咕了一句“冒失鬼”便转身下了楼去。
坐上小李的车子,许宥利才知道家里出了何事。原来吃了夜饭,大人们开了两桌牌局搓起了麻将,许宥利便是借机溜去了掩香阁。许楉桐见小表哥黄鸿煊脚伤未愈不能出门,其余的表兄弟姐妹们年纪又有相差,自是觉得无聊,就偷偷溜出了黄府。等女仆去房间送宵夜,才发现许楉桐不见了踪影。
许宥利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入了大厅。黄府上下都齐集在厅内,只有黄廷承坐在主位沙发上,柳韵琴则陪着柳悦琴坐在一侧,正在对她道一些宽慰之言。
看见许宥利进来,柳悦琴腾地起了身,焦急道:“老四,你跑去了哪里?小六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啊!”
许宥利迎上母亲,安抚道:“母亲,别急别急,小六自己出去的,走不远。”
“走不远!亏你说的出!你姨丈已经通知了巡警局,可是到现在也是没有消息…小六多年没到过杭州了,人生地不熟,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了得啊!”柳悦琴说话间已经落下泪来。
许宥利心里也是有几分忐忑,只此时见母亲这般模样,自己强作镇定宽慰着。
黄鸿烨走近许宥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你这几天带着楉桐妹妹到处逛,可有提到哪里好玩的,却未曾去过的?”
黄鸿烨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许宥利。拍了一下脑门,许宥利道:“我知道了,前几天我同小六提过西湖边有家馄饨摊,只在夜里出摊的,汤底鲜美可口,馄饨皮薄馅足,准备找一天带她去尝尝的。”
听许宥利这样讲,一旁的黄鸿熠问道:“宥利哥,你可对楉桐妹妹讲过往那里去的路?”
许宥利点了点头,道:“那日往曲院风荷路经那里,就顺手给小六指了一下…”
不等许宥利讲完,许家老大徐宥权就接过话道:“快,多带几个人,咱们往那里找小六。”
黄家大宅离西湖并不远,顺着许宥利指引的方向,果然在接近馄饨摊的林荫道傍找到了许楉桐。
虽说是一场虚惊,可是黄廷承心里到底不能踏实。他知道许楉桐在许家夫妇心中的地位,这订婚宴还有半个月才举行,加之柳家姊妹许久未见,这次两人又商量好要柳悦琴母子在杭州多住些时日。倘若日后再出了什么闪失,自己又如何担待的起?
念及此,黄廷承对坐在一旁的柳悦琴道:“阿姐,楉桐也许是一个人觉得寂寞,咱们府上这几个孩子都比她大,芳菲虽是个女孩子却是个娃娃,唯独鸿煊与楉桐年纪相仿,可又伤了脚踝,也不能好好陪楉桐。我想着如果楉桐欢喜,这两天就在亲戚朋友家里给她找几个年纪相仿的,不论读书、玩耍,也好有个伴儿。”
柳悦琴觉得黄廷承所言在理,点了点头,道:“好,廷承,那就劳你费心了!”
许楉桐从小被娇养长大,向来行事特立独行。黄廷承找来的也都是富贵人家娇宠的孩子,虽然有家里长辈提前交代谦让之类的话语,可玩耍起来彼此间亦是不能够相让。只不两日,许楉桐便不愿再与他们交往。
这天是香凝的生日,许宥利在柳悦琴那里找了个借口,便准备去掩香阁。半个身子刚钻进车里,许宥利便被人一把拉住。转头一看,是许楉桐,许宥利又将身子退出车外,笑道:“小六,你有何吩咐啊?”
许楉桐道:“四哥,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许宥利道:“我去瞧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许楉桐接着道:“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不如四哥你带上我?”
许宥利要去掩香阁,又怎会愿意许楉桐一道?于是道:“我和朋友们谈论的话题不是你小孩子家喜欢的,你更会觉得无聊,不如在家找鸿煊表弟一道玩。”
许楉桐却道:“鸿煊哥哥伤了脚踝,便总待在他书房里,甚是无趣!”转了一下眼珠,许楉桐压了声音道:“四哥,我刚才听到你与鸿烨表哥在说话…”说到这里,许楉桐故意止了声,洋洋得意地看着许宥利。
许宥利心里一咯噔,马上明白自己刚才对黄鸿烨说去掩香阁给香凝过生日的的事被许楉桐听了去。许宥利弯下腰,堆笑道:“好小六,不许同母亲讲,四哥等下回来给你带糖人。”
许楉桐却俏皮道:“四哥,那是个什么地方?你带我一道去吧?”
许宥利敛了笑容,道:“小女孩子家,去那里做什么?”
许楉桐不依:“女孩子怎么了?如今是新社会,我偏是要去!你不带我去,我便告诉母亲去…”看了一眼许宥利,见他没有妥协的意思,许楉桐接着道:“好,我这就给父亲拍电报,让他召你回北京。”
许宥利知道自己这个小妹,说得出做得到,听她这样讲话,忙哄道:“我的好小六,四哥不过是喜欢那里一个女子,今天是她生日,去看看她而已,你去了,我跟她怎么叙话?”
许楉桐疑道:“四哥,你既然喜欢她,干嘛不带她见见母亲,不行就把她娶回家啊。”
许宥利苦笑一记:“她是青楼的女子,父亲如今的身份,又怎会许我娶她进门?”
“青楼?她美吗?嗯,一定美,四哥你的眼光好的。”许楉桐道。
许宥利轻抚许楉桐的头,尴尬的笑了笑并未答话。
见他这个神情,许楉桐拉了拉他的手,道:“四哥,我不打扰你和那个女孩子说话,你带我去看看,我只是想看看,行吗?”
许宥利看了满眼渴望的许楉桐一眼,又看了一眼手表,心里琢磨了片刻,于是道:“好,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现在带你去,只是你不可以乱跑,那里有个花园,你只能在花园里玩。”
许楉桐听他这样讲,欢喜地拍起手来:“好,四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十三章
知道许楉桐是许总长的千金,乔妈妈自然不敢怠慢。依照许宥利的吩咐,乔妈妈把许楉桐迎进了后院的主厅,着人奉了上好的瓜果点心,又交代香凝贴身的两个丫鬟翠云、林卿卿一道伺候着,这才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这是林卿卿第一次见到许楉桐。
一条淡粉色过膝的笼纱洋裙外穿了一件浅蓝色洋呢大衣,白色的连脚袜配了一双亮晶晶的白皮鞋。微微卷曲的马尾辫,衬上她白皙的脸蛋,把许楉桐清纯娇小的可爱与美丽展露无遗。
许楉桐坐定,看了一眼立在身旁的翠云,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香凝是不是很美?”
翠云一怔,忙答道:“凝姐姐是一等一的才艺兼备的美人。”
许楉桐点了一下头,道:“我就说嘛,我四哥的眼光不会差…”看着翠云,许楉桐又问道:“她是不是只跟我四哥一个人好?有没有乱七八糟的男人来找她?”
翠云一阵尴尬,低头道:“许小姐,凝姐姐是咱们这里的当家阿姐,恩客自然不会少…”
许楉桐常随母亲一道去戏院听戏,知道恩客是称呼那些捧场烟花女子的男人,此时听翠云说香凝有许多恩客,心里不由得替许宥利打抱不平起来。
“什么?还有其他男人?这怎么可以!枉我四哥整天记挂她!”许楉桐一脸不悦道。
眼前这个千金小姐的话,令翠云一时间语塞。
“凝姐姐为了许公子,已经牺牲很多了…”一旁的林卿卿开了口。
循声望去,许楉桐这才注意到窗边站立的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她为我四哥怎么个牺牲了?”许楉桐歪着头问道。
“…凝姐姐…凝姐姐…”林卿卿不知道该怎样对许楉桐解释这男欢女爱的事情,瞬间涨红了脸。
许楉桐却不依不饶:“她当真喜欢我四哥,就该离开这里,做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而非在这种烟花之地,每日卖笑寻欢!”
林卿卿想到香凝对自己讲的那番话,不由得暗暗紧了紧手,心里直替香凝抱不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走近几步,道:“凝姐姐何尝不想过平常女子的生活?‘枕上浅垂泪,花间暗断肠!‘您是许总长的千金,又怎会晓得这里女子的愁苦?”
“你,是她的丫鬟?竟会背鱼玄机的诗?”许楉桐惊奇道。
这鱼玄机是晚唐女诗人,亦是那个时代著名的青楼女子。鱼玄机存世的诗词歌赋不少,可因为她的出身,鲜少名门闺秀会被允许诵读她的诗词。听到许楉桐脱口而出鱼玄机的名字,林卿卿也为之一怔。
许楉桐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噔噔到了林卿卿面前。“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一口气背诵了整首诗,得意的看着林卿卿,许楉桐又接着道:“是你们这里的女孩子都要求背诵鱼玄机的诗吗?”
一旁的翠云担心林卿卿惹恼了许楉桐,忙赔笑道:“许小姐,香茵她不懂事,您千万莫恼。”
许楉桐斜了一眼翠云,转头盯着林卿卿道:“我在问你话!”
林卿卿回了神:“是我自己在书上读来的,乔妈妈不管这些。不晓得许小姐竟然知道这首诗,我,我班门弄斧了…”
许楉桐依然板着面孔:“既然你这么爱卖弄,那你倒是再念多两首给我听听。”
见林卿卿不语,许楉桐只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林卿卿毕竟是个孩子,此时被同龄的小姐这么盯着,一时间不安起来。为了让许楉桐不再这样盯着自己,林卿卿壮了壮胆,点了点头。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林卿卿缓缓吟出。
鱼玄机的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也是许楉桐最喜欢的,听林卿卿吟罢,许楉桐不禁道:“你也喜欢她这首诗?”
林卿卿刚点了点头,许楉桐背起双手,眯了眼,道:“你可听过她的故事?那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只可惜她红颜薄命。”
见林卿卿和翠云都低头不语,许楉桐忽觉讨了无趣,也没了继续话题的兴致。定定片刻,她跑到窗前,瞧见了院子中间的那棵柚树,忽然又来了兴致。
见许楉桐腾腾跑着下楼梯,翠云与林卿卿急忙尾随着到了院子里。
许楉桐指着树上挂着的柚子,问道:“这个就是平日里我们吃的柚子吗?”
翠云忙答道:“是的,许小姐,我们这棵柚树结的柚子特别香甜可口。平常只有贵客们来,乔妈妈才准我们摘…”
“你的意思只有贵客才可以享用了?那你怎么知道香甜可口呢?”不等翠云说完,许楉桐便抢噎道。
“恩客们吃不完,我们,我们就可以尝尝…”翠云尴尬道。
许楉桐环着柚树一圈,看定了一颗滚圆的柚子,对翠云和林卿卿道:“你们把这颗摘下来给我,快点!”
翠云道:“许小姐,我上不来树的,您稍等片刻,我去唤院丁搬了木梯过来。”
许楉桐哪里有这份耐心,卷起袖子就准备自己上树。
“我来吧,您穿着裙子会被树枝刮破,而且也很危险的。”一旁的林卿卿道。
许楉桐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卿卿,问道:“你竟然也没裹脚,还会上树?那好,你上去帮我把那颗最圆的摘下来。”
别看林卿卿瘦瘦小小,可上树动作却是灵活极了,只见她双手抓住树杆轻轻一跃,只不几下便上了主杆。顺着徐楉桐指的方向,林卿卿只看了一眼,却将旁边的一颗摘了下来。
许楉桐见林卿卿不依自己的指示,大声叫道:“我要那颗圆的,圆的,难道你是聋子?”
林卿卿也不答她,只对着翠云道:“翠云姐姐,你接好了。”
翠云闻声,忙兜了衣服将林卿卿扔下来的柚子接住。
下了树,林卿卿走到许楉桐面前才解释道:“许小姐,这棵是文旦柚,本来九、十月份是它的盛果期,因为乔妈妈请花匠护的好,所以果子留的时间长。文旦要皮光果沉,底宽上尖的为上品,吃起来才是酸甜多汁。”
许楉桐不服道:“哼,你的意思就是我挑的那个不好喽?你倒是厉害啊,又会背诗又会爬树,还会挑柚子。”
林卿卿道:“许小姐您是京城来的,平时吃到的多数都是别人帮您剥好的,认不得柚子也是正常。我不过是因外祖家里有柚树,小时候常常爬上去摘了吃,所以认得。刚才我只是在想,您既然要吃,就该为您挑选好的。”
许楉桐听她这样讲话,也就气消大半:“算你有心,好吧,我信你一次。”忽地伸手拉住林卿卿:“你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嗯…是桂花的香气。”
见林卿卿点了点头,许楉桐好奇道:“我家里有许多法兰西的香水,却没见过有这个香型的,你是在哪里买到的?”
林卿卿道:“这不是香水,是我自己做的香包…您如果不嫌弃,我可以送您几个。”
许楉桐望着她,忽然笑了:“走,我们去剥柚子吃。”
第十四章
等许宥利来后院接她回家的时候,许楉桐与林卿卿已经玩得很投机了。
接下来的日子,许楉桐便日日缠着许宥利带她来掩香阁找林卿卿玩耍,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对方当成了小伙伴。许宥利也乐得以带许楉桐出门为由,去与香凝厮会。
许楉桐从小不是被父母兄姊娇惯着,便是被家仆奶妈奉承着,便是有小伙伴,也多是因父母的关系相识,或一味谦逊,或互不相让,并无真正投缘的朋友。唯独这个林卿卿,虽说是个丫鬟,却不卑不亢,又知书达理。玩耍的时候,林卿卿可以动如脱兔,读书的时候,她又能静若处子,许楉桐与她交往越久越是觉得她与别的玩伴不同。
杭州多雨,瓢泼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因临近黄鸿熠订婚的日子,柳悦琴便不许许宥利兄妹再频频外出。反正出不了门,许楉桐晨起便赖在床上,任凭女仆三番五次相请,她就是不愿起身。
听了女仆来报,柳悦琴便领了随身的吴妈一道入了许楉桐的房间。轻轻掀起被角,柳悦琴柔声道:“小六,起床了,再不起来吃东西,胃要疼的。”
许楉桐也不睁眼,只懒懒道:“母亲,人家不饿,人家还想再睡。”
柳悦琴哄道:“人家要睡,小六不睡…来,母亲拉你起来。你姨母一早让厨房给你包了馄饨,鲜的很,快下楼尝尝去。”
许楉桐揉揉惺忪的睡眼:“有什么好稀罕的,说不定还不如四哥带我去的那家路边摊做的好吃…”
“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的这样不懂事?你姨母用心用意的嘱咐他们专门为你包的,怎么就不如一个路边摊!好了,起来吧,再晚,你肚子就要咕咕叫了。”柳悦琴打断道。
许楉桐道:“不是我不想吃,只是吃完饭又没事可做,还不如不起床。”
柳悦琴听她这样讲,忙道:“我道是为了什么事呢,原来是这样。好了,你姨母组了牌局,你芳蕙阿姐也要回来,吃好饭就跟我一道去牌室看我们打麻将好了。”
许楉桐坐了起身,抱怨道:“你们大人就知道打麻将,我才不要看!”
柳悦琴道:“那就让你大嫂陪你一道说说话,你不是一向喜欢你大嫂…”
不等柳悦琴说完,许楉桐便打断道:“大嫂还不是听您的话来说教我?我才不要她陪!”
柳悦琴对这个小女儿充满了耐心:“那就让鸿煊来陪你啊,他的脚也好的差不多了。”
许楉桐却道:“姨母说鸿煊哥哥脚伤好了没多久需要静养,他整天不是在书房读书便是在琴房练琴,太无趣了!”
柳悦琴佯作生气道:“你这也不是,那也不行,那你究竟想怎样?”
听柳悦琴这样问,许楉桐忽地拉住柳悦琴的手,撒娇道:“母亲,我想要个朋友一道玩。”
“朋友?你呀,早点说嘛,我这就跟你姨丈说,让他打发人去接那几个孩子过来陪你一道玩。”柳悦琴轻点许楉桐的额头道。
“不是的,母亲。”许楉桐道。“我不喜欢跟他们一道玩,我要的是朋友,您知道吗,朋友!”
柳悦琴蹙了眉头:“你这孩子,说的哪门子胡话?你姨丈找的不是亲戚家就是世交家里的孩子,又与你年纪相仿,怎么就不是朋友呢?”
许楉桐急了:“我说不是,就不是!”
一旁的徐妈唯恐母女两个起了争执,忙圆场道:“六小姐,太太那是关心您…您先起来吃点东西,等吃好了饭,想跟谁一道玩就告诉太太,太太一定会让您如愿的不是?”
不等许楉桐答话,便见柳韵琴笑呵呵入了内来。柳韵琴看柳悦琴双眉紧蹙,又瞧见许楉桐小嘴微撅,就知道母女两个话不投机。
走近许楉桐床前,柳韵琴道:“我在餐厅左等右等不见你们下来,就上来瞧瞧。楉桐,刚进门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说要什么朋友,是怎么回事啊?告诉姨母,姨母来为你做主。”
柳韵琴话音刚落,柳悦琴便道:“你来的正好,倒是来评评理…楉桐说无聊,要找什么朋友玩,我说让廷承打发人接那几个孩子过来陪她,她还不愿意…”
许楉桐打断道:“他们跟我玩不到一起,我干嘛要跟他们一道玩,我有自己的朋友,我想跟我朋友一道玩。”
柳韵琴听她说完,笑道:“楉桐,姨母知道你一定是想你北京的小伙伴了…也难为这些日子总把你拘在家里,等天放了晴,我就让鸿煊陪你出去爬六和塔。”
“我在北京也没有朋友…”许楉桐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摆弄着枕边的香包。
声音虽小,柳悦琴姐妹却听得清楚。俩人对视一眼,便由柳韵琴开口问道:“楉桐,你这个香包的气味好熟悉啊…嗯,好像是桂花香,真好闻!”
许楉桐听见这话,眼睛忽然亮了:“嗯,姨母,就是桂花,这是我好朋友前几天亲手做的。”
“哦,楉桐,你朋友前几天刚做的,那是杭州的朋友吗?”
许楉桐忽觉自己失了言,便低下头,不再出声。
柳悦琴姐妹见她这般模样,生了疑心。柳悦琴忍不住问道:“小六,你今天究竟怎么了?怎么说话遮遮掩掩,是你朋友做的香包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们?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
见许楉桐还是不出声,柳韵琴接口道:“楉桐,你是个好孩子,姨母相信能跟你做朋友的一定也是个善良的孩子。这杭州城里还没有你姨丈不认识的名门世家,若你当真想跟这个朋友一道玩,你就告诉姨母是谁家的孩子,姨母打发人去把她接来。”
听柳韵琴言语中认可自己的朋友,许楉桐微微抬了头,满眼渴望:“姨母,她叫林卿卿,可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是她真的很好。”
“哦?你来杭州也没多久,又是怎么认识她的?”柳韵琴问道。
“小六,你最近总跟老四往外跑,我倒是忘记问你,老四带你去了什么地方?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他带你认识的?”柳悦琴问道。
见许楉桐不吱声,柳悦琴继续道:“我说不让你跟他一道出门,你偏要去,究竟去了哪里?你不出声,一定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那些个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正经样子的?”
听柳悦琴这样讲话,许楉桐一脸不悦,道:“母亲,为什么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就不正经?您这是偏见!”转头对柳韵琴道:“姨母,不是我不告诉您,只是我现在不想说了。”
柳悦琴正要开口,就见柳韵琴轻轻摇头,心下会意,只能将话忍住。
柳韵琴轻抚许楉桐的头,道:“楉桐,你不愿告诉姨母,那姨母也不多问,只是你既想跟她一道玩,那总该告诉姨母她住在哪里,姨母也好打发人去把她接来不是?”
柳韵琴的话许楉桐不能再辩驳,只是她又如何能说出和林卿卿是在掩香阁相识的,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头懊悔自己言多有失。
许楉桐这个模样更令柳悦琴觉得可疑,于是对一旁的徐妈道:“你去把老四给我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