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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女帝本色txt下载     女帝本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浓情

    “哧啦。”

    领口撕裂,从颈项到胸口,一线肌肤微光如月,亮在室内的黑暗里。

    他微微抬手,似乎想要阻止,又似乎怔住了。

    大概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彪悍女子吧,景横波想着名动天下,被当做神供奉膜拜的紫微上人,被自己压着撕衣服,传出去会不会惊掉大荒人民的眼珠?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七杀一定会拍手叫好,欢庆一年。

    一不做二不休,衣服都撕了就继续干,反正她扒的是个老头子,她双手抓住破裂的领口两边,狠狠向外一分。

    这么一分的时候,她脑海中忽然一幕闪过。

    深红宫裙的女子,骑在衣衫如雪的男子身上。

    抽掉金丝,拔掉珍珠,就手一抛,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双手狠狠一分。

    “不然我就光天化日之下,扒了你!”

    ……

    依稀也是这个姿势,这个动作……

    她手指颤了颤,却没有停,“哧啦。”又是一声。

    他上半身的衣服基本都被她毁了,透过凌乱破裂的衣裳,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

    他乌发泻落,流水般弯在肩上,散落在衣裳凌乱的胸前,依稀风情熟悉。

    她不想看的,但眼神还是滑了过去,心中有微微惊讶——紫微上人一把年纪了,虽然脸上肌肤如玉驻颜有术,想不到身上也一样,似玉似明月,似蔷薇开放在软玉池……

    只是惊鸿一瞥,她忽然心颤,鬼使神差地,手指便要去掀那破碎的胸前衣服,想要看个清楚。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潜意识,或许是天意。

    手指刚刚伸出,被压住一声不吭的人忽然一把抱住她,她一惊,要挣脱,他一个翻身,已经压住了她。

    她大惊,生怕自己弄巧反拙,急忙屈膝要顶,膝盖还没抬起,他膝盖已经下沉,正顶着她膝头,两膝相撞清脆一声,她痛得险些叫出声,身上力气顿时一泄。

    身子一软,他已经压上来,双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一股冰冷真气涌入,她浑身力气顿时没了。

    景横波暗叫不好,一偏头狠狠咬向他咽喉——没有腿还有手,没有手还有牙齿,为了捍卫姐的贞操,一定战斗不休。

    他却极其灵活地头一偏,让过这一咬,顺势头便落在了她颈侧,一口咬住了她颈侧肌肤。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时无比愤恨自己的傻大胆,又无比诧异自己的判断——紫微上人何等身份,又这个年纪,再怎么游戏人间,内心也自有操守,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但不管可不可能,这状况已经出现,悔之晚矣,她要大喊裴枢,他的手肘却压住了她咽喉,她只能喊出含糊的字句。她心底明白,喊出来也没用,两人这一番挣扎滚动,隔壁的人如果有意识都应该听见,早该过来了,没过来,就是裴枢也伤势发作了。

    她已经感应到身上人的变化,那些滚烫和坚实,足以昭示那是真正的情动。她咬牙闭眼,牙齿抵着舌头,正准备忍痛狠狠咬下,一根手指忽然抵在了她的齿关。

    口腔内一股液体迅速充满,微腥微甜,却不是她的血。

    她垂着眼,看着他流血的手背,心里微微抽紧,他却没将手指抽出,也没有发出任何痛声。

    他的头搁在她颈侧,她身子忽然一僵——他的唇,忽然落在她耳垂上。

    柔软微凉,如果冻一般的唇。

    她僵住,恍惚里觉得这一幕也惊人的熟悉,但此刻心中紧张混乱,没有余力思考,一边紧张一边庆幸还好这家伙竟然童男子一般,竟然不知道直奔主题,这么想的时候心中又是微微一动,随即一颤——他舔了舔她的耳垂。

    电光纵掠,飞流穿透,她肌肤起了一层密密的疙瘩,不是恶心,是激发回忆的震惊。

    唇在耳垂一沾,随即烫着般一让,再落下时,到了她的鬓角。

    鬓角乌黑柔软,如刀裁出美人鬓,她的美与好,也是插入心肺的刀,分经络,入血肉,一刺彻骨,永世不得拔离。

    她停止挣扎,眼睛直直盯着上方,心中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

    下一瞬他的唇落在她额头。

    她一震,眼底渐渐蒙了泪。

    要怎么解释,要怎么面对,这相同的顺序,是人世间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归依。

    额头光滑如玉,唇触上便似要自动滑下,这么近,这么近,她感觉到了他灼热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躯体,他在激动,近乎失控的激动,他将身子紧紧地靠向她,不住摩擦,似乎要感应她的热度,又似乎要将他的热度传递,微凉软玉的肌肤在磨蹭之间似着了火,他在燃烧,却又徘徊来去,似不知如何抵达彼岸。

    这样的感觉让她更加不安,心砰砰地跳起,和他的心跳呼应,一声声,都是难解的谜。

    如她在迷茫疑惑和震惊之中不断徘徊,他却在苦痛灼热和抵抗之间无奈泅渡,没有得到及时的解毒休息,体内毒刺游走发作苦不堪言,那些毒刺更不断集聚,冲击着他的自控和理智,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起身离开,完成既定的计划,身体和体力却让他不得不留在原地,而身下是朝思暮想的人,是心的归依,是纵昏或死都不能忘却的深入灵魂的记忆,要如何舍得,如何,舍得。

    她浓密的睫毛刷在他脸上,一扫一扫,扫得人心痒心燥心魂失守,扫得彼此心湖涟漪安生,一圈圈都是晕眩的波纹。

    她忽然觉得双臂能动了,忍不住抬起手,第一个动作并不是推开他,而是去摸他的手。

    他曾做过的动作,她曾做过的动作。

    指尖触手冰凉,她心中轰然一声,不知是惊是怕,怕下一瞬就会摸到碎裂的冰。然而没有,转瞬那指尖就热起,烫得她手一缩,如此的烫,仿佛刚才的冷只是幻觉,她愕然,一时只觉混乱。

    他却似受到刺激,蓦然抱住她一个翻身,天旋地转里唇已经凶猛地压下来,这回终于直达目的地,似一大波海浪,跋涉千万里,终于扑上了想要抵达的沙滩。

    再下一瞬她身前一凉,她惊惶地转眼,看见自己的衣裳从他指尖,决然飞了出去。

    这一出依旧出乎她意料,她睁大眼,一时忘记了所有动作。

    片刻僵硬之后,感知慢慢回来,此刻肌肤的触感更加鲜明,那般灼热的体温,似能将人理智燃成飞灰,她感受到他的急迫,这让她心越来越凉,对他越来越陌生,她又开始挣扎,却犟不过他的坚持,他步步紧逼,她节节后退,下一刻他便将如怒龙卷来,卷起了她的天地。

    她忽然流下泪来。

    只是无声的一滴泪,他明明注意力在别处,却立即惊觉,惶然抬头。

    她却将头偏至一边,轻轻道:“我这一生,只想在自己愿意的情形下,给我想给的人。除此之外,谁要我,我杀谁。”

    他一僵。

    她趁势推他,他麻麻木木地一让,她手掌抵着他胸膛,忽然感觉到指下微微突起一长条,似是伤痕……她立即低头。

    他却霍然起身,手臂一振她的衣裳已经飞了过来,他俯身将她胡乱一裹,连同那个装满东西的包裹裹在一起,一脚踹开门,将她向门外狠狠一扔。

    她人在半空,回首向后,手指伸出,维持着一个想要探索的姿势,一霎长发飘起,神情复杂而哀切。

    他却决然将门再次踹上,砰一声巨响,她的指尖撞在门上,生痛。

    她跌落地下,抱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看也不看,将东西一抛,衣服一裹,抬脚就踢门。

    门却似被什么东西抵住,她踢不开,她趴在门上听,隐约似听见闷哼和急促的喘息。

    这声音让她心惊,想瞬移进去,又不敢,怕刚才事件重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就再没有后悔的机会。

    门忽然被拉开,她险些栽入开门人的怀抱,她一喜又一惊,一抬头却看见紫微上人的脸,紫微上人俯脸,似笑非笑看着她,温润英气的美丽容颜神情诡异,她顾不得他,探头想要向内张望,紫微上人却出来,砰一声将门带上。

    她仰头看着紫微上人,他还是那身紫色女裙,当然胸口已经撕烂了,他坦然穿着迎着她的目光,就差没挺挺胸脯。

    他的胸膛光洁,没有伤痕。

    “刚才……你……那个……”她觉得这个问题很荒唐,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紫微上人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霞,羞答答地道:“想不到我依旧如此美丽,令你无法控制……”

    景横波很想把他美丽的脸拍扁。

    紫微上人脸色一板又道,“当然,你试图调戏我老人家是很不对的,这是对我七峰山的亵渎,对此我决定扣你一分!”

    “随便!”景横波只顾看他身后的门,“那个麻衣人呢?”

    “你说我相好啊?”紫微上人眨眨眼,“走了。”

    “他到底是谁!”景横波几次想绕开他开门,奈何绕到左他挡左,绕到右他挡右。死活不给她进门。

    她心上猫抓似的,不知是难受还是迷惑还是不安,这道门似一道天堑,隔绝了目光,也隔绝了某些秘密的答案。

    可那样的答案她到底想不想要,她也不知道。

    “我相好!”紫微上人答得理直气壮,伸手将她一拉,“考试已过,马上十三太保就有人来,你如果被堵在这地下,倒扣二十分。”

    她还想挣扎,紫微上人手腕却如铁钳,一手拖了她便走,她一边走一边努力向后挥手,砰一声将门推开,门内却黑沉沉一片,根本看不见人。

    裴枢从隔壁窜出来,这时候他倒醒了,景横波在坟口捡走躲在一边的二狗子,回头找霏霏,霏霏却不见了。

    她也没什么心思关注,反正小怪兽神出鬼没,而且很会认人,随时都能找回来。她一心只想知道刚才怎么回事,可是没有人肯给她答案。

    或者她自己,也不愿再去深想?

    紫微上人直到将她拖出坟地好远才放手,景横波就算想回头再查看也不可能。她没好气地揉着手腕,问:“分数怎么算?”

    她等着紫微上人说“有人作弊!帮你拿到东西,倒扣二十分!”这样,便可以证明,刚才的那人,不是紫微上人。

    紫微上人却满不在乎一挥手,道:“既然你能想到来抢,也抢到了,就算你赢好了。”

    景横波狠狠瞪这老狐狸一眼,转头看着黑沉沉的坟地。

    今夜无星无月,照不亮这黝黯的天空。

    ……

    他从狭窄的陋室里挣扎爬起,披上麻衣,盘坐于地,好一阵子,才止住了身子的颤抖。

    经历一番汹涌大潮般的冲击,他脸上并无血色,反而隐隐覆上一层霜白的色彩。

    半晌他身子一震,噗地一声,一口紫黑色的淤血,渗入地面。

    他以手支地,待要慢慢站起,忽然看见地上一枚纽扣,是她领口的扣子,先前卸衣时被崩裂。

    他将扣子捡起,紧紧握在掌心。

    纽扣边缘圆润,却似将心咯痛。

    好半晌他将扣子收起,步出室外,他走出门的时候,狼狈尽去,姿态笔直,依旧的尊贵风华。

    他一边走,一边顺手撒下一些红色粉末,又在大厅不起眼的角落里,留下几个黑色的手印。

    做完这一切,他才从容步出,此时外头马蹄声急响,十三太保的人接到消息已经赶至。

    他们到来的时候,正遇上他出门,他掩了面目,闲庭信步般自如临大敌的人群中过,所经之处,血雨飞花。

    等他消失于旷野之上,十三太保的人才敢冲入地下基地,一眼看见死伤的属下,凌乱的大厅,被洗劫一空的十四间小室,不禁又惊又怒。

    他们在地下寻找,在土室找到被废了手筋的十二太保,然而那家伙也并没有看清楚密室内发生的一切,只含糊道有个僵尸状的人伤了他,又有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个凶暴的男子闯入……

    他语无伦次,众人听不出所以然不禁焦躁,人群之首一个高大男子,一直面沉如水听着,此刻哼了一声,冷然睨了十二太保一眼,再次进入大厅搜寻。

    这次他们发现了少量粘附于地面的红色粉末,那高大男子色变道:“这似乎是烈火盟赤山之土!”

    “量很少,是不是粘在靴子上,然后留在了地面上?我们这地面有粘性,一向能吸附土壤……难道来的是烈火盟的人?”

    “刚才那人武功极高,非三门四盟的长老级别不能有此实力!”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这么个秘密基地,被实力超卓排名在前的烈火盟发现,将会是十三太保组织的灾难。

    “不对,这边这个痕迹是什么?”又有人惊叫,众人赶去一看,大厅墙角一具尸体旁,隐约几个手印,看上去像是对方杀了人,无意中顺手在墙上擦了擦。

    高大汉子凑近那手印,仔细查看,又命烛火靠近照亮。

    “七太保,这是……”有人凑上前询问。

    “手印有淡淡磷光,倒像是玉带帮用来练功的独有的青磷……”

    众人神色更加迷惑且不安——原以为是烈火盟出手,谁知道又冒出个玉带帮,都是黑水泽排名靠前的大势力,一下子出现两个,可不是好兆头。

    是碰巧,还是这两大势力联手,查探十三太保这个重要的地下基地?

    众人想到后者的严重性,都神色凝重。

    七太保直起腰,沉声道:“情势紧急,立即给二太保去信,将今晚的事详细禀报,我们留一半人在此地侦察,寻找线索,另一半速速赶回总坛!”

    “是!”

    人影如电掠去,飞起的衣袂将黎明的天色剪碎。

    紧张的气氛,在这滴露的清晨,悄然蔓延,或者很快,就会席卷整个黑水泽。

    七太保立在清晨料峭寒风中,迎着利剑般刺来的朝霞,眼底,却似看见了不久之后,大荒之泽,风雨欲来。

    ……

    景横波被拽回了七峰镇,远离小镇的坟地发生的事,果然没有引起小镇中人的注意,景横波相信过不了多久,那坟地也就会成为真正的坟地。

    她用坟地里挖出来的银子,到那家粮店换回了米粮,正式完成了题目,于是她也收到了一份打分。

    使计进入七峰镇并获得信任,加半分。

    完美骗钱,加一分。

    发现十三太保地下基地,加半分。

    获得战利品,加一分。

    完成任务,加一分。

    附加题完成任务,加一分。

    最后还有个加分项目:在客栈为七杀说公道话,加半分。

    扣分项目只有一项:密室内试图强奸美貌的紫微上人,扣两分。

    景横波看完,嘿嘿一笑,把纸团吧团吧扔了,道:“试图强奸上人,该给我加分才对,对着那么一张老脸,鼓起勇气干那事儿,我容易吗我?”

    紫微上人看样子又想扣分,景横波冷笑弹弹纸卷:“已经完成,不得修改!”

    紫微上人忽然又不生气了,笑眯眯看看她,想想,又笑笑,又想想,一脸的诡异神情。

    给这老家伙这样看着实在有点毛骨悚然,景横波想问,咬牙忍住不问,坚决不上他当,转头去看马车外景色,此时她正出镇往七峰山方向去,忽然听见一阵马蹄急响,探头一看,一队马队簇拥着一辆马车正向镇外飞驰而去,速度惊人,便如赶去救火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景横波看着那狂奔的马车,心上忽然涌起一阵潮湿的情绪,怅怅的,不安的,似有很重要的人和事,正在离自己而去。

    这人世间,多少的说不得,理不清,和,留不住。

    ……

    景横波的马车回山之时,七杀和天弃在山下热烈地欢迎她,景横波还以为他们是要对她曾经捍卫他们名声的事儿表示感谢,结果逗比们说,完全是因为她破了记录——他们也考过这样的类似试题,从没拿过这么高的分数。七杀尤其对最后那个扣分项目表示惊讶敬佩,除了伊柒外,一致同意推选最有勇气的景横波做他们的老大。

    伊柒表示,他反对景横波做老大,但坚决拥护景横波做老大夫人。

    景横波的回答是一人赏了一脚。

    她回头点选战利品,面前零零碎碎摊了十几样东西,都是从小室内拿出来的。盒子册子管子羊皮卷应有尽有。景横波一一查看,有的很明显,比如有个册子,就是记载了狂刀盟大头领的武功罩门,册子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字迹潦草,想必获得这个秘密的细作,也付出了血的代价。遗憾的是册子明显没有写完,是打算随时添加的,景横波本来有点后悔不该这么早把册子抢过来,后来一想,这地下基地只要被人进入,十三太保一定会引起警惕,会立即转移走所有东西,所以先下手为强还是对的。

    有一个羊皮卷,是一份誓约书,看日期还是十年之前,属于烈火盟,看上面的名字很陌生,誓约书上三个人,约定兄弟协力创下基业,之后平分权柄永不背叛。底下各自龙飞凤舞画押和按了手印。这份誓约书上同样有血迹,透着久远而森然的气息。

    这样的誓约书,想必关系着烈火盟的最高层的秘密,比如,誓约书上的三个人,是否都享受到了胜利的果实?所谓的永不背叛是否做到?

    如果做到的话,这份誓约书,也不会被十三太保花费那么大心力找来,珍重藏在这小镇坟地地下,等待在合适的时机抛出了。

    这些是很明显能看出用途的东西,可以拿来制敌或者挑拨分化敌人,这些东西大多沾染血迹,或新或旧,充满了杀戮的味道。

    而有些东西,一时就看不出用途所在了,比如有个盒子里装满气味古怪的药草,这是属于猎影帮的盒子。有一个管子内,装的竟然是一副春宫画,画工细腻,人物面貌姿态清晰,栩栩如生,但具有什么意义,还真说不上来。上面的标记,是属于凌霄门的。

    黑水泽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三门是凌霄门、灵犀门、罗刹门。四盟:烈火盟、狂刀盟、试剑盟、龙虎盟。七帮:神决、天竞、猎影、祭血、玉带、龙骧、焱帮。

    这十四样东西,将来必有大用处,她将东西都交给紫蕊收起。此时事情结束回到山上,她才觉得疲累,在床上躺下想睡一觉,却又睡不着,脑海里徘徊来去,都是那一间小小的屋子,相拥的躯体……火热的肌肤……微凉柔软的唇……透体而来的纠缠气息……轻轻擦过额角的珍惜姿态,和那霍然翻过时的有力和悍猛……

    她心中忽然起了热,这热如一道火线,瞬间弥漫全身,她越发烦躁难耐,在床上翻着烙饼,又霍然坐起身,捧住了自己着火一般的脸颊。

    她弯身朝下,一个似乎想将脑子放空的姿势。

    放空。

    有些事哪怕近在咫尺,她也不想去思考,怕这一思考天地颠倒,从此失却本心,在人生最重要的道路上失措茫然,失去原本坚定要走的方向。

    她维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一直到脑子有点缺氧,才抬起头,下床开门走出去,对着老天大声道:“新试题!我要考试!”

    只有不断地做事,让脑子塞得满满,才能不去想那么多。

    男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这么干劲十足了。

    天空飘下来一条没洗的裤衩,这回拥雪抢到了。

    裤衩上并不是上次提出的题目,这回先是问题。

    “说出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最难唱的歌曲。”

    景横波脱口而出,“忐忑。”

    第二条裤衩飘下来,“看头顶。”

    景横波抬头一看,头顶大树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裤衩,飘扬如万国旗。

    另一边七杀推过来一个架子,上面一格一格都是抽屉,每个抽屉颜色都不一样。

    第三条裤衩飘下来,“一边唱忐忑,一边将这些裤衩放进水里,由两个小姑娘洗干净,你再将裤衩放到抽屉里,每条裤衩对应每个抽屉的颜色,歌声不能出错,不能停顿。出错停顿以及任何一个步骤出现错误都算失败。不能在一刻钟之内完成也算失败。三天之内顺利做完这整个步骤可加两分,完不成倒扣五分。”

    “坑爹!”景横波将裤衩一甩,紫蕊急忙扑倒接住。

    景横波怒瞪那些裤衩万国旗,紫微这老家伙,活着的意义就是折腾人吗?向来异能都需要专一心神,瞬移也好,控物也好,在施展那一霎都要全神贯注,而忐忑是最难唱最乱人心神的歌,她光唱忐忑都很难流利,还要她唱着这乱七八糟的歌控物?唱歌控物已经难上天了,还要她分类送裤衩进不同颜色抽屉?这等于一心四用好不好?唱歌、控物、辨别颜色、计算时间。

    七杀在一旁乐不可支。

    “这题目好!咱们的裤衩都有人洗了!”

    “比咱们当年的题目简单点,便宜波波了。”

    “咱们当年的题目是啥来着?我忘了。”

    “哦也就那样,一边打架一边拔下所有经过头顶的老鹰屁股下第三根毛并将毛在染缸里染色做成一把羽毛扇。”

    ……

    景横波吸一口气,好吧,看来老家伙还真的不算为难她。

    损友们听说又有新题目了,都纷纷赶来,说是要给她打气,可景横波瞧着,英白在喝酒,裴枢在试图和他拼酒,天弃不知道在哪搞来了一箱首饰在那一样样欣赏,七杀们在找纸笔准备记下忐忑的曲谱,反正没一个看上去打算帮她忙的。

    紫蕊和拥雪很认命,已经搬来了大盆,准备好了洗衣棒,旁边就有个小水池,正好用来洗衣。

    景横波计算了一下位置,先把装衣裳的柜子调整位置,保持和盆和水池一个直线,那柜子就架在悬崖边上,山风之下摇摇欲坠,换句话说,如果她烦躁了,用力大了,很可能就会把柜子撞下山崖,到时候倒扣十分是跑不掉的。

    先好好回忆了忐忑的歌词,决定记不得的就乱唱,反正这歌也是乱唱。

    清清嗓子,开唱:“啊哦,啊哦嗳,啊嘶嘚啊嘶嘚……”

    唱没几句,开始控物,手一挥,词忘了。

    好吧重来。

    光是一边唱一边控物,就失败了无数次,景横波心知这才是最难的一关,是整个分心四用能力的基础,但第一天整整一天,只要在歌声中开始控物,要么歌声停顿,要么控物失败,无一成功。

    这不能怪她,这就是本能,是人的自然选择,人本就是复杂的动物,心思纷繁,意识流窜,很难同时做两件相反的事,正如一手画圆一手画方一样,不是心思纯粹的人,很难做得出。

    第一天下来,紫蕊拥雪眼巴巴地等了一天,手插在水里随时紧张等候洗衣服,手泡皱了都没等到一条裤衩。

    而她嗓子也哑了,到了晚上连话都说不出,饭也不想吃。拥雪做好饭端给她,她只摇摇手,脑子里还在思考该怎么才能一心二用?

    紫蕊拥雪劝了几句也就算了,两人匆匆出门去,景横波躺了会儿,起身走到门边,看见小溪边摆着盆,那两个丫头在洗衣服。

    衣服不是裤衩,裤衩是考试用品,她们洗的是自己的换洗衣服,但景横波记得这衣服是干净的。

    两个人蹲在小溪边,一个入盆洗,湿淋淋抛给另一个,另一个迅速捶打,翻手将衣服飞向柜子。

    天弃蹲在她们身边,不住道:“腕下三分力,对,就这样,甩!对!出刀的时候这个角度也很好,能很容易挑断筋……拥雪你力气用大了,很快就会跟不上,要学会巧妙用力,最小的力气做出最好的效果……对,就这样……大了大了,会将柜子撞倒……这回又小了!”

    在他的指导下,那两人配合越来越默契,动作越来越快,角度越来越巧妙。天弃从各个角度抛出衣服,紫蕊看也不看就能接住,入盆泡洗,手指一撩甩出给拥雪,拥雪大棒连槌,三下之后抛池飘洗,再将湿淋淋的衣裳哗啦一下甩向柜子……衣服在两双雪白的手上飞舞,惊散山头浮沉的月光。

    那两人一边洗一边互相打气。

    “快,再快点!”

    “别尽顾着快,还要稳,稳!”

    “这次比刚才是不是快了点?”

    “嗯,再努力一把,做到最快的速度!”

    “能行的!”

    景横波扶着门框,默默听了一会,转身。

    她双手抱胸,看着靠近山崖窗户里漂移的山间岚气,飞絮般游丝不定。

    这世上有多少感情浮游难握,就有多少温情岿然坚定。

    她们为她如此努力,她又有什么理由气馁?

    忽然又似有了力气,她捋起袖子,准备加入她们的练习。

    忽然有人敲窗,屋檐下倒挂下伊柒的笑脸,将一堆挂霜的果子放在窗前桌上,指了指果子,又指了指她的咽喉。

    他笑得依旧那么贼兮兮,景横波心中却又热了。正想骂骂他发泄感情,猛然啪擦一声,他不知道又给哪个逗比踹下悬崖去了……

    景横波哈哈一笑,觉得心情甚好,还没转身,一条长腿大剌剌跨了进来,来人一屁股坐在她的桌子上,抓起桌上伊柒送来的果子,咔嚓一口啃得清脆,一边啃一边“呸。”一声,大不满地道:“什么果子,这么凉!难吃!”

    月光岚气下,裴枢那张漂亮得很有压迫感的脸,光辉熠熠。

    “谁给你吃了?”景横波没好气地翻眼,声音沙哑。

    裴枢看她一眼,手伸到背后,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精美的食盒,对她炫耀地晃了晃,“看看,我这才是好东西。”

    景横波懒得理他,转身就走,裴枢从桌上跳下来,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喂,看一看会要你命吗?”又咕哝,“长一张风情万种小妾脸,偏偏最不解风情,白费了爷的心思……”

    “你才小妾,你是英白的小妾!”景横波哑着嗓子回骂。

    “他做我的小妾?配吗?一身酒气脂粉气,恶心!”裴枢哼一声,揭开盒盖,献宝似地一举,“瞧,我去上元城找来的!”

    景横波一听见上元城就怔了怔,这不是玳瑁首府吗?离这里来回好几百里地呢。

    难怪今天下午就没看见他,几百里地他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低头一瞧,食盒里一碟软糕,不同于普通糕,一看就特别细腻绵软,香气极有穿透力,糕身上连花纹都精美华丽,这种糕点绝非市面上能买到,皇宫里还差不多。

    还有一方颤颤的透明的玫瑰红晶状物,看上去很像大果冻,烛光下晶莹剔透如艺术品。还点缀着粉红的新鲜的花瓣,底下衬着翠叶,在雪白的瓷盘上色彩鲜明。

    “这两样东西,可是我翻遍御厨才偷来的呢!”裴枢得意洋洋,“白玉糕鲜花冻,入口即化冰凉滑软,还加了薄荷,吃着对嗓子有好处,咽下去也不痛,快吃,我用衣服包了回来的,再不吃糕就冷了。”

    景横波定定地看着那糕那冻,五百里地,寒冷天气,夜闯皇宫,一糕一冻。

    这种事儿谁做都有可能,把女人当做猪狗的暴龙做?

    她心中充满了违和感,还有淡淡的感动,因意外而生,不知要如何来体验这般突如其来的细腻体贴。

    “吃呀。”裴枢把糕往她面前一递,满脸得意,乌黑的眉毛似要扬到天上去。

    景横波心绪复杂,想拒绝,看着他晶亮的眼睛,却最终慢慢接了过来。

    他的给予和好意,如此直接也如此单纯,她没有理由因为自己各种复杂的心思,便悍然伤害。

    糕果然入口即化,冻更加滑润清凉,吃下去,火烧火燎的嗓子得到抚慰,舒服得想叹息。

    对面,裴枢双腿长长张开,双手抱头向后仰,以一种舒展的姿态坐在凳子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她吃。

    他其实也渴了,渴且累,他先是去了七峰镇,镇上却没什么好东西,一路走一路找,最后干脆找到了上元王宫,虽然玳瑁部族长在各族中最窝囊,但因为豪强太多,为了保护自己,王宫的守卫也是首屈一指,他闯入闯出,也狠狠打了好多场架,还要护着怀里的食盒不要被毁了,那些护卫们以为他从王宫里偷了什么要紧东西,拼了命地往他怀里招呼。

    来回几百里,捧婴儿似地将东西捧回来,一开始他也觉得有点奇怪,这种以前不屑一顾的事儿自己怎么做出来的?多年以前都是女人跪着将东西奉给他,他还一脚踹倒,至于什么男人给女人献殷勤的事儿,他更是嗤之以鼻,如今这是怎么了?

    可是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没觉得有太多问题。他是少年成名也少年磋磨的战神,虽负盛名,却因为一心好战好武,并没有用太多心思于外物外事,虽行走红尘而不涉红尘,这人间万事,于他只看见战场风烟,看见人间武道,看见自己的心。

    到如今,再多一个,看见她。

    ------题外话------

    “哧啦——”

    “哧啦——”

    别误会,我只想撕月票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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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我嫁你好不好?

    对裴枢来说,想做的就去做,管那么多干嘛。

    比如听见她嗓子沙哑觉得不爽,忽然想起自己吃过的水晶冻对嗓子最好,就去找,找不着就找远了,正常。至于为这什么糕什么冻打架,跑上几百里——爷做件事当然要做到底,可不是为了女人不顾一切,哼。

    他就是看她好玩,怎样?

    天灰谷里那你扯我我扯你,你翻我我翻你,你阴我我阴你,他第一次对女人萌发兴趣,这么多年,都只见到跟在男人身边唯唯诺诺的女子,菟丝花一般柔弱无聊,要么就是看似柔弱无聊实则野心勃勃,整天想用自己的柔弱来征服男人,好比那个明城。

    只有她,比男人还放肆,比男人还自在,明明长一张最女性最艳丽的脸,却做着许多男人也不敢的事。

    出谷后听说了她被逐出帝歌的事儿,就是在进入斩羽部天临城的时候,当晚他喝了一晚的酒,由她的事儿想到自己的事儿,想起自己在谷中一开始愤怒挣扎颓废,之后不甘奋起的过程,那是撕心裂肺的回忆,他一个大男人回忆起来仍旧觉得痛彻,而她,经历的想必也是同样的心路历程,她却依旧笑颜如花,明亮如天灰谷偶尔大风吹过,闪出的天空。

    那夜之后,才有第二天突如其来的求亲,和之后的追求。

    求亲也好,追求也好,那些扯出来的理由也好,一开始他并不太当真,只是单纯的有点心疼,但这心疼到底是心疼她还是心疼她和他近似的遭遇,他也理不清,还是那话,想到就去做了,做了觉得很欢喜,就够了。

    他盯着景横波,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唇角一抹笑意,似喜似宠。

    景横波吃了一阵,觉得氛围不对,一抬头就看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状似很馋,想了想,低头看看碗,递过去,“你也饿了吧?吃点?”

    “你吃剩的给我吃,嗯?”少帅竖眉瞪眼,就差没双手叉腰。

    景横波立即耸耸肩,收回手,不吃拉倒,我还舍不得呢。

    “你就只顾自己吃?”她放弃了,那家伙却不肯安分,又凉凉一句话追过来。

    到底要闹哪样!

    景横波横眉竖目,决定以后绝不承这家伙的情,太难搞。

    “你喂我我才吃。”裴枢扬眉提要求。

    说得好像她要跪求他吃似的。

    景横波很想不理他,可看他一脸一头的灰,眉宇间有努力掩藏的疲惫之色,忽然又心软了。

    她真的觉得裴枢很像弟弟,那种被宠坏了的聪明小孩,吃了很多苦,仍旧不改内心张扬明亮,多难得。

    或者她也觉得同病相怜吧,虽然经常毒舌欺负他,内心里,自对他有种柔软情绪在。

    她舀了一勺鲜花冻,“来,张嘴。”

    裴枢欢天喜地,不仅张嘴,还迎着她闭上眼,有那么一瞬间,景横波错觉这货是在等她献吻。

    女王吻醒了暴龙,王子会不会一怒擒龙?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的勺子将要递到裴枢嘴边,鲜花冻颤颤巍巍,似一颗柔软的心。

    身边忽然起了一阵风,下一瞬手中的勺子和鲜花冻都不见了,她一转头,就看见鲜花冻已经进了英白的嘴,而英白正将打开盖的酒壶塞进甜蜜等候的裴枢嘴里,往下就倒。

    甜美的鲜花冻换成了辛辣的酒,裴枢被呛得一阵咳嗽,睁开眼看见英白,一拳就打了出去。

    “要打出去打!”景横波大叫,“姐以后还想睡觉!”

    那两人狂风暴雨一般打出去了,景横波大叹:“孽缘!孽缘!英白,你跑来干嘛?”

    英白这几天一直不在,她还以为他见过紫微上人就不告而别了,谁知道这家伙又跑了回来,还一脸的风尘仆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英白一边打一边懒洋洋地道,“分心这种事,要专心地分心。”

    “专心地分心?什么意思?”景横波愣了愣,那两人已经翻翻滚滚打到下面悬崖去了,从持续时间和裴枢身法来看,他的毒又有好转了。

    景横波抬脚向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跑回来扒着临崖的窗边对底下大叫:“喂,英白,你那酒壶刚喝过吧?你和裴裴间接接吻了哎!”

    底下“啊”一声,在半山悬崖上打着的两人,忽然都掉下去了……

    景横波嘎嘎一笑,觉得心情甚好,出门继续练习!

    月光下,山头上,唱歌的唱歌,洗衣裳的洗衣裳。

    景横波一边唱,一边想着英白的话。

    专心地分心……

    专心地分心……

    她一边想着这句话,一边嘴里叽咕,一边意念就扯过了拥雪洗好的衣服,移向柜子,打开抽屉——

    紫蕊和拥雪忽然发出了一声欢呼。

    她一惊,醒来,啪嗒一声衣裳掉落,然而她眼底已经露出欢喜的光!

    她懂了!

    这种一心数用,就是要不去想一心数用,不用管自己要同时做几件事,要专心先进入一个状态,在这个状态之中慢慢适应,然后再在这种状态中做好其余事,做其余事的时候,必须是自然的,不刻意的,水到渠成的!

    这样的状态练成,她将永远不会走火入魔,永远不会被外物干扰,在打架中能处理公文,在出手时同时调息!

    这才是紫微老不死折腾她的真正用意。

    武人有个最大的局限,就是修炼真气有限,再雄浑的真气,总有尽时。累了就得停下来调息。

    而这调息的需要,将会浪费多少机会?

    如果一边打一边就能调息,就能随时补充力量,那岂不是理论上,可以永远打下去?那岂不是她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再神的人都会累,可她不会!

    这一点其实所有武人都能想到,但做不到,因为真气的运转和储存,自有其先天限制。但景横波不同,她用的是异能,是天赋,不需要任何的储存和积蓄,她现在需要学会的,是技巧,是转化,是将单一的瞬移,千变万化融入到对战中去。

    这样针对她能力而提出的训练,奇思妙想,却也是神来之笔!

    景横波此刻心中对英白充满感激,连带对紫微老不死都不觉得痛恨了,开始兴致勃勃练习。

    不过道理虽然想通,但做起来并不容易。

    唱几句,控物,引导衣裳转入池中……忘记了先转入紫蕊拥雪眼巴巴端着的大盆,错了。

    唱几句,控物,转入大盆,好,再转入池子,紫蕊和拥雪拼命开洗,动作太快,她瞧着好玩,格格一笑,忘记唱了。

    在紫蕊拥雪忧伤的叹息声中,重来。

    唱几句,控物,转入大盆,好,再转入池子,洗好,紫蕊将衣裳扬起,她接住,往柜子去,眼光一转,又忘词了。

    重来。

    唱几句,控物,转入大盆,好,再转入池子,洗好,紫蕊将裤衩扬起,她接住,往柜子去……等等,这裤衩是什么颜色?洗得看不清了……

    “喂你又忘记唱啦。”七个逗比冒出来,大笑。

    重来!

    不知不觉夜色已收,天光大亮,霞光镀了人满脸,每个人脸上写满疲惫,眼神却亮过这一刻的熙光。

    日头从东边走上正中,再走向西山,满山的岚气生了灭灭了山,露珠儿湿了干干了湿,又是一个日夜。

    两天两夜,没人休息。

    七个逗比一直在玩闹,总在她困倦欲眠的时候来个坑爹的段子给她提神。

    天弃没管她,絮絮叨叨指点拥雪紫蕊如何用力。

    裴枢鼻青脸肿地在她头顶的树上睡觉,时不时掉下片树叶砸到她头,英白鼻青脸肿地在另一侧喝酒,有时喷出一口酒气,所有人都精神一震。

    第二天晚上,景横波强迫紫蕊和拥雪去睡了一会,两天两夜,两个养尊处优的女孩,手上全部被洗破。

    第三天下午,所有人都齐聚在山顶,目光灼灼地盯着景横波。

    紫微上人也出现了,永远那么高贵美丽样儿,带着他最喜欢的白鹰,远远看去如天上谪仙人,一张嘴就一点都不仙了,“哈哈哈想到可以扣分,以及看你们出洋相,我老人家就分外愉悦啊……”

    在他的笑声里,景横波牢牢盯着他高声开唱,“啊嘶嘚啊嘶嘚唉呀呦……”

    一挥手,裤衩接连飞入盆中,紫蕊左手接着下一条,右手已经洗完一条掷向拥雪,拥雪手中洗衣棒挥舞如落雨,啪啪啪一阵急响,裤衩在棒端高高飞起,阳光下洒着水珠,景横波高唱着,看也不看一挥手,抽屉统统弹出,裤衩飞向各自归属的抽屉,红色归红色,黄色归黄色,啪啪啪啪一阵连响,抽屉接连关上,节奏分明,错落有致,如一首曲调特别的歌。

    “痛快!”七杀大声捧场。

    伊柒兴奋地在报时间:“半刻钟——”

    上头紫微上人哼了一声,“马马虎虎……”

    “啊呀哟啊呀哟啊嘶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景横波并没有停止唱歌,一闪身忽然到了树顶,一抬手身后柜子抽屉弹开,一弹指一条湿淋淋内裤到了她手里,一个响指紫微上人腰带忽然断裂,哼一声头顶的白老鹰忽然被拽了下来,景横波骑在紫微上人身上,把湿淋淋内裤恶狠狠往他嘴里塞,“附加题!完成得怎样?快给姐加分!”

    紫微上人一边要退一边要提裤子一边还要救他的爱宠白鹰,等他安抚好爱宠,一脚将景横波踢开,已经被内裤上的水滴了一脸。

    景横波一边倒飞一边还伸手召唤了一树的刺毛球砸在他裤裆,“加分!”

    快要落地时掀翻了紫蕊的水盆,泼了紫微上人一身,“加分!”

    落地后手一挥,拥雪的洗衣胰子小板凳砸向紫微上人,“加分!”

    满山里都回荡着她理直气壮的大吼:“加分!加分”

    七杀第一次目瞪口呆,“娘地,这才叫彪悍!”

    “小七七,从今天开始她才是我们老大!”

    “老大!”七个逗比齐齐一鞠躬。

    裴枢拍大腿大笑,“好!这才是我看中的女人!”

    天弃翻白眼,“没气质!”

    英白酒壶端在嘴边,忘记喝了,傻傻看了半天,忽然噗地一笑,低声自言自语道:“其实还真是挺配……”

    紫微上人在景横波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力持潇洒,其实还颇有些狼狈地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哈哈大笑,“算你狠,不过想加分?等你真的揍到我老人家再说——”

    话音未落,景横波目光一闪,嘿嘿一笑。

    这一笑笑得所有人汗毛一炸,紫微上人忽觉不对,一回头,就看见一只洗衣棒槌正电射而来,向着他的屁股。

    原来前头那许多乱七八糟的动作,都是铺垫,真正的杀手在这里……

    要退已经来不及,后面就是悬崖,景横波算好了的。

    “噗。”一声闷响。紫微上人一声大叫。

    七杀笑得险些栽下悬崖。

    “加分!”

    “教会徒弟,爆了师傅!”

    ……

    不知不觉,景横波在山上已经呆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当然面临了各种各样的考试,有的用于锻炼她的能力,有的用于坑她,还有的是给她机会坑别人。在这坑爹的一个月里,她学会了一心多用,用一心多用戳爆了紫微上人;学会了瞬移和控物同时进行,用这个办法把紫微上人的那只白鹰和一只黑鹰送做堆;学会了三十种下毒和辨毒办法,一开始学的时候是她整天拉肚子,后来就是七杀们整天拉肚子;就连紫蕊和拥雪,都拥有了更灵活的身法,紫蕊学会了傀儡术和驭兽术,拥雪选择了医术和蛊术。

    所有人都很忙碌,紫微上人就是个人来疯,只要他在,别人就别想有安安稳稳躺下的机会。不过好处也是明显的,技艺在进步,毒也在慢慢解,就连半山那些裴枢手下,状态都好了许多。

    紫微上人甚至是个通才,他有次去半山转了转,看了看景横波初具规模的造船厂,随口指点了几句,那些技师就如醍醐灌顶,感激得恨不得跪下来舔他的脚。

    景横波想传说里老家伙惊才绝艳还是有道理的,可惜了当初那坑爹的狐狸群。

    景横波还开始修炼一门心法,名字她不知道,是某天便便时忽然从茅坑上头掉下来的,册子破破烂烂,名字很惊悚,似乎是什么“丑女毒经”。

    她记得七杀说过,老不死让做的你不一定要做,老不死不让你做的你可以做一做。当即拿了册子去给英白天弃看,那两人推敲了半天,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她,异口同声地道:“你不怕变丑可以练练看。”

    景横波立即练了,她才不信什么变丑不变丑,老不死那么美,美人都是喜欢看见美丽事物的,他丢下的东西,肯定不是毁容的那种。

    但练来练去,总是没动静,她有次忍不住问七杀,结果七个逗比哈哈大笑,却什么都不肯说,还是尔陆最后来了一句,“这个啊?这个我们师兄弟七个都学过,到现在只成功了小七七一个啊哈哈祝你好运。”

    景横波一听顿时泄气,伊柒是七杀中悟性最好,武功最高的一个,她可没把握超过三岁开始练武的他。不过她还是没有放弃,每晚坚持对着那个什么心法,碎碎念到睡着。

    这天紫微上人要出门访友,宣布放假,眼看他下了山,众人一阵欢呼,景横波当即在地上躺倒,表示谁拉她起来她就揍谁。

    结果她很快就爬起来了,因为紫蕊拥雪说要去洗澡。

    一听说洗澡,景横波立即觉得浑身发痒。这一个月她和紫蕊拥雪,都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有时候离床还有一米距离,都懒得爬过去,哪里还有时间精力烧洗澡水,紫蕊和拥雪知道她爱干净,好几次撑着要给她烧水洗澡,可烧着烧着,人就瘫下去,拥雪有次险些扑倒在炉子上,从此景横波勒令她们不必管洗澡的事,顶多弄点水来匆匆擦个身。

    现在终于放假,一个月没好好洗澡的人,顿时觉得自己脏成狗,景横波唰一下爬起来,“洗澡洗澡!”

    这附近有水潭,但据说里头有兽,七峰山大部分地方都有兽,拥雪却道前几天天弃带她练轻功,路过一处景致颇好的山谷,山谷里的池水不同于这边幽深水潭,特别清,一眼见底,可以确定没有水兽。

    说到就做,三个女人决定去洗澡,收拾换洗衣服的时候又说好久没好好吃一顿了,不如顺便带上食材去野炊,准备野炊器具的时候被无处不在的七杀发现,然后……然后出发的时候,就变成了浩浩荡荡一大群,带着帐篷,拎着食物和野炊用具,说要去野营。

    景横波哀叹:我明明只是想洗个澡地说……

    好在那山谷确实景致不错,此时已近初春,山谷里地气热,莺啭燕舞,荫柳白沙,谷中遍种樱花树,一色粉艳葳蕤,团团簇簇,倒映在碧玉明镜般的水面上,如绿毯上铺开一卷连绵清艳的名画。

    景横波欢呼一声,“我要吃烤野鸡翅!”

    “我们去打,我们去打!”七杀们快快乐乐跑走了。

    那边天弃和英白挖坑生火,安排裴枢去捡柴,暴龙表示凭什么安排他去,但最终还是走了,因为他一个人打不过英白和天弃联手。

    只剩下天弃和英白在,景横波大为放心,嚷一声“洗澡咯。”当先往那池水奔去。

    湖水外有花树,湖边还有石头,不愁会被人看光,景横波迅速脱衣下水,她要赶在裴枢和七个逗比回来之前赶紧洗好澡。

    三个女人刚刚下水,就听见“嘎嘎”一声笑,那怪异的嗓子,三个人一听就变了脸色。

    紫微老不死来了!

    老不死不是出门了吗!

    景横波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摄取自己刚在石头上的衣服。

    但是已经迟了,石头上空空如也,三个人的衣服都没了。

    然后就听见老不死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山谷中。

    “临时考试!”

    “我勒个去!坑人也不能这么个坑法!”景横波大骂一声,“紫蕊拥雪赶紧走,没穿衣服的越多越麻烦。”

    “没衣服怎么办?”那两个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有带帐篷,有油布,随便什么裹了再说,回头叫他们脱衣服给你们。”景横波扬声大叫,“英白!天弃!这边紫蕊拥雪衣服被偷了,你们要想偷看的话,我就把她们嫁给你们!”

    那边咻咻两声,似乎人很快跑走了……

    “主子虽然你是为我们好……”紫蕊抽噎着道,“不过能不用这么打击人的法子么……”

    “主子你为什么不走?”拥雪比较实际,年纪小,对娶不娶啊面子什么的不在意。

    “尼玛我要能走啊?那老不死考的就是我,怎么会让我走?”景横波拍打着水面,示意那两个快走。

    好在紫蕊拥雪经过这阵子抽风般的训练,也已经适应了这种坑的节奏,胡乱揪了些水草挡住要害,弯身冲出湖水,一阵风跑到帐篷处,果然四面没人,两人寻油布裹身,又想是不是和天弃借件外衣,好让景横波出来,还没动作,就感觉头顶凉风过,人软软倒地了。

    放倒这两人后,紫微上人的声音传遍山谷。

    “临时试题:贞洁捍卫战!”

    “去死!”听见这题目,景横波立即一声大骂。

    “现在七杀、英白、裴枢、天弃,都已中了我老人家的毒,并遭受野兽围攻。”紫微上人坐在树梢笑眯眯地道,“我老人家根据他们每人的实力,安排了相应的兽群,大概一刻钟后,他们都能解决自己的麻烦,赶到此处。不过现在问题来了,他们中了毒,需要解毒,而解药,”他弹指,“就在这湖水里。”

    “你上辈子一定是折了翅膀的鸟人。”景横波骂。

    “这湖水特别清,你明白的。”紫微上人笑得越发欢喜,“只要他们冲到湖边,你就什么都被看光啦。哎呀,被看光就得嫁人,可这么多人你嫁给谁呢?”

    “你在看我呢。”景横波忽然也不生气了,笑眯眯道,“我嫁你好不好?”

    “我戴着眼罩呢。”紫微上人嘿嘿一笑,“女人是世上最可怕的狐狸,我怎么会不知道防备?”

    “废话少说。”景横波脸色一变柳眉倒竖,“你这是在考他们,我呢?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决这状况?你总不能要我平空变出一套衣裳吧?”

    “哦,”紫微上人若无其事地道,“我呢,刚才偷偷放了一头银甲兽进了湖水,这东西内丹是疗伤圣药,皮特别柔软而又能挡天下利器,更妙的是一旦剥下就可以血肉分离,可以立即使用。所以你只需要在那群汉子赶来和你共浴之前,把这头银甲兽杀了,剥下它的皮披在身上,你就又有了衣裳又有了宝甲又免了乱嫁,你看,一箭三雕,我老人家对你好不好?”

    “好!太尼玛好了!等我好了,我一定把你嫁给一万个男人!”

    “他们敢娶也成啊。哦对了,银甲兽号称刀枪不入,滑如游鱼,水陆两生,是我七峰山最厉害的凶兽之一,这东西陆地已是猛兽,水下更是霸王,哎呀,你手无寸铁,怎么在一刻钟之内收拾掉呢?想想真是愁人……我得先睡一觉,好好替你想想……”

    景横波已经没空听那老不死叨叨了。

    身后水波出现异常波动,有东西已经悄然逼近,陪她一起来的二狗子羽毛倒炸,一步步退出岸边,霏霏在岸边一块大石上跳来跳去,神情充满戒备。

    一刻钟。

    她要杀了这头著名凶兽,还得剥皮。不然那群货就会冲进来把她看光光。

    英白天弃也罢了,裴枢伊柒一定会跑得很快,尤其裴枢。

    身后,露出一线银青色的背脊。

    ……

    离此地三十里,有一座矮矮的山峰,峰顶很平,似被天刀削去一截。

    峰顶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躺在另一人怀里。

    “小祁。”躺着的耶律询如,闭着眼睛,轻轻道,“阳光是不是已经漫到了崖边?那边是不是有块大白石?石头很平,像座玉床?”

    耶律祁抬眼看着前方,光秃秃的崖边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是微笑道:“是的,一块很大的白石,玉一样闪光。”

    他仰起脸,阳光射在他眼睛里,眸中也似晶莹闪光。

    “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关于这石头的。”

    “你说的故事一定好听。”他语气很捧场。

    “那年我十三岁,瞎眼前一个月,”耶律询如声音如梦呓,“爹娘说想要把你送出去学艺,我不乐意,和他们大吵一场,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我走的时候撬掉了娘的首饰匣子,偷走了好几只值钱的簪子,准备走远一点,最好去一趟帝歌。”

    “撬得好。”他温柔地道,“当时我也不愿意去学艺,家主夫人介绍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还不是让我去陪练挨打?”

    她似有若无笑了笑,拍他的手,“我很生气,走得挺远,一路上没出任何事,一直到玳瑁部,有一晚投客栈睡觉时,忽然听见有人在我窗外唱小狐狸。”

    “什么小狐狸。”

    她轻轻地唱起来。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买药,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问你为何哭?九狐狸说老五一去不回来……”

    那么多年,迷迷糊糊中听过一遍,从此她再不忘。

    “这歌乍一听似童谣,仔细想来却似有鬼气。”他点评。

    “我听着这歌,和你差不多感觉,觉得阴气森森,顿时再也睡不着,爬起身出门寻找,那歌声却像是过路了,人早走了,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笑笑,询如从小胆子就大,可是是不是就是因为胆子太大,她才有后来那么多磋磨?

    “我不死心,从小听过了志怪故事,觉得既然这歌声响在我窗外,自然是要给我指引。于是就站在院子里,抛了个钱币,钱币落在什么方向,我就打算往哪里追。”

    “然后你追到了这里?”

    “我走了一天一夜,搞不清方向时我就抛钱币,我把命运交给老天,想看它会带我到哪里,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晕在了这座山的山脚下,醒来就看见平台峰顶,日出漫天,玉床一般的白石上,坐着紫衣的美人,美人对着日光在梳头。”

    他看看那方向,此时不是日出,依旧光线耀眼,让人不能直视。

    “我当时以为自己看见了神仙,不,神仙也没有这般的美,我走过去,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真美啊,比最美的墨锦还亮,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谁有那样的发,她却一翻手抓住了我的手,然后把我扔下了悬崖。”

    耶律祁啊一声,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我掉下去,没有惊叫,只死死盯着她的脸,我想我这一生,再看不见比这张脸更美的事物。死前看个饱也值了。”

    不,他心里默默地道,最美的,还有一个,还有她。

    “就在我以为我已经死定了的时候,我忽然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我已经躺在白石上,那张令我发晕的脸正对着我,她还捏着我的脸,很奇怪地道,咦,金刚心怎么会生在这小丫头身上?”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我当时完全傻了,因为那声音是男人的。”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这么美的人,竟然是男人。”她抬手摸摸耶律祁的脸,“小祁,我一直说你是这世上最美的男子,我骗了你,在我心里,他才是最美的,无可比拟。”

    “赶明儿我划花了他的脸,”耶律祁笑,“这样最美的就还是我了。”

    “你大概划不了他,不然我觉得划花了也好。长成那样的脸,其实不祥。我心里觉得,他一定也是个苦命人,哪怕他看起来再风光再了不得,他心里,一定也是苦的。”

    “这世上多少人荣华在表,而悲苦在里。”耶律祁淡淡道,“只要心不沦落,都行。”

    “我的心,沦落在他那了。”她嗤笑一声,“我和他坐在一起,一句话都没说,看了一整天的太阳,看日光一寸寸走过天际,看云海变幻成各种颜色,看朝霞连接了晚霞,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后我一个人睡在白石上,四面空空荡荡,没有人,没有体温,没有足迹,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像我的一个梦。”

    她唇角微微弯起,这是一个梦,是一生最美一霎浓缩而成的一个梦,她在那个梦里,经千山万水,少年足迹跋涉,遇见那个最美的人,在那座山上,裙角牵着云雾,头顶沐着金光,和他肩并肩,看天光历遍七色,云霓写满眼眸。从此一生不忘。

    那一刻她一定没有想过,一个月之后,她堕入永恒黑暗,因此那一幕华彩漫天,金光漫越里那个紫衣身影,永恒不灭。

    她固执地认为,这是上苍对她的安排,上苍要她记得,为此不惜抹去了她之后人生的所有色彩,要她用一生的黑暗,去将那一幕鲜明,历久弥新。

    那年她十三岁,知怨知憎不知爱恨的年月,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爱,却从此再也没能容纳下其余任何感情。

    “其实我后来还遇见他一次,那时候我十七岁,已经瞎了。”她道,“有次被堂姐骗了出去,她要把我推进坑里,那坑里有暗桩,我伤了腿,在坑里等死的时候,忽然有一群少年路过,他们不救人,围在我坑边,讨论着要不要顺便加几铲土把我给埋了,又有人争论说或者灌水也不错,看我能不能浮起来,然后他们真的开始铲土,我就把那些土垫在脚下,往上爬,他们铲多少我垫多少,他们哈哈大笑,说我好玩,把我救了出来。还说要送我回去,我怕惹出麻烦谢绝了,就这时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徒儿们,为师饿了。快点去抢钱。”

    “我一听这声音就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要去追,结果伤了腿不能动,听着他们离开,后来我拖着伤腿找了很久,终究没能找到。再后来,我以为我还能遇上他……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老天也许只安排我遇见他一次,第二次完全是意外,我不必再多想,我和他,本就是两个天地的人,各过各的便好。”

    “或者……”耶律祁悠悠道,“你还能遇见他,只要你再向前走一步。”

    “不了……”耶律询如举起双手,手上残缺累累,指头处的黑紫,已经蔓延到了腕部,剩余部分掩在袖子里,也不知道怎样。她用这双看来不似人手的手,接着阳光,微笑道,“我就想在这里,我就喜欢这里。那一年我在这里开始,现在我也想在这里结束。”

    耶律祁并没有错开眼光,他直直盯着姐姐的手,一点一点,看过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痕和断口。

    这是他们姐弟俩人生的伤痕和断口,哪怕看一眼痛彻心扉,也不该避让。

    记住,才能报仇。

    “我也走不动啦,”耶律询如闭上双眼,唇角一抹讥讽的笑,“哪怕他就在附近,我也不想找了。快死了拖着病体找一个男人,打算干嘛?要他因此一辈子记得我?抱歉,这种事儿我不干。我才不要在自己一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用自己的哀怜之态搏一分怜悯的同情。要我出现在他面前,非得我风风光光的时候才行……或者,是他很狼狈的时候才行……”

    “你把他整狼狈了不就行了……”他软语哄她。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时辰宝贵,别浪费在一个梦里,”她抓住他的手,“小祁,听我一句话。喜欢谁就去追求吧。管它结果如何,管她是否心有所属,管它路上多少艰难阻碍。景横波配得上你,你也配得上她,不管老天有没有给你安排这段姻缘,如果你试都不试,我下辈子都不会瞧得起你。”

    “那我宁愿你这辈子,七八十年,都瞧不起我。我宁愿你给我漫长的瞧不起。”他笑。

    “我也想啊……”耶律询如轻轻摸他的脸,“姐姐这辈子没对你温柔过,你怪不怪我?”

    他偏转头,迎着日光,金光如剑刺入双眼,刺出满蕴的泪水。

    是太阳光太烈啊,不是因为这一刻的软弱。

    “温柔不能让人活下去。我喜欢的那个人,她其实也没给过我温柔。我天生就是不喜欢温柔的。”他一笑,忽然扶起耶律询如,“姐,先别死,咱还有一件事没做。”

    “嗯?”她气息渐渐轻了。

    “当初如果不是九重天门的人,收了老三做徒弟,家主一家气焰不会那么嚣张,不会敢逼死咱爹娘,不会敢这么对待咱们。归根结底,根子出在九重天门。”他在她耳边悄声道,“现在,来了一个九重天的僵尸,我们宰了他。”

    她霍然睁开眼睛。

    ……

    ------题外话------

    刚才发现,更完今天这章,这本书就过百万字啦。

    一直到百万字,这本书基本都是万更的。我记得我原本只打算万更一个月来着。

    啧啧,为自己感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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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一章 我给你主婚

    平静的湖面,水波一阵阵翻掠。

    景横波在狼狈地逃窜,在她的头顶上,霏霏逃窜的更狼狈——它不擅水。

    二狗子在岸上骂阵,可惜那只银甲兽听不懂鸟语。

    景横波无法上岸,老不死的气场紧紧锁住了这片湖域。而在水中,她无法瞬移。

    她已经和银甲兽交过手,完全被压制。这东西庞大而灵活,周身滑不留手,刀剑之物根本无法对它造成任何伤害,偏偏力大无穷,轻轻一动便掀起大波的水浪,将她狠狠压在水底,如果不是她瞬移锻炼出的灵活身形,如果不是霏霏好几次将这东西引开,早被这东西压住,一口咔嚓了。

    都无法战胜,更不要提一刻钟内打死剥皮。

    更要命的是,她听见树林那边裴枢伊柒兴奋的大呼小叫,两人似乎在比赛,看谁先解决完问题,好冲过来把她看光。

    景横波知道如果他们真的冲过来,她就算骂也没用,这两个人离经叛道,什么时候把礼教规矩当回事了?

    虽然被看到点也没什么,她又不是古人,被看光了就必须得嫁。但内心里,她终究不愿意出现这样的情况——姐不在乎被看光,但得是姐愿意给他看的人!

    裴枢的声音远远传来。

    “还有三只兽!哈哈哈我要赢啦!伊柒,快去准备贺礼,我和波波成亲,你打算送个什么好?”

    隐约响起拳风,然后是伊柒的怪笑声。

    “我还有两只!小裴裴你慢慢玩,我要先去陪波波洗澡啦。”

    砰一声闷响,惨叫声痛哼声响成一片,然后是裴枢忍痛的大笑,“还有一只!波波是我的!……”大笑忽然戛然而止,变成怒骂,“混账!英白你为什么偷袭我!”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夹杂着裴枢的怒骂。伊柒哈哈大笑,“……哈哈哈我快完成了。啊,解药我来了,啊,波波我来了……啊!武杉你为什么偷袭我!”

    “阿弥陀佛,女色如地狱,我不入地狱,难道还让你入?”

    “老大老五要偷窥波波洗澡!”

    “打他!打他!”

    ……

    崖边忽然有响动。

    耶律祁揽着耶律询如抬起头来。

    山崖边稀薄的云雾,忽然翻腾飞卷,无声凝聚,看上去仿佛有一双隐形大袖,将那些浮游不定的云雾,聚拢在一起。

    耶律祁不动声色,眯起眼睛。询如也不说话,静静“看”着对面。

    她眼神温柔,因为此刻她看见的不是那诡异云雾,依旧是当年的那个人。

    云雾不断变换形状,最后竟然凝化成了一座巨大的门。

    门开三幅,巍峨接天地,门后云雾铺就长道,直若延伸至九霄之上,日色金光于其上闪耀,路如天人之道。

    九重天门。

    天门以云化成,傲然高耸山崖之上,云雾之间,仿佛下一刻,就要有无数仙人,飘然踏云而来。

    常人此时,想必早已心神摇曳,惊为天人,跪地膜拜,献祭于上苍。

    耶律祁却连动都没动,此刻便是真神下凡,也没他怀中亲人值得一顾。

    隐约云雾之后,天门之中,有清冷高傲嗓音,冷冷道:“耶律祁,耶律询如。”

    声音毫无感情,似乎只是在核对一下名字,下一刻,就有天神之笔,将其淡淡抹去。

    耶律询如那神情,似乎连鄙视都懒得鄙视。

    耶律祁只是笑笑,道:“九重天门……的狗。”

    他语气也毫无感情,似乎也只是核对一下名单。

    对面云雾天门一阵抖动,一道金光,忽然电射而来。

    金光如杵,捣碎半山云,刚出现时不过针尖大小,转眼近前,瞬间笼罩了整个山头。

    这一幕气势可吞云,耶律祁不过轻轻一笑,道:“破。”

    ……

    听着那边七杀乱闹的声音,景横波不禁有点分神。

    随即她便听见身后重重一响,水花四溅,再一看,银甲兽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后,正一爪子将飞身阻拦的霏霏拍了出去。

    下一瞬那兽已经鬼魅般到她身后,狰狞的爪尖忽然一弹,长出五寸,已经够到了她的背脊!

    发黑的爪尖闪着毒物才有的冷光。

    景横波已经来不及避。

    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段话。

    “万物万质,同源同宗。”

    之后还有一段深奥的符文,这是当初耶律祁给她的小册子上的内容,当时她没看明白,但没事就翻翻,时间久了这些符文都记在了脑海里,此刻生死关头,这段话忽然莫名其妙闪现,与此同时,丹田处一热,隐约觉得一股气流向上,冲破明关,过十二重楼,身体下意识向前一冲。

    下一瞬她出现在岸上。

    身后银甲兽的爪尖空拍在了水面上。

    景横波傻了一瞬。

    这是怎么发生的?

    她的瞬移,一向只能在空气中进行,可以从地面瞬移到水里,但却无法从水里瞬移到地面,想出水就得自己游上去。

    现在,好像,自己瞬移能力在紧急关头,又发生了变化?

    再下一瞬她发现树林里人影一闪,随即一阵风过,她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尖叫一声,噗通一声又跳下水去了。

    我勒个去,差点裸奔了。

    二狗子原本很欢喜地看见她上来,见她居然又奔了下去,拍翅怒骂:“日照香炉生紫烟,自寻死路人太贱!”

    景横波此时也没工夫理二狗子,她自投罗网,正中那兽下怀,身后水波哗啦一现,银甲兽终于冲出水面,向她当头扑下。巨大的黑影笼罩住湖水半边,她一抬头看见那兽带血的狰狞的齿尖。

    白影一闪,霏霏扑向那兽的头颅,爪尖狠狠抓向银甲兽突出的红色眼珠。

    那兽直身而起,拍飞霏霏,似乎怒极,仰首向天,发出怒吼。

    它抬起头来时,脖下露出一线雪白的缝隙。

    景横波霍然抬头。

    ……

    一条雪白人影,在山野中奔走,衣裳穿的十分飘逸,起落间却似有些踉跄,好像受了伤。

    他一边奔走,一边不住回头,仿佛身后有追兵。

    身后确实有追兵,一对姐弟,弟弟背着姐姐,闲庭信步般跟着,弟弟还不时偏头和姐姐谈笑,给她细说这山间风景。

    白衣人看着远远人影,眼底露出愤恨神情。

    就是这对姐弟,是他此次远行的任务。他们原本是他狩猎的对象,然而此刻,他却被追得如同丧家之犬。

    他在一个月前,领了天门的任务。天门说,这对姐弟,触犯了天门的尊严,要他带领一批外门弟子,速速将其制裁。

    他立即带着手下出发,天门尊严神圣不可侵犯,这是每个弟子的准则和行事宗旨,而他这样,还没正式获得承认的记名弟子,更需要这样捍卫天门的机会,来获得正式进入熙光殿的机会。

    他在斩羽部境内,就盯上了这对姐弟,却没有立即出手,因为当时他们身边高手如云,他虽然没把这些高手当回事,但却希望手下人没有任何折损地回天门,完满地完成这个任务。

    刚才矮山上,他觉得是个好机会,施展天门独有的“拢云术”和“幻术”,正常情况下,一般人看见这样威严尊贵仙气万千的场景,都会有一霎的神魂迷离,只要那一霎就够了。

    而在这一霎之间,便是天门子弟的蓄气出手时间。

    然而他却没能利用上这一霎,而是被那个可恶的耶律祁给抢先用上了。

    他当时带领属下,藏身崖下一个凹陷的山洞里——只有在崖下,以光线辅助药物和手段,才能营造出那种效果,他正准备踏云路而上,随后,云路会绽放万丈光芒,那“光芒”会是致死这对姐弟的手段,他们将伏诛于圣光之下,和之前的很多人一样。

    然后他听见巨响,似乎自山腹中来,地面一阵震动,他被震得一个踉跄,险些震出洞外,一抬眼看见悬浮于半空中的“九重天门”被震散。

    身后惨叫声连绵,他霍然回头,就看见山洞上方不知何时开了一个大洞,一块巨大的白石坠落下来,压在身后属下的身上,砸出了一地断肢残臂。

    他大惊,却没有回身查看属下伤势,身形一掠便要出洞——震散天门也好,提前埋伏也好,不过是摧毁了他震慑人心的手段,没了这些,他还有武功!

    但他几乎没能出洞。

    因为迎面又是一大块白石呼啸而来,狠狠砸向这个洞口,大小足够将洞口堵死,一旦被砸中,他和受伤的属下,就会永远被堵死在这半山的山洞里!

    千钧一发间他施展了最高妙的缩骨和提纵术,在巨石即将合拢洞口的一霎,硬生生穿巨石侧面而过,有那么一瞬他的脸面在巨石粗糙的表面上磨砺得鲜血淋漓,他甚至闻到了属于石头的森冷和属于硝烟的刺鼻气息。

    出洞时他吐了一口血,那硬生生的一挤,只差毫厘他便成肉饼。他听得身后轰然一声,再回首烟尘弥漫,整个洞口已经被封死,他的属下全部封在洞中。

    天门多巧技,本来还可以从另一端挖洞而上,但那从里面落下来的白石,彻底堵死了生路。

    好狠。

    见惯天门处罚弟子和违拗者的冷酷淡漠,他依旧为这样绝然的手段心惊。

    更惊的是对方态度,似乎根本不惧天门的威名,一开始就摆出了不死不休的态度。

    耶律祁!

    他真的不怕死吗?还是真以为让他吃了亏便可对抗巍然天门?要知道,他只是天门外门一个还没有获得身份承认的记名弟子!

    也许,是无知者无畏吧,只有等他见识到属于天门的真正手段,他就会后悔今日所行。

    白衣人在山野间飞掠,他逃生后,急于寻找药物,无心和耶律祁姐弟作战,耶律祁却阴魂不散跟着,让他心生烦躁。

    白衣人一路奔走,一路抽动鼻子,似乎在嗅着什么气息,蓦然眼睛一亮,直奔某个方向而去。

    ……

    耶律祁不紧不慢跟着。

    他不会留下任何天门弟子的性命。

    他并没有什么愉悦之色,从刚才的排场来看,天门这次来的,顶多是个记名弟子。

    这个门派听说极为自矜,等级森严,自居天门,俯视天下。对于他这样的“凡间俗人”,又看起来孤身一人,不可能一开始就出动大量人手对付,那会让他们觉得丢脸,顶多派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来“处置”。

    他眉头微锁——天门的实力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一个记名弟子,居然也能有那样的武功,能做出那样宏大的排场,能在他早有预谋的陷阱中逃生。

    他早就派人提前来到了这里,发现了这山崖口有一块白石,这石头极为奇异,看上去坚不可摧,中间却出现裂缝,似乎曾被武功极高的高手以内力贯穿过,谁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高手要对这无用的白石使用功力,他接到回报后却想到,用这白石做一个陷阱。

    他知道天门中人惯用的手段,一般装神弄鬼者,多半都会选择先隐身在别处,所以他选了这处山崖,算定对方必将藏身崖下,经过对地形的勘查和山崖高度的计算,以及对方的人数计算,确定对方可能藏身的地方,在洞尾上方挖了洞,将白石架入,以细链悬空在洞内,涂黑白石,看上去和洞内崖壁一样,另一半白石运到对面洞中。

    这些人全部进洞之后,对岸的人点燃火药,以火药弩炮以及机关推动,将那半边白石弹射而来,震动导致悬挂住后洞的另一半白石的细链被震断,当即落下砸死洞中人。

    在他的计算里,这些人就算不全被砸死,也要被迎面而来的石头撞死,不想还是逃出来一个。

    他微微有些烦躁,想着对天门还是有点低估了。

    他回头看了耶律询如一眼——他不知道那块白石,承载了姐姐最重要的回忆,直接拿去布置陷阱了。姐姐如果知道,也许会伤心吧。

    但他不后悔,在生死面前,任何事都不重要。

    耶律询如没有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握紧了手掌,掌心里,有一块圆润的白色石头。

    这是刚才一声炸响后,山崖上溅上来的石头,她当时心中一动,伸手握在掌中。

    触及那石头时,她便知道,那是她的白石,那是她曾和他在上面坐了整整一天,看日升月落,看云卷云舒的白石。

    碎了吗?

    她指尖轻轻摩挲过那微热的石头。

    这世上缘分也如此,一路追寻,千山万水之后,抵达的是命运的终点。

    碎了……也好。

    ……

    湖水里银甲兽几经撩拨,终于暴怒,直立而起,昂起巨大的头颅。满身银皮,阳光下闪闪发亮。

    兽颈下三分,白线一抹,随着巨兽发声,蠕动起伏,忽隐忽现。

    景横波一抬头看见,一句话顿时滑过脑海。

    “但凡诸兽隐秘之处,有其色异于寻常者,多半为其要害。”

    那一年,深山里,溪水边,那个人亲自为她示范庖丁解兽之技,曾将这话,淡淡出口。

    野兽身上隐秘处毛色不同的地方,就是要害。

    “霏霏,让它张大嘴!”她暴喝。

    霏霏身影一闪,对着那兽撒了泡尿,那兽勃然大怒,张嘴咆哮。颌下白线,露指宽一条。

    就是现在!

    她忽然暴起,手中寒光一闪,没入那道白线,再狠狠横抹。

    鲜血飞溅,巨兽咆哮如雷声震响山林,巴掌狠狠一甩,她眼前一黑,砰然跌落,炸起巨大水花。

    下一瞬银甲兽轰然倒下,她却一时没了力气,只看见眼前一片濛濛血雾,血雾后巨大黑影如山轰然坠落。

    眼看她就要被兽尸砸进水底,树林那边人影一闪,裴枢伊柒双双跨出树林,直奔湖边而来。

    两人半身血染,犹自一路狂奔,也不知道是急着解毒,还是急着抢人。

    两人一出树林,一抬头,就看见景横波得手却要被砸死一幕。

    两人都怔了怔,伊柒似乎犹豫了一下,裴枢立即出手。

    他远远劈出一掌,隔空掌风震得即将倒下的兽尸一停。

    伊柒立即醒悟,也跟上一掌,两掌力道相连,那沉重尸体换了个方向,砰然一声砸在景横波身侧,和她身形只差毫厘。

    这一霎景横波自己忽然也移出半丈,看上去似乎是被震动震的,然而她瞪大了眼睛——刚才好像是瞬移!

    水里也可以移动了!

    巨物入水的震动震得景横波身子浮上水面,一线身形如玉如雪,远远那两个人瞪大眼睛,扑上去要看,又同时踩住了对方的脚,捂住了对方的眼睛,导致一个都没看清楚。

    裴枢在骂:“拿开你的脏手!”

    伊柒声音无比懊恼,“我要刚才不救她,直接奔过来,她就是我的了啊啊啊啊……”

    “蠢货!你不救她,她现在或许就是尸体或残废,你娶?”

    “是哦……那快点,她来不及剥皮的!你个混账快放开我!”

    “你先放。”

    “你先!”

    “那同时放!”

    “一二三!”

    “哎哟裴枢你个混账使诈——”

    景横波听见那两人声音,顿时一醒——我勒个去,两色狼已经到了!

    一刻钟!

    她不敢犹豫,立即潜入水底,寻着银甲兽的尸体,二话不说,开剥!

    刀光如电,飞舞盘旋,进出起落如舞,挑筋切骨总无声。

    从未如此顺手。

    她如此专注,在水底,闭着眼睛,仿若灵魂出窍,回到那一日的山林,一百多具兔子狍子尸首如山,他把着她的手,将匕首轻轻挑入一只豹子的皮下血肉。

    微凉的手指,清冷的气息,水波悠悠似他脸颊,水声潺潺似他呼吸。

    挑、起、落、压、裂、解……娴熟如记忆。

    她闭着眼,脸颊湿漉漉不知是水,还是什么别的液体。

    片刻之间,整张皮从她手中铺开,如巨大的白裙,铺满了水面。

    速度之快,伊柒裴枢甚至没来得及赶到湖边。

    伊柒一边跑一边哀嚎:“小波波,你至于这样嘛?你就不能把银甲兽拖上岸来剥皮吗?这样血淋淋在水底剥皮,半个湖水都被染红了你不恶心吗?不就是被我们看一眼吗?看一眼你又不损失什么……”

    “噗通。”一声响,裴枢已经跃入了发红的水中,一边捞出一颗黑色的石头状物体吞下,那是紫微上人安排的解药,一边大声道:“你没事吧?你在哪?”

    哗啦一声水响,银光一闪,景横波破水而出。

    水里两个男人,仰头怔怔地看着她。

    她旋出水面,铺在水面上的银色皮随着她的旋转,裹上她窈窕的身体,一寸寸服帖光滑,在阳光水面上旋出杨柳般的腰线,和银色的巨大的裙摆,无数淡红的水珠溅开如晶雾,她是雾气中从混沌而生,脱胎换骨,披上冠冕的女神。

    而女神裙摆底雪白的脚踝指如珠贝,光芒微闪,又多一分妖艳荡漾的风情。

    裴枢和伊柒,都禁不住屏住呼吸,伊柒往日漫不经心的眼眸,此刻闪闪发光,满满都是她天工雕琢的身形。

    女神披着最新的华贵冠冕,手里操一把血淋淋的刀,在两个为她倾倒的男人迷醉的眼光中,一挥手揪出了银甲兽的尸体,一刀捅入了银甲兽的咽喉,然后用她雪白纤细指甲晶莹的手,探入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在里面扒啊扒啊找啊找……

    两个男人发出幻灭的叹息声……

    “啊哈找到了!”景横波忽然一声大笑,收回手,掌心一枚淡黄的鸽蛋大小的东西,微微颤动。

    “内丹。”裴枢撇撇嘴,眼神却是欢喜的。

    景横波眯眼看着这内丹,这还是她亲手第一次杀兽得到的宝贝,正想多欣赏一会儿,忽然上头一声狞笑,有人道:“宝物当有德者居之!我允许你把内丹献给我!”

    头顶呼地一声响,一只手探下,劈手夺走了内丹。

    夺丹的人为免她出手阻拦,一手夺丹,另一手衣袖一卷,哗啦一声撩起大片水波,劈头盖脸打在景横波脸上。

    景横波猝不及防,被打得身子往后一仰,脸上火辣辣的痛。裴枢冲过来赶紧扶住。

    景横波抹一把脸上的水,脸上还火辣辣的,她胸中的火气,砰一下激上来。

    搞什么!居然有人敢当面抢她的东西?

    她愤怒的尖嚷传遍山林:“尼玛谁抢姐的东西!”

    对岸,忽然有人冷冷道:“内丹献于我,是你等的福气,回头有赏!”

    景横波一听这矫揉造作的腔调就想吐,揉揉发痛的眼睛,看清岸上站着一个白衣的年轻人,面容尚可,但眉宇傲岸,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更不舒服的是他的衣裳。

    他居然穿白衣!

    穿白衣的都不是好鸟!

    谁都不许穿!

    她托着下巴,在裴枢身上擦擦手,定定瞅那家伙半晌,忽然笑了。

    笑得那两个都打了个寒噤。

    随即她一步跨出水面,再一步到了岸边。

    那白衣男子正得意地把玩内丹,寻思着去哪里消化了合适,一抬眼景横波已经在面前,不禁被她的轻功吓了一跳,随即眼前便一亮,眼神惊艳。

    景横波此时正裹着那银甲兽的皮,仓促之间当然不能制作成衣服,只得裁下方方正正的一块齐胸裹在身上,好在这银甲兽的皮天生柔顺服帖,上身之后立即贴合,仿佛第二层皮肤,这样她便如穿了一件银光闪闪的露肩晚礼服。肩膀雪白,锁骨精致,曲线丰满又玲珑,水珠自银亮软甲上跌落,在腰身上跌宕风情和眼光无数。

    那白衣男子顿时将想要说的话忘记了,一指景横波道:“这内丹是你献上的,回头我会为你好好请赏。”

    他满脸写着“快来谢恩”的神气,景横波笑吟吟瞄着他,踩住即将暴怒的裴枢的脚,掠掠鬓发道:“公子打算为我向哪里请赏呢?”

    她看这人神情装扮,似乎不像这大荒门派中人,总觉得有必要问清楚来历,再腌晒蒸炒。

    那人倒警惕,傲然道:“你现在还不配问。”说完一仰头,将那内丹给吞了。

    三个人都一怔。

    景横波哇呀一声暴怒了。

    她辛辛苦苦抢来的内丹!

    “谁也不许动手——”她一声尖喝,阻止了伊柒和裴枢的出手。

    白衣男子本来微有戒备,此刻听这一句倒笑了,正要赞一句识相,忽觉眼前一花,下一瞬便听见重重“啪。”一声,颊上火辣辣剧痛,嘴里涌起一股腥咸气味,他一张嘴,哇地一声吐出三颗牙齿。

    白衣男子神情惊骇——他连人影都没看见!

    他慌忙后退,后背却撞到一团有弹性的东西之上,随即一声尖吼差点刺破他耳膜,“你还敢调戏姐!”

    “啪。”又是一声,这回打在另一边脸颊,桃花朵朵牙齿飞飞,他的脑袋直接偏过去,偏不回来了。

    “拿了我的给我交出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景横波恶狠狠一脚蹬在他肚子上,用尽全身力气——她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第一枚内丹,还没来得及焐热!

    那家伙给一脚蹬得身子向后一弯,大虾似地弹退出好几步。他骇然抬头,看景横波的神色再也不是先前的骄傲与带着轻藐的惊艳,满满震惊。

    这是什么样的轻功?

    鬼魅尚自能捉影,她的出没却毫无轨迹可寻。

    他原本不是弱者,却没见识过这种鬼魅都不如的“轻功”,惊骇之下眼看裴枢伊柒都狞笑着逼了上来,顿时知道今日倒霉到底,又撞铁板,一声也不敢吭,转身就逃。

    身子刚刚飞起,就掉了下来,一个人从天而降,微笑拎着他衣领,一直把他顶到地面上,动作凶猛,语气温柔地道:“尊敬的上使,您这是打算去哪里呢?”

    “耶律祁!”怒气冲冲追上来的景横波,惊喜尖叫。

    “弟媳妇!”耶律祁背上,耶律询如也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尖叫。

    裴枢眯一眯眼睛。

    景横波“呃”地一声。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耶律询如充满急迫的下一句话:“快!快!弟媳妇,趁我还没死,你俩赶紧把婚事给办了,好歹有人给主婚!”

    “胡扯什么!”裴枢忍无可忍,“哪来的疯女人满嘴胡言乱语?限你一刻钟内滚出去!”

    景横波的注意力却在那句“趁我还没死”上面了,上前一步看着耶律询如气色,“你怎么了?”又询问地看了耶律祁一眼。

    耶律祁依旧在微笑,脸色却有些暗淡,柔声道:“你别听我姐胡说。”

    “景横波。”耶律询如抓住她的手,气喘吁吁地道,“我快死啦,死前见到你算是运气不错,怎么样?我把弟弟以后送给你,也不要你照顾他,我安排他照顾你。我把弟弟调教得很好,文能做状元,武能猎狮虎,烧饭洗衣打扫屋子兼一切苦力活儿统统干得漂亮,绝对宜家宜室宜官场宜武林之绝世好男人,谁嫁他谁赚到,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说话声音低微,但却依旧连贯,这女子有种超乎寻常的强悍,到死也不愿示弱一分。

    “你妹的你能不能闭嘴啊?”景横波不耐烦地打断她的絮叨,上上下下看她,扬头呼喊,“老不死!老不死!”

    上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景横波咦了一声,觉得很奇怪,紫微那个老不死,以前只要她完成任务,都要立即出来打分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老家伙!老家伙!”景横波继续呼唤,得把老家伙喊出来,给询如救命来着。

    满山寂寂无声。

    “上人!上人!”

    没人理。

    “师傅!师傅!”景横波敬称都用上了。

    偏偏今天紫微上人像是吃了哑药,死活不回。

    “去找啊。”景横波赶紧催裴枢和七杀等人,“赶紧把老不死找回来救人。”

    “啥好处?”七杀不肯动身,“救活她给你主婚?”

    “小乖乖听话,”景横波哄他们,“把老妖婆找回来,我答应你们,以后一定整死他。”

    “可以考虑。”七杀满意地走了,顺便拖走了坚决反对的伊柒。

    裴枢怒气冲冲从景横波面前走过,下一刻景横波听见那个九重天门弟子撕心裂肺的惨呼,她一回头就被血淋淋的场景吓了一跳。

    “裴枢!你好端端地……这样干嘛?”

    那可怜的九重天门弟子,被裴魔王开膛破肚,裴魔王现在正满面狰狞地,从他腹中掏出了银甲兽的内丹。

    “我乐意!”裴枢的回答永远充满了裴枢风格。

    他将内丹抛过来,景横波看那血淋淋恶心得原本不想接,看一眼询如,还是接了,将内丹在湖水里洗了洗,递给了耶律祁。

    “别告诉她从那里挖出来的……”她悄声对耶律祁道。

    耶律祁凝视着她,目色晶莹,半晌,接过了内丹,偏头对背上耶律询如道:“姐,横波送你的。”

    “挺臭的。”耶律询如笑笑,曼声道,“从人肚子里挖出来的吧?”

    景横波无奈地耸耸肩,瞎子听力就是这么好。

    “内丹难道不是从兽肚子里挖出来的?不就是再经过了一道人的肚子?有什么区别?”她神情坦然。

    耶律询如“看”了她一眼,对耶律祁道:“我就喜欢她这个坦荡通透,你眼光不错。”

    耶律祁笑道:“我眼光从来都很好,比如挑你做我姐。”

    耶律询如嘿嘿一笑,摸了摸他的脸,感叹道:“是啊,当初我和姐妹们走在一起,看你在路边哭,那么漂亮的一张小脸,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妹们个个喜欢,大堂姐拿糖逗你你不要,二表姐给你擦脸你不让,你就奔我去了。我把你带回家,你一路上一声不吭。贼小子,告诉姐,你当时是不是看上姐的美貌了?”

    “是啊,”耶律祁一本正经地道,“当时那群姐妹,个个歪瓜裂枣,拿出来糖是吃剩的,擦脸的帕子香得能熏死人,只有我姐,高傲冷艳,遗世独立,我一瞧,顿时五体投地,心生向往,你不要我我也得要你。尤其你背在身后偷偷对我召唤的热腾腾的肉包子,雪白粉嫩,着实美貌,让人无法抗拒啊。”

    “哈哈哈我那群傻姐妹,什么糖啊帕子啊,难道不知道对一个饥肠辘辘的小孩,肉包子才最有诱惑力吗?”耶律询如开心地大笑。

    耶律祁也笑,姐弟俩笑颜各自如花。

    景横波也笑,笑着笑着转过头,看那边荡漾的湖水。

    她得努力一把,将某些快要泄露的情绪,挡在眼眶里。

    紫蕊拥雪本来要过来,此刻都在湖边蹲下了,一个死命看湖水,一个撩水玩,平静的水面上,一滴滴液体滴落,漾出细微的涟漪。

    有种感情,从头到尾,鲜亮明丽,纵死亡之灰,不能黯淡其分毫。

    “弟媳妇啊,”耶律询如笑了一阵,转向景横波,“这内丹呢,我不是怕恶心不敢吃,我是没必要吃了。浪费一颗丹,多活个三五天,何必。你留着自己吃吧,大荒泽越险恶的兽,出的内丹越好,你吃了要是能美一点,我弟弟瞧着也赏心悦目不是?就不冲着给他赏心悦目,咱自己也得对自己好一点不是?”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个穿越人……”景横波咕哝一声,心知询如这种人,说不要就是不要,笑笑将内丹收起。准备留着看谁需要就给谁。

    远处七杀的声音远远传来,都在大喊大叫着要找紫微上人。

    “老不死,快来,这里有好吃的!”

    “老妖婆,来了个比你美一百倍的美人,快出来比一比!”

    “老不死,咱们在第七峰上挖了一个坑,里面埋了个万年僵尸,快去和他睡一睡!”

    陆迩的声音传来,耶律询如身子忽然一颤,霍然抬头。

    她似乎在仔细辨别某种声音,神情微微紧张,景横波忍不住问:“怎么了?”

    耶律询如忽然问:“刚才是谁?”

    “七杀。紫微上人的七个徒弟。”

    景横波莫名其妙地看着耶律祁,耶律询如不是一惊一乍的人,这是怎么了,她应该没见过七杀,刚才七杀说话时她也没什么反应。

    耶律祁眼中却有了然之色,微微一笑。笑容却又有几分怅然。

    “挖坑……挖坑……”耶律询如叨咕两声,“那一年,我在坑里,那几个混账,也说过挖坑,他们的声音,我想起来了!”

    她忽然向景横波伸手,“快,内丹!”

    景横波傻傻地把内丹再掏出来递给她,她咕咚一声就吞了。

    景横波表示这位姐姐的脑回路她永远跟不上啊跟不上。

    耶律询如吞了内丹,耶律祁立即放下她,给她护法运气。稍顷,她惨白的脸色,稍稍浮上点血色,吐出口长气。

    然后她站起来,仰头大叫:“紫微上人!你出来!不用躲我,我才懒得找你!但我的尊严不允许你践踏,我数三声,你不出来,我就昭告天下,你在十一年前,将我骗财骗色,始乱终弃……”

    景横波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女人,是不是太史阑失散的姐妹?或者是她的前世?

    “一二三!”耶律询如已经开始数数,还数得很快。

    “三”字尾音刚刚落,湖边已经落下紫衣人影,一边急急道:“景横波你这回考试负分!负分!”一边飞快扔出一颗药丸,“老夫忽然想起,还有要务未办,马上就要出去云游四海,这七峰山留给你们了,再会!”

    “你敢走我就把狐狸们的故事说出去!”景横波一声大叫。

    飞速闪走的紫影停住,下一刻耶律询如扑了上去,坐在他拖曳的紫色裙摆上,一把拽住了他垂及脚踝的长发。

    他的头发太滑,耶律询如抓不住,干脆把整个人都挂了上去,笑嘻嘻地道:“啊,紫微,好久不见,你头发都这么长了。”又摸摸自己有点干枯的头发,很不满地道,“怎么能比我头发还好。”手一伸,变戏法似地多了一把剪刀,抓着他的发,笑道:“从哪里剪好呢?”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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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我为调戏生

    “不要!”紫微上人的惨叫惊天动地。

    “你身上还是当年的味道。”耶律询如就好像没听见他的惨叫,抱住他的腿,狐狸似地嗅来嗅去,“哎,闻过无数人的味道,还是你最好闻。”

    闻完了又去摸他的腰,双手叉着比来比去,这回似是满意了,偏头笑道:“腰好像没我细哎,总算有样比你强的了。”

    可怜她自己骨瘦如柴,景横波的腰带都能捆她两圈。

    紫微上人背影僵直,似在微微颤抖。

    景横波笑得也在发抖。

    这叫不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眼看着耶律询如似乎还想摸摸紫微上人屁股,耶律祁咳了咳,耶律询如对景横波“看”了一眼,放了手,大抵是怕“弟媳妇”给吓着。咕哝道:“不摸也差不多。身材还是这么好,我喜欢。”

    景横波很想告诉她其实她不介意的,呵呵前不久她还戳过呢!

    人影连闪,七杀们回来了,围着他们家师傅猛瞧,似乎没见过师傅这个造型,眼睛亮得好比探照灯。伊柒深表遗憾地道:“波波你那个箱子没带出来,你那个什么可以画像的盒子如果在,多好!这样我就可以给他画像,以后他要欺负我们,我们就拿出来发给天下人啊哈哈哈。”

    “让开,让开。”紫微上人在甩耶律询如,动作急不可耐,却幅度不大。景横波托着下巴,冷笑道:“老不死,询如可是快死的人了,你要敢动作太猛搞死她,我就一定搞死你。”

    紫微上人像是得了灵感,立即道:“你放开老夫,老夫答应立即治好你,你要不放开,可就没戏了。”

    景横波泪奔,区别待遇啊区别待遇,可怜她来几个月了,为了解毒还在辛辛苦苦挣分数,到现在还在及格线上徘徊。离七十分差得远。询如不过摸了几把,老不死就立即答应给她解毒了,早知道自己也去摸了。

    “要你治干嘛?”耶律询如的回答惊掉一地下巴,“治好了能活多久?治好了能嫁给你?治好了你肯定跑到十万里外吧?活着这种事,能活得痛快就是最好了,活那么久干什么?你别吵,别说话,让我闻一会,想一会,哎,我好像又回到当年了,真美,真好,别开口啊,说一句我就剪你一段头发,我正好还差满意的陪葬品。”

    景横波绕过去看紫微上人表情,啊呀呀好像快哭了。

    真开心。

    “景横波我给你加分。只要你帮我把她扔出去,哦不,不扔出去,请下来,只要请下来别吵我就好。”叱咤天下玩遍七峰山的紫微上人不敢动,眼角瞄着景横波,“你要加多少就加多少。”

    “免谈。”景横波立即很有骨气地拒绝,“我要凭自己的能力挣满分,你不许侮辱我。”

    “等我死了,我会下来的。”耶律询如抱着他的背,对耶律祁道,“小祁,学着点。痴男怕缠女,烈女也怕缠郎。”

    耶律祁瞄景横波,裴枢上前一步挡住,景横波不耐烦地拨开他,她的注意力都在耶律询如身上呢,这世上难得有人能治住紫微上人,帮她出出气,她怎么能放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紫微上人的武功,不管询如是什么情况,他想要甩开她都有办法,他一直没有甩开她,是为什么呢?

    男人对女人的退让,很多时候不是因为没有办法,而是因为舍不得。

    这是不是说明,老不死心中,对当年那个,陪他迎着阳光,看了一日云海的少女,也有一份情分在?

    老不死那样的人,在世人眼底,似乎永远玩世不恭,永远为老不尊,永远游戏人间,可她却知道,越是这样的人,往往内心越有巨大隐痛。这么多年,他有多少次彻日彻夜孤身看云海?而那一年那一日无声的陪伴,对他到底又有多重要?

    她打个手势,示意众人退开,给询如一点空间,虽然询如不在意,但这是他们应该给与的尊重。

    当然走是没人肯走的,难得看到紫微上人吃瘪,她肯走七杀也不肯走。

    她坐到一边大石上,裴枢立即跟过来,咕哝道:“你什么时候能像询如对紫微这样,对我就好了……”想了想又自我否决,“不行,女人不能这么霸道狂放,要温柔贤淑,这样吧,我允许你这样来一次,但以后就不可以了……”

    头顶上传来淡淡酒气,英白探头下来,用酒壶敲了敲他的头,道:“每日沉醉酒乡,都能比你清醒,要不要我把酒倒了,给你照照镜子?”

    “英白你为什么总和我作对?我哪里招你惹你了?”裴枢跳起来,找英白打架去了,天弃在一边拢拢头发,鄙视地咕哝:“欢喜冤家。”又目光灼灼看着那边,道:“哎,询如剪点头发啊!剪啊!我想要老家伙的头发很久了,剪下来换我头上,我这发质,总有点干枯……”说完要给景横波看他生叉的发梢。

    景横波站起来,避到大石的另一边,忧愁着天弃跟着她到底算不算好?没有人歧视他之后,他渐渐忘记了要努力做男人,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身边又坐下一个人,熟悉的夜风暖春气息,她没动,抱膝轻轻道:“辛苦了。”

    “也没什么。”他笑道,“你也辛苦。”

    “想哭吗?”她转头凝视着他眸子,“不要硬撑着。你和询如不同,她是真正的不在乎,已经看破。可你对她的那一份心情,却特别柔软。”

    耶律祁神情微微唏嘘——这是他所喜欢的女子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拥有最细腻的体贴,和独属于她的温柔。

    她总是这么好,这么好,让他想放,也放不掉。

    “你或许肯借肩头给我哭?”他戏谑地看她。

    景横波立即挺挺胸,坦然地递过肩头,道:“来吧。”

    耶律祁在笑,眼神却微微黯淡下去。

    如此大方坦然,也是一种疏离。他更期待的,是看见她的娇羞。

    她的娇羞啊……这一生,能等得到吗?

    景横波也只是玩笑,算定他看似温柔自有风骨,不会真的靠过来,正要收回肩膀,他忽然伸手,轻轻兜起她的发,将发上沾染的一丝落叶拈去,道:“回头给你洗个头,你看看你头发乱的。”

    他靠得很近,呼吸丝缎般拂在她颊侧,这个美丽男子,只有在遇见她时才惊人柔软,似一柄可刚可柔的银亮软剑。

    她却身子一僵。

    洗头……

    内腑深处惊动又惊痛,恍惚里又是那一日春阳花阴下,又见躺着的女子和坐着的男子,她的黑发在铜盆里摆荡,他坐在她头侧,轻轻搓洗她的长发,光影如纱,披人一身淡金红的朝霞,水声微微,笑意浅浅,花开淡淡,风过轻轻。

    低低呢喃声,也如梦境回旋婉转,重来。

    “宫胤……洗头很舒湖的……”

    “宫胤,以后我要给你洗……”

    “宫胤……我要给你生猴子……”

    还有他一声声,敲破她生晕的梦境。

    “换水。”

    ……

    她唇角笑意刚绽,立即被这日湖上的凉风吹散。

    往昔多甜蜜,如今便多苍凉。

    再多心事,再多苦楚,抵不得这人间命运,她曾想做大荒的掌舵人,最终却被逐得远离那些甜蜜和温暖,流浪四方。

    便纵有万千苦衷,她依旧怨。

    那些花儿或许是很美很好的,那条道儿或许最终能抵达完美的,可都不是她想要的。

    耶律祁敏感地察觉了她神情的变化,心底微微一声叹息。

    再无孔不入的温柔,也填补不了心事的千疮百孔。

    ……

    耶律询如抱着紫微上人的头发,赖在他的裙摆上。

    “你还是喜欢穿裙子,还是紫色的裙子吧?拜你所赐,我到现在还记得紫色,别的颜色,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她摸着他滑溜溜的紫裙子,撇嘴,觉得这家伙的衣裳比她还讲究。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经常看日出?看日出很伤眼睛的,我后来看了很多次日出,再不会被伤眼睛了,你羡慕不?”她攥着他的发,想着很多很多年前,她想摸他的头发,结果被那家伙一把扔下悬崖。现在她想摸就摸,这家伙似乎忍得很辛苦,呵呵忍着吧,她都忍了那么多年了。

    “你是七杀的师傅,你是紫微上人。原来你是个老头子,你多大了?我今年二十三,你不会八十三吧?”她推算着,原来初遇他那年,他已经很老了,哎,当时如果知道他那么老,会不会忘记他?

    不会。

    也许初见第一眼,是被那张脸吸引,但山巅看了整整一日日出云海,她和他共享了一日沉默,十三岁的她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个道理。

    忍耐和等待。

    她在他身侧,从心头小鹿乱撞到渐渐平静到最后心无旁骛,到和他心灵相通,最终看见头顶浩浩长天漫漫银河尽处,属于宇宙和命运的,最宏大的真相。

    从一个日出等到另一个日出,那最后一霎的滟滟金光千万里,告诉了她,只要永远坚持,永不绝望,总能看见云层尽头,灿烂金轮。

    她的手指抚摸着紫色的锦缎,手上都是伤,坑坑洼洼的肌肤,摩擦得丝缎起毛,刷拉拉的响。

    紫微上人始终没有回头,他渐渐也平静下来,湖水倒映他纤细身影,依稀还是当年,脚下空空,万丈云海。而她坐在身侧,如此安静。

    “这么多年我很想你,你想没想过我?我觉得吧,你一定记得我。你知不知道,我话很多的,我娘一直说我是个话儿精。但那一年那一日夜,我忍住了没讲话,就是不说,就是不说,我觉得不说话,你一定能记住我。人在世上,遇见谁,都要说话,难得有一个人和你共度一天却一句话没说,换谁都会记得,对不对?”

    他不说话,她吃吃笑着,慢慢爬上他的肩头,去摸他的脸,陶醉地道:“皮肤还是这么好,不过以后不要对着太阳了,会有斑的……哎,可是你知不知道,后来我呀,对着墙壁,和你说了一辈子话,一辈子……”

    紫微上人又想逃了,她却手飞快地向下一探,伸进了他的衣领,狠狠一抓,也不知道揪住了哪里,紫微上人顿时浑身都僵了。

    湖水倒映着他的表情,大抵很想死的样子。

    耶律询如一脸满意,心事达成模样,笑得开心。

    “多谢你因为我快死了,忍耐我;但我不会因此不好意思收手的。”她豪言壮语地道,“我要在调戏你的时候死去,下辈子再为调戏你而生。”

    远处景横波听见这一句,觉得一定要把这句录下来,以后问问太史阑,这么牛逼的话,她说得出不?

    耶律询如声音渐低。

    “你还唱那狐狸歌吗?那首歌我后来想了很多年,觉得根本不是童谣呢,有机会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你听,不过你得再唱一次给我听……”

    她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手一松,墨锦般的长发滑脱。

    耶律祁和景横波霍然站起。

    紫微上人唰地跳起,头也不回,咻地越过湖面,不见了。

    他飞扬的长长紫色衣袂掠过清湖,美若仙子,但逃跑的姿势,很不好看。

    狼奔豕突,落荒而逃之类的词很适合形容。

    景横波气出了一泡眼泪,大骂:“你这个铁石心肠的老不死……”一个箭步冲过去看耶律询如,却不敢去探她的呼吸,也不敢问半跪于地给她把脉的耶律祁,生怕听见不想听见的消息。

    半晌耶律祁回过头来,对她绽开一个不知道是欣喜还是苦涩的笑容,轻轻道:“……还活着,他刚才给她调理过气息了。”

    景横波长长吁了口气,仰起头。

    眼前一切都有些模糊,只有感情,一丝丝清晰分明。

    ……

    耶律询如在七峰山住了下来。

    她的身体其实还是不太乐观,经年毒伤还是其次,多年人质苦难生活,长年累月巨大重压,使这女子早已心力交瘁。司思给她把过脉,说她腑脏各种损伤,换别人早该死了好多年,她以强弩之末之躯,挑战极限,为弟弟硬撑着活,一股心劲不灭,到如今她自觉弟弟已经不再需要她,那种支撑下去的力量,也就耗到了尽头。

    据司思说,穷尽人间之力,也不过让她多活几年罢了。

    司思还说,对她这样的人,倒也无需假惺惺地说什么尽量多吃点好的,多让病人愉快什么的,真正坚强的人不需要他人的关注和呵护,随她便最好,做自己最好。

    司思这回很积极,将耶律询如的身体很认真地管了起来,景横波对此表示怀疑,这些话到底是司思说的,还是紫微说的?

    不过七杀的态度都很端正,每天都跑遍山积极找药,景横波觉得,他们是希望耶律询如活长些,好整死老妖婆。

    耶律询如自己,真真正正却是无所谓的模样,就算对耶律祁,也没流露出太多留恋不舍。她每天早上起来,头发一落一大把,总笑着说收集起来可以做一个娃娃;身体好点她就满山乱跑,到处逮紫微上人。

    她随身带着一把剪子,逮着紫微上人,唰一下拿出来,大白牙和剪刀的刃口一起闪亮,紫微上人跑得一次比一次快。

    景横波问过她为什么会随身带剪子,耶律询如表示自从十三岁见过他,这剪子就没离过她的身,她的愿望就是剪下这家伙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混一起做个娃娃,好陪葬。

    剪头发好比要老家伙的命,但景横波觉得,紫微上人一见询如就跑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那把剪刀实在太大太硬了,完全不像是准备剪头发的,足够剪断树枝的那种。她严重怀疑询如那个变态,真正想剪了陪葬的是别的部位,并且认为紫微上人的想法和她一样。

    说起来也奇怪,紫微上人一向很难找,就连七杀和景横波,也搞不清楚他住在哪里,到底会在什么地方出现,询如这个失去视力的,却像心有灵犀般,常常都能逮住他。

    她喝药时,会翻一翻碗,对着空气笑嘻嘻地道:“喝完了啊,快不快?”

    一开始景横波以为这是她自说自话,有次却在端走药碗后,看见屋檐下一角紫色的衣裙。

    她吃饭吃到一半,会忽然跑到崖边,哗啦一下把碗里的饭往底下一倒。很快,紫微上人就会摸着被弄脏的头发上来大骂,耶律询如也不生气,笑嘻嘻听着,把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汤,道:“来喝汤,喝完了,我以后就再也不倒饭到你头上。也绝对不动不动对你亮剪刀了。”

    紫微上人抢过碗,三口两口喝光,兔子一样蹿走——他再呆下去,询如就会冒出更多的事儿叫他走不掉。

    不过喝完之后三天他没出现,据询如说那汤是催情的,她想试试老家伙那方面能力还在不。

    她有次睡到一半,忽然起身,不顾阻拦,提着裙子就往外跑,一群人跟着跑,摸不清她要干嘛,结果她跑到一个隐秘的小湖边,平常谁也没发现过,那里,紫微上人正在洗澡。看见一大波人忽然出现,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那天景横波可幸福可解恨了,她抱走了紫微上人的衣服,还看见了那老家伙穿着树叶在林子里裸奔。

    不得不说紫微上人真是驻颜不老啊,阴无心比起他来差远了。

    还有次她说要到半山玩一玩,耶律祁背她下山,走到一半她忽然说要解手,景横波就陪她去了,结果她不去树木后,不去小沟旁,不去任何隐蔽的地方,非要去爬一处突出的平台,景横波背她爬上去后,看见突崖下有河水,河边有沙滩,紫微上人正在沙滩上便便,一边便一边蹭沙子盖上,还哼着歌。长长的紫色裙裾被他挂在树杈上垂下,看上去像个紫色透明棚子,而他如一只会埋排泄物的猫,对着山风吹屁股,迎着河流唱山歌。

    景横波笑得差点掉下崖。

    紫微上人唱得正欢,一抬头看见崖顶探下来两张乐不可支的脸,兜起裙子落荒而逃,树杈上撕落一片裙摆随风招摇。凄凉。

    之后每天每个人看见他都问:“师傅师傅,你那天擦屁屁了吗?”

    世上一物降一物,从此七峰山上,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紫微上人,对耶律询如望风而逃。

    耶律询如听说了紫微上人的考试制度之后,果然很有兴趣,便撺掇景横波,选择了当初第一份试卷的第二道题目。

    在三个时辰之内,找到紫微上人的住处,并拿到一条干净内裤。

    这天两人出发,果然,有耶律询如帮助,景横波一个时辰就找到了紫微上人的住处,轻轻松松拿到了一条传说中根本不会存在的干净内裤。

    而且紫微上人的衣箱里,所有内裤都是干净的。景横波明明记得紫蕊拥雪近期没有帮他洗内裤。

    她抖着内裤对耶律询如表示了诧异,耶律询如不过一笑。

    “我经常闻他身上的气味,他好意思穿脏内裤么?”

    景横波表示耶律姐姐真是她的福星。

    同时表示,女卫悦己者容,男为己悦者沐,紫微上人忽然懂得爱干净了,连便便都晓得挖坑埋,和猫一样自觉,是不是侧面也证明了他其实对询如有几分在乎?

    她还看得出,紫微上人的那个小小的洞府,里头机关花样极多,却根本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是不是因为询如来了,他才干脆放水?

    所以趁这难得的机会,她将紫微上人的洞府翻了个底朝天。揣了满满一兜看起来有用的东西。

    等她翻箱倒柜打劫完,一转头就看见耶律询如爬上了老家伙的玉床,手里正把玩着什么东西。

    景横波立即凑过去,她最近对询如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找到的东西,也许才是最关键的。

    询如手中,是一块手帕。看得出年代久远,雪白绸缎已经泛黄,保存得非常用心,连折痕都没有。

    这帕子没香气,没绣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果景横波看见,肯定当没用的东西一眼错过。

    “这刺绣很精细呢。”询如手指轻轻摩挲着帕子,也很珍惜的样子。

    “哪来的刺绣。”景横波诧异,帕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瞎子的触觉也是牛逼的,她若有所悟,接过帕子,对着光线一照,才看见同色丝线绣着的一只狐狸。

    白狐狸,身姿窈窕,雪白蓬松的大尾巴,一个半侧回首的姿态竟让人想起“顾盼生姿,妩媚娇憨”之类的话儿,绣工妙绝。

    狐狸?

    “两边不一样。”询如提醒。

    景横波再翻过来一看,这回是九重宫阙,仙鹤飞舞,云如飞缎,日月同升。

    好一幅仙气凛然景象。

    这一面的绣同样也是同色丝线,整个帕子阳光下看来才发觉,并不是纯粹的雪白色,而泛着淡淡银光,因此用银线绣的双面绣,就会在平常光线下隐藏。

    景横波更惊叹的是这帕子的绣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片大陆还没有研究出双面绣的绣法,但这帕子不仅是双面绣,就绣工技巧来说也绝无仅有。

    可以说,这帕子本身,也是有仙气的,如果她不是穿越人,是大荒本土人,也许会升起一种“此乃仙家异品,该当顶礼膜拜。”的冲动。

    紫微上人虽男生女相,爱穿似女裙的衣裳,但这块帕子,绝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一首狐狸歌,一张狐狸帕,如今又收藏在这洞府内,这东西对他的意义,可想而知。

    景横波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提醒耶律询如,不要随意处置这帕子。她相信以耶律询如的通透,一定猜得到这帕子的含义和出处,怕她一怒之下,干脆把帕子毁了。

    耶律询如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不过笑笑,将帕子平平展开,收到旁边一卷帕子中。

    景横波这才发现,紫微上人的枕侧,有一叠布巾,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布卷,帕子就平平整整夹在正中,既不显眼,也很好地保护了不落灰尘没有皱褶。

    很难想象询如一个盲眼之人,是怎么能发现那叠普通布巾中有玄机的。

    “他这样放不好,容易皱。”她很细心地把帕子抹平,上头用硬玉版压住。

    景横波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么想的。她忽然又不觉得她像太史阑了,太史阑要男人会和她一样勇往直前,但一旦确定对方心有所属,绝对拍拍屁股走掉。

    “你以为我会醋?我会闹?我会把帕子撕掉?”耶律询如哈哈一笑,点了点她额头,“干嘛啊,有必要吗?他把东西这么要紧看守着,不就说明也没成吗?都一个虚幻的念想了,我还寻死觅活地干什么?真以为我是他的谁啊?我脾气再坏,也不干这讨人厌的事儿。”她伸个懒腰,喃喃道,“其实这样挺好,我根本没想过得到他。他记得他的,我喜欢我的,各自为各自保留一分美好心境。感情是很美的东西,别用多余泪水和不当言行污浊了它。”

    景横波觉得天下小家子气的女子,此刻都该过来听听。

    耶律询如并没有在紫微上人的洞府停留多久,不像普通女子一般,希望能多了解心上人的日常起居习惯,她只是躺在他床上,低低哼了一首歌,景横波听出来,是那首狐狸童谣。

    唱完之后,耶律询如抬头笑看景横波,道:“时辰还早,咱们去看看他的试验沼泽。”

    景横波早就听说,紫微上人在七峰山选了一个沼泽,试行了当初她在迎驾大典上提出的沼泽种植改良计划。对此她一直很有兴趣,想去看一看,可惜被紫微上人没玩没了的考试逼得团团乱转,哪有工夫。如今好了,耶律询如来了,紫微上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只要和耶律询如在一起,就当放假了。

    帝歌那边现在也在推广试验沼泽,但暂时还没有影响到其余各国各部,大荒格局太奇怪太复杂了,景横波觉得自己想要造福整个大荒的愿望很难实现。

    试验沼泽在另一个山头,不过这点路程现在对景横波来说不是事儿,她牵着耶律询如一连串瞬闪,耶律询如眯着眼睛畅快地道:“我家小祁以后有福了……”

    景横波就当没听见。

    最后她们在一大片沼泽面前停下,这里已经种了密密麻麻的桑树,还没到抽叶的时候,桑树林里散养着许多鸡鸭,景横波知道有时候下山,在半山山居可以吃到很新鲜浓郁的鸡汤,沼泽边不少芦蒿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茎叶,沼泽里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景横波知道,只要下去踩,就能踩到还没完全长成的菜藕。

    耶律询如看不见,却能嗅见空气中的气息,她深深呼吸,眼睛发亮,“我第一次在淤泥的味道里,嗅见了清香,似乎有桑叶的味道。”

    “塘里还有藕,或许可以捞些上来炒盘菜。”景横波忽然动了兴致,想要用这沼泽产出,搞一个农家宴。

    耶律询如是个对生活永远充满兴趣的女子,也卷起裙子裤脚,和她一起下去采藕,当然她只能意思意思采一两根,之后就气喘吁吁看景横波满身泥水大展身手。

    就这样景横波已经很满意了,觉得似乎看见了耶律询如好起来的曙光,她拎着藕上岸,一抬头看见耶律询如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不禁失笑,“看着我干嘛?”

    在耶律询如面前,不用忌讳什么瞎,看之类的字眼,她不会介意的。

    “我在想,”耶律询如悠悠道,“你如果真是我弟媳妇,多好。”

    景横波站定,笑指着她,道:“喂,话说在前头,将来你真死了,可不许来个什么临终嘱托,要把弟弟交给我,请我看在你将死的份上,务必答应啥的。我可不吃这一套。”

    耶律询如偏头一笑,“怎么,怕?”

    “怕。”景横波老老实实地道,“那天你看样子不行了,躺在那对我看一眼,我小心肝砰砰直跳,就怕你对我招手。”

    “你不想,拒绝就是咯。”耶律询如嘿嘿笑。

    “我会拒绝,但我会因此不安,难受,觉得亏负你,尤其你死了,我会觉得这笔账永远无法还清。”景横波抓住她的手,“姐,这太残忍了,你可千万别!”

    “哈哈哈你想多了。”耶律询如拍她的手,正色道,“我是很想你嫁给小祁,倒不完全是因为我是他姐姐,而是我觉得小祁更适合你一些。但无论我多么想,我都不会试图拿自己的死亡做筹码,去强索一个女子的一生幸福。小祁想要你,自己去争取。男子汉大丈夫,靠姐姐才能娶媳妇?这么没出息的事,耶律询如不做,耶律祁更不会做!”

    景横波微微一笑,也拍拍她的手,觉得自己在帝歌遭遇这一生最冷的风雪,却在离开帝歌这一路上,遇见这些最好的人。

    心深处的空洞,一日日慢慢弥补。

    “不过,”耶律询如忽然撞了撞她肩头,神秘兮兮地道,“你真的不考虑下?小祁很好哦,他会的东西多呢,他还会做衣服哦……”

    景横波噗地一笑,心中却涌起怅然的情绪,慢慢拉过耶律询如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道:“姐,这里满过,又空了。你知不知道,每个人这里,如果曾经有过谁,那么就像挖好的洞一样,只契合那一个人。后来空了,留下的位置,其实已经不适合任何新的人,谁填进去,他难受,她也难受。那个严丝合缝的人不在了,便宁可它一辈子空着,我是这样的人,我想,你也一样。”

    耶律询如眯着眼睛,迎着微微水草气息的风,轻轻道:“是。这些年,我也拒绝过求亲。我心里挖下的那块地方,只打算放下他,没有,就永远空着……只是……”她语气中有了怜惜,“这样坚持,并不快乐。”

    “不坚持,也一样不快乐。”景横波抱膝看远处山头渐渐坠落的斜阳。

    对话没有再继续。

    她们相互依偎着肩头,面对浩浩群山和沉沉沼泽,想着让自己空着心的,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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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张月票给老不死挡屁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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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干掉情敌

    没多久霏霏找了来,景横波让它回去通知其余人,回头在这里野营,把上次没完成的野餐弥补上,不多时大部队就开来了,七杀一来就扑通扑通跳下沼泽,抓了好几条鲶鱼上来,戚逸得意忘形,被鲶鱼一口咬掉了手指一块皮,忙着找英白弄点酒洗伤口,英白什么都不在意,唯独对酒最小气,只给了他一滴,戚逸破口大骂,表示要和英白绝交。景横波觉得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

    裴枢好胜,非要在沼泽之上和英白比试,说看谁沾的泥最少,采的菜最多。英白忙着喝酒懒得理他,天弃忙着和紫蕊拥雪学烧菜不肯奉陪,最后耶律祁表示愿意陪少帅走走,两人也便走了,过了一会儿耶律祁独自回来了,景横波问:“裴枢呢?”

    耶律祁答:“少帅跑得兴起,我追不上,也许他自己去玩了?”

    景横波瞥他一眼,心中同情裴枢,单纯的小枢枢,遇上这只狐狸,也就只有被玩的份。

    晚饭由紫蕊拥雪负责,景横波亲自指导,菜色为八宝鸭,水芹肉丝,芦蒿豆干,鲶鱼炖茄子,姜丝藕饼,炒藕片,炸鸡翅,老母鸡汤。

    其中除了炒藕片母鸡汤外,其余都是大荒没有的菜色。豆干栗子笋干等物是景横波勒令伊柒跑出几百里下山去镇上买来的,伊柒生怕赶不上盛宴,几百里一个时辰便飞回来了。

    景横波不会烧,但是和小蛋糕呆久了,吃肯定会吃,动动嘴皮子还是行的。

    “料酒酱油抹匀鸭子腌一腌,糯米蒸熟。腊肠香菇栗子银杏冬笋豆干胡萝卜都切成小丁入锅炒,再拌糯米成八宝馅料,再把馅料灌入鸭子肚子里,用棉线缝合。”

    “以调料做酱汁,再把鸭子开蒸,酱汁淋在鸭身上,好了就这样,一个时辰后开锅。”

    “水芹先要细细地洗,不然里头都是泥,小蛋糕说一斤水芹半斤水,要一点点剥开洗,然后切细丝,和肉丝一样细,小蛋糕说粗了细了都影响美感。”

    “鱼也别总红烧清蒸,鲶鱼刺少肉细粘液多,炖茄子试试。小蛋糕有次炖了一锅,我们差点抢打起来。”

    “豆干切细长条,和芦蒿清炒,清淡少油。芦蒿这东西你们这竟然不敢吃,真为你们智商捉急,这么清香的东西,可能有毒吗?这玩意儿野生的在我们那卖很贵呢。芦蒿香干是绝配,可惜你们这的豆干做得不够劲道。哎真想念小蛋糕,她做的豆腐干那个鲜香弹牙……”

    “藕做成藕饼啦。肉剁肉末。藕切小丁,再切点虾仁丁,三样加油盐糖拌匀。搓成圆子,再锅里小火放油煎两面焦黄……”

    “炸鸡翅没啥技术含量啦,啊你们这不吃鸡翅?肯德基到你们这就亏了。要是有可乐就好了,可乐鸡翅可是一道居家旅行野餐必备之名菜呢……”

    临时搭成的简陋桌案上,难得亲自下厨房的景横波一边指点一边炸鸡翅一边叨叨咕咕,所有人都挤在一边,很有兴趣地瞧。女王陛下竟然会做菜,女王陛下做菜的姿势真不错,女王陛下卷起的袖子里露出的雪白手腕更不错!

    景横波让天弃守住锅——不看紧一点,菜上桌之前一定会被那七个逗比偷光。

    “开饭咯开饭咯。”七杀抢着端菜,一边端一边偷吃。景横波刚要坐下,数数人数,发现裴枢还没回来。

    “少一个人正好少人抢菜!”七杀说。

    “他先前好像说不吃了。”耶律祁说。

    英白已经打开酒壶,做好狠狠喝酒吃菜准备,天弃亮出一把刀,直奔八宝鸭。

    景横波想了想,还是跑出去喊:“裴裴!英白喊你回家吃饭!”

    话音刚落裴枢就出现在她身边,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就知道你惦记我,一定会喊我!”

    景横波汗了一把——这家伙早回来了,等在一边等人喊?

    有没搞错,到现在他还对这群损友的人品有所期待?

    早知道她就不喊,让他饿肚子等死吧。

    裴枢心情似乎很好,搀着她骄傲地进去,踢开所有人的凳子,把她奉上最好的位置。

    但谁也坐不稳了——桌上已经抢打起来,八宝鸭的双翅双腿,眨眼就落在了伊柒耶律祁裴枢手里,再一眨眼堆在了景横波的饭碗上。

    剩下的人很有默契地开始抢夺别的部位,最终山舞借助傀儡夺走了大半只鸭子,英白出手如风抢走了藕饼,耶律祁一只手给景横波抢鸭腿,一只手移走了那盘芦蒿香干,献给了他稳坐如山的姐姐。天弃对那盘炸鸡翅很感兴趣。紫蕊拥雪两个贡献最大的厨师,只好吃那盘炒藕片,景横波把裴枢帮她抢的两个鸭腿分别夹给她们,被裴枢怒目而视。

    高手吃饭就是精彩,虽然桌上抢得菜肴横飞,桌摇椅晃,但没有一块食物掉到地上被浪费,有时候抢着抢着,某一块菜便莫名其妙到了景横波和耶律询如的碗里。

    “香!”天弃嚼着鸡翅大赞,“原来鸡翅可以炸着吃!”

    “好吃!”七杀们抢完了鲶鱼,开始抢茄子。

    霏霏搜罗走了所有骨头,嘎嘣嘎嘣嚼得响亮,二狗子抢到了几口茄子,背着双翅在树上踱步,长声吟哦:“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茄子炖鲶鱼,味道呱呱叫。”

    伊柒因为给景横波抢鸭翅失去了先机,很聪明地去扒鸭肚子的糯米饭,不过他没能独享多久,浸润了鸭肉肥香的八宝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立即引发了新一轮的抢夺。

    一顿饭吃得兴奋、热闹、欢快、嘚瑟,但向来乐极生悲,吃得高兴的众人,都忘记了,似乎漏掉了一个人。

    所以吃到一半的时候,头顶轰然一声巨响。

    满盆淤泥,连带数十条活蹦乱跳的鲶鱼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众人脑袋上。

    “今天还没有考试哟。”头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

    “我勒个去。”景横波叼着一个鸡翅就跳了起来,大事不妙,忘记喊老不死了,老不死一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老不死最近躲着询如,没精力去整她,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得意忘形了。

    “试卷中第一题你还没做呢,”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上方,一把将她拎起,“现在去考!”

    “救命啊我还没吃饱——”景横波挣扎,“救命啊询如你快扑倒他!”

    结果紫微上人移动速度更快了,鬼似的紫影一闪,已经跑了老远。

    七杀一看那方向,大呼:“完蛋了,准备收尸吧,老妖婆竟然给她安排的是兽栏谷。”

    “什么意思。”耶律询如立即警惕地问。

    “七峰山里兽最多,兽最猛的一个谷。”

    “银甲兽算其中最弱的一种。”

    “我历练过!没事!取得了最好的成绩!”

    “是哦,最好成绩,只断了一条胳膊。”

    七杀抹着油光光的嘴,笑嘻嘻地注视景横波消失的方向,满嘴怜悯。

    耶律询如踢耶律祁,“发什么痴?去帮她!”

    “作弊似乎要扣分……”耶律祁有点为难。

    “不被发现就是。”耶律询如冷哼,“我去缠着老不死。”

    耶律祁身子一闪跟去了,裴枢也要走,耶律询如一脚绊向他。

    裴枢跃起避过,回头怒瞪:“你做什么!”

    “拦住你!”耶律询如理直气壮,“人家小两口齐心协力闯关,你去凑什么热闹?”

    “哪来的小两口?”裴枢呸地一声,“许他去不许我去?让开!”

    “你去了我就告诉紫微,让他以作弊扣分,你说,景横波会不会骂死你?”

    裴枢怒目而视,看样子很想先骂死耶律询如。

    “少帅,别白费心机了。”耶律询如指着他,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想娶景横波么,可我告诉你这是白费力气。哪,论起先来后到,我家小祁第一个遇见景横波,你最后一个;论起身份地位,你少帅虽然了得,却是昨日黄花,如今你只能算波波下属,哪有我家小祁出身大族,数年国师地位崇高;要说相貌人才,嘿嘿嘿嘿,你身上的灰老鼠色不知道波波会不会喜欢?最后,还有最重要一点,”她指住自己鼻子,“论起亲属讨喜,小祁有我,波波很喜欢我这个姐姐,所谓爱屋及乌你懂不懂?你呢?你拿什么来影响她?你那群同样灰老鼠色的手下?”

    “耶律询如你这德行就该活不长——”暴龙咆哮,愤怒得口不择言。

    耶律询如一脸无所谓,“是啊,活不长。所以我更要趁这有限的活着的日子里,干些痛快顺心的事。比如,干掉所有我弟弟的情敌。”

    “呼。”地一声,裴枢的拳风劈空而来,直奔耶律询如面门,“你有什么资格干掉谁,我先干掉你——”

    拳风烈烈,击在空气中似有爆音,耶律询如长发唰地向后一展,连眉峰都被这至刚的罡风逼得猛然一聚。

    但她依旧伫立不动,唇角甚至生一抹期待得意的笑意。

    紫蕊拥雪都惊呼着扑上来,但有人比他更快,几条人影一闪,裴枢和耶律询如被分开。

    英白的酒壶架在裴枢胳膊上,叹着气道:“我知道我这么一拦,将来一定有人怪我多事,但念在咱们齐名的份上,我还是帮你一把吧。”

    天弃抓着耶律询如胳膊,对裴枢跺了跺脚,“你个烈性子,又上人家当。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杀了耶律询如,或者只是伤了她,景横波这辈子就真的恨上你了。”

    “她都快死了,存心拖你下水哩。你只要伤了她这个快死的人一根毫毛,景横波从此就会把你看成小人。”伊柒附在裴枢耳边,“老不死说的,这世上最难搞的是女人,你省省心吧。”

    裴枢也不是笨人,只是性子暴烈,愤怒之下难以自控,此时几人一点明,他立即便转过弯来,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耶律询如一眼,一阵风似地飞走了。

    惹不起,躲得起。

    英白喝了一口酒,看了看耶律询如,笑道:“耶律姑娘甚有心机,不过这干掉弟弟所有情敌的心愿,还是算了的好。否则只怕你到闭眼那一日,都心愿难了。”

    “宫胤是么?”耶律询如很直接,“我信这世上没有不可攻克的堡垒;我信这世上没有永远不会被感动的人。我信这时光漫渡,长久分离,迟早都会削薄曾有的记忆和情分;我信,种下的种子再深,开出的花再美,如果没有阳光雨露浸润,终将枯萎。”

    英白笑得越发意味深长,对耶律询如举了举酒壶。

    “我也信。”他道。

    ……

    头顶风声呼呼地响,紫微上人跑得很快,景横波揣度着,已经过了三个山头。

    她知道这七峰山,越往里去越危险,第七个峰头,连七杀都很少过去。

    经过第四个山头时她抽了口长气,等待着停下,结果这货没停。

    第五个山头时她开始在紫微上人手上挣扎,怕他是跑太爽了忘记把她放下,希望能提醒他一下。

    结果那老不死还是一阵风般地过了,景横波在肚子里问候遍了他的祖宗。

    “砰。”一声,她忽然毫无预兆地被丢下来,如果不是她随时保持警惕,现在屁股已经摔成八瓣。

    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山谷,当然不是天灰谷那样阴惨惨的地方,这山谷绿草如茵,繁花似锦,远处有瀑布流泉,日光下生岚气万千,看上去祥和而美好。

    当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第六峰。”老不死站在树上,衣裳和手中一个长卷都长长的拖下来,他用一支秃笔勾勾画画,道,“瘦兰谷。里头有一些小兽,给你一天时间,你进去捕几头。按兽的等级予以加分。”

    “兽栏?”景横波问。

    “瘦兰,谷里长很多很瘦的兰花。你看,这名字听起来就知道没什么危险。”老家伙一本正经地答。

    景横波看着他高贵美丽的脸,叹了口气。

    上帝造他的时候,一定不小心倒错了很多黑墨水在他心里。

    “银甲兽,1分;青鳞兽,1分;天刺?,1分;棘鸟,2分……”紫微上人滔滔不绝地报下去。从一分列到五分。又指出以上诸兽活动的区域。

    景横波决定老老实实从一分的兽开始打起,但问题是,银甲兽在这里不过是一分兽,那其余的有哪个好对付?

    算了,考试总是难的,她现在积分才五十六分。

    “一分的兽很好打哦,打够四只也就凑及格啦。”老家伙语气很善良。

    “那去西边打一分的青鳞兽好了……”她咕哝一声,身影一闪往西而去。

    紫微上人嘿嘿一笑,躺在树上跷着腿等。

    西便很快传来了动静,厮杀声咆哮声鸟雀惊飞声树枝断裂声,老家伙听着那些声音,目光闪动。

    恍惚里似乎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场历练,当然比这个要凶险,师门最后决定掌门人选的历练,自然艰险重重。

    然而到后来他才知道,最艰险的,是人心。

    那一场历练里,也有一个美貌的少女,那是小师妹,所有师兄弟们都对她抱以关爱和关注,每个人看见她,都不自禁地放软了心思,在烟云软絮一般的情绪里,悄悄呼吸她所在的甜美空气。

    暗恋是人间最美好的事,师门的九霄烟云,都似因此浮游欢唱。

    只是一首歌,有太多的人去唱,总会出现破音和变调,最后凄厉收尾。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买药,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问你为何哭?九狐狸说老五一去不回来……”

    一首歌谣唱半生,最后被一个路人女子惊破。

    尘封的往事和秘密如疮疤,掀起的那一刻,依旧淤血未凝。

    他是四狐狸,还是五狐狸?还是六狐狸?

    都是。

    那一场历练里,大师兄重伤,三师兄寻来了菩提花,他负责熬药,熬完后,一柄剑刺入了他的后背。

    鲜血冰冷地漫过后背,眼前景物如浸润在水波里,动荡不明,连同那些声音,也嗡嗡嘤嘤,听不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隐约有人笑道:“这傻小子,分不清菩提花和菩提心。菩提心法到第五层,就生出一颗菩提心。”

    他的五师弟,练的正是菩提心法。

    还有个声音笑道:“菩提心配他的明月血,正好。恭贺……神功将成。”

    还有人也在笑,“都说他天资非凡,必能压过那边装神弄鬼的那群……都给他安排好的路,坐拥权势和美人……这世上谁该做陪衬……”

    一阵冷笑声里,有人走过来,将他抬起,他不知道是谁。

    他被抬入一个早已挖好的深坑里,感觉到有土,冰凉地落下来。渐渐过了颈,一阵阵地黑暗和窒息。

    他心中绝望,只想将这一幕抹去以及忘记,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忽然听见有人扑过来的声音,隐约还有责问,斥骂,阻拦之声,然后又有刀剑撞击之响,再然后,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倒在坑边。

    有液体滴落他脸上,腥热粘腻,是血。

    血很多,滴滴答答隔着土缝往下流,冲开了埋住他脸的泥土,他不能动,后背疼痛似要炸裂,只能缓慢地呼吸。

    他睁不开眼睛,不知道这是谁的血。

    那尸体冰冷的手指,落在他脸上,似乎到死,都在探他的呼吸。

    土又落了下来,这回再没人阻拦了。

    然而只落了一锹,随即他又听见几声惨呼。这回砰然坠落声音更响,更多的鲜血哗啦啦流下来。

    那些腥臭的血,流到唇边,他咽进了肚里,他需要恢复体力,他必须得活下去。

    人血的味道,和兽血也没大差别。门内典籍说饮人血必成魔,他却宁愿成魔。

    和纵情恣意的魔比起来,人心更可畏。

    只是这血是谁的?

    坑上有脚步声,有人在行走,有拖尸声,拖的似乎不止一具尸体。

    似乎有人在坑边站下,淡淡俯视他,他感觉到那目光的力度,很清楚地知道,下一刻,会有一柄剑,刺入他的胸膛,来确定他的死亡。

    到这一刻也只有坦然接受。

    然而那剑没有刺下来,他飘荡模糊的意识里,只感觉到那看他的人身边,似乎站下了另一个人。似乎有过争执,又似乎有过抚慰,然后,脚步声再次远离。

    那远离的脚步声里,有人轻轻地在唱歌,那首狐狸歌,一遍一遍,在幽暗的密林中循环。

    这次真的安静了。

    他陷入昏迷之中。

    当夜下起了暴雨,雨水顺着藤蔓和树荫漏下来,将土坑淹满,他从坑内浮出,挣扎躺入山洞,高烧一场,等到再次醒过来,连之前发生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唯独记下了那首歌。

    他踉跄走出山林的时候,看见一路散落很多尸体,大师兄的,二师兄的,三师兄的……门中所有弟子,都死了。

    他看见小师妹血肉模糊的尸体,连面目都辨不清。十师弟就在她身侧,到死都是护卫她的姿态。

    他看见六师弟就死在先前埋他的坑侧,手向前无力地伸出。

    他看见五师弟的心口,被挖了一个洞。

    他一路数遍了师兄弟们的尸体,最后在密林的出口,看见宗门内冒出的黑烟。

    宗门也被毁了。他看见宗门内有无数身影游动,速度很快地在宗门那些隐秘禁地进出。有一批人,快要往密林方向来。

    他只有离开。

    这一走便是数十年,江海漂流,半生萍踪,他的记忆渐渐淡去,宗门,师兄,师弟,师妹,都淡白如遥远的影子,只留下了那首狐狸歌。

    那歌唱了一年又一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唱这首歌,那一场尽绝的死亡,似一个谜,都浓缩在了这首歌中,他知道答案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可是那么多年,他不想,不愿去想。

    人都死光了,还去追究谁是凶手,已经没有了意义,不是吗?

    第二年,他所在宗门的老对头,那个遥远而仙气凛然的宗门,选出了新宗主。没多久宗主就成亲了,据说当时冠盖云集,为大荒宗门中之盛事。

    第三年,那位宗主闭关,宗门之事,由夫人代理。

    这些消息,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不过是遥远世外仙门的一些轶事。他连宗门都没有了,管别人爱恨生死?

    他的号叫紫微,密林中有一种花,紫色微微,是小师妹最爱的花。

    ……

    他眯着眼睛,懒懒散散地笑起来。

    多少年深堕梦中,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直到景横波以旁观者的眼睛,坦荡道破,他才不得不醒。

    死亡,从来不是真正的结束啊……

    ……

    山谷里忽然一声嚎叫,惊破了他的回忆,他一抬头,就看见景横波满身浴血,闪到了半空中。

    她挥舞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兽腿,青面獠牙地冲他大叫:“老不死!你坑人啊你!这青鳞兽明明比银甲兽厉害多了,怎么才一分!”

    “哦哦?”他低头看纸卷,半晌恍然一拍脑袋,“哎呀,排错了!这个应该是二分的,放错位置了!”

    噗通一声,景横波掉下去了,悲愤的大喊犹自在山谷回荡,“你个老坑爹!”

    紫微上人眯眼笑了笑。

    这个小丫头,永远鲜活蓬勃,亮得似秋日的太阳,不灼眼,却明丽。

    她和小师妹完全不一样,小师妹安静而沉默,乌黑的眸子里光芒深远而沉凝,门中所有人都对她赞赏有加,都说如果不是门规规定女子不能接任门主,她才是最适合的门主人选。

    他也这么认为,虽然师长们的意思,是打算将宗门传给他,并多次说他必能将宗门发扬光大,力压对手。但他觉得,他不过学武功最有悟性罢了,做门主所需要的综合能力,未必比得上沉稳睿智,惊才绝艳的小师妹。

    但世外宗门的门规,从来都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

    人影一闪,景横波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他面前,啪地一声扔出一只青鳞兽的脑袋。

    “加二分。”紫微上人立即记上,“怎么样,再来一只?”

    那口气好像上饭店,厨师推荐你再点一只大闸蟹。

    景横波四仰八叉地躺着,忙着恢复气力,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骂老不死的坑爹。

    她敏锐地发觉,老不死今天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劲,比较正经。

    虽然还是很不正经,但是真的这样就算很正经了。

    老不死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事?

    她抬头,头顶紫色衣袂在拂动,丝丝缕缕,轻柔曼妙,那张脸日光下似有辉光,玉一般清华高贵。

    可她觉得他的神态叫忧伤。

    一抹衣角飘到她脸上,她伸手捞住,看看,老不死人很猥琐,衣裳却总是很美,他衣裳的式样其实也不能说就是女裙,只是颜色比较娘,又特别宽大飘逸,再配上他的脸,就变成了女人打扮。

    严格意义来说,这衣裳没什么式样。也不像是老不死会喜欢穿的衣服。

    她脑中灵光忽然一闪,脱口而出,“喂,你这裙子式样颜色,不会是九狐狸喜欢穿的吧?”

    “唰。”一声衣裳从她手中消失,下一瞬紫微上人道:“我觉得你休息够了。咱们来改下规则,再给你半天时间,你必须及格,不然就倒扣二十分。”

    “喂喂喂你不要这么忌讳我还想帮你找出真相呢……”

    咻一声景横波被踢出去了。

    紫微上人的声音,悠悠淡淡,染几分岁月的沧桑气。

    “谁要你多事?你不知道,有时候真相才最残忍吗?”

    ……

    景横波决定再打一只两分的青鳞兽,凑够六十分。

    她不打算挑战这山谷里的其余物种,刚才一只两分青鳞兽已经让她险象环生,她可不想再丢个胳膊或者腿,好歹青鳞兽刚才打过,已经有了对敌经验。

    这种兽也是刀枪不入类型,但力气绵长,性情暴躁,还有一条坚如金甲的尾巴,据说这兽的尾骨用来做武器,是现成的骨鞭,几乎可以抵挡天下所有的利器。

    西边这些区域,都是青鳞兽的活动范围,这山谷里所有的兽,都有自己的区域,并且井水不犯河水,轻易绝不进入别的兽的地盘。

    只有两种例外:特别弱小的兽请求托庇,以及特别强大的兽无视规矩。

    景横波在西边区域行走,走没几步,脚下忽然一绊,她低头一看,哟,一只兔子。

    再仔细一看,不对,不是兔子,是一只灰色的毛茸茸的兔状物,小眼睛骨碌碌转着盯着她看,爪子团团的,很软很萌。

    景横波向来最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兽,眼看这小兽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的模样,仍旧小心地后退一步,仰头高喊:“喂,老不死,这是什么兽?”

    头顶上传来紫微上人漫不经心的回答:“幻兔。七峰山最聪明的兽。正常情况下不攻击人,甚至对人有好处,它会给你考验,过关后你运气好的话能得到一些开悟。呵呵,遇见它本就运气不错。”

    “加分多少!”景横波只关心这个。

    “一分!”

    一分也不错,没什么危险性,景横波放心的蹲下身,盯着那小东西。

    小东西看起来居然很严肃,绝无霏霏故意卖萌的德行,乌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她,忽然撒出了一把松子。

    这山谷风很大,松子被吹得滴溜溜乱转,但始终没转出一个范围。仿佛这只幻兔身周自有气场,能够将天地控制。

    紫微上人此时若瞧着,大抵会明白一些事,但他老人家此刻正闭着眼睛,想着一些很久远的事。

    景横波莫名其妙地看着它。

    那小东西飞快地在松子间转了一圈,爪子一挥,手中多了几颗松子。它摊开掌心给景横波看。

    景横波看得很认真,松子还是松子,没变成栗子。

    那只幻兔摇摇头,似乎对她的悟性很不满,又点点地下的松子。

    景横波看看地下松子,再看看它掌心松子,忽然明白了。

    它掌心那一把松子,都比较小。

    再仔细看,所有比较小的松子,都落入了这幻兔的爪心。地下留下的是大的。

    景横波倒抽一口凉气。

    太尼玛高大上了。

    在运动的松子中间,一眨眼找出所有较小的松子。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速度?

    修行之人都知道,做到这种,必须心很静,这点和七杀前几天教给她的一门心法要求类似,要求打开身体,接纳天地之气,静心,细辨,灵台清明。

    她还没有摸到精髓,不知道该从何入手,如何让自己做到静心细辨,但此刻看那幻兔动作,心中却若有所悟。

    那幻兔却似乎很有耐心,一遍遍将动作做给她看,景横波瞧着瞧着,忽然发现这只幻兔的身法也很奇妙,看着在左实际却往右,充满了各种迷惑人的假动作,似乎可以和自己的瞬移结合起来,营造出一种幻影效果。

    她连看了好几遍,那幻兔终于停下,对她抬了抬爪子。

    一看就是要她也做一遍,俨然有宗师风度。

    景横波嘿嘿一笑,道:“松子太小,换个。”抓了一把碎石,哗啦对身周一撒。

    碎石立即浮动跳跃起来,和先前松子一样,但碎石比松子重了不知多少倍,这样的浮动跳跃,便显得有些诡异。

    景横波心中也有点惊讶,觉得这兔子不似紫微上人说得那么弱小,但这兔子一直到现在表现出来的都是善意,她也没有多想。

    碎石渐渐被风卷起,在她身边盘旋呼啸,形成一个浮沉的漩涡,景横波紧紧盯着碎石漩涡,静下心神,深吸一口气,忽然一头扎进了漩涡中。

    那幻兔一呆,仰头看她,随即它眼底便泛出迷幻之色——景横波身形如电飞闪来去,在方寸距离内叠加出无数幻影,它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道景横波在干什么。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景横波唰地闪身而出,漩涡同时止歇,碎石噼里啪啦掉下来。

    景横波摊开手掌,掌心也是一把碎石,很细,近乎细沙。

    明显掌心的小,地上的大。

    幻兔的小眼睛露出满意之色。

    景横波吁出一口长气,心底稍稍有点惭愧——她并没有真正学会那种迅速辨别的本事,她其实是取了巧。

    她利用身形的瞬闪,在方寸漩涡内纵横来去,把幻兔的眼神看花,趁它不注意,将附近一株松树树根下的细沙石移了过来,抓在手中。

    细沙肯定比所有石头都小,在幻兔眼睛里,她就是抓出了所有小石头。

    但景横波心情也不错,她虽然没能做到幻兔这种技巧,但是她却学了幻兔那种奇特的步法。在以后的对战中,她有信心将所有的敌人搞晕。

    而幻兔的迅速辨物,也让她明白了七杀教她那门心法,到底该从何练起。只要把这一手练好,和这幻兔一样能迅速截出想要的那部分,就等于那门心法入门。

    收获当真不小。

    “谢了啊。”景横波蹲下身,很感激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正准备离开,那小家伙却不让。

    它甚至对景横波龇了龇牙,两颗和身体不太协调的巨大獠牙,在日光下寒芒一闪。

    景横波倒愣了,这是要干什么?

    “啊!这是兔王!”头顶忽然传来紫微上人的声音,嘎嘎笑道,“错了错了!这是兔王。教你一事后你必须还它一事,否则会遭受群幻兔攻击。分数更改,分数更改,现在改为两分!”

    “姐迟早被你害死!”景横波大骂。

    紫微上人的笑声,听来一点歉意都没有,“幻兔兔王的致幻能力可比你家那只小怪兽还强。难怪它拦住你,它能被人剧烈波动的情绪所吸引,谁如果内心有盘桓不去的心事,很容易被它发现并钻了空子,这小东西也很喜欢窥破人心的感觉。如你过得去,一样会有大造化,如你过不去,只怕从此便留下心魔……嘿嘿祝你好运!”

    他忽然声音一变,惊道:“喂,你别过来!”

    耶律询如的笑声永远那么开心,“紫微紫微,出来我们谈谈心!”

    人影一闪,熟悉的气息,果然,耶律询如到了哪里,耶律祁便也来了。

    但景横波已经没法和他打招呼了——幻兔忽然发出一声奇异的尖啸,声音诡异。

    “啊啊!不好意思又错了!”紫微上人的声音忽然又炸了开来,“我才发现,这是只有控心堕魔能力的幻兔!是最能引诱人内心苦痛黑暗致人死地的兽!在七峰山恶兽中排行前三!分数更改,分数更改,现在改成五分!五分!”

    可惜景横波已经没法和老坑货算账了,尖啸声起,她心头一阵翻滚难受,随即,她面前的景象便换了。

    巍巍宫阙,纷纷大雪,她在玉照宫墙之上,俯瞰着底下广场,广场上茫茫人海,无数人抬起头,张着嘴,她听不见声音,却能看见那些愤怒的脸孔。

    身侧站着一个人,她知道是谁,却又不想转头去看。

    声浪渐渐卷了来,她听清楚了。

    “国师,请诛女王!”

    她退后一步,手扶宫墙,凝视着城下,心中知道下一句话是什么,但是问不出口。

    问不出口。

    一问出就是惨烈的结局。

    她不愿!

    但此刻心越跳越急,血液在澎湃,在冲击着体内的气海,她知道这问题必须问出口,否则自己就会走火入魔。

    问,还是不问?

    ……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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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四章 你最真,我知道

    耶律祁扑到了景横波身边。

    他带着姐姐过来,一到这里,就让耶律询如去缠紫微上人,自己冲到景横波身侧,看她毫发无伤,微微放心。

    对面有一只灰兔子一样的东西,蹲着,以一种无辜无害的姿态,在吃着松子。

    耶律祁没空关注那兔子,他发觉景横波有些不对劲。

    她脸色发白,面容僵硬,目光定定地盯着前方一点,但却根本没看着那一点,倒像透过那里,看更远的天地。

    她眼神里有微微的厌、深深的痛和无尽的恐惧。

    是什么让她疼痛和恐惧?

    他盯着那双乌黑眸子里漂浮的黑色的幽火,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也慢慢抽紧。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然后他听见景横波,对着他,用一种幽冷、缓慢、充满绝望的声音问:“宫胤,想杀我吗?”

    耶律祁震了震。

    一瞬间他想纠正,他永不愿做任何人替身。

    他想大喊,惊破她此刻梦魇。

    然而多年来挣扎作战的经验立即告诉他,此刻,她在破境。

    她曾受至重之伤,却不得发泄,强自按捺,以嬉笑掩盖内心创口。

    看似完整如意,实则危机重重。因为天下任何宗门的重要心法,首先就要求一个完整强大,毫无裂痕的心境。

    用黏胶黏好伤口,再涂上一层鲜艳的红,不代表那心,就再没了伤口。

    这是潜伏的暗疾,窥伺在她成就武学的路上,不能摆脱和真正放下,她就随时可能爆发危险。

    今日结果,关系她今后能否天地有大自在,关系心魔能否破尽。

    他吸一口气,此刻才听清楚那句问话,心顿时钝钝地一痛。

    帝歌雪夜逼宫那夜,他在府中,和面具人长谈帝歌大势,忙着勾心斗角。虽然后来知道了经过,但当日她和宫胤之间的私密谈话,他是第一次听见。

    相爱的人之间,竟曾有这样的问话。

    他不知道宫胤当日怎么回答,他却只想在此刻,助她一臂之力。

    以一个新结果,覆盖当日深雪旧痛,换一个新天地。

    “不。”他立即道,“横波,这江山天下,没那么重要。他们闹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

    景横波微微一震。

    一片冰冷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就似看见飞雪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走我们的。

    大笑拂衣归矣,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她心中有一处冰凉,微微一震,破了。泛起一股温暖的气流。

    ……

    下一瞬景象忽然又转,长长宫道,她双手捆着锁链,身后是押送她进宫的反对派大臣,对面是衣衫如雪的他,一身冰晶琉璃彻。

    “宫胤,你好狠。”

    下面是一场戏,或者说,她当时以为的戏,其实不是戏?还是所有的场景,都是戏?

    ……

    耶律祁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这段对话的下文,因为当时景横波和宫胤,是当着群臣的面对话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他知道这些对话,是景横波深痛于心的症结,无论将来是怎样解释,那一刻伤害终究已经造成。

    从他的立场来说,他没有必要去帮宫胤重建在景横波心中的形象。

    然而这关系到景横波的心境。

    他终于开了口。

    “横波,相信我。”

    她又是微微一震,心深处某处“啪”地一裂,回旋起一片雪白的气流,如明月濛濛之光。

    ……

    场景又变。

    宫殿里到处都是阴暗的角落,阴暗的角落里站满阴暗的人。每个人面孔都模模糊糊,只有站在廊下的他,雪一般清亮和冷。

    她手上沾满粘腻的血,那是翠姐的血,翠姐的尸体还在她怀中,一寸寸冷却。

    “宫胤,你刚才为什么不在?”

    ……

    为什么不在?

    耶律祁上前一步,接住了她茫然抬起的双手,紧紧握住,用掌心温暖她此刻的冰冷。唏嘘一声,声音轻柔。

    “我在,我一直在,给我时间,我一定回来。”

    她又是一颤,体内尘散光生,射一抹笔直的光。

    ……

    再下一刻,还是那锦绣堆玉的殿室,明城在激愤地滔滔不绝,他沉默站在廊下,面容凝定如雕像。

    她缓缓抬手,对着他,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宫胤,这么久,这么久,我和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倾心相待还是有心暗害,是想夺权,还是仅仅想夺你的心……告诉我你知道。”

    说完这句话,她有点茫然地退后一步,肺腑深深地痛起来,记忆告诉她,这个问题,没有等到答案。

    ……

    耶律祁面容也渐渐苍白。

    他看得见她眼底一寸寸燃起的光,也看得见那些光在瞬间之后如被风吹灭,他看见她神情的挣扎,在纠缠过去和希冀未来之间徘徊。

    他听见这一声声问句,难以想象在他面前,放纵明朗的景横波,竟然也会这般委曲求全,这般轻声软语,这般近乎以祈求的卑微姿态,去求一个人的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对那个男人的恨和嫉妒。

    恨他如此忍心伤她不知珍惜,嫉妒他如此有幸得她之心。

    他一生自在,不拘悲喜,当初伤景横波时他还未曾太爱,不曾有痛彻感受,然而此刻,他恨宫胤,也讨厌自己。

    那些说出口的话,做出来的事,不过是政客的挥手云雨,谁想过要给受伤的那人补偿?

    就在此刻。

    他道:“是的,你最真,我知道。”

    她停住后退,抬起头,眼底渐渐绽出光亮。

    ……

    下一瞬她扶住梳妆台,只觉得肺腑剧痛,如被人狠揍一拳,感觉到唇齿间的血腥味。

    “宫胤……原来,做再多,想再多,不过都是我……自作多情。”

    “不。”有个声音立即答道,“没有谁自作多情,情一直在。”

    坚定,明确,不容置疑,如钉子一字字钉入她心深处,要将昔日伤口弥补。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脸上渐渐恢复血色。

    那夜的飞雪在倒退,狂风在停歇,冰冷的空气慢慢回暖,听见心跳动的声音。

    远处天幕深处,无数画面交替闪现,如雪片纷飞,渐渐冲毁她心深处的桎梏和堤坝,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为一些故意埋藏的真相的闪现,而忽然心惊。

    忽然就到了皇城广场。

    她坠落开国女皇神像之下,对面宫门轰然开启,他被众人围拥,缓缓而出。

    隔着长长宫道和泱泱人群,她和他对望。

    一霎心境改,一霎思潮涌,她心中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但此刻已经不愿,她的步子开始踉跄后退。

    ……

    耶律祁一直盯着景横波的神情。

    他的回答,每一句都仔细斟酌,每一句都力求弥补她的伤口,他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整个经过现在在她面前重新推演,每句对话的变动都可能导致抉择的不同,而改变了的抉择是否也会紊乱她的心境,他不知道。

    他只能尽力求一个好结果。

    他也微微紧张,下一瞬,就该是广场决裂,景横波的匕首,插入宫胤的胸膛。

    这一路心境回溯,她的心情应该已经没有那么决绝惨烈,那么这最后一刻的选择,关系到她最终能否成功。

    只要她弃刀,醒转,从此心如明月,不然尘垢。

    景横波手一抬,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匕首。

    她一向都随身带着短小匕首,这是当初宫胤让她养成的习惯。

    耶律祁迎上一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这刀插入自己的胸膛。

    此刻他代替宫胤,景横波这一刀如果还是捅了出来,那代表她永不原谅,她一生和宫胤,再无希望。

    她抓紧匕首,眼底光芒奇异。

    他有点紧张地等着她的抉择。

    “宫胤……”她梦呓般地道,“你要教会我绝情,那么,你呢?”

    下一瞬她手中匕首,猛地向自己胸口插下!

    ……

    “嗤。”

    刀尖入肉声音低微,却如惊雷响在耳侧,热热的液体喷出,溅了她一脸。

    她霍然睁开眼睛。

    睁开眼第一瞬间,只觉天地特别明亮。

    第二眼,看见一个人的后颈。看见他乌黑的长发,柔软地落在自己胸前。

    然后她才发觉,自己抱着一个人,手被那个人的手抓住,她怔了怔,感觉到手上抓住的匕首,脸色立即变了。

    “耶律祁!”她一声惊喊,手却不敢动。

    她能感觉到,自己手里的匕首,正插在耶律祁的胸口。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心里迷迷茫茫的,觉得很累,也觉得心里很空,隐约记得,似乎将帝歌事变又重历了一遍,但似乎过程和结局,已有不同。

    她记得最后一刻,她的匕首换了方向,选择插入了自己心口。

    那么……

    她低下头,打量此刻的身位,是耶律祁及时冲了过来,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她的匕首,所以此刻,是她抱住耶律祁的姿势。

    她急忙松开手,扶住耶律祁坐下。

    那柄匕首果然插在耶律祁当胸,好在离心口还有点距离,耶律祁过来挡住这一刀的时候,自然算过了位置,但景横波一时也不敢拔刀,盯着那刀发呆。

    她自己也不明白,最后一刻为什么会选择自刺,此刻看着耶律祁血迹殷然的胸膛和苍白的脸,想着如果那一刻身边没人……不禁激灵灵打个寒战。

    “老不死!老不死!”她对着上头怒吼,准备和紫微上人要一点丹药什么的,先给耶律祁补充了元气,再拔刀。

    耶律祁微微睁开眼睛,唇角一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没事,拔吧。”

    上头传来紫微上人忽远忽近的声音:“景横波你有脸喊我?你闯关怎么闯成了这样?扣分!扣光光!”

    “扣光就扣光!”景横波喊,“给你再扣二十分,扔颗药下来!”

    “药来了!”砰一声什么东西坠落在草地,哎哟哎哟地爬起来,景横波一瞧,头更加大了,耶律询如被扔下来了。

    景横波想骂紫微上人三天三夜,但现在更想藏地洞里去——她把人家的弟弟重伤,怎么交代?

    耶律询如没顾上理她,先对天上大喊:“紫微,你胸肌好像薄了点,瘦了?最近有心事?我和你谈谈心好不好?”

    远处砰嚓一声,似乎有什么物体撞在了山壁上。

    景横波现在可没心情笑,愁眉苦脸地塌着肩,准备迎接彪悍姐姐的狂风暴雨。

    唉,她要是准备打脸,自己要不要迎上去?

    耶律询如喊完,也没指望紫微上人应答,随意转头,忽然嗅了嗅鼻子,狐疑地道:“血腥气?”

    景横波垂头如忏悔。

    耶律询如已经走了过来,十年盲女生涯,她锻炼出了很好的平衡感,走路慢但却稳,她似有心灵感应般,直直走到耶律祁身侧,蹲下,一摸,撇了撇嘴。

    景横波正想和她好好商量,到底怎么拔刀最安全,耶律询如已经抓住刀柄,手一抬,随手便将刀拔了出来。

    耶律祁身子往上一挺,鲜血噗一下喷了景横波一脸。

    不等呆若木鸡的景横波反应过来,耶律询如已经非常熟练地按住了耶律祁胸前伤口,转头吩咐景横波:“帮个忙,脱了他衣裳。”

    “啊?”景横波一傻。

    “不脱衣裳怎么裹伤?”耶律询如口气如对白痴。

    “哦哦。”景横波急忙去解耶律祁衣裳,耶律祁已经晕了过去,脸色惨白,但从头到尾,一声没吭。

    景横波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三两下解了耶律祁上衣。

    “清水,布巾。”耶律询如一边吩咐一边从怀里掏金疮药,看样子是常备的。

    景横波撕下第二层衣裳内襟,撕成长长布条,她知道不必和紫微上人要干净布,那家伙不会有的,保不准扔下自己的内裤。

    打来清水,洗净伤口,上药包扎,从头到尾都是盲了的耶律询如动作,速度极快,不过几个来回,她已经包扎完毕,伤口妥帖,手法比一些经年护理的人都漂亮。

    景横波瞧着,却有些心酸——从耶律询如拔刀的随意果敢,到她处理伤口的熟练自如,可以想象得到,受伤,对这对姐弟来说,想必是常事。

    耶律祁一直没有醒,神情很平静,没有受伤的人昏迷中常有的苦痛之态,但景横波总觉得,他是故意将眉头展开,在昏迷中也在隐忍。

    隐忍着,不让在乎的人担心。

    耶律询如忙完,随手推景横波一把,道:“愣着干什么,去洗脸。”

    她竟然连景横波溅了一脸血都知道,而且她自己脸上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有。拔刀的时候,她及时偏过了头。

    景横波听着她声音如常,毫无怨怪,自己倒觉得心里发堵,愣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去河边洗脸。

    对着河水里满脸血的人影,她发了一阵呆,将先前的事情细细想了想,越想到最后,越浑身发冷。

    她坐了好一会儿才走回去,顺手采了些野果,回来的时候看见耶律询如居然在飞快地穿针走线,缝一个沙袋,虽然针脚很粗,有点歪歪扭扭,但基本形状还在。景横波看了看,她是以比较坚硬的松针做针,拆下自己衣裳的线,又裁了衣裳上的布,缝成布袋,灌满了细沙,压在耶律祁伤口上,又用带子缚住,压了压,才眉开眼笑地道:“这样好得快,伤口也容易长拢。他的伤口我都是这么处理的,不留什么疤。哎呀我的小祁这么好看,怎么能留一身乱七八糟的疤呢。”

    景横波蹲在她身边,盯着她的脸,觉得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位姐姐才是女神。

    她行事做派,总让你觉得虎躯一震,却又衷心佩服。

    “小祁这又是怎么了?”耶律询如抚摸着他的脸,喃喃道,“遇上敌人了吗?”

    景横波怔了怔——姐姐这么聪明,没猜到事情和她有关?

    但无论如何,她不想说谎推卸责任。立即垂下头,老老实实地道:“不是,是被我刺的,我中了幻兔之王的蛊惑,险些自杀,他帮我挡了一刀。”

    耶律询如一直没有看她,此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景横波觉得她神情里似有笑意。

    “是吗?”她轻松地道,“那没关系,男人嘛,就该为女人挡刀的。”

    她似乎心情不错,甚至吹起了口哨,神采飞扬地道:“带他回去养伤吧,死不掉。不过我背不动他,你背他好不好?”

    景横波低头看了看,有点为难,耶律祁的衣裳刚才被耶律询如撕得差不多了,现在完全那个衣不蔽体。他的肌理十分漂亮,宛如雪白大理石,却更有质感和弹性,肌肤在日光下闪耀微光,锁骨肩线线条流畅,透出男子骨骼的力和美,这是一具成熟而诱惑的男人躯体,她如果这样背回去,就算自己无所谓,只怕那一群就会引起动荡。

    耶律询如笑盈盈的,似乎对这样的动荡乐见其成。

    景横波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不要想太多,伤者重要,正要背起耶律祁,忽听头顶上,紫微上人那一时好听一时难听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考验不过关,扣分;耶律祁帮忙作弊,扣分;坏了我老人家规矩,扣分;为了表示对你们的惩罚,都不许回去,给我到雪谷野外生存一个月再说!”

    “喂喂喂你讲不讲理!野外生存你让我一个人去,别捎上他们!”景横波急了,这什么时候,搞什么野外生存?耶律祁重伤,耶律询如盲眼,身体也不行,这样的组合,去野外生存?还雪谷?想冻死伤者?

    可惜老坑货从来是“你想做什么我偏不做什么,你不想做什么我偏做”,景横波话音未落,就已经被猛地拎起,伴同她的还有耶律祁和耶律询如,风声呼呼里耶律询如犹自在笑:“紫微紫微,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带我,在天上把整个七峰山都逛一逛?咱俩看起来一定很神仙眷侣的……”

    景横波觉得,这世上能让紫微上人心生烦躁,放弃过多整人手段的唯一一人,大概就是耶律询如,所以很快,她们就被扔了下来,紫微上人飞快地留下一段话就跑了。

    “第七峰雪谷。考试题目雪谷生存一个月。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反正一个月之后我会来接人。雪谷之外我已经设了阵法,谁也闯不进来帮你们。这是最后一个大题目,十分,完成之后我就考虑给你们解毒,完不成就留下来永远挖洞吧呵呵呵。”

    “我愿意留下来挖洞,陪你一辈子!”耶律询如高喊。

    没有回音,景横波相信那老不死一定瞬间飙出了十里之外。

    一阵带着雪的风飘来,景横波激灵灵打个寒战,此时才来得及看四周环境,一看之下忍不住骂声坑爹。

    居然真的是冰天雪地,寸草不生。

    这谷三面悬崖,一面出口,不用看,出口那面一定已经设置了进不来出不去的阵法。谷中风强雪紧,四野茫茫,远处似乎有一处密林,林中隐约有森然嚎叫之声传来,震得峭壁上雪片簌簌抖落。

    景横波低头看看,雪快要没到膝盖,最起码五十公分积雪。

    这季节外头近秋天气,这谷中却像是常年寒冬,七峰山的第七峰,向来是最危险紫神秘的地方,据说在某些特别隐秘的地方,还有七峰山独有的雪山野人。她算着还要有阵子才能过来,这老不死这么快就把她扔过来,是受了什么刺激?

    景横波看一眼雪野,吸一口气,回头看看雪地上的耶律祁和脸色发白的耶律询如,心里明白这不是自己骂紫微或者发呆的时刻,现在等于是生死危境,她是唯一一个健全人,她有责任照顾好另两个,大家一起完完整整出去。

    她知道,以紫微上人的恶质,也许未必会眼看他们死在这里,但是让他们冻掉点零件什么的,这老不死一定不会在意的。

    三人衣衫单薄,首要便是保暖,寻找个可以避风的落脚处。

    她将雪地上的耶律祁抱起,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了,重伤失血后被扔来这里,几乎是找死。

    耶律询如叹口气,神情有点后悔,默默开始脱自己的褂子,景横波拦住,背过身,脱下了自己的第二层深衣,裹在耶律祁身上。

    耶律询如神情似乎很满意,景横波忍不住刺她一句:“非要把你弟弟衣裳扒光,现在后悔了吧?”

    “本来想让你看看小祁漂亮的身体,谁想得到这些事。”耶律询如毫无愧色地道,“不过我想他自己也是乐意的。”

    景横波懒得和她辩论,耶律询如说大气也大气,说狡猾也狡猾。完全就是个自如切换的多重人格。

    景横波背着耶律祁,牵着耶律询如,在雪地里艰难跋涉。她想瞬移,却发现雪地之上瞬移很费力气,也没有平地来得远,她还得保存力气,保护这两人熬过一个月,不敢随便耗费自己的能力。

    看来,紫微上人把她扔来这里,还想锻炼一下她在不同介质上的瞬移能力?这里有雪,有冰,有沼泽,如果能在这些地方也瞬移自如,此后天下什么地方她都可去得。

    雪地行走,尤其还背着一个人,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每一步雪都深深漫到膝盖,拔出时脚底似有吸力,用尽力气,景横波有些恍惚,想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背过一个人,还困在一个网中,但那路走得没有这次艰难,背上的人冷冷淡淡,和他胸膛接触的肌肤却似有暖流……

    她震了震,苦笑了笑,笑自己何时何地,都要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回忆。

    背上耶律祁特别冷的胸膛,也提醒了她,软弱和回忆,对现在的处境,没有丝毫帮助。

    当初山林求生,她身边一直有一个强大的人在;此刻雪地生存,她却要完全靠自己甚至承担了他人的生死。

    她加快了脚步,额头有汗慢慢渗出,询如就像能看见一般,掏出手帕给她擦汗,道:“流了汗再吹风,会得伤寒。”

    “会一直很暖和的。”景横波一抬头,“就在这里吧。”

    这个位置面对密林,比较高,背靠崖壁,可以将整个山谷的地势都收于眼下,头顶的峭壁近乎九十度,滑溜溜的都是冰雪,没有人能攀援而下,可以说相当安全且背风。

    景横波搓着耶律祁的手,他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透明,气息微弱,寒冷恶劣的环境会加重他的伤势,他必须要马上御寒。

    是先做雪屋子还是先打猎弄来兽皮给他裹上?

    景横波没有多想,掏出匕首,找到雪堆,切出约一米长,半米宽,二十厘米厚的大雪砖,嚓嚓声音不绝,很快她就切出二十多块相同的大雪砖,再用匕首砍下一片结实的树木板,将雪砖拍实,再清出一块直径约三四米的空地,先将雪砖竖起打好地基,再一层层将雪砖垒起,每一层都比前一层要稍稍往里倾斜,到顶上时便成了半圆形的雪屋,再用雪将每层的雪砖的缝隙都抹上,历时半个时辰,雪屋已经盖好。

    景横波没有挖门,只在地上挖了一个通道可以进入,这样室内会更暖和。

    这雪屋的基本做法,是她从当初那个生活窍门百科书上看过,因为简单便记住了,没想到现在能派上用场。

    这个过程中,耶律询如一直在给耶律祁搓身体,保持他的温度。景横波搞好雪屋,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急忙将两人推进去,耶律询如一进去就感叹:“好暖和,想不到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女王陛下,竟然会做这个。”

    “我会做的多呢,这年头女王不好做,杀人放火打怪除妖雪地生存样样得全能。”景横波正想着这雪屋里不知道能不能生火,不能生火耶律祁要怎么驱寒,就见耶律询如拿着一块圆石,取了耶律祁的剑,慢慢地凿,一边凿一边挥手赶她:“去打猎吧,记得尽量选择危险性不大,但体型庞大油多皮毛丰厚的。”

    景横波一笑出门,觉得有耶律询如在,哪怕她什么都不做,自己心都定了许多。

    她走出两步,又站住,道:“询如你在耶律家族那么久,有没有拿到过天香紫?要是有天香紫就好了,耶律祁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她总觉得,耶律家三公子对询如,似乎有种特别的感情在,有没有可能给询如一颗?

    “拿到过一颗最高等级的,给了小祁。”耶律询如抚摸耶律祁脸庞的手指轻柔,“也不知道小祁用了没有。”

    景横波霍然回首,“只一颗?”

    “当然。”耶律询如笑道,“你以为天香紫是满大街卖的蚕豆吗?就算是最低等级天香紫,以我和小祁在耶律家族的地位,也不容易拿到。那唯一一颗最高等级,我让他留着保命的。也许他带在身上,等会儿如果他真的熬不住,就让他拿出来吃了。”

    景横波张张嘴,想说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她似乎再也不敢看耶律姐弟,一低头,快步出去了。

    她步子太快,近乎踉跄,风雪扑面而来,她抬起头,似乎没感觉到那彻骨的寒。

    当初那一颗最高等级的天香紫,他送出来时如此漫不经心,她也就漫不经心地以为,那玩意他随手就用,抛出来如抛一颗蚕豆。

    是她笨。这么久她也该了解他,天大的事情,到他那里,也不过一笑随意,不愿给他人增加太多心理负担。对于他,给或者得,都心地自在。

    她紧紧衣襟,奔密林而去,她要去猎一只最大的雪兽。

    她走后不久,雪屋里,耶律祁缓缓睁开眼睛。

    仿若心灵感应般,耶律询如立即凑了过来,对着他的眼睛,展开自己从容的笑脸。

    耶律祁眼神微微疲惫,轻喟一声:“何必和她故意这么说?你明明猜到天香紫给她了。”

    “就知道你在偷听。”耶律询如拍拍他的手,“做好事不说出来,好比锦衣夜行嘛。”

    耶律祁轻咳,“你这是在加重她的负担,她承受的已经够多。”

    “我不这么认为。”耶律询如不以为然,“你的心意,为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爱就坦荡地爱,恨就明白地恨。我不强求她做我弟媳妇,但我也不赞同你不敢争取。”

    “不敢争取么……”耶律祁微微摇头,笑了笑,“不,我也不这么认为。”

    “你到底怎么受伤的?景横波这种人怎么可能自杀?”

    耶律祁眼神微微一暗,按住了胸口,这一刀很深,很危险,可以想象,当时景横波用了多大力气。

    寻常人自刺难免手软,她为何如此决绝?是心中充满太多破釜沉舟的决心,还是那一刻她依旧伤心欲绝?

    随即他轻轻一笑,“这就是我要你,不必费太多心思的原因。”

    “嗯?”

    “她在幻境中,因为我的参与而改变了心情,但她心中依旧有疑虑有不安,她那一刀自刺,是试探。”

    “试探?”

    “她重新选择,没有再对宫胤刺出那一刀,却选择了在宫胤面前自刺。她是想看看,宫胤会不会救她,宫胤是否坚定地爱她。宫胤到底有多在乎她。”

    “景横波不像这么脆弱的人,她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去求别人证明对她的感情。”

    “她不需要别人这么做,却需要宫胤。”耶律祁轻轻一笑,笑容里终于露出一丝难掩的寂寥和疲倦,“如果她清醒着,她确实不会这么做。但幻境里展露的,是人内心深处最深的脆弱和祈求,这正说明了,她对宫胤的在乎,和不一样的感情。”

    ……

    密林里,景横波找到了一棵百年老树,果然在那老树的洞里,发现了一只冬眠的雪熊。

    她弯身就去拖雪熊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屁股。没能拖出来,却拔下了那巨大的熊屁股上一大把毛。

    熊的吼声惊天动地,整个山谷都似在颤抖,无数雪块簌簌坠落,哗啦啦打在雪屋上。

    “你看,她还是很在乎你的。”耶律询如快活地道,“一开始就挑上了雪熊,啧啧,能让冬天最懒的雪熊这么快惊醒,她激怒雪熊的手段一定很缺德。”

    耶律祁似在微笑,眼神却闪烁着担心,忽然道:“挖个门洞……姐。”

    “为什么。”

    “对着树林的门洞……”

    耶律询如叹口气,“你又不能去帮忙,这么远,看得到吗?”

    可弟弟固执的神情,让她无法拒绝,她只得按照耶律祁指点的方位,在雪屋对着树林的方向,挖了个门洞,让耶律祁半躺着,可以勉强看清对面树林的动静。

    门洞一开,就有风直对着耶律祁吹来,耶律询如又叹气,悻悻地爬到雪屋外,愤愤不平地对天大叫:“老天!耶律姐弟都是情种,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得偿所愿!”

    她的喊声震得上头雪崖簌簌响动,啪一下一大蓬雪落在她脑袋上。

    耶律询如拍掉头顶的雪,愤怒地指着老天,“这辈子老娘不能了,下辈子我一定捅破你!”

    ……

    密林里被激怒的巨熊,站起来足有一人半高,景横波仰头望去如见小山,只隐约看得见那兽咧出的发黄的獠牙。

    巨大的阴影覆盖在头顶,似乎抢占了头顶的空气,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然而她却丝毫没有停留,身影一闪,撞向巨熊,怀中薄刀唰地一亮,在雪地上依旧可以看得见那极光般的一闪。

    她的速度可谓天下第一,熊果然没能躲开,刀却也没能插入熊的肚腹——刀在那雪白的毛上,直接滑了过去。

    她心中一沉——这七峰山雪谷的熊,果然与别的地方不同!

    ……

    耶律祁一直没肯闭目休息,虽然他知道此刻休息才是最好的养伤方式。

    雪林里的阵阵咆哮声,激荡得头顶雪花一直在簌簌地落,雪珠子噼里啪啦打在屋顶,平日里听着想必很有韵致,此刻听着却令人心里发燥。

    雪屋里耶律祁盯着密林方向,天色渐渐暗了,隐约只能看见腾起的雪雾。

    向来从容不在乎的耶律询如,也微微露出点不安之色,却没有说话。

    已经快半个时辰,不说和这猛兽搏斗的危险性,单只在这样的天气,进行这么长时间的剧烈运动,本身就是非常危险的事。

    又是一声咆哮,惊天动地,屋子都颤了颤,两人屏住气息,等待下一刻的轰然坠落声响,却依旧没有等到,片刻之后又是咆哮不绝。

    耶律祁忽然坐起,按住胸口,向外就走。

    他明明没发出一丝声音,耶律询如却立即扑过来,拦住了门口,“你不能出去,这种天气你流血过多,已经很危险,回去!”

    耶律祁一言不发拨开她。

    耶律询如没有再阻拦,转身就走。

    耶律祁猛地抓住她衣襟。

    耶律询如转身,两人在雪屋门口对望,各不相让。

    密林里,忽然又炸出一声暴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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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心意

    雪林中的雪熊已经只剩下了一只眼珠,却因为受伤越发凶暴,在两人搏斗的那一片区域,地上尺许的积雪都被刨起,染满斑斑鲜血和污浊泥泞,附近的树木大多折断,愤怒的雪熊蒲扇般的巴掌,断树如折草,满地的断木让巨熊行走更加不方便,它在原地兜着圈子,拨开血迹模糊的眼前长毛,寻找着那个找死的神出鬼没的小东西。

    景横波在雪雾濛濛中飞闪,身形如翩飞的蝶,她发现了,这兽再狂怒,都很好地护住了腋下一块三角区域。

    景横波在喘气,臂上血迹斑斑,这是她先前试图和熊近身搏斗时,被这大家伙一爪子抓的,这兽比寻常黑熊难搞得多,甚至很灵活,她的体力已经耗尽,必须速战速决。

    她忽然身形一闪,跳上了雪熊的脑袋。

    这一着非常危险,此时熊正举着双臂,稍稍一抓就可以将她抓住。

    那熊果然咆哮着将双臂抬高,恶狠狠抓向她。

    景横波的身子忽然从熊头上倒挂下去。

    她双脚攀住熊头,身子猛地一挂,正落在熊的腋下附近,正看见熊腋下一片灰色的柔软的毛。

    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脚底剧痛,熊爪已经刺破了她的靴子。

    她毫不犹豫将匕首狠狠刺向那片灰色柔软,猛地向上一挑。

    熊腋下那股可怕的气味冲鼻而来,她险些呕吐,下一刻一股鲜血喷了她一身。

    即将抓断她双腿的熊掌落了下去,熊的惨嘶似乎能将这灰沉沉的天炸裂。

    巨熊一阵疯狂地打砸,景横波从熊头上滑下来,熊毛无比光滑润泽,哧溜一下就到底,那一刻她想,这下三个人都不至于冻死了。

    她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

    身后喷出一股腥臭的气息,她精疲力尽地回头,就看见巨大的黑影,巍巍如山般撞下来。

    ……

    那一声惨嘶在山谷上空回荡了很久,耶律姐弟都听见了。那声音太过可怕,两人都知道这是猛兽濒死的惨呼,但这并不代表景横波一定成功,猛兽临死前的反扑,甚至能超过健康时的爆发力。

    僵窒般的沉默后,耶律祁再次拨开姐姐,踉跄扑出。

    ……

    景横波趴在地上,急促喘息,身下雪地血迹斑斑。

    她身侧,一只比人还高的雪熊,如小山一般伏倒。

    刚才那一霎她勉力一挣,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前扑出三尺,果然下一瞬,熊身重重砸落在她脚后,离她靴子只有一指距离,慢上一步她就会被砸死。

    她此时方喘出了一口气。

    花费了大半个时辰,耗尽了所有精力,付出了上臂一条深可见骨伤痕和脚底刺伤的代价,她终于将这头雪地山林猛兽搞定。

    她支撑住雪地的手臂簌簌发抖,根本无法支住身体,她现在只想趴倒在雪地里,狠狠地躺下去。

    但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躺下去,等到的就是死亡。

    何况山林中咆哮动静已歇,接下来耶律姐弟就会等她归来,她迟迟不归,万一询如出来找,她一个盲女,跌落了深谷就完了。

    她只得撑着不断发抖的臂,一寸一寸爬起来,挣扎着撕下衣角,将手臂上伤口捆紧。

    搏斗时不觉得疼痛,此刻静下来,她疼得眼前金星直冒。穿越至今吃过不少苦,但肉体受的伤并不多,她终究一直都被很好呵护,如今才在这雪谷,一人承担重任,尝到了人生里独力支撑大局的艰难。

    所有人,都在用不同方式告诉她,路很难。

    她爬起身,看着雪熊尸体,现在绝对没有力气将这东西拖回去,也没有力气剥皮割肉,她只能先回去报个平安。

    她深呼吸几口,又擦擦身上的雪,想用最好的姿态爬上坡,出现在那对姐弟面前。

    她的手忽然顿住。

    一抬头,前面一个小坡顶,站着耶律祁。

    他脸色白得可怕,寒风中摇摇晃晃,盯着她的眼神却灼热如天火。

    景横波心一跳,刚想叫他赶紧回去,下一瞬他竟顺着脚下小坡,滑了下来。

    滑的姿势不太好看,近乎于半栽,她急忙上前扶住。

    他却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景横波身子一僵。

    他抱得如此用力,竟然不像一个重伤之人,似乎想用尽身体里的力气,将她紧紧地揉在怀里,好确定这一刻,怀中心爱女子的存在。

    她感觉到这个怀抱的不同,想挣脱,却又怕挣裂了他的伤口,只轻轻叹口气,拍拍他肩背,道:“我没事……”

    他却忽然侧过脸,试图用唇堵住她的唇,她一惊侧头,他的唇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顿了顿,感觉到了她脸颊的柔软和冷,冷玉一般的质感和光辉。

    她的香气到了此刻依旧在,被风雪凝化成冷香,丝丝透骨;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在他的怀中柔软如鸽,她乌亮的发散开,缎子一般拂在他胸前,在发与发之间,肌肤与肌肤之间不过一层单薄的阻隔,能感觉到躯体的热和滑,血液流水一般在血管中汩汩歌唱。

    他闭上眼,幻想纷至沓来,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便死在这一刻也无妨。

    她又是微微一让,他却不肯放,似乎也在轻轻叹息,移开了自己的唇,却将自己的脸颊,凑在了她的唇上。

    她又让,唇和他脸上肌肤擦过,感觉到不正常的热度,她一惊,他却在此刻放手,软软滑了下去。

    景横波怔怔看着雪地里躺倒的耶律祁,苍白的脸上泛上不正常的酡红,平素的风流雅艳更多几分诱惑,而肌肤光润如雪,这一刻天光下微微虚弱的他,才让人发觉其实他还很年轻,很年轻。

    景横波却无心欣赏,心中焦灼,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耶律祁发高烧了。

    她只得挣扎起身,此时没有力气送他回雪屋,就把他挪到熊尸后,小山般的熊尸正好挡住了风,她开始就地剥熊皮。

    快速剥皮时她心弦微微颤抖,想着那个人当初有没有想到,他教她的这一门技能,在日后竟无数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不,他想得到,他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后来都证明是有用的。

    这不是巧合。

    他如此的目光深远,高瞻远瞩,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棋盘上应落的子。

    她垂下了眼睫,忽觉心中某处,也开始微微疼痛。

    专心剥皮。

    匕首出入如飞,她先截下了看上去最毛皮丰厚的背上熊皮,也顾不上处理了,用雪擦擦,就给耶律祁紧紧裹上。

    身后有人忽然道:“死动物的油脂最能防止冻伤,给他擦上吧。”

    景横波惊喜地发现询如也来了,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摸过来的,这女子有种野兽般的能力。

    有了询如帮忙,景横波利用那些断木,两人一个推一个拉,将耶律祁拉回了雪屋。

    景横波又跑了两趟,割下熊皮和熊肉,按照耶律询如吩咐取了熊的脂肪背回来。

    耶律询如先在外面点火,将熊的一部分脂肪熬油,景横波截取树干剥下树皮,就是现成的罐子,将脂肪倒入树罐子中慢慢熬,熬出油来,那边耶律询如已经用剑凿出了一个小石炉子,倒入熬出的油,将兽毛搓成灯芯点燃,顿时又亮堂又暖和。

    两人合作得很顺利,景横波经常错觉询如不是个瞎子,她动作流利而富有生活经验。由来艰苦的环境,果然最能出人才。

    耶律祁的状况却似乎不大好,忽热忽冷,热起来如炭,冷下去似冰,耶律询如让景横波准备些熊脂肪,涂在耶律祁身上,这是防止冻伤的一个好办法。

    “我看不见啊,”询如轻轻松松地道,“你帮个忙?”

    景横波很无奈,这女人明明能干得要死,这时候却装笨。

    不过询如的脸色也不好,她毕竟是时日无多的人。景横波听紫微上人露出点口风,意思是她很难痊愈,不过是活的日子长短罢了。

    询如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所以她的追逐也好,在意也好,都带着那么一股随意的味道。不过是求人生最后一段不悔罢了。

    这样的人景横波不好勉强,耶律询如很欢快地把耶律祁又给扒了,只留下勉强遮住要害的内衣,严寒地带要保持四肢的干燥,先前耶律祁出了一身汗,耶律询如用布巾给他慢慢擦干。

    景横波过来,低着头,双手站满了油脂,在耶律祁身上按下去。掌心接触肌肤,属于年轻男子肌肤的弹性和质感,令她手微微一颤。

    浓郁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纵然她不直接盯着,也能看出掌下身线的优美,他肩膀宽阔,锁骨精致,倒三角身形,腹肌紧致。她有点不自在。虽说现代那世,研究所泳池边她早已看惯男子躯体,但毕竟此刻面对的是一个爱慕自己的男人,身后还有他的姐姐,用一种乐见其成又装作漫不经心的神情“瞧”着。

    不过耶律祁微微急促的呼吸,很快惊醒了她的不安,她收敛心神,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就当现代那世学护理,自己是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眼前只有病人,没有男女,这样就对了。

    她知道耶律祁的伤很重,这一刀不比当初她给宫胤的一刀,那一刀她当时中毒,手中已经无力,进入一半就已经拔出,这一刀却是心怀惨烈,受惑已深,没留后手。

    手掌顺着肌肤慢慢滑下,肌肤如此光滑,以至于自动滑落,她心无旁骛,动作快而利落,从头到尾没有再停顿和犹豫。雪屋里毫无声息,雪屋外落雪沙沙,只有她的呼吸平静而悠长,橘黄色的油灯光芒映着她的剪影,脸颊被暖气烤得微红,而鼻尖闪着莹润的光。

    耶律询如坐在一边,静静听着景横波的声息,眼底有赞赏,也有微微的怅然。

    赞赏,是赞赏景横波的坦然和定力,不是所有少女,都能做到这一步的。

    怅然,还是怅然景横波的坦然和定力,她除了一开始呼吸乱了乱,之后再没有任何波动,哪怕涉及某些比较令人脸红的部位,也没见她失态。

    少女遇见心中所爱,这种情况必然心头小鹿乱撞,没可能冷静如此。

    她心中叹息——还是弟弟更加通透,看得见最深处所有情感,这是幸,还是不幸?

    景横波一直帮耶律祁抹完全身,裹上兽皮,才烤了点熊肉和耶律询如分吃。熊肉腥膻,可她真的饿了,吃得津津有味,不过吃到一半,她脑袋一垂,竟然就那么睡着了。

    她累坏了。

    耶律询如淡定地拿掉她嘴边的熊肉,给她擦了擦嘴,取过一块熊皮铺在耶律祁身边,把她往熊皮上一推一滚,景横波就滚到了耶律祁身边,熊皮半铺半盖,露出她沉沉的睡脸。

    她什么都不晓得,一瞬间就睡死了。

    夜半的时候耶律祁烧起来,身上的热度透过厚厚的熊皮,烫着了景横波,她舒服地咕哝一声,下意识地向热源靠近,伸出双手抱住了耶律祁。

    裹着另一方熊皮睡在角落的耶律询如,掀起眼皮“瞧”了“瞧”,不动。

    景横波还在做梦,梦里她拉着宫胤往榻上倒,气喘吁吁问他:“你……想不想要我?”

    梦里宫胤俯下的脸看不清,迷迷茫茫,一片雪色,他不说话,慢慢靠近,她嗅见他熟悉的清冷的气息,只觉心中平静,隐隐却又似有不安,似乎什么事即将发生一般。

    她轻轻将宫胤一拉,他栽倒在她身上,忽然心口处喷出一股艳红,灼热如火!

    景横波霍然睁开眼睛,额头大汗淋漓。

    胸前还是很热,真似有火烫着,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雪谷雪屋。

    梦里的感觉太真实,她发了一阵痴,抬手缓缓按住了心口。

    那里似乎还在痛,还在被灼烧。

    谁的心日日在烈火中烧灼,千锤百炼之后,是成金刚,还是飞灰?

    忽然听见耶律询如咳嗽,她一抬头,看见自己的造型,急忙松开双臂,庆幸耶律祁没醒,不然这调戏可算坐实了。

    隔着熊皮传出的温度让她心惊,她起身,摸摸耶律祁的额头,烫得她手一缩。她走出门去,午夜的雪谷更是冷得彻骨,一阵风逼来,她激灵灵打个寒噤,急忙用树皮筒子铲了满满的雪,回到雪屋,冰雪很快融化,她用衣襟湿了冰水,一遍遍给他物理降温,自己坐一边守着。

    耶律询如一直睡得很香,她也不想吵醒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打盹,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耶律祁在说话。

    “……姐……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信了绯罗……”

    “……爹,娘,你们放心……我们会好好的……”

    “没有眼睛没关系,有命就行了……”

    景横波唏嘘一声,知道耶律祁一定堕入了少年时的噩梦中,她无以安慰,只能轻轻理了理他的发。

    “……横波……”忽然他道。

    景横波手指一顿,以为他醒来了,急忙缩手,他却低低地,恳切地道:“……别怕……我给你备了网呢……”

    景横波怔了怔,想了一会才明白,那是第一次,耶律祁试图以自己为饵,骗杀宫胤。当时她上当落崖,险些丢命。

    这是她当初最恼恨耶律祁的地方,因为觉得他完全置她性命于不顾,是真真正正的敌人。也因此在以后,一直都有心结。

    她也一直认为,是因为当时自己落崖时灵光一现,大喊自救,耶律祁为了得到答案,才拉起了网,她逃了一命,是有赖于她自己聪明机变,不是耶律祁的善心。

    然而此刻听他模糊呓语,似乎,当初,他早就备好了网,根本没打算害死她?

    她有过这个疑惑,但自我推翻了。因为她先落宫胤后落,撑起大网接住她,就无法令宫胤丧命,这不符合耶律祁费尽心思想要达到的结果。

    也许……他真的没有动过杀机……

    她微微笑一笑,这有什么重要呢,都已经过去了。

    接连换冷手巾,她的手冻得发麻,放在唇边呵气想要暖和些,渐渐便垂下眼睫,又睡着了。

    耶律祁在一片灼热和昏乱中醒来,模模糊糊看着面前的人,她蹲着,小兽般蜷成一团,睫毛长长地垂着,在手掌上方如蝶翼般微微颤动,隐约可以看出她的手掌冻得青肿。

    他伸出手,拉过了她的手,揣在了自己胸膛上。

    景横波被这个动作拉得向前一倾,险些栽在他身上,她手一撑,还以为耶律祁这回终于醒了,结果抬头一看,耶律祁依旧紧紧闭着眼睛,但脸上那种微微烦躁的神情,渐渐消失,似乎这样揣着她的手,便自有了一份安定的力量。

    她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在梦中依旧不放,景横波也累极了,不想和他玩拔河游戏,感觉到他热度渐渐消退,心中舒了口气,顿觉疲惫如潮水,就势躺下,毯子一裹,继续睡了。

    忽然又进了飞雪长空,四面景物幽暗,皇城广场上,无数人的脸孔在冰风中浮沉。

    她正将手从他胸口收回,手中匕首滴着鲜血。

    他垂着头,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心里也知道看不到,那一夜的最后,她和他,根本就没有过目光交流。

    然而此刻梦里,他忽然抬起了头来。

    他按着胸前刀口,沉默看着她,眼神里没有疼痛,却有痛苦。那黑色眸底燃烧着黑色的幽火,将她烧着。

    她霍然睁眼。

    又一梦。

    一梦里她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他,一梦里感觉到摧心之痛,看见他眼底的无尽言语。

    她沉默平躺,想着那一日那一刀,今日这一刀。

    感觉到手还在耶律祁怀中,她默默地,将手收了回来,拢在自己袖子里。

    空气中有种微凉的沉默。

    耶律询如翻了个身,似乎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天渐渐又快亮了。

    景横波醒得很早,她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彷如有什么巨物在雪地上被拖动,她听着听着,霍然坐起,唰一下奔出去。

    一出门就看见一大团东西,从那边坡下飞起,擦着一片落雪的树梢,沿着悬崖的方向吊起不见。

    她呆了半晌,破口大骂:“紫微你个老不死,你活着就是为了恶心人的吗!”

    山崖上头传来嘎嘎笑声,此刻她听着,简直就是世上最难听的声音。

    该死的老混账,把她昨天辛辛苦苦打的雪熊给拖走了。

    本来这雪熊储存在这雪谷,足可以够三个人吃一个月,她最起码食物不愁,可恨这老家伙为了增加考试难度,直接偷走了猎物,可以想象得到,老不死偷一次就会偷第二次,之后她打回来的猎物,一样还是会被偷。

    果然上头传来老家伙的声音:“你如果有一天能留住猎物,就给你加半分。”

    随即上头抛下来一包盐,算是老家伙偷走熊的回报。

    盐还是要的,在这雪谷里没法搞出盐,景横波不想等出谷了自己变成白毛女。

    她站在门口哼了一声,回到雪屋里,耶律姐弟都醒了,耶律询如问:“怎么了?”

    “老不死又抛他的内裤来恶心我。”她轻松地掂了掂手中的盐,“不过我要了他一包盐。回头咱有口福了。”

    耶律询如似笑非笑,耶律祁目光温柔,道:“你坐过来,我给你烤熊肉。”

    “我想先出去散散步,再回来吃早饭。”景横波挥挥手向外就走,“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啊么么哒。”

    她二话不说走了,雪屋里有一霎沉默,随即耶律询如笑笑,悠悠道:“确实是个好姑娘。”

    耶律祁只温柔地叹息一声,半晌道,“这种雪谷雪地之下,会有雪鼠,雪鼠的洞里会有存粮。”

    “行了,明白了。”耶律询如手指点着他的额头,“你歇着吧,我来。”

    “姐,你别累着。”

    “得了吧,别假惺惺的。不是为了追你未来媳妇儿,姐才不帮你跪着挖洞。”

    “姐,回头我亲手给你煮杂粮粥吃。”

    “得了吧,还不是给她煮,我分一杯羹?”

    “你在醋?”

    “有本事你让她醋。”

    “唉……”

    ……

    景横波精疲力尽地拎着一只断腿兔子,走在回来的路上。

    这雪谷里的动物,看似普通动物,但都比普通动物更狡猾更灵活,皮毛极滑,速度如电,连一群兔子都长出獠牙,还会分工合作,虚晃一枪。

    她在山坡密林上下穿进穿出,跑了个魂飞魄散,才一个狗吃屎逮住了一只兔子,那兔子还是跑晕了,自己不小心撞到树桩上撞昏的。

    她一路思考着,等会怎么和耶律姐弟解释,熊肉不吃吃兔子的事儿。就说兔子肉比较好吃?

    兔子肉未必好吃,熊肉更难吃,粗粝微腥,她现在想吃的,是一碗熬得浓浓的,稠稠的,闪着亮光,泛着粮食清香的热粥……

    她忽然顿住脚步,嗅了嗅,咦,空气中怎么真的有浓浓的粥香?

    幻觉了吧?这里哪来的热粥。从进入七峰山,她就没有机会好好吃过一顿饭。

    可是……她摸着肚子,肚子立即非常应景地发出一串咕噜声响……她真的很想吃粮食,吃米饭,吃一碗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粥……

    “吃饭咯。”耶律询如从雪屋里探出头来,手中一个树皮碗,碗里热粥,香得让她发痴。

    耶律询如接了她进门,姐弟俩没问为什么不拿熊肉拿兔肉,也没问散步怎么散这么久,耶律询如只管将粥塞进她手中,笑嘻嘻地连她的手一起捧住碗,道:“手好冷,来,喝口热粥暖和暖和。”

    景横波准备好的解释都咽在了喉咙里。她低头盯着碗,碗里的粥浓稠,熬出微微的油光,对面那两人笑容从容温柔,没有疑惑试探和不安,只有亲切包容和守候。

    这一霎雪屋温暖,所有人的面目浸润在那锅热粥氤氲的气息里,线条贴心柔和。人人眼中微光流动,似有家的气息。

    她忽然鼻子一酸。

    多少年没有尝过这般滋味,家的滋味。

    她总将每年和三个死党吃年夜饭的场景,记得清晰,就是因为只有那一日,她们才能忘却研究所小白鼠的生涯,忘记自己的孤儿身份,找到一丝相互体贴和支持的家的氛围。

    此刻,这对也是孤儿,遭遇更惨的姐弟,在这冷冷雪谷中,将这场温暖,不动声色送给她。

    “小祁的手艺哦,他熬粥也是一绝。”耶律询如笑着对她举了举碗。

    她埋头喝粥,粥里杂七杂八各种谷物,还有栗子松子等物,一看就是从哪个洞里掏出来的,但粥真香啊,她终于知道,人间珍馐,返璞归真才是至味。

    她只喝了半碗就放下了,给一直微笑看她的耶律祁装了碗粥,石锅里的粥不多,她看得出洞里扒出的粮食有限。

    伤病之人,才最需要这种东西,如果不是知道她不吃耶律祁也不会吃,她连这半碗都不会吃。

    “我吃过了。”耶律祁道。

    “呵呵。”她笑,“你再说我就另造一间雪屋,咱们分道扬镳。”

    耶律祁只好来接碗,手刚刚抬起,就被身边耶律询如一把按住,“小祁,你这样会牵动伤口,来,姐姐喂。”

    耶律祁表情很有点无可奈何。

    景横波摸着下巴盯着假惺惺的耶律询如——彪悍姐姐有这么宠弟弟?她怎么听说当初耶律祁偷懒不肯练武,耶律询如一脚把他踢沟里过?

    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她默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第三声刚过,耶律询如的树皮勺子便戳到了耶律祁的下巴。

    耶律祁的笑容更加无可奈何了。景横波理解为敢怒不敢言。

    耶律询如放下勺子,来坦然招呼她了。

    “小波。”她道,“我是瞎子,看不见,你来喂吧。”

    耶律祁似乎又想抬手自己接碗,但手被姐姐一屁股坐住,他想说什么,耶律询如一个眼风飞过去,他只好闭嘴。

    景横波嘿嘿一笑,觉得和这对奇葩姐弟一起落难,其实很有意思。干脆大大方方坐过去,持了树皮勺子,笑道:“来,乖弟弟,姐姐喂哦。”

    耶律询如眉毛一挑——再暧昧的气氛,给这么坦坦荡荡一调笑,瞬间就冲没了。

    耶律祁神情却似乎很满意,当真很乖地张开嘴,由景横波一口口喂。热气冲上他脸颊,微微泛上些血色,显得肤光晶莹。

    雪屋里只闻碗勺微微碰撞之声。

    景横波垂着头,她感觉到耶律祁的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笼罩着她,他和目光如笑意一般,都是千丝万缠,无处不在,看似蜻蜓点水般过了,其实一直密密如小雨,待你投身其中。沐一场江南烟雨,心事万千。

    靠得太近,呼吸相闻,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也不知道是伤者病态,还是心思浮动。

    太安静,安静得让人不安,她忍不住要找点话,打破这一刻脉脉的沉静。

    “可惜没有小菜。”她笑道,“其实这种清粥,配榨菜最好了……”

    说到这里她一顿,眼前掠过一碗清粥,白瓷盘里淡黄色的榨菜。

    她听见她自己急切地问:“好吃吗好吃吗?”

    她听见那个人清清淡淡地道:“不错,不过我怕咸,你多吃些。”

    手忽然一颤,勺子戳到了耶律祁的下巴。粥水翻在了他衣领上。

    她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擦,耶律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顿住,看了看自己的手,看了看他,他眼神深深,似了然,似悲哀。

    那些彼此错投的心思,是这山谷中永不停息的风,在方寸之地冲撞徘徊。

    半晌对视,他却又恢复从容,放开了她的手,慢条斯理拿过一边的布巾,替她把被粥水沾湿的手指擦干净。

    他动作细致,如待珍宝。

    景横波有点麻木地收回手,垂了头,逃避般地道:“我去练功。”匆匆出了门。

    迎面的风雪冷得彻骨,却也令人清醒,她大力搓搓脸,呵出一口热气。

    人生是不是总是这样,贪恋什么,便会失去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她很忙,在林地间追逐了半天猎物,最后猎到只狍子,铲了很多雪砖,又做了一个雪屋。

    这个雪屋只能容一人进入,她打算给自己住。那间屋子三个人住,有点太挤了。

    晚上她搬了自己的熊皮去隔壁睡的时候,那俩姐弟一个都没阻拦她,她倒心中有愧似的,在隔壁翻来覆去好久没睡着。

    刚沉入梦乡,忽然听见耶律询如尖叫:“啊!不好啦,小祁伤势发作快死啦!”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隔壁,一瞧,耶律祁在冲她无奈地笑,耶律询如一脸坦然。

    她还没想好是发作呢还是一笑了之,那彪悍姐姐已经以瞎子不能有的速度,快速占据了她的那个小雪屋,把她留在了耶律祁这里。

    景横波表示对姐姐的拉皮条行为十分不齿。

    雪屋小,再怎么避让,也等于睡在他身边。耶律祁发烧昏迷时她忙着照顾,还不觉得什么,如今两人都清醒着,她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小小雪屋里,满满都是他的气息,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沉郁好闻,像午夜里兰花在开放。

    而他同样一动不动,也觉得小小雪屋里,满满都是她的气息,非花非草,香得热烈又隽永,让人想起初夏草原大片大片的花儿。

    两个人都没睡着,他在数她的呼吸,她在数自己的心跳。他的目光只落在她的背影上,油灯的光芒浅淡,于她身形曲线上镀一层金光,那般起伏美好如精致山峦,尤其腰部一个跌宕的收束,让人惊叹世间怎会有这般恰到好处的弧度?

    只是那般姿态似乎有点太绷紧,从头到尾一个姿势就没变过。

    他轻轻叹息一声,微带怜惜——这样会睡不好的。

    她肩上的毯子滑了下来,他凝视她背影半晌,见她坚决不肯动,便伸手替她轻轻拉上。

    感觉到指下的肩背更加绷紧,他缩回手,微微笑了笑,手指一拂,点了她睡穴。

    与其这般抵抗,不如给她一场放松。

    兽油灯的光芒映得他眼底光芒流动,不知道是寂寥还是惆怅。

    那些近在咫尺的距离啊,有谁知道远在天涯。

    ……

    天亮的时候景横波醒来,觉得睡得很好,前夜的疲惫一扫而光。

    随即她便蹦起来,道“糟了!”,急忙奔到隔壁雪屋去看,果然耶律询如睡得香甜,但她藏在屋子里的狍子又没了。

    耶律询如知道紫微上人半夜摸进雪屋,将猎物盗走后,不仅没有失落,反而兴奋地对天大叫。

    “紫微!紫微!昨晚你是不是来我闺房了?啊我的清誉被你毁了,你要记得负责啊!”

    想了想道:“你不好意思负责,我对你负责也是可以的。”

    想了想又道:“昨晚的狍子算我给你的定亲礼,就这么说定了。”

    “啪。”一声,上头砸下只狍子,耶律询如气吞山河地对景横波一摆手,“行了,狍子还回来了,今天你不用去打猎了!”

    景横波看耶律询如的眼神,充满崇拜……

    ……

    雪谷里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一开始景横波需要辛苦地去打猎,晚上还要想尽办法藏匿好自己的猎物,以免被某个老不要脸偷走。渐渐耶律祁伤势好转,他稍稍能动的时候,景横波顿时轻松了许多,他有很多打猎的小手段,用来打猎事半功倍。几天之后,景横波再斗雪熊,就已经没了第一次的吃力,她很快也适应了在雪地、冰湖、乃至九十度悬崖上的各种身法,同时因为几乎不停息的作战,她体内藏着的各种丹药之力,被加速调动,配合着这雪谷特别澄净的天地之气,她几乎每天都能感觉到,体内原本有些紊乱的各种气流,在飞快融合,如万流归宗返璞归真,渐渐凝化。

    这一夜月又圆,月光如水,映得雪地澄明如一色,坐在雪屋顶上的景横波缓缓睁开双眼,一张口,吐出一口纯白的气流。

    这气流自丹田深处生,圆润流转,光芒如银,似一轮满月,在体内以顺应宇宙的轨迹,不断流转。

    明月心法。

    这一霎雪谷中,永不停歇的风雪忽然一停,头顶上月光大若圆盘,如近在咫尺。满天满地,都光如明镜,静若深渊。

    顶级心法初成,苍天自有呼应。

    雪屋内,耶律姐弟亦有所感应,相视一笑。

    “她真是个有造化的女子。”耶律询如轻轻感叹,“七峰山的明月心法,听说讲求缘分,十分难练。我原想,就算紫微上人对她一再打磨,她也未必有机会水到渠成。毕竟她修心太迟,毫无基础。不曾想,她还是令我意外了。”

    “她本就是非凡女子。”耶律祁微笑。

    “二十岁开始修炼心法,半年有成,这要传出去,不知道要惊呆多少人。只怕那些世外宗门,都少有人有如此记录。至于普通江湖,就更不用说了。”耶律询如仿若说的是她自己一样,满脸都是光彩。

    “其实她的天赋,并不是顶尖。”耶律祁轻轻道,“但世间天性、经历、机缘,再无人及的上她。明月心法,心若明月,辉光在天,无远弗届,过去未来。要修炼者心如明月皎洁,也要如月光境界开阔。要经世间起伏苦难,却必须保持灵台不染。她经历人间磨难,虽狡黠多变,但内心正气不灭;她又有诸多机缘,体内仅仅宝丹便不下于三种,打下了他人难及的基础。她更有天赋异能,本身和上天神通呼应。所以紫微上人选中了她,给她这处最为澄明干净的雪谷做最后历练。此处居七峰山第七峰,地势最高,月光最明,浊气最少……万幸她终于成功。”

    “我总觉得……”耶律询如似在沉吟,“紫微挑选她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以上这些,可能还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

    耶律祁笑了笑,想着景横波的特立独行,和她嘴里冒出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话。

    她总是不像这里的人,或许,这也是个原因吧。

    “明月心法,练成的人会越来越美,哼……”耶律询如语气嫉妒,神情却欢喜。

    屋顶上,景横波仰起脸,脸庞比月色更皎洁。

    ……

    ------题外话------

    年底太忙,早起更新,不然就不能准时更了。万更这种事,数数日子,到今天正好三个月,坚持一天是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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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由来最爱是初心

    雪谷里终年雪落,玳瑁部却在下雨。

    这雨已经下了将近半个月,淫雨霏霏,连绵不绝,所有景物屋舍都似乎粘上了一层湿气,所有人的脸都因此显得面目模糊。

    玳瑁部上元城外三十里,碧流山庄,却有人将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廊檐下,给这凄清雨景增几分艳色。

    听说先生要回来了。

    今天一大早,鲜于大护法就带人策马数十里,亲自去迎接先生。

    先生自五年前创立影阁,一直身在外地,只对影阁进行遥控。影阁事务,由鲜于大护法主持。

    如今鲜于大护法却说,先生在外事务已经告一段落,之后将会回归影阁,和帮里兄弟好好聚一聚。

    影阁上下对此都很兴奋。影阁创立五年,发展得很好,但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先生。先生其人,如同他一手创立的“影阁”一般,遵循着低调隐秘的行事风格。影子一般虚幻不可捉摸。除了鲜于大护法,似乎就没有人看过他真面目。

    影阁的人们,期待着先生的回归,还有一个原因。

    玳瑁部近期的势力争夺更加激烈。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之间,因为势力和地盘的各种抢夺,摩擦不断升级,矛盾越发深。

    据说这种疯狂抢夺,和黑水女王即将到来有关。各家都想在女王到来之前,获取更多的实力和地盘,真正成为玳瑁黑水第一帮,由此将女王挟持在手。掌握了女王,就是掌握了玳瑁部的族军,而对于这些帮派势力来说,一旦拥有族军支持,就会更上层楼,真正碾压其余帮派,成为玳瑁第一。

    现在的玳瑁部族长,虽然对境内势力争夺无能为力,但却是个超级滑头。常年龟缩在王宫内,把玳瑁族军抓得死死的,守卫着自己和王城。

    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虽然对玳瑁王城上元垂涎三尺,却没人敢先动手,都怕一动手,没能吃下玳瑁族军这块硬骨头,或者虽然吃下了骨头却实力大损,被其他人趁火打劫。那就得不偿失了。

    玳瑁的现状,就有点像整个大荒政局的缩影,都是势力林立,互相牵制,各有顾忌,暂时相安。

    但任何复杂的格局,时日久了都难以维持平衡,现在女王来了,所有人都希望借此契机,打破这个平衡,真正掌控玳瑁。

    掌控女王,支持女王名正言顺地从玳瑁族长手中,夺取军权和王权,之后,天下就是他们的啦。

    至于那个女王怎么想?谁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人被问到这个问题,都奇怪地看提问的人。

    一个失势的女人,谁管她怎么想?听话就让她当个傀儡女王,不听话……呵呵听说女王长得很美,兄弟们要不要都尝一尝?

    ……

    在这种情势下,影阁也面临着选择。影阁成立时日尚短,又一直秉持隐秘风格,从不参与到这些势力的争夺中去,但自己不参与,不代表别人不觊觎。影阁再隐秘,时日久了,也会被人注意上,这样一块看起来群龙无首的肥肉,自然是所有急于扩充实力的帮派打主意的对象,影阁已经越来越难避免各种纷争和摩擦,一味避让不是解决之道,要么正式走上争霸的舞台,要么就此湮灭。在这样抉择的关键时刻,当然大多数人希望阁主回来主持大局,给他们指引一个方向。

    时势在变,不可能一种方案实施到老,影阁也需要变局,如果永远这样偷摸见不得光,行事束手束脚,影阁也无法发展壮大,迟早会被吞并。

    之前先生一直对此不给予明确态度,帮众们心中惴惴,生怕先生胸无大志,就此耽误了影阁。

    曾有人就此问过鲜于大护法,他是先生身边最亲近的人,最清楚先生的想法。鲜于大护法对此态度也同样暧昧,总说先生有难言之隐,一切待先生定夺。

    如今先生可算回来了,帮众们想到影阁未来几十年的命运即将被决定,都有些小小激动,和深深不安。

    这种激动和欢喜,也未必蔓延在每个人身上,最起码影阁内一座高楼上,有人立在楼上,俯视底下道路的目光阴冷。

    他面上似也准备了欢迎的微笑,但投出的眼神如剑。

    前方道路上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伴随着激动的欢呼:“先生来了!来了!”

    楼上人将目光远远递下。

    濛濛雨幕里,一列淡黄的桐油伞,轻轻缓缓地移动而来,远远看去,如苍青的大地上绽开了一簇簇圆形的花朵。

    黑压压的人头蚂蚁般簇拥上去,檐下的红灯笼被人群狂奔迎接带起的风晃动,摇曳出一片鲜艳的光影,将凄清的雨色照亮。

    楼上人掸掸衣襟,缓步下楼,准备去迎接。

    他一边走,一边慢慢一笑,笑也如这雨,微凉。

    ……

    片刻后,在影阁正堂里,所有等待迎接先生的高级首领们,面面相觑。

    他们欢天喜地地接到了先生,先生却没有接见任何人,直接带着鲜于大护法匆匆进了内室,让他们在这里等着。

    大多数首领有些愕然,神态依旧恭敬,但也有些首领,露出了不满之色。

    有人冷眼旁观,唇角一抹笑意森然。

    正堂的内室里,鲜于庆有些不安地站着,他对面青色锦袍的男子,正神色不动,缓缓饮茶。

    “先生据说也在附近,也许就快到了,你这样……”他半晌开口,语气有畏惧,却无恭敬。

    “他暂时来不了。”青衣人打断他的话。

    鲜于庆的表情就好比吃了个苍蝇。

    “当然,你可以赶紧去告诉他,总堂出事了。”青衣人慢慢喝茶,半晌又道。

    鲜于庆这回的表情,又像被糊了一脸的苍蝇屎。

    “他来了你怎么办?”他忍不住问。

    青衣人看他一眼,他立即闭嘴——管太多了吧?这家伙被先生发现不是更好?

    “赶紧去吧。”青衣人挥挥手,“你堂口的事,我会替你照管。”

    鲜于庆咬咬牙,无可奈何地转身,堂口的事,他当然不想就这样交给外人,但不把先生早点接回来,他更不放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手中有人,也不是不能奋力一搏,但他就是兴不起反抗的心思,不,不是不想,是根本不敢。

    眼前这人,自有森然威严气场,他所在之处,连空气流动都似变得缓慢,令人窒息。

    他哪怕语气淡淡,表情全无,也让人不得不信,他只要抬一抬手,就有无数人血流成河,灰飞烟灭。

    鲜于庆跟随先生多年,知道这是真正掌握巨大势力的高位者,才能有的气场。这种气场,玳瑁那许多实力雄厚的首领大佬们,都远远及不上。

    就连先生,虽也气场非凡,但和这人的肃杀凝重,也不是一回事。

    所以他确信这人自有庞大势力,也不会贪图影阁这一份,但这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跑来影阁假装穆先生,他也不明白。

    大人物是不是都喜欢各种游戏?

    他走出几步,忽然回身,“我想知道,内奸是谁?”

    这位能知道影阁的所有重要秘密,肯定是阁内出了内奸,这是大事,必须问个清楚。

    青衣人轻轻撇开杯盖,微微低头,清冽的茶水,倒映他从容眉眼。

    “你放心。这事我会帮你解决。”他没有笑意地笑了笑,“算是拿你家先生东西的回报。”

    鲜于庆匆匆出门了,他希望早点把先生接回来,到时候两龙斗法去,别再折磨他的心脏和脑袋了。

    真不明白,黑水泽这么多势力,那人为什么偏偏看中了穆先生这个身份?一个穆先生,很要紧么?能因此娶到女王么?

    ……

    内室内,他从容起身,准备去见见“自己的”那批属下们。

    他步子很稳,很从容,充满上位者掌控一切的气度。

    每一步都在走向计划,每一步都在走向她,每一步,也都在,远离她。

    ……

    这一日,玳瑁黑水泽的三门四盟七大帮,亦有动静。

    有相当一部分掌门盟主召开了首领会议,会议有两个议题,一是通报影阁阁主回归黑水泽的消息,商讨决定日后对待影阁的态度。二是因为女王即将到达,还要商量一下如何控制女王。

    在各大帮派的会议上,众人对于影阁的态度是一样的:趁着对方还没完全长成,早些吃掉!对方不服从,打到他服!

    不过对如何控制女王的问题上,那就献计分歧多多了。有说给她下药的,有说对她威胁的,有说给她施恩的……

    帮派之间也有联盟,以形成合纵连横之势,比如罗刹门、烈火盟和炎帮算是一个联盟,此时三方势力大佬,连同麾下的一些零散的小帮会的头目,也正在讨论此事。

    烈火盟一脸虬髯的盟主蒙烈火正道:“听闻女王在七峰山迟迟不出,莫不是寻求到了紫微上人做靠山?若是如此,倒有些麻烦。”

    罗刹门那容色妖艳有邪气的女门主斜斜坐在上方,轻嗤一声,“她是去求人家帮忙解毒的。以紫微那最讨厌涉足世事的性子,他能帮她解了毒就算她运气大,还会费劲下山给她撑腰?当初玳瑁族长花费多少心思求他,他理过?”

    炎帮那个看来面相十分忠厚的帮主呵呵笑道:“或者她去学到了七峰山那批人的手段,也不可不防。”

    “罢了罢了!”女门主笑得越发轻蔑,“景横波没有武功,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学武之人最清楚,武学之道,须得自幼筑基,多年苦练,辅以天赋机遇,才能水到渠成。一门上等心法,灵性再好的人,没个三四年也摸不到门槛,很多人甚至一辈子都摸不到门槛。更不要提之后还得多年苦练,大量药物和武技以及无数战斗经验成就。你们有听过半年能入一门的人?半年时间,就算她毒伤好了,也只够学点粗浅功夫,能做什么?打你烈火盟里的猫,还是我罗刹门里的狗?”

    众人哈哈大笑,神情快意。身为武人,人人皆知学武之难,根本不相信谁能在半年内跻身高手,不过拿来说笑而已。

    “说起来七峰山人间宝地,尤其第七峰据说还有难得的雪谷人熊。那东西的心用来制药,几乎可治天下一切重创,可以说只要还留着一口气,就一定能活。这可是我武人梦寐以求的至宝,我帮中武功第一的铁面郎最近受了重伤,正指望这东西救命,可恨紫微上人那老家伙,多年来盘踞七峰山,硬是不方便下手……”炎帮帮主叹气。

    “帮主不必为难,我倒听说紫微上人其实很少去第七峰,”有人道,“我家地盘离第七峰很近,平日里都注意着,委实从未见紫微上人去过雪谷。帮主如果真的需要,我等既为同盟,责无旁贷,自可当帮主带路。”

    “如此甚好。”

    “去七峰山么?”女门主凑过身子来笑道,“如此,正好实施我的计划。”

    “哦?”

    “做一件事,兵不血刃最好。”女门主又笑,“收服女王那事,那几家想必也在商讨对策。要我说,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何必搞得那么血淋淋?”

    “罗门主是我黑水泽第一女智者,定有妙计,愿闻其详。”众人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那罗刹门名叫罗刹的女子,故作神秘笑而不语,伸手轻拍,内堂里帘子一掀,轻轻走出一个人来。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忍不住久久端详,有些性子比较偏狭的,还微微露出嫉妒之意。

    站在厅中的少年,衣衫如雪,姿态清傲,虽然被在场众多顶级大佬围观打量,却没露出一分不自在,反倒神态傲然,更添几分青竹峻崖般的清越气质。

    “如此出众少年……难为门主从何处找来!”炎帮帮主华炎感叹,心中却在想那罗刹据说最喜美貌少年,门下弟子多绝色,如今看来可真不假。

    罗刹笑得甚是得意。

    曾经去过帝歌的烈火盟蒙烈火,打量那少年的眼神却有些怪异,似在思索着什么。

    罗刹目光一转,特特指了他,笑道:“蒙老可是想着了什么?”

    蒙烈火露出恍然神情,捋须笑道:“果然如此!门主好深远的心思。”

    “比之,怎样?”罗刹眼底闪现期待之色。

    蒙烈火将那少年又仔细看了一遍,先点点头,想想,又摇头。

    “蒙老怎么说?”罗刹一挑眉。

    “乍一看,确有三分那人气质。”蒙烈火道,“然再仔细看久了,却又觉得,差之远矣!”

    “差在何处?”罗刹神情明显不服气,其余人虽听这对话摸不着头脑,但也听出是那少年远远不如一人的意思,不禁好奇,这少年风华容貌,已经可说无双,还有什么人能远远超过他?连那一直神态清傲的少年,都忍不住转过了目光。

    “只得其形,未得其韵。”蒙烈火叹息,“那年老夫有事去帝歌,寻我那远房侄子帮忙,远远见那人一眼,那般风神,此生难忘。”他一指那少年,“此子容貌虽好,也不过容貌好罢了。神情气质和那人相比,只显青涩。而且也不知从哪道听途说,知那人清冷高傲,因此特特学了那人的清傲之态。却不知那人从不曾故作姿态骄傲过,他无须骄傲,这世人便自然退让礼拜。”

    罗刹这回没生气,隐隐露出神往之态,她一直觉得眼前少年已经姿容绝俗,实在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人能超出他许多。

    “世人传闻,玉白金枢,是大荒少见的美男子。我却听人提起,大荒左右国师,姿容更胜一筹,真不知两人该是何等风华,难以想象啊……”

    在场的人看她眼中异光,都不禁暗笑——黑水泽诸势力中,这位女门主最为好色,好的当然是男色,这怕是又有新目标了。

    蒙烈火却偏转脸,轻蔑地一笑——想太多了!那人可不是一般美男子。那是权倾天下大荒第一人,说不定马上就是大荒之主。一个黑水泽在野武林势力的草莽头目,手下有几个人,也敢肖想他?

    还左右国师,想一举收为幕下之宾吗?

    只不过人家在帝歌,千金之子,不涉外荒。不会知道黑水泽这里有人垂涎他,否则这位女门主,就要倒霉了。

    “还不知道门主请出此人的道理。”有人指着那堂中少年,问罗刹。

    “想必门主是听说了女王的那一段情史。”蒙烈火道,“传闻女王和宫国师,曾有一段情缘,却在帝歌逼宫之夜彻底决裂。门主寻来这少年,和宫国师有三分相像,可是要以此子,换得女王心动,自愿和我等结盟?”

    众人听见宫胤名字,轰然一声,不禁窃窃私语。

    “对了。蒙老睿智!”罗刹目中似有异光,“我这计策如何?所谓人心最重,不费一兵一卒,得女王之心,不怕她不成为我们的人。”

    “但女王和宫国师早已决裂,帝歌城下,女王乱斧甚至砍掉了国师的帝歌旗……”蒙烈火神情有点不可思议,“这像宫国师的人,只怕一见面,就要被女王杀了吧?”

    “非也非也。”罗刹摇着涂满蔻丹的纤长手指,“蒙老,这种事你就不懂了。我是女人,我懂女人的想法。她们最多口是心非。她们越恨谁往往越爱谁。不管怎样,最初爱上的那个人,永远最能牵动她心肠。就算她现在已经不爱,冲着那份报复心理,她也会对像宫胤的人,投以更多的关注。我相信,”她傲然一笑,“只要她关注了,就再逃不出,我这精心调教的人的情爱之网。”

    大佬们默然半晌,都笑道:“女人的事儿,我们确实不懂。不过反正也没什么恶果,不妨一试。”

    也有人露出可惜神情,也不知道可惜的是这少年,还是景横波。

    “听闻女王还是处子,不过各位不要因此觉得可惜。”罗刹眼底闪着狡黠和恶意的光,“女子未破瓜,于男女情爱一道,终究滋味不足。这么个青涩美人,最该好好调教。等她经历情爱,风情成熟。到时候,让她好好陪陪各位……”

    众人暧昧一笑,都道多谢门主操心了。也有人不齿罗刹门淫奔放荡,这样的事也在这样的场合公开谈论,但面上都声色不露,嬉笑感谢。

    反正出力出人是罗刹门,成不成,别人都没损失。

    “不过,”罗刹门主眼波流转,手指敲了敲桌面,“既然我罗刹门为这件事,费大心思培育人才,出人出力又献计,将来事情成功,上元城的地盘和军队,我要拿大头。”

    事关果实瓜分,所有人立即肃然,打起精神,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夺争吵争论,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每个人都很兴奋很投入,仿佛那些地盘和军队已经献在眼前,就等他们伸手攫取,无数双手挥舞出连绵的光影,将墙面上花花绿绿的玳瑁地图遮没……

    ……

    他在影阁最高处,默默品茶。听护卫回报,刚刚发生的罗刹门一幕。

    回报的护卫不敢有所隐瞒,但说到那个少年,以及对方的打算时,语气不禁有点紧张。

    他不确定主上听见这样“伟大的计划”,会是怎样的恼怒。心中暗暗骂对方找死,这样的缺德法子也敢想。

    他却神色不动,片刻后挥挥手。

    护卫退下后,他轻轻搁下茶盏。

    手指被茶盏焐热,他出神地看着那冰贝般的指甲,缓缓泛上的血红色。

    颜色越来越深,般若雪的压制力量越来越弱,属于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如果这时候截下手指,也许能看见骨头已经发红,再过阵子,或者就该变黑了。

    当然他不知道他的反应,和家族中其他人是不是一样,毕竟他后来还有其余的变化。

    他想起那日玉照宫送来的那一截骨头。

    属于他死去长辈的骨头。

    那些黑色的骨头,终于有一部分出现了白色。

    那些人没有骗他,他们确实已经找到了办法,来解决多少年笼罩在他家族头顶的,血脉之毒的阴影。

    坟墓里先辈的骨殖的试验,已经初见成效。

    但是这结果不尽如人意,只能维持三个月的效果。

    是能力不够,还是希望以此继续控制他,他没有答案。他只知道,如果说一开始他只承担了一个家族的性命,后来,就多了一个更重要的人。

    他一生行走在钢丝之上,两侧都是深渊,所以这条路,只能他自己一个人走。

    哪怕山风凛冽,两袖承载孤独的冰雪。

    他轻轻抬头,今日心中略有情绪波动,他知道是为刚才听见的那一句话。

    “我是女人,我懂女人的想法。她们最多口是心非。她们越恨谁往往越爱谁。不管怎样,最初爱上的那个人,永远最能牵动她心肠。”

    一声轻语如呢喃。

    “告诉我……是这样么?”

    ……

    又是明月夜。

    景横波在雪屋顶上缓缓抬头,吐纳出一口霜白气息,远远望去,那气息似有暗光,如月色。

    她轻捷地跃下雪屋,手中拎着猎物。

    所谓厚积薄发水到渠成,景横波第一股真气出现后,就以一种近乎摧枯拉朽的气势,冲破了寻常武人的各种关隘,她的外表虽然还纤细,甚至没有留下多少练武痕迹,但出手的力度和爆发力,已经和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之后再在雪谷生存,自然没什么大问题。景横波有点奇怪,这雪谷历练难道就这样了?除了第一天艰难点,生活条件恶劣点,适应了也没什么啊。耶律祁的伤势在半个月后基本好了,他恢复了战斗力,生存更没问题。但随即她就发现了真正的坑爹之处——雪谷里没动物了!

    能在雪谷生存的动物本就有限,这块地范围也不算大,估计还有很多动物给紫微上人赶走了,景横波和耶律祁走了整整一天,搜遍了山谷,挖遍了地洞,最后终于确定,没食物了。

    最后剩的一只兔子被极其珍稀地吃了五天,三个人互相推让,都表示兔子太难吃,已经吃腻了。为了躲避吃这只难吃的兔子,三个人差点打起来。

    那几天景横波练功的时候发现,饥饿状态时练功,真气流动特别迅速充盈。但是!她仰望着月亮,揉着咕咕乱叫的肚子——饿肚子练功的滋味真不好受啊!月亮看起来怎么这么像月饼啊!

    前方雪地里有人影,她爬下屋顶去看,却是耶律祁,蹲在雪地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停了手,回头看她:“饿了?”

    雪光里他的笑容比雪清亮。

    “还好。”景横波想说不饿,但肚子里叫声太响,骗不了人。

    耶律祁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布包里头还有纸包,纸包一层又一层,景横波好奇地看着,不明白什么东西这么珍贵,让他这样细致地藏着。宝丹?秘药?食物?

    想到最后一个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里却知道不可能的,早在三天前就找不到任何食物了,询如躺在那里,已经把雪团看成她最厌恶的蹄髈了。

    纸包打开,里头一块獐腿,只有四分之一巴掌大,但已经看得她咽喉里又咕咚一声。

    “你可真能藏……”她感叹一声。

    “来。”他递上獐腿,乌黑的眸瞳幽深而亮。

    肉类散发的油香,从未如此刻诱惑巨大,她的胃紧缩起来,似要伸出小手,将这宝贵的食物一把抓取,她赶紧后退,连连拒绝,“给询如,或者你自己吃。我还好。”

    他却直接将肉塞进了她嘴里,笑道:“询如让我给你的,她胃不好,吃不得这坚硬风干的肉。”

    “你自己……”

    “我吃过了。”他对她一笑,“咱们一人一块。”

    景横波上前一步,拉开他的手,他身后的雪坑里,露出几节短短的草根。

    景横波觉得那块肉哽在咽喉里,咽不下吐不出。

    温存关怀,他人牺牲,有时也是压力,她觉得快背负不了。

    她忽然转身,向谷外就走。

    “去哪?”耶律祁跟上来。

    “谷里无法生存,自然要想法子出谷,哪怕没满一个月扣完分,也比饿死在谷里好。”

    再饿几天,那就真的连闯阵的力气都没了,据说第七峰深处还有雪山野人,最是凶狠诡诈,就三人现在快饿死的体力,遇上只怕讨不了好。反正紫微说过,如果能闯出阵法,也可以不扣分。

    说做就做,耶律祁背起耶律询如,然而当他们走到谷口时,明明看见的是光芒流动的出口,但是再往前一步,景物立即变换,眼前是一模一样的雪谷,连那一大一小的雪屋都有。他们试探着走进去,依旧是及膝深的雪,刺骨的风,雪屋四周散落吃剩的兽骨,连他们离开时的脚印都有。

    “镜像阵法。”耶律祁喃喃道。

    “怎么破?”景横波觉得他的神情,似乎是知道破法的。

    耶律祁露出一丝苦笑。

    “杀了他。”

    “啊?”

    “紫微上人擅长的是人力阵法。也就是以自身为阵眼的阵法。这种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你武功比他高,轻轻松松便可破阵;但你如果不如他,那你就只有被困。对于紫微上人来说,他的阵法,就等于世上无人能破。”

    景横波叹气。确实,论起武功,就她认识的人中,没人比这老不死高。他以自身为阵眼设置阵法,想怎么困人就怎么困。

    “有没有不杀他也能破阵的办法?”她不死心。

    “有。让他自己放弃。”

    “呵呵。”景横波笑。

    耶律祁却道:“是人都有软肋,找到他的软肋就行。”

    景横波心中一动,嘿嘿一笑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她将初遇紫微上人和那狐狸童谣的事情说了,那两人听完目光闪动,默然不语。

    耶律祁对耶律询如看了看,她仰着脸,似在淡淡回忆。

    当年她和他那一场沉默看云海的邂逅,也是因为那一首,夜半飘过窗户的童谣。

    冥冥中自有牵系,要将埋藏多年的答案掀动。

    “你们知道真凶是谁吗?”景横波下巴搁在膝盖上,懒懒地问。

    她心中自有答案,却不知道和他们想的是否一样。

    她有点不放心询如,以询如的聪明,肯定能猜出这故事里,有个对紫微上人至关重要的人物,所以这么多年他才疯疯癫癫,念念不忘。

    虽然询如豁达通透,但一旦直面这样的真相,还是会伤心的吧?

    耶律询如一直偏着脸,她看不见她的神情。

    半晌耶律询如道:“我想你们都有答案了。既然想让那家伙放弃,那你们就按你们的想法,把答案演出来吧!”

    能行吗?景横波望望天,但此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硬闯不行,他们饿了几天,没法和巅峰状态主持阵法的紫微比。

    耶律询如走了开去,她似乎不想看到和紫微有关的旧事重演。

    景横波和耶律祁面对面,站在谷口的分界点,一旦紫微控制阵法出现分神,就有机会第一时间破阵。

    “我们要不要对一对剧本,看我们想得是不是一样?”她想要是剧本对不上就好玩了。

    “我更想看一看,我们彼此有无默契。”耶律祁却显得很自信。

    她叹口气,好吧。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真相如何,其实谁也不能确定,她只能推出一个最可能。

    “师兄。”她上前一步,对耶律祁伸出双手,“帮帮我。”

    耶律祁凝视着她,目光闪动。

    虽然是演戏,能看见她这样的语气神情,也算是运气。

    她总是嬉笑自如,将创伤掩盖于漫不经心神情之下,当初纵然受伤如斯,也不曾见她服软祈求。

    他一直想看到她真正软下来,想看见她和自己诉苦、哭泣、撒娇、撒赖……做这世上许多普通女子都会做的事。

    不是宁愿看见她流泪,而是更想看见她卸下背负,拥有常人的悲欢和幸福。

    他原以为这辈子自己一定没有这机会,所以今日,他忽然心中对紫微上人生出感激。

    “师妹。”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但有所求,我万死不辞。”

    景横波只是虚虚伸手,原只打算做个样子,故意站得有点远,没想到他忽然上前,不禁一怔,连想好的台词都忘了。

    掌心灼热,他指尖十分温暖,她微微一挣,他不放。

    她抬头看进他眼底,他眼里神情却分明无辜,满满写着“好好演戏。”

    她无奈,只得继续道:“帮我解决他们。”

    这句话一出,上头风声似乎一响,两人都似乎没听见。

    “师妹此言正合我意。”耶律祁微笑,“你如此智慧卓绝,是我门中真正最强的女子,这些愚钝师兄们,谁也配不上你。”

    景横波看进他微笑的眼睛,心中却微微发冷。

    很多年前,那世外宗门,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一幕。

    那些流血伏尸,同室操戈,是否背后另有其人,为了一个冷酷的目的,森然举刀。

    之前在山中,闲下来的时候,她和英白等人讨论过这个故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看似最无辜最不可能的那个,往往最是幕后凶手。

    在那个故事里,哭泣的到底为什么哭泣?

    他说过,女人是世上最可怕的狐狸。这是玩笑,还是潜意识里的认知?

    这么多年,他唱着那首歌,穿着那女子爱穿的裙子,却从未找过她,提过她。在故事里既然她没有死去,为何他选择放弃寻找,只肯记住当初的她?

    一去不回的,到底是无辜死去的五狐狸,还是那些相知相守的年月?

    他是四狐狸也好,五狐狸也好,六狐狸也好,事件过后,在童谣里,他是九狐狸。

    他穿着九狐狸的裙子,唱着九狐狸的歌,维持住心中那个九狐狸的形象,代她哭泣五狐狸一去不回来,哭泣那些永不可追的过往。

    那过往里,十位师兄弟青春年少,和乐融融,落花飞剑,携手前行。

    转瞬时光淘洗,苍白。

    耶律祁在问她:“你看,从谁开始呢?”

    她收敛心神,道:“老五吧。老五最好办。”

    她掌心有些发冷,他紧紧握住。

    头顶上风雪呼啸更烈,天地之间却还没出现裂痕。

    “然后呢?”他问。

    她默了一默,她感觉紫微上人不是老五,但到底排行第几,也不能确定,只能含糊地道:“当然是最厉害的那个,他和老五关系最好,留下他,将来一定会为他报仇。”

    上头似有轰然一声,但眼前景物还是没有变化。

    “解决了这两个,其余不足为虑。”耶律祁欣然道,“既如此,你我各个击破。待得将他们全部解决,你我就可以……”他轻轻一笑。

    景横波声音有些发颤:“师兄……我有点怕。”

    这不是她的台词,这台词也许不对,在景横波的猜想里,那一定是个坚执的女子,既然做了就不会犹豫畏惧。但此刻,她心中充满苍凉和不忍,她知这世间背叛滋味最疼痛,忍不住想要用这么一句有点软弱、有点不合时宜的话,来安慰一下紫微上人。

    也许不是她呢……也许她也是被诱骗呢……也许她在动手前,也曾犹豫徘徊不安呢……

    这样想,也许冲击力不够大,但紫微上人会好受些吧?

    虽然知道想打开阵眼,就要好好刺激紫微上人,但她终究不忍,背叛的疮疤,撕开太痛。

    耶律祁顿了顿。

    台词不对,他却并不意外,眼底充满赞美和了解——她骨子里,总如此善良。

    他忽然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揽在怀中。

    “别怕,我在。”他的声音轻若梦呓,语气却坚如磐石,“是劫数还是罪孽,有报应或恶果,总有我为你承担。”

    景横波没想到这个拥抱,刚想挣脱,听见这一句,不禁一震。

    这句话……她直觉也不是台词。

    有种言语,出口就是誓言,寄托在一切清淡的笑容中。

    上头轰然一声,眼前景物一阵晃动,景横波心中一喜,知道紫微上人受了震撼,不愿再面对“往事和真相”,要离开了。

    她抬头,隐约已经可以看见一角紫色的衣角。

    但就在这一刻,她忽然隐隐听见外头似有喧嚣之声,似有什么人在迅速奔近。

    心神散乱的紫微上人被这一打扰,停了停,阵法入口一阵晃动,景物又在恢复正常。

    景横波心中大急,如果此刻功亏一篑,再来一次就没了这效果。

    正在这时,耶律询如忽然冲了过来。

    她冲过来时,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刀,披头散发,声音凄厉,“师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所有的师兄弟,我知道你恨我……现在,我解脱我自己,也解脱你!”

    她眼一闭,横刀顶喉便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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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未来王夫

    景横波大惊——玩真的啊!

    她和耶律祁双双冲过去,但此时都饿了太久,身虚腿软,耶律询如的位置和两人又有距离,眼看就要援救不及。

    上头忽然紫影一闪,人影电射而下,“啪。”一声,耶律询如脖间刀被击飞,那人影飞掠而来,伸手来抱她,凄声道:“平然!”

    手伸到一半,看见耶律询如的脸,似忽然惊醒,一顿。

    耶律询如反手一把抱住了他!

    她抱得如此用力,似要将这个男人,揉进自己的怀里。

    紫微上人如被雷劈一般怔住,竟然呆呆的不知反抗,被耶律询如往雪地里拖。

    耶律询如一边拖着紫微上人,一边头也不回对景横波的方向挥手。

    快滚!

    景横波也如被雷劈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见耶律询如,以一种她不能有蛮力,硬生生将发痴状态的紫微上人,拖进了她的雪屋……

    她看见紫微上人被拖进去时,拖拖拽拽的袍子挂住一块石头上,哧啦一声撕裂了。

    她看见耶律询如毫不客气地把他撕破的袍子扔了。

    她看见紫微上人有点浑浑噩噩,好像想挣扎,耶律询如一个狼扑,扑到他身上压住了他……

    后面她就看不到了。

    因为耶律询如一边狼扑紫微上人,一边顺脚踢过一块石头挡住了雪屋……

    景横波真觉得似有雷劈了下来,她一边忙着目瞪口呆,一边还晓得手一挥,迅速搬过一旁的大石头,准备帮询如挡死雪屋,忽然雪屋里飞出一件内衣,她急忙凌空接住,远远地抛出千里之外,然后忙忙碌碌搬石头堵住雪屋,连屋顶上都压了一块。

    两个女人默不作声,一个拖人一个堵门,身边耶律祁的表情,已经言语难以形容……

    头顶雷声真的轰隆隆不绝,景横波转头一看,眼前景物大变,现出崎岖的山路和不同的景物,一股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

    谷口阵破了。

    “走!”耶律祁一把揽起她向外奔,景横波不住回头,耶律祁很干脆地道,“不用担心询如,这世上没有她搞不定的事儿!”

    景横波深以为然。

    并且觉得应该借这个事给紫微老不死一个教训。

    最好凶猛、干脆、不打折扣地,睡了他。

    她相信询如一定可以的。

    命都不长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耶律祁刚刚奔出几步,就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得凝重,景横波看见前方烟尘里,有几人快步奔来,江湖人士打扮,神情急切。

    看耶律祁的神色,是认识的。

    果然耶律祁问:“鲜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鲜于庆气喘吁吁停住,一边行礼一边急声道:“先生,请速速回去,那边……”他看了一眼景横波,神色有点犹豫。

    景横波立即哼着歌儿走开去,耶律祁想说一句“无妨”都没来得及。

    耶律祁苦笑一声,注意力只好转回到鲜于庆身上,听鲜于庆说了几句,脸色微微一沉。

    鲜于庆自然不能和耶律祁说,穆先生被人抢着做了,只道和兴城的堂口有麻烦,似乎出现了内奸。

    和兴是玳瑁部仅次于上元的大城,也是第二重要的堂口,那里出了问题,自然是大事。这个借口也足够让耶律祁立即回归。回归之后他免不了要回总坛,鲜于庆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既然那位假冒者不介意先生回归,他当然要把正牌主子先请回去。免得鹊巢鸠占久了,真变成了别人的。

    景横波看似不在意,眼角却瞄着那边,看这样子,耶律祁似乎有了麻烦。

    果然不一会儿,耶律祁过来道:“我这边出了点事儿……”

    景横波立即道:“啊那你去忙吧。询如姐你带走不?你要是来不及带走,留在七峰山我也能帮你照顾好的,放心吧啊哈哈……呃。”

    她的笑声,在耶律祁凝视下越笑越干,最后终于笑不出了。

    他的眼神太通透,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半晌耶律祁温柔地道:“这么怕我邀请你一起走么?”

    景横波只能继续干笑。

    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真是让人尴尬啊尴尬。

    “我也没打算带你去,”他从容地道,“事情有点麻烦,我希望你在七峰山好好修炼。或者紫微马上就会赶你出山,那你也是和英白他们在一起比较安全。”

    景横波汗颜,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询如在这里我很放心,回头我会来接她,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他抬手给她取下鬓边一丝草屑,“你不要急着离开,先找紫微上人给你调养一下,这雪谷寒气虽然有助于你练功,但其实很伤身体,你又整天在外面,体内可能积蓄了很多寒气,记得先把寒气拔除再下山。还有,要小心三门四盟七大帮的人,这里离他们势力所在地近,难保不会把手伸过来。”

    景横波想让,又没快得过他,只得点头,忽然又觉得这场景似乎有点不对,一眼瞟见鲜于庆表情奇怪,才想起来,这口气,这场景,似乎像远行的丈夫叮嘱守家的妻……

    这误会,不大好……

    她也知道,耶律祁对她说话语气越来越自然亲切,说起来,这也是因为一路相伴,相互扶持,已经可以算得上生死之交的缘故,她却越来越觉得不安。

    怎么做似乎都不大对,他眼神牵念绵密,似秋日的雨,想要罩了她整个天地。她便纵将衣襟飞扬挡住目光,也不能阻止衣角沾了他的幽幽香气。

    似是看出她的避让,他不过微微一笑,从容转身。

    他的目光绵长,转身却转得干净利落。

    “走吧。”

    鲜于庆牵来马,这里有一条道可以直通山下。

    耶律祁上马时忽然想起什么,问鲜于庆:“身上可有干粮?”

    鲜于庆掏出干粮,看看耶律祁气色,看出他处于饥饿状态,想也不想便递了过来,耶律祁接过,顺手抛给了景横波。

    景横波下意识接在手里,又要抛还,急急道:“我出了谷,什么吃的没有?倒是你马上要赶路,赶紧先吃点不然支持不住……”

    她的话声淹没在一片蹄声里,她只看见他向后摆了摆手,给得自然,走得潇洒。

    他从来都是这样,他没谢过她在谷中的护持,但他给的,也从不奢望回报或感谢。

    景横波只得叹了口气,看他怒龙般驰去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耶律祁应该有自己的力量,她猜得出,只是如今看来怕是不大好,能让耶律祁这样从容的人,这么急若星火地赶回去,必定不是小事。

    她注意了鲜于庆的衣裳马匹,看得出来,虽然鲜于庆确实赶路很急,但并没有太多风尘仆仆之色,说明他没有跑太远的路,换句话说,耶律祁的潜在势力,就在玳瑁部附近。

    景横波一边走一边思考,觉得自己在七峰山呆了也够久,考试卷做了一大堆,体内的毒已经好久没发作,看样子紫微上人已经给她解了,只是坑爹地不告诉她,想忽悠她继续被他玩罢了。既然这样,不如早点回去,整合英白裴枢那批人,一起下山玩去吧。

    玳瑁那批大佬应该等急了吧,也该大家见个面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帮耶律祁的忙。他的势力既然在玳瑁,出了问题,自然和三门四盟七大帮之流有关。

    她一边盘算一边走,走了一阵忽然抬头,才发觉眼前树木重重叠叠,山势连绵峻崖处处,但似乎已经找不到路。

    她这才想起,这里是第七峰,山脚已经靠近玳瑁中心上元城,离她居住的主峰已经有数百里路程,之前她从未来过,连七杀他们都因为路远,很少来这里。

    所以,一不小心,她迷路了。

    大山里迷路是很糟糕的事儿,但还有更糟糕的事儿。她听见旁边树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透过深绿的树荫,隐约可以看见白影一闪,白影很大,远超人类,她眼神一闪,直觉这不是个好东西。

    她站定,寻找到一个有利地形,准备和这玩意拼一拼。树丛摇动越发厉害,深绿的灌木哗啦啦摇曳出一片连绵的光影,光影里白色的影子如电飞闪,刚才还在远处,忽然就到了近前,到了近前又一闪,忽然又去了左边。那种速度看久了,让人眼花,只觉得视野里一片片绿又一片片白,而暮色渐渐沉降,如混沌搅合在其中。

    渐渐地,山林深处,又多了许多晃动的身影,从她所在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只是都很远,如果能力不够,只会觉得那是穿过山林的风声。

    景横波看了一会,觉得发晕,才想起自己很饿很饿,赶紧拿出耶律祁给的牛肉要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牛肉拿出来,一股奇香,不知道这肉用什么香料制的,味道特别浓郁。景横波一怔,暗叫不好。

    果然下一刻,一声闷吼,一道白影一闪,猛地撞向她怀中。

    那速度果然惊人,她竟然被对方冲来时卷起的风,卷得向后一退。

    借着这一退之势,她向后稍闪,并不打算逃离,有心试试自己的本事,来擒下这东西。

    那东西没撞着她,立即伸手来抓她手中牛肉。

    她才不给,身子一转,已经轻轻松松避过。

    那东西手臂一长,格格一声响,那生满白毛的长臂竟然伸长一截,还转了一个弯,探向她胸前。

    她一怔,头一抬正看见一张巨大的狰狞的脸,脸上依稀生着人的五官,却鼻歪嘴斜,十分丑陋,还长满白毛,龇着发黄的伸出唇外的獠牙,那东西眼神很恶,暮色中精光闪闪。

    她不惊反喜——这是第七峰才有的雪山野人!

    之前她就听过这东西的恶名,是七峰山中最为难缠的几种生物之一,有人的狡诈,也有兽的凶猛,她之前一直担心在雪谷时,将会遭遇野人,如果遇上耶律祁伤势未愈,她又能力不足的时候,这东西会很要命,这才称得上雪谷的考验。谁知道一直到她破阵,野人都没出现。

    此刻想来,紫微上人是有心让野人来考验她的,但这东西狡猾多智,来去如风,连紫微上人也不能确定野人会不会出现。

    是她运气好,出谷后才碰到野人,当然,这野人运气马上就要不好了。

    听说这东西有人性,欺软怕硬,她故作慌张,手一抖,牛肉落地。

    她原想骗野人低头抢牛肉,顺便一刀劈开它天灵,那是它要害之处,其中如果生成骨珍珠,更是炼药的好东西。

    谁知道那野人毛茸茸的手臂一擦,不知擦着她哪儿,蓦然眼睛一亮,喉咙里呼呼有声,牛肉也不要了,劈手来抓她。

    景横波一怔,她在这野人眼里,看见了以往一种很熟悉的眼神——欲望。

    她哭笑不得,难道野人也和人类一样,也有这方面的需求?对女人特别感兴趣?

    话说回来,似乎这样也很正常……

    她可不愿意被一只不知算人还是算兽的东西袭胸,身子后仰,正准备一脚踢上野人不安分的手,忽然听见头顶风声咻咻连响。

    这声音太熟悉,她暗叫不好,踢出的脚硬生生收回,啪地向地下一倒。

    “唰唰唰”,眼前数十道乌光,横曳长空,擦着她肚腹掠过,她甚至感到肚子上一凉,随即她便听见夺夺入肉闷声连响,和野人响彻长空的狂号。

    噗噗声里,无数热血溅出,洒了她一脸一身,腥气令她空空的胃一阵痉挛,几乎要吐出来。

    四面响起欢呼之声,无数人影从山林中蹿出来,大多手持弓箭。这些人身法轻捷,武功都不低,他们奔向摇摇晃晃倒下的野人,没有一个人多看景横波一眼,有人从她头顶跃过,有人踩着了她的胳膊,还有人骂一声“碍事的东西!”将她踢了踢。

    景横波慢慢坐起身,低头一看,腹部的衣裳已经被箭头割裂。

    刚才如果不是她这段日子,被紫微上人操练,锻炼出极佳的应变和反应能力,如果换成半年前的她,已经被射成刺猬。

    这些人出箭围杀野人,根本就没顾忌到野人身前,还有个无辜的人,他们的眼里,只看得见野人,看不见别人的性命。

    景横波手撑着地,冷冷笑了一下。

    哪里来的阿猫阿狗,到七峰山来撒野?到她景大女王面前来撒野?

    那群人还在欢呼,庆祝着追踪野人三天,终于猎杀成功。

    景横波看看地上牛肉,已经被血染红,不能吃了。

    她觉得牙很痒。

    这时却有人发现她了,一个高大汉子走过来,漫不经心看她一眼,道:“你是这七峰山的人?”

    景横波思考了一秒,决定不现在发作,她现在好饿,体力不支,这群人足有二三十人,武功都不低,她不想轻举妄动。

    再说她也想知道,玳瑁本地势力,一向和七峰山井水不犯河水,这次为什么忽然闯进了第七峰,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是啊……”她怯生生地道,“我是这附近的猎户家的女儿,出来采药不小心遇见了野人,多谢各位壮士相救……”

    她这么识趣,那人眼中杀机微减,嗯了一声道:“你倒挺懂事……你住在哪里,要么我们送你回去?”

    景横波看出那家伙探究的眼神,心中冷笑一声,送回去?查出底细然后杀人灭口吗?

    “我家住在主峰。”她低声道。

    主峰是第三峰,离此地山路距离只怕还有二百里。

    “你一个单身女子,跑这么远?”那人手搁在刀柄上,眼神怀疑。

    “我爹爹打猎摔断了腿,家里快断粮了,听说第七峰名贵草药多,我带了干粮,出来好多天了……”她低头状似抽噎,顺手把粘在脸上的血胡乱擦擦,一张脸更加地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

    那人又嗯了一声,忽然道:“你住在主峰,可曾遇见过什么人?”

    “什么人?”景横波一脸很配合的茫然。

    “比如……一些很神奇的人,会飞来飞去,或者,最近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女子,嗯,她应该很美。”

    景横波埋下的脸,眼中光芒一闪。

    哟,是找她的。

    “有啊,”她天真无邪地道,“前阵子来了好多人,住在半山,还有一位好美的姐姐,哇,她可真是美貌绝伦,风采无双,美得惊天动地,河水倒流……”

    那汉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对自己滔滔不绝的吹捧,“不用说这么多,她现在在哪里?”

    “走了啊。”景横波眨眨眼。

    “走了?”

    “我出来之前,她就下山啦。”景横波道,“带着好多人,说要去玳瑁呢。”

    一群人都围拢来,神情关注,有人问道:“可知道去玳瑁找谁?”

    “我住在半山,看他们下山,一边走一边讲,说要找什么十三太保……”

    景横波不能确定这些人到底属于哪家势力,但她见过十三太保的衣裳标记,只能确定这些人不属于十三太保组织。这样可以避免穿帮,外加祸水东引。

    果然那些人脸色更加凝重,有人冷哼一声道:“就知道她在七峰山停留那么久,一定别有目的。还有十三太保……果然从来都不安分!”

    “闭嘴。”当先问话的人暴烈地呵斥一句,其余人不再做声。

    “你和那女人熟不熟?”当先问话的男子眼神闪动,问她。

    景横波正要回答,忽听耳边声音细细地道:“最后一道题目哦,好好玩玩这些玳瑁势力,做得好给你加分,解毒!”

    景横波险些破口大骂——最后一道你妹啊!你丫的说最后一道说了多少遍了?

    还加分,姐早该满了七十分了!

    还解毒,毒早就解掉了吧?要么就是始终没解完,你丫的吊着这事要玩我!

    等待回答的人觉得似乎听见了磨牙声,诧异地对景横波看,却迎上了景横波的笑脸。

    “熟,很熟。那位美人姐姐经常下山,还和我一起打过猎,有时候还住在我家,她很喜欢我呢。”

    一直按住刀柄的人,将手慢慢收了回去,端详着她,道:“我们是你那位姐姐的朋友,进山是来找她的,既然她已经走了,你能不能帮我们带个路,追去找她?”

    “可我不知道她去哪了啊……”景横波为难地道,“而且我还要采药换钱……”

    可不能答应得太爽快,人家会起疑的。

    “这个无妨,我们可以给你酬劳。”那汉子道,“我们虽然是来找她的,但是之前没有见过,怕她不信我们,所以带上你,你和她熟,到时候打招呼方便些。”

    “那……”她犹豫着道,“要和你们走很久吧?可我家里爹娘没得吃……”

    “我们可以派人去你家,先送点银子。”那人不耐烦地打断她,心中倒是相信了这个“猎户女儿”,她的所有犹豫和要求,都很符合常情。

    “那好吧。”景横波答应得似乎还是不情不愿,满脸充满对远离家门的不安,但又满是对眼前这些拿刀佩剑的人的畏惧。

    她的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那些人对她最后的怀疑也打消。她报上半山山居的地址,反正主峰那里,确实有散住一些猎户。领头人示意一个少年,“去给这姑娘家里送点银子。”说着使了个眼色。

    景横波低头,笑而不语。她知道这些人不会真的去送银子,八成是去查探一下真实情况,但只要这人真的到了主峰,没可能不被整天窜来窜去的七杀发现。七个逗比也许猜不出什么,但英白裴枢可是出名的牛人,他们很容易就能摸出线索,跟过来的。

    有几个人把那领头人拉到一边窃窃私语,她听出是在质疑,为什么要带着这个猎户女儿?

    “你们懂什么?”那领头人低声呵斥,“听说景横波心很软,对百姓一向假仁假义,我们这种身份可能会引起她警惕。要想接近她,自然有个平民熟人比较好办。”

    那边纷纷夸赞领头人的睿智,景横波低头,慢慢笑了笑。

    ……

    她跟随着这些人下山。看得出来,这些人应该出身于玳瑁某个比较得意的势力之内,他们脸上没有被压迫者惯有的不安和警惕,神情自如,步态放纵,说话高声大气,一开始还顾忌着领头者的要求,放低声音以免被她这外人听见,但这些人终究没把她当回事,渐渐声音又大了起来,她听见他们中有人热切地讨论,等人熊送回去,该如何向帮主讨赏。

    哦,来自七帮之一的某个帮。

    又有人表示,虽然这是你们帮主需要的东西,我们是从旁襄助,但毕竟是出了力,人熊心和皮肉拿去入了药,其余部分是不是咱们也该分些。

    哦,原来不是一个组织的,是大小几个组织联手。

    一群人为分人熊吵嚷了半天,倒是那领头的,神态超脱不参与。面上始终带着一种“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争的,大头还在后头呢”的神情。景横波听见他和他身边几人道:“人熊咱们就不争了,门主说卖给老华一个人情。但后头女王的事情,他可抢不去。”

    哦,还有三门之一,看样子还占主导地位。

    走到快下山的地方,有水源,那群人催她去洗脸。

    这也正是景横波发愁的问题,脸上的血总是要洗掉的,这张脸太出众,一定会惹祸。就是现在,队伍中已经有几个人,盯着她过于火爆的身材,眼神发邪了。她倒不怕他们发邪,却不希望计划失败。这是个出其不意了解玳瑁势力,并对其打击的好机会,她不想失去。

    她慢腾腾挪去洗脸,身后有人跟随监视。她用眼神寻找,看有什么工具,可以让她快速改变一下容貌。但这小河边只有落叶泥土,连块石头都找不到。

    头顶忽然有风声,风里有淡淡香气,这香气有点熟悉,她眼睛一亮。一垂头,就看见面前浅浅的水流底部,忽然多了一个蜡丸。

    监视她的人,靠着树谈笑风生,对那阵风和此刻她面前的变化,毫无所觉。

    景横波捞起蜡丸,捏碎,耳边传来紫微上人细细的声音,“吃了,七天之内,你皮肤白天会发生变化,晚上回复正常。嘿嘿嘿嘿,解药没有,敢不敢吃?”

    景横波毫不犹豫就将药丸吞下肚,低声道:“喂,问个问题,刚才,你和询如,谁把谁睡了?”

    “唰”一下,一股大力从屁股后面传来,她早有准备,一个驴打滚翻到一边。

    “怎么回事?”监视她的人被惊动,直起身子询问。

    “有水蛇。”景横波颤声指着水面。

    那股准备踢她屁股的劲风,正顺着水面翻翻滚滚一线而逝,看上去真如一条大水蛇一般。

    “水蛇有什么好怕的。大惊小怪。”监视她的人嘀咕,“走吧。”

    “我最讨厌蛇了。”景横波一边走一边大骂,“狐媚脸,水蛇腰,不男不女,狡猾无耻,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

    “瞧这丫头,有点傻啊。”跟在她身后的人笑道,“这蛇还有脸?”

    “对啊没脸!这么快就出来了,到底行不行啊?”景横波笑。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啊!”那家伙一把捂住屁股,“好像有蛇咬我,哎哟!”

    景横波早已跑到人群中去了,有好些人等着她的亮相,结果她老人家脸一抬,众人顿时神情精彩。

    这姑娘,要说眉目也似乎怪好看的,只是这皮肤怎么……

    说似乎,是因为,那张脸,如白癜风一般,一块黄一块白,斑驳似掉落的墙皮,那样可怕近乎恶心的肌肤,让人不敢多看一眼,谁还在意她眉眼如何?

    更要命的是,这黄黄白白,似乎也延续到了身上,颈项上,也有这样的痕迹。

    原本对她很有兴趣的男人们,顿时兴致大减,长得再美,对着这样恶心如蛇的皮肤,也没了胃口。

    “白癜风吧?”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齐齐退后一步,她身边留下安全距离。

    景横波摸摸脸,心想老不死只愁整人不狠,给她的东西,肯定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不过也好,安全了。

    一路下山,在山坳处取了马,但没人愿意和她共乘,那领头人便道:“把给厉公子的马,先让她骑吧。回头到了镇上,再买一匹给她。”

    景横波一看,那可真是一匹好马,高大神骏,油光水滑,红缨紫辔,银鞍金蹬,还是最装逼的通体白色,这种马,一般都是帝歌公子哥儿最喜欢用的,用来装逼耍帅泡妞踏青之必备法宝。蓝天之下,碧草之上,白马飞鬃,红袍狂舞,驰向那群两眼冒心心的傻妞儿,该是多么的高大上。好比现代那世,高富帅必备拉风跑车,方便勾搭绿茶婊一样。

    这样的马,给她骑?这么大方?其余人的马都没这个好呢。

    有人在坏笑,道:“大哥,这不好吧。这马是厉公子指名要的,都不愿意给我们碰,想必不愿意给这位坐。”

    “他要留给女王坐呢,留着和女王陛下双双共乘,策马奔腾呢。”立即有人阴阳怪气地笑。

    众人都笑,语气中对那位“厉公子”,看似尊敬,实则鄙薄。

    景横波眨眨眼——啥米?女王?有什么八卦吗?

    “少说几句。”那领头人看她一眼,道,“反正也是暂时,稍后我向厉公子解释便好了。”

    这么说她也不客气,娴熟地上马,马术早已练习得精熟,不会露怯。

    跟随众人一路前驰,景横波注意到,几乎每驰十里,领头人都会停下来,路边都有人接应消息。一路上行人很多江湖打扮,但属于官府的士兵、衙役、司丁等等官家人,几乎看不见。

    由此可见,江湖势力,在这玳瑁部,已经占据了相当大的权力。王权在这里,被逼退缩至一角,苟延残喘。

    据说玳瑁上元城,又是一种景象。内城之内,几乎没有任何百姓居住,只留王城官员和军队,玳瑁族长已经放弃了对玳瑁全境的掌控,所有军力都用来掌控上元,王令只施行于上元城之内,军队只在上元城内,密密地守护着王宫,据说上元军队举起的刀戟,密得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真是一种奇特而糟糕的格局,神似大荒的缩影。除了玳瑁,别处全无。

    第七峰的山脚下,是玳瑁北部边镇关家川。一行人将在这里补给食物,稍事休整,然后分兵两路,一部分携带人熊和消息回报,一部分人带着景横波,趁势追寻女王踪迹。

    这些人消息当真灵通,在路上,这批人就接到了上面的指令,表示将安排人员前来汇合,一定要追到女王,不能让女王和十三太保先联系上。

    众人将要在城内一座小院内休息,储备食物,等待后援的到来。

    一进入玳瑁中心区域,景横波就发现,这里的空气有点问题,呈现一种淡淡的灰霾色,闻着也不大好闻,有点像现代那世传说中的雾霾。

    但这是古代,山明水秀无污染,哪来的雾霾?是不是和传说中永远散发着毒气的黑水泽有关?

    景横波跟着那群人,转过几条幽深的巷道,看见一扇枣红色的木门。

    门下青砖缝里,幽幽开着几朵明黄的野菊,有人来应门,吱嘎一声推开门扇。

    院子里一色青砖地,午后阳光里明净如水,青砖上白袍委地,不染纤尘。

    景横波一眼看见那衣裳和式样,心一跳,下意识勒马。

    再一眼看见那人背影,忍不住一个哆嗦。

    阳光太烈,辨不清具体轮廓,只那一眼,便看得她通体生凉,只觉得昏眩慌乱,忍不住拨马要走。

    她这马却因为神骏,很自然地跑在了前面,此时被后头的人堵住,根本走不掉。

    她僵硬地坐在马上,走不掉,便只有面对,心中恍恍惚惚,觉得荒谬,似个梦。

    院中那人,应该早早听见了喧嚣,却并没有立即转头,仍然微微负手,似在看着远方。

    景横波没有看见她身后众人脸上的讥嘲之色。

    她被那衣裳那模糊身影击中,一时脑中空白,连身在何处都记不清,哪里顾得上辨认别人脸色。

    院子中那人似摆足了架子,终于缓缓回头。

    景横波一瞬间心乱如麻,不知是该面对还是该躲避,然而脖子如此僵,在她下定决心之前,那人的脸容已经扑入她的眼帘。

    第一眼,她又是一震,险些落下马。

    然而第二眼扫过,她将要落马的身形堪堪停住。

    她顿住,仔仔细细看了第三眼。

    然后她眼底涌出狂怒之色。

    她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群地底阴沟里靠吃腐肉和蛆活下的爬虫,竟然把脑筋动到了她的私事上来!

    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女王情史,竟然敢弄个像宫胤的人来,什么意思?美男计?

    她那么好上钩的吗?

    还是以为她景横波水性杨花,色欲熏心,随便阿猫阿狗扮个人就能套牢她?

    她睡过席梦思,以后没得睡了,就代表弄堆烂报纸写上席梦思三个字她就真当席梦思了?

    这是侮辱!

    侮辱她,侮辱她的感情,也侮辱……他。

    宫胤那么好扮的吗?

    宫胤那么好扮的吗!

    景横波原本半玩笑的心态,到此刻满是腾腾杀机。

    她可以被人嘲笑侮辱,践踏调戏,但她曾经有过的感情,曾经喜欢过的一切,不管结局怎样,那是属于她的,不容外人假想模仿,随意尝试挑战。

    她眼中杀机未散,正想着如何给别人一个狠狠的惩戒,无论哪个组织想到这个主意,从上到下一个都逃不掉时,却有人冲上来,要给她惩戒了。

    院子中那满身仙气的白衣人,姿态十足地转身之后,一眼看见景横波胯下的马,顿时脸色变了。

    “这马谁给她骑的?”他双眉竖起,大步过来,伸手拿过身边人的鞭子,兜头就对景横波抽下来,“这马你敢骑?给我滚下来!”

    鞭子当头,景横波身子一斜落马,看起来就像是给鞭子抽下来的。其余人都冷笑看着,那出手的白衣少年倒怔了怔,他感觉到鞭子根本没靠到这女子,怎么她就下来了?

    但这也不能阻止他的怒火,他双眉一扬,指着那马怒喝:“这马何等珍贵!是要留着我和陛下共乘的!怎么可以给这么恶心的山野女子先骑上了!”

    “厉公子。”那领头人眉头微微一挑,冷笑道,“注意你的措辞,什么陛下不陛下的?小心隔墙有耳!”

    有人低声咕哝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说得好像都成了王夫了。”

    这群江湖汉子,崇尚武力,最看不起这种靠脸吃饭的小白脸,见他还没勾搭上女王,俨然就以王夫自居,眼神更加鄙弃。

    也有人阴测测笑道:“未来的王夫殿下,慎言,慎言。瞧你这模样,看起来可真的不像传说里那位大国师啊。你这样儿,叫女王陛下怎么看得上呢?”

    “我何须和你们客气?这也不用你操心,”那厉公子脸色铁青,冷然道,“将来自有事实证明!”

    “我等拭目以待。”有人冷笑接上。

    “都少说几句。”那领头人道,“说到底,这是我们门中的事儿,成了,大家都有好处,该齐心协力才是,相互拆台做什么!”

    他似颇有威严,这话一出,众人都收声,各自牵马走开。那厉公子却余怒未消,左右看看,只有景横波似乎武力值最低,抬手指住她鼻子,厉声道:“你!去把马牵了好好洗刷,务必洗上十遍,把你留下的肮脏味儿,都给我刷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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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相会

    景横波左右瞧瞧,哟,院子里没人了耶。

    有人也没关系,她一个猎户女儿,被侮辱了,不能反抗?

    她一个居住在七峰山,见惯高人的,脾气不大好的猎户女儿,不能有几手漂亮的反抗?

    “去洗!”那少年犹自冷喝,他确实受过调教,无论怎样愤怒,语气都保持清冷,神态都不显狰狞,有那种冷冷淡淡的高贵味儿。

    天晓得景横波此刻最讨厌这味儿!

    “我脏?”她上前一步。

    “让开些!你知不知道你很恶心?”厉公子看她一眼,立即露出如见了黄毛虫的眼神,退后一步。

    “我脏?”景横波像是没感觉到他的嫌恶,笑嘻嘻又上前一步。

    “让你让开你没听见?”那厉公子怒声又退一步。他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拂袖转身要走。

    景横波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我脏?”

    “放开!”厉公子给她拽得险些一个踉跄,霍然回首,抬手便要拔出腰间的剑。

    手还没按到剑身,景横波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和他脸贴着脸。

    这么近,她脸上的黄黄白白看起来更可怖,厉公子瞪大眼,生怕被她的“白癜风”给传染了,急忙撤步就退,“滚开!”

    他轻功倒是极好,撤步的时候衣袂飘飘,真有几分宫胤风神,想必也是着意调教的结果,别的武功不行,轻功最能装帅。

    但他连撤三丈,景横波就像附在他身上,硬生生贴着他飘了三丈,直到把他顶到墙上退无可退。

    “我脏?”她笑嘻嘻,吐了一枚瓜子壳在他脸上。

    四面还是没有动静,看来那些人并不介意她小小教训一下这个小子。

    “滚!恶心的贱人!”厉公子终于飙出脏话,伸手拔剑。

    景横波“呸”地一口唾沫吐在他雪白的脸上,一抬手就拎住了他两边脸颊,将他那张姿容绝俗的脸,捏得整个变了形。

    “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才恶心!”她冷声道,“我很生气!”

    她很生气!

    这张脸实在是侮辱,侮辱!

    她一手狠狠拎住了那张脸,另一只手抬起,啪啪啪啪啪!

    正正反反,连扇十八耳光!

    个个落力实在,清脆响亮!

    扇完一边扇另一边,十八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扇到雪白成了红,红成了青,青又成了紫,紫成一大片,肿了眼歪了嘴。

    我扇!我扇!我扇扇扇!

    扇出满心狂怒,扇出一腔郁闷,扇出对这无耻世人的憎恨和鄙视,扇出对这无情老天的怒骂和抗争。

    我本无辜一俗人,无奈纠缠人间尘,可错可冤不可辱,谁若欺我我扇谁!

    啪啪啪啪啪!

    声响太脆太连绵太快,以至于无人来得及阻止。

    远远的倒是有人喊住手,但她就当没听见。

    眼看着那张绝俗的脸儿一片青紫面目全非,猪脸都比他好看,景横波才满意地住了手,在那张被扇得滚热的脸上,擦了擦自己有点发麻的手。

    她左看右看,满意地端详着这张脸,点头。

    这才对嘛,这张脸才该是他的,刚才那脸,看着太不爽了!

    随即她拎着厉公子,在墙皮上慢慢擦过去,擦了他一身的砖灰黄泥。雪白的衣裳斑驳得看不出原来颜色。

    擦干净墙之后,她将他破麻袋一样一扔。

    “这下你比我脏了哦。”她笑嘻嘻用脚尖踢了踢厉公子。

    “住手!”喝阻声此时才姗姗来迟。

    景横波眨眨眼,转身,看着赶来的那个头领。

    “这……”那头领扶起那少年,先检查了他的伤势,发现也只是皮肉之伤,那么多巴掌打得用力,位置却巧妙,连牙齿都没扇掉一颗。

    他微微放心,这少年虽然他也瞧不起,但多少也算门主精心培养的秘密武器,保不准还是门主的面首,真要伤得毁了容,计划也就夭折了。门主的怒火,他消受不起。

    如今只是皮肉伤,用点好药,好起来快得很,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厉公子软绵绵挂在他手臂上,浑身都在发抖,这领头汉子皱皱眉,心中更多鄙弃——门主不是说这厉公子武功修为不弱吗?怎么竟然被一个山野丫头打成这样?再说这伤也不过皮肉之伤,至于这样作态?

    门主想必也是给他脸上贴金,看这小子德行,真真扶不起的阿斗。

    厉公子此时却有苦说不出——他武功真的不算低,先前他被扇的时候,明明来得及拔剑,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手按在他脸上时,他忽然觉得内腑一空,什么力气都没了,体内空空荡荡冰冰冷冷,原先的真气,都化作一片乳白的气流,忽然逸散。就像……就像月光冷冷照满空室,带来微微的寒意,看见微光里四散的粉尘。

    但慢慢的,体内的真气又开始恢复,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领头人那不满的神色,他羞于再对他说起刚才的异状,只怕说了之后,领头人更认为他怯弱无耻,为了撑脸面,故意说这山野女子是高手,而此刻他已经没有了证据,体内已经恢复了正常。

    “姑娘你太鲁莽了。”领头人转身冷责景横波,“厉公子是我们的贵客,你怎么可以对他这样殴打。”

    “那位美人姐姐告诉我,士可杀不可辱,谁若欺负我,我就揍他。”景横波转身就走,“既然这样,你们想必也不需要我带着见美人姐姐了,我回去了。”

    “站住。”那领头人一把抓住她衣袖,“这话真是你那美人姐姐和你说的?”

    “当然。”景横波蠢萌蠢萌地眨眼睛,“姐姐对我很好呢,山上的叔叔伯伯对我都好,还教了我很多东西呢。”她对着天空,张开自己雪白的手掌,反复欣赏,“你看我刚才的耳光,扇得好不好看?”

    领头人眼色一变——七峰山紫微上人和七杀之名,天下何人不知。大多数人自然想要结交,只是畏于那师徒几人,行事放纵不按常规,不敢轻易接触罢了。如今听这小姑娘说她得七杀指点,又觉得她刚才确实出手巧妙,顿觉心痒。

    如果能骗到些紫微上人的奇技……

    想到这里他决定放过这个女子。也就是打了厉含羽一顿嘛,很快就会好的。

    “你走了银子可拿不到,你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怎么回去?”

    景横波停住脚步,背对那人,唇角微微一撇。

    人只要有贪欲,都好对付。

    “送厉公子回去休息,记得用最好的外伤膏药。”那人又吩咐。

    厉含羽愤怒地呜呜挣扎,指着景横波大抵是要求重重惩罚的意思,可惜没人理他,一群孔武有力的仆人迅速将他拥进后院。

    景横波耸耸肩,看了厉含羽的房间一眼。

    此人有用,晚上再和他亲热一下。

    ……

    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地面闪着一层青色的油光,反射着远处客栈深红的灯笼,化开一片濛濛的艳,似新鲜的血。

    景横波拢紧了衣裳,想着等下要出门“借”点衣裳回来。

    她今晚打算和厉含羽好好谈心,需要一身漂亮的行头。

    这附近没什么成衣店,她打算去城中逛逛。正好看看各大江湖势力在本地的堂口规模怎样,关家川也是玳瑁一处重镇,据说大部分玳瑁势力在此地都有重要分舵,所以这一行人进城时行迹也分外小心。

    景横波还想找一找那个穆先生的踪迹,她当初一路出京,听了好几次这个名字,心中对这个人物及其组织充满好奇,以为必然是名动玳瑁的奇人。然而等她到了玳瑁,数次有意无意打听,都没人听过这个名字。

    这种情况,要么当初有人和她撒了谎,要么就是这个穆先生真的很厉害,盘踞玳瑁而隐身幕后,等闲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她对这样一个势力很感兴趣,毋庸置疑,三门四盟七大帮,是她的敌人,但这个穆先生,是敌是友,还在未知数。如果是敌,她需要对他有个了解;如果是友,那尽早拉入自己阵营。

    外面那一群人今晚好像有什么事儿,先前她听见了他们纷纷出动的声音。当然,她的屋外有留下了人看守,不过这对她不起作用,下一个瞬间,她已经站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远处有丝竹之声,关家川城西玉楼坊,是传说中的烟花红粉地,但其实也是各大势力堂口所在地。

    今天丝竹之声尤其悠扬响亮,似乎传遍了半个城,玳瑁王权衰退,没有宵禁,街上行人还不少,她随便抓住一个人问了,那人笑道:“北玳瑁的瓢把子们,今晚联合宴客,就在玉楼坊,你们女人离远点,若是被不小心看上就麻烦了。”转头对她瞧瞧,又笑道,“被看上也不错。瓢把子们喝完酒,总有个余兴节目。到时候全城的头牌们都会去,你也可以趁机出出风头。”

    景横波呵呵一笑,撒了手,心想没人管就是自由,本地那个民风够开放。

    时辰还早,她看看那处烟花繁华地,忽然兴起了去瞧瞧江湖盛会的念头。

    以往看黑帮故事,总觉得热泪沸腾,不晓得这古代版的黑帮宴客,会是怎样的鸿门宴?还有联合宴客这四个字,听来总觉得有点奇怪,据她所知,三门四盟七大帮,虽然不是都对立,但彼此关系错综复杂,是很难聚在一起饮酒的,如今联合请客,请的是谁?谁这么大面子?

    她到了玉楼坊,不用找,最大的一家灯火通明的便是。楼下街道上,吃饭的,走路的,玩乐的,都是一帮帮的劲装儿郎,穿着不同颜色衣服,个个眼神锐利,行路轻捷,带刀佩剑,煞气满身。而且都泾渭分明,明显属于不同组织。

    路边有两拨人在打赌,一堆人在起哄,有一方人输了,手起刀落,三根手指滚落街面。无人惨叫,大家哄笑。街上的路人走过,淡定地将手指踢进阴沟。

    这是在大荒其余地方都看不见的场面,满是阴狠的暴戾,含蓄的凶煞,沉默的嗜血,淡定的肉搏。

    这里是江湖的天下。

    景横波端着下巴,想着总有一天得让这些家伙都老实滚回自己的老鼠洞里。

    街上除了武人,剩下的就是女子,整个玉楼坊都是烟花地,烟花女子自然遍地都是,几乎每个头目打扮的人身边,都依靠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并且根据头目地位的高低,女子的容貌质素也有所变化。从街尾到街中心的玉楼,就好像看见了丑女到美女的阶梯性转化。

    这种地方,反倒不需要费心改装了,景横波到了晚上,皮肤恢复正常,她坦坦然地走了进去。

    一开始没人注意她,女人太多了,可当一个喝醉的家伙无意中将手中的灯笼晃到了她面前时,那个人大大一怔。

    四面的人也一怔。

    街上吃东西的,下棋的,喝酒的,赌命的,所有人都无声回头,盯着一路走过的景横波。

    女人们从男人的怀中直起腰,把景横波从头看到脚,眼神里有嫉妒,更多的是羡慕。

    整条街忽然从极度喧嚣变成极度安静,那些诡异的、探究的眼神,盯得连景横波这样胆大的人,都觉得发毛。

    她知道自己美,原以为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被人看见了脸,难免要有争夺和调戏,但是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没有。

    她一路踏着安静和诡异的目光走过,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所经之处,所有人都让开一条路,那条路直通玉楼,她想躲入角落都不行。

    她硬生生被那些人逼着走向今日宴客的玉楼。

    玉楼门口站着店主,大佬们还没来,店主以及所有的小二已经在门口迎客,看见她长驱直入,立即迎了上来,道:“姑娘请后房休息,稍后等候传唤便是。”

    景横波莫名其妙,实在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难道认出了她的身份?瞧着也不像啊。

    既来之则安之,她进了玉楼。

    她的身影刚刚没入楼内,死寂的街道轰然一声,又活了。

    议论声如浪潮,险些卷了这微雨街道。

    “哈,今晚的头牌好姿色!”

    “也不知道华帮主从哪找来。好像不是关家川本地花楼的。”

    “也许是上元的花魁吧?瞧人家通身那气质。”

    “被请的那小子是谁?好艳福!”

    “得了,他算什么东西?小心有命来,没命回哟!”

    ……

    景横波站在玉楼二楼的窗前,看着底下的动静。

    她被店主热情地接进来,没人问她的身份,没人对她进行任何查问,她被直接请入一间休息室,那里床帐被褥梳妆台准备齐全,连洗澡间都有。

    店主让她好好休息,屋内用品随她取用,还送来一套精美的衣裙。

    有两个小丫鬟随后进门伺候,问她要不要洗澡,神态恭敬。

    景横波当然不要洗澡,她要解开谜团。

    以她的口才,骗俩小丫头分分钟的事,没多久就知道了,原来这里所有人,都将她当成了今晚来陪客的头牌。

    玉楼坊群宴,将会请出最美的姑娘,来陪伺最重要的客人,这是惯例。

    所以她出现时,所有人为她容貌所惊,自然而然便以为,她是那个来陪客的花魁。

    至于她穿得简单,衣裳打扮都不像花魁什么的,倒也没人奇怪。玳瑁本地武风浓郁,世道不平,女子常常也学些粗浅武艺或者学会改装,以求保护自己。

    景横波站在楼上,看见本地花魁们先后来到,有些青衣小轿,有些也随意步行,反正这店里安排周到,来了之后再化妆换衣都可以。

    景横波有点奇怪,她看惯了古惑仔,这种黑道大聚会,难道不怕仇家混入?如果有人混进来,刺杀了谁谁谁,不是立刻就可能改朝换代?

    小丫头们笑起来。

    “姑娘大概是到玳瑁不久,不晓得我们玳瑁的规矩。玳瑁早在十年前,便由三门四盟七大帮首领定下规矩,但凡非武力争斗群聚场合,不允许任何人出手伤害他人。以此保证各家势力在需要和平谈判时,都能安安稳稳坐下来谈。这一条,所有首领都发过了血誓,我们玳瑁对誓言看得很重,一旦背誓,会被整个江湖群体追杀,永无宁日,没人敢违背。”

    随后小丫头们委婉而又坚持地请景横波沐浴,景横波洗澡时,发现她们目光灼灼,行动轻捷,不动声色便检查完了她的衣裳。而屋子外头,时不时有人影闪过。

    不是不查,是不动声色的查,确实,在这里刺杀很难,这屋里屋外有多少人和机关且不说,光外头各家势力安排的帮众,就好比铜墙铁壁,谁能飞得出去?

    既然这样,那就顺水推舟,景横波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坐在妆台前化妆。

    她谢绝了小丫头的帮忙,自己打开妆盒,面对那八蝠菱花铜镜时,她有隐约的恍惚。

    仿佛还是玉照宫,台前对镜贴花黄,那一座属于她的妆台,映过她妆容,记载过她笑脸,揭开过地宫秘密,躺过翠姐尸体。

    最后一霎铜镜留像,是否倒影的是她惨白容颜。

    对镜,贴花黄。

    她淡淡描眉,眉如远山,黛色青青。

    如今那宫室是否凄凄清冷,蛛网尘结,黄铜镜上落满灰尘,再映不了人间万象,少年无忧。

    镜中的那个人,此刻漂泊在千里之外,在黑暗而陌生的地方,一步步为生存挣扎。

    她选桃红胭脂,眼角一抹,洒淡淡金粉。

    金粉宫阙,桃花纷落,那一年玉照宫的春,从此留在了谁的记忆中?

    她取艳红口脂,轻轻一抿,唇间便锁上那年春色。

    人生最艳在少年,过了那一段流丽年代,便得敷上一层层的妆,施朱敷粉,点翠落脂,一段斑斓遮一层霜,忘却这秋深天凉。

    她梳拢乌黑云鬓,高高堆起,簪一双并蒂秋海棠。

    那年镜中人在身后,他俯身的气息香远而淡,她记得他手背的冷和细腻,像夏日里触及一抔干净的雪。

    雪色暗影纱长裙,紫绡披帛镶浅金云纹边。依稀宫裙式样,端庄高贵,曳出的长长裙摆,却又暗藏几分风流华艳的脉脉心思。

    她也曾是风流女王,帝歌回眸惊艳全城,狂野繁花雪纺裙拂过无数人心扉,却没能在自己的宝座丹墀上稳稳曳过。

    所以,重新开始。

    ……

    她自镜前盈盈立起,身后,两个小丫鬟,早已窒住了呼吸。

    原先只觉得美,不需思考便认定必是第一花魁,此刻眼底那般容颜,却让人忽然觉得,花魁两字太过亵渎。

    她们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怕呼吸太热太浊,污了这玉妆雪砌的美人。

    景横波静静坐在镜前,恍惚里觉得,似乎自己像个盛装打扮的新娘子,在等待自己的良人。

    随即她便轻轻扬起嘲讽的唇角。

    这纷乱玳瑁,黑暗江湖,草莽聚会,哪来的良人?

    ……

    天色越来越暗,姑娘们基本到齐,随即大佬们顺序出场。

    她在楼上观,小丫头轻声介绍。

    “高个子,脸色发金的是炎帮帮主华炎,也是今天的请客的主家。”

    “竹竿一样瘦的是筏帮帮主,掌管北玳瑁水上生意。”

    “光头,身上那柄刀比他人还高的是天意刀的王和尚。手下刀客八百,个个悍不畏死。”

    ……

    “黄发虬髯,高大威猛的是烈火盟盟主蒙烈火,跟在他身边的是他家的六小姐,号称女六公子,据说才干超于众兄弟姐妹之上,最得蒙盟主喜爱。有说烈火盟将来要传给这位女公子,她曾公开扬言不嫁,只娶男人。”

    “这是罗刹门的女门主,据说就叫罗刹,想不到今天她也来了。她是三门之一的主事人,也是这北玳瑁的头号首领。”

    “另外几位我们也不认识,可能是从南玳瑁和黑水泽赶来的。其他几个大帮会的首领吧……好大阵仗……”

    小丫头也发出了惊呼声,似乎她们也没想到今天这么大阵仗。

    看样子她们也不知道今天请的是谁,景横波心中一动,觉得玳瑁的江湖势力当真不可小觑。排名最弱的炎帮名下一个酒楼,培养的一对小丫头,对这些江湖事和江湖大佬都很熟悉,可以想见其余人的势力和能力。

    不过,引发这么大阵仗的客人,却还没来。

    看得出来,底下那些大佬们的脸色不大好看。

    满街的随从们脸色更不好看。

    出动如此阵仗,请这么样一个轰动玳瑁的客,换成任何人都该受宠若惊,早早等在门口才是,这位客人,却好大架子,让这许多大佬们等!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连楼上景横波都等出了好奇心——这时间也太长了,这些大佬们谁这样等过人?这位不会是故意的吧?故意激怒这玳瑁所有江湖势力?找死啊这是?

    楼下一间静室内,喝茶等候的大佬们,已经喝了满肚子的水和怒气,大部分人都已经饿了,因饿而生火,个个眼神灼灼凶狠。

    “如何至今不来?帖子到底有没有送到!”一个声若洪钟的老者,怒声问。

    “回熊门主,帖子送到了,直接送到了对方山门,那边也说一定准时到。”立即有人颤声回答。

    “要我说,就不该动用这么大阵仗请人。他配吗?你们偏偏说,这人能在我如此复杂的玳瑁扎根,悄然发展这样一股力量,非同小可。必须摆出足够大的阵仗,将之一举压服。现在人还没压服,自己倒先被人甩了一耳光,呵呵……”一个面白无须,腰若水蛇,眼角微微呈现不正常赤红色的男子,不住冷笑。

    “或者,正是阵仗太大,此人吓得不敢来了,也未可知。”一个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笑道,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却微笑着,只遥遥望着窗外的道路。

    “大太保此言有理。”罗刹门主忽然笑道,“如果这人真的不敢来了,我们聚齐一次也不容易,或者请大太保给我等传授一下经验,如何联系并取悦女王?”

    “你说什么?”十三太保的头领,大太保一怔。

    他身边一直望着窗外道路的男子,忽然回过头来。

    ……

    同一个雨夜,和兴城的某条凄清巷子里,桐油伞下走着耶律祁。

    鲜于庆跟在他一步之后,给他撑着伞,一句话也不敢说。

    先生赶到和兴城,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儿,那“内奸”是他安排的,已经闻风远避,先生顺势将和兴城堂口的事务进行了处理,准备明日赶往上元。

    事情办得很顺利,先生心情应该不错,可此时他感觉到先生有沉沉的心事,比这初冬雨夜的天色还阴暗深重。

    “鲜于。”耶律祁忽然开口。

    “属下在。”

    “咱们影阁,在玳瑁悄然发展了五年,到如今要想壮大,也不可能再隐藏下去。三门四盟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影阁的存在了吧?”

    “我想……是的。”

    “既然发现,也不必躲着了,你觉得影阁和我,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玳瑁众多势力之前?”

    鲜于庆只觉得嘴角发苦,在伞下躬低了身。

    “一切凭阁主自决。”

    “或者也不用我想出场方式,”耶律祁轻轻道,“那些盟主帮主,知道了影阁存在,难道还会放过么?”

    鲜于庆不敢说话,背上的汗,一层层浸出来。好在这冬日冷雨不绝,早已将袍子微湿,倒也看不出。

    “比如……”耶律祁声音更轻,“三门四盟七大帮联袂,来一场大宴。”

    鲜于庆震了一震,咬咬牙抬起头来,耶律祁却在此刻将头转了过去。

    鲜于庆愕然看着主子背影,他的身影被细雨勾勒得朦胧,发丝笼着晶莹的水雾。

    “不怀好意的大宴啊……”耶律祁注视着北方,唇角渐渐弯出一抹,微带讥嘲的弧度。

    “既然有人傻兮兮地,自愿冲上来代我挨刀,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

    关家川的玉楼之内,罗刹还在盯着大太保屈少宏冷笑。

    她已经接到了消息,说女王早已下山,并且和十三太保有所勾连。现在她门下的人,正寻到七峰山一个猎户之女,帮忙追踪女王。她因此想起属下暗堂回报,十三太保近期常往七峰镇去的事,两相对照,自然觉得可疑。

    大太保却听得一头雾水,愕然望了望身边的二太保简之卓。

    大太保心中有微微烦躁,最近诸事不顺,七峰镇地下暗堂被毁,十二太保残废,失却了很多重要资料,转移后培育的凶兽也连连死亡。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儿,却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现场虽有烈火盟和玉带帮留下的线索,但老二拦下了激愤要去寻仇的众人,说此事还有蹊跷,要从长计议。如今听罗刹忽然冒出这么不阴不阳的一句,顿觉不好——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简之卓的注意力,却依旧在外面的街道上。眉间有微微的凝重。

    有人烦躁地嘀咕一句:“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

    他在做什么?

    他在梳妆。

    男子用上这个词,似乎有点不对劲,然而他此刻镜前的姿态,竟也是从容而风情的。

    黄铜镜很亮,映出镜中人无双容色。

    镜边一个小盒里,有一块薄薄的皮肤状胶贴,他解开衣襟,铜镜映出他胸口一线深红,那是刀伤的痕。

    雨天,镜上水汽濛濛,映得伤口如樱色,凄艳。

    他用那块假皮肤,贴上伤痕,遮住。自从发现她有撕衣看胸口习惯后,他每次出门必贴。

    镜旁还有两个薄薄的人皮面具,及一张十分精致的白银面具。

    他戴上一层面具,铜镜里是一个清秀温雅的少年男子,面容微微带着笑意,笑意微微有些羞怯。

    人一生顶一张脸,心中却有千面。于他,千张面目,满满只写一个名字。

    这张面具很长,连着脖颈,一直到胸膛,为此他脱了上衣,细细将面具抹平。

    这是特制面具,极其细腻真实,可以反应脸部一切表情,更重要的是,这面具的揭口在胸部,所以如果想习惯性从脖子或者耳后揭起,是发现不了的。

    贴完第一张,再拿起第二张面具戴上,依旧是英俊男子形象。他总觉得,一张好皮囊,可以打消她更多的怀疑。毕竟,长得好的人,一般都不喜欢戴面具。

    当然也不能长得太好,最起码不能超过他。

    面具和脖颈接缝处近乎天衣无缝,他却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皮肤太白了些,取了点粉,将接缝处慢慢抹平。

    一颗心,千面妆,所有的翻覆浮沉,都只为她的镜像。

    最后,拿起白银面具。

    面具非常精美,线条柔和,银光近乎灿烂,却又不咄咄逼人。

    他知自己本来的面目,虽美却冷,总担心不够柔和,棱角磨伤她的脆弱。

    所以做个面具,看起来欢欢喜喜。

    一切规整完毕,他瞧瞧,觉得下颌之处,似乎太过清瘦,他想了一阵,没想出什么办法可以遮掩,忽然又微微一笑——遮掩什么?瘦了,看起来就更不像了,也不用费心一层层掩盖了。

    他站起身来,护卫递上披风。身边的护卫都是重新选过的,是早早开始培养,但一直没有见过光的密卫,都是生脸孔。

    他起身的时候,透过窗口,看见廊下站着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

    “这是二护法雷生雨。”护卫给他介绍,“鲜于大护法出门去了。雷二护法自请护送先生去赴宴。”

    他目光在那人身上掠过,点一点头,“很好。”

    ……

    玉楼静室内已经近乎争吵。

    等待让人烦躁,罗刹紧紧盯住大太保,旁敲侧击暗示他交出女王,大太保自然矢口否认,两边渐渐发展为唇枪舌剑,火气暗生,都在想着等会那穆先生到了,一定要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没有参与争吵,一直望着街道若有所思的二太保简之卓,忽然道:“来了!”

    ……“来了!”三楼上站在景横波身侧的小丫头,忽然发声。

    景横波远远下望,就看见街道上人头如流水分开,现出一行人,那行人人数不多,不过三五人,在挤挤挨挨的街道上从容缓行。最前面有个英俊男子,推着一个轮椅。

    她怔了怔,没想到这次被请的,是个残废?

    玉楼门前和街道两侧的铺面,都点着硕大的风灯,照出一色润润的红影,映上那人月白色的轻袍,显出些融融的暖意。从景横波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流水般的乌发。轮椅在不平的青石路面上有些颠簸,一些银亮的光便在他发梢底闪耀,也不知是这雨天反光,还是自然生成。而他姿态微懒,斜斜撑着轮椅扶手,半截衣袖垂下,露出一截腕骨,玉般温润,雕刻般精致。远远看去,手腕和手指的姿态,似一朵默然开放的白花。

    她忽然觉得,这必定是个风华难言的男子。

    如同先前她到来一般,现在的街道也恢复了安静,甚至比先前更静,这男子身上似乎有种奇特的气场,稳稳将人的思维和呼吸摄住。

    一时只闻轮椅车轮轧过地面的辘辘之声。

    静室内的大佬们也有些惊震,有些人甚至下意识抬了抬屁股,想要起身迎接,却在他人惊讶的目光中霍然顿住,心中暗惊自己怎么忽然失态了。

    罗刹门主却在轻轻叹息,眼放异光,“想不到传说中的穆先生,竟然是这般人才!”

    众人听着她语气中的贪恋,心中暗笑——女门主好色毛病,又发作了。

    混久江湖的人都有眼力,看得出哪怕戴着面具坐着轮椅,这男子依旧一身的好风华,绝非普通人物。

    连那神态倨傲的烈火盟女公子,都饶有兴致地盯了穆先生一眼,不过她目光落在轮椅上时,便冷冷又撇过头去。

    楼上景横波的注意力,却远远落于一边街巷入口。

    那边来了一辆小轿,十分精致华贵,深红的帘幕垂金铃,影影绰绰可以看见里面盛装打扮的美人。

    来伺候的女人们都已经到了,这时候还姗姗来迟的,应该是最重要,或者自以为最重要的一位。

    如果让这花魁进来,她就穿帮了。

    景横波在高楼之上,招了招手。

    一块飞石,弹入轿中,擦着那即将出轿的女子面门而过,那女子啊一声低叫,惊倒在轿中。

    她晕了,轿夫只得匆匆将轿子又抬了回去。

    这一幕在街外,发生在所有人背后,又极快。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穆先生身上,无人注意。

    轮椅上,穆先生忽然侧身,对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抬头,对三楼看了一眼。

    景横波已经将身子缩了回去。

    解决了可能出现的穿帮麻烦,她静静坐在黑暗里,想到那轮椅上的穆先生,久闻大名,今日终见其人。

    不知怎的,有点心乱。

    门忽然被敲响,店主在门外道:“请姑娘到二楼雅间去,我们要选出奉菜的美人。”

    ……

    ------题外话------

    景花魁:大爷,想看朕戏美男吗?想看朕玩玳瑁吗?想看朕虐傻叉吗?想——看——吗?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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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双骄

    穆先生到的时候,大佬们一个都没出来迎接,他在披红挂彩的门前停下,那里有三个阶梯。

    他默默望着那阶梯,身后是默默望着他的人们。

    前方静室内,江湖霸主们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任你如何架子大,此刻你打算如何体面地进门?

    这阶梯是灌封浇筑的麻石,拆不掉,也踏不平。

    无人搀扶,这门进得狼狈,先前摆出的架子,就瞬间塌了。

    面子说到底,不是靠着践踏别人挣来的。是靠实力一点点挣的。

    他在阶梯前停住,看也不看前头的人,淡淡道:“铺平。”

    众人唇角露出讥笑之意——用木板铺平阶梯。推轮椅上去,是个办法,但是他能从周围的店铺里,借到一块木板吗?

    想着他的护卫,在店铺求借或者购买木板,频遭冷眼的模样,众人笑得就越发快意。

    一言不发就扳回一成的感觉,真的很快意。

    罗刹透过窗户,看了二护法雷生雨一眼,雷生雨一脸恭敬之色,站在一边,看起来就是一个唯主子之命是从的忠心属下。

    周围店铺很多木板,铺板就是木板,老板们将铺板下下来,掂在手掌上,甩得噼啪响,斜眼笑看穆先生这群人,等着他们来求借或者硬要,然后正好,揍他个七窍生烟。

    护卫们却没有去借或者寻找木板。

    一个汉子走上几步,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人,每一步身体就涨大一圈,走到台阶下时,他涨大的身体已经将衣服崩破,他干脆将衣服甩掉,露出一身黝黑如铁,发出油光的肌肉。

    然后他砰一声,扑倒在台阶上,稍一运气,周身肌肉坚实地贲起。

    他用自己的身体,将台阶“铺平”。

    不等瞠目结舌的霸主们反应过来,护卫们已经簇拥着穆先生的轮椅,驶过了那汉子身体。数百斤重量从人体上压过,众人并没有听见任何骨裂的声音。

    整个玉楼坊,静悄悄。

    轮椅进入楼内那一霎,那汉子吐气开声,一跃而起,周身无伤,他的同伴扔给他一件外袍,他随意穿上,眼看着身体就慢慢缩了回去,看起来一如常人。

    静室很静,霸主们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铁布衫横练功夫,很多人都有,但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一招的,并不多。

    这穆先生,有种沉默的霸气,令人凛然。

    更重要的是,练横练功夫的,多半练在外形,看起来就高大魁伟异于常人。但这个护卫能将横练功夫隐藏自如,这一手,诸位霸主却是听也没听过。

    此刻他们再看那群平平无奇的护卫,眼光便多了几分审视,谁知道那普通面目下,藏着多少奇异手段?这影阁能在玳瑁这么复杂的、别人早已插不下脚的地方,短短五年崛起,果然有几分本事。

    室内,大太保当先站了起来,十三太保组织最近连连受挫,内心深处更希望得到同盟。

    有人带头,其余人也便顺势站起,迎了上去。

    门厅前,斜倚轮椅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一笑。

    银色面具幽幽生阴冷的光,他唇角笑容的弧度却清艳如夏日莲。

    众人有一霎的窒息。

    ……

    景横波到了二楼的雅室,雅室对面不远,就是宴客厅,是三间屋子打通,做成轩敞的一大间,极尽富丽繁华。

    屋内原本聚集了很多女子,叽叽喳喳,她进去的时候,所有人忽然就静了。

    女人,对于他人的美丽,总是敏感的。

    景横波也不理他人眼光,从容进入,那些女子却将凳子都占满,没她坐的地方,景横波也不在意,正准备靠墙站着听,一个少女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凳子让了给她。

    她笑容羞怯,穿一身青罗软纱,簪白玉簪,姿容清丽,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当中,别有一种楚楚的韵致。尤其一双手,如玉如雪,指尖晶莹,非常小巧精致。她也似对自己的手很珍爱,指甲上镶了细小的水晶粒,虽然不值钱,但举手投足间微光闪闪,更添几分风采。

    景横波原本不喜欢这种小白花似的女子,却觉得她笑容纯净,和最讨厌的那个女人不同,便笑拉她一起坐了听。

    听了一会,才明白原来这边江湖宴客有个规矩,对于贵客,要有“头奉、”二奉“、”三奉“。

    所谓”头奉、“二奉”、“三奉”,是指头菜、主菜和最后的汤点,分别由选出来陪伺的最美的女子奉上。头奉自然是奉给最尊贵的客人,二奉给最尊贵的陪客,三奉给主人。

    一般来说,头奉是最好的差事,会得到很重的赏赐,而且第一个出去的女子,很容易获得霸主们的青睐,飞上枝头做个姨娘什么的,比比皆是。

    三奉多少也会得了赏赐。唯独二奉,有时候会出事,江湖人爱争排位,谁是最尊贵的陪客,有时候还真难定论——比如今天这种场合。

    所以姑娘们都在争做那个头奉,以免灾祸。

    店主却将目光投在了景横波身上。头奉都选最美的姑娘,以前这个问题还挺头疼的,春花秋菊,谁算最美?但今儿可没这个问题。

    景横波倒也有出去见识一下的打算,不过她眼角一瞥,正看见身边的少女,低着头,面颊涨红,似乎有话不敢说的模样。

    刚才在争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模样,所以从头到尾,就没人注意上她。

    “你想去?”她碰碰新同伴的膝盖。

    “嗯……”回答的声音细如蚊蚋,“……我……我想赎身,还差一点银子……嬷嬷说再不拿来,就不给我从良了……”

    景横波哦一声,恍然大悟。又一个青楼女子遇见心许儿郎,欲待从良的故事。

    这是好事。她立即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要么我二奉?倒是我身边这妹妹,我觉得很适合头奉呢。”

    店主仔细看了看,他本身也是江湖人士,对女人自然很有研究,平时他会觉得这少女太单薄清素了些,此刻和这满屋莺莺燕燕比起来,却又觉得别有风姿眼前清爽,再看见她那双美妙的手,眼睛一亮道:“头菜正是燕窝薄荷莲羹。由你这双莲花一般的手端上去,定有相得益彰之妙。就你了。”

    少女感激地握一握景横波的手,随店主去了,她的掌心温暖滑腻,丝缎一般美好的触感。

    景横波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没入前方辉煌的灯火,不知为何,心忽然一跳。

    ……

    席面已开,客人位上,坐了年轻的穆先生。

    所有人的神情都飘飘荡荡,所有人的言语都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神,都暗暗扫着他。

    威胁试探,冷嘲热讽,旁敲侧击,邀请警告,所有语言的技巧都使用上了,所有敲打人的方法都用过了,但面前的这个人,如风般无踪,如山般巍巍,如水般流动,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你觉得似乎发现了很多,遇见了很多,但是一回味,才发觉其实什么都没有。

    说了半天废话,对方到底多大规模,如何起家,实力怎样,以及将来打算,统统都没摸到,所有人只看见他唇角一弯淡淡笑容,勾着这夜分外凄清的月。

    众人都有些悻悻,眼色阴沉。

    气氛冷落下来,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帮主,是否可奉头菜?”

    “进来。”

    门开处,少女有点紧张地,迈入这江湖霸主群聚之地。

    她莲步姗姗,裙裾无声在地面曳过。手中汤盆,点滴不惊。

    此时霸主们心情都不大好,也没人有心思关注那少女,少女垂着眼睫,微微颤抖,难掩微微失望。

    穆先生很随意地坐着,手背浅浅撑着下巴。灯光下只看见他线条优美的手,和同样优美的淡红的唇。

    那少女进门第一刻他看了一眼,之后却再没有抬起头过。

    少女将头菜跪坐奉上,青玉瓷盆里,莲花状的燕窝盈盈开放。

    她的手也若莲花,雪白娇嫩,瘦不露骨,指甲上细碎的水晶,被室内辉煌的灯火,耀得光芒闪烁。

    罗刹的目光,落在了这双手上。

    她眼底,忽然浮现微微的恶意——既然试探警告,都不起作用,那么不妨来个重的。

    “头菜奉菜多美人。”她微笑,“穆先生,觉得此女如何?”

    穆先生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但那一眼,也只到那双手而已。

    “手很美。”他淡淡一笑。抛出一枚珍珠。算是赏赐。

    谁都听出这话的敷衍之意,众人脸色越发不好看。尤其他的态度——按规矩,如果真的打算迎合主人,是该将此女要去的,要得越积极,越给主人面子,也越是恭谦的态度。

    如此漫不经心,然后又对一个妓女,抛出这样珍贵的珍珠做赏赐——珍珠大如龙眼,圆润洁白,价值千金。那少女的眼神,惊喜得快要晕去。

    这简直是狠狠践踏他们的面子。

    罗刹笑容里,恶意更浓。

    “是啊,手很美。”她微笑,“你喜欢就好。”

    她挥手,对店主使了个眼色。店主微微一笑,躬身带着兴奋的少女离开。

    在楼梯的拐角处,他将少女交给属下,笑道:“仔细些,不要弄得不好看,还有,不要发出声音,惊扰了贵人的兴致。”

    “是。”

    少女睁大懵然的眼睛,被店小二轻轻地推下去。

    他的笑容也似带着恶意。

    “走吧,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

    景横波忽然有点坐立不安。

    心中似乎有点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正在发生。

    她坐不住,便起身踱步到窗边吹风,屋外店主在通知她,准备奉第二道菜,她随意嗯了一声。

    这窗户对着后面的院子,院子和前楼的灯火辉煌不同,阴暗而隐蔽,只点了昏黄的风灯,就着惨淡的灯光,她看见几个人匆匆走进了一间小屋。

    其中一个身影,似乎就是刚才奉菜那少女。

    奇怪,她不是去奉菜了,怎么跑到后院去了?而且看起来有点身不由己。

    然后她似乎听见了一声惨呼。

    隔得远,声音听起来细微,又被前楼传出的丝竹之声淹没,景横波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惨呼。

    风将一些颤颤的声音卷来,不能分辨来自何处。

    隐约那间小屋起了灶,烟囱里有烟气冒出,却没看见人出来,景横波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的黑暗,人影的诡秘,和烟囱里漂浮不定的白气,总让她觉得心中发瘆。

    过了一阵子,有人推门而出,端着一个盘子,盘子盖着银盖子,往前楼而来。

    厨房不是在前楼内么,怎么后院也有人送菜?而且那屋子看起来也不像厨房啊。

    她身子前倾,看见小屋内又出来几个人,拖着一个袋子,袋子上斑斑驳驳,看起来不大洁净。

    那些人将袋子挪到一个架子车上。

    袋子翻动,袋口微松,忽然垂落下一截白白的东西。

    景横波霍然浑身汗毛一炸!

    她看清楚了!

    那是断臂!

    一截雪白的、还在滴落鲜血的断臂!

    景横波浑身僵硬,只觉得心底有无限恐惧逼近,在黑暗的深处看见更深的黑暗,到处剥落血色的痕迹。

    她抬一抬手,院子里的袋子忽然又翻了个边,这回露出一张脸。

    那清水芙蓉一般的脸容。

    属于刚才还在微笑,给她让座,想要一个头奉的机会却根本不敢争取的,羞怯懦弱的小姑娘。

    她将头奉机会让给了这个小姑娘,送她上了死路。

    景横波盯着夜色里那白白的脸,浑身一阵燥热,一阵寒冷。

    有那么一瞬间,她对玳瑁,乃至整个大荒,都产生了刻骨的仇恨。

    这吃人世道,杀戮强权。

    院子里抬麻袋的人,似乎对麻袋忽然被掀开有点诧异,咕哝一声,将麻袋再次封好,快步抬向院外。

    景横波双手紧紧扣着窗棂,听见身后店主婉转的声音,“姑娘,该二奉了。”

    她有点僵硬地转身,看见店主手里捧着的托盘,质地精洁细腻的杏黄云纹大瓷盅,依旧用银盖子盖着,一丝热气也不露。

    这里面,是那双手吗?

    她走过去,接过托盘,看了店主一眼。

    店主正要微笑说话,忽然迎上她的眼神,只觉得如被冰水当头浇下,惊得浑身一颤,一时连要嘱咐的话都忘了。

    等他回过神来,景横波已经端着托盘出了房间,步子很快,很稳定。

    店主愣愣站了会儿,才“哎”了一声道:“我还没告诉你,该奉给谁呢!”

    ……

    景横波出了房间,没有立即去大包厢,靠在门边,先深深吸了口气。

    心情太恶劣,她怕影响自己等会的出手。

    是的,出手。

    原先她只想了解一下玳瑁的江湖霸主,了解一下今天的客人,她已经知道请的正是那神秘的穆先生,顺便还想听听这些玳瑁霸主们有什么重要的计划。

    但现在她改变主意了,她今天不把这一场大宴闹个天翻地覆不算完。

    手中托盘似乎很重,她盯着那盖子,想着要不要打开。可又实在没有勇气,怕一打开看见一双手。

    她靠在门边定了定神,忽然看见一个小二端着托盘,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托盘上是浅口碟子,上头也盖着银盖子。

    她一闪身,挡在了那小二面前。

    “端的什么菜?”她问。

    那小二不防一抬头面前多个人,惊得一跳,银盖子向一边一滑,他急忙用手挡住,脸色已经变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走开。”他冷声道。

    景横波盯着他看了一眼,慢慢退到一边。

    不用看了,她知道了。

    她目送着那小二,端着托盘,走进了包厢。

    ……

    这一桌酒席,宾主不欢。

    穆先生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虽然戴着面具,但性情并不冷淡,甚至可以算得上温和谦让,说起世情典故,也从容自如。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在他面前,都有点不自在,每个人和他说话时,都不由自主地要斟酌词句,无法放开。他似乎有一种威重的力量,让所有人不敢放肆。

    对于这些叱咤江湖,享尽尊崇的大佬来说,这种“小弟”般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尤其对方明明还算亲切,但自己还是不自觉地谦恭,简直就像在自轻自贱。

    所以席上气氛渐冷,大家都有点不乐意说话了,只有罗刹还在笑着,眼角瞟着门边。

    小二端着新的一盘菜上来时,她笑得更得意了。

    “这是我们为贵客特意准备的菜式,您刚刚亲自夸过的,我们趁鲜,给您做了来。”罗刹亲自起身,将那青花大瓷盘置于正中。

    她的手按在银盖子的银纽上,笑看着穆先生,“您猜猜,是什么?”

    穆先生抬起眼。

    一霎间他眼眸深若静湖,湖水上浮着细碎的雪和冰。

    罗刹接触到这样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震,一震之后却更加兴起了“俘获他,压服他”的挑战之心。

    她毫不退让地回望着他,她知道自己俯身的角度很美,下巴会显得尖俏,有种精灵似的美丽,而这个角度,还正好展示自己丰满处极丰满,纤细处极纤细的曲线。

    穆先生的眼光却一滑而过,看她和看对面的墙没什么区别。

    他手指轻轻转了转酒杯,微微偏头看了一眼门外,道:“罗刹门主如此隆重推荐,自然是最好的。”

    “确实是最好的,是你喜欢的。”罗刹一笑,猛地掀开银盖。

    满桌的目光一定,随即,笑声响起。

    “果然好菜!”

    “穆先生亲点,自然要给先生面子。”

    “柔荑如莲,细嫩芬芳,先生一定喜欢得紧。”

    “这可真真是待最尊贵客人的礼数。”

    青花瓷盘里,一双手。

    手竖立着,摆弄成优美的姿势。娇小精致,十指纤纤,手背雪白,指腹粉红,指甲上水晶细碎,在满堂辉煌灯火下光芒流转如剑。

    只是那白,不再鲜活,透着膏体般的白色。

    手已经煮熟。

    所有的目光,有的阴冷有的讥嘲有的恶心有的探究,唰一下都落在了穆先生脸上。

    他看着那手,没有表情。

    因为他连那线条优美的唇,都没有一丝变化,冷笑讥嘲,或者众人期待的震惊恶心,都没有。

    他只是依旧如看墙一般,看了一眼。

    “先生以为如何?”罗刹笑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顿了一顿,在众人屏息般的等待里,才平静地道:“不错。”

    众人抿了抿唇,微微失望。心中都掠过一句话:此人城府海底深。

    罗刹却不肯放弃。

    “初蒸美人手,最是鲜嫩芬芳。”罗刹立即夹起一只手,往他碗里放,“先生请先尝。”

    他眼眸一抬。

    罗刹心一跳,忽然感觉到杀机。

    没等她来得及有所动作,忽然“砰。”一声巨响。

    门被踢开。

    这一声响得突然激烈,以至于席上被震得杯盏一跳,罗刹手中的“菜”,跌落在穆先生盘内。

    那手跌在盘内,依旧竖立着,向天,似在呼号。

    穆先生并没有看那手,他转头看向门边,目光霍然一跳,这温和淡静的人露出这样震惊的神色,众人都觉惊讶,目光顺着向门边投去,打算呼喝斥骂的人,在看见门边人的那一霎,忽然都忘记了言语。

    门前有美人。

    雪衣曳地,紫绡金边,厚重衣裙生贵气,薄纱轻绡便生出几分盈然飘举,似有仙气。

    自大蓬雪绡裙摆向上,是极美极流畅的身形曲线,他人的眼光犹自在优美身形上流连,忽然就发现她一段雪颈如玉雕,刚刚惊叹颈项锁骨的精致,忽然又发现那张脸绝艳倾城,极深的眸色水光荡漾,黛青的眉遥遥远山,红唇是艳色一抹,又或者一柄红颜刀,男人们的目光触上去,便颤一颤,心上裂了道惊艳的伤。

    她立在华堂深处,集聚人世间色彩,身前身后就只剩了空旷深远的黑,像一幅名画,她在中央,自夺天地之光。

    有那么一瞬,每个人都有点恍惚,觉得好像看见王者莅临,仙子遥降。

    不过这令人窒息的美人,造型有点点违和——她手中托着托盘。

    正是这个托盘,提醒了罗刹,她是女人,对女人的美虽然也惊震,却不至于沉迷,她最快反应过来,冷喝道:“你是二奉的女子?怎可如此无礼,还不……”

    话音未落,雪色裙绡一旋,景横波已经出现在席前。

    这是大圆席,坐得下十八人的那种。玳瑁喜以圆席议事,更增亲热。

    她一眼看见桌中那盘“菜”,眼底火焰一闪。

    再一眼看见客席上的面具男子。

    面具男子正在看她。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过久目光,但从她出现在门口开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当她目光转过来时,他又将目光,轻飘飘地让了过去。

    景横波没看他,只看见他面前的碟子,看见了那只手。

    还真吃!

    她压抑已久的怒火蓬一下蹿出来,抬手“哗啦”一声,便将这一盆当归百年老参鸡汤兜头对他砸了下去!

    人影一闪,“嗷”的一声惨叫。热油飞溅,被美人和美人的彪悍惊呆的男人们,此时才反应过来,发出连声的怒喝。

    “刺客!刺客!”

    “来人!”

    “拿下!”

    景横波适时飘出三丈,躲过了旁边一柄刺过来的刀。

    人太多太混乱,她根本没看清是谁出手,她也不管是谁出手,闪退之后立即就是闪进,唰一下闪到桌边,抬手,猛地掀翻了全桌。

    杯盏倾倒,汤菜四溅,瓷器碎裂的清脆之声不绝,满桌的人惊慌后退,靠近窗子的人,一抬腿甚至打算穿窗而出。

    景横波手一抬,啪地一声关上窗子,那正准备冲出去的大佬,在窗户上撞了个鼻青脸肿。

    身后有疯狂的攀登楼梯声音,脚步咚咚,是底下的人听见声音赶来救援了。

    景横波手一挥,墙边一个专门放茶具的沉重的柜子飞起,堵住了门,随即砰砰砰,又是一堆人撞在了门上。

    两边门窗堵住,满地瓷片乱溅,景横波手一挥,碎瓷飞起。

    江湖霸主们愕然抬头。

    他们看见了奇景。

    无数各色碎瓷片腾空飞舞,似无数暗器在气流中浮沉,笼罩了这一间巨大的包厢,那些瓷片尖锐的棱角,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在他们身侧呼啸,将他们密密包围。

    所有人惊诧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这些瓷片怎么能全部飞起,以内力控物,在场的人都能做到,但是要想将这所有碎裂的大大小小的瓷片,都掌控飞起,如一场飞雪一样,在这样巨大的空间里飞啸这么长时间不落,谁也没这么深厚的内力。

    众人浑身湿淋淋油滴滴站在那里,心里都知道,这些瓷片,随时将钻入他们的身体,刺出无数的伤口,甚至可能割断他们的经脉,钻入他们的内脏,穿透他们的身体……

    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忍不住看向景横波,然而此刻景横波还在忙着关窗,阻挡所有试图从窗口逃出的人——这家酒楼的窗子是特制,外面有包铁,一旦关起,想要出去不那么容易。

    众人神情更是惊异,他们不认为景横波在关窗的同时,还能控制瓷片这样连续飞舞。

    此时瓷片飞舞,大多人都不敢动,都怕一动,那些围着他们呼啸,似乎在找他们身上软肉的瓷片,就会立即扎入身体。

    这种等待倒霉的滋味不好受,所有人脸色发白。

    出手的自然是景横波,同时操控窗户门以及瓷片对她现在来说,不算什么。自从练习过唱着忐忑洗内裤再按颜色分类入抽屉后,再多做几件事也无所谓。

    她控制着门户,堵死这些人,隐约觉得似乎少了一两个人,但此时也无心查看。

    她没注意到,大圆桌背面,在瓷片袭击不到的死角,紧紧贴着两个人。

    十三太保组织里的大太保屈少宏,和二太保简之卓。

    刚才景横波砸菜掀桌的时候,大部分人要么往门口跑,要么往窗边跑,屈少宏也打算往窗边跑,却被简之卓一把拉住。

    简之卓将屈少宏拉到了桌子下,两人贴上桌子底部。景横波带动的气流呼啸,将桌围掀起,也看不见这两人踪影。

    桌下的黑暗里,简之卓听着外头的动静,神情深思。

    外头景横波堵死了窗户,看着这群人,冷笑一声。

    瓷片包围最密集的,就是穆先生,她此刻对这人深恶痛绝——这菜不管是不是他点的,但他竟然要吃!

    一瞬间,所有之前对这人留下的好印象,都毁了。

    吃!吃!吃死你!

    她手一挥,瓷片最先向穆先生落下!

    周围众人没想到她先对付穆先生,都露出快意神情。

    眼看瓷片将要将穆先生扎个千疮百孔。

    他忽然人影一闪,不见了。

    下一瞬景横波后颈一凉,又一热。

    有人将手指搁在了她的后颈上,然后,吹了口气。

    这一口气惊得她连汗毛都竖了起来——自己身后怎么有人?身后明明是柜子!他怎么过来的?

    眼角瞥到一角青色的丝袍,淡而雅静的颜色,她认出是穆先生的。

    他坐在柜子上,一只手臂压在她肩上,唇离她的颊很近,看上去,像是撑着她的肩亲昵附耳说悄悄话一般。

    可这么一撑,她就瞬移不了了。

    她心中一凉,有点不可思议感觉,她现在已经和当初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还会遇上这种处处可以制住自己的人?

    瞬移不了,控物还能行,她一不做二不休,手一挥,瓷片呼啸飞落。

    管这穆先生要做什么,先给这些恶心的玳瑁霸主们,都留下点深切纪念再说!

    穆先生却在此刻,在她身后,衣袖一震。

    漫天飞舞的瓷片忽然收拢成一束,直奔罗刹而去!

    罗刹很精明,她一直躲在角落,背靠着墙壁,这样,瓷片无法对她形成包围,只能悬浮在她面前,她打算一旦瓷片真的刺下,她就撞破墙壁逃出去。

    哪怕这样逃声势太大很难看,此刻也顾不得面子了。

    然而就在她得意自己的精明的时候,整间屋子的瓷片,忽然像被抽走,聚成一束,出现在她面前!

    一霎间她睁大眼,看见面前瓷片聚拢成一根彩色巨杵!向她当胸冲来。

    她惊惶地抬手挥刀,一边想拨开巨杵,一边想撞破墙壁。

    身上却忽然失了力气,墙壁撞不破,刀撞上了巨杵,瓷片忽然散开,从刀四面飞散。

    穿过刀后,瓷片忽然又聚成一束,唰地一声,掠过了她举起的手腕。

    罗刹的惨呼惊天动地。

    众江湖霸主僵立在室内,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

    无数碎瓷从罗刹腕间割过,碎瓷都很小,造成的伤口自然不大,但碎瓷很多,前赴后继,一遍遍地割着罗刹的手腕,就像锯子在慢慢锯木头,无数的血肉如木屑一般纷纷洒下来。

    罗刹痛得无法控制地尖啸,拼命东奔西逃,想要逃脱这些见鬼的,彷如附了鬼魂般的可怕瓷片,然而她跑到哪里,瓷片就追到哪里,七彩翻飞,真如一只没有实质,忽散忽聚的幽灵,阴魂不散地追着,一点点割啊割啊割啊割……

    满地里遍洒鲜血,一开始锯下的是皮肉,渐渐就是雪白的骨屑,罗刹无法摆脱这样可怕的凌迟之锯,颤抖着倒在地下,在一地油腻污脏之中翻滚,而那些瓷片,还在慢慢地锯啊锯啊……

    罗刹现在希望,被一刀砍下双臂的是自己,此时她才觉得,一刀砍臂是福气,是痛快。

    她在地上翻滚挣扎,不顾那菜肴犹自滚烫或粘腻,她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求饶,声音惨烈得令人足可做三天噩梦。

    “啊啊啊放了我放了我!”

    “我不该砍你的手做菜!你饶了我!我给你厚葬!立祠!生生世世供奉!”

    “饶了我!饶了我!我给你磕头!饶了我啊啊啊啊……”

    满堂的江湖霸主,僵立在当地,直勾勾地盯着这噩梦般的一幕,只觉得心腔发紧,呼吸窒息,从指尖到脚尖,都在发冷。

    尤其当他们想起,刚才正是罗刹,下令砍了那少女的手时,更觉得连血液都似凝固了。

    他们一生刀头舔血,草菅人命,手下亡魂足有千万,从不信命,从不畏鬼神,也不敢信,不敢畏。

    自己都心虚手软,要如何带领那么多人抄家灭门,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以命搏命,以杀止杀,争抢权益,扩大地盘?

    然而此刻,心底泛起的丝丝寒意,和眼前这恐怖的一幕,第一次让他们发出了惊心的疑问。

    难道这世上真有冤魂不散,真有报应不爽?

    ……

    景横波也瞪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这事是罗刹手笔,直觉想要报复所有人,但身后穆先生轻轻一挥,所有瓷片都冲向了罗刹。

    后头的事当然是她做的,她现在拥有极其精妙的控制能力,别说让瓷片变成鬼,变成穆先生都有可能。

    听到罗刹高喊求饶时,她才明白为什么穆先生要这么做。想起罗刹还是美男计的主使人,更觉痛快。

    不过她对穆先生放过了其余人,还是有些不满。

    这些人都该吃个教训才对。

    然而现在她失了先机,这些人已经从混乱中苏醒,他们也不是弱者,再想一个人整他们个狼狈已经不太可能。

    穆先生的手臂轻轻压在她颈后,还是那种好友搭肩看戏般的姿势,他的声音轻轻响在她耳边:“以后还要在玳瑁立足,何必上来就敌对了所有人呢?”

    这声音微懒,微哑,但是好听,让人想起远山之上,风吹过柔软木叶的声音。

    景横波怔了怔。

    这句话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劝诫她?

    她一分神,失去了对瓷片的控制,瓷片哗啦一声坠地,每片都染着殷殷血迹,如一地凄艳花瓣。

    罗刹惨叫声渐止,她晕过去了,手腕处,只留一截皮肉相连。

    满室江湖霸主们渐渐清醒,投向景横波的目光充满震惊和忌惮,有人冲过来大叫:“劳烦穆先生,先废了她!”

    穆先生淡淡笑道:“好。”

    景横波心中一惊,身子忽然被他一翻,他衣袖翻飞毫无火气将她带了一圈,她雪色衣裙翩然扬起,遮住了众人视线。

    “呛。”一声响,他袖中飞出一抹寒光,逼向她琵琶骨。

    但她身子经那一转,已经恢复了自由。

    那一转裙摆犹自飞扬,在众人视野中如舞蹈般旋出飞雪落花一般的弧线。

    下一瞬她的身影已经消失。

    冲过来最快的人,已经触及了她的衣角,却只抓握到一抹镶金紫绡,梦一般轻软,梦一般从指缝溜走。

    江湖霸主们对着空空如也的室内发怔——窗户关着,门还堵着,穆先生下了杀手所有人都看着,她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溜走的?

    如果不是满地狼藉,遍地鲜血,和堵门的柜子还在,他们几乎要以为这是个梦,噩梦。

    她是山精?还是鬼魅?

    后一个想法让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

    有人勉强开口,声音也如蹈梦。

    “她是艳鬼么?是刚才那少女的……魂?”

    穆先生轻轻整理着衣袖,袖子上还残留淡淡木樨香,是刚才她身上的香气。

    他眼底波光荡漾,似乎还倒映着她的身影。

    那样尊贵清华的妆扮啊,有多久没有见过……

    一边微笑答:“也许。”

    ……

    ------题外话------

    今且看暗影妖娆,游戏玳瑁,绝代双骄。

    想知道情定何时,怎样扑倒,月票快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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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浴池伺候

    景横波没有离开,在后院里搜寻。

    她心中怨气未灭,还想揍人。另外,她也想找到那少女的下落,断了臂不一定会死的,先前她怒极只想给人惩戒,此刻清醒下来,觉得还是救人更重要。

    但是那间小屋里,除了血迹没有别的,四面收拾得很干净,她找到后门,也没看出什么线索。

    那少女似乎就这样从院子里消失了。

    这整个玳瑁,是不是都是一只吃人的怪兽,每天有无数人,以各种方式消失。空留家人望门以待,再等不着晚归的人。

    她有点累了,最后在一堆柴禾上坐了下来。想吹吹晚风,冷静一下情绪。

    坐下来后,脑海里却忽然闪现出了穆先生。

    这个神秘的男人。

    武功应该很高。她现在虽然武功还谈不上怎样,但天赋异能弥补了武力值的不足,英白裴枢都说过,以她之能,现在到哪里都能自保,高手第一次遇上她,对她的能力没有准备,多半要吃亏,能留下她的高手已经不多,要么武功极高,要么极其熟悉她的能力,有所准备。

    他是哪一种?

    他的声音,形态,语言和表现出现的气质,都是陌生的,那种微微慵懒,有点像耶律祁,但是却又比耶律祁明亮,没有耶律祁风流繁艳,夜色王者的感觉。

    脑海里一个人影闪过,随即她摇摇头,何必看谁都先想到他,比耶律祁还不像。虽说先前她只是瞄了一眼,已经发觉气质形貌声音什么统统不像,更关键的是,她之前看过穆先生的资料,就在她得到的十三太保地下室资料里头,附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册子后,她一开始差点没发现。

    那不是什么秘密,是一些零散的记录,记录了穆先生及其组织,从建立至今所做的主要事情。从中可以看出,穆先生在玳瑁建立势力已经好几年,其间也不是完全没有出现过,还曾经主持过一些较大的事件。她算过,有些事和宫胤的时间是完全冲突的,比如,当年帝歌事件时,穆先生的组织正在玳瑁开始营建;去年中,穆先生组织有次换血,穆先生亲自出手进行了组织的整顿,那时段她和宫胤正在宫中。

    看得出来,研究穆先生的人,对他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只能将一些事件按时间记录。

    这个人物,她现在和感觉和玳瑁所有势力的感觉一样:神秘,不辨敌友。

    她不能确认他先前最后那一招,到底是放水呢,还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异能,准备给她来一下狠的。

    最后一刀刺向琵琶骨,明摆着是要废了武功的节奏。

    有些人,还需要再相处才能确定。

    她在屋后柴禾堆上思考人生以及男人,忽然听见脚步声传来,正向着柴禾堆。她下意识转身,藏了起来。

    那几个人在柴禾堆前停住,在抽动柴禾,一边抽一边说话。

    “听说前头出事了……”

    “噤声!大哥怎么提醒你们的?大瓢把子们的事儿,一句都不许提。”

    “好吧不提,我就是不明白,先前不是说不洗热汤的吗?怎么忽然又要洗了?害我们又要赶紧重烧池子水。”

    “本来饭后洗热汤是固定的余兴节目,今天也准备了的,但大哥说今天的客人比较特殊,未必能吃得愉快,这热汤十有八九洗不成,也就算了。谁知道刚才前头出了点事,大家衣裳都脏了,这回不洗不行了。”

    “我先前进去伺候,看见瓢把子们对那个穆先生很热情啊,怎么会不愉快?”

    “这可不是你我能猜的事情,赶紧干活吧。”

    一阵急急抽木柴的声音,随即车子嘎吱声响起,那群人拖着木柴,去赶紧地烧池子了。

    景横波从柴禾堆后面转出来,看看那些人离开的方向,冷笑一声。

    为什么忽然对穆先生热情了?

    因为被他救了命呀。

    先前要不是穆先生阻挡,今儿那些江湖大佬,统统都要变成筛子。

    呵呵,老穆今儿原本是鸿门宴,他也厉害,竟然生生借着她这事儿,和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给勾搭上了。

    今儿那些人算是欠了他一条命,江湖中首重义气,哪怕心里再多不愿,表面上都得承情。

    以后这影阁,在这复杂玳瑁,可算站住脚跟了。

    然后这群混账打算干什么?洗澡按摩桑拿吗?

    是不是洗完再来几个小姐伺候?

    那就让陛下我一个人,亲自伺候吧。

    ……

    玉楼西楼,有一个专门辟出的大池子,专供大佬们喝完酒后,泡个热水澡,谈谈心,喝喝茶,睡睡觉。

    大荒人很爱泡澡,玳瑁这地方尤甚。因为黑水泽的原因,玳瑁的空气不大好,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雾霾,含微量毒素,所以大户人家,很注重药池泡澡,把身体里积存的毒素,以汗蒸的办法排出来。

    玉楼西的大池子,连着一排静室,木板回廊小轩窗,一应设施俱全,布置得极为雅致,供大佬们洗完澡,该干嘛干嘛。

    池子倒是设计简单,就是一个方形的大池子,上头有穹顶,池子有两间屋子大,热水由旁边的炉房烧热后,以管道放入。

    所谓交情浓到深处,就该坦诚相见。脱了衣服都是光溜溜白猪,谁也害不了谁。

    大佬们想要表达信任,和谈一些不太适合在光天化日之下谈的事情时,就会敦亲睦邻,来上这一手。

    一行人正往池子去,其中夹杂着轮椅的辘辘之声,二护法雷生雨亲自推着穆先生的轮椅。

    自从进入玉楼之后,穆先生的护卫便和其余大佬一样,留在了门外,身边只跟了二护法雷生雨。

    这是规矩。江湖霸主聚会,不许带手下,只能留一个身份不低的亲信,以示对其他人的尊重。

    按说这个亲信都不能留,大佬们都是一个人,只是因为穆先生情况不便,需要人推轮椅。

    大佬们对此表示了少见了宽容,除了拒绝了护卫推轮椅的要求之外,对雷生雨推轮椅之事,并没有发表意见,甚至还邀请他一起去泡个澡。

    江湖霸主就是江湖霸主,虽然衣裳头脸被泼了个一塌糊涂,不得不洗好澡才好意思出门,但此刻已经恢复了谈笑风生。

    他们其实心情不错。

    罗刹出事,已经被送了回去。罗刹门的衰落,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所以刚才在整理衣裳的时候,大佬们已经就瓜分罗刹门的地盘和势力,达成了初步协议。

    抢地盘要趁早,不然等到罗刹门的其余副门主,趁机出来抢了门主宝座,重新整顿山河再下手,就迟了。

    大佬们还很满意穆先生,因为他谦虚地表示,自己身为后辈,根基尚浅,暂时没有扩充打算,罗刹门的事情,他就不介入了。

    影阁放弃对罗刹势力的瓜分,众人皆大欢喜。

    大池子热水一波波地灌入,热气腾腾,几乎遮掩了每个人的面目。

    众人身上都粘一身的菜汤油渍,早已浑身难受,看见热水齐备,迫不及待脱成光猪,一个一个噗通下水。

    泡进池子的人,都露出惬意的神情,有几个便拍着水背,笑呵呵招呼穆先生:“穆先生,来吧,不必客气!”

    “莫不是不好意思?大家都是男人!”

    “瞧穆先生细皮嫩肉,不会是姑娘家改扮的吧?”

    大佬们哄笑,粗豪的笑声里,是隐约的试探。

    雾气袅袅上升,浮游在穆先生周围,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瞳仁在淡白的雾气里,黑得闪亮。

    “先前沐浴后来的,不过既然诸位大哥诚心邀请,小弟自然不敢推辞。”

    他开始脱衣服,这池子就是给大家“坦诚相见”的,所以连个脱衣隔板都没有。

    大佬们泡在池子里,互相开着粗俗的玩笑,眼神都有意无意瞄着他。

    穆先生脱衣服很从容,姿态很好看,一看就是出身良好,教养深入骨髓。

    他的衣裳质料也很好,乍一看不出奇,仔细看要么用料精奇,要么绣纹独特,有种低调的奢靡。

    只是他脱衣裳的速度,很慢。

    ……

    景横波闪身进了烧水的炉房。

    最外面躬身添柴的人,只感觉到身后微微一凉,似有风声,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子里满满热气,一个看不见一个,景横波从容地躲在一个大锅后,脱下自己的裙子,换上了小厮的黄色布衣。

    没有人发觉,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

    她换好衣服,去掉簪环扎起头发,将人藏入暗处,顺手将裙子扎成一个小包袱,藏在宽大的粗布衣下,这衣服她留着还有用的。

    刚忙完坐下来,就有人探头进来,雾气腾腾里对她招手,“王二癞子,前头要一个人伺候,你去。”

    “哦。”景横波粗声答应,起身出门,那人管事装扮,并不看她,指着旁边一个箱子道,“这是准备给贵客们换的衣裳,你帮我搬过去。”

    景横波应了一声,将箱子搬起,还好,都是衣服,不重。箱子还正能遮住她的脸。

    她跟着管事去前楼浴池的时候,身后渐渐也跟了几个人,但没人接近她,似乎只是一起过去办事。

    到了浴池,管事命她将衣裳送进更衣间,就在浴池的隔壁,以几个镂空屏风挡着。管事让她将衣服放在每张床的旁边,然后看着那边大佬们洗澡的节奏,提前烧水泡好茶等着,等大佬们从池子里上来,就得把茶水和衣裳全部备好,然后退出。

    景横波觉得,这些程序和现代那世的会所式浴池,倒也差不多。看来无论隔多少时空,男人们享乐的法子都会自然诞生,殊途同归。

    越是纷乱的地界,这种享受会更受追捧,生存不易,更当及时尽欢。

    她把衣服放好,转身,对面就是浴池。

    她一眼过去,一怔。

    镂空屏风对面,一群光猪,但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穆先生正在脱衣服。

    她看见他正在解开最后一层雪白的内衣,她下意识要转开眼光,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转开。

    雾气濛濛,衣裳轻解,他落扣的姿势轻轻,手指修长精致。

    她看见一抹锁骨平直,绷着洁白紧致的肌肤,往下是同样光洁的胸膛……没有伤痕。

    她立即不打算再看,错开眼光,眼角余光扫到他脱下衣服,交给雷生雨,手臂向上,拉开修长如竹却又不显瘦弱的身线,一截光洁劲瘦的腰,柔韧优美地微微前倾。

    他的肌肤在淡淡雾气中光泽温润,让人想起暗夜中自生光的明珠。

    隐约咕咚一声,似是咽唾沫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群大佬里,谁有断袖的毛病。

    景横波无所谓欣赏这一幕,她本就很爱看健美先生之流,只是莫名其妙的,那光洁的胸膛,忽然让她败坏了情绪。

    她恨自己整天脑子里一堆有的没的。太过软弱。

    哗啦一声水声,池子里一阵哄笑,有人大声道:“小穆,老夫这辈子就没见过穿裤子洗澡的,你可算是第一个。”

    哄笑声里她抱着双臂,有些发痴,忽然在想身边那些人,如果遇见这场合,洗不洗?脱不脱?

    耶律祁一定洗,一定脱,他什么都无所谓,笑眯眯做完之后再报复。

    裴枢会把所有人赶走或者杀了,拉着她让她看他洗,看他脱。

    至于他……

    她摇摇头——怎么可能!

    山巅雪天上月,连人间尘埃都不愿沾染,更不要谈和这一群草莽臭汉,一起下池子泡澡。

    他会吐出来的。

    景横波冷笑一声,又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她现在越来越讨厌自己了。

    想什么呢!

    外头泡澡还要有一会,她看见穆先生那个二护法,忠诚地守在池子侧,屡次含笑拒绝了其他人一起洗的邀请,很守本分的样子。

    这个隔间一直没人进来,她微微闭着眼,趁这机会调息。

    体内朦胧,似生明月雾气,映照人间万象,甚至能感应到外间动静。

    他们在谈罗刹门的势力划分,在试探穆先生,穆先生一直没说什么话,似乎在专心泡澡,偶尔回应一两声,声音更加懒了,沙沙的带几分鼻音,像手指抚在砂纸上,磨砺得心都痒了。

    泡了一阵子,有人嫌热,坐在了池子边沿,又过了一阵子,穆先生道:“在下体弱,泡不久热池,这便起来了。”

    池子里有人瓮声瓮气地笑道:“快去,等会我们也出来,一起喝茶聊天,你若喜欢,寻个好姑娘陪你取乐。”

    穆先生从池中出来,他不良于行,平常可以施展轻功,但在水中要起来却不太方便,雷生雨急忙去接,坐在池边那几个人,也笑着凑过来,要搭一把手。

    景横波忽然心中一跳。

    穆先生半身探出池中。

    雷生雨的手,堪堪接住了他探出的手。

    其余几个坐在池边的人,扶住了穆先生的胳膊。

    手将要触及那一霎。

    雷生雨的手掌,忽然向前狠狠拍出,拍向穆先生胸膛!

    穆先生霍然抬头,眼神震惊,欲待挣脱,但两边扶住他的手,忽然如铁钳有力,夹住他动弹不得!

    “啪。”一声,肉体相撞的沉闷声响,穆先生头向后一仰,被这一掌打得倒飞而出,半空中噗地一口鲜血,喷落浴池如雨。

    几乎穆先生遇袭同时,景横波还没来得及动作,嚓一声响,她背后墙壁,身侧床板,忽然弹出无数刀剑,向她交剪而下!

    一声狂笑响在室外。

    “蠢货!你都在包厢行刺了,还以为我们之后会一点没有防备?”

    笑声未毕,一声惊咦,“……人呢?”

    隔间里,景横波人影已经不见。

    下一瞬她出现在浴池上方。

    袅袅雾气里她撞破屏风,踏波而来,一脚脚踩上了那些水中大佬的脑袋。

    “蠢货!我第一次能搞死你们,当然永远都能搞死你们!”

    “唰。”一声,一条人影向她飞来,是被一掌打飞的穆先生。

    半空中他湿淋淋的长发垂落,身姿轻弱,如一片即将折断的飞羽。

    景横波不想接的,却鬼使神差,伸出双手。

    砰一声穆先生落入她怀中。

    她被那重量带得身子向下坠了坠,把底下踩着的不知道是谁的脑袋,踩得又往水下沉了沉。

    她低头一看,穆先生已经晕了过去,唇角一抹血迹殷然。

    她抱着他,有点发怔,想着自己刚才迎着他的方向出现,不会潜意识就是为了接住他吧?

    这个潜意识不大好。

    现在要怎么办?扔了?

    怀中的男子唇色淡如一抹春樱。

    她很想撒手,看他在水底浮沉应该也很爽,谁叫他刚才坏了她的好事?

    这么想着,她的双臂却在收拢,抱紧了他,低头看看那群赤条条爬起的大佬们,眼神狞恶。

    “这身材也敢钻出来现眼?下去!”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水中脑袋浮沉,都是她的踏脚石,她狠狠踩上那些或白腻或乌黑的躯体,如踩一只只恶心的猪。

    一些大佬赤条条冲了出去,也有人欲待反击,可她身形太诡异,当真如鬼魅般飘忽来去,谁当出头鸟的,会被她踩得更狠,没几下那些人干脆就扎入池底不出来了。

    外头有人冲了进来,手中都是武器,却不敢发射。里头大佬们为了表示坦然,都没带武器,此刻动武,伤的会是他们自己。

    站在最前面的店主神色阴沉,他们发现了景横波,故意引她来这里,想要在隔间以埋伏一举铲除,谁知道这人太过神奇,谁碰上谁吃亏。

    景横波此时可以操纵匕首,宰一个是一个,她却在思考穆先生的话。

    杀掉这些人就有用吗?

    杀了皇帝,也不过再换个皇帝做。杀了这些瓢把子,很快又有新的瓢把子。

    换血时产生的争权夺利血雨腥风,还会影响玳瑁的安定,玳瑁的血液,已经是江湖血液,不能猛地换掉全部血液,玳瑁会死去。

    这将是她赖以立足的土地,她要的是收服,不是毁灭。

    怀中穆先生还没醒来,也不知道伤得到底怎样。

    浴池里的人们,不顾形象,开始向外冲,有人大声道:“放箭!放箭!”

    尖锐的呼喊更增乱象,箭雨穿刺淡白的雾气,攒射向浴池上空。

    夺夺连声急响,墙皮和水花飞溅,浴池水面上很快飘了一层乌黑的箭杆,不染血迹。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寒意从心底升起。

    浴池上方空空荡荡,只有雾气无声游弋。

    那神秘的来去如鬼魅的女子,连同穆先生,再次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

    室内一霎的极度寂静之后,众人勉强恢复了正常。

    “此女诡异,着人去查。”几乎所有的江湖霸主,都对属下发出了这样的命令。

    “是。”

    水蛇腰的玉带帮帮主,向雷生雨走了过来,眼底泛着隐隐的笑意。

    江湖霸主们,都深深看了雷生雨一眼。

    “干得不错。”玉带帮帮主杨嘉,拍了拍雷生雨的肩膀,“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雷生雨谦恭地躬了躬身,眼底没有一丝背叛的不安。

    他想要的是什么?自然是影阁阁主的身份,和未来江湖霸主的地位。

    影阁是穆先生建立的,但这么多年,却是他和鲜于庆胼手胝足发展的。穆先生多年不在玳瑁,出现的次数寥寥无几,虽然一直遥控着玳瑁的事务,但影阁上下,认的却只是他和鲜于庆。

    本来他也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在影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他才是真正的阁主——鲜于庆是个老实人,对权力和管理不感兴趣,并且也经常出门,心思都在穆先生身上。阁中大小杂事,大多都是他说了算。

    然而穆先生回来了。

    据说要全盘接手,定居玳瑁了。

    那他算什么?

    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就这样为他人做嫁衣吗?

    这当然不可以。

    愤恨之下,他将影阁的一些重要秘密,卖给了一个神秘客户。包括堂口分布,切口暗号,人员设置,结构组成,这些一个帮会的关键性的东西,他高价卖了出去。

    他不知道买主是谁,想来是在场的哪位大佬,但他也没兴趣探听。身在江湖,深谙江湖规则,不多闻不多听不多言,保命要紧。

    无论如何,将这些秘密卖出了一大笔钱,就等于自己铺平了一条退路,有了这笔钱,他进可攻退可守。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对方买了这么重要的秘密,却没有立即对影阁出手,影阁还是妥妥当当的,而穆先生要回来了。

    他一回来,是否就会查出他卖出影阁秘密的事?他很惶恐,穆先生这个人他虽然直接接触不多,但能在这种地方扎下根基,绝非常人。

    是先下手为强,还是找办法补救?

    他还没想清楚,江湖霸主们就找上了他,就在刚才,宴席出事,穆先生同意泡热汤后,这些动作很快的人,就半威胁半利诱,让他出手杀了穆先生。

    穆先生只带他来,他是唯一进入楼中的亲信,只有他出手最有可能。

    瞌睡遇上热枕头,他没多犹豫就答应了。他后路将绝,正需要靠山。

    只是……

    他想着刚才穆先生未必会死,而救他的女子又如此神奇,心上不禁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对面,杨嘉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嘴角斜斜一撇,笑得阴气沉沉。

    “穆先生跑了。”他道,“是你出手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知道该怎么办。当然,我们也会私下帮你点小忙。”

    他只得谢了。看一眼这些似笑非笑的大佬们,心中,也有淡淡的鄙薄之意升上来。

    说什么江湖义气,道什么恩怨分明。利字当头,人不如狗。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大家先前都承了穆先生的情,怕以后被他挟恩求报,干脆先下手为强,在自己的地盘把人给杀了,完了推到刺客身上,神不知鬼不觉。从此不用承穆先生的人情,不用谢礼,还可以瓜分影阁,多好。

    至于什么情分恩义——在玳瑁这个黑水缸里混久了,江湖已经不是干净的江湖。也许底层混混还讲究三分江湖义气,到了这些大佬,崇尚的是不择手段,擅长的是翻脸无情。

    他有些不安,和这些人打交道,能有多少好下场?

    然而此刻,也只得走下去了,穆先生不死,他就会马上死得很惨。

    他转身,焦急冲到门外,和等候在外的护卫们道:“先生被刺,被刺客掳走!速速召集所有属下,追剿刺客!”

    ……

    雨夜的小巷凄清而悠长,远处的灯光将地面映得油油发亮,墙头上野猫轻捷地跃来跃去,总在和一个影子比着速度,但每次都输。

    那个影子自然是景横波。

    她带着穆先生瞬移出了玉楼,却没有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送他回他的总坛?她不知道在哪。

    扔下他?好主意,但真要做好像有点做不出。

    带走?她自己还需要隐藏身份,怎么带一个人?这人身份还是这样,分分钟会被发现。

    她低头,怀里那人安静地晕着,银面具湿漉漉的。

    这个,到底是不是呢……

    她毫不犹豫掀掉了银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英俊青年的脸,脸色微微苍白,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她仔细观察他的脖颈,也没有看见任何接缝。

    她想了想,所谓救人救一半,和上床上一半一样,都很坑爹,还是先带回去吧。

    回到那个院子,还是没人,她知道这帮人里有烈火盟的,有罗刹门的,也有炎帮的,领头那个是罗刹门的,现在罗刹出了事,罗刹门肯定也不安定,这些人也许暂时抽不开身,正好方便她救人。

    她屋前看守的两个人已经睡着了,她带人进入无人察觉。

    景横波将穆先生放在床上,静静端详他的睡颜,她不会真气疗伤,手头也没有治疗内伤的药,只能等他自己醒来了。

    她坐在床边,心情颇有些复杂,穆先生严格意义来说,算她的敌人,她要惩戒的对象中,原本也该有他一个,谁知道最后竟然阴差阳错,救了他。

    幽光下那张脸英俊,却怎么看怎么都感觉陌生,她突然想——也许,这依旧是一个面具呢?

    想到就动手,她立即解开他的领口,领口束得不紧,扣子松散,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想起紧束的高领,和淡金色的珍珠。

    这让她有点烦躁,她不方便点灯,便把脸凑过去,仔细看他的脖颈和耳后,贴了面具,脖颈和耳后可能会有接缝。

    光线差,她也没发觉,自己已经扒开了他的衣服,几乎将脸贴在了他的胸膛。

    他耳后洁白,透着肌肤的淡青色,没有接缝,她有点失望地抬头,唇瓣擦着他耳畔过。

    她去看他的脖颈,没有注意到,刹那之间,他的耳垂便腾腾红起,如珊瑚珠。

    他胸膛自然肌理分明,大理石般光洁滑腻,她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忍不住伸手搓。

    她在他胸膛上搓啊搓啊搓……

    抬起手,指尖一抹白,她哈地一声,险些笑了。

    这家伙胸膛竟然擦粉!

    怕不够白么?

    不过这粉一擦,倒确实差点看不出脖颈那条接缝——果然还是面具!

    面具之下还有面具,是她现代那世看武侠小说得来的灵感,古龙小说里的经典情节。

    她将那层面具轻轻揭起,心忽然跳得厉害。

    面具之下的脸,这回该是什么模样?

    只剩下一角未揭,她心已经快跳出咽喉,她干脆停下手,喘一口气,骂一声“莫名其妙!”,猛地一下揭开。

    幽光下一张清俊雅秀的脸。

    清丽似如雨夜里忽然绽开的优昙花。

    而唇角天生羞怯笑纹,也如优昙花一般,神秘又纯洁清净地,诱惑着。

    如此养眼的面容,景横波却觉得眼前一暗。

    心咚地一声回到原位。

    那种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的感觉,又来了。

    自从她出帝歌,这见鬼的感觉就阴魂不散,缠绕她到现在。

    景横波哭一声,又笑一声,觉得自己一定已经疯了。

    可能她早疯了,但疯得很正常,只是大家都没看出来而已。

    她呆呆怔了半晌,抬手啪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叹了口气。

    “尼玛我真的爱这么深?还是恨这么深?”自言自语飘出口,她又给了自己一巴。

    想不得,想不得。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还要做黑水泽女王,要打回帝歌,要做大荒女王,她要疯也要等到气死要气死的人之后再疯,不能现在被无谓的情绪牵绊了脚步,影响了判断。

    她已经不是一个人,她现在肩负了很多人的希望和未来。

    景横波发了半天痴,才怏怏转身,准备将穆先生衣服给收拾好,免得他醒来以为自己被强了。

    帮他束领口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又趴在了他脖颈处,搓啊搓揉啊揉……忙了好半天,也没能再搓出接缝,只好收手,忍不住又拍了自己一巴,骂一声死性不改。

    哪有戴三层面具的事儿,憋也憋死人了。

    穆先生依旧没醒,景横波也懒得管他,冷笑着自去换衣服,她还有事情要做。

    她取下栓在腰上的衣服包裹,换上了先前带回来的那套雪衣紫绡。

    这是普通小院的普通屋子,自然没什么隔间,她躲在帐子后匆匆换衣服。

    脱掉小厮衣裳,里头就是她让紫蕊帮她做的内衣,不同于大荒内衣的宽肥,贴身合体。小屋光线暗淡,勾勒她身形浮凸。

    有人静静睁开眼,注视着她的背影,宽大的外衣从她指尖甩落,她的腰肢细软如柳,却不似柳轻弱,曲线充满久经锻炼的紧致和弹性,目光落上去,似乎就要被激越地弹飞。

    他的目光荡了几荡,很好地收敛住。

    美好事物不可贪恋,否则过犹不及。

    景横波穿着衣服,总觉得背后有人偷看,猛地一回头,床上穆先生安安静静睡着。

    她耸耸肩,继续穿,系裙子的时候,又猛地一回头。

    背后还是安安静静。

    景横波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神经病。

    她迅速穿好衣服,将一床被子兜头盖在穆先生身上,穿窗而出。

    床上安安静静,被子将人从头盖住。

    片刻,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按下被口。

    ……

    景横波穿着那身漂亮得像女王的裙子,奔往厉含羽的屋子。

    厉含羽还没睡,灯光犹亮,他今天给打成猪头,自然疼得睡不好。

    景横波发髻已经拆散,此时干脆散披,衬着雪白的裙子飘逸如仙,和先前又是一种不同风情。

    夜色里她的背影如广寒仙子飘降,落在了厉含羽的窗棂上。

    厉含羽正坐在窗边,用木棒蘸了瓶子里的膏药,仔细地涂脸,他是靠脸干活的,不敢有一点马虎。

    他忽然闻见一股幽幽的香气,浓郁却不俗艳,高贵奔放,让人想起夏日怒放的牡丹。

    与此同时他眼角扫到一角雪白的丝绡,绣着星星点点的菱花,在夜风里悠悠地舞。

    他抬起头,忽觉窒息。

    窗前不知何时坐了雪衣紫绡的女子,正微微俯脸看他,远处灯笼微光淡淡,她背光的脸似自然发出光辉。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被神女俯视,在对方那双如海水般悠悠,如清湖般亮,却又如朝霞初升般媚的眸子中,沉醉。

    直到她敲了敲窗棂,他才猛然一醒,张了张嘴,忽然恨起自己的脸面目全非。

    神女的脸上没有敌意,有着淡淡的好奇和探究。

    他心中一动,呼吸忍不住微微急促。

    景横波坐在窗边,注意着厉含羽的神情变化,心中冷冷一笑。

    她笑盈盈地敲着窗,支着肘,曼声道:“咦,你的脸怎么这样了?”

    厉含羽听着她自来熟的口气,怔了怔,“……姑娘……你认识我?”

    “不认识。”她摆摆手。

    厉含羽神情失望。

    “不过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景横波露出惆怅的神情,“下午我看见你,就注意上了,不过晚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厉含羽又是一怔,想了想,惊呼:“你是……女……”

    他喊出一半,却似忽然想到什么,急忙闭嘴,但脸上神情惊喜,掩不住的得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想不到刚刚进了关家川,就遇上了女王,女王真的注意到了他,还悄悄跟了来,半夜来见他。

    这岂不是说明,罗刹门主的推断是对的,女王对拥有这张脸的人,别有情怀?

    那他岂不是很有机会?

    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功获得了女王注意,他心中生出淡淡得意,想着先前那些人对他的恶劣态度,如果那些人知道他获得了女王的垂青,还敢不敢那么对他?

    当然,他想,他不会说的。他也不会拆穿女王的身份,他要温柔地对她,弥补她,博得她的芳心。

    她是女王,又如此美丽,值得他付出点心思。

    “姑娘衣裳单薄,可冷?”他抬头,模仿着清冷又高贵的淡笑,可惜脸如猪头,很影响美感。

    景横波忍住想吐的欲望,微微倾身,手指挑起他下巴,笑道:“你可愿解衣于我御寒?”

    这么说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背后一凉。

    ……

    ------题外话------

    “你可愿月票予我解忧?”

    “不给,扑倒才给。”

    “见面不行吗?摸摸不行吗?蹭蹭不行吗?扒扒不行吗?偷窥不行吗?洗澡不行吗……”

    “不行,扑倒才给。”

    ……喂,你有没有忽然觉得背后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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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只想吃你

    她回头望望,没人。

    厉含羽眼睛已经亮了起来,顺势握住她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摩挲,“自然愿意,这便解了于你……”拉着她的手,凑向自己领口。

    他居然也穿着高领,领口束紧,串着珍珠,可惜用不起那种极品珍稀淡金大珍珠,只能用黄金镶嵌的白珍珠,十分俗艳。

    景横波刚注意到这颗珍珠,眉毛挑起,很想一口吐在这珍珠上——这也学!恶心!

    她含笑任自己的手被拉了过去,抚摸上那颗珍珠,稍一用力,啪嚓,珍珠碎了。

    “哎哟不好意思,手重。”她毫无愧色地道歉。

    “无妨。”厉含羽却认为这是她急色,想着女王风流,果然是风流的,手指有意无意一拨衣领,想要她看看自己的光洁肌肤。

    景横波笑吟吟地,手指一弹,正击在他肿胀的脸颊上,厉含羽哎哟一声,偏头一让,脸上火辣辣的痛,他想要发作,忽然想起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急忙端坐,淡淡咳嗽一声。

    “你这模样气质,真的很像我那位故旧……”景横波“痴迷”地瞧着他。

    厉含羽偏转脸,对她淡淡一笑,自以为山巅雪天上月,清冷地高贵着。

    景横波却差点在这扭曲的笑容面前败退下来,在第十八次自我劝解之后,她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我还有事,以后再来看你。先走了啊。”

    厉含羽一听这话就急了,急忙拉住她的手,“我对你一见钟情,你……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

    “你身边的人,对我有敌意呢。”景横波没有抽手,也没有回头,幽幽地道,“我不适合和你在一起。”

    “他们和我没关系!”厉含羽冲口而出,“我也是被他们胁迫在这里的,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这样不大好吧。”景横波摇头,“我身边也有一批人,大家也有事要做,是不会接纳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的。”

    厉含羽更加激动,攥紧了她的手,“无妨!我可以证明我对你很有用,你的人会接纳我的。”

    他已经想好了,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罗刹门培养他做这个棋子,用完之后他是什么下场?不被灭口就算万幸,最好的结局是回到罗刹门,做门主的数百面首之一,哪里比得上做女王的王夫?

    哪怕是个傀儡女王,好歹一生荣华不缺。

    “怎么证明呢?”景横波笑吟吟看他。

    “你需要什么?”他不想揭穿她的身份,只想等她自己表明。

    “你帮不了我的,谢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啊。”她转身要走。衣裳又被他拉住。

    “我能的!”厉含羽急急道,“你信我!我很熟悉玳瑁的一切情况的!”

    景横波心中冷笑——有句歌词里唱的,画皮画肉难画骨,这是哪个白痴找来的白痴学宫胤?太坑了吧?除了站着不动时有点宫胤感觉外,嘴一张,什么都破坏了。

    “真的?”她眼睛一亮,“那你知道三门四盟七大帮十三太保的具体情况吗?我需要他们的内部资料,越多越好!”

    厉含羽有点犹豫,他此刻想到了泄露某些秘密的下场。

    景横波转身就走,“遇见你很高兴,不过我有要事要做,咱们有缘再见!”

    “别!”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像要攫住一个荣华梦,“……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告诉你!”

    景横波背对着他,唇角微微一撇,像看见一只鱼儿上钩的猫。

    ……

    一刻钟后景横波回到自己屋子,在路上她靠着墙角抹抹嘴,压下了某种呕吐的欲望。

    没办法,对着那张脸就有想打的冲动,不仅不能打,还要巧笑嫣然地和他套话,时不时做出被他吸引的模样,可怜她忍得好辛苦。

    她和厉含羽说,她最近有些事要做,不方便现在和他在一起,等她办完事,就过来接他,让他把知道的三门四盟七帮内部事务,和他所知道的江湖秘辛,统统给她录下,之后她会来取走。当然将来,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咱们事成后,一起共享玳瑁么么哒。

    厉含羽自然被哄得晕晕陶陶,当即深情款款握住他的手,很是表达了一番矢志不渝的深情。在景横波忍到临界点之前,终于放开了她,约好如她有空,明晚再约会。

    景横波决定等拿到他给的资料,就把他随便卖哪小倌馆去,兔子才是最适合他的职业。

    屋子里静悄悄的,被窝还是和她走的时候一样,没头没脑盖着穆先生,景横波倒吓了一跳,人不会被她闷死了吧?

    她掀开被子,又吓了一跳——穆先生睁着眼睛。

    他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迷茫。

    景横波觉得他没醒,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的眼珠却顺着她的动作动了动。

    景横波吐出口长气,还好,没问题,这要人救回来了,却被她大意闷死了,这也太坑爹了。

    “你怎样?”她问他,很期待他说好了没事了谢谢姑娘我走了再见。

    结果他摇摇头,慢慢抬手,指自己的胸口。似乎手虚软无力,指了一半便垂落了。

    景横波瞪着他的胸口——什么意思?那里藏了东西?临终遗言?宝物托付?托孤?

    他乌黑澄澈的眸子里,似有请求之意,看样子是要她去摸。

    景横波想摸就摸,反正早把他看光了。

    她伸手到他怀中,触手温热,不像要死的样子。怀中内袋有个小布袋,她拿了出来。

    这一霎接触到他眼光,她觉得他眼神似有些古怪。

    又满意又无奈又有点怨的样子……

    想多了!

    她转开眼光,捏了捏布袋,里头好像有些细碎的物体。她刚想倒出来,他却指指她的手,做了个洗手的动作。

    我勒个去,洁癖!

    这个时候还洁癖!

    景横波又想发脾气了,她的手很干净好不好,刚才摸了半天厉含羽,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洗了手。

    奈何那家伙执拗地指着她手指,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嫌弃,很想把他扔到外面茅房去,让他搞懂什么叫真正的不干净。然而和他大眼瞪大眼瞪了半晌,终究抵不过一个伤者的执拗,只好愤愤一甩手,找屋中的盆,倒了茶壶的水洗了手,这才得他允许,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袋子里有几包散剂,散发着一股浓重而古怪的药味,看样子是他常吃的药,这家伙脸色有点苍白,又身有残疾,看样子有点病。

    散剂是要稍微熬一熬的,有点麻烦,她叹口气,决定好人做到底。把被窝又给他劈头盖上,换回自己的平常衣服,推开门,和门外两个守门的说肚子痛,要去厨房找热水,对方也便放行了。

    她刚刚离开,床上人便掀起了被子,风一样地,从窗口飘了出去。

    ……

    厉含羽目送景横波离开,只觉得心下欢喜,乐滋滋地躺下睡觉,幻想着日后王夫的美梦,临睡前特意用药膏把脸又涂了一遍。

    他睡下后,忽然觉得有点凉,想着刚才是不是没把窗子关好,想要起身去关窗,但是他发觉他起不来了。

    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之中。躺着,意识半清醒半模糊,能感觉到外界的变化,但身体不能动,像被一根巨大的透明的手指,紧紧压住。

    这种感觉有点像梦魇,但他刚躺下,根本没睡着。

    他的心砰砰跳起,挣扎不脱,感觉到窗户那边似乎又有了人,心中一喜,想着是不是女王相思难耐,又回头来看他,但窗边那人并没有动静,似乎只是在那里,冷冷地将他瞧着。

    他甚至能感到那眼光,清冷、淡漠、充满了俯视感,但又含着淡淡的嘲弄和蔑视。

    这感觉让他浑身难受,同时感到巨大的不安,但此刻他无能为力。

    他觉得自己似一只弱小的蚂蚁,正被一只强大的兽冷冷盯住。

    有一股风进来了。

    微凉,笼罩在他上方。

    他又感觉到那俯视的目光,落在他的领口和手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自己的脖子会和身体分家,或者手会断落。

    远处忽然有了一点声音,似乎是谁弄掉了茶壶之类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圆润地在地上滚动。

    那股森凉的风一停,随即飘出去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能动了,而后背凉凉一层,是冷汗。

    刚才是梦?是真?

    他目光落在窗户上,窗户好好地关着,那瓶上好药膏,依旧在原地,黑暗里,玉瓶反射着冷冷的光。

    ……

    景横波有点懊恼地注视着地面,地上一汪水。

    做不惯活计的她,没提防厨房地面油腻,一滑脚,把一壶水给打翻了。

    好在没烫着。就是湿了鞋子,她坐下来卷起裙角,将湿了的裤脚向外拉拉,脚踝上的肌肤雪白,没有烫伤的红痕。

    她忽然停住手,警觉地向后一看。

    后头没人,厨房里的一切笼罩在小窗透过的微光里。

    景横波觉得自己最近又多了一种病,叫疑神疑鬼总以为他人偷窥病。

    桌上还用草窝子温着一壶水,她决定拿这个去给穆先生泡散剂。

    拎着水回到屋里,穆先生还在床上沉沉睡着,她将药端过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眼神平静而澄澈。

    他甚至微微向景横波笑了笑,笑容清艳,却又竟似有一丝羞怯。似一朵曼殊沙华花,在夜色之中绽开半瓣。

    景横波有种满满的违和感,她可记得在宴席上,这家伙坐在她背后柜子上,用手压住她脖子时,轻声曼语的狡猾。

    笑得这么纯澈到近乎诱惑,又想干嘛了?

    “喝药。”她没好气地道,“别想玩花招,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他倒似很听话,立即抬手去接,手却颤巍巍端不稳,眼看着要泼在被子上,她只得赶紧伸手接住。

    “至于吗!”她骂一声,只得端了药,伸手扶他起来。

    他顺势靠在她肩上,软软的,虚弱的,似乎毫无力气。

    正因为这软和虚弱,她没有感觉到被揩油的危险,端了药碗喂他,因为没拿勺子,她想一口给他灌下去,动作稍急,他轻轻咳嗽,药汁从唇角溢了出来。

    景横波想也不想,就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拭了拭唇角。

    做完了才觉得不妥,她一低头,就看见他定定地看着她。

    一霎眼神风清月白,又烟水迷离,倒映无数人间心事。

    那眼神太复杂,以至于她一瞬恍惚,但她的目光一落下,他就将眼神转了开去。

    她也错开眼,板着脸,喂他一口口喝药,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他轻轻饮药的声音。空气似乎变得粘稠,热热地逼了来。

    她觉得他的身体很奇怪,似乎忽冷忽热,这人不会有什么重病吧。

    药喝完,碗放下,瓷底接触桌面的声音咔哒一声清脆,似将粘稠的气氛惊破。醒来后的两人都有点怔怔的。

    他喝完药似乎好一点,终于开口:“多谢……”

    声音轻弱,不知怎的,景横波觉得身周那种,神秘又粘稠的感觉又来了。

    她有心要打破这种奇怪的感觉,故意笑得没心没肺的随便。

    “啊哈哈小事啦,我这人很善良啦,别说是你,就是阿猫阿狗也会救一救啦……”

    一边笑一边瞄他,想看他生气是什么模样,他却只浅浅一笑,道:“你也这样照顾阿猫阿狗么?”

    黑暗里他眸光流转,似乎心情愉悦,满屋子里都似乎星芒闪现,令人炫目。

    “是啊。”她有点懊恼,随口答,“经常的啊。”

    “谁呢?”他问。

    她正心不在焉,脑中自然闪过当日雪谷一幕,她也曾这样照顾过耶律祁,不知道他堂口里的事怎样了。

    想着什么便脱口说什么,“耶律祁啊。”

    这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身上一凉。

    像被冷风吹过,她回头,窗户是关着的。

    再回头看他,他却已经闭上眼睛,淡淡道:“我想睡会。”

    “哦。”景横波看着他苍白的脸,感觉到他似乎忽然心绪不佳,下意识地道,“那我扶你睡下。”

    她扶他睡下,给他盖上被子之后,才忽然惊觉——咦,我这么温柔照顾他干嘛?

    咦,他不是我俘虏吗?为什么可以吩咐我?

    她懊恼地盯着被子,很想一把掀开,把他扔出门,抗议自己莫名其妙的照顾,但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这么无赖的事儿似乎又做不出。

    最后她只得恨恨一撒手,坐一边准备打坐调息。

    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椅子不大,盘坐不大方便。

    他睁开眼,道:“你也上床来。”

    “想得美。”她立即答。

    他闭上眼,道:“也是。我也怕你动手动脚。”

    她立即站起身,掀开被子,把他往里一推。

    他不吭声,乖乖地缩在床里,裹着半床被子,像一团被欺负却忍耐惯了的大宠物。

    她嘿嘿冷笑一声,“我动手动脚了,你倒是来砍我啊。”

    他的声音闷闷从被窝里传来,“你经常这么动手动脚吗?倒真是熟练。”

    她觉得这话听来甚是古怪,立即反唇相讥,“我杀人也很熟练,要不要试一试?”

    他不说话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自动委屈地往墙里缩了缩,贴着墙睡得扁扁的。

    景横波心情大好,冷哼一声,讥讽道:“人肉都吃,恶心!”背对他闭上眼打坐。

    她很快进入入定状态,体内濛濛生明月光,光芒流转,耀亮十二天星。

    明月心法入门后,体内生十二星宫,每一宫都需要大量修炼积蓄,和所有顶级心法一样,越往后越难,她才刚刚过一星宫,算算这进度,等她七老八十,大概可以将心法练成了。

    她并不失落。她本就是散漫的人,凡事逼到临头,尽力去做,这条道走不通,就换条道,并不想逼死自己。明月心法能练成最好,不能练成她觉得她还有瞬移控物异能,这些能力,被紫微老不死锻炼得诸多精妙,一样能够混江湖。

    也许正是这种随意自在的心态,契合了明月心法的真义——月满盈亏自有数,休问天道何如。

    正如伊柒,紫微上人说他是七杀当中,真正澄明无垢之心,才唯一成就了明月心法。

    对于景横波来说,勤奋练这心法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听说练这心法,人会越来越漂亮,而且长久驻颜。

    不用问真假,看紫微就知道了。

    今晚也是老样子,那点刚修炼出来的可怜真气,在第一星宫附近徘徊,一点都没有冲关迹象。

    她也就罢了,正准备收手休息,忽然身后那人一翻身,撞在了她背后。

    她只觉得背后一麻,似某几个穴道被撞中,随即又似无数开关被按下,体内通了电般一道电流劈过,那股细弱真气忽然凝结,猛力向前一冲。

    仿佛听见轰然一声,光明生。

    第二道星宫被点亮,真气壮大一层,一道白光汇聚成轮,流向丹田深处。

    她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天地空明,万物皆无,一片永恒黑暗中,只有明月一轮,亘古照耀,而她要做的,是踏着漫漫星桥,奔月而去。

    意识浮沉于空灵和玄幻之中,对外界暂时隔绝,她不能发现他在她身后,肘抵着她的腰间,也没有听见他低声喃喃:“我只想,吃你啊……”

    ……

    景横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眼看见远处屋檐上,一只鸟落了一根羽毛。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多年近视眼的人,忽然戴了一副合适的眼镜,可她确定自己并没有戴眼镜。

    或许,这就是明月心法带来的好处吧,月光普照,万物澄明。

    她侧身,看见穆先生一动不动贴墙睡着,很安静。

    这种安静又让她恍惚——这样早晨醒来,看见一个男人背对自己睡着,好像是老夫老妻间才该有的场景?

    而且她居然对这样的场景,和这样的一夜没有任何奇异反应,好像……顺理成章一样。

    是自己越来越放松,还是这样的事儿多了,渐渐麻木了?

    和陌生男人共度一夜的事,她想想,似乎,从出帝歌以来,确实不少。

    身后有动静,她回头,穆先生拥着被子翻个身,睡得头发乱乱的,眼神迷离,似乎还没清醒。

    像一只慵懒的猫。

    她那诡异的感觉又来了——他那床上翻身,迷离看她的姿态,和普通家庭早晨起床的老公是不是一样……

    “醒了?”穆先生居然在和她打招呼,对从她床上抱着她被子醒来这件事,态度自然。

    这语气,神情,她那种“居家生活”的错觉又来了。

    她觉得有点受不了。

    “醒了?”她反问他,笑得颇假,“看你气色不错,想来伤势痊愈。恭喜恭喜,好走不送。”

    说着去掀他的被子,准备请他速速滚蛋。

    他躺着不动。

    “我想在你这先避一避。”

    “啊?”景横波决定装没听见,“想马上走?好的,我送你出去。”

    “我不走。”他又道。

    “外面的人去吃早饭了,正好趁这时候走。”她道,忙忙碌碌叠被子。

    叠被子的手被按住,她顿住,眼光落在他手背上,修长干净的手,很好看,只是皮肤有点苍白,好在指甲微红,别有美感。

    “嗯?”这一声是鼻音,她自己觉得很有压迫感。

    可惜这压迫感对他不存在,他仰起头,迎着她眼睛,清晰地道:“让我在你这避一避。”

    “不干。”她嗤之以鼻,“你吃定我了?我凭毛要给你避?我又不是你姐。”

    “现在叛徒应该在全城搜捕我。”他自顾自道,“我在这里避上一日,等稍微好转,天黑了,你送我回影阁总坛。”

    “做梦。”她道。

    “路上可能有点危险,不过我有办法。”

    “关我毛事。”她道。

    “送我到总坛之后,我有重礼相谢。”

    “姐有答应你吗……嗯?什么重礼?”

    “你想要的。”他加重语气,“在玳瑁生存的很多必要的东西。”

    她不说话了,托着下巴,眼神飞来飞去,似在精密计算。

    他却好像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又舒舒服服躺下去,果然是吃定她的样子。

    她很想让他吃瘪,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凡事只求自己痛快的简单女子,她已经学会了将个人意愿放在一边,先考虑利益。

    影阁能在大荒遍地势力已经成型的情况下,还挤进了这铁桶江山里,可见能力不小,穆先生所能提供的好处,也许真值得她冒冒险。

    话说回来,她要做黑水泽女王,掌握玳瑁,也不能和所有的玳瑁势力交恶。正常情况下,应该扶植被排挤的,拉拢势弱的,打压最强的,现在穆先生被玳瑁江湖势力联手暗害,正是她适合拉来做同盟的对象。

    心里愿意了,脸上还不肯放软,她哼了一声,道:“给点押金先。”

    这话原是挤兑他,她想着他受伤在外,哪可能带着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真的伸手入袖,掏出一个藤编的圆圆的东西递给她。

    景横波接过来,拿在手里才觉得挺有分量,显见藤条里包着什么东西。那藤触手温软,看上去极有韧性,她试着撕扯一下,果然没有扯开。

    “锦罗藤。”穆先生道,“姬国特产。不惧火烧不畏刀剑永不腐烂。对其中包裹的任何物体都有滋养作用。姬国贵族女子有用它做衣服的。”

    “藤条里是什么?”她问。

    “不知道。”他答得妙。

    “不知道你给我?万一里面是毒药呢?”

    “锦罗藤极其名贵,能用它来包裹的东西当然更名贵。哪怕是毒药也是珍贵毒药,你不亏。”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这藤打不开,我要它有什么用?”她把玩这东西,觉得这造型平平无奇,根本看不出里头会是什么。

    “藤条不能以外力打开,但这是藤条编的,自然可以解开。”他道,“只是编得特别复杂,得慢慢研究。这是女子活计,不适合我们男人做,所以,送你了。”

    看她还是一脸不满意模样,他又道:“锦罗藤之所以叫锦罗,是因为这藤本身就有温养肌肤,令肌肤细腻光洁,如锦如罗的功效。你便是解不开这藤条,戴在身上,也自有好处。”

    这话倒中了景横波的意,笑眯眯地道:“瞧不出你一个大男人,倒和女人一样细心。”便将这东西佩在腰上香囊里,并没有贴身戴,打算等和司思汇合后,让他看过有没有毒再说。

    戴好之后,一抬头,却见他凝视自己腰部,眼神颇有些奇怪。似欢喜似惆怅,又似有深深的寂寥。

    看她看过来,他又转眼。两人又陷入了不说话的尴尬中,片刻,他拿起身边的人皮面具和银面具,一一戴上。

    她看他慢慢抹平人皮面具的接缝,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要刺他一下,“要不要给你找点粉来,把接缝抹平些?”

    他手一停,随即淡淡道:“也行,记得拿上好的天宫粉。”

    她嘿嘿冷笑,“干脆拿女人皮给你再贴一层?”

    他手又一停,唇角一弯,“你能不这么恶心吗?”

    “吃人肉不恶心?”她大白眼翻得像媚眼。

    他的声音似叹息,“我没有。”

    “我看见了。”她嫌恶地退后一步,无法原谅他竟然把那手夹到自己盘里。

    哪怕是虚应那些江湖大佬,她也觉得这样的男人,太没血性。

    他沉默,似乎并不打算再解释,唇角一抹笑意,还是那般淡淡羞涩,却又生出成熟男子的魅力,很奇特的气质。

    他似乎并不太在乎她怎么想,存在自有欢喜。

    景横波觉得那种神秘又粘稠的感觉又来了,赶紧转移话题,问他:“今天精神咋样?”

    他看样子又要躺下来,“不行。”

    窗户缝里透出微光,晨曦初露,新一天开始了。

    景横波爬上床,跪在他身边,低头看他,露出恶意的笑意,“受伤是不是很无聊?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他定定地看她。

    然后眼神,慢慢变了。

    景横波脸上,渐渐出现了变化,雪白的肌肤上,蔓延出一片片黄色,像一片黄色淤泥,渐渐漫过雪地,涂染了一地斑驳。

    这忽然的变化着实有点可怖,她冷笑看着他,双手按住他的肩,准备等他吓得要起身的时候,凑上去装女鬼好好吓吓他。

    他却没有惊叫,也没有起身,却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要摸她的脸,那眼神……

    那眼神,有紧张,似乎还有……怜惜。

    他的手抬起一半,随即落下,并没有失态——因为他看见了她恶作剧的眼神。

    这眼神让他确定这脸,其实没有事。

    她看他稳稳地躺着,有点失望,冷哼一声,无趣地放开他,坐起身整理头发。

    对面就是桌子,桌上有镜子,镜子里能看见半个自己,和半个躺在被褥上的他。

    景横波理着头发的手,忽然一顿。

    她发现他在看她。

    模糊的黄铜镜,映不出清晰面貌,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神。

    不是厌恶,不是嫌弃,是……怜惜。

    比刚才更深,更明显的怜惜。

    似乎他从这张斑驳的脸上,看到了她的努力和放弃。

    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强者,放弃了当初最在乎的美丽。

    怜惜她这一路,得到多少便不得不失去多少,在艰难竭蹶中,将自己慢慢变了模样。

    景横波梳理的手指停了停,冷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样的眼神,她特别烦躁。

    似乎久已压抑的情绪,便这般被翻起,时间的巨掌轻轻一拍,往事就哗啦一声冲到眼前。

    不,不要。

    她三把两把将头发扎好,笑道:“看完没有?”

    身后静了静,他并无被发现的尴尬,只轻轻道:“你换了位置,我看不见了。”

    言下之意你赶紧换回来我好再看。

    景横波被他的厚脸皮气乐了,哈哈一笑道:“那再给你看个精彩的。”

    手一挥,哗啦一声头顶瓦片飞出屋顶,一些碎瓦砸下来,砸破了床顶,灰尘簌簌落,他拖起被子挡住。

    景横波手又一挥,他连着被子飞起来,在床顶上滚了滚,啪一声砸落在床上。

    头顶泥尘滚滚下,落了他一头一背。

    景横波露出报复成功的笑意,嘴里却发出尖叫。

    “啊啊啊你是谁?啊啊啊啊救命啊!”

    她的叫声很有穿透力地传出去,穆先生还在和被窝挣扎。

    门砰一声被踹开,那些罗刹门炎帮的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那领头男子,行色匆匆,似乎刚赶回来,急声问:“怎么回事?”

    “他——”景横波指着穆先生,满面惊惶,“他刚才砸破屋顶,落在了我床上,吓死我了!”

    一帮汉子们听见了屋顶破裂的声音,此刻抬头看见,果然屋顶有个大洞,而床上的人趴着,满身灰尘,一看就是从屋顶掉落的。

    这些黑道汉子满面凝重,领头汉子手一挥,其余人各挺刀剑,逼近了穆先生。

    趴着的穆先生慢慢转头,看着景横波。

    景横波背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叫你看,叫你嘚瑟,叫你赖我,现在该慌了吧,怕了吧?

    结果她又失望了。

    穆先生不仅没露出失望惊慌之色,还对她眨了眨眼。

    他好像一点都没被卖的痛苦,仿佛这只是一个游戏。

    景横波眨眨眼,盯着他,他眨眨眼,看着景横波。

    景横波觉得这真是比拼定力的一个游戏,而且她好像要输了。

    最前面一个炎帮帮众的刀已经快要触及他的喉头。

    他依旧浅浅笑着,唇角一弯,只看她,似乎真的将命交给了她,又似乎这是他对她的一个考验。

    景横波觉得莫名其妙——这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开始印象还不好,怎么就敢这么有底气?怎么就敢将命交给她?

    那就死吧,哼。

    那刀将要横劈而下。

    他依旧不动。

    她只好一声大叫:“啊!”

    这一声充满惊讶,劈下的刀停住,那群汉子齐齐回头看她。

    景横波却只说了这一句,便紧紧闭嘴——她心中不甘,非得看他怎么做。

    床上的他,终于动了,颤巍巍伸手,哑声道:“……牡丹,你不记得我了?”

    牡丹?

    牡丹!

    景横波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脸上青红白绿地变幻了一阵——她好像又输了……

    她咬牙,却只得“惊讶惊喜”地冲上去,拦住那持刀汉子的胳膊,大声道:“啊!原来是你,英大哥!你怎么戴了面具?还有你怎么忽然这么娘娘腔了,活像我们镇上小倌馆的兔子哥哥,我都没认出来你!”

    穆先生的脸色黑没黑她不知道,她眼神里满满的恶意她知道。

    可惜穆先生似乎也是个演技高手,就好像没发现她的恶毒,一边咳嗽一边笑道:“……受了点伤,中了毒……在这里掉下来……没想到遇见你。”

    景横波暗赞——这吃人肉的家伙,脑子当真快,这没有事先对戏,甚至没看过剧本,偏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立刻就接上了。

    这演技,比裴枢强多了。

    “他是谁。”领头汉子警惕地问。

    景横波笑眯眯地道:“英大哥啦,前段日子常见的,人很好的。”踮脚悄悄在领头汉子耳边道:“和你们要找的美人姐姐一起的,我听美人姐姐喊他英白,我们都喊他英大哥。”

    领头汉子眼睛亮了。

    英白!

    传言里他被国师免职,逐出帝歌,之后据说他投奔了女王。

    不过英白不是武功很高吗?怎么会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难道女王那边遇上了什么事?

    领头汉子,是罗刹门下一个小头目,叫王进。他奉命带人寻找女王下落,好用美男计先拉拢女王。昨晚罗刹前来关家川,他赶去伺候并汇报这边的进展情况,谁知道玉楼出事,门主重伤,眼看着罗刹门要大变,他正惶惶不安,怕自己这个门主亲信,很快会因为门主失势被清算。昨晚他赶去见门主,门主重伤之下,也在忧心怕权柄被夺,关照他无论如何要把女王这事做好,如果能抓女王在手,那依旧是有力筹码,最起码别人想夺权就不大容易。

    王进因此匆匆赶回小院,决心一定要找到女王,此刻听说此人是英白,顿时大喜过望。

    英白自然和女王在一起,如今他受伤流落此地,说明女王还没和十三太保汇合,他们还有机会先找到女王,拉拢她的心。

    “既然是你的朋友,我们自然要好好招待。正好也请他帮忙,找到你那位姐姐。”王进对景横波耳语,“你帮我问问他怎么成了这样,咱们稍后再出发,如何?”

    “好啊好啊。”景横波笑嘻嘻将人送了出去,关上门,对着穆先生,嘿嘿奸笑了一声。

    “够淡定。”她道,“你是不是吃定了姐很善良,不会真卖了你?”

    “哦。”他慢吞吞地道,“我方才,只是伤势发作,一时说不出话而已。”顿了顿,他诚恳地道,“没想到你这么舍不得我,我很感动。牡丹,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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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拥着被子翻个身,眼神迷离地对你们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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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偷香

    景横波被窒得险些被空气噎着。

    “鬼才舍不得你!”她怒气冲冲将门一关,出门去和王进等人道,“英白大哥说,他和姐姐以及其余人,本来要和上元城的一个朋友汇合,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接应的人没遇上,还被人伏击。混战中英白大哥和姐姐她们失散,也不知道她们怎样了,我们快去救她们吧。”

    “那是自然。”王进立即道,“可知道女……你那姐姐现在大概在何处?”

    “英白大哥失散前,和姐姐她们约过了,在丹棱山汇合。”景横波报上了影阁秘密总坛的地址。

    她想过了,她要和这批人混在一起,才能更好地知道罗刹门烈火盟和炎帮的情况,必要时候反戈一击,所以她不能去送穆先生回总坛,但这家伙似乎赖上了她,又提出了令她动心的条件。她如果想既不离开这队伍,又能送穆先生逃脱追杀安全回归,唯一的办法,就是骗这些人出手。

    如此,她既打听了消息,又送了穆先生,还得王进这一批免费保镖——他们为了知道“女王”所在地,一定会拼死护送她和穆先生去影阁的。

    而路上影阁叛徒雷生雨的追杀,又会引起罗刹门等帮派的误会,造成玳瑁门派之间的火拼,不管他们怎么拼,无论死谁,都对她有好处。

    景横波掰着指头数了数,对自己很满意——好计,这简直是一箭四五雕嘛。

    姐的智慧,越来越惊才绝艳啦。

    屋内,慢慢坐起打坐的穆先生,看着被她关上的木门,眼底,亦有欣慰笑意。

    一路血火,王者曼陀罗,终于长成。

    ……

    王进等人很急切,当即准备车马要走。他们要抢在所有人面前,找到并打动女王,女王身边高手如云,本身就是很强的助力。

    景横波和他们说,“英白”受了伤中了毒,在逃亡过程中,毒素被逼入下身,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王进等人动作很快,当即找来了马车。景横波还嘱托他们,记得多带点酒,英白爱喝酒,没酒喝就会犯更年期燥郁症。

    王进本来还有点怀疑,结果看见穆先生随手展示了一手剑术,顿时怀疑尽去——英白传说的天花剑法,在穆先生手上使得极其精妙。

    景横波对此也很奇怪,英白明明是她随口说出来的,怎么那么巧穆先生就会他的剑法。穆先生却道他认识英白,早先和他切磋过,学了他一招而已。

    英白多年来游走天下,喝醉了和人乱打架也不在少数,这么说倒也正常。

    王进等人见她果然和女王身边人十分熟络,对她便客气了许多,拿来的是好酒,景横波统统倒了,让附近客栈小二全换成醋。

    她觉得穆先生只配喝醋。

    一群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准备出发,才有人想起厉含羽还没起,便让景横波去喊他,景横波敲了半天门,厉含羽才出来,看样子是睡得正香被吵醒,心情不好,打开门劈头就骂景横波:“丑女!滚开!离我远点!”还准备抬脚踢,景横波闪开了。背着手偏头瞧他——怎么一夜不见,这家伙脸上浮肿不仅没消,还更厉害了?满脸肿得油光闪亮,脑袋有笆斗大。

    厉含羽早上没来得及照镜子,自己并不知道,他虽然睡眠被扰,精神却很快恢复兴奋,眼眸闪亮——昨夜辗转反侧半夜,都是自己成为王夫之后的富贵荣华,到早晨才睡着,此刻虽然还是困倦,想起昨夜的艳遇,顿时又精神百倍。

    看见景横波,他想起昨天的巴掌,让到一边,远远地冷冷道:“丑女,贱人,如今且让你得意着,之后有你好看!”

    说完大概是怕景横波又赏他耳光,快步走向那群整顿车马的人群,也不打招呼,抬腿就往唯一马车上爬。

    “等等厉公子。”一个汉子急忙拦住,“这不是给你的,你去骑马。”

    “不是给我备的?”厉含羽似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般,愕然回头,“除了我,还有谁配用马车?何况我还受了伤,正需要平躺,养养我的脸。”

    那汉子看一眼他的脸,忍住笑,指着被扶出来的穆先生道:“我们另有客人,需要用车。厉公子,你还是骑你那匹马吧。”

    “最尊贵的人自然坐马车。”厉含羽傲然道,“让他去骑马,当然,不能骑我那匹玉花白,给他一匹普通马也就够了。”

    他自觉自己已经是王夫,是这群人的主子,这些人知道他得了女王青睐,都要来奉承他,如今他坐马车,自然天经地义。

    那汉子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说,抬手将他一拨,“让开!”

    “放肆!”厉含羽勃然大怒,“你敢这么对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个诱饵!”那汉子也不客气——这哪来的拎不清的货!

    “小心你的措辞!”厉含羽指着他的鼻子,“得罪了我,将来有你们赔罪的时候!”

    那汉子冷笑,正要招呼两个人将他架开,王进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有种人见什么都抢。”那汉子冷笑。

    “那是因为我值得!”厉含羽横眉冷对,一心要将前几天受的闷气都发出来,他如今已得女王青睐,怎样!

    底气十足,再无畏惧。

    “女王必定会爱上我!”他冷冷指着王进等人,“你,你们,将来都要仰我鼻息。劝你们一句,早识时务,见好就收!”

    “白日做梦的疯子。”有人咕哝,“女王瞎了眼才看上你。”

    王进皱着眉,想着如何让这个在门主身边唯唯诺诺,出来就变了模样的男宠听话点,忽然身边有人轻轻笑道:“马车这么大,何必争呢。要么就请这位兄台和我共乘吧。”

    “谁要和你共乘?你配吗?”厉含羽用下巴对着过来的穆先生。

    “厉公子,”王进凑在他耳边道,“既然你是未来王夫,那这位可是女王手下大将,你难道不该早早亲近亲近?”

    “哦?”厉含羽转怒为喜,想了想,点头道,“确实。上位者当礼贤下士。陛下身边的人,我便和他共乘,也不算辱没身份。”说完对穆先生下巴一点,道:“也罢,容你上车,回头还有话问你。”

    他摆足王夫架子,顾盼自雄地上了车。王进回头,歉意地对穆先生笑了一下,“英大统领,对不住了,这人脾气不大好。”

    “无妨。”穆先生一笑。

    穆先生和王进已经谈过,王进表示他们愿意护送“英大统领”找到女王,只求见到女王,给一个引荐机会。一个有心套磁,一个顺水推舟,自然顺利达成协议。

    “哗啦。”一声车帘子被掀开,厉含羽骄傲不耐的声音传出,“还不上来?难道让我等你吗?”

    穆先生脾气很好的样子,曼声道:“来了……”

    王进亲自扶他上车,看他从容进入车内,银面具下唇角犹自微笑一弯,似羞似邪,说不出的好看,他却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

    他抬头,看见天际雁字成行,喃喃道:“又一年冬了……”

    ……

    厉含羽占据了马车内最好的位置,不耐烦地等着自己的“属下”,想着这人磨磨蹭蹭,回头一定要好好教训才对。

    王进要他交好女王属下,他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女王身边的人都是一群狂徒,自己日后要想在女王身边站稳脚跟,必须先镇服这些人才行。

    如果能收服这些人,得他们拥戴,或者自己将来取代女王也不是不可能,女人,要做什么王……

    帘子一掀,穆先生进车来。

    他昂起下巴,正待给对方一个高傲疏冷、令人心生敬慕的形象,忽然觉得四面空气一冷,忍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

    这个寒战一打,什么高贵,什么气质,什么想好的下马威,都没了。

    他抬头,车内光线幽暗,只看见对方身形轮廓,但这一眼,和刚才马车下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

    这身影竟如山岳巍巍,浑然压下,马车内不大的空间似乎被挤压,他觉得呼吸困难。

    那人随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开阔额头下一双眉淡淡飞起,而眼神如剑亦如电。

    他心神一窒,只觉心脏也如被剑穿透。

    马车两个座位面对面,穆先生坐在了他对面,那种压迫的感觉稍稍淡去,他喘一口气,想开口说话,为自己扳回一层面子。

    还没开口,穆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又窒住,只觉得这一眼,似剥开他皮,拆开他骨,看到他血肉筋脉里去。

    只一眼,他连血液都似冻住。

    这一眼里似乎满满情绪,又似乎根本没情绪,似天神看见一只讨厌的蝼蚁,有心不计较,那小东西却在自己脚前张牙舞爪,碍事碍眼。

    所以有点厌烦。

    他喘一口气,忽然想下车。

    直觉告诉他,不能在这车里和这人共座,否则仅仅这气场,也能将他压死。

    下车之前,他想说一句话,给自己挣回点面子。

    “你……”他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

    穆先生头也不抬,伸指一划。

    他从脚尖到舌尖一麻。然后便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迅速地蔓延上来。

    是真实的冷,仿佛冰雪漫过膝头,他一低头,便骇然发现真有冰雪,自脚面,闪电般地向上堆积,顷刻之间,将他下半身冻住!

    他大惊,张嘴欲待呼叫,对面穆先生又是一指。

    “别,”他轻声道,“别脏了我面前的气息。”

    厉含羽看见他指尖晶芒一闪,一只冰棱已经悄然生成,可以想见,只要他发声,这冰棱就会射入他咽喉。

    他再也不敢发声,眼睁睁看着那冰雪,过了膝盖,爬上他大腿,一直冻到了他腰部。

    他整个下半身,被裹在一片寒气彻骨的冰雪中。

    这样冻,他会瘫痪!

    心惊恐惧,却出不得汗,连汗腺都似被冻住。

    对面,穆先生却姿态从容,甚至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来看。他的手指有时候会忽然发红,他便伸手在厉含羽膝盖上擦擦,好像那是他的人体冰台一般。

    车厢里渐渐只有格格之声,那是厉含羽被冻得上下牙齿打战之声。

    车窗忽然被敲了敲,厉含羽大喜,只要有人发现,他就不会被冻残废了!

    穆先生看也不看他,抬一抬手,座位旁一床毯子,盖上了厉含羽的膝盖。

    厉含羽想哭。

    窗子一掀,现出景横波斑驳的脸,她笑吟吟地道:“路上打尖,你们是下来吃饭,还是在车里吃?”

    “下……”厉含羽出口的半个字,被穆先生截断。

    “劳烦姑娘,将饭送上来吧。”

    景横波笑得很是不怀好意,拎着饭篮上了车,也不看穆先生,一屁股坐在厉含羽身边,一伸手搭住了他肩,亲亲热热地道:“厉公子,想吃什么?你受了伤,要不要我喂?”

    她有心恶心厉含羽,也有心不搭理穆先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穆先生,总让她有深深的威胁感和无力感,这种处处被压制的感觉不大好,她也总想着扳回一成。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看他不爽,大大不爽。

    厉含羽偏开头,避开她的脸,看表情似乎想骂,却又忍住,吭吭哧哧地道:“……罢了……你要么先给穆先生吃……”

    他怕穆先生被激怒,等下再整他,这人看不出喜怒,但可以确定的是,穆先生绝对不喜欢他。

    “他呀。”景横波看也不看穆先生,嘴一撇,“他不吃这些普通食物的,人家爱吃人肉。”

    厉含羽激灵灵打个寒战。

    对面一直沉静看书的穆先生,放下书,看了那饭篮一眼,厉含羽觉得身上更冷了。

    “那……那你喂我……”他忍住恶心,忽然想到了一个脱困的办法。

    “好呀。”景横波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依旧笑吟吟打开饭篮,端起碗,一边端碗一边搔脸,脸上药物导致的皮屑,纷纷落在碗里。

    她侧身背对着穆先生,穆先生看不见这个动作,厉含羽却看得清楚,胃里顿时一阵翻腾,险些要吐出来。

    他却不敢吐,要吐就会吐在对面穆先生身上,何况他还指望这个恶心的女人,帮忙脱困呢。

    “来,张嘴。”景横波声音亲昵甜腻,柔得似乎要滴下水,举起一勺饭,递向厉含羽嘴边。

    两个男人她都看不顺眼,能一起整了,多好。

    厉含羽表情像是想死,但不知为何,竟然真的苦着脸,把饭给吞了下去,一边吞一边给她打眼色,状如抽筋。

    穆先生不说话,也不看书了,只静静看着她。

    景横波忍住背后目光的刺痛感,同时也奇怪,厉含羽为什么也在忍?他不是应该立即大骂她,推开她吗?

    他的眼色怎么总向下?

    这车内,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了。

    她目光一垂,看见厉含羽腿上的毯子。

    这天气还没冷到需要盖毯子的地步,问题,就出在这里吧?

    她抬起眼,就看见厉含羽祈求的目光。

    她依旧笑着,似乎没懂厉含羽目光的含义,手忽然一颤,夹着的一只鸭腿滑落地上,她急忙去捡,连声可惜,“哎呀这鸭腿好香呢,可不要把地面沾了油……哎呀怎么觉得有点冷……厉公子你毯子要掉了……”

    她伸手要去掀那毯子,厉含羽眼神惊喜。

    对面穆先生,手指一抬。

    景横波在一霎间听见了一点细碎的声音,身周隐约有点热,她猛地掀开毯子。

    毯子下,是厉含羽着长袍的腿。

    虽然马车内光线有点暗,但可以确定,没什么明显异常。

    景横波有点发呆。

    厉含羽脸上的肌肉,却在这一刻,紧紧凑在一起,似乎正在遭受巨大痛苦,却不能说不敢说。

    景横波正盯着他的腿出神,也没注意看他的脸。

    对面,穆先生微微一笑道:“两位,饭喂完了?能否让开些,我看不见书了。”

    语气温和平静,景横波霍然转头,盯着他。

    穆先生银面具下唇角,一抹优美弧度,恰到好处。

    她的莫名烦躁又来了。

    看见他这样笑,她就烦躁。

    她一把拎起饭篮,转身下车,经过穆先生身边时,塞给他一个酒壶,假笑。

    “你最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喝哦。”

    他接了,接的时候手指相触,两人都一让。

    景横波哗啦一声掀开车帘,下车去了,车内两个男人,再次面面相对。

    厉含羽脸上的抽搐,更厉害了,他猛地掀开了自己的袍子。

    袍子下的冰雪,已经没有了,但只有他知道,还有一线冰雪仍在,在……裤裆中间。

    就在刚才,景横波掀开毯子一瞬间,厉含羽正在欢喜,忽然只觉腿上一松,冰雪消失,下一瞬间,一股极致的冰凉,自下而上攒射,直射向……最重要的部位,紧紧冻住。

    那一霎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现在,他惊恐地盯着对面的穆先生。

    穆先生已经拧开了酒壶壶盖,一股酸酸的气味冲出,是醋。

    穆先生好像没发现一样,当真喝了一口。

    喝一口,看一眼厉含羽裤子,一笑。

    唇角弧度平静,厉含羽却觉得连骨头都被笑寒了。

    马车静静,光线幽幽,酸气刺鼻,两人对坐。

    一人僵坐如偶。

    另一人斜斜倚壁,举着醋壶,喝一口,看一眼对面,一笑。

    喝一口,看一眼,一笑。

    ……

    从关家川到丹棱山,大概有一百多里,平常快马,一日夜便到,但因为用了马车,又走了比较隐蔽的道,路上大抵要三四日。

    因为要隐藏行迹,所以王进决定不在镇村投宿,这日天黑后,就在一座矮山旁的背风处,停车休息。

    厉含羽得了穆先生批准,可以下车来放水——穆先生当然不会允许他弄脏了马车。

    厉含羽避到一处山坡后,好半天才解决了问题——快冻坏了。

    他抖抖索索地系上裤子,环顾旷野,盘算着现在逃走合不合算。

    逃吧,王夫梦就会破灭;不逃,难道真要被那可怕的人冻成太监?

    他甚至连求救都不敢,他一下车,身上的冰雪就消失,没人会相信他的话。这一群人,本来对他就不怎么样。

    厉含羽向旷野走上几步,又停住,停一会儿,跺跺脚,又走,走了又停。

    如是三番,犹豫纠结。残废威胁和荣华大梦,推撞他徘徊不休,不知取舍。

    忽然一颗石子砸在他头上,他抬头,就看见树上一缕梦一般的丝绡,正垂在他头顶。

    这一缕丝绡,顿时将他的眼神擦亮。

    他立即抬头,就看见头顶树梢,探下来那张如桃花灼灼的脸。

    这张脸令他心花怒放,险些热泪盈眶——女王果真对我情根深种念念不忘,接连两夜来看我!

    “嗨,今天过得好吗?”景横波笑吟吟和他打招呼。

    厉含羽迷离的眼神稍稍聚拢,想到今天的日子,激灵灵打个寒战,赶紧道:“日夜思念着姑娘,怎么能好呢。”

    “真的?那么我想要的东西,你为我准备了吗?”景横波摊开手掌,她实在受不了和这个男人唧唧歪歪,干脆直奔主题。

    “弄好了。”厉含羽掏出几张纸,这是他带了笔墨,中午借着解手之便,在河边石头上赶出来的。

    景横波跳下树来接,厉含羽却忽然将手一缩,将纸背在身后,笑道:“我如此辛苦为你写了这些,你不打算奖赏我什么吗?”说着微微偏过越发肿如猪头的脸,似在等待一个小鸟依人的拥抱。

    景横波只想找一堆人把他给爆了。

    她身子一闪,到了厉含羽身后,抽走那几张纸,揣在怀里,正考虑是给他一个屁股墩,还是继续玩玩他的时候,忽听身后异响。

    她一回头,就看见身后,车马聚集休息的地方,有十几条黑衣蒙面人影,持刀剑飞闪而来。

    此时宿营地其余人已经被惊动,纷纷起身呼喝应战,马车里的穆先生还没动静。

    景横波脑中灵光一闪,扑向厉含羽,伸手猛地将他一推,大叫:“先生,快逃!”

    她原本离战场还有点距离,但这一声高喊,立即惊动了刺客,人影连闪,齐齐向厉含羽方向扑来。

    厉含羽没想到事态忽然急转直下,愣在当地,景横波踹他,“快跑呀!”他一回头看见刺客当头扑下,只得拔腿就逃。

    他轻功居然不错,几个错身已经闪出几丈,刺客从景横波身边掠过,看也没看她一眼。

    景横波啧啧赞叹:“逃跑功夫不错!”

    然后她拍拍衣裳,回马车那里去了。那里还有一些人在接战,王进迎上了一个高大蒙面黑衣人,你来我往打得正欢。

    景横波看了一眼,掠过马车,手一拂,马车轴承的一根楔子掉落。

    她上了马车,车厢里,斜倚着车壁看书的穆先生,放下书来。

    景横波靠着车门,抱臂似笑非笑看他,“外面打得天翻地覆,明明冲着你来的,你倒有闲心看书,就不怕这些人挡不住?”

    “挡不住不是还有你?”穆先生唇角一弯,对她招招手,“来。”

    景横波不想理他的,却还是坐下来,看他伸手抽出桌面暗板,里面居然好几个暗格,每个暗格里,各自装着些下酒的小菜。他又变戏法地般,从桌肚下取出一壶酒。

    景横波目瞪口呆看他慢条斯理地摆好小菜,居然还有两个酒杯,明摆着要对酌的架势。

    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就算主要刺客被自己利用厉含羽引走,很快也会发现赶回来,这时候他要和她喝酒?

    “你哪来的酒菜?”愣了半天她又问了个根本不重要的问题。

    “下午路过市镇,请人帮忙买的。”他对她扬扬酒壶,“原来的酒味儿太特别,换了。”

    她丝毫不做贼心虚地嘿嘿一笑。

    穆先生给她斟酒,手腕稳定,酒液一线清冽入瓷杯。

    外头有惨呼凄厉,他听而不闻。

    “砰。”一声,不知谁的武器脱手,擦撞在车身上,车身重重一晃。

    他手腕一动不动,最后一滴酒液在杯面上溅一滴圆润酒珠,圆满。

    他将酒杯轻轻推给她。

    景横波抬头看他,他眼波澹澹,清如万里湖面。她看不见这湖方圆如何,深湛几许。

    接过酒杯,她很想一饮而尽,将此刻心中万千情绪冲没,但她最终只是,慢慢抿了一口。

    她已渐渐学会控制情绪,只在适合放纵的时刻放纵。

    酒液辛辣,入喉如刀,沿咽喉如火苗蹿下,到了腹中腾一声,燃烧。

    “够劲!”她忍不住赞,抬起眼来,一霎已面如桃花,眸中盈盈如秋水。

    他见状轻笑:“你酒量似乎不怎么样。”

    “谁说的?”她不服气,“我这辈子就只醉过一次!”

    “哪次?”他低头斟酒,语气漫不经心。

    她一顿,眼前掠过枫红叶绿,笑颜晏晏,一瞬间场景变,幽暗马车,对面男子银色的面具闪着冷光。

    物不是,人也非。

    不提也罢。

    “忘了。”她道。嫌他倒酒太慢,抓过酒壶就倒。

    “唰。”一声,什么东西飞过来,砸向车窗,他手一挥,那东西在即将穿过车窗时,倒飞了回去,哗啦啦一蓬鲜红血珠,喷在窗纱上。

    景横波看见那是一只断手,她一阵恶心,手中一颤,酒液洒了几滴在桌上。

    她有点惭愧,比起定力,她似乎差了眼前人一筹。

    难道这一场战斗中的对酌,就是为了考考她的定力?

    穆先生忽然伸手,蘸了桌上酒液,开始画图。

    没画几下,景横波眼睛就亮了,这似乎是什么地图,一格一格的,又似乎是什么势力划分,难道是三门四盟七大帮在玳瑁的势力分布?

    果然穆先生道:“三门四盟等掌控玳瑁,明面里的地盘很清楚。但上元城有些地方,却是诸家都不能争,没有争的要地……”

    他列出了几个地方,景横波用心记住。

    “主要堂口在这里。”穆先生拈起茴香豆,一颗颗地填进那些格子里。

    “王宫在这里。”景横波拿起一块牛肉,搁在地图后方。

    两人填着豆子,排着牛肉,喝着小酒,外头砰砰乓乓近在咫尺,似一曲别开生面入阵曲。

    景横波面前一排茴香豆,死死堵住了通往牛肉的路。

    “我想吃牛肉。”她伸筷去夹。

    他手指一弹,茴香豆飞起,击落了她的筷子。

    “想吃牛肉?先问问茴香豆同不同意?”他微笑,“每颗豆子都觉得,自己和牛肉炒一炒,才能成就一盘大菜,怎么能让你先把牛肉给抢了?”

    “是吗?”她笑,“我把豆子都吃了,不就行了?”

    她伸筷去夹豆子,他却倾倒桌面,豆子骨碌碌滚动,夹不起来。

    她猛地一拍桌子,豆子齐齐飞起,撞在一起,但牛肉也飞了起来,她一手将豆子都抄在手里,大笑起身,用嘴去够牛肉。

    “我的!”她嚷。

    马车却在此时忽然一震,向前一歪,景横波一口将牛肉叼在嘴里,却已经控制不住身形,啪一下脸贴在了穆先生脸上。

    她瞪大眼睛。

    眼前是银面具,生冷的,坚硬的,咯得她鼻子生痛。

    银面具下的唇,却不可思议的柔软,微凉的,薄薄的……

    哦不那是牛肉。

    两唇之间,还隔一块牛肉。

    她背后什么架子倒了,正压在她背上,马车也歪了半边,但却没有倒下去。因为她先前防备着刺客推马车,拆走了轴承零件,马车只会倒,不会滚动。

    她动弹不得,正要先把身后架子挪开,他忽然张开嘴,把那块牛肉给吃了。

    牛肉给吃了……

    吃了……

    她脑筋有一瞬的短路。

    吃完牛肉……就是唇……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下一瞬,似有意似无意,他的齿已经将她的唇,卷进了自己唇里。

    清甜馥软……

    她一惊,急忙向后拽,也不怕这用力扯破了自己的唇皮,他似乎轻轻一笑,咬了一咬她的下唇,微微带点力度,似一个惩罚,然而传到全身,却是一阵酥痒。

    她禁不住微微一颤。

    眼下的唇,晶莹淡红,如糖果色,想不到男人的唇,也可如此诱惑。她觉得美,却没有多看,微微偏转了脸。

    他目不转睛望着她,眸中有种奇异的缅怀般的神色,手一挥,她背上一轻,架子移开。她立即起身,呼出一口长气,搓搓脸,将表情调整回坦然正常的模式。

    “咳咳。”她咳,思考着该用一句什么样的话,既表达对他的谴责,又可以避免重提刚才的尴尬事件。

    她不能责怪他偷香——是她压下去的,他只是吃牛肉而已,吃的过程中无意中碰到她的唇而已,这种事如果和他纠缠下去,吃亏的保证是她。

    他却夹了一块牛肉,闲闲吃着,还对她让了让,道:“味道很好。”

    什么味道很好?

    说味道很好就说味道很好,干嘛盯着她的唇?

    景横波觉得这个人,看着谦谦君子,实际上无耻恶棍。

    她怒气冲冲地坐下来,恶狠狠盯着他,一挥手,将一个扑向马车车窗的刺客,给摔出了三丈外。

    惨呼声里,穆先生神色不动,赞道:“陛下神功,非同凡响。”

    “你知道我是谁?”她眯起眼睛,神情并不太意外。

    “我在帝歌有眼线,知道陛下擅长轻功和内功。”他笑道,“没想到擅长得如此惊世骇俗,实在大开眼界。”

    景横波的瞬移和控物,在大荒武人的眼里,不外乎也就是高深轻功和内力的展示,这么说倒也正常。

    景横波并不奇怪穆先生能猜到她,自从她报出英白的名字,就等于告诉了他她的身份。

    但她比较关心,玳瑁其余的江湖势力,有多少人猜到她目前在哪里。

    “三门四盟等人,并不太清楚你的情况。”穆先生似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总知道她想知道什么,告诉她,“玳瑁离帝歌太远。这些江湖人盘踞此地,自尊自大,只想着自己的三分地盘,不太关心遥远皇城的动向。尤其你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个被放逐的失势女王,连护送军队都没有,他们没有兴趣研究你这人怎样。如果不是你手下那批新收的人,以及你和七杀的关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怕你还没进玳瑁,他们就派人干脆将你干掉算了。”

    “那也要能干得掉。”景横波冷笑。

    “敌人轻敌是好事。”他用筷子指了指她,“轻敌者,自损实力三分。”

    她明白他也是在告诫她,翻了个白眼,却没辩驳,想了想道:“你刚才告诉我,茴香豆们太多,如果都挤在路上,我想要获得王权会很难。唯有让茴香豆们自相残杀,才能真正清理了玳瑁。是这意思吧?”

    他端过一只碟子,碟子里四面香糕,中间一颗糯米球。外头喊杀激烈,不断有人体撞在车身上,碟子里糯米球四处滚动,却始终无法冲出香糕的阻挡。

    她伸筷,夹走了香糕,糯米球滴溜溜滚进她嘴里。

    “玳瑁族长并非庸才,只是限于局势,不得不龟缩王城之内,以重兵作甲,和众多豺狼长期对抗。”他道,“困久了,外头的篱笆结了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冲不出去。想要自由,非得有人从外面,大力破局。”

    她鼓着两腮,一边艰难吞咽一边拼命点头,脸色渐渐涨红——糯米球太粘,塞住了。

    他探身过来,伸手一拍,她咽喉“咯”地一声,噎住的东西咽了下去,顿觉浑身舒畅——如果被一颗糯米球噎死,她会不会成为大荒史上最杯具的女王?

    正要道谢,忽然发现他的手还停留在自己胸口——刚才他拍抚她胸口顺气来着。

    “嗯?”她用眼光盯住了他的咸猪手,提醒他做人要自觉。

    “哦。”他不急不忙,拉了拉她衣领,将上头一个先前不小心松开的扣子扣好,才从容将手收了回去,道,“夜间冷,领口敞开小心着凉。”

    景横波觉得他真心想说的话也许不是这句。

    穆先生已经转了话题,比先前更从容地道:“玳瑁族长也是个糯米球,小心沾上,咽不下甩不脱。”

    一谈正事,景横波就忘记腹诽,想了想,问:“你的意思,我要做这破局之人,但也要防止自己和玳瑁族长打交道过程中,被他利用,腹背受敌。”

    他微笑对她举杯,眼神赞赏。有种女子终长成的欣慰。

    她咕咚咽下一杯,酒壶不知何时到了她这边。

    桌上的菜一片狼藉,茴香豆满桌乱滚,牛肉东一片西一片,糕点碎成了屑屑,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不过他从头到尾只喝了自己斟的第一杯。

    “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在玳瑁出场?”他将剩余的菜归整到一个盘子里,举杯笑问她。

    对面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微醉,星眸朦胧,鬓横钗乱,双颊泛一抹淡淡桃花色。

    车身摇动,又一个人撞过来,一张脸满面狰狞之色,探进了车窗。

    她一把端过碟子,啪地一声盖在那人的脸上,手一挥,那人满脸鲜血,倒飞出一条凌厉的弧线,撞在三丈外一棵树上,满脸菜肴四溅。

    惨叫声里,她气吞山河,大声一笑。

    “我要最霸气的出场,告诉他们,谁才是女王!”

    ------题外话------

    ……

    堵着门,举着硫酸瓶。

    看一眼你们捂紧月票的口袋,晃一晃瓶子,一笑。

    看一眼你们捂紧月票的口袋,晃一晃瓶子,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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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又一场醉

    景横波发酒疯那一刻,整个玳瑁,乃至更遥远的地方,一样不平静。

    世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山顶终年覆盖着皑皑积雪,远远望去一片洁白连接着湛蓝的天,那些雪光在霞光下光芒闪烁,干净而神圣。

    雪山周围十里无人烟,十里之外有村落,那些村落的人,在天气晴好的时候,登高远望,能够看见雪山之上,时不时飘出的白色的烟气和人影。

    他们认为那是神仙。吸云霞,吐霓虹,操纵天地之气的神仙。凡人不可冲撞,否则必遭横祸。

    这样说是有来由的,十年之前,曾有人贪图山中猎物,入山打猎,有去无回。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游侠儿,听闻山中有仙,或不信,或向往,不顾阻拦入山一探究竟,同样一去不归。

    时日久了,传说就成了事实,成了无言的禁忌。村人们认为,那不是仙,什么是仙?他们不涉红尘,这么多年就没人见过山中仙人;他们高来高去,有时候能看见人影如烟气一闪,倏忽不见,除了仙人,平常人哪能这样呢。

    村人们时常仰望仙山,想着那最高级、最法力通神的仙人,一定住在山的最高处,每日只食云霞,沐浴天光。

    山的最高处。

    终年不化的积雪,没过人膝,确实有无数人影在雪地上游动,那些人都穿着厚厚的白锦,手执带着倒刺的长鞭,在空无一人的积雪之上游走,看上去是在巡视什么,但雪地上看不到人。

    一群同样装扮的人从山路的一侧上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筐子,山上巡视的人迎上去,数了数数目,不满地道:“怎么人越来越少?”

    “不容易搞啊。”山下上来的人道,“弃婴、残缺儿、被拐带的孩子、以及大户人家被主母弃了的妾生子,能搜罗来的都搜罗来了。一些贫户养不了的孩子,也花点钱弄回来了。大荒条件恶劣,生育不繁,哪里经得起咱们这样一批批地搜罗呢。”

    “不行就去周边各小国试试。”山上巡视的人,取过一个筐子,筐子里一个婴儿,不过半周模样,小脸冻得通红,不知怎的却不哭,乌亮的眼睛盯着陌生的脸孔,看上去很是可爱。

    那男子却像看一块石头一般,漠然看了一眼,三两下扒掉婴儿衣服,随手往雪地里一抛。

    哭声尚未响起就被雪覆盖,那一片雪陷下去尺许,旁边的一片雪微微动了动,那巡视者唰地一鞭子便抽了下去。

    “不许乱动!”

    砰一声闷响,雪花四溅,雪地上隐隐现出一抹长长血痕,很快又被四周涌来的积雪覆盖。

    那片雪地安静了。

    周围的人好像没看见这一幕,各自快手快脚,将自己筐子里的婴儿剥光,扔进了雪地里。

    有的婴儿发出响亮的哭声,有的哼哼唧唧随即湮灭,有的连声音都发不出。

    那最先说话的巡视者,不太满意地听着,哼了一声道:“越来越差!”

    山下送婴儿上来的人,便像犯了错一样低着头,知道这一趟辛苦的差事,能受到的奖赏便有限了。

    巡视者对他挥挥手,“下去领赏吧。也许这次会给你换个任务。”

    送婴儿上山的人下去了。巡视者看看时辰,道:“半个时辰后扒出来。”

    “是。”

    巡视者继续拎着鞭子巡视,他和同伴走在雪地中,轻飘飘不留痕迹,看见脚下雪地有稍微异动,便啪地一鞭子甩下去。

    雪地平静了,他走到雪地尽头,那边是一片崖。

    “上一批时辰到了。”他道。

    属下扒开雪堆,拖出一些僵硬的躯体来。大多是三四岁童子,衣裳单薄的身躯僵硬发青,已经在雪下冻死。

    他用鞭子,如同拨猪肉一般细细拨过去,偶有发现一个气息尚存的,便道:“送后山。”

    一批孩子看完,只有两个还活着,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又是一声“一年不如一年。”

    处理完这批,他稍稍往下,一段山路之后,有一小段瀑布,瀑布下坐着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那些夹着无数细碎冰晶的水流,就那样无遮无拦地冲在他们头上。

    孩子们浑身发青,瑟瑟发抖,在冰冷的圆石之上努力盘坐,要熬住头顶的冰水连贯冲激,还不能滑下圆石。石头上都是碎冰,四面很圆。

    瀑布中冰晶随机生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尖锐有的圆润。小的,圆润的,砸在头上不过是个包,遇上大的尖锐的,也许就是刺穿天灵盖的结局。

    这里,不仅需要能力,还需要运气。

    巡视者到的时候,瀑布中正顺流而下一支大冰棱,落在了一个孩子的头上,那孩子哎哟一声,头顶血花一溅,身子一倾,滑下圆石。

    他落下时徒劳地伸出冻得铁青的小胳膊,似乎在祈求一双救援的手。

    然而没有人救他,同伴们咬紧牙关在和自己的命运对抗,巡视者冷冷抱着双臂,眼神如见一只懦弱的鹿,被命运的箭射穿。

    失败者无权要求救赎。

    这是雪山的铁例。

    那孩子轻弱的小身体翻了下去,卷入滚滚的冰流,瀑布之下就是一条沟渠,跌落的孩子会被卷入山中暗洞,在深水中腐烂,永不见天日。

    冰流粉红了一霎,随即又恢复了清澈,这水流动不休,再多的血也染不红。

    其余孩子目睹同伴的结局,大多面无表情,继续稳坐。

    不坐稳,下一个就是自己。

    巡视者继续向前走。

    前面是一段暗洞,一进去,就能感觉到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温度——火热,似里头点燃无数熔炉。

    从冰流瀑布下挨过三天,立刻来到这里,冷热交击之下,体质稍弱的立刻便会倒下。

    不倒的,能进入暗洞中的小洞,暗洞两侧都是这样的小洞,每个洞都散发着暗暗的红光,似炼狱似地火,令人见了心中发瘆。

    然而他们不能犹豫,必须立即走进去。

    走进那个暗洞,也有玄机,有的是真的天火洞,一进去就焚化为灰;有的却是可以锤炼身体的血玉髓洞,虽然身受苦痛,却能有所助益;还有更为高级的火源功洞,可练体,可补气,可学洞壁上的高深心法。

    走进不同的洞,便是不同的结局。但这里需要的不是运气,是智慧。

    在进洞之初,便会有一些线索和暗示,指引着洞的选择。但没有人会提示你,只凭你自己的悟性和智慧发现。

    多少孩子熬过了雪地龟息,熬过了冰流瀑布,进入这洞中,感觉到久违的温暖,信了引路者“每个洞都有大造化”的话,急急寻个洞取暖,就此葬送性命。

    只有最细心最审慎最聪慧的孩子,才能过这一关。

    巡视者自洞中唯一的安全道上过,落足声空洞而悠远,四周很多的洞里都有人,他看见有个孩子进入了天火洞。

    他微微地,微带恶意地笑着。

    几乎刹那,黑暗中红光一闪,一蓬灰蓬地弹了出来,散落在他衣上和脚下。

    连惨呼都没有,瞬间被从世上抹去。他的家人也许还以为他在某处享福,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已入了地狱轮回。

    巡视者撇撇嘴,骂一声蠢蛋,漫不经心地掸掉袖上的骨灰,踩着那些细灰步向洞外。

    他很喜欢这截巡视路,温暖,安全,不费事,不需要用鞭子抽那些在雪下龟息忍不住动弹的,也不会被瀑布的冰锥割伤手和脸。洞里的天火可以帮他解决一切。

    脚下声音沙沙的,好多灰白的灰,走得很舒服。

    身后有惨叫,那是在血玉髓洞里,受熬骨换皮之苦的人在嚎叫,滚热的血玉髓会贴着他们的肌骨,一遍遍淘洗他们的筋骨。凄厉的惨叫撞击在厚厚的洞壁上,满洞都是令人恐惧的回声。

    伴随红光猛闪幽闪,骨灰不断蓬出,仿若地狱。

    他却觉得很亲切。

    这里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甚至因此,看见那些傻傻入天灰洞的,还会有智商上的优越感。

    他看见前方一点天光,要出洞了,赶紧竖起衣领,外面会很冷。

    出了洞,是一个冰湖。老远就能看见冰湖如镜,尺许长的冰棱,如剑如树在侧。

    冰湖里也有人,一些赤裸上身的十来岁少年,在冰湖之上对战。

    他们赤足,持剑,剑光如冰棱一般刃冷锋寒。招招都对着对手的要害招呼。

    因为两个人之中,只能活一个。

    那些少年脸上,大多有冰珠在反光——那是凝结的泪珠。

    能活到现在,活到这里,和同伴已经相处多年。而且冰湖对剑,主持的人会特意选交情最好的那一对比剑。

    绝情忍性,才能为人所不为。

    巡视者站定,抱臂津津有味欣赏着比剑,冰湖上拖曳着很多深红的痕迹,有粗有细,细的是脚底摩擦粗粝冰面留下的血痕,粗的,自然是人体拖曳留下的。

    一对少年正比到他面前,两人一高一矮,出手都很轻捷,最初的痛苦已经过去,现在彼此脸上,都是稚嫩的凶狠,看着越发令人心惊。

    巡视者忽然有些恍惚,似回到了多年前,也是濛濛飞雪,雪下冰湖,周天寒彻。

    有一对少年在比剑。也是一高一矮,两人脸上的泪珠,噼里啪啦地坠落在湖面上,清脆。

    ……眼前少年中,个子高的,猛地一剑角度刁钻,从胁下直取对方小腹。

    当年的矮个子少年,猛地一剑,直取对方眉心。

    ……眼前的矮个子少年猛地铁板桥,后背着地,剑从脚尖飞起。

    当年的高个子少年,忽然一剑从肘下飞起,直奔矮个子少年心口。

    ……眼前的高个子少年踉跄后退,脚底一滑,落到冰湖边缘,背后冰树锋锐如刺,他撞了上去,一声惨呼,冰刺从他胸口穿出。

    ……当年的矮个子少年,也援救不及,踉跄后退,眼看剑将入胸口,高个子少年却忽然收手,剑落。

    他伸手来搀他。

    他仰头看他。

    忽然一剑飞来,钉入当年那高个子少年的胸口,血花飞溅里有宏大的声音沉声道:“弃剑手软者,处死!”

    那寒冷彻骨的声音,钉入心的冰湖深处,永不融化。

    ……

    冰树上,高个子少年的尸体高高挂着,矮个子少年怔怔盯着他,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想哭,但他不敢哭,泪如果真流了下来,他便过不了最后一关,成不了记名弟子。

    巡视者第一次,慢慢抱起了双臂,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寒冷。

    当年那个矮个子少年,也没有哭。

    当年那个少年,捡起了剑,默默回头,走进半山的小树林里,在那里成为了一名记名弟子,再过三年磨练,成为正式弟子、外堂管事、内堂管事、直到今天。

    那少年,是他。

    那因为弃剑被杀的高个子少年,是他的孪生哥哥。

    ……

    巡视者忽然不想再巡视下去了,之后的事,也用不着他多管。

    和别人的想象不同,雪山不是越往上越见高人,相反,山顶是第一关,能下山的,才有活路。

    他站在半山上,遥遥看山脚,快要靠近山脚的地方,有个小木屋,那里,是外门弟子走向内门的必经通道。

    只有进入内门,才真正算是宗门的人,宗门会为其承担一切生死要务。

    想到当年走进那小屋子所经受的一切,漠然的他,也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

    体内某个要紧地方,开始及时痛起来,提醒他“绝情忍性”的真义。

    他站在那里,深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慢慢往下,往下。

    真气在体内沉到一定程度,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知道,到了。

    在那里,属于男人的最重要位置,有一根针。

    断性,锁阳。

    他又吸一口气,以真气,将感觉到的那根针,慢慢往上拔。

    这寒冷地域,他脸色涨红,浑身颤抖,额头渗出滚滚的汗,汗珠噼里啪啦坠落地面,融入雪堆不见。

    五官因剧痛纠结在一起,近乎狰狞,他忽然吐出一口长气,踉跄向后一退。

    背靠在冰面上,他瑟瑟颤抖好一会,才平复了下来。

    用真气再次查探一下,他发现,那针上移了大概一粒米粒的距离。

    这让他有点高兴,觉得这次进展迅速,以往只能移动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离将这根针拔出要害部位还很远,但他相信,有生之年,总有希望做到。

    这个方法,是他付出了极大代价,才从门中老人那里得来的。拔针极不容易,因为很难控制针的轨迹,很容易刺伤内脏。据说门中很多暴毙的人,都是因为悄悄拔针没有成功。

    针是无法完全拔出体内的,时日久了牵扯要害,剥离不开。所有偷偷拔针的人,都只是希望将针移到别的不要紧的部位,总比堵在那里,日夜痛苦要好。

    有没有人成功?他不知道。他希望自己是一个。

    他靠着冰壁,好一阵才平复了体内的剧痛,每一次拔针都如酷刑,让他们这些历遍苦痛的宗门中人,都觉得难以忍受。

    他觉得能将这针完全转移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强悍,最坚忍,最不可动摇的男子。

    他开始再次向山上走,循环走过的路,走回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雪山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走下山的那个人。

    他不仅下到雪山的山脚,甚至走出了山脚,走向更遥远的大荒。

    他是宗门的禁忌和不可逾越,当年单剑独行的身影,阴影般覆盖在所有人心头。骄傲的宗门,因他深受百年来未有之耻辱,至今宗门上下,对于此事,都心照不宣,讳莫如深。

    他想起自己一剑穿心的兄长,在心中微微叹息。

    他人有他人的命,我们都是平庸的人,只能服从于森严的命运。

    不过,他有没有成功呢?

    ……

    他走到山上,半个时辰正好,手下将那些新上山的婴儿从雪地里扒了出来,正在一个个测试呼吸。

    都已经死去。

    他很失望,又叹:“一年不如一年!”

    ……

    雪山上有四季分布,山顶是冬,而山脚是春。

    这里的湖水很清澈,草地如绵毯,花并没有开在花园里,盛放得到处都是,冬天和春天的花,都挤挤挨挨开在一起,让人在为山顶仙气敬慕的同时,又禁不住疑惑,这里或许才是真正的仙地。

    花丛里还有很多白狐狸,多到让人觉得,是不是全大荒的白狐狸都被养在了这里。那些狐狸被圈养久了,个个显得温柔娇憨,翘起的雪白大尾巴掩住乌黑的眼珠,在花丛中轻盈跃过,如一蓬蓬软云,覆盖在草地上,雪白的裙裾中。

    裙裾被风吹起,蒲公英一般悠悠散开,和山顶的紧张肃杀比起来,这里的气氛悠然自在。

    裙裾的对面,有并拢的许多双靴子,一个禀报事务的姿态。

    事情汇报已经告一段落,所有人在等待裁决。

    裙裾上落了一搬深紫的花叶,一双雪白的手伸了过来,细细将花叶拈去,似乎整理衣裳,比这些人的等待回复要重要得多。

    一只狐狸爱娇地蹭在她手边,她摸了摸它的头。

    “记名弟子失踪?”

    “是。”有人恭敬地答,“已经又派了一位外门弟子,前往玳瑁。”

    “记名弟子在何处失踪?”

    “七峰山。”回话的人声音小心翼翼,“连同带去的所有从属……”

    抚摸狐狸的手一顿,但随即恢复了从容,那狐狸却似忽然受惊,尖嘶一声向外蹿出。头顶上一簇深紫的花,簌簌碎了很多花叶。

    她静静看狐狸逃走,毫无烟火气地手指一弹。

    半空中的狐狸身子一顿,随即坠下,落入深紫花丛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坑,狐狸堕入坑中。

    风将泥土掩起,明年那花定然开得更美。

    “死便死了吧。”她更加没有烟火气地道,“慕容,你这事办得不太妥当。”

    一个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是,稍后属下便前往刑堂领责。”

    她淡淡“嗯”了一声,忽然又道:“药坛那事办得怎样了?”

    “维持住了。暂时没有人死亡,但……不排除还是有可能会死。”

    “不是说,已经从沉棺骨殖上,寻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但又发现了其余毒素。”

    “我们没必要救那家人的性命,但他们的武功和我们曾出同源,他们所遭受的反噬,将来便可能是我们的遭遇。告诉药坛多用心,需要人手随时增派。”

    “是。”

    “没有恶化也是喜讯。传讯给他,让他加紧了。”提到这个“他”,她语气微微沉郁。

    “是。”答话的人更加小心。

    “他最近还在帝歌?”

    “是,听说他限制了女王权柄,应该已经有所打算……”

    “不要说应该。”她打断。

    众人噤声,半晌有人轻声道:“他会的。我们履行了保护职责,他应感恩。”

    “南宫。”她无甚表情地道,“这么虚伪的话,就不用说了。”

    又一阵沉默。

    “最近山下有什么变化?”半晌,她又似乎很随意地问出一句。

    她问得随意,别人却不敢答得随意,立即有人道:“无事。只是……”

    “有后续,就不要说无事。”

    “是。”那人低头,觉得今日她似乎心情不好,“有一点不顺。寻找优秀根骨孩子越来越难,连弃婴也很少能找到。下山办理此事的管事,行事也不如当初顺利。”

    “原因何在?”

    “靠近我们的沉铁翡翠部,和姬国蒙国,最近都出现了一个‘乐善堂’,专门收留弃婴和无家可归的少年。据说是来自商国的大富商所为,本意不过是行善,却影响了天门的计划。正想请夫人代为请示宗主,是否要对该堂实施制裁。”

    “管事们可有异常?此人行事可有故意针对我等处?”

    “管事忠诚无可挑剔。至于那富商有无针对——不管他针对不针对,他影响了天门宗门延续大计,就是死罪。”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忽然出现的乐善堂,”女子说话从无沉吟和犹豫之色,思考也像在下决定,“命专人予以观察,若有不轨,立即铲除。”

    “是。”

    她站起身,其余人都退后一步,都知道,这便是谈话结束了。

    雪白的裙裾拂过紫色的花丛,落了一裙的紫云英花瓣,花瓣随她的步伐轻轻悦动,几个翻覆之间,化为一片濛濛紫雾不见。

    她的自然花园里,什么颜色的花都有,但她永远只在紫色花下停留。

    眼看她将转过拐角,那先前被称为慕容的男子,忽然扬声道:“敢问夫人,宗主近日可好?神功大成之期已近,我等当早日备礼,为宗主贺。”

    两句话有点怪异,听来毫无关联。

    四周依旧无声,气氛却忽然肃杀了些,满园紫云英簌簌落得更快。

    她停也不停,头也不回。

    “宗主一切安好,你们准备着就是。”

    她的身影冉冉消失于花丛深处,所有人长吁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有人默然,有人冷笑,有人目光闪动。

    满园的狐狸惊惶地四处飞蹿,不时有一只白狐,无声倒地死去。

    天光在雪光的反射下亮到逼人,这里繁花似锦,祥和如仙境。

    ……

    她走入一座外表简朴的小木屋,推开门,向里走,再向里走。

    一路向下,再向下。

    步伐缓缓,步伐轻轻,却毫不停留。

    在道路的尽头,她站定。

    这里依旧是普通人家装饰,有床有桌有窗甚至有厨房和净房。

    看上去像是最普通的夫妻睡房,只是窗里永远透不进太阳的光线,头顶木板缝隙里暗藏的夜明珠,代替了灯火。

    床上百子戏花帐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俗气,这种民间夫妻用来求子的帐子,挂在这里,充满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帐子内,绰绰似有人影。

    她随意地卸掉披风,如同所有回到家中的妻子,“我回来了。”

    没有回音。

    她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中,道:“你渴不渴,想不想喝?”

    没有回音。

    她自顾自喝了几口,捧着空杯出了一会神,道:“今天慕容问你了,你想不想见他?”

    没有回音。

    她点了点头,道:“好吧,不见就不见。哦,对了,”她好像忽然想起来般,道:“差点忘记告诉你,今天我惩罚了慕容。”

    没有回音。

    “哦,你问什么事?”她淡淡道,“当然是办事不力。虽然他是你弟弟,但门规就是门规,亲弟弟也得按规矩来是不是?”

    没有回音。

    她忽然笑起来,“你责的对。是,我是在假公济私,我故意的,我就是故意处罚慕容,怎样?”

    她将茶杯一搁,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床边,稍稍撩开帘子,有点激烈,但语气依旧平静地道:“对,我不喜欢慕容。他是我们的亲戚,很亲近的血缘关系,但我永远不能忘记……”她顿了顿,“……因为他,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床上依旧毫无声息。

    她撩开帐子,爬进去,双手捧住了里面的人的脸,哀伤地道:“慕容,我们唯一的孩子,因为他没了,你要我如何喜欢他?”

    她身子忽然一顿,似听见什么诛心之语,半晌,声音终于激烈地响起。

    “你说我根本不是在意孩子?你说我只是在找借口?嗯?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的妻子,护着你的弟弟?”

    帐子内毫无动静。

    她忽然猛地向前一冲,将帐内的人扑倒,一阵沉闷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人在捶打床板,帐帘一阵震动,稍稍露出的缝隙慢慢合拢,隐约露出一抹雪白的长发。

    床板依旧在轻轻震动,隐约夹杂着暧昧的喘息,喘息的间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

    “……我要去传信给……我不信我找不到他……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这无上宗门,未来基业,都是他的……他怎么可以不活着!”

    ……

    雪山的冰风,吹不到黑暗的玳瑁。

    上元城附近一座庄园,在玳瑁独有的微微发灰的迷雾中矗立。

    附近村人都知道,这是属于一位翡翠部贵人的地产,这贵人很少过来,平常庄园都空着。

    此时庄园也一片黑沉沉的,似乎没有人,只有眼力极好的人,才能注意到在庄园深处,闪烁着零星的灯火。

    那点灯火擎在一个中年汉子手里,他正就着灯火,细细看一部有些古旧的册子,看了半晌,忍不住摇头惊叹:“果然不愧是世外宗门!随随便便拿出来的东西,就如此惊人!”

    他对面坐着衣裳朴素的男子,气质干净,眼神却幽邃,他微微摇了摇头,道:“大哥,他们给的东西,我劝你不要随便学。”

    “为什么?”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屈少宏,有点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剑谱。

    这里对外称是翡翠贵族的私产,其实却是十三太保的诸多隐秘私产之一,十三太保多年来,在玳瑁诸部中居于末位,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私产,在玳瑁可称第一,只是很多私产,都记在了别人的名下而已。

    这是二太保简之卓的意思,他崇尚韬光养晦,一击必杀。

    “这种宗门的筑基方式,和别家不同。”简之卓道,“一般都极为残酷,尤其天门清心寡欲如此,肯定有绝情忍性的独家修炼法门。你我这种基础不够,需要在红尘中打滚的凡人,还是不要逞能练他们的心法为好。小心走火入魔。”

    “你说得也对。”屈之宏立即有点不安地将册子拿开,“看那天门弟子的冷漠,也不像什么有情有义的人,只是帮了一个小忙,就给出这样的谢礼。也未必就怀了好意。”

    他想了想,又道:“你说天门这种世外宗门,从来不涉人间烟火的。怎么忽然会派人下山,寻一个普通江湖势力的麻烦?”

    简之卓笑了笑,晃动的烛光里,他的笑容,不可捉摸。

    “难道你……”屈少宏看着他的笑容,似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在借刀杀人!”

    “大哥,小心隔墙有耳。”简之卓笑容温淡。

    屈少宏闭上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简之卓笑得有点无可奈何,轻声道:“天门要找的是耶律祁,说耶律祁侵犯了他们的尊严,必须惩处。但天门的人,可没见过耶律祁。”

    “所以你把目标指向了影阁的穆先生?让天门的人误以为穆先生是耶律祁?但天门的人发现不对怎么办?还有你为什么对影阁这么重视,一定要先除去影阁?你把目标转移到凌霄门不好吗?凌霄门欺压我们很久了。”

    “天门要面子,不肯明说找耶律祁,只指出了一个特征,而我也只是说,影阁的穆先生,似乎有点像天门要找的人。我并没有肯定,天门自己找过去,如果不对,与我何干?”简之卓笑得温和又狡黠,“至于为什么指向影阁,而不是更为势大的三门四盟,是因为我觉得,和三门四盟相比,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影阁,才是我们将来最需要小心的对手。”

    “真的?”屈少宏神情有点难以置信。

    “我们隐忍多年,甘心在玳瑁江湖势力中居于末位,就绝不能允许在关键时刻,冒出一个新势力,来和我们争夺最后的胜利果实。”简之卓淡淡道,“有没有天门,我都会动手,早迟而已。”

    “不对啊!”屈少宏忽然想起什么,惊道,“穆先生不是在玉楼洗汤池的时候,被雷生雨背叛重伤,下落不明吗?罗刹门护送的,你不是说是女王手下的英白吗?你把天门的人,指向英白那一行人做什么?”

    “谁说罗刹门那批人,护送的是英白?”简之卓笑得讥嘲。

    “什么意思?”

    “别忘了,打听的消息是说,女王和我们接头,被人围攻,英白因此失散。真相如何我们自己清楚,十三太保从来没有和女王接头过,有人在散布假消息,将矛头引向我们。所以接头是假,围攻是假,英白也是假。这时候需要护送的人是谁?只有重伤被属下背叛追杀的穆先生!”

    “原来如此……”

    “所以……”简之卓笑得淡而肃杀,眼底闪动着淡淡的恶意,“有人把祸水引向我们,我们自然也可以引回去。女王陛下、穆先生,等着接九重天门的招吧!”

    ……

    景横波又喝醉了。

    许是这杀戮战场,四面刺客中喝酒论风云,有种别样的刺激;许是这茴香豆和牛肉的战争,别有意趣,牵动了她的注意力,又许是这穆先生,有种让人不知不觉,放下心防的能力,又许是玳瑁的局势过于让她关注,反正莫名其妙地,她又醉了。

    她有个毛病,醉了就喜欢运动,喜欢又蹦又跳大喊大叫,发泄到累了之后自然倒头睡觉。

    她倒还知道,不能冲到战场上去出手,第一反正有人挡刀何必便宜他们;第二她晚上恢复了本来容貌,一露面就露馅了。

    王进等人还在拼杀,还在庆幸那个猎户女儿倒乖巧,晓得自己躲在马车里死活不出来,至于那些接近马车就倒霉的刺客,王进自然以为都是“英白”出的手,心中对女王座下大将战斗力更增几分佩服。

    景横波抬头看看车顶,车顶在转,看看地面,地面也在旋,四面都转得人发晕,似乎这逼仄的空间,要将人挤到喘不过气来。

    她决定跑远点透透气,一个闪身,出了马车,已经在远离战场的一处山坡下。

    背后忽然多了一个人,趴在她背上,她傻傻地回头,“咦,你怎么也在这里?”

    她背上,穆先生笑得又羞涩又微邪,“你背我出来的啊。你说带我出来看看夜景。”

    “啊?”景横波捧着头,想了半天,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哦……”

    “我们要看夜景。”他提醒她,“你这样挡住我,我看不见。”

    “哦。”她站起身,背着他。

    背着他的时候,心中忽然流过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这一幕,似乎,也许,好像,发生过?

    喝醉酒背人……

    哪里像,又哪里不像。

    喝醉酒的脑筋总是打结的,她梳理不开,只得摇摇晃晃,背着他转东转西看星星。

    “你看,星星好亮!”

    他抬头看看天上,今夜天色并不算好,除了西北方向永远的霾云之外,头顶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在云层缝隙里很没存在感地明灭。

    “是啊,好亮。”

    她在的地方,无星光也生亮。

    “你看,月亮好美!”

    云层偶尔移动,露出一抹月色,模模糊糊的,还染着点斑驳的晕红,像不洁的血帕。

    “是啊,很美。”

    他盯着她的耳垂,洁白圆润,似有玉色和月光色。

    “你看,三个飞着的人!”她雀跃指天,大声挥手,“小透视!男人婆!蛋糕妹!别跑!姐在这里!在这里!”

    他皱眉抬头看天,天上当然没有人,只有流星飞过,一束追光,刹那过天际。

    他在这一霎闭目合手,忽然想许个愿。

    大荒传说里,对流星许愿,可得上天垂怜。

    ------题外话------

    ……

    要票票,要票票,要票票。

    别问我为什么。

    就是这么直接。

    就是这么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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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介绍:
东方有泽,名大荒。
传言里,愚昧、贫穷、落后、蛮荒。
——扯蛋。
大荒女王,冷如霜。
由国师扶立,和国师金童玉女,恩爱情深,一对绝色,鸾俦无双。
——扯蛋。
女王暴毙,国师哀恸,依天命指示,跋涉千里,终寻回转世爱人,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
——扯蛋!
——我是真相和杯具的分割线——
她说:“人艰不拆!老娘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女王!转世,转你妹的世啊,老娘上辈子是研究僧!天定风华研究所,听过没?”
他说:“我定下那么苛刻的女王转世条件,你竟然合了。这是天意,天意让你砸碎命盘,落于我手,我怎么能违天而行?”
她说:“累觉不爱!莫装x,装x被雷劈!明明是前头那个女王和别人勾搭成奸,给你戴了绿帽子,你气不过把她给宰了,准备自己做皇帝。结果天上掉下个美貌景横波,占了位置。你看见我就想起她,各种郁闷!你现在很想宰我,很想!”
他说:“好好做你的女王罢,记住裙子不许那么短。”
她说:“明天再去裁掉三公分。”
他说:“明天你宫中美男统统送我宫中。”
她说:“…我擦你不就是恨我抢你位置了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成么?”
他说:“嗯?”
她说:“嗯…小胤胤,别生气了,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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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王夫好吗?
不要。
你领口怎么这么紧,我帮你解了好不好?
别动。
我身材咋样?是不是沟深峰紧一线天?
太宽。
我身上香不香?好不好闻?
狐臭。
……
这么久,我们分过,合过,分分合合过,好过,掰过,好好坏坏过,现在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现在我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我?要,就别再扣你的见鬼领子袖口腰带等等一切多余的东西,给我立刻!马上!速度!解开它们!……你又不理我!我就知道你还是不会理我!好吧,就这样吧……
好的。领子、袖口、腰带,从哪个先开始?
————————————————————
神们语录:
“你抛媚眼的时候,左眼上移半寸,右眼下移半寸,脸部肌理移动七块导致嘴角歪斜,我总是有点很担心你会瞬间中风。”
“尊敬的陛下,你领口散了,赶紧替微臣束起来好吗?”
“你送我的这瓶指甲油,我决定忍痛拿出来做给你的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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