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同心
他从不信这些,然而此刻,他想虔诚求一回老天。
他的手才合上,就被那喝醉酒的家伙大力拉开,她的嚷声简直可以刺破他的耳膜。
“干嘛睡觉?干嘛睡觉?快看啊!小透视!男人婆!蛋糕妹!”
“是的,小透视男人婆蛋糕妹。我看见了,挺亮。”他和声哄她,皱着眉,不大明白这怪模怪样的名字指谁,听起来像外号,女人的外号。
她的姐妹?
“小透视!”景横波对着一闪而过的流星,拼命蹦跳挥手,“你晓不晓得,姐要称霸大荒啦!姐做女王啦!姐从天而降,万众膜拜,走到哪桃花朵朵开啦,你快来和姐学一学……”
他拉下她的手,她执拗地又举上去,第二颗流星闪过,特别亮,似呼啸的剑,猛地插过了山那边。
“男人婆!”景横波喊声更高,“嘎嘎嘎姐做女王啦!姐称霸大荒啦!姐现在是你们当中牛逼第一啦?你服不服气?服不服气?快过来喊一声女王陛下,我就赏你一万打美男!你就不用愁嫁不出去啦啊哈哈哈哈……”
“一万打美男是多少?”他在她身后,静静地问她。
“一万乘以十二啦。”她嘚瑟地大笑,“十二万啊哈哈哈哈,男人婆你要不要感谢我?”
他默默算了下大荒的男人总数……
“小蛋糕!”她忽然惊喜地叫一声,他抬头看,就看见一抹流星,躲躲闪闪地从天际越过。
“哈哈哈就知道是你!”她指着那看起来鬼鬼祟祟的流星,笑得前仰后合,“德行!永远这么贼!喂,你去哪旮旯啦?告诉你,姐做女王啦!姐有御厨啦!以后再也不用求你做菜抢你的菜啦,以后你就没得嘚瑟啦,你到哪里去?你来大荒啊,我允许你拜我的御厨做师傅,将来给你一个做蛋糕的机会哈哈哈哈……”
旷野风过,呼啸若哭,将她的笑声吹散,荒烟蔓草里,到处散落着她的笑。放肆涤荡,没完没了,听着让人以为,这人一定无忧无虑过这一生,未经任何雨横风狂,如温室花般被娇养长大。
他不再仰头,若有所思,轻轻用手捂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衣领在一阵蹦跳中,不知何时又绽开了。
那一大波的流星,簌簌如无数白色细线,划裂这刻深青色的天空,在天涯的另一头消失。
“你们别走,别走啊……”她还在笑,挥手追着那星光跑,似要伸手挽住那流失的一切。
笑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呜呜的呜咽。
“小透视,你别走,你停下来帮我看一看……看一看这些没良心的人,他们的心有多黑……给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金刚石?大理石?花岗岩……”
他伸手去抚摸她头发的手顿住,在半空中悬了一阵子,慢慢落下来,落在胸口。
胸口,衣裳之下有假皮,假皮之下有……
一丝裂痕在体表,在内心,在长久煎熬的岁月里。再在一次次相遇中,被有心无心地撕裂。
痛到极处便是麻木,不如眼前那人可以痛快地哭。
“男人婆,你别走……”她蹦累了,嘚瑟累了,跪在地上,抠紧冰冷的枯草,“姐不嘚瑟了,姐也不嘲笑你了,姐告诉你姐其实没那么好过……你笑我也没关系,你来给我复原,帮我复原到一开始,不,复原到研究所,我们回去,不做女王,不做皇帝,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要遇见……或者你来复原了我,我要做原来那个景横波……”
她宁愿不要遇见。
她宁愿回归最初。
最初的自己,明亮天真,不懂这世间的爱与恨,不背负这路上的血与刃。
他身子微微一颤,向后滑退,也跪坐于冰冷地面。
一抹血痕,无声无息点染在唇角。他抬手轻轻抹去。
这世上戕心之痛,莫过于,深爱的那个人,宁愿将你忘掉。
莫过于,她在你身前痛哭,你只能在背后沉默,给不了温暖的正面怀抱。
……
最后一抹星光将消散。
她伸手抓握,握不住这秋夜冷寂的空风。
“小蛋糕!你回来!”她爬着追上几步,伸手徒劳地空中抓挠,那缕星光从指缝中漏去。
“回来帮我瞧清楚,这大荒到底有多少咱们看不清的东西,看清楚回去的路,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身体渐渐伏低,靠着那冰冷土地,喉间声音破碎,不知是歌还是哭,黧黑的泥土上草根寸寸碎裂,露一截惨白的根。
这一路隐忍,一腔心事,一抔咽下很久的热血,压在心底最深处,用嬉笑来掩盖,直到这一日被冷酒燃着,冲胸臆而出,借这满天星火,呐喊在宇宙尽头。
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拉了拉她,拉不起也便算了,手摸摸索索,垫在了她的脸下,以免她的脸被地上细石磨伤。
一霎那横流的热泪,便湿透了他的手掌。
那些滚烫的液体,流过手掌的一刹,他浑身颤了颤,如被热流灼伤。
长空幽冥,星云飞动,湛清苍穹之下,旷野荒草丛中,他用身体,轻轻覆盖了跪坐的她。
便挡这四面八方冷风一刻,也好。
便背对着相拥这一刻,也好。
他和她坐拥天下,走在峰巅,却走不进人生的圆满,尝不得这红尘幸福的平凡。
她贴着那双温暖的手掌,便似心寻着归依,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都化为眼底滔滔的液体,流过手掌,流过袖口,流过他紧紧贴着她脸,垂落的乌发。
那些被泪水沾湿的乌黑的发,渐渐褪去颜色,现一抹月色般的银白。
她偶然一侧脸,似乎看见,不禁一怔,停了哭泣,大声抽噎几声,伸手捞了他的发来看。
他忽然惊觉,身子一直,发从她指间溜走。
她坐直,双手撑地,呆滞而疲倦地盯着地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也坐直身体,一侧身,指间薄刃寒光一闪,那抹银白的发梢,齐齐截落。
风一吹,散在天地间不见。
此时她正转身,他指间薄刃已经收起,一双眼睛,乌黑而坦荡地迎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整齐的黑发上,微微有些茫然,似乎想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刚才只是错觉。
下一瞬,她晃了晃,倒在他膝上。
他双手接住,她闭上眼睛,喃喃道:“小透视,男人婆,小蛋糕,来来来,我们再拼三百回合……”
她在他膝上滚几滚,口齿不清嘟囔几句,翻了个身要睡。
她醉酒就这节奏,闹完就睡。
他伸臂轻轻揽住了她,将她换了个面对西北的方向。
她很快在梦里浮沉,梦里没有女王,没有国师,没有大荒,只有研究所那间小小宿舍,有三个死党一只幺鸡,有热气腾腾的美食,一群人头碰头抢着海底捞。
曾经无比厌倦的生活,此刻却觉得如此温馨难得。
她笑出了眼泪。
“真好……”
美梦让她不愿醒来,但梦里,有个人一直在她身后,有个声音,静静和她说:“横波,将来,如果我们终究不能在一起,记住永远不要找我。”
她在梦里,隐隐约约曾睁开眼,看见天尽头,西北方向,那些层叠的霾云不知何时被吹开,露出一抹雪白的峰顶。
……
这个梦没能做完。
她睡不了多久,忽然觉得一阵寒意逼近,一睁眼,就赶紧闭上。
好亮,好刺眼。
前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亮着,刺得人头昏眼花,而且四面八方都是,她抬手想挡光,却骇然发现那光似有穿透力,照得手掌一片惨白。
有股寒意幽幽地逼过来。她酒后发寒,竟觉得无法抵受,猛地打了个寒噤,喃喃道:“好冷……”
身后稍稍暖和些,她侧头,看见穆先生的脸,他的银面具反射着一片银白的雪光,嘴角平平地抿着,似乎……心情很坏。
“怎么了……”她迷茫地问,觉得身子虚软无力。
“你现在能不能瞬移?”他问她。
景横波感觉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走不远。”
她眯眼看了看旷野,远处那些白亮的点,围成了一个圈。如果这都是人的话,就说明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这旷野本来四通八达,哪里都可以跑,但现在对方这么声势浩大的一围,反而哪里都跑不了,因为对方围的距离很远,她此刻瞬移,移不出包围的范围,只是将自己更快地送到包围圈里。
她有点奇怪,刺杀不是应该悄悄潜进,忽然出手吗?怎么这些人生怕不被人知道一样,远远就围住,用白光把人照醒?这也太傲娇了吧?
还有这些人知道她的能力?那么远地拉开包围圈,正好控制住了她的瞬移。
“好像是刺客哎。”她悄悄和他说,觉得说对方是刺客好像有点侮辱刺客,有这么装逼的刺客吗,到现在还不出手。
背后很暖和,他的身体挡着寒意,她想挪开,他按住她的肩,她也就不动了。酒后的人,犯懒。
“别侮辱刺客。”他答。
她哈地一笑,觉得英雄所见略同。
“打算怎么办?”她有点忧愁,“我醉了,你有伤,还不能走,咱们好像现在都处于状态最差时期呐……”
“静观其变。”他面无表情地道,“他们花样很多,不妨先瞧瞧。”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披风,把她牢牢裹好。
她迟钝的脑子转了转,才反应过来,“你认识?”
“想起传闻里某个宗门。”他道,“不能确定,你瞧。”
她转头,霍然睁大了眼睛。
远处的白点还在,但近处忽然又多了一圈白点,仿佛从草地里生出一般,白惨惨一片。正前方正对着她,十丈左右距离,那一片尚存绿色的草地,忽然草头齐齐断了一截。
清除了杂草的地面,露出黧黑的泥土,随即,有晶光渐渐闪烁,似乎那里正在凝冰。
冰在不断凝结,圆柱状慢慢向上堆砌,然后分出枝桠,枝桠上伸出枝条,枝条上生出叶子……
一棵有人怀抱粗的冰树,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慢慢凝结而成。
不得不说这一幕很美,晶冰在月光下旋转上升,整棵树透明晶彻,被天色映照,光芒幽蓝,每片树叶都玲珑剔透,如水晶琢成,反射着淡青色的月色。
景横波觉得这一幕美如现代那世,有特技效果的3d动画片。还得是美国制造的那种。
这样的场景,如果普通百姓遇上,只怕也得跪地膜拜。景横波和穆先生,却只静静看着。
树已经完全凝成,随即,树根之下,开始泛出淡淡的白气。
“我们可以走了。”穆先生在她耳边轻声道,“三里外有小河,四里外有树林,树林之后有山,山里有深沟和涵洞,山下有个小村,你看去哪里?”
“太美了,再看一会,再看一会。”她两眼闪闪发光。
他似乎叹了口气,有点无奈,有点宠溺。
冰树的影子闪在他眸里,他的眸色很冷很厌恶,似看见这世上最不愿意见到的,不洁的东西。
冰树之下白气升腾,迅速凝结,又是一片冰雪,如无数白色缎带,又似有人卷开了一大卷白色地毯,从树根处无声向前铺展,直达景横波穆先生脚下。
此刻如果有人从天上下望,就能看见冰树在旷野正中,其下铺展白色冰路如缎带,也呈圆形放射状,四面八方散开,似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镂刻在苍茫大地上。
“漂亮!”景横波赞。
装神弄鬼能到这个级别,已经算是天神级了。
终于所有布景都摆好,她正准备逃,忽然那冰树树干上,吱呀一声,开了门。
门内走出了一个人,沿着长长铺开的雪毯,款款行来。
景横波怔了怔,没想到出场是这个造型。
那冰树凝结的时候她明明有看着,怎么没看见一个人藏在里面?是她酒喝多了眼花了?
冰树晶莹,雪路如毯,那人自冰树中出,稳稳踏雪毯行来,姿态尊贵,衣袂飘拂,凛然而有仙气。
远看他如冰树一般晶光闪烁,不辨身形面目,走近了才能发现,这人身材不高,但体型匀称,身上的衣裳材质特殊,闪着银光,所以藏身冰树之中也能不被立即发觉。
但景横波知道,冰树在凝结的时候,这人肯定不在,他是在冰树完成,冰毯铺开,他人注意力都在地上的时候,快速从树后方奔近,借着树身遮挡,在树上开洞走出的,说穿了不过是个障眼法的把戏。
当然,寻常人一时想不通,只会觉得冰树无端生成,而这人无端从冰树中走出,自然非神即魔。
四面温度在下降,那人冷然走来,语声威严又冷漠:“天门神使纳木尔……”
景横波打个寒战,觉得胃里翻腾得难受,忽然猛地向前一冲,大声道:“黑木耳!快看我妖王之血……呕!”
话音未落,她哇地一声,胃里的酒和菜,哗啦一下直喷那人的脸。
发酸的酒气冲天而起,那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个美人竟然会来这么一手,顾不得再作姿态,慌忙后退。
他一退,景横波已经拉住了穆先生的手,“走!”
下一瞬她已经拉着穆先生闪过了冰树,半空中一挥手,一块石头飞起,撞在冰树上,啪嚓一声冰树毁了半边。
“亵渎神树与天使,你们找死!”愤怒的吼声从后方传来,来得很快。
与此同时,远处的白点也在迅速接近,包围圈在缩小。
景横波又是手一挥,冰树撞碎的万千碎冰咻地飞起,如流星穿越苍穹,直扑那些靠近的白衣人。
“拿命来!”身后一声暴喝,几乎就在耳侧,那冰树中出来的纳木尔,轻功相当了得。
景横波感到肩后一冷,锐风袭体,纳木尔冰冷的手,狠狠抓向她的后心。
前方,那些负责包围的白衣人,拔剑如电闪,叮叮当当声中,将冰片冰棱击碎,剑光去势未绝,汇聚成一道白虹,呼啸袭向她的前心!
前后交击,无可遁逃。
身后人已经发出冷笑——多少不敬天门的人,就是死在这样的夹击之下。
以神幻之术震慑他人,在对方受震慑时出手,是天门的妙招之一,当然,如果遇上这种不被神幻之术迷惑的人,天门也不乏更缜密的手段来对付。
他似乎看到了前后心对开一个大洞的景横波……
冰风和雪光对撞交汇,几乎看不见夹在中间的景横波身影。
在即将完全撞上的一瞬间,纳木尔忽然发现,景横波的影子似乎晃了晃。
这一晃太快太轻微,看上去如水波中影子动荡,不似是真。
他来不及思考。
下一瞬,砰然一响。
他的冰爪,撞上了坚硬的胸膛。
他露出喜色,随即变色……怎么是胸膛?
坚硬的,属于男子的胸膛。
怎么不是后背?
冰风雪影停息,冰片簌簌下落,他一抬头,看见对面和自己撞上的,是跟随自己前来的一个记名弟子。
他的手正插入了对方的胸口,那人手中剑递在半空,脸上还残留着一半“刺中了”的狂喜,此刻已经变成了骇然。以至于神情狰狞,看得人心中发瘆。
“怎么会是你!”纳木尔怒喝,却没有将手从对方胸膛里拔出,怒极之下,手狠狠向里一搠,一抓。
惨呼刺穿旷野的寂静,纳木尔手伸出来的时候,掌心一颗血淋淋,犹在跳动的心。
他将那心狠狠抛在地上。
“废物的下场!”
四面白衣人,都是记名弟子,地位低于他外门弟子身份,都默然垂头不言。
地上,那枉死的少年,胸口一个大洞,似一张嘴,向天呼号。
更远处包围圈,有人在传讯,“他们在河中!”
纳木尔的靴子,狠狠踩过地上的心,“追!”
……
这旷野之上,不知多少神出鬼没的白衣人。
景横波觉得天门第一擅长装神弄鬼,第二擅长人海战术,第三才是武功。
神迹骗不住你,我就用人海碾压你。
她对此表示佩服——又狂妄,又不要脸,果然手段非凡。
“哗啦”一声,她进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那个……不好意思。”她昏头昏脑地和背上的穆先生道歉,“……呃,我醉后,好像有点控制不住方向……”
她有点遗憾,在七峰山的时候,没什么机会喝酒,没锻炼出酒后瞬移的控制能力。
穆先生内伤未愈,泡这冷水想必不大爽快。
他拍了拍她的后颈,一股暖流涌入,她“呃”地一声,觉得胸口的烦闷恶心感觉好了很多。
“刚才那一手,很出色。”他轻声道。
她嘿嘿一笑,颇有被师长夸赞的自得,笑完忽然觉得不对劲——这家伙口气怎么这么老气横秋?真以为是她师长了?
挑挑眉毛嘴一撇,“当然,我什么时候都比你出色。”
他笑一笑,道:“是极,所以我现在五体投地。”
“必须的。”她洋洋自得,忽然又觉得不对劲——五体投地?五体投背吧?还有,哪五体?
脑子忽然就转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她开始觉得背上有那么点不自在,此时忽然感觉到了身后男子清逸又好闻的气息,河水冰冷,而他的呼吸热热地拂在耳侧。
她忽然大力地甩开头,以至于险些将背上的他甩出去。
“怎么了?”他揽住她的肩问她。
她心中怪异的感觉越发的浓,此刻却来不及回答了,人影闪动,已经逼向小河边,一道白影风驰电掣般射来,刚才还在数丈外,一眨眼就快到近前。
“凝冰!”纳木尔未到,已经大声下令,声音凛然有杀气。
赶到河边的白衣人,围成一圈,齐齐探剑下劈,刺入河水。
“嚓。”一声轻响,白色冷气蒸腾,河面迅速结冰,冰面扩展着嶙峋的边角,如无数冰剑,从四面八方逼向河中心的景横波和穆先生。
河面上铺开一幅阔大的抽象画:雪白底色,纵横细纹,边缘参差,向中心迅速合拢。
景横波将无法游动,冰面很薄,她也无法爬上冰面,她想冲天而起,会被河水四面等待的剑光穿透,她留在水中,会被河水里闪电般蔓延接近的冰剑穿透。
怎么看都是死局。
纳木尔终于展开一抹森然的笑意。
他仿佛再次看见了这两人被河水之剑穿透的身体。
轻功再好,能从自己手下瞬间逃生,令自己误杀属下又怎样?这河水里,总不能施展轻功吧?
三丈、两丈、一丈。
河水冰面离中心景横波越来越近。
“好晕……这些白花花的剑看着更晕……”景横波呢喃一声,“……坐好!”
下一瞬哗啦一响,她出现在河边,那些白衣人背后。
穆先生手一抬,身后那一排还在专心凝冰河水的白衣人,背心一凉。
他们愕然低头一看,就看见自己胸前,突出的带血的冰锥。
这些人想要转身,不明白怎么袭击会突然来自背后。但他们这辈子,再也转不了身了。
“噗通噗通”,人体坠落声连响,一排人倒入河中,撞碎冰面,沉底。
纳木尔还在对岸,愣愣看着空荡荡的河心,和河边倒下,半个身子插入河水的那些尸体,脸上如被扇了数十耳光。
“怎么会这样!”他终于失态暴吼。
所有人茫然地举着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前一刻还看见那两人在河心,下一刻就看见自己人的尸体倒下一排。
有那么一瞬间,这些天门记名弟子,险些以为是自己门中的长老护法们来了。
不是自己门中那些神仙般的人物,这天下哪来这样的神通?
纳木尔奔到那些尸体旁,查看了伤口,脸色更加难看。
这些人死于冰锥刺心,对方手法看不出任何特别,只是特别凌厉凶狠。连用的武器都学他们的风格,凝冰为锥。
简直是侮辱。
他抬起头,眼前是旷野,风茫茫过了,不见那两人踪影。
如鬼魅般的速度……
不可能!
这附近没有多少掩藏的地方,他们还在附近!
他霍然站起身,眼神凶狠,“搜!”
……
一道影子风一般卷过,随即猛然站定。
“哎哟我不行了,好想吐。”风里传来景横波发软的声音,“这是哪里?”
“附近的无名小山。”穆先生声音依旧沉稳,“你怎样?”
“不大好。”景横波撑着膝盖,垂着头,“好冷。”
穆先生拉过她的手,把了把脉,皱皱眉,“你不是酒的问题……你体内寒气积蓄过重,今晚被那群人冰寒之气一激,发作了。”
景横波点点头,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和酒倒没多大关系。耶律祁走的时候就提醒过她,雪谷一个月,她整天在外奔波,受寒气侵袭,这身体以前也没经过类似锤炼,不知不觉间就受了寒,种下了病根。耶律祁提醒她调养好再下山,她没放在心上,压下的病因终究会诱发出来,今晚的冰雪寒气,就是诱因。
看她蔫头耷脑模样,他眼色微微沉郁——看出她身体内有寒毒,特意以酒试图拔除,没想到这么巧,遇见了那群天门的人。
他伸手拉过她的手,她这回反应倒快,立即甩开,“干什么?”
他不答,景横波嘿地一声道:“别给我输真气,你的武功似乎也是冰寒一系的,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他默然,半晌道:“我双系真气,你不用担心。”
她诧异地看他一眼,道:“你欺负我没文化啊?双系真气?听你口气另一系还是阳火系的?冰寒系真气和阳火系真气不能共存,否则迟早令练武人走火入魔,这种常识我这练武才半年的人都知道。别开玩笑了。”
穆先生没有再反驳,似乎在思索什么,随即道:“今晚他们不死不休。”
“你知道他们是谁?”
他顿了顿,才道:“行事风格来看,像九重天门。”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啊……”她感叹,“和我想象得一个德行。不过他们不去找耶律祁,找我干嘛?我没杀三公子啊。”
“三公子是谁?”
“耶律家三公子,九重天门弟子,耶律祁伤了他,影响了九重天门的一个什么计划,三公子说九重天门一定会报复。不过报复到了我身上,很莫名其妙。还有,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或许,他们找的是我……”穆先生轻轻道,眼神闪烁。
“你说什么?”景横波没听清。
“我只是在想,不管他们找谁,找得对不对,以他们风格,做了就不会罢休,今夜是个死局。”
“连问都不问,一出手就杀人,这种风格,我不喜欢。”她冷笑,“我也不想他们活着回去。”
“咱们这话有点狂妄。”他轻轻一笑,“一个有伤,一个生病,对方人多势众,逃也许很容易,但如何一个不留?”
她转头看他,黑暗里他只有银面具在幽幽闪光,其余部分都沉在黑暗里,她该对这样的人心存警惕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提不起警觉和杀心。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她的精神也很萎顿,这是个糟糕的时刻,但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觉恐惧和紧张,似乎有这个人在身侧,哪怕他不能有助力,心也是定的。
这感觉,很久没有过了。很长时间内,她都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看似身周挤挤挨挨,其实都是透明的影子,只看得见自己存在。
“事在人为。”她笑一笑,听听风里传来的声音,“他们快接近了。”
黑暗的树丛里,已经隐约出现了白色的影子。
“附近有条深沟,沟底都是乱石……”他指了个方向,轻声道,“你小心些。”
她点点头,前方树丛里传来喊声:“他们在那里!”
景横波没有立即动,一直等到最前面那个人快要看见他们,才猛地抓住了穆先生的手,“走!”
下一瞬她出现在一道坡前,脚下落叶簌簌碎响,她摇摇晃晃。
她已经开始发热,身上滚烫,人却冷得瑟瑟发抖。
穆先生塞了颗药到她嘴里,却道:“寒气终究要发出来,药只能给你固本培元,暂时不会起什么大作用。”
身体在需要进行调节的时候,药力作用有限,而且发出来也是好事,硬压住,下次便是一阵更凶猛的爆发,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这个道理。
但在寒气发作的这段时间里,如何逃脱并杀人。
她一低头,看见面前是一道斜坡,坡度越来越陡,往下就是一道深沟,沟里落叶酸腐气息冲鼻,一片腐绿之中,隐约闪耀着骨头的苍白磷光,看样子葬身此沟的人不少。
失重的眩晕感冲来,她头一晕,向下一栽,被他及时拉住。
她这才发现自己这次瞬移很危险,正在沟的边缘。
沟边有一些石头,上面有一些抓痕,这沟上头也是倾斜的,人很容易因为落叶滑或者失足滑下,一路滑到底,这边缘的石头,就是那些倒霉家伙,最后一道逃生的希望,石头上抓痕明显,也不知道多少人于此错过,又于此逃生。
上头追兵追近,白影闪动。
“我们可以假装失足……”她盯着那石头,慢慢道,“我在上面,你在下面……”
他似乎能猜到她所想,轻轻点头,却道:“应该我在上面,你在下面,你力气不够。”
她觉得这对话似乎哪里不对?但此刻也没有精神去想,她发着抖,点点头,嗯了一声道:“那你在上面。”
“就这么说定了?”
“嗯。”
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对……
他挪身过去,抓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她攀着他的身体爬下,抓住了他的脚踝。
两人做成失足落沟,及时抓住崖石,正在挣扎逃生模样。
似乎天生默契,又似乎心有灵犀,从头到尾,连商量都不需要。
她从他背部滑下,滚热的躯体带给肌肤灵敏的触觉,他甚至感到背部被什么火热而饱满的一团轻轻一路挤过,刹那间如电光穿越,他觉得背上似乎也生了火,一直灼热到心里,不禁一颤,险些手滑。
她向下滑,却有些头晕,抱住他的腿一点点蹭,生病的人感知迟钝,她没想到这姿势有什么不对,他却浑身绷紧,只觉得如被软蛇香缎缠住,曼妙盘旋,周身毛孔都似在呼应那般软腻躯体,竟至骨髓都似酥软,腿禁不住一颤,又一颤。
“你的腿好长好直……”这大色女此刻还不忘记品评人家身材,又“咦”了一声道,“喂,你的腿似乎有反应,你也许不是全瘫!有机会治治!”
“我少时腿部中毒,”他道,“拔了毒,确实有可能站起来。”
她抱住他的腿,嗯了一声,声音发软,他努力控制,希望自己不要因此再颤,不然有反应的就不仅仅是腿了。
他空着的那只手,对前方地面一弹,地面上多了一道划痕,看上去像是有人滑落留下的痕迹。
上头脚步声响,有人从林中闪出。
鉴于先前一死一大排的教训,这回纳木尔不再大片出动,决定实行梯次出击,派人一批批接近目标。
最先闪出的两个记名弟子,是轻功最好的,他们从黑暗中掠来,先看见地面划痕,喜道:“好像滚落下去了!”随即看见沟边石头上,紧紧抓住石头的手。
“还想求生?”两名记名弟子冷笑一声,闪身飞来,人在半空便已拔剑,遥斩穆先生抓住石头的手。
为求一击奏功,这一剑不留余力,身形在半空中飞纵,打算纵到沟边方止。
人在半空衣衫飘飘,腰带垂落,似有仙气。
剑光将及手,弟子们狞笑,等着手腕斩断,两人惨呼落下。
他们忽然觉得腰带那里,仿佛被人狠狠一拽。
凌空身形难控制,这一拽,他们顿时向前多飞了三尺。
三尺过沟。
“呼。”一声,他们从穆先生头顶飞过,剑光擦在了石头上,星花四溅。
景横波抬头,沙哑地哈哈大笑:“飞得真好看!”
“救命——”一声未绝,底下砰砰两声巨响,一些稀烂的腐叶溅上半空。
一声惨呼都没有,沟底树叶之下果然都是碎石,两人当即毙命。
景横波呵呵一笑。
“你累不累?”她仰头问穆先生。
单手吊着两人,支撑不了多久。
“嘘,来了!”
又是两人冲了出来,他们已经听见了先前的异声,不肯再飞着接近。
他们快步冲近,踏在附近一块石头上,举剑便砍。
石头连同周围的土忽然塌陷,他们哧溜溜地滑下去,急忙挥剑想要钉住土坡,延缓滑势。
剑却忽然飞了起来,两人这时候再想纵身而起已经来不及,一路惨呼着滑到底,隐约可以听见“嗤”一声,想必撞到了底下的石头。
沟斜而深,冲力巨大,不死也得残废。
这两人惨呼未绝,上头又有几人冲来,前头两批的下场虽然没看见,但是可以确定凶多吉少,这些人这回干脆不冲近了,老远站成一列,后面两人抵住前面一人后心,前面一人挥动长剑,凝气成冰,一道雪亮冰剑,夭矫自剑尖出,如雪龙,直奔穆先生头颅。
这是天门的合力驭剑之术,功力不够的记名弟子,合力可以令剑尖延伸出冰剑,按照心意抵达敌人身边,专用于远距离杀手。
景横波听见上头尖锐破空声响,有点担心地问:“怎样了?”
穆先生没回答。
一瞬间他眼神极深极黑,越过面前几人,看向密林深处,那里,纳木尔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似乎在思考,决定着什么。
------题外话------
……
谁在上面?
这是个问题。
快拿票来赌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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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上花轿和入洞房
随即他空着的手掌微微抬起,劈空一道掌力迎上,掌风炙热,明显阳火性内家真力。
从后赶来的纳木尔唇角一抹冷笑——天门内力,天下至阴,不是这些普通的阳性真气可以对抗。
他却没有看见,穆先生抓着石头的那只手,悄悄一抬,指甲微裂,一抹冰雪晶光伴随几滴浑圆血珠,飞射而出。
合力驭冰剑的三名记名弟子,注意力都在那掌风之上,齐喝一声,狠狠挥剑下劈,要将这一掌风,连同穆先生这个人,都一劈为二。
冰剑凛冽,将及头顶。
景横波在底下听得声音不对劲,急声道:“怎样了怎样了……”挥手对空用力,想要将上头的杀手给挥开。
忽听“咔嚓”一声。
声音很低。
不断延伸的冰剑,忽然在穆先生头顶停住。
那三名弟子一怔,还没明白到底发什么什么,忽最前面一人惊声道:“剑!”
三人低眼,就看见最前面那人手中长剑,忽然布满了冰纹,冰纹从剑尖开始,闪电般延伸,似一条细小冰龙飞快前游,嚓嚓几声微响就到了剑柄。整柄剑一片霜白,仿佛剑尖前冰雪,都在极速倒退反噬。
握剑的人只觉得手中彻骨冰寒,比自己能发出的冰寒之气不知道冷了多少,冻得他立即血液麻痹,想甩剑,剑却已经粘在了手上般,甩不脱。
那股冰霜嚓嚓几声,冻裂了剑柄,继续向上蔓延,嚓嚓一声,他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手腕冻掉了。
冻掉了居然还不知道痛,他看见自己伤口的血液,也在一瞬间冻成了血色霜花。半截残剑贴在他胳膊上,嚓嚓几声竟然又冻出了剑身的形状。
那剑身赫然向着他胸膛方向凝结!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更高手段!
他惊得心胆俱裂,想退退不了,想叫叫不出,嗤一声微响,残剑凝出一截透明的冰剑尖,穿过了他的胸膛!
穿过他胸膛的冰剑变成血色冰剑,凝结之势未绝,哧哧两声轻响,再入后面两人胸膛!
一剑穿三人。
不过闪电之间。
此时穆先生右手的掌风也到了,炙热的,一看就是阳刚真气的掌风。
轰然一声,掌风将已死的三人拍倒,长剑和冰剑都碎裂,那些血色凝冰瞬间气化。
烟尘漫天里,穆先生一把将景横波甩上去,自己也随之跃起,“走!”
“呼”一声响,劈空掌力将烟尘散尽,纳木尔身影出现,一眼看见沟下已经没人,脸色阴霾。
他转身冲回那三具尸体身边,三人脸上骇然惊惧之色仍在,大张的嘴似乎想喊出什么秘密,但已永远来不及。
纳木尔心头烦躁,又先入为主,只以为三人死于那阳刚掌力之下。随便翻动了一下尸体,也没看见胸膛上的伤痕。
冰剑太薄,瞬间融化,连血都没流多少。
纳木尔只以为这三人死于那阳刚劈空掌力,心中满满不可思议。
以往在山上,听门中长老管事们论大荒,那口气,大荒武林都是蝼蚁,天门随便出个弟子,都足可碾压整个江湖。
所以天门弟子受命下山,大多信心满满,睥睨众生。天门是世外宗门,那些凡夫俗子,不值一顾。
然而今年的很多事,都令人意外,让人觉得,天门的自我感觉,是不是出了差错。
先是耶律昙莫名受伤,影响了药坛长老的试验;再是记名弟子及其随从的不祥的失踪,天门历史上首次出现下山弟子失踪的情况;然后是自己,十年来首次派出的外门弟子,算是天门的难得重视之举,不想围攻一个伤者,一个病人,竟然折损了这么多人,还没沾着别人一个毫毛。
这大荒,变天了吗?
纳木尔慢慢站起身来,脚一抬,将三个同伴尸体也踢入沟内。
废物不值得好好安葬。
废物死多少没关系,但必须完成任务,否则他自己,也不过是填沟的粪土。
夜色里他声音狠戾。
“继续追!”
……
夜色深浓,小山里很安静,只能偶尔听见隐约的格格声响。
景横波和穆先生,等人走掉后,从沟里爬了出来。
刚才他们做了个假动作,随即又翻到了沟下。根本就没离开。
这些人眼见同伴死亡,心烦意乱,下意识会继续寻找,不会想到他们还在脚下沟里。
九重天门的人,论起手段和实力,其实真不算差,但问题是他们江湖经验太差。一些瞒不过老手的伎俩,玩他们绰绰有余。
不离开还有个原因,是景横波的身体越发差劲了,她已经没什么力气瞬移,因为不可控制的寒冷,她上下牙关在轻轻碰撞着。
她四面环顾,山不大,山脚下有小村,隐约可见星点灯火,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乡村还有人亮灯。
山林中可见到处搜寻的白影,速度很快,乍一看会让人以为孤魂野鬼出没。
她看看穆先生,他的气色也不大好,比先前更萎靡了些,她猜可能是刚才出手的缘故,虽然她没看见他出手,但一霎杀三人,这种手段,想必牵动了内力。
老实说现在情况不妙,她暂时失了能力,穆先生不良于行。山小且矮,能躲藏的地方很少,出了山就是更加空旷的原野。
怎么办?
“那边有个山洞。”她道,咳嗽两声,“咱们去那避避。”
那山洞很小,也没什么遮蔽,看上去实在不是什么躲人的好地方,然而他道:“好。”
她避开了他的眼光,想要背起他,他却按下了她的手,带着她纵身而起。
手掌在一路树木上轻按,他飘飞的身形轻若无物,完全看不出残疾。
景横波记得以前看过一本武侠小说,其中一个男主就是身有残疾但是轻功极好,以手代腿,行遍天下。
果然一切想象都会有事实来证明。
他将她带到洞边,那洞不大,是个下行洞,底下黑幽幽的,看着挺瘆人,但洞壁入口处不远,有个拐角,正可以躲下一个人。
那个位置极其巧妙,在洞外的人点火把是看不见的,走进来也不一定能看见,会首先被下洞吸引走注意力。
可惜的是只能容下一人。
她抱紧了双臂,止住一阵颤抖,忽然惊喜地对他道:“看!那里有个出口!”
他扶住洞壁,探头去望。
她忽然将他一推。
他猝不及防,一跤跌下,顺着湿滑的洞壁就往里栽落。
他似乎还想起身,景横波拔刀就砍。
“瘸子!残废!累赘!”她一边砍一边大骂,“你拖累我还要多久?姐还生着病!姐一个人早跑掉了!还得背着你这废物!”
“你……”他的话音被她疯狂的砍刀声打断,他只得向后滑退,洞内地形狭窄,她的刀也挥舞不开,刀刀都砍在洞壁上,虽然没什么力气,也砍得声势凶猛,草叶纷飞,一幅不砍死你不罢休的凶悍模样。
他定定地看着她,黑暗的洞里彼此都看不清眼神,她劈得那么凶猛,他却忽然伸手来拉她,她的刀险些砍到他手腕,她只得赶紧自己滑个踉跄,刀当地一声击在洞壁上,她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这人看似温和,性子犟得很。只得狠狠心一脚蹬在他膝盖上,骂道:“别碰我!谁知道你把我灌醉,安的什么心!你再上前一步,我先杀了你!”
他被蹬得向后一倒,撞在洞的最里面,他一时出不来,她的刀也砍不到。
她这才摇摇晃晃耍了一个刀花,一刀砍在他面前的石壁上。
“救你到现在,我够意思了!下面各走各路,别再拖累我!再贱!吃人肉的瘸子!”她揣起刀,转身便走,“有种你爬着跟来!”
身后没有动静,她咬咬牙,向前走,走不了两步,终究忍不住回头。
他靠着洞壁坐着,手指扣着冰冷的石壁,黑暗中只有他的眸子在发光,幽深而亮,似天尽头,云雾里半掩的星辰。
那目光里有太多难言的意味,说不出。
刹那目光交汇,两人都似颤了颤,他直起腰,她却霍然转头,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一出洞口她就一个踉跄,赶紧扶住山壁,生怕这时候倒下去,就前功尽弃了。
身后没什么动静,他没追出来,她心中酸酸胀胀不知是什么滋味。
刚才那一推,一骂,一顿砍,挺伤人的吧?
呵呵,伤人就对了。
也不求瞒过他,就只求伤他一刻。只要有那么一刻他受伤,不立即追出来,她就可以走开。
累赘……
她心中苦笑一声——马上她就要成为累赘了……
她咕哝一声“姐骂人还是挺有天赋的……”吸一口气,勉力做了最后一个瞬移。
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
目光向前,可以看见一些屋子,是那个小小的村落。还可以看见村落里,白色的人影出没,那些天门的弟子,自然不会放过对这个唯一可藏人的村落的搜查。
她苦笑一声,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连瞬移都移出问题。移到敌人面前。
她再也走不动了,疲倦地在旁边的草丛里坐下来,她想趁敌人还没出现,养精蓄锐。
她想积蓄点力气,等下等敌人出现,将他们引到王进那里去。
穆先生在洞里藏着,应该很安全,总比他一个有伤且行路不便的人,还得带着一个生病的她好。
穆先生的身体确实不好,她看得出。虽然他努力掩饰,但他气息不稳,根本不适宜出手。
也许这人很厉害,但此时也不是他的最佳状态。
那又何必死拖在一起。
她抬头望望天,见鬼,今天还没有明月,她的明月心法,在月明天气最好调动。
村子里有些骚动,似乎很热闹,那些白衣人在暗处搜查,并没有惊动村里的人,从景横波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看见有几处屋舍,檐下垂着深红的灯笼。
这时节不年不节,怎么挂起了红灯?
小道上忽然传来脚步声,惶急杂乱,来人没有武功。
她探头出去,就看见一个红衣少女,在道路上提着裙子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
她从景横波身边跑过,红裙子裙摆刺绣鸳鸯。
景横波心中一动,轻声喊:“喂!”
那少女没提防身后有人,本就紧张,听见这一声立即绊了石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也不爬起来,就地用袖子捂住脸,哭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们打死我算了!我死也不要嫁那个傻二呆子……”
景横波起身,慢慢走近,看清少女红绣鞋鸳鸯比目,红罗裙双凤呈祥,果然穿的是嫁衣。
她若有所悟,想起这片大陆有凌晨接亲的风俗。
忽然想起自己刚刚穿越时,也曾遇见凌晨的花轿,还曾借人家花轿躲过耶律祁。
世事兜兜转转,此刻想来恍如隔世。
看这姑娘的造型,可不是当初那个喜气洋洋的新娘,明摆着是要逃婚的。
她轻轻地走近,蹲下身,去扒那少女的喜服。
那少女惊得霍然抬头,看见她的脸不禁一怔,待要挣扎,她已经轻轻按住了少女的肩。
“来,我代你上花轿。”
……
片刻后,小村里传来惊叫声。
“跑了!快追!”
“天黑,出村就一条路,二丫头跑不远,追!”
步声杂沓,一群村人追出村来,顺着小路的方向向前。
村旁树梢上,有白色的人影漂浮着,纳木尔冷笑看着下方,脸上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厌倦。
他刚才已经看过了全村,包括那个哭哭啼啼的新娘,知道这姑娘将要嫁给一个傻子,以换取兄弟能娶傻子的妹妹,姑娘不肯,跑了。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各种身不由己,各种由人掌控……”他似乎悲悯地叹息,“这就是凡人的悲哀……”
他目光在那姑娘身上落了落,想了想又道:“这凡间的女子,倒还是有不错的。”
他飘过树梢,准备带人把附近再搜一遍。
……
村里的人追出小道,果然没多久,就在路上看见踉跄前行的“二丫头!”
一众人等加快脚步,扑上去将二丫抓住。二丫在他们手中软软地垂着头,似乎认了命,还在低低抽噎。
跑在最前面的是二丫的大哥,那强壮青年一把抓住二丫的肩膀,劈手就要给差点坏了他事的妹妹一个巴掌。
二丫忽然抬头,盯了他一眼。乱发里一双眸子,湛然似有宝光。
二丫的大哥心一颤,手举在半空竟然没敢挥下去,一旁早有人把他拉住,劝道:“二丫只是一时糊涂……别打,打坏了新娘子不好看,得欢欢喜喜上花轿。”
那青年撒了手,冷哼一声道:“跟我回去!再逃,打断你的腿!”
二丫不再挣扎,被一群人拖了回去,她的身子软软地挂在她兄长的臂上,似乎已经懒得再费力气。
二丫的大哥感觉到妹妹身上灼热,手心却冰冷,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但他此刻只想婚事赶紧成,怕妹妹生病的事再生枝节,狠下心一声不吭。
这倒正遂了景横波的心愿。
此刻的二丫当然是她,真的二丫正躲在那边石头后瑟瑟发抖,不明白怎么有人肯代人家上花轿。
村人将景横波拖了回去,人多手杂的也没人注意她的脸,完了往喜房里一关,门一锁,外面围得水泄不通,等着上花轿。
景横波进了门,一屋子的姑娘媳妇,她垂着头,往床上一滚,把被子一裹,脸对着墙里,呜呜呜哭了几声。
她这么一哭,别人当她正在伤心,心中也颇同情,也不好硬拉她起来了,当下便有几个和二丫交好的姑娘嫂子,过来坐在她床边,扶着她的肩絮絮劝解。景横波此时正忽冷忽热的难受,哪有心思听人说话,隔一会哼一声,干脆呼呼睡了。
……
月光照亮弯弯的山路,山道上逶迤着吹吹打打的队伍。
队伍是来接亲的,倒也披红挂彩,一片喜气,就是山间汉子的唢呐吹得不怎么样,初冬挂霜的冷夜里,听来不觉喜欢,倒有种寂寥的凄凉。
最前头的一匹劣马上,坐着迎亲的新郎,马瘦,人更瘦,一张脸也如马脸,突出两个混混沌沌的眼珠子。
陪着来接亲的乡亲们,不时嘱托一句:“大富你坐好,别跌下来。”
“大富不要抽鞭子,马自己会走,马是借来的,抽坏了得赔。”
……
有个老者一路走一路关照,神态如对孩童,马上看上去已经三十好几的汉子,也如孩童般呵呵笑着。
众人的神情,几分怜悯几分羡慕——人傻且丑,却有艳福,邻村的二丫,听说是个美人呢。
当然,这都是因为大富也有个不错的妹妹,漂亮又能干。很快也要嫁给二丫的哥了。
贫穷乡村,换亲是件很正常的事,众人艳羡着两个男人的艳福,没人想过两个少女的命运,从此陷入悲惨境地。
迎亲的队伍进了村子,树梢上纳木尔遥遥看着,眼底充满了憎恶。
“这样的人也配娶亲,”他对身边的随从道,“我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可惜了方才那女子。”
“那女子还不错。”身边的人讨好地道,“配您倒还差不多。”
“胡说!”纳木尔不喜反怒,斥道,“这样庸俗的凡间女子,不过长相尚可,如何就能配上我?”
“是,是,我说错了,您别见怪。”那人急忙赔罪,“这样的女子,也只配给您端茶倒水,暖床伺候而已。怎么能配上天门高贵的外门弟子呢。”
纳木尔这才嗯了一声,道:“话说回来,外面的很多事和我们想象得不一样呢。当初我们入门开荤的时候,长老们说,给我们提供的女子,都是天下最美的,凡间女子绝无这般的仙姿玉貌。当时倒也觉得确实挺美,如今刚下红尘,却已经瞧见不少出众女子,比如今晚那个,还有这乡野小村一个普通女子,竟然也有这等容貌,真令人心中生奇。”
“不过巧合罢了。”随从笑道,“门中长老赐下的女子,无论如何,个个冰清玉洁,并且经过门中精心调教,不是这些乡野女子可比的。再说这也是长老们的恩赐,能领受就是福分,咱们还没这福分呢。”
纳木尔眉头一挑,他听出了这话的提醒之意,换在平时,他就该自省——长老们的恩赐,不该背后非议,给人传了话,就是把柄。
天门在所有弟子入外门后,便会有一项安慰性质的“成人礼”。安排“圣洁女子”给弟子们开荤。据说这也是某些功法奠基的需要,有些注定不能入内门的弟子,在此之后会直接选择双修之法。不过一旦被选入内门,修习更高深功法时,就得绝情忍性了。
不过纳木尔今晚心绪烦乱,并不领情,冷哼一声道:“长老们的良苦用心,我们自然只有深谢的份。说起来,真正不知好歹的人你还没见过,想当初有人,直接把长老赐下的圣女给杀了。他那圣女,可比我们的美多了,他竟然也能下得了手!”
“杀了长老恩赐的圣女?”随从们似乎听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纷纷发出惊呼。
纳木尔又哼一声,觉得心头更烦躁了,这大荒比想象中更讨厌。自己发觉自己的不如人,更更讨厌。
随从们还没从惊讶中平复过来,纷纷议论。
“杀了圣女?怎么可能?怎么敢!他后来受到了什么惩罚?”
“死了呗。还能怎样?别说违背长老们的恩赐,就算轻微违反门规,那也是死的下场,何况这种事!”
“当然是死了!肯定死得很惨!”
……
“你们错了。”一个声音幽幽道,“他没死。还活得很好。”
众人骇然回头望着发声的纳木尔。
死一般的静默里,纳木尔轻声地、带点羡慕也带点憎恶地道,“他下山了。”
众人再次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有人下意识要追问,却从纳木尔的语气和神态里,感觉到这必定是天门不可提及的绝大忌讳,别说问,听都不该听的。
众人面面相觑,在浓浓的惊疑感觉中,心中原本牢不可破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天门形象,悄无声息地坍塌了一角。
是谁?
是谁挑战了整个天门,给它留下永远不可磨灭的记忆和耻辱,掩藏在岁月深处,丝毫不能被触及?
是谁这般挑战后依旧存在,而天门对此似乎无能为力?
这些掩盖在堂皇宗门之后的秘密,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
“我总觉得……”纳木尔遥望着黯淡月光下的小村,眼底有种不安的神情,“这事儿还没完,总有一日……”
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不敢接话。
“这事当我没说过,”纳木尔意兴阑珊地道,“这边已经瞧过了,去查另一边,山那边还有一个小村。”
“是。”
……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进了小村,随即,新娘子被送了出来。
因为怕新娘子逃跑,姑娘婶子们动作很快地从床上拉起新娘,盖上盖头,塞入轿子,连本地风俗里的闹新郎,进门礼都没要。
新娘子软绵绵地垂着头,随人拉进拉出。一直到进入轿子,都一声没吭。
迎亲队伍经过了一处山口,两个村相距本就很近,只是被一道山梁隔开,过了这山口,就可以看见新郎村子的老榕树。
山口的风凛冽,卷起路上砂石,隐约似乎咻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卷在风里,射向了新郎。啪地一声击在他小腹上。
这些动静都掩盖在难听的唢呐声里。
马上的新郎忽然哎哟一声,道:“我要尿尿!”
“快到了,忍忍……”马旁新郎的叔叔哄着。
“我要尿尿!”
众人无奈,想着新郎去迎亲的时候,大喊要尿尿,只怕更难堪。只得将他扶下来,给他指了旁边树林的隐蔽之处,让他去解决。
大富新郎摇摇晃晃进了林子,刚去解裤带,忽然看见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大富停住手,瞪大了眼睛,他没觉得恐惧,却觉得自己忽然看见了一个仙人。
那人踏着幽暗的月色,脸上的银面具也闪着月般光华,乌黑的眸子似永恒的深渊,只一眼便将人摄入。
他抬起手指,点了点。
大富只觉得脑子一晕,天忽然倒了下来。
在丧失意识之前,他只隐约听见一句。
“我代你入洞房。”
……
在外面等候新郎解手完回来的亲属们,忽然听见林子里新郎哑声大叫:“有鬼!”
众人一惊,急忙冲入,就看见新郎躲在树后,惊恐地望着远处黑暗,瑟瑟发抖。
众人叹一口气,心想大富这傻小子又发病了。
众人去拉他,大富双手捂脸,死活不肯抬头,非说有鬼有鬼,要回家要回家,不肯前进一步,众人拖他,他却生出一身蛮力,没人拖得动。
众人无奈,最后商量,由队伍中大富的表弟代为迎亲,大富则另外派两人送回去。
反正那边对大富的情况心知肚明,解释一下也不会不接受。
只要聘礼过得硬,没有新娘不进门。
大富听说可以回家,当即跑得飞快,护送的两人追都追不上,大富快步跑回了村子,家中等候的亲人们还没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经一股脑儿跑进了洞房,啪地把门一关。
大富的父亲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木匠,所以家中还算殷实,此刻心情愉悦,也没有去骂儿子,哈哈哈大笑道:“这小子,急着进洞房咧!既然这样,也别烦他了,等新娘子进门,还是请虎子代着拜堂吧。”
众人都笑应了,反正傻子儿子谁都明白,拜不拜堂无所谓。只要会睡女人生儿子就行。
喜轿摇摇晃晃,景横波在轿子里睡了一觉。
进村的时候,鞭炮炸响,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她霍然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是:鬼子进村了!
她掀开轿帘,看见面前一个小院,三间瓦屋,比刚才二丫家的草房要好很多,看来新郎官家算是村中境况比较好的。
她掀开轿帘,看见一个敦敦实实的少年,由人陪着走过来。景横波有点诧异,她觉得这少年看起来还好,朴实端正,和那少女挺配,怎么那少女拼死逃婚也不肯呢?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唯独这个新郎官,脸上表情十分奇怪,几分不愿,几分愤恨,同时似乎还隐藏几分希望……这什么意思?
轿帘一掀,一双大脚踢了进来,鞋子居然是草鞋——虎子匆忙代新郎,没换鞋。
泥巴大脚熏得景横波一让,抬手轻轻一拨。
她现在不同往日,出手自有巧妙,那踢轿帘的少年被拨得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他不等人扶,骨碌一下爬起,盯着轿帘,声音悲愤地道:“你……”
他的声音被一阵鞭炮声炸没,有人过来将他拉开,又将景横波搀出轿子,和她笑道:“新娘子高抬脚,日子红红火火!”
前方有热浪,景横波软绵绵地打了个呵欠,觉得好暖和,下意识往那热源处凑了凑,蹲下来烤火。
……
欢呼声乍止,鞭炮声顿时显得响得诡异,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新娘子不跨门口火盆,蹲下来烤火。
景横波烤着火,心中满意地想,这大荒的婚礼真体贴,晓得冬天凌晨接新娘子很冷,特意备一处火盆给烤火,真人性化啊人性化。
哎,好安静,好困,抗拒不住的疲惫,她又想睡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见,新娘子烤着烤着,身子开始往前倾,脑袋开始往下栽……
“不好了,新娘子要跳火盆自杀!”有人忽然大喊一声。
这一声惊醒众人,大家急忙跳过去,踢火盆的踢火盆,搀新娘的搀新娘,踢火盆的唯恐不够远,一脚把火盆踢到人群中,又是一声轰然四散。
众人一边赶紧灭火,一边又庆幸——幸亏新娘子自杀动作慢!
这回也不敢来任何礼仪了,众人赶紧撮着景横波,脚不沾地地过了门槛,上头双亲高堂赶紧坐好,傧相急急准备喊拜堂。
那叫虎子的少年,再次被拖了出来,还是一脸古怪地,站到了景横波身边。
景横波脑子一阵一阵的昏眩,心里知道这是在拜堂,她对这个无所谓,也明白戏必须演下去,上头风声转来转去,那群人还在附近搜寻。
这两个小村很明显,他们一定已经搜过,所以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她轻轻地笑一声……拜堂啊,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和一个陌生男人拜堂,这在大荒,应该算她已经嫁过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快意——哼,以后你们再骚扰,姐就贴黄牌——此乃虎子氏!有夫之妇,谢绝骚扰!
叫你们一群公子少帅的,喊虎子大爷做大哥吧啊哈哈哈哈。
“一拜天地——”傧相高喊。
她准备拜下去,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身边的少年也是膝盖一弯……
一弯……弯到了底。
“砰。”一声,虎子跪下去了,还是对着洞房方向跪的,膝盖撞着青砖地面,声音那个清脆。
堂中又是一片死寂,连景横波都吓了一跳。
不是说弯弯腰就可以了?至于跪下去么?
感觉一下周围气氛,似乎大家也很惊讶,难道这新郎官,还不懂婚礼规矩?
哦,看着端正,原来是个傻子。
“谁!”跪着的虎子这回没有立即爬起来,一声大喊更加悲愤,“谁砸我膝盖了?”
景横波:“……”
全体宾客:“……”
虎子的膝盖似乎伤得不轻,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一时却站不直,眼看着这个拜堂,也拜不下去了。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在讨论着今日婚礼的各种稀奇诡异。
“怎么办?”傧相问上头高堂。
“加紧些,让新人对拜一下就罢了。”新郎父亲甚有决断。
虎子被扶着站到景横波对面。他脸上神情更加古怪了,几分期待几分痛楚几分犹豫,眼珠子骨碌碌转,似乎在紧张地思考什么。
有人附在景横波身边,道:“新娘子你先拜呐。”
景横波这才知道,敢情古代电视剧上的夫妻对拜,在这里是不同的,得新娘先拜,新郎还半礼,再新郎半礼,新娘拜下,以示夫君为尊,男子为尊的道理。
拜就拜,她也就拜了,背后有人按着她背呢。
她的腰还没弯下去,忽觉膝盖侧掠过一股冷风,随即啪一声,对面虎子倒了。
脑袋撞在地面上又是清脆一声。
景横波一个弯腰的姿势僵住,回头看看,后头是侧门,通往明间的新房。
新房里,此刻应该没人。
喜堂里又是一阵闹哄哄,虎子再次被众人扶起,他这回似疯了般,忽然挣开了众人的搀扶,扑了过来抱住景横波的腿,放声大哭:“二丫!二丫!别生我气!我知道我受报应了!我知道我不肯和你一起私奔,受报应了!我想通了!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你连拜堂都是和我拜的,命中注定你就是我的人,我现在就带你走!”说着拖着她,撞开众人就要跑。
剧情急转直下,满堂宾客僵住,景横波没有挣扎,微微侧身,让开了身后侧门的位置。
她在等。
果然下一刻,一股冷风掠过,啪地击在身前虎子的太阳穴上,虎子“啊”地一声仰面倒下,被赶上来的傧相接住。
“快进洞房!快进洞房!”新郎父亲颤巍巍喊,新郎母亲已经两眼翻白,晕在了椅子上。
虎子被拖了下去,醒转之后犹自在喊要和二丫私奔,随即一阵呜呜声响起,大概被人堵住了嘴。
景横波有点茫然——剧情发展到这程度,真是风中凌乱,假新娘遇上假新郎,差点被拖走私奔,这要真被拖走,她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现在也有一个问题,洞房里似乎有人,还似乎是高手,这高手是谁?十有八九是天门的人!
她被身后一群女子急急推搡向洞房。
洞房的蓝花布帘子微微动荡着。
她警惕地盯着那帘子,手慢慢摸向了腿侧的匕首。
……
纳木尔已经带人在附近绕了三个圈,将不大的小山翻了个底儿掉,连洞中洞都跳进去找过,依旧没发现那两人身影。
他越发烦躁,只觉得心头似有火在烧。
底下还在办喜事,他想着刚才看见的那个娇俏的新娘,居然要嫁给那么个傻丑之人,就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太多不公了。
想当初天门赐下那么个丑女,他还欣喜若狂,还有很多人羡慕,如今下到大荒,连个傻子丑八怪都比他有艳福。
“纳木尔师兄……”身边的人察言观色,试探地道,“那村子,要不要再搜一遍?”
“嗯?”他眼神斜斜地飞过来,“不是搜过了吗?”
“洞房里也许还藏着人呢?先前洞房没人,我们没仔细查。”那人低笑,眼神荡漾着暧昧的光,表情却还力持平静端庄。
纳木尔回头看看他,哈哈一笑。
“你说得也对,”他点点头,眯着眼睛注视那喜房的红字,“那我一个人去瞧瞧,你们都不必跟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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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花轿,入洞房
假新娘,假新郎
新郎洞房等
新娘乱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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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闹洞房和听壁角
“新娘子进洞房咯。”
有人嘻嘻哈哈笑着,在景横波身后推了一把,她向前一冲冲进室内,身后帘子唰地拉上,门砰一声关了。隐约还能听见铁锁碰撞的声音,干脆锁上了。
这阵仗,搞得她像个被拐卖的媳妇。
屋子里很暗。只有桌上点着一对红烛,红烛下放着几盘点心。一扇小小的窗户,透不进黎明的天色。
屋内陈设很简单,这毕竟是贫苦乡村,所谓境况尚好,也不过就是家具还算齐全,最显眼的是雕花大床,垂着深红的布帐,帐上绣着俗艳的喜庆图案,红彤彤的胀眼。
帐子是放下来的,半掩着深红的袍角,床上坐着新郎官。
景横波背靠着门,忽然想笑。
这叫哪门事儿?新娘子陪完客人进洞房,新郎官在房内等掀盖头?
景横波捏了捏手指,匕首就在掌心,冰凉,她掌心都是虚汗,湿滑得几乎握不住。
透过薄薄的红盖头,她盯着新郎官,他的身形掩在帐子后,看不出端倪,一声不出,也感觉不到杀气。
景横波觉得他不太像那些天门的人,天门的人太骄傲,自我感觉太好,似乎不大可能改装,穿上这乡村新郎官的俗艳红袍。
不过她也觉得,这新郎官更不像真正的新郎官,虽然看不清楚,但那人静静坐在红帐里,从她的角度,可以隐约看见他流水般的黑发,感觉到他身材紧致颀长,朦胧红光里,那人似乎天生散发一种神秘而诱惑,引人追索和走近的气韵。
气质天生,一个乡村青年如果也有这样的气质,那姑娘也不用逃婚了。
她正在考量着危险性,好决定逃走还是出手,那床上的人,忽然对她招了招手。
景横波一怔。
随即她笑了笑,慢步走了过去——新娘子召唤啦,新郎官好歹要掀个盖头是不是?
匕首滑贴腕部,一抖便可刺出。
她走到床前,伸手去掀红帐。
浑身冒着冷汗,她虚弱得手指发抖,看人也有些模糊,她咬牙站稳。
帐子里的人忽然抬手,手中一柄细细长长的东西,直挑她的面门!
景横波匕首立即滑出,直刺他咽喉!
“当!”寒光一闪,匕首飞起。
那细长东西断落一截,依旧向前,一挑。
盖头落地,她怔了怔,这才看清面前是半截秤杆——用来挑盖头的那种。
一瞬间她啼笑皆非——这难道真是新郎官,所以惦记着要挑新娘的盖头?
头一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她怔一怔,低呼:“穆……”
他却飞快伸指按住了她的唇。
景横波眼珠滴溜溜地看他,没想到这家伙没有藏身山洞,竟然也跑到这里,和她心有灵犀一般,一个扮新娘,一个扮新郎,凑在了一起,不过他这么紧张兮兮做什么?
然后她听见头顶的风声。
有人!
感觉到她的绷紧,他一笑,放开手指,却又忍不住盯了一眼她的红唇。
依旧如此的温软饱满润泽,似初春清晨初绽的花瓣……
“你……”景横波又想说话。
头顶风声一紧。
他忽然抱住她,一翻身将她压倒。
她后背撞在床褥上,整张床惊人地吱嘎一声。
窗子下似乎有人在听壁脚,发出叽叽嘎嘎的笑声,屋门外似乎也有人在偷听,隐约有吁出的长气。
窗下的是村人,听新人壁脚是好玩;屋外的是新郎家人,生怕新郎不开窍,如今放了心。
头顶上是谁?
景横波被他压住,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力气都散了,她喘了两口,挣扎两下,似乎很难受,又想开口,他又伸指按住了她的唇。
她瞪着他的手指——还给不给她说话了!
他比她想象得还不客气,一边按住她嘴唇,一边手一挥,她的新娘裙子忽然就离了体,飞出了帐子外。
窗户下又是一阵叽叽嘎嘎的低微笑声。
景横波身上当然还有自己的衣服,但被人压着这么脱衣服终究不是很爽的事,想要抗议,嘴还是被压着,他似乎压上了瘾,眼睛始终看着外面。
郁闷之下,她很想一口咬断这手指,这么想的时候嘴便一张,他正抬头看屋顶,一不注意,手指便滑进了她口中。
两人都一怔。
景横波忙不迭地将他手指往外吐,一边吐一边怒瞪他——好多细菌!
他却有些怔怔的,拿出手指后还抬手看了看,手指上一星闪亮的液体,他也不晓得擦。
景横波倒脸红了,急忙抓过他的手,对着褥子狠狠地擦了擦。
他一声不吭任她擦,她看见他侧脸,红光下微微聚起的漂亮眉峰。她从来没想到,清俊和诱惑这两个不搭调的词儿,竟然可以融合在同一人身上。
上头忽然微微一响,他抬手,砸出一双鞋子,咕咚一声,桌上的红烛被砸倒。
窗口下听壁脚的声音叽叽咕咕更响了,还能听见低低对话。
“走吧,走吧,再呆下去,二大爷要骂了。”
“再等等,傻子洞房多好玩啊,你听,一声不吭,却砸得噼噼啪啪的,嘻嘻,新娘子不会在打傻子吧?”
……
黑暗中两双眼睛对视,各自目光流动,映照对方柔和眉眼。
景横波皱着眉,微微挣扎,他伸手按住,景横波隐约明白他的用意,抬膝对他一顶,他一让,景横波从身下掏出一个东西,砸在他的脸上。
他一怔,伸手一抓,才发现这是一颗花生,已经被压扁。
这一抓正抓在她腹部,触手温暖柔软,他又一呆,景横波趁他这一呆,狠狠掐他的胳膊。
可惜她在病中,没什么力气,几个动作已经头昏眼花,只好采取哀兵政策,扁着嘴,可怜兮兮拼命对他指身下。
他这才明白,被褥里藏了很多瓜子花生糖果子,寓意多子多生的彩头,如今正硌着景横波,硌得她浑身痛。
可怜她几次要说,都被手指压唇,郁闷得要爆炸。
他想想,将她往床里挪挪,景横波险些想将他掐死——有没常识?床里的花生瓜子难道就会少些吗?好歹外面的已经压扁了,没那么咯人了,挪她到床里再给花生瓜子脱一遍壳吗?人肉脱壳机脱完壳,他就可以随便捡起来吃了是吗?
这人一脸聪明相,怎么上了床就各种智商没下限呢!
他被她的眼神瞪醒,赶紧又把她抱过来,景横波只恨自己在生病无力,不然早一个大脚丫子把他给蹬翻。
他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她发着汗,身躯无力,挂在他手臂上软软的,似捧着了一汪春水。
那似可蚀骨的香气……
手臂忽然也似失了力气,将她落下,他只好跪在床上,伸手在被子里捞花生瓜子,扔到床角,很多花生糖果都在她身下的被褥里,他又伸手去她身下摸,虽然隔着被子,却依旧感觉到她身躯的热和软,那般凸凸凹凹的起伏,肌肤的香腻近在咫尺,属于她的浓而不艳的馥郁香气,灌满了此刻微微紧张的呼吸。
她也有点紧张,虽然她很疲倦,一会发冷一会发热毫无力气,但身下那只掏掏摸摸的手,让她不能不把心吊着,把意识绷着,把身体紧着,她能感觉到那双手很灵巧,飞快地扫过了那些潜伏在被子中的花生糖果铜钱硬物。背部痒痒的,肌肤和毛孔,都似因此微微发颤,感觉出一些不一样的起伏来。有时候他无意的碰触,令她只想逃开,却因为头顶那盘旋的阴影,只能选择微微避让,她身子一翻,身形漾出起伏的曲线,他半跪在她身后,抓着一把压碎的瓜子花生,怔怔地忘记了下一步动作。
这般亲密,恍若当初……却已是当初……
床不大,帐子很密,还堆着很多被子,两个人很挤,两个人的呼吸气息也似乎很挤,都在压迫着彼此的空间,空气中纠缠着暧昧的气氛,她的馥郁甜蜜和他的清越柔和,分不出彼此,束缚着她和他。
花生和瓜子沾着她的香气,他一捧捧地捧到床角,想想,又挥掌压碎,衣袖一拂,落了一地粉末。
他不想看见这些瓜子花生,在他们离开后,被那些舍不得浪费粮食的乡人,再拿来分吃。
掌间落了一颗花生仁儿,他慢慢吃了。
很香。
床始终在吱吱嘎嘎地摇着,也不知道高手木匠怎么打的,景横波听着这声音只觉得脸红,穆先生却趁着这声音,轻声和她道:“里头有声音,外头听壁脚的就不会走,上头那个天门的要面子,就不会下来,再等一会,天亮了,天门的人很多手段就使不出,咱们胜算更大些。”
景横波这才明白他搞出那许多暧昧动静的意思,深以为然,道:“那咱们再搞一搞。”伸手将他一推。
他正跪在床上,不防她动手动脚,向后撞在床板上,嘎吱一声大响,让人担心这床要塌了。
外头听壁脚的人,嘻嘻哈哈一阵笑,有人兴奋地低嚷:“瞧不出傻子,好大力气,只是太不懂爱惜新娘子啦。”
“明儿新娘子还能起得来么?”
景横波也想笑,她觉得穆先生四仰八叉跌倒在被子上的模样儿,很萌。
好想把他揉巴揉巴卷起来,做个面团儿。
然而她笑容才展开一半,他忽然一个翻身,又压住了她。
肌肤的热力逼来,携着他清郁的香气,她瞪大眼要反抗——有完没完了都!
他又按住她唇,“嘘——”
上头似乎有轻微裂瓦声,那个人耐不住了。
景横波注意力转移到屋顶,就没注意到,穆先生压住她,双手抱住了她的肩,将脸搁在她颈侧,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的热和香软,暌违已久,趁此机会,再尝。
一霎之后他抬头,景横波注意力正好回来,甚至都没发现他偷香。
忽然外头有开门声,又有重重脚步声,一个老者大声道:“这是在做什么?都散了!散了!”
听壁脚的人太兴奋放肆,惹烦了新郎家里人,忍无可忍,出来赶人了。
那些半大小子一哄而散,景横波心中暗叫一声糟了。
果然,几乎在外头脚步声刚刚消失,新郎家人回房睡觉那一刻,上头瓦片忽然一响,漏下一片黯淡的天光。
不是天光,是剑光,似雪生凉,似雪亮,一霎自天际生,下一霎抵达婚床。
穆先生忽然抱着景横波向上一拉。
“嚓。”一声,剑光闪过,床板裂成两半。
景横波被穆先生面对面搂在怀中,感觉到背后剑气的寒冷,揣摩剑的来势,竟然是对着穆先生的。
她随即又一怔,感觉到他的灼热,她脸色腾地红了,顿时惊觉这姿势太近太暧昧了……
还没等她想清楚,头顶又是一响,眼前一亮。
穆先生霍然抱着她,往床里一滚。
“嚓。”床顶到床板,出现一个扁扁的洞,一剑穿床。
景横波揣摩这回剑势,似乎是对着她,如果刚才那一剑将穆先生砍成两半,那么现在这一剑,正好穿过她的腿,将她钉在床上。
够狠。
两人滚在床里,近到脸贴着脸,他的唇软软温温擦在她颊边,从他乌黑的发间望过去,大红的被子高高地堆在脚边,而身上的人比被子还热,还气息迫人,她忽然没来由地想到“被翻红浪”四个字……
这便宜占大了,她想。
但此时也不能动,两剑来势如此,说明屋顶人耐不住已经出手,下面,他就会来享用他的胜利果实了。
景横波隐约猜出这人想要干什么。
新婚夜杀死新郎,断了新娘的腿,然后……
这叫天门?还九重天门?下次得赐个匾给他们,改名叫九幽地狱!
他搂着她,搂住一怀软玉温香,心在此刻无比贪恋,想要猛力呼吸有她的空气,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怕因此引爆了早已萌发的欲望,他只得细细碎碎地呼吸,温温存存地体验,手指轻轻按过她的肩窝,肩窝是一个美妙的凹陷,他的心也似凹了一个洞,满载的都是思恋,近在咫尺也思恋,近在咫尺越思恋。
他珍惜这宝贵的时光,和她相拥的时光,心里清晰地明白,这将是赐予的减法,一次少于一次,也因此,他又憎恨这样的时光,奢侈而短暂,他更憎恨自己的明白——人生因太过通透而预知,因预知而不得欢喜。
景横波感觉到他轻轻的颤抖,一开始以为是情动,她立即想要推开他,然而随即她就感觉到了他的心情——浓浓喜欢,和淡淡寂寥,还有,浅浅忧伤。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感觉到这样的情绪,但这样的情绪感染了她,她忽然也安静下来,想到很多人很多事,想到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那件事。
穆先生渐渐平静下来,忽然伸手取了她的匕首,在腕脉轻轻一按,一股鲜血流出,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景横波顿时觉得满屋都是血腥味,活像这屋子里死了几个人一般。
她明白了,对方出手之后会下来,下来之后闻不到血腥味,就会知道没得手,心存警惕。
穆先生的细致和江湖经验的老到,让她一直觉得,这是个真真正正的江湖人,不在江湖打滚多年,很难有这样的敏锐和经验。
头顶上轻轻一响,一道白影,曼妙地飘下来。
景横波说过她最讨厌白影!
她要起身,穆先生又将她按住,对她微微一笑,做个“尽管休息”的手势。随即他将被子卷卷,塞进枕头,用腰带捆好,堆在床边。
景横波正纳闷他做什么,就见帐外那人手一挥,哗啦一声帐帘破开,那卷被子被卷了出去,重重落在墙角。
哦对了,床上应该有尸体,这人要上床,自然要先把尸体卷走。
屋子里很黑,烛光已灭,光听声音,这加了枕头的被窝卷儿,还真有几分像尸首。
屋里那模糊的白影,算是谨慎,出手卷走尸首后,站在屋中,衣袖甩出长长的一截,向床上探来。
他探的位置现在没人,景横波和穆先生都躲在床尾。
一瞬间穆先生似乎有些犹豫,景横波这时候倒反应快捷,猛地将他一推。
穆先生无声倒在床上,黑发泻了满枕。
屋中人探路的衣袖此时也到了,“摸了摸”穆先生的脸,确定了床上有人,满意地收了回去。
黑暗里穆先生眼神无奈,景横波捂住嘴奸笑,眼眸晶亮,满是狡黠。
他眸光悄然流转,无奈中便多了几分宠溺的意味。
屋中人向床边走来,从身形姿态来看,景横波和穆先生都确定是领头的那男子。
九重天门的人有种很特别的特征,就是不同身份的人姿态明显不一样,哪怕一个外人,也能很容易地从九重天门人的神态上,看出他们身份的区别,身份越高,神态越矜贵,姿态越骄傲,下巴和鼻孔越高。
这不是有意培养的,九重天门的人自己可能都察觉不到,这完全是一个宗门,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森严等级制度和区分待遇造成的。
那人走来,以一种掌控一切的胜利者的姿态。
他即将来享受自己看中的女人。
床上需要一个女人,穆先生要坐起身,景横波一屁股坐在他腿上,不让他起身,做了个“你牺牲一下”的手势。
穆先生也就不动了,他当然不情愿自己做这个“被采花的”,但似乎更不情愿景横波“被采。”
帐子撩开,伸进来一只苍白的手,
纳木尔站在床边,黑暗的室内,隐约看见床上人黑发凌乱地披在脸上,缎子般闪着幽光,露半张雪白的脸,虽然看不清轮廓,却能知道这脸颇美丽。
纳木尔狰狞而满意地笑一声,手一抬,腰带滑落。
他无声无息迅速脱了裤子,外头长袍居然还穿着。
里头可以不要,外头的面子永远撑着。
帘子一掀,精壮的大腿一抬,他上床来,伸手就去撕穆先生的裤子。
景横波一刀就刺了过去!
后心!
冷风袭体,纳木尔立即警觉,纵身要起,躺着的穆先生忽然伸手,夹住了他的双臂。
这一夹如铁钳,纳木尔立即跑不掉,他却也不是弱者,紧急关头,身子忽然诡异地一扭,生生将上半身扭出了床外,他扭得如此用力,整个人近乎畸形,以至于腰骨都发出似要断裂的咔嚓声。
“嗤——”一长声,景横波的匕首在他背上一滑,一剖而下,险些将他的背剖成两半!
纳木尔仰头要痛呼,穆先生眼疾手快,抓起床头一双袜子就塞进了他嘴里。
他手一松,纳木尔拼命跃身而起,洒着血,撞向床顶。
他知道面前是谁,知道穆先生不能走路,而景横波身形诡异,所以他选择最近的,从屋顶出去的距离。
重伤之下他的应变并不慢,也准确,这是天门弟子在恶劣环境中,锻炼出的耐力和本能。
穆先生并没有起身,他躺着,手中乌光一闪。
啪嗒一嘟噜东西掉了下来,血糊糊落在被子上,纳木尔凄厉的惨呼,被另一只袜子给堵住。
剧痛中他拼命向上拔身,忽然想起身后有人。
那个女子在身后!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心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撞破床顶,只求快快逃脱。
身后景横波格格一笑,一抬手。
“噗嗤。”一声,她也不知道戳进了哪里,似乎是躯体的中段,她及时扭头,避开了一蓬鲜血。
纳木尔已经发不出惨呼,身躯已经在往下掉,面对这样两人近距离的夹攻,没有逃掉的理由。
正对着床顶的屋顶忽然开了一个洞。
一道柔白的细丝,闪电般向下一探。
纳木尔此时反应依旧极快,伸手抓住,那丝似有弹性,带得他向上弹了出去。
速度如电,以至于纳木尔洒下的鲜血纵贯屋梁如血虹。
景横波和穆先生双双扑起,那丝忽然分出两端射向他们,两人各自一接,便觉手上一粘,这丝竟然如蛛丝一般有粘性。
只这么一耽搁,纳木尔已经在屋顶消失不见。
穆先生和景横波都默了一默,然后景横波忽然一倒,穆先生急忙伸手将她接住,景横波在他臂弯气喘吁吁地道:“累死我了……”
她疲惫之下,声音慵懒沙哑,近乎撒娇,而身躯软软,微微浸着汗意。
他臂上承载着她的躯体,只觉得似扶住了一团云,绯红的,柔软的,轻盈的,在心的苍穹中摆荡。
他的心也悠悠颤起,扶她睡下,虽然不说话,但动作怜惜。
景横波忽然道:“咦,这是什么?”伸手要去拈那一团,从纳木尔身上砍落的东西。
她的手啪地一下被打下,穆先生抢着伸手过来,手中一个帕子,裹住那一团,远远对屋角一扔。
他想想还不罢休,又射出火折子,点燃红烛,把红烛砸到那一团之上,烧了。
景横波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啥玩意,一脸的震惊古怪,想了想,叽叽咕咕地笑起来。
穆先生愕然看她,也许产生了什么误会,额角微微发红。
景横波笑的却是自己那一招——先前没看清楚,如果真是那啥要紧部位,那可怜的家伙可真是前后夹击了。
不过穆先生下手可真狠,她还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对这里下手的。这家伙不会有什么古怪吧?
她斜着眼睛打量他,看得他浑身一阵不自在,心里明白这猥琐的女人,又在动什么不大好的念头了。
“你要不要睡会……”他只好岔开话题。
“这床上全是血怎么睡……”她咕哝,觉得自己好了点,也许是刚才紧张,出了一身汗的缘故。
他将带血的被子扔掉,她才发现血都在被子上,床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换句话说,他对那人下手时,连这个都想到了。
这个男人的细心,有时候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将来谁如果做了你老婆,可真有福气……”她咕哝着躺了下去,留下和他之间的一尺距离。
他手一顿,半晌轻轻道:“那也未必,或许是累赘。”
“谁是谁的累赘?”她翻个身,手肘枕头,问他。
黑暗中她眸子发亮,灼得他心间一痛。
“自然我是她的。”他拍拍腿示意。
“想太多。”景横波冷哼一声,“选择自己所爱的,爱自己所选择的。既然跟了你,怎么还会嫌弃你?你怎么知道她觉得你是累赘?也许她因此更心疼你呢?也许她只想和你在一起呢?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呢?你又不是她,你知道她想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论断她?”她越说越气,重重拍一下他的大腿,“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女人,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作聪明,自我找虐!”
她怒气冲冲翻一个身,面对着墙,似乎连话都懒得和他说了。
他默然半晌,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道:“别生气了……”
“关你毛事,拿开你的爪!”
他拿开手,静了半晌,她听见他呼吸细细,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她忽然也觉得情绪压抑,似乎这一顿发作,并不仅仅是迁怒……
身后那爪子,忽然又轻轻搁在她腰上。
她怒道:“说过要你把爪子拿开!”
咆哮过后,她呆了呆,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这动作,这对话,这语气,怎么这么像小夫妻床头吵架……
下一刻她就听见他尴尬地道:“我是想给你拉上衣服,你腰间的衣裳裂了……”
她霍然翻身,横过去睡在床尾,道:“你去睡椅子。”
他默了一默,当真要下床,她也默了默,忽然发觉这剧情发展,越来越像吵架的小夫妻了……
气氛太暧昧,怎么做都不对。
“站住,我去睡好了!”她坐起身,爬下床,将他推了回去,决定再也不要和他共同呆在某一个狭小的空间。
那种从出帝歌就开始的熟悉感,和怀疑感,已经快把她折磨疯了,她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她刚走出两步,忽然窗户咔哒一响,一个人影钻了进来。
她一怔,停住脚步,身后穆先生已经发觉,探手便将她拽进怀里。
那条人影却已经扑了进来,也不管穆先生,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景横波怔住,穆先生也一愣,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没有武功。
“二丫!二丫!”那人气喘吁吁,浑身颤抖地道,“我等了好久,现在外面没人了,你跟我走,现在就跟我走!”
黑暗中那人仰起脸,满面哀求,竟然是那个先前大闹喜堂的虎子。
这家伙喜堂被拖走,心中却认定自己懦弱,任喜欢的女子嫁给傻子,如今遭受报应,说明老天也看不下去他如此懦弱,他必得像个男人,奋起一回,一定要把二丫从火坑里救出来!
他在外头梭巡半夜,偏偏今晚听壁脚的小子们迟迟不走,他一直等到那些半大小子被赶走,又等了一会确定村中人都睡了,才跑了过来。
“二丫,你跟我走,跟我走!”他被自己牺牲勇烈的情感所感动,激动得浑身乱颤满脸是汗,连穆先生就坐在床边也不在意,一个劲儿地向外拖景横波,“我答应你了,我们私奔!这就走!我不嫌弃你已经失身,这辈子,你得是我的!”
景横波本想一掌拍他个早点睡觉的,听见最后一句,倒怔了。
一时间心潮翻涌,种种般般,心头滋味难以言喻,好半晌才怔然一声长叹,喃喃道:“活得都不如这些乡野小民……”
她心中充满怅然的情绪——这辈子,她自己,应该是听不见这么一句又装逼又霸道又傻叉,却最暖女人心的话了吧?
二丫比她有福啊。
她身后,穆先生原本似乎是打算拍倒虎子的,手伸到一半,听见她的叹息,也怔住了。
他的手僵僵地伸在半空,离她衣裳半寸距离,却始终没有再进一步。
手指蜷缩,不敢抓握的姿态。
半晌,颓然垂下。
室内一霎诡异寂静,虎子不知道刚才那一刻,已经逃掉一小劫,犹自急急地拖着景横波。
景横波叹息一声,忽然不想演戏了。
“我不是二丫。”她道。
虎子一怔,松开手,抬手仔细辨认着她的脸。
“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告诉你二丫在哪里,给你银子,你去和二丫找个不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过一辈子。”
“好。”那少年答得毫不犹豫,“她在哪?”
“先帮我办件事。”她在他耳边嘀咕几句,虎子点点头,转身就走。
这少年领受了失去爱情的苦果之后,便抛开了最初的优柔性子,变得果断。
景横波忽然叫住他,拍拍他的肩。
“答应我,将来一定要和二丫好好过日子,一定要给她信任,给她尊重,给她爱,给她幸福。”
她语气深重,虎子怔怔地看着她,忽觉这个一直微笑的美貌女子,似乎心中也沉着一团沉甸甸的情绪,似乎她这一句话也是一个希望,希望他人幸福,活出她那一份,从而可堪安慰。
“我会的。”他似对她发誓,也似对自己发誓,大步向外走。
情绪太激动,他忘记可以开门走,还是从窗户笨拙地爬了出去。
满腹愁绪的景横波忍不住哈哈一笑,一转身,却看见穆先生微微晶莹的目光。
他目光太潮湿,似含千言万语,她有些失神。
然而片刻他就将目光收拢,垂下了眼,以至于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我让他去引诱那些剩下的从属。”她道,“刚才救走那首领的,似乎不是他的从属,另有其人。所以那些天门弟子一定还散落在附近,继续搜寻我们,我们不如以逸待劳,把他们骗来,解决干净。”
“好。”他答得简单,似乎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景横波忽然也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由自主便想着虎子和二丫,想着这些最普通少年少女,因为爱而迸发的勇气。
她有点羡慕。
那些最简单的幸福啊,不知何时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两人在床边默默坐着,各自揣着一怀难言的心事。
各自感觉到对方心中,那个穿过今夜呼啸冷风的,巨大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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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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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杀王大会!
虎子慌乱的脚步响在村外的土路上,黎明里听来极为清晰。
跑不了几步,他眼前白影连闪,一群白衣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虎子惊慌地抬起脸来,虽然早得了景横波嘱咐,知道会有人拦,但忽然看见这么一群白惨惨的人,还是吓了一跳。
他的惊恐因此显得如此真实,那群白衣人立即问:“怎么回事?你慌慌张张跑什么?”
“啊……会飞……仙人!”虎子瞪大眼睛,慌乱地道,“村子里头有鬼!有个鬼在新房里……”
白衣人中有人冷哼一声,“新房?你听到什么了?”
他手按剑柄,眼底杀机毕露。
“我去偷偷听壁脚,就听见里头有人说……有意思……让他们也来玩玩……”虎子抖抖索索地道,“我看见一个白影,吓死我了,吓得我屋里都不敢呆,我家就住新房隔壁……”
白衣人的手松开了剑柄,眼神古怪地问了一句:“你真听见他说,让他们也来玩玩?”
“是啊……”虎子连连点头。
白衣人们互相望望,哈哈一笑。
“纳木尔今儿怎么这么大方?”
“大方什么,还不是玩剩下的。”
“总比在外面吹风找人好,咱们兄弟也该松松筋骨了。”
“话说回来,咱们还没尝过女人呢,要进入外门成为正式弟子,还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
“那去瞧瞧?”
“嘿!”
一群人心情愉悦,也顾不上虎子,身形连闪,直奔村中而去。
虎子爬起身来,注视着那些人的背影,偏头,憎恶地吐一口痰。
“呸!”
……
景横波在窗口,拉开了一条细丝,极细,凑近了都看不见。
穆先生坐在床上,把玩着景横波的匕首,匕首雪亮,在暗色中反光。
那些光芒,在他手中一闪一烁,吞吐着。
远处有白影掠了过来,速度很快。
景横波偏头看看细丝,她有点不明白穆先生要她拉这细丝的用意,这群人顾忌着里头是首领,没可能贸贸然冲进来。
没有速度,这细丝就没用。
她没看见那匕首上闪烁的反光,带着不一样的节奏。
外头的人却看见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喜道:“嘿,三亮一暗,安全!纳木尔这回果然大方了,通知快快过去呢!”他哈哈笑着和身后人打个招呼,“不好意思,我先啊!”
他提起速度,弓腰缩背,咻一声自那窄小的窗口射进。
景横波看见了一幕极其诡异的场景。
她看见一个人进来,刹那间分成两片,上半身和下半身相距半尺,各自以抛物线运动飞出半丈。
血雾腾腾化开,眼前下了一阵艳红的濛濛雨。
带血的被子又派上了用场,迎上了那两个半截,一裹,滚落在了角落。
屋内安安静静,细线上甚至没来得及留下血液。
杀人杀到这样精妙,令人浑身发冷。
景横波目光灼灼,觉得自己需要学的还很多,首先她就没明白,一言不发的穆先生,是怎么令对方敢死队一样冲过来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手法只能一次,冲进一个,第二个不会再冲。
“第二个怎么杀?”她用口型问穆先生。
他含笑看她,做了个“你来”的手势。
景横波眼睛一翻——哟呵,什么意思,比上了?
比就比。
她先去床上休息了一会,和穆先生各据一边,他袖间香气淡淡,遮住了血气的浓郁。
外头忽然有了敲窗的声音,有人急不可待地问:“好了没?”
景横波起身,去屋角,扛了那鲜血浸染的被子,被子里裹着那两截人,正有半截在外头,看起来倒还完整,上半身也没有血迹。
这种事做起来其实需要勇气,想到被子里到底是什么,她就有点手软。可她忽然明白,在玳瑁,在大荒,这样的场景也许以后会很多,她如果不能克服心障,就永不能真正成为杀伐决断的王者。
黑暗世道,不容软弱。
身后有他的目光在,暖和坚定,她忽然便不怕了。
将被卷扛起,调整了一下那人手的姿势,她蹲在窗下,将那人慢慢竖起。
那人半个身体探出窗口,手微微招展,是一个“你来。”的姿势。
外头有人在笑,笑道:“哈,一起?也行!”
有人奔了过来,窗口窄小,堵了一个人就再不能进人,他便将堵住窗口的人,不耐烦地一拨,“还堵着干嘛,让开。”
那人应声而倒,后来的这人一怔,觉得手感不对。
他一低头,就看见倒下的那人胁下,忽然穿出一抹雪光,刺入了他的胁下。
从胁下入,斜斜一挑,刺入心脏。
“嗤。”极轻微一声。
近在咫尺,人体阻挡,无可逃避。
他身子一僵,靠住窗口,不动。
景横波顺势将他拖进窗口,姿态自然不大好,落地砰地一声。
外头有人在笑,“瞧这家伙急的,窗子都不会爬了!”
景横波听着外头声音和呼吸,目光闪闪——人剩得已经不多了。
她开始蹲下来,扒这些人衣服,天门弟子,哪怕是低级弟子,身上应该也有些不错的东西吧?
东西是不少,册子丹药各种奇怪玩意,她也来不及一一研究,先收起再说。
第三个人是穆先生杀的,他在屋内模拟出三人争执打架的声音,一个天门弟子急着进来劝架,把自己劝死了。
但后面出现了难度,接连进去三人,却没什么声息,还闹出争执,显得有几分诡异,剩下的几个人,犹豫着不肯进来,甚至开始后退。
还没退两步,身后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他们一回头,就看见满地汤水,一个老妇人怔怔看着他们,嘶声叫喊:“来人啊,有贼!有贼!有贼闯了我儿新房!”
这时天已经将亮,村里已有人起床下地,村子里其余人,自然对昨夜办喜事的人家投以关注。一眼就看见几个白衣人围在喜房外,顿时都警惕地围拢来。
钉耙锄头举起,也是寒光闪闪。
景横波趁机抛出一床带血的被子,扯着嗓子大喊:“贼人打劫,救命!救命!”
乡人一听顿时轰然,眼看被子被血浸透,又惊又怒,大群人向那几个白衣人扑去,白衣人哪里将这些不识武功的乡野百姓看在眼里,冷笑一声正要拨开眼前的锄头钉耙,大开杀戒,忽然发觉不对劲。
那些动作原本很慢的锄头,忽然就到了眼前。
那些算着原本不该到达自己面前的钉耙,忽然就绊住了自己的脚步。
那些乱舞的菜刀擀面杖,忽然挡在了自己必须要去的路上。
而自己的剑,似乎被奇异的力量拨动,总在将要杀死来人的时候,被拨歪到一边,伤着了自己的同伴。
哎哟大叫不绝,却是发自自己和同伴口中,这让这几人开始感到惊慌,更惊慌的是,这边他们被百姓围攻了,屋子里那几个人,包括纳木尔,一个都没出来。
再看看自己这边,这才惊觉,明明那么多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血路没有杀开,他们反而被钉耙扯住了衣服,被锄头敲到了脚趾,被擀面杖捶在了背上,他们惊惶中想要施杀手,杀手却被重重叠叠的人群淹没。
一个人被他们打倒,就有更多的人涌上来,当第一把菜刀砍上他们的后背,更多的伤痕便绽开在雪色的衣裳上。
蚂蚁,亦可以咬死大象。
在窗前观战的景横波,看着窗外被人群包围住,仿佛在怒海中挣扎的那几个人头,嘴角轻轻一撇。
不用再看,结局已经注定了。
她转身的那一刻,晨曦正从窗外射来,将她的脸和轮廓,镀一片深金淡红。
屋内,他亦抬头,目光交汇,各自被彼此的熠熠光辉,点亮。
……
一夜风波历劫过。
之后的事很好办,找到在村外等候的虎子,给了他银子,告知他二丫在哪里躲藏,顺便记得把被打晕的傻子放在村口。
至于那些尸体,村人自己会知道怎么处理。乡人自有乡人的智慧。
天亮的时候,景横波和穆先生回到了王进的队伍里,那时候王进也不过刚刚赶跑了一批刺客。
王进甚至没有多问他们去了哪里,昨夜刺客纷乱,各自厮杀躲藏,谁也顾不着谁。
景横波累极了,危机一过又睡着了,醒来时安安稳稳地躺在马车里,甚至身上都换了平常的猎户女儿衣服。
身体还是不舒服,觉得寒冷,但比昨夜一开始发作已经好了很多,后来她和那群白衣人的对战,几乎都没有太费什么功夫,没有再受到寒气侵袭,她体内的各种能量就能自己慢慢调整,不至于来一场重病。
只是想起昨夜喝醉酒惹出来的事,她头更痛了。
真见鬼,以前在现代那世,她酒量明明不错。啤酒一打随意,白酒半斤不倒,谁知道到了大荒,一次比一次差。
都说有心事的人容易喝醉,看样子以后她得戒酒。
她摸摸身上衣裳,竖起眉毛——她的衣裳,是谁换的?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换的,她想找人算账,但人家在对面睡着,她凑过去一瞧,穆先生居然睡得很香,似乎很疲惫模样。
她凝视着他的睡颜,目光复杂,半晌,轻轻将头转了过去。
外头声音吵杂,她下了车,王进那批人受伤不少,王进说已经派人向门中求援。奇怪的是厉含羽也在其中,虽然灰头土脸,但居然没受什么伤,景横波过去,听见他和一个帮众吹嘘,吹他如何单人徒手,杀掉了三个刺客。
景横波撇撇嘴,什么单人徒手杀刺客?是轻功太好,逃掉了吧?
厉含羽看她过来,立即躲臭虫般躲过一边,连被她衣襟擦过的衣角,都掸了又掸。
景横波嘿嘿一笑,等着吧傻叉。
之后继续上路,陆陆续续有人不断加入队伍,都是得了消息来支援的罗刹门、烈火盟和炎帮手下。
而一路上,刺客也一直不断,而且随着罗刹门这边人数的升级,刺客也在升级——刺客是影阁叛徒雷生雨派来,追杀穆先生的,但因为其他江湖大佬也曾参与谋刺穆先生,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雷生雨的人屡次刺杀失败,其余大佬也坐不住了,自然也要派人加入了刺客队伍。
而罗刹门这边,认为自己保护的是女王座下“英白”,指望着英白带路,和女王会合,结成联盟。在他们的认识里,刺客自然来自其余门派,目的是阻止他们和女王结盟。他们一边心惊门派大佬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一边极力自保。对方刺客在升级,他们的反抗也在不断升级。
到后来,双方都因为对方的投入人力而不断投入,一场简单的、双方认识根本不一样的追杀和保护,竟然演变成了整个玳瑁江湖,三门四盟七大帮十三太保的对抗。
整个玳瑁都因此被惊动,无数人流向着丹棱山方向汇集。
双方等于两队被景横波蒙住眼睛的驴子,被耍着盲目地对冲。景横波和穆先生这两个真正的目标,反而在这种对冲的空隙里,悠哉坐车、喝酒、谈局、论道。
两人并不提那一夜的惊心动魄,甚至穆先生都没问过,当初那山洞里,景横波为什么要骂他赶他,有一种心事不可言说,只在沉默中发酵。
车窗外杀杀杀,血肉横飞;车窗内谈谈谈,论尽玳瑁风云。
在这一路上,景横波虽然还是没什么好脸色给穆先生,但内心里,她对他却越来越佩服。他对玳瑁乃至整个大荒,具有一种通盘的了解。那些复杂如乱麻的江湖势力关系,在他明锐的眼底,是泾渭分明的丝缕,眨眼便可以理清。
她和他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既防备又信任,既亲近又疏离,既可以相互交托,也各自留存心事。两人的接触也显得有些古怪,她行事无男女之防,靠的近了免不了碰碰擦擦,他并不避让,也不拘束,但也从来不主动接近她。除了那夜“洞房”外,他似乎还是那个有些亲切有点温和但骨子里高贵的穆先生,在极近的距离里关注着,再在天涯之外遥立着。
在第二天下午,将近十起刺杀之后,罗刹门的门主罗刹,亲自赶到了这个队伍里。
她宽袍大袖,掩住了断掉的右手。脸色苍白,眼下有深深的青黑之色,看人时多了几分凶厉之气,周围众人都不敢接触她目光。
景横波听说,这位女门主往日在门中,独掌大权,驭下极严,门中子弟多有不服。如今她出了事,门下便显得不太安定,她依靠一群死忠,强力镇压,但显然已经有了衰败之像,急需立些功劳,稳固地位。
所以,掌握控制女王,自然便成了当务之急。
罗刹急急赶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在丹棱山寻找了很久,并没有找到女王踪迹,所以亲自赶来,想要当面问一问“英白”。
她到的时候,景横波正和穆先生用筷子和豆子,在做沙盘推演。
门忽然砰一下被撞开,一身煞气的罗刹,面若冰霜站在车门口,看也不看景横波一眼,冷声道:“滚下来。”
景横波直起腰,眨巴着眼瞧着罗刹,目光着重在她断了的右手上落了落。
旁边跟着的王进暗暗叫苦——罗刹断臂之后性情大变,谁多看她一眼都可能倒霉,多看一眼她的断臂,更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就在这一路上,因为无意中看了一眼她手臂而被杀的,足有三人。
果然罗刹眉头一挑,眼底涌出浓浓煞气。
王进打眼色让景横波赶紧下来,景横波就好像没看见,她等着罗刹出手,不介意将她另一只手也慢慢割下来。
她坐着不动,呆萌蠢傻状,罗刹一抬头盯住她,眼底杀气一闪而过,手慢慢抬起。
忽然一个清淡而优雅的男声道:“如此,牡丹,你先下去吧。”
景横波颤了颤——她每次听见这两个字,都有挠墙的冲动。
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扶起,向外一让,顺势把车内帘子拉起,穆先生对车下罗刹一笑,“门主请。”
他唇角弧度优美,举帘的手修长洁白,一双眸瞳幽深如夜,罗刹一抬头,只觉眼前一亮,不禁一怔。
风过,掠起穆先生鬓侧长发,现出他线条美好的下颌。
他用的是人皮面具,不是银面具,罗刹并没有认出他是穆先生。玉楼酒宴那晚的经历太惨痛,她潜意识逃避。
罗刹盯着他如玉如瓷的肌肤,目光泛出异彩,她经历男子多矣,一眼之下,便能确定眼前男子,正是少见玉树琼葩,人间仙姿。
她心中一动,眉间煞气尽去,抬头对穆先生款款一笑,连景横波从她身侧走过都没注意。
车门关了起来,景横波看似不在意,倚在一边吃大饼,吃一口,看一眼,吃一口,看一眼。
旁边厉含羽走过来,明明和她还隔好远,就皱眉挥手冷斥:“走开些!一股萝卜味!”
景横波瞧瞧他的脸——好几天了,居然还没好,脸上的青肿看似平复,其实却向更诡异的颜色方向发展,让这人的脸,瞧起来更奇怪了。
厉含羽这两天越发烦躁,眉宇间颇有心事,一到晚上就时不时对远处张望,有时还借口小解跑到荒野里去,很久之后再悻悻回来,一脸便秘的神情。
与此同时,他对其余人都态度越发矜傲,大有“你们快来巴结本公子,以后自有提携你们处。”的意思。那群江湖草莽大多懒得理他,倒也有一些老成有城府的,认为这家伙狂到如此,一定有所凭仗,不妨先客气着,也不损失什么,由此越发将他捧得,连走路都恨不得飘。
景横波觉得,江湖草莽就是江湖草莽,培养个替身都贻笑大方。换成帝歌那些人,如果要做个替身,一定不容易露馅。
厉含羽的呵斥,她不过笑笑,换个地方继续吃。丹棱山近了,耳光即将甩出来,她没必要现在和这些人对喷。
她慢慢啃着大饼,瞟一眼马车——这两人谈什么呢?哟,罗刹在笑!
谈得似乎挺愉快啊呵呵。
过了一阵子,罗刹走下车,一改先前阴郁之态,笑得自信又得意。
景横波盯着她,想这女人怎么了?吃了药了?占到老穆便宜了?
“见到女王后,还请英白先生为我引荐。”罗刹对车内人笑得柔和。
“那是自然。”车内穆先生答得也柔和。
景横波很不柔和地撕掉了半块大饼。
前方不远,淡红色的山体在清清细雨之中色泽朦胧,那是丹棱山,颜色发红,山势扁长,远望去,像一棱涂抹在天边的蔻丹,故有此名。
景横波目光在路边一株树上掠过,树身上,有一道熟悉的痕迹。
她看着那道痕迹,微微笑了。
……
“天门那支队伍,全军覆没。”庄园密室里,简之卓打开手中纸条,向屈少宏通报这个消息。
屈少宏神色震惊。
“怎么可能!那群人人数不少,手段高妙,我们亲眼见过!”
“那只能说明,对方更高明。”简之卓神情冷静。
“现在怎么办?”屈少宏询问他深深信赖的军师。
“向天门通报这个消息。”简之卓弹弹手指,“一直愁没什么机会接触世外宗门,如今可有了。我已经命人偷偷收走了天门弟子的尸体,相信天门会很乐意收到这份见面礼。”
“万一天门迁怒我们怎么办……”
“玳瑁已经有人触怒了他们,他们要对玳瑁出手,就需要这里有一个代言人。我想,在需要和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
丹棱山有处断崖,可以俯瞰整个丹棱山的景色。从断崖上,能看到一片红色的山体中,有一处茵绿的凹陷,那个位置,就是影阁的秘密山门所在。
耶律祁正负手断崖之上,看着那里。
鲜于庆站在他身边,神情迷惑,他不明白先生为什么早早赶回来了,却过门而不入,也不让他回总坛,任凭雷生雨趁总坛无人,把持着大权。
耶律祁回头,看见他疑问的神色,勾唇一笑。
“别急。”他道,“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会回去的。”
“那为什么现在不……”
“雷生雨背叛穆先生,正趁着你不在的时候,调动人员,要将穆先生刺杀于道路。”耶律祁笑道,“他现在把持着阁内的机关和人员,我现在跑回去,岂不是送上门去给他打?”
“那我们也不能一直在外面啊……”
“当然不会。”耶律祁掸掸衣袖,轻描淡写地道,“等该被打的人被打够了,上门帮我把雷生雨打死了,我再回去,岂不省力?”
他笑着点点山下,手指修长。
“用了我的东西,记得快点还回来啊……”
……
景横波发现,当队伍真正接近丹棱山时,刺杀反而停止了。
到了此处,雷生雨也好,当夜对穆先生出手的江湖大佬也好,都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将穆先生再留在路上。穆先生既然回来,一定会调动手下进行反扑,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不如就在影阁的山门解决好了。
何况女王据说也在丹棱山,所以此刻,杀手们干脆等到丹棱山去了。
那夜对穆先生出手的江湖霸主们,已经形成了新的同盟,决定女王归顺最好,不归顺,直接剿杀。她就那点人,能挡得过诸多帮派的联合力量?
玳瑁各大势力,原本不会这么齐心,也不会聚在某一个地方对付某一个人,他们更喜欢三两成群,各自为政,这也是当初景横波最头痛的地方——她到了玳瑁,要站稳脚跟,必然要收服所有势力。可是这些人分散在南北玳瑁,按照地域和关系聚集,她力量不够,就算出手,也只能对付其中一个小联盟,而她出手时,很可能会引起其余联盟的注意,联手来对付她,到时候她腹背受敌,很容易被分散人力,陷入被动。
玳瑁黑吃黑太厉害,除非拥有绝对碾压性的军队,否则谁也扛不住那些大小势力,或分或合,手段不断的侵蚀。
最好的办法,是在玳瑁大佬带领手下聚齐的时候,强力威慑,订下有利于自己的盟约。
那晚玉楼浴池不适合,当时大佬们身边没人,就算一起杀了,也不过令玳瑁各大势力换血而已。
要聚齐这些人,给她施展手段可不容易,她正愁没有好办法引大蛇统统出洞,没想到就跑出来一个影阁,一个穆先生,在这个时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起了一场玳瑁江湖的全员动荡。
她抬起头,天色一片微微的青,似曙光也似暮色。
丹棱山,会有什么造型等待着她呢?
她很期待。
……
半下午的时候,车队遭到了阻拦,道路尽头,一队快马迅速驰来,当先之人青色披风和天色卷在一起,马如怒龙。
最前面罗刹勒马而立,面沉如水,冷哼道:“凌霄门!”
凌霄们,玳瑁诸势力排行第一。
那几骑首尾衔接,驰到近前并不停留,左右一分,流水般从队伍两侧驰过。当先一人喝罗刹擦身而过时,大喝:“凌霄诸门,邀罗刹门、烈火盟、炎帮诸位,参与大会,共襄盛举!”
他手腕一振,一片烫金请柬飞出,正落在罗刹门前。
罗刹接了,喝问:“何会?”
两队马从队伍后一个交错,再次圆圈状驰回,披风挥洒,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句嚣张跋扈的回答。
“杀王大会!”
烟尘腾腾地扑在罗刹脸上,罗刹气白了脸。
“凌霄门越来越狂妄!”
“杀王?杀哪个王?”景横波问车内探出头来的穆先生。
穆先生手中一张帕子,顺手给她擦掉手上刚才吃鸡腿的油腻,她自从练武之后,食量大增,以前不怎么爱吃的荤食也很有兴趣,眼看着肌肤越发丰润明亮,就是手和嘴经常油光光的,有损形象。
“当然是女王。”
景横波哈地一笑,伸手摸了摸脸。
“第七天。”她咕哝道。
……
罗刹那边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说玳瑁所有势力已经聚集在丹棱山,而且已经发现了女王踪迹,正在联合搜捕。
还说这些人已经议定,谁也不要想掌握女王,以求掌握玳瑁王权。大家都来抢,会毁掉玳瑁现有的平衡。为免女王的存在影响玳瑁的安定,引得人心浮动,不如极早抹杀。
“那天杀的老牛鼻子!”罗刹粉脸含霜,大骂凌霄门的门主。那是个有几个老婆的道人。
打探的人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影阁内部也生变,雷生雨带着一部分人,要投在玳瑁诸位大佬门下,支持他们对女王的制裁;另有一部分影阁的人,说雷生雨是叛徒,坚持要等穆先生回来做决定。双方也在对峙,而支持雷生雨的灵犀门、狂刀盟等势力,也派人助阵。
“丹棱山今天好热闹。”景横波笑,回头看看穆先生,他很淡定,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影阁。
罗刹在大骂,她的如意算盘落空,女王被其余门派联合堵截,下令剿杀,她精心准备的美男计,难以派上用场。之前这一路苦心护送交好“英白”,此刻都显得白费力气。
果然罗刹的车队还没进入丹棱山,就被凌霄门试剑盟的人赶上来,一阵假客气和真威胁之后,罗刹的车队驶入一段平路,车子统一停在一片山坳后,下车步行,走不了几步,景横波“哗。”地一声。
好多人!
面前是一个大山坳,十分平坦,有足球场大,现在四面满满都是人,都穿着各色衣裳,泾渭分明。有的地方还搭起了棚子,棚子下一些人端然高坐,远看有些脸熟,景横波仔细认了一下,不少是那晚洗澡的大白猪。
她表示还是脱光了她更熟悉些,比如那个腰如水蛇的玉带帮帮主,她就记得他左屁股上有颗痣,如果她先看见他的屁股,一定不用认这么久。
场子中间有一个大木台子,露着新鲜的木头茬子,一看就是刚搭的。
“这是要比武还是要招亲?”景横波自言自语。
没人理她,当女王被裁定要处死,她这个用来诱骗女王的“猎户女儿”自然失去了利用价值,连同“受伤不能走”的“英白”一样,被遗忘到了角落。
景横波甚至听见有帮众和罗刹建议,把这个英白等会献上去,也算是罗刹门出的手,在这难得的大聚会上露一露脸。
看出来罗刹对这个建议很心动,但她看了一眼穆先生之后,却断然拒绝了,还让人把穆先生给背了过来,要求务必照顾好他。
景横波表示,这真是个看脸的世界。
罗刹被请去最中间的棚子议事了,只是她现在势力大减,位次被排得很后,这让她咬碎了银牙,却也无可奈何。
半山之上还有人影不断闪动,众人都扬头对上面望,神情期待。
景横波靠近棚子,听见有人呵呵大笑道:“咱们今日赌个彩头,看谁抓获的女王手下人最多。”
“那还不如赌,看谁先抓到女王。”
“彩头如何?”
“黑水泽肥遗一只,如何?”
话音未落,前方轰地爆出一声欢呼:“抓到了抓到了!”
那是一群穿黑衣的人,声音响亮,一个黑衣少女,蹭地一下跳上桌子,踮脚张望,“抓到女王了?抓到女王了?”
她跳得突然,靴子上灰尘纷落,坐在桌边的大佬们纷纷皱眉,急忙端走自己的茶盏。
狂刀盟盟主孟狂皱眉喝道:“破天下来!成何体统!”
景横波听见这名字,噗地一声险些喷了——破天?这啥狗血名字?穿越金庸了吗?石破天转世?
那少女孟破天,纤细高挑的身子,稳稳立在一个细瓷杯上,只顾对上头张望,理也不理她爹,对手下帮众一指,“抓到女王,先别杀!让她陪我睡觉,给我洗脚!”
景横波又“噗”地一声——我勒个去,这位狂刀盟受尽宠爱的六小姐,不会是个蕾丝边吧?
不对啊,明明好像记得七杀谁说过,谁谁曾被六小姐看中的……
上头的喧嚣却渐渐低了,隐约有窃窃私语传来,那少女孟破天竖起眉毛张望,怒道:“人呢!人呢!抓到的人呢!怎么半天不下来!”
“啪”一声,一坨花花绿绿的东西炮弹般砸了下来,有人惭愧地大叫:“六公子,我们抓到了女王的……鸟!”
汉子们哄堂大笑。
景横波又“噗”一声。
二狗子!
孟破天一抬手,抓住了那坨花花绿绿,和那货大眼对绿豆眼。
二狗子没有挣扎,它在孟破天手中凄凉地长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杀了二狗子,还有后来人。”
“这鸟会吟诗!”孟破天惊喜地道,“果然不愧是女王的鸟!”一摆手,用老爷们纳妾般语气道,“收了!”抬手将二狗子扔进一旁筐子里。
筐子里有各种奇怪玩意儿,连春宫图都有,玳瑁江湖人都知道,人家女子拎花篮,孟家女公子拎筐,人家女子花篮里是鲜花和吃食,孟家女公子筐子里是她随时看中的各种古怪玩意,不求值钱,只求新奇。所以现在二狗子左爪踩着一个绣着古怪花纹的肚兜,右爪踩着一只两头龟,而它自己作为一只“会吟诗的女王的鸟”,有幸进入了孟六小姐的筐。
“还君明珠双泪垂,”二狗子扒在筐边咏叹,“狗爷和你亲个嘴。”
“哈哈哈这鸟好!”孟破天乐不可支,“回头和你亲嘴!大家伙儿继续干!我要女王和她的鸟一起伺候我!”
“能不口口声声我的鸟么?”景横波低声咕哝,“害得我总想摸裤裆……”
“抓到了抓到了!”上头又是一阵骚动。
一群人风驰电掣下来,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抛出一大团五花大绑的毛茸茸玩意。
景横波:“……”
“女王的神兽!”黄衣服的神决帮帮众大声道,神态颇得意,斜睨着只逮着一只废物鸟的烈火盟帮众。
兽总比鸟高段些。
“啊哈哈哈一只猫!”孟破天大笑,“果然神兽!瞧,紫色的猫!”
她跳下桌子,伸手一抓,神兽霏就到了她怀中。
景横波摸着下巴,她想知道自己的两只宠,在遇上别的美女时是什么模样,二狗子那种天生叛徒的货色就算了,霏霏好歹该有点气节吧?
霏霏果然甚有气节,它眯了眼,凑过头,爱娇地贴住孟破天的下巴,两只前爪偷偷地在孟破天胸前一揪,爪下的手感让它大失所望,郁愤之下,大尾巴啪地甩了孟破天脸颊一记。
景横波叹气——平胸的妹纸,你们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
“哈哈哈这猫居然会打人!”孟破天竟然不生气,很是欢喜,眉开眼笑抱着霏霏亲一亲,把它扔到了一边的筐子里,“这只我也要了!”
景横波发现玳瑁江湖的人,似乎对这狂刀盟的女公子,很是包容。
美女到哪都是吃香的。江湖人大多也更喜欢孟破天这样纵情的性子。
筐子里,二狗子和霏霏打招呼:“嘿,你也被抓了啊?”
那口气,就好像在问“你也在吃早饭啊?”
霏霏淡定地从它脑袋上踩过去,踩着它的脑袋,扒着筐边,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盯着孟破天的屁股。
山上又有了欢呼声,“抓到了抓到了!”
只是底下这回再没了兴奋欢呼声,众人都学会了淡定,孟破天撇撇嘴道:“这回该是狗了吧?”
这回不是狗,因为上头有人在叫:“抓到女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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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个月月票如果到一万五,也有人要裸奔来着。
垂泪,看样子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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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春色无边
轰然一声,上千人又激动起来,龙虎盟的人大叫道:“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
今日所有势力集会,将杀王作为彩头,谁抓到女王,自然从此大大露脸,在玳瑁江湖地位更高一筹。
山头上人影闪动,一大群人意气风发,押着一个捆得粽子一样的人下来,龙虎盟的盟主呵呵大笑迎上去,声若洪钟地道:“儿郎们太不懂事,怎好这样对待尊贵的女王呢!”
他左顾右盼,神情得意,四面大佬们或撇头,或木然,或冷哼。
被捆住的那个人,扭扭捏捏大叫:“哎哟,你们懂不懂怜香惜玉啊?不要这样捆人家啦,人家被捆得好痛啦……”
景横波正转身喝水,噗地一口水险些喷到穆先生脸上。
她霍然回头,然后猛地捏了捏拳头,很担心自己会一个隔空拳,打到那张可恶的小白脸上。
那五花大绑得眉开眼笑,在一群男人手上挣扎扭动的家伙,不是伊柒是谁?
更要命的是,是女装的伊柒!
这货穿了件仙气飘飘的裙子,披了个只愁不招眼的金色披风,涂了一脸白白的粉,猴子屁股一样的腮红,鲜血淋漓一般的血盆小口,对着底下上千人,抽筋似地飞媚眼:“大家好啊,我是黑水女王景横波么么哒。”
上千汉子怔怔地盯着伊柒,觉得这女人长相还是可以的,周身气质仔细看也有的,但妆化得像妓女的,怎么看都和女王不搭调的。
“他活着就为恶心世人的……”景横波拳头嘎巴嘎巴响。
“这是女王吗?”穆先生在她身后惊叹,“果然风姿绝俗,与众不同。”
景横波恶狠狠转过头,瞪着他——装!你也装!姐就不信你真不知道谁才是女王。
穆先生唇角笑意似无辜,悠悠道:“别生气太早,事情还没完呢。”
景横波恨恨扭过头去,她想知道英白呢,天弃呢,裴枢呢?这几个家伙跑哪去了?任七杀这群逗比败坏她形象吗?
果然她马上就知道了,穆先生的“事情还没完”是什么意思。
山上又是一阵喧嚷,伴随着“抓到了抓到了!”之声,神决帮的老大认出是自己的属下,不耐烦地站起来骂道:“嚷嚷什么!女王已经抓到了!”
“是我们抓到女王了!”
上千人又一阵哄然,神决帮的帮众意气洋洋地下山来,果然也推了个五花大绑的女人。
那女人穿一身粉红裙子,打扮得萌萌哒,脸有三斤粉,唇似猪血红,眉心还点颗硕大胭脂痣,垂眉敛目,羞答答地道:“阿弥陀佛,施主们轻些个,众生皆苦,何必如此粗鲁……”
景横波又想吐血了。
伪和尚武杉!
上千人陷入诡异的沉默——女王一个又一个,一个都不像……
山上搜寻的人却没有停止,因为分散搜寻,各自作战,也不知道别人那里怎样,不断有人爆出惊喜的欢呼,“抓到女王了!抓到女王了!”
底下已经没人欢喜了,都面面相觑。
“女王”们被一个个地推下来,造型之多变,打扮之拉风,足可媲美景横波现代那世的抽象时装表演。
景横波看见司思的波斯舞娘装扮,露一截雪白的肚皮,肚皮上居然还穿了金环,初冬天气里摇曳生姿,摇动了无数男人惊艳的目光。
看见山舞的青色襦裙,配上他周身文秀的气质,不说话倒也是个文雅的小娘子,一开口所有人眼前一黑:“我才是女王!快来舔我脚!”
尔陆和陆迩都是男子气息浓郁的类型,扮女人便不如那几个逼真,尔陆打扮成尼姑,戴着灰色僧帽,对上千玳瑁江湖儿郎笑嘻嘻地喊:“大师!因何强抢贫尼!”
陆迩则是女道士造型,五花大绑在一边怒喝:“贼秃忒不要脸,我和道长才是真爱!”
全场表情惨不忍睹。
最后一个被捆下来的是戚逸,已经被雷得淡定的景横波,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为七杀们永远推陈出新、没有最惊悚只有更惊悚的恶搞花样,五体趴地。
这货扮女人,穿一身鲜艳得不能再鲜艳的花裙子,戴一头累赘得不能再累赘的金银首饰,连绣花鞋上都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打扮可谓七逗比中最女性化的——却连胡茬都没刮!
景横波决定以后给他赐名“戚如花”!
七个逗比又蹦又跳,大喊:“我是女王!”
“我才是女王!”
“我要求获得女王应有的待遇!”
“我将对你们进行严厉的谴责和抗议!”
全玳瑁江湖的好手们,已经被雷得脸色铁青。
傻子也知道,这七个哭喊着自己是女王的,都不是女王,他们被耍了。
更明显的是,七个人,分别是被七个势力所抓获,就像他们有意分配一样。
现在只有孟破天笑得出了,她哈哈哈哈指着司思大笑道:“我认出来啦,思思啊!你终于肯出来啦?上次在咱们狂刀盟玩得好不好啊?哎哟哟你这小腰可真白真细,下次跳个扭腰舞给我瞧瞧好不好?”
“我是女王的人啦。”司思对她喊话,“你打败女王,我就做你上门女婿!”
“就这么说定了!”孟破天两眼放光,一把拎起身边的筐,“到时候我拿这鸟和这猫给你做聘礼!”
景横波不气了,嘿嘿笑着,哟,拿她的宠去娶她的逗比,胆子好肥啊呵呵呵。
不过比较靠谱的那三只,在哪呢。
“你说他们玩的什么花招?”她低声问穆先生。
穆先生坐在石头上,手指悠悠地将她掉落的一根长发捡起,道:“女王的人,要做的,自然都是对女王有利的事。”
景横波专心思索,“嗯。”了一声道:“我觉得他们是要控制全局,每个人分别由一个势力抓获,分明是想把整个场地都控制在手中,等下他们应该有脱困的办法。”
“果然心有灵犀。”他赞。
景横波后知后觉地觉得,这语气似乎有点不对?
她想问,不知道该怎么问,穆先生专心玩头发去了,不理她了。景横波耸耸肩,觉得男人与鸟为难养也。
她盯着被捆在人群中的七杀们,七个逗比笑嘻嘻的,被捆住的手指头翘来翘去。
手指头翘来翘去……
她心中一动,装作无意识走动,绕着他们走了一圈,盯着他们的手指头,目光在他们手指指向的位置一一扫过,目中渐渐泛上光彩。
大佬们聚在一起,在研究这七个人的身份,七峰山七杀的大名,其实这些人都知道,但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七杀没兴趣参合玳瑁的事,玳瑁也不敢轻易动七杀,大家都没见过七杀,心中对七杀都是神山高人的印象,就算有隐约听过说七杀不靠谱爱玩之类的传言,也绝对想不到这群货能玩到这个级别——江湖大佬最重身份,身份高贵的男子去扮低贱的女子,于他们是不可想象的。
大佬们还在讨论如何处置,蓦然一个人冲出来,大声道:“她们都不是女王!”
众人目光唰一下转过去,正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满面激动奔出来。
众人怔一怔,随即注意到他所说的话,当即有人大笑道:“何须你说,傻子也知道他们不是女王!女王还躲在山上呢,呵呵女人就是没用,只知道将手下抛出来混淆视线,以为这样就能逃掉吗!”
出来的自然是厉含羽,他在众人面前,却不像对景横波王进等人的骄狂轻浮,微微昂起下巴,显出几分清傲的气质,冷然从容地道,“我何止知道他们不是女王,我还认识女王!我可以帮你们劝解女王,令她认清形势,弃械投降!”
他这话引起了众人兴趣,凌霄门那个几个老婆的道士门主道:“如何有此一说?”
“我如果能做到,你们打算怎么谢我?”厉含羽不答反问。
“我们自己就能擒获女王,何须你劝?”灵犀门门主,一个中年苍白男子冷然答。
“真那么容易么?”厉含羽指着七杀,冷笑道,“一千多人,搜遍全山,到现在只抓到这么一些喽啰。你们还以为女王很好对付?”
他一言击中痛处,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试剑盟盟主,一个青灰脸色的青年,抚着自己的剑,淡淡道:“你又如何认为,你能劝动女王,不战而降?”
众大佬都不说话,抓女王抓出这许多笑话,他们心中也知道女王不那么容易抓,谁先上都可能折损实力,折损实力回去时就可能遇上对手偷袭,玳瑁这地方步步杀机,能保存实力当然最好不过。
天竞帮的帮主,和龙虎盟的盟主悄声道:“如果女王真是那晚玉楼杀手,倒还真有几分棘手……”
“这个你想多了。”龙虎盟盟主不以为然摇头,“帝歌那边消息,是说景女王有神异,但就描述来看,也没神异成怎样。玉楼那杀手何其厉害?景女王离开帝歌一年不到,据说身上还有毒伤,断无可能成长成这样。要我说,我隐约听说九重天门的人下了凡尘,或者那夜女杀手,是九重天门的人也未可知,你看那近乎通神的手段,哪里是凡人能为……”
这边窃窃私语,那边厉含羽面有得色,大声道:“自然是因为我和女王交情匪浅,她对我一见……”
“我一见你就想杀你!”
蓦然一声喝,响在众人头顶,霹雳一般炸得人人耳膜轰然一震,嗡嗡作响,众人神色骇然纷纷转头,就看见一条人影,霓虹彩光一般掠来。
那影子速度极快,刚刚出现在半山腰,下一瞬已经到了山坳,霓虹般的衣袂掠过,寒光一闪,底下便爆开一片惨叫和血虹,那一道血虹被衣角牵动,在半空中爆洒一路,夕阳下天幕凄艳,如晚霞之上再抹一层血霞。
声势惊人。
人群纷退,桌椅翻倒,大佬们急速起身退后,被护卫们裹入自家人群。
“唰。”地一蓬鲜血,连同那人鲜红的衣角,同时落在了中央的台上。
只来一人,已经造成底下上千人的混乱,那身影所经之处,帮众们重则天灵盖爆裂,轻则头皮裂开,满地一片红红白白,再被纷乱后退的靴子压入泥土。
凶暴无伦,先声夺人。
无数人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台上,此刻还在大喇喇背对众人的红衣人。
那人长发散披,一头乌发亮若明缎,大红披风,火一般鲜艳,披风角在刚才一刻已经染红,静静垂落在台上,那些鲜血犹自蔓延而下,将青白的木茬染成一片斑驳。
风过,吹起乌亮的长发,露一截雪白的脖颈,玉般润泽,毫无瑕疵。
一个背影便无限煞气风华。
刹那间,所有人心中掠过一句念头:女王!
这才该是女王!
没有被震撼到的人,只有寥寥几人,比如景横波就是一个,她正怒气冲天地低骂:“装逼!什么时候都不忘装逼!回头背后给你一枪,死了活该!”
不过,似被“女王”杀气煞气所惊,一时竟然没有人想到背后偷袭这装逼犯,大佬们倒是想,却被自家忠心属下,拼命护着向后退。
有种人压迫感太甚,随便一站都让人觉得危险。
那人摆足了姿势,才缓缓转身,一回头,众人眼前一亮,又禁不住心中一声喝彩。
好个玉娃!
那张脸,似乎能逼退渐渐淡去的夕阳金光,再逼退即将代替的月色柔光——毫无瑕疵,自生光辉。
众人心中又一叹——这才该是女王的脸。
那人裹一袭红锦卷云披风,看不出男女的式样,锦绣如火,云纹连绵,越发衬得他眉目灵动如飞云。
那人轻敷粉,淡扫眉,眉色浅黛唇色嫣红,众人觉得这才该是女王的装扮,浓妆俗艳,污她眼色。
孟破天还是不怕死地站在最高处,呆呆瞧着,猛地抬袖抹一抹口水。
“女王!”有人忘情高喊,再被自家大佬一眼瞪得缩进人群。
景横波看见台上装逼的裴枢,听见这一声抖了抖。
她以为这货一定会纠正的——虽然这家伙穿着打扮,看上去真的似乎在让人误会是女王,但一定是巧合,他怎么可能肯扮女人?
结果裴枢抖完之后,居然没有出声反驳,对上头山林看了一眼,嘴角一扁,似愤怒似委屈。
景横波目光闪闪地瞧着,心花怒放,心想哟呵这小子真的扮成她啊?啊哈哈哈一定是被英白天弃联手逼的,啊哈哈哈每次瞧暴龙吃瘪委屈真是爽透了啊。
她心情太好,完全忽略了身后的穆先生。
穆先生静静看着她——那一脸眉飞色舞,怎么形容?春色无边?
他又看看台上,嗯,裴枢。
灰老鼠色已经没了,那人光艳年轻,鲜明得似乎能将整个大荒照亮。
单论感觉来看,裴枢和景横波,才是气质风华最接近的。
站一起,想必也是最相配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青丝袍,清淡,没什么存在感。
连手指都近乎透明,在阳光下似要消失不见。
景横波乐不可支地盯着裴枢,盘算着这事过后怎么取笑他,忽然听见身后穆先生轻轻道:“你很欢喜?”
“是啊是啊,”她笑眯眯地道,“看见他我就想笑。”
穆先生垂下眼睫。
这样的神采飞扬,阔别久矣,却不是因为他。
而这么久,这么久,他竟然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的心声。
这么久,他给她的,是压力,苦痛,折磨,决裂,人生里所有沉重黑暗,肝肠寸断。
明亮、欢乐、无忧、自在……他不曾拥有,要如何给予。
那些放纵自由的喜欢,递不出冰冷的指尖。
谁说过爱恨交织是真爱,一见心喜才令人难以忘怀。
他将手指慢慢交叠而起,掌心冰冷而指尖灼热,似这一刻,凉至心底而又灼热疼痛的情绪。
……
台上裴枢睥睨地扫过一圈。
他的气场近乎碾压,众人都觉得似被一只压抑着恼怒,内心狂暴的狮子盯住。浑身肌肤都起了栗。
却有一人大喊道:“不,你不是女王!你不是!”
大喊的依旧是厉含羽,他指着裴枢,满面愤怒,“你不是女王?”
裴枢原本不在意他,此刻看见他,才像是被提醒,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眼底涌出憎恶的情绪。
“你是谁?”
厉含羽一面退入人群,一面微微抬起下巴,“我是女王陛下所爱……”
景横波嘿嘿一笑。
“碍眼!”裴枢手一抬,啪地一声台上一块人高的木板爆裂,挣断钉子飞弹而出,狠狠拍向厉含羽的脸,“滚!”
木板呼啸横拍,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恶狠狠拍下。
厉含羽早有准备,飞快急退,他前后还有很多人,不愁没人挡板。
他一边退一边冷笑盯着暴怒的裴枢,觉得自己这张脸果然很要紧,瞧这刺激了多少人。
然而他退不了两步,忽觉后背一僵,随即整个人忽然迎着裴枢,飞了起来!
呛一声,他的剑也拔了出来,落在了他的手中。
厉含羽惊愕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明明在向后退!
怎么觉得好像被人拎了起来……头顶是透明的天!
他感觉诡异,但其余人瞧着,却就是他忽然不退,拔剑迎上,倒还心中暗赞一声:这小子虽然骄狂鲁莽,倒还有几分勇气血性。
只有罗刹怒喊:“回来!他要伤你的脸……”
但已经来不及,厉含羽一头撞进裴枢掌力范围,啪一声那木板狂猛地横抡,板面接触脸部一声瘆人的闷响,眼看着一大串晶亮的牙齿便飞了出去,半空中滴溜溜如一片掷开的骰子,而厉含羽的脸上忽然便扁了,连鼻骨都歪到了一边,整张脸似被人熊反反复复踩过……
厉含羽大声惨呼,落线风筝般倒飞出去,裴枢的狂笑响遍群山:“哈哈哈把这张脸毁了真他娘的痛快啊!”
“阿q!”景横波听着不大舒服,咕哝一声。
“啪。”一声,厉含羽正滚落在她脚前,景横波低头一看他的脸,倒抽一口冷气,倒也有些不忍了,伸手扶住,厉含羽痛得神志不清,依旧嫌恶地拨开她的手,“丑女,滚开!”
景横波手一松,啪嗒一声这家伙倒在地上,后脑勺撞上一块石头……
“不作死就不会死。”景横波道。
裴枢的狂笑和当众狠手,却激怒了其余的江湖大佬,众人纷纷站起,怒喝:“狂妄!”
“今日你来得去不得!要笑,到阴曹地府再笑!”凌霄门主一声冷喝,“儿郎们上!”
“不管是不是女王,先擒下再说!”玉带帮帮主冷笑,“什么黑水女王,也不过就靠属下舍命相救,自己龟缩不出。有种躲在山里地洞里,一辈子别出来!”
“女王要有你这等好姿色,”祭血帮帮主指着裴枢大笑,“我倒不介意今儿费点力气,好好玩她一玩!”
“都别想逃掉!拿下!”
江湖大佬们纷纷叱喝,上千人狂涌上前,此时月色已升,刀光倒映冷月,亮成一片惨白的屏障,人数之多,一人一刀足可将裴枢淹死。
大佬们唇角露出冷笑——这分明自寻死路,此地上千人武功都不弱,围得水泄不通,便是神仙下降,也逃不出天罗地网!
裴枢却不逃,在台上冷笑负起双手。
“喂,”他道,“他们说我这样你就肯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宣布你是我娘子了!”
他对着人群说话,大佬们愕然回头,此地都是自己人,他在对谁说话?
“你才娘子!你全家都娘子!”
忽然一声带笑慵懒女声,响在人群之后。
景横波一脚踩在厉含羽身上,身形一闪,已经到了罗刹身侧。
一刀横掠,如冷电。
嚓一声,罗刹的头颅飞上半空。
众人此时才回头,就看见三大门之一的女门主的脑袋,忽然飞了起来。
随即看见人影一闪,仿佛凭空生成,一人出现在那脑袋旁,探手一抓抓住脑袋。
她升起时,周身散发濛濛光芒,似一轮明月皎洁,忽自东山升起。
众人睁大眼睛,看见那女子普通装束,似乎是罗刹门刚才带来的一个村女,看见她身后一轮硕大明月,而明月里,她的脸在迅速变化——脸上斑驳的黄一块块脱落,现出原本的玉似肌肤,肌肤似月光明珠一般,渐渐蜕变,现出一张真正可堪风华绝代的容颜。
似女神自天尽头诞生,呼应这天下所有的风云飞卷,满天的星光都在闪耀,满场的呼吸都骤停。
帮主们眸子瞪大,认出眼前这如仙如神的女子,赫然竟是那晚玉楼宴饮,所出现的神秘可怕女刺客!
那张脸引起的惊叹还未发出,半空中明月里那女子手一挥,隐约啪啪无数声响,响自人群中,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子身影一闪,忽然出现在玉带帮帮主身边。
玉带帮的位置就在罗刹门的旁边,那个水蛇腰的玉带帮主,正身处重重护卫之中。
景横波出现只是一眨眼,他还没反应过来,但多年锻炼的敏锐本能,已经让他拔剑。
但剑没拔得出,他就觉得身子一僵,他心中也一凉,眼角余光看见人群后面远远的,大石上,似乎有个青衣人,正悄然收回衣袖。
惊鸿一瞥。
下一瞬景横波已经到了他面前。
格格一笑,雪光一亮。
所有人看见一颗人头冲天飞起!
半空中明月般明、鬼魅般幽的女子,手一抄,将玉带帮主的人头也抄在手中。
“动手!”
人群中、每个帮派里、人群后、同时爆出十几声异响!
“啊!”
“偷袭!偷袭!”
“保护帮主!”
“退后!”
上千人忽然就成了沸腾的粥。溢着血色的沸腾的粥。
而景横波已经悄然飞起,台上裴枢一声畅快大笑:“接着!”将红锦披风脱下掷来。
大红披风飞卷,落在景横波身上,红色的披风如翅膀悠悠张开,众人仰头,就看见头顶她张开的双臂如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底下山坳,阴影在初降的夜色中闪电般穿梭,一路前掠,她双手拎着的两个头颅,犹自一路滴落鲜血,落了人一头皮的凉,一身的发麻。
此刻如闪电劈过心头,呼喊爆起,“女王!”
不用再疑惑了,不用再询问,这才是真正的女王!
人群脚下,厉含羽“啊”地一声,眼睛一翻,晕过去了。
多少头目脸色青紫,只觉得遭受极大羞辱——他们得意洋洋召开杀王盛会,在山上逮了一个又一个“女王”,谁知道真女王乔装打扮,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她讥嘲的眸子,早已满怀杀机将他们笼罩,而他们犹自浑然不知,被敌人手拎头颅,冷笑俯瞰而过。
头顶上大红人影电闪而过。
“啪!”“啪!”两颗头颅先后掷下,砸入人群,溅开一地血水,砸得底下人群人仰马翻。
人群的东南,西北两角,最靠近山林的地方,也发生了骚动,两道人影电射而进,一路抛飞尸首和血光。
一时众人惊惶,只觉得敌人来自四面八方。
有人大喊:“后撤!后撤!出谷包围,堵死他们!”
反应过来的人急忙向后跑,但还没跑出几步,便缓缓向后倒退。
有人憋闷着嗓子,大叫一声:“谷口有人放毒……”便翻身倒地。
这下众人急忙又向内退,忽然想起背后还有鬼魅般的女王,只觉得后心一凉,此刻才发觉原想瓮中捉鳖,到头来自己腹背是敌。
人群里不断有人骚动,不断有人大叫:“门主!门主!”
“帮主!帮主!”
还夹杂着七杀兴奋的怪笑声:“嘎嘎,退散!退散!”
一只紫色的猫从人们头顶上轻盈地翻过,月色下忽然变成了白色。
它翻离的地方,又有惊慌的叫声炸起,“六公子!六公子!”
“盟主!盟主!”
……
场中乱成一团,大石上只有穆先生,始终没有动过。
他隔着人群,遥遥注视着那些变化,看着属于她的力量,一遍一遍碾压过这些人,唇角微微弯起。
一路竭蹶,摧心磨折,她终于初步长成。
今日将是她大放光彩第一日,注定会照亮黑水泽灰霾色的天空,那光辉将不断延伸,终有一日,笼罩大荒。
所有人将会知道她为那一刻付出多少,大荒将会真正接纳属于他们的天命女王。
道路用足走,最实在。
月光点染他微笑欣慰。
笑意由心生,最动人。
……
平台上站下景横波。面对纷扰人群,她抬手,“啪”地一个弹指。
说也奇怪,场中那么吵,众人却似好像都听见这一声,齐齐抬头。
就见台上男子俊美,女子美艳,月光下红锦飞舞,艳到凛冽。
景横波笑吟吟环顾一周,正要说话,身边裴枢一把搭住了她的肩膀,以一种主人翁和夫君般的姿态,扬声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
“啪。”一声,景横波一脚把他踢下去了。
“干什么踢我!”裴枢大叫。
景横波格格一笑,不解释,准备等这事完了,好好教教他规矩。在人前要懂得对她保持尊敬,现在不是七峰山没大没小随意打闹的年月了,马上她要镇服玳瑁,挺进黑水,要做黑水女王,没个上下规矩,体制尊严,以后谁来尊敬她?
这是穆先生和她一路同行,提醒过她的事,她深以为然。之前一路逃亡,得身边人护持相助,内心感激,更当他们是朋友。所以没有分出规矩来,但之后她要想站稳脚跟,发展势力,立规矩不可避免,最起码在人前,她需要尊重。
好在裴枢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他没有再跳上来,站在台侧两眼灼灼,眸子探照灯一般闪来闪去,大有看谁不顺眼就揪出来打一顿的意思,导致人群又向后退了退。
景横波很满意地点点头,伸指一点人群之中,道:“罗刹。”
众人一凛,不由自主集中了注意力——她喊罗刹是什么意思,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罗刹门门主。二十六岁,三年前任罗刹门主。性淫,凶暴。”景横波慢慢地,清晰地道,“玉楼设宴,斩无辜女子之手,烹煮成肴。心性残忍,处割手之刑。”
底下嗡地一声。
“私下密谋,欲以美男计诱惑控制女王,罪在犯上。”她顿一顿,“杀。”
底下又嗡地一声。
景横波嘴角一抹鄙薄的笑,又一指先前扔下玉带帮主人头的方向。
“玉带帮主,杨嘉,三十八岁。五年前任玉带帮主。为人诡诈阴狠,以活人之心练九幽阴功。十年间残害无辜百姓一百三十二人。更曾杀师、杀兄、杀嫂。五日前玉楼设宴,主谋收买影阁叛徒雷生雨,在宴中暗杀影阁穆先生,坏玳瑁江湖律令,杀。”
底下哄然一声,动静比刚才宣判罗刹更大——玳瑁江湖有规矩,公开设宴场合绝不暗杀,这是江湖铁令,以此维护彼此坐下来谈的基本可能,想不到如今有人胆敢破坏。
杀师也是武林中人不能接受的大罪,尊师重道是封建礼教的基石,不容撼动。杀兄杀嫂什么的,这些满身血腥气的江湖人倒不当回事。
景横波伸手对人群中连指:“凌霄门凌霄子、灵犀门水向天、狂刀盟孟狂、试剑盟章源、龙虎盟王虎……”
除了今日没来的十三太保,其余人她一个个地报下去,每报一个,属于那个帮派的人群中,便被架出来一人。
凌霄门的凌霄子被伊柒架了出来,伊柒的血盆大嘴勾着骇人的微笑,紧贴着凌霄门的门主大人。
灵犀门水向天被司思架了出来,司思扭动着雪白的腰,在水门主耳边吃吃“娇笑”。
……
试剑盟、龙虎盟、神决、天竞、猎影,剩下的逗比一人找上一个。英白和天弃,从人群的东南、西北两角出来,押着龙骧、祭血帮主。
连紫蕊和拥雪,都跟在英白天弃身后,用傀儡术和毒药,放倒了炎帮的帮主。
霏霏解决了狂刀盟主,顺带买一赠一,还有他家六女公子。
景横波点一个,押上来一个,跟公审大会似的。
大佬们脸色很难看——他们没有那么弱,完全吃亏在猝不及防。尤其排在前面的门主和盟主们,完全是被突然脱困,暴起偷袭的七杀坑了。
他们至今也想不通,七杀是如何在一霎间脱困,又同时出手拿住他们的?
他们用来绑缚七杀的,都是自家最坚韧的绳子,一流高手想要挣脱,也得花上一阵子。为了保证这些人没机会挣脱,门主盟主们将他们拎到面前亲自看守,想着自己看着,周围都是自己人,总不能令他逃了。谁知道反倒给了对方机会,对方一霎脱困,反手就拿下了自己。
关键就在于,那脱困不可思议,似乎有七个透明的人,在一瞬间同时挥刀,解开了这七人的绳索。
他们都记得自己在那一霎,隐约看见那被绑着的七个人身后,似乎真有黑光忽然一闪。转瞬不见。
难道有谁内力操纵飞刀解绑?可人在不同地方,足足七个人,还有各种阻碍,谁能分心七用?这样的武功,太惊世骇俗了吧?
这鬼魅般的手段,令人后背发凉。
大佬们被押上来,人群骚动更剧烈。很多人数数人数,再愕然转头。
烈火盟盟主蒙烈火,站在人群中,感受着众人的目光,只觉得他才是被人捆住的那人,被捆住在烈火上烤。
十四个首领,死了两个立威,放倒了一个,押了十个上台,为什么单单落下他一个?
为什么?所有人都是这疑问,看他的眼神已经不怀好意。
台上景横波笑吟吟报完了名字,数了一圈,道:“……丰含、阮青一等人,伙同玉带帮帮主杨嘉,收买影阁叛徒雷生雨,玉楼宴暗杀影阁穆先生,坏玳瑁江湖律令,着令上台自省。”
“上台自省”的门主帮主们怒瞪着她,眼神里似要射出箭来。
景横波就好像没看见,挥挥手,对人群中看了一眼。
烈火盟蒙烈火,心一跳。
果然,女王来补刀了。
“有罪的都在这里,其余友好人士,我们当然秋毫无犯,呵呵。”
人群目光唰一声都砸在蒙烈火身上,蒙烈火怔一怔,还没来得及驳斥,台上门主盟主帮主们已经怒声道:“蒙烈火,原来是你里外勾结,陷害我等!”
“老夫没有!”蒙烈火怒极,“女王在陷害我!”
“如若不是你,她怎么混进罗刹门下队伍?你和罗刹可是同盟,罗刹死了,我等被擒,为何就你无事?”
蒙烈火百口莫辩,额上青筋绽起,他甚至不明白,女王为什么挑中了他来陷害。
他只知道,从今日开始,自己已经被玳瑁江湖排除在外。
坏了旧日盟约还不算什么,说到底大家是敌人,设宴暗杀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背叛,却是所有江湖人的忌讳,谁都怕背后被人抽冷子一刀。
这罪名,他蒙烈火承担不起。
看着台上女王笑吟吟的眼神,蒙烈火心中一阵发冷,隐约似乎明白了什么。
也有人驳斥景横波,“你算什么东西?真以为是女王了?就算你是女王,你也没资格评判裁决我玳瑁江湖的是非!”
“对!规矩是我们订的,要处理也只能我们公议处理!”
“有什么好处理的?影阁暗中发展势力,本就违背了我玳瑁武林的规矩,我们对他出手有何不可?当初协议不在公开宴席上对任何人出手,那是指咱们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可没包括那些暗中图谋的宵小!”
“要我说,那协议根本就不该订!江湖人刀头舔血,生死寻常。怕暗杀还混什么混!躲不过暗杀还称什么英雄?有本事就去杀!有本事就杀了所有想杀自己的人!这协议,我提议,今日推翻!”
“对!今日推翻!”
“规矩是我们订的,自然我们有权推翻!”
景横波笑眯眯地听着,将匕首在手心敲了敲。
“有道理,有道理。”她道,“说到底,你们就是在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谁拳头大谁说话,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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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票票木有几多愁
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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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暴龙的告白
大佬们张嘴要答,忽觉这话不对劲,急忙闭嘴,也有嘴快的,炎帮帮主阮青一大声道:“自然!”
台侧裴枢抬手就对他脸上轰了一拳。
啪一声,阮青一脸上开了酱油铺子,鼻血唰一下挂到胸口。
“士可杀不可辱!”他狂怒地大叫,一颗牙齿要掉不掉,挂在唇边,一说话就一颤一颤,十分滑稽。
众人想笑,又觉发寒。
“点赞。”景横波敲着掌心,“裴裴,你打人时最好看了!”
裴枢表情很满意,眼神凶光闪闪四处寻找,看样子很想让景横波多看看他好看的样子。
景横波偏头对愤怒的阮青一一笑。
“多谢你告诉我,谁拳头大谁说话。”她道,“刚才那拳头,大不大?”
阮青一唇角的血流下来,眼珠快要瞪出眼眶,却真的不敢再说话。
这个女王,杀人杀得,骂人骂得,阴人阴得,打人打得,出手诡异莫测也罢了,行事比他们这些江湖人还没顾忌,硬碰硬只会让自己吃苦又受辱。
她有备而来,存心要折断玳瑁江湖的双翼。
她自己的双翼,暗藏着鹰的利、狐的滑、豹的迅捷、龙的凶霸。
景横波背着手,在台上走了几步,她火红的披风和黑发一同飞舞,众人觉得似看见一朵盛放的黑色牡丹。
“现在我拳头大,规矩当然是我订。”景横波慢条斯理地道,“认赌服输这道理懂不懂?一群男人围在山坳里讨论如何包抄一个女人,最后却被一个女人给包抄了。这么丢人的事情,换我一定赶紧闭嘴,谁说话我打谁。你们还好意思吵?”
台上诸位大佬们默了一默,底下还在叫骂,大佬们都怒声喝道:“闭嘴。”
四面渐渐安静下来,台上沉默了好一会,凌霄门门主才沉声道:“女王这话对,愿赌服输。女王能纡尊降贵,将计就计,潜伏于罗刹门内,将我等包抄,我等自愧不如。既已落入女王之手,要杀要剐,由得你。就是不知道女王今日便杀了我等一千余人,他日就一定能掌控整个玳瑁江湖?他日一定能抵抗我玳瑁等诸势力的抵抗和追杀?”
“谁说我一定要杀你们?”景横波睁大眼睛,奇怪地道,“我是女人,心慈手软,说这么血淋淋的我会怕的。”
众人看看她犹自沾血的手,看看罗刹和杨嘉无头的尸体,无语。
“女王若想我等臣服!”灵犀门水向天暴烈地道,“绝无可能!”
试剑盟盟主章源,微微冷笑一声道:“我等臣服也没用。陛下今日将我等全部擒获,明日三门四盟七帮便换了主人。今日在场虽然是我们各自门中精锐,但就算全部折损于此地,也不能真正伤我玳瑁江湖元气。一千余人尸横就地,明日就有十万余人成你新敌。你还能把玳瑁江湖人杀光?杀光玳瑁武林,玳瑁也就没人了!到时候你去做空头女王?你这生意,不做也罢!”
龙虎盟盟主王虎哈哈大笑:“当所有人都受到了折辱,那折辱也就不成折辱!”
“女王大概不懂我们玳瑁江湖的规矩。”祭血帮主丰含近乎快意地道:“玳瑁崇尚弱肉强食,强者为尊。门主帮主并非唯我独尊,从来都是公推产生,非武功才智足以服众者难任。一旦帮主做了对帮会利益有损之事,帮会长老和首领们有权另推他人。所以我们今日如果坚守立场,还有可能维持一份最后颜面,如果臣服了你,就算能回去,我们也什么都不是了。而你拿着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是的人的臣服协议,也毫无作用。”
景横波微微一笑。
这些规矩,她知道。
和穆先生马车论局,这种情况,穆先生早已告诉了她。
她当时觉得,玳瑁江湖这种情况,其实非常先进开明,有点类似共和制国家的选举和弹劾制度,很难想象,暴力为主,很容易形成一言堂的江湖帮派,居然会形成这样的制度。
这样的帮派,是最公正,最鲜活,最有约束力,也最难对付的帮派。
杀掉或者控制主事者,没有用。除非控制整个帮派,但足足十五个势力,要如何一手控制?
穆先生没有给她提供答案,要她自己想。
此刻她却忽然想到了帝歌,想到了那个人。
现在自己面临的局面,和他当初,何其相像?
也是势力林立,地方包围中央的格局。
也是满朝异心,自己势力还没来得及全部收拢的情势。
也是面对着几乎所有人的反对,杀一两人于事无补,全部杀掉自己就成了光杆司令的无奈。
而他的选择……
她忽觉一阵痛彻心扉,不知为谁。
四面有屏息的沉静,不明白鲜活张扬的女王,为何忽然白了脸庞。
帮主们觉得击中了她的要害,得意洋洋,也有很多人,看着她忽然空洞的双眸,感觉到难言的悲怆。
人群之后,大石之上,默默坐着的青衣人,忽转过头去。
他的侧脸迎着月光,这一霎,眼眸中也似有晶莹闪亮。
……
片刻静默之后,景横波便恢复了正常。
路当然很难,所有上位者的路,都很难。
那就一步步走便是。
“想死是吗?胁迫不了你们是吗?无法令你们臣服是吗?”她嘿嘿一笑,伸手指着谷口,“谷口我安排了手下堵死,等下就施放毒气,既然挟持你们没用,好歹我还能杀了解解气,对不?”
“妖女!”帮主们目眦欲裂地骂。
“谢谢,我觉得这称号不错,再骂几次?”景横波笑眯眯打着拍子。
“唉……”凌霄门主长叹一声,“女王今日所行,原本令老夫惊艳,只是此刻,老夫忽然又觉得,惊艳太早了。”
说完他闭目不语,一副等死姿态。
景横波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偏头问裴枢:“谷口是你的人吧?”
傲娇霸王哼一声,很不情愿地道:“还有全宁豪那群没用的封号。”
景横波满意地点点头,大声道:“兄弟们,给他们亮亮相!”
外头轰然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放下,闭目等死的帮主帮众们,心中惊疑——莫不是连炮都运来了?
女王真这么绝?
身后却迟迟没有轰来炮声,也没有毒气传入。众人耐不住,纷纷回头看,就看见谷口,不知何时已经摆了一列东西,大约十来条,大小如一条船,遮着黑布。
大多数人还不明所以,台上的帮主们却都眉心一跳。
“猜得出这是什么吗?”景横波笑吟吟。
大佬们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凌霄门主断然道:“不可能!不可能是天星宝舟!”
“嘴上不承认的,心里多半很诚实哟。”景横波一笑,手一挥。
十来条黑布飞上半空,天空如被黑云遮蔽。
她这一手令众位大佬都一凛,暗暗思考如果这位女王远距离一挥,自己猝不及防,会不会被挥飞掉?
底下的惊叫声却已如巨浪,要将整座山谷掀翻。
“天星宝舟!”
这在玳瑁无比宝贵,也无比重要的宝舟,此刻于这谷口,千名玳瑁江湖精英之前,首次亮相。
无帆无蓬,黑色船体透着幽光,镂刻着很多复杂的金色纹路,熟悉这舟的人都知道,这些纹路,有的用来增加浮力,有的用来推进动力,有的用来采集宝物,有的暗藏机关,用来有针对性地对付各种各样的黑水泽猛兽。
暗夜里,十来艘宝舟排成一列,如凶兽默然蹲伏,等待一场悍然的扑杀。
多少人几乎窒了呼吸——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一次性见到这么多宝舟!
天星宝舟不仅价值连城,还数量极其稀少。它的制造者,将技术和资源牢牢掌握在手中,为了保证市场,一直控制着制造的数量,有钱也买不到。
稀少,自然导致争抢,宝舟价格一路炒高的同时,也导致好的资源必然向强者倾斜。在场诸多势力,排在后头的帮派,有的用尽心思,至今还没有一艘。这直接导致强大的越强大,弱小的越弱小,玳瑁江湖的排名,难以出现更替。
多少年无数人想在斩羽部战辛那里,抢到图纸,但是战辛防守严密,至今无人知道他到底把图纸藏在哪里。再说就算拿到图纸,也未必能制造,造宝舟需要的很多材料,本地稀有,根本搜集不全。
台上大佬们,很多人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眼底凶光四射,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抢一艘!
已经拥有了宝舟的凌霄门主们,震惊的同时也有着不安,不住打量笑得云淡风轻的景横波——这位女王陛下,到底还有多少神奇之处?
他们认得天星宝舟,只一眼就能确定,这是正品。天星宝舟,也从无人可以仿制!
谷口处很多人,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扑过去想要触摸宝舟。每艘宝舟前都站着几个大汉,并不阻拦,却各自移动脚步,锁住了向外的通道。
台上诸人注意力原本在宝舟之上,此刻才注意到那些大汉,都目光一跳,互相看了看,默默叹了口气。
女王手下人也许不多,但确实个个精锐啊……
“我这船好不好看?”景横波带笑的声音,响在他们耳侧。
她手一挥,黑布又盖了下来,帮众们发出遗憾的叹息声。都聚在一起,激动地议论着那些宝舟。
有宝舟,就意味着有了资源,有了宝物,有了可以让自己提升的各种内丹。对于帮主们来说,则等于有了让自己实力更进一步的依仗,有了在玳瑁争霸的资本。
如何不心热?
大佬们无可奈何地咽一口唾沫,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宝舟身上收回,都盯住了景横波,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想让他们死前看一看宝舟,死个满足?
“老夫收回先前说的话。”凌霄门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女王你确实有令老夫一再惊艳的本领。甚至也有可能依仗宝舟在玳瑁争得一席之地。但你如果想凭这舟,就令所有势力臣服,为你所用,还是休想。”
“真的啊?”景横波笑眯眯地道,“假如我送给你们呢?”
“什么?”众人齐齐震惊抬头。
“假如我送宝舟给你们,之后也不要你们臣服,只要你们答应几个小小的条件呢?”景横波竖起一根指头,以示确实很小。
“陛下休开玩笑!”
“玳瑁是个开玩笑的地方吗?”景横波呵呵一笑,“我像个会开玩笑的人吗?”
帮主们齐齐看了她一眼——像。
“呵呵,你们真讨厌,油盐不进。大概对你们太好,你们反而不敢信了。那就先对你们不好一下。”景横波招呼裴枢,“裴裴,来,把他们都阉了先!”
“阉一下不会影响你们的气节。”她还回头对人家认真解释。
“好好好!”裴枢迫不及待地蹿上来,开始在身上摸刀子,掏出一把带弯钩的刀,“哈!这个好!一刀一剜,干净利落!”
他的狞笑充满兴奋,眼眸里闪着嗜血的光。
“且慢!”帮主们齐齐大喊,“请女王说出要求!”
“天星宝舟,说送就送,不许不要。”景横波勾勾手指,“有了这舟,你们此行就有了交代,你们的帮主位置也坐稳了。你们回去随便你们怎么解释,说俘获女王拿到宝舟也行,说女王为求保命献上宝舟也行,我宝舟都给了,不介意再多给你们一点面子。”
帮主们并没有露出喜色。
“请女王先提出要求!”
景横波笑了笑,心想玳瑁江湖难搞,是真的难搞,这些都是老狐狸。
“第一,我要相安无事。我保住你们今日帮主地位和颜面,你们则约束帮众,从此不许主动对我出手。”
这一点众人猜得着,当即都应了。
“第二,我要上元城及其周围三县地盘。当然,上元城现在在玳瑁族长手中,这个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会拿到。周围三县,我知道都有你们的势力,你们统统退出,从此不许干涉。”
众人露出为难之色——上元周围三县,相对气候较好,物产丰富,也是百姓最为富裕的地方,更关键的是,这三县是通往上元的必经要道,扼守此地,就困住了玳瑁族长,可以说在场的几个大势力,都指望着先在那三县掌控势力逐步蚕食,再长驱直入夺取王宫,只是一直互相牵制,难以成功,如今一旦退出,意味着从此后想要掌握玳瑁王权和军队的机会大大减少。何况这地盘让给女王,将来她如果真的夺取了王宫,王宫和三县一连,就是一块最重要最富庶的地盘,三县中的仙桥县,还有直往黑水泽的通道,十分重要。
此事干系重大,足可影响日后玳瑁格局,众位大佬,尤其那几位排在前面的,都沉吟不语。
“我知道你们舍不得,可你们当真不想要命,不想继续做这帮主?你们今日困在我手,难道还想什么都不掏,就又逃命又得宝舟还地位不堕?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景横波不急不忙地吹吹手指,“你们占着三县之地这么多年,可有谁成功进入王宫过?再维持下去,也不过互相牵制的格局。何必死赖着不放?占住茅坑不拉屎,是天底下最无耻的行为,懂不懂?”
“我等在三县势力较小,撤出可以。”几个帮主当即道,“主要势力都在凌霄灵犀等处。”
凌霄门主正要说话,景横波一指,指住了他的嘴。
“别开口,别在那冠冕堂皇,最冠冕堂皇慷慨激昂的就是你。”她冷笑,“可我听说你有几个老婆?一个号称道士的家伙,却还要娶老婆传宗接代,你得有多看不开放不下?”
一针见血,刚想慷慨激昂的凌霄门主,脸色憋如猪肝。
“你真舍得四大皆空?行,你看得开我也看得开。我数三下,不答应,掉鸡鸡。”景横波飞快地道:“一、三……”
“我应你便是!”凌霄门主一声大喊,声音惨厉。
裴枢遗憾地收回了爪子,盯着凌霄门主已经破了的裤子,摇头叹息。
“我就一个要求。”灵犀门主水向天脸色惨然,道,“直接立即撤出三县,我们无法向长老和帮众交代。这样我们的首领地位还是难保。我们可以配合你演戏,你派人进驻三县,我们装作不敌,节节后退,把三县让出给你。”
“那行。”景横波手一摊,“交上你们用来给三县堂口下令的印信令牌。以及你们在三县的堂口布置、人员人数分布、切口暗号,商铺田庄数。”
帮主们只能乖乖照办,景横波拿了这些东西,命封号校尉手下士兵下去,到每个帮派帮众中去核对查问。
每个帮跟来的多半也是亲信,必定知道这些资料,如果对不上,那就是编的。
好在大家也知道她的手段,仓促之间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么好编的,一一核对无误。
景横波当然不需要这些东西,但拥有了这些资料,就不怕这些家伙赖账。
景横波环顾一圈,帮主们状如失败的斗鸡,无人肯对上她的目光。
“第三条,”景横波伸手画个大圆,“所有人,包括你们的属下,都交出身上所有重要的,值钱的物事!”
众人眨巴着眼睛,有点跟不上她的思维,刚才还气吞山河,目光尽在江湖天下,连宝舟都不要钱就送了,怎么一眨眼又变成了拦路打劫的女大王?
“快呀,”景横波笑嘻嘻催促,“难道还要我的人在谷口放毒气,毒倒你们搜?我可不保证我的人搜过之后,你们身上会少什么零件哦。”
地盘都让出来了,还能说什么?交吧。
帮主们传令下去,所有人一起掏,没东西装,景横波命人把孟破天的筐子倒空,装了满满一筐子。
去倒孟破天筐子的是天弃,他看见筐子里竟然有春宫,大骂:“景横波你干嘛叫人家干这种事,羞死人啦!”
景横波扶额——派天弃出来,确实羞死人了……
东西倒完,众人一起眨着眼看景横波,等着女王的下一个幺蛾子。
女王笑得很美,却看起来让人背心毛毛的。
景横波咬了咬裴枢耳朵,裴枢阴笑着过来,一脸“我娘子就是奸诈我非常满意”的表情,将大佬们按顺序排成一列,势弱本事弱点的帮主在前面,势强的首领在后面。
众人莫名其妙地排好队,看着裴枢同样不怀好意的笑容,只觉得心中更凉了,尤其排在最后的凌霄门主等人,更觉不妙。
“第四条,”景横波指向谷外,“不是我提的条件,是给你们的好处哦。”她弹个响指,“十一辆天星宝舟,无偿奉送,但是!”她对着所有人炯炯的,丝毫不敢大意的目光,笑得快意,“准点开抢,先到先得!马上我数一二三,会同时放了你们。然后,你们就去抢吧,谁抢到就算谁的,抢不到算你倒霉!”
“景横波你个无耻女人——”排在最后的凌霄灵犀门主一起狂吼。
被坑了!
他们被排在最后!而他们的帮众,因为凌霄灵犀俩门地位高,都抢了里面的最好地形。
马上同时开抢,他们自己落后一步,他们的帮众堵在里面也会落后,靠近门口的反而是弱帮帮众,这要如何抢得到!
一旦给弱帮抢到,玳瑁势力排位就可能重新洗牌!
而谷口狭窄,这一轮抢,必定会造成精锐实力的损失!
但却不能不抢!
阳谋,无比恶毒的阳谋!
黑水女王,果然黑!
他们已经来不及骂人了,因为景横波已经飞快地道:“一二三,放!”
“抢啊——”
一声大喊,台上大佬们宛如后头有鬼在赶,狂奔而出。
凌霄门主排在最后,一掌就击向排最前面的炎帮帮主。
炎帮帮主一闪躲开,踩着不知道谁的头颅,闷不吭声向前狂掠——什么都不必计较,抢到就是成功!
人影狂闪,躯体纵横,掌风与暗器齐舞,偷袭并杀手共存。
半空中不断响起怒骂狂喊。
“我操你奶奶谁偷袭我!”
“出暗器死全家!”
更多人默不作声,狂奔!踩着黑压压滚滚的人头!
而谷口更早已疯了,靠最外面的较弱帮派,哪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不住有人狂吼:“挡住后面!挡住后面!”
“先抢!先抢!”
后边的人红了眼睛,被堵住动弹不得,也不管前面是谁,拔出刀剑就砍。
“这边一艘!”
“挡我者死!”
大片大片的人流滚滚而去,卷起地皮三层,烟尘腾起三丈,越过低矮山麓,树枝被踩断,树干被推倒,满地碎叶和鞋子乱飞,寒光伴同血液洒过,片刻间就被狂奔的人群卷走,甚至都没机会落上地面。
不时有人狂喜大叫“抢到了抢到了!”也有人近乎哭号,“没了没了!”
景横波双手叉腰,仰天大笑——像不像现代那世双十一,零点开抢,吐血降价,先抢得大牌!渣网滚开!
半折降价,只此一天,错过再等一年!
人群里还有一个逆流而行的,被弄醒向外架的孟破天,挣扎着大哭大叫:“我的筐子!我搜集十年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命!”
景横波笑得更开心——我的手办!我的绝版漫画!我的团长我的团!
“放香槟助威庆祝!”她手一挥,“庆祝零点刚过三十八分,淘宝天猫交易额破纪录一百亿!”
女王的怪话永远有人懂,裴枢快手快脚,扔出两个巨响型烟花弹。
“砰!砰!”地动山摇,巨响如雷。半座山都似在震动,满山枯叶簌簌落一地黄雨。
周围十里尽皆听闻,无数百姓冲出家门,站在高处向这个方向眺望。
帮众们被背后响声惊得拼命前窜,烟雾弥漫中不能准确估计形势,还以为是雷弹子之类的杀器,都顶着自己抢到的宝舟一路狂奔。
于是附近赶来的百姓,就看见了谷口里蝗虫般逃奔的十四帮帮众,平日趾高气扬今日如丧家之犬;看见了踩着人头向外奔的帮主们,平日高高在上今日裤子露洞;看见烟尘尽头,一个红衣女子,闪在半空,烟尘里大红披风如旗招展,正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好滚,不送!”
百姓们倒抽一口凉气。
此后,一道惊人消息迅速流转于玳瑁、周边各部,乃至渐渐传向帝歌。
某年某月某日,三门四盟七帮齐聚于丹棱山,举办“杀王大会”,欲待处死黑水女王。女王单人独斗,闯入会场,大展神威,一人擒获十四帮首领,将其连同数万帮众驱赶出谷。其时女王挥袖间地动山摇,弹指间天雷滚滚,众帮主心胆俱裂,无人敢抗,仓皇逃奔,遗落信物无数……
已经被众人遗忘,甚至以为早已死于艰难道路的黑水女王之名,一夜遍传天下。
无数人拍案而起,无数人闻风而动,无数人掷卷嗤笑荒唐,也有无数人热泪盈眶,大呼:信我女王,必不湮没,必将归来!
而在十三太保中二太保简之卓的《江湖记》中,则有这样一段记载:
“庚申年八月廿三,众聚于丹棱谷捕杀女王,为玳瑁江湖数十年来,群雄毕集之首次。然捕杀不成,反落人手……纵观此事,定计者女王也,然背后推动者,影阁穆先生也……此役,群雄让三县,得宝舟,看似得失两平,实则遗祸深远……黑水女王奠基玳瑁江湖乃至天下之大业,自当日始。”
……
在“香槟礼炮”的推动下,十四帮众用平日不能有的速度,一股脑儿扛着宝舟跑远了。
至于在路上,抢到宝舟的能不能保住这宝舟,没抢到的要怎么下杀手,回去的时候还能剩多少人,最后要怎么交代,都不是景横波打算关心的事儿了。
她回头看看那一筐众位好汉身上的钱物,笑得更加开心——大佬们就算想不承认失败都不行,身上随身物件都没了,你要说你没狼狈逃窜,谁信?
她不稀罕财物,要的就是这个“一败涂地”的效果。
先前她说什么帮主们可以假称打败她夺得宝舟,都是忽悠人的。哼,谁说要给他们留面子?只有狠狠踩下他们的面子,才有她的面子!
经此一日,十四帮虽谈不上元气大伤,但也颜面扫地,失却先机。抢宝舟过程中埋下的恩怨,还将成为帮派之间的长久隐患。
她只靠一次机会,紧紧抓住,一举得手,硬生生在号称“针都插不进”的玳瑁,挤下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地盘。
这其间自有分寸,不是挟持了首领就能号令天下,索求太多,不过逼人家鱼死网破,到最后不过杀几个人,一无所得。太少,又显得白费功夫,显得她智慧不足。
选择三县,对十四帮这是鸡肋,不伤筋动骨,可以接受;对她自己,却是必争之地,从此后以三县为基,向内可夺上元,向外可扩展势力,黑水女王,终于站在了黑水的土地上。
这是她抵达玳瑁的开场之战,既需要武力,也需要智慧,更需要分寸,她自觉打得漂亮。
她回头,英白对她举了举酒杯,裴枢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紫蕊拥雪满面骄傲,七杀嘻嘻哈哈,连二狗子都难得地吟诗赞美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波峰。”
她心中充满欣慰满足,目光扫了一圈,却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穆先生。
那块靠近谷口的大石上,没人。
景横波一惊——难道刚才谷口大乱,大批人蜂拥出去的时候,将他挤倒了?
一想到大批混乱的人群踩过谷口,挤过大石,他被挤下石头,来不及爬起,便被无数双大脚践踏进泥地里……她惊得浑身汗毛一炸,几步抢下台,奔向大石,前后翻找。
“你要做什么?”裴枢莫名其妙,却仍最快跟过来,点燃火折子陪她找。景横波拎着心,一寸寸看过地面,生怕发现带血带肉的泥土。
泥土没有异常,她又找那些散落的靴子袜子,想看看穆先生有无被挤下石头。裴枢看她连臭男人的臭鞋子臭袜子都一一翻起来看,不禁瞪大眼睛,“你到底要找什么?”
“男人!”她心情不好,头也不回。
这场争斗,虽然穆先生没出力,但没有他之前在马车上的一路提示和教授,她无法将计划整合得这么完美,甚至可能因为对这些人了解不足,当场被将一军,那就会完全失去主动权,别说能不能得三县,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因为她并没有可以在空旷之地制住上千人的毒药,擒了首领,跑了帮众,她只会招惹更多的仇敌。
她怎么能不管这个隐在幕后的功臣?
“你在找那个石头上的男人是吧?”裴枢忽然道,“他早走了。”
“你知道?”景横波霍然回头,抓住裴枢胳膊,一脸惊喜,“你看见了?隔这么远你怎么注意到他的?你不是在骗我吧?”
“因为你一直在注意他!”裴枢没好气地在她耳边吼,“水性杨花!眼珠子过一会儿就瞟一下,当我是瞎子啊!”
骂完又悻悻道:“不就是个小白脸么?小白脸还对你没情分,你这边事情刚刚差不多,他就跑了……”
“跑了好跑了好。”景横波站起身来,欢天喜地地道,“我知道他去哪啦。”转身要走。
“站住。”这回换裴枢抓住了她的胳膊,“他是谁?你为什么要找他?你怎么几天不见,就又勾搭上一个……”
“拜托你不要总用我夫君的口气说话。”景横波一脚蹬向他的黄金部位,“你谁啊!”
“我裴枢!我发过誓要娶你!”
“我还发过誓要压倒太史阑,让她跪着喊我女王大人呢。”景横波踹了他就走,“结果人都不知道飞哪个次元去了!少年人,听姐一句话,誓言这种东西,不要随便发,发了也别太当回事,这贼老天很坑爹,这命运很无耻,你发得越狠,它们越不会成全你。低调,我们要低调,啊?”
“景横波我知道你受了刺激不再相信誓言!”裴枢爬起身追上去,“但我不是宫……”
“闭嘴!”
“景横波!”
一声大吼惊得夜鸟嘎嘎地撞上夜空,满地的落叶腾地飞起。
英白等人都向这边看,然后夹着七杀走得远远的。
“景横波,你站住。”裴枢咬牙切齿地盯住景横波后背。
景横波站住了,没有回头,她皱起眉,觉得事态有点不对。
暴龙不肯陪她开玩笑了啊。
“别以为我会一直陪你插科打诨下去。”裴枢盯着她背影,已经从暴怒中平静下来,一字字道,“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景横波耸耸肩。
“也别以为我心血来潮,也许当初我一开始说要你做媳妇,是心血来潮,但后来,很快就不是了。”他道,“我裴枢一言九鼎,天性坚执,你知道。我这样的人,说出的话,没有收回的理由。”
“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的好。”她抬头看天上的月,月色凄冷,不知人间心事,“我记得你一开始,连爱是什么都不懂。”
“所以你认为我一辈子都不懂?”他怒声道,“如果我说,我现在懂了呢?”
“你以为这是家家酒啊?说明白就明白了。”她笑。
“这本就是说明白就明白的事!正如喜欢,是说来就来的事!”他字字断金地道,“我承认一开始我没当真。但后来我真的觉得你很好。但也只是觉得好,并且习惯和你在一起,没想那么多。可是当你离开七峰山,这些天,我发现我吃也想你,睡也想你,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你,睡觉前还是想你,为了早日跟上你,我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第一个追上来,我就知道,原来我心里,你已经这么重要了。”
她不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她想穆先生是不是去影阁总坛了呢?他和雷生雨总得有个对决,也不知道解决了没有。
这人也是倔性子,不想欠她的人情呢。
她的沉默,看在裴枢眼里,却以为是心动,他眼底绽出喜色,放缓了语气。
“景横波,我知道你受过伤……”他顿了顿,小心翼翼看她,怕她发飙。
她正走神。没动静。
裴枢舒口气,忽然又觉得心酸,他裴枢纵横沙场,睥睨红尘,什么时候小心揣摩过他人?
他为自己心酸一秒钟,随即便振作精神,放柔语气。今晚也许不是好机会,但过了今晚也未必有机会,她总是嬉笑推搪,像对待弟弟一样对他,他不喜欢。
他喜欢她的自强潇洒,但不喜欢她潇洒过头,对感情嬉笑无视。
“也许我该为你庆幸。”他哼一声,“你没有在这样的打击中沉沦。你展现了强大的内心。你甚至摒弃了以往弱势,看似嬉笑如常,实则变得坚刚冷漠,无所畏惧。你已经具备一个政客应该拥有的素质了——从容、强悍,看似热情实则冷漠,看似委婉实则坚决。甚至已经可以总是轻描淡写,对待我的……”他一字字道,“告白。”
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最后两个字,挥挥手,笑吟吟地道:“是啊,我也觉得我成长了,真是可喜可贺,希望你真心为我欢喜。我有点事先走了啊么么哒。”
“景横波!”
“唉……”她叹气。
有完没完了都!
“有人告诉我,不破不立。”他目光炯炯,“所有人都不敢问那句话,我要问!你得回答我!”
景横波心一跳,转身就走,裴枢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
“景横波!放开你自己!看看别人!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前半辈子,只用来爱宫胤;后半辈子,只用来恨宫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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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住胸衣拼命撼。
所有人都不敢问那句话,我要问!你得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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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生一个对的人
一霎的安静。
她觉得一股暴烈的气流,似忽然从心间生起,箭一般地穿过胸臆,将要携着血携着灼热的火,砰一声射碎这个世界。
那气流,叫苦痛和愤怒,压抑在心深处,一直不愿面对,死死摁住。
她霍然转身。
裴枢被她的目光,惊得双手一松,他未曾见过景横波这样的眼神。
他见惯了她的散漫随意,欢笑自如。从不知道景横波也有这样被刺痛的,燃烧般的眼神。
这眼神烧得他心间也一窒,脑子一空。
景横波手一挥,失神状态下的裴枢,砰地一声撞到了身后的大石上。
“对!我恨!我恨你们所有人!”景横波指着他鼻子,大喝,“恨你们沙文主义,唯我独裁!恨你们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景横波,我……”裴枢的喊声还没来得及出口,啪一声景横波已经毫不客气踩着他胸膛,一闪不见,硬生生将他的话,蹬回了咽喉里。
裴枢回头,就看见她大红的影子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他再转头,就看见那群人,转身的转身,抠鼻的抠鼻,看戏的看戏,抱胸的抱胸,个个一脸了然,又事不关已。
再看看身周,杂物散落,一片狼藉,似此刻凌乱的,打败仗一般的心情。
裴枢怔了半晌,恨恨一捶大石,“她就是忘不了他!我就是迟了一步!”
石屑溅上他的脸,他也不擦,满面灰尘,眼神却亮得怕人,不见颓废,只有满满斗志。
他不觉得难堪,挫败也只是片刻,裴枢一生,遇绝境也不曾放弃,何惧一时磋磨。
天弃掸掸头发上的灰,不以为然笑了笑——关键在早迟?那耶律祁得吐血。
对面,英白忽然举了举酒壶,一个安慰般的姿势。
他悠悠道:“说什么来得早迟,道什么缘分不够。不过都是借口。每个人一生,从来都只有,一个对的人。”
……
景横波身影一闪,已经出现在丹棱山主峰的半山。
她想爬上山顶,吹吹风,吹散此刻心间涌起的灼热的愤怒。
她很不喜欢今天的情绪失控,更不喜欢仅仅因为那个名字,便引起失控。
出帝歌以后,所有人都尽量避免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时时闪过那个人,越向前走,想的越多。
所有的压抑、疑惑、怨恨、迷茫,在心中早已汇聚成巨大的风暴,一日日盘旋不休,四处冲撞,却没有出口。
她想要一个出口,却不敢要,怕面对的真相并不是自己猜想,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那足以让自己再崩溃一回。
到了此刻,看似风光,其实前后绝崖,孤注一掷,她必须鼓足全部力量和勇气走下去,不给自己一丝软弱和放弃的机会。
当日碎心之苦,她不要再来一回。
许是压抑太久,当裴枢冲口而出那个名字,冲口而出那句话,她觉得自己似被砍了一刀。
正中要害,似可看见鲜血狂喷。
她抬手,按住心口,眼神迷茫。
她是不是被那人印太深记忆在心版,所以才不肯放,不肯放。
所以她一直虚幻地想象,想象当日那般的惨烈有苦衷,想象后来的相遇有猫腻。如此软弱地安慰自己。
或许只有当日死党和她自己才知道,她是个长情的人,长情到看似潇洒,骨子里优柔。
研究所里,她看似兴趣最广泛,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然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她连看电影,都只喜欢最初喜欢的那个片子,看遍天下精彩剧集,但每隔几日必定要把喜欢的老剧翻出来,百看不厌。
那些晒干了香气犹存的花儿,那些记忆中令人泪流满面的感动最初。
她垂下头,双手插进发内,黑发幽幽地遮住她的脸。
……
长久闭目之后,她吁一口气,似要将一心难以言说的郁气吐出,抬起头。
抬头的一瞬间,她忽然看见底下一片火把的光芒,火把光芒下,两处人马在对峙。
她忽然想起了影阁的事。
叛徒雷生雨要支援三门四盟七帮的杀王大会,影阁的死忠要等穆先生回来主持大局,现在正在对峙。
刚才自己驱逐玳瑁霸主们的动静很大,影阁距离不远,应该已经听见了。雷生雨失了外援,可能会鱼死网破。
她有些奇怪,穆先生不是已经回影阁了吗?以他在影阁的地位,不是应该一到,雷生雨就彻底失败吗?怎么还在对峙?
难道叛徒势大,穆先生镇不住叛徒?
她身影一闪,往那方向扑去。
她出现的位置,在那群对峙的人身后,面前有一道山壁掩护,山壁后是一处荒草地。
前方在对峙,还有互相叫骂声传来,她听出穆先生还没有回来。
她有些不安——他去了哪里?算算时辰,他该到了啊?难道路上出了事?他一个残疾……
这么想的时候,她想起身,去找找穆先生。忽听不远处有脚步声响。
她立即蹲下,这山壁后很多长草,在这夜色中,足可遮掩身形。
一个高大汉子走了过来,夜色中眼神灼灼,似乎颇有些焦虑地左顾右盼。
景横波认出他是雷生雨。
这下更奇怪了,雷生雨不在外头主持,抽身跑这里来干啥?
雷生雨似在等待什么人,频频在原地转圈子,不时探头对外看看。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一条黑衣斗篷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景横波吓了一跳——她一直盯着雷生雨,竟然没有发现这人怎么出现的!
来人黑衣连帽斗篷,身形相貌,统统掩在一片黑色中。
雷生雨似乎也吓了一跳,做出戒备的姿势,来人手掌一翻,亮出什么东西,景横波看见雷生雨背部绷紧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
她看不见对方出示了什么信物,但从雷生雨的反应来看,似乎两人是认识的,而且雷生雨等的正是他。
“你怎么现在才来!”雷生雨有点烦躁地责问对方。
那斗篷人似乎笑了笑,答:“有事忙。”
他说话简短,声音闷在斗篷里,听起来嗡声嗡气的。
“废话少说,”雷生雨急躁地道,“你既然来了,应该是打算来接收了吧?放心,我帮你把人给除掉了,现在只要你再帮我一把,把外面那人罗唣的人镇服,这影阁就是咱们的天下了。怎样?”他舔舔嘴唇,期待地看着斗篷人。
景横波心中一跳,想着难道雷生雨真正的幕后主使人,就是这斗篷人?似乎斗篷人从雷生雨手中拿到了影阁不少重要资料?还有那个除掉了是什么意思?雷生雨是指之前玉楼浴池他对穆先生的出手,还是刚才他又对穆先生出手了?
她心中紧张,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怎么?”斗篷人道,“你自己搞不定?”
“还不是鲜于庆!”雷生雨怒道,“他临走时竟然关照过诸位堂主,不许接受堂口内一切人员大型调动,又带走了令牌。我人手还不够压服那些人,掌握大权,不过,你来帮我一把,情况就不一样了。”
斗篷人不说话,黑色的衣袂在风中静静飘动。
“你到底什么打算!”雷生雨怒道,“你花那么大价钱,买了影阁的机密,要的不就是夺取影阁吗?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现在正是最好时期,穆先生被我杀了,堂口里人心浮动,你带着你的人,和我联合在一起,我们只要统统杀掉最不听话的那些,其余人自然归顺。到时候你当阁主,给我个大护法就行。”
“只要大护法么?”斗篷人曼声道。
“当然。”雷生雨眼珠转了转,“不然你独掌大权也可以。反正我也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江湖生涯,你再给我一笔钱,我帮你解决影阁里最难缠的几个,然后你当阁主,我拿钱走人,怎样?”
斗篷人似乎笑了笑,道:“穆先生真的死了吗?”
雷生雨目光闪烁,语气却斩钉截铁,“当然!”
“我想当阁主,但是不放心你做护法。”斗篷人扔过来一样东西,“这是给你的报酬,带着你的人,走吧。”
雷生雨警惕地接住,低头一看,脸色大变,惊道:“这是……”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浑身一冷。
那不是一般的冷,像被无数冰刀刹那间插入骨髓,血液肌肉,刹那间便结了冰。
浑身冰冷,腹间却忽然一热。
他一低头,就看见一道雪光,从自己腹部蹿出,带出一抹凄艳的血泉。
原来热的是自己的鲜血……
“你……”他浑身僵硬,死在顷刻竟然也无法倒下,只能牙齿打战,拼命挤出想要问的话。
斗篷人轻轻招了招手,那抹冰雪在他襟袖间翻飞不见。
他不知何时已经离雷生雨很近,声音如梦幻般游离。
“多谢你玉楼浴池,那一掌。”
“你……你是……”雷生雨霍然瞪大眼睛,眼神里震惊、不解、迷惑、痛苦……也如鲜血般狂涌而出。
怎么可能!
他是穆先生?
可是穆先生怎么会自己买自己的秘密?
他竟然将影阁的秘密,卖给了穆先生?然后指望穆先生帮忙,灭了影阁?
他做的一切,都在穆先生眼下?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没道理这样……
“砰。”他僵硬地倒在地上,至死眼眸睁大,眼角睁裂,两缕鲜血,缓缓流下。
眼眸里惊愕不解,永不消散。
穆先生为什么要自己买自己秘密,为什么明知他是内奸,还带他去玉楼,这个答案,他注定至死也不能解开……
斗篷人注视着他的身体,拂拂衣袖,用更轻的声音道:“嗯,说到做到,内奸帮你解决了。”
他手指一拂,雷生雨衣衫破裂,贴身收藏的大额银票,以及刚才斗篷人给他的东西,都飞到了他手里。
斗篷人手指一夹银票,便微微露出一丝讥嘲的冷笑——银票一张没少。
付出去买秘密的钱,一文不少地拿了回来。
雷生雨如果地下有知,大抵要再吐血死一次。
斗篷人随意将东西收好,转身要走。
一条人影忽然一闪,鬼魅般撞入他怀中,冷风锐响,一柄匕首,狠狠扎向他胸膛。
行动的气流将影子的黑发吹开,露出景横波眸光黑亮。
斗篷人猛地向后一闪,但这世上谁也闪不过景横波的速度,景横波已经贴着他的身子欺近,手中匕首嚓一声长扬,刁钻角度直取他胁下。
她没下死手,想要重伤这人,交给穆先生。这人勾搭影阁内奸,却又杀了内奸,必有所图。
他反应也惊人的快,手一扬,竟然像是猜到她的刀势一般,顺着她刀光的轨迹堪堪避过,刀尖“哧啦”一声将他衣袖划开,从手腕直上肩头。
襟袖翻飞,有隐约雪白晶莹碎点逸散而出。
几个晶点落到她鼻尖,冰凉。
她如遭雷击,手中匕首竟然停在半空不知落下。
碎雪纷落,天地冰凉。
有更凉的风掠过她的眉端,她阒然一醒,才惊觉自己尚在对战中,这一霎失神,足够对方杀死自己十次!
她慌忙撤步一闪,一抬头,对面早已无人。她急急回身,就看见一抹黑色的影子,翩然在夜色中一闪,不见。
他如夜的影子融入夜色,只留下四周微凉的空气。
景横波怔了半晌,忽然觉得手软,匕首当啷一声落地。
她垂头看着地面,荒草如常,她又摸摸鼻尖,鼻尖似乎还有一点湿冷,又似乎只是错觉。
先前的冰雪,似错觉。
她站在夜风之中,浑身开始微微颤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不是的。
她害怕某个真相。
如果是那样,那她的很多猜想,都会被推翻。
如果这个勾搭内奸,意图对影阁不利的人,是宫胤,那和她一路同行的影阁之主穆先生是谁……
如果这个是真的,那她就真的证明了,是她一直在臆想,一直在贪恋,一直没出息地对他还存在幻想……她怎么会是这么贱,这么软弱的人?
更要命的是,她会觉得,真的自己已经疯了。
在帝歌逼宫当日,已经疯了!
不……不是……这天下冰雪系武功,并且随身瞬间起冰雪的人,一定很多!
九重天门的人大多是冰雪系武功,一定有人也达到了这个程度。
九重天门的人手很长,最近也出现过,想必他们有心介入玳瑁武林之争……
一定是这样……
她忽然起身,往黑影逃去的方向追去——不要怕,不要在那胡思乱想,想要知道他是谁,追上他!
刚闪过山壁,就看见前方一个坡下的水潭边,一个斗篷人在洗手。
她大喜,一闪冲过去,匕首出鞘,直抵对方背心。
一条人影忽然从侧面闪过来,抬手一掌,怒喝:“何人偷袭!”
来人掌力雄浑,景横波被撞得一个翻身落地,站稳之后看见对方是一个高大男子,脸上戴着面具。
此时斗篷人已经转身,道:“是你?”
他脸上银面具闪闪发光,嘴角弧度优美。
景横波怔了怔,喜道:“穆先生!”又皱了皱眉道,“可找到你了。你去哪了?怎么会躲在这里?那边影阁的事你为什么不出面?还有,你怎么穿成这样,害我险些误伤你!”
“你问题太多,叫我回答哪个?”穆先生一笑。那男子过去,扶他上了旁边的轮椅,递了手巾给他擦手。
穆先生随意擦了擦手,将手巾交给那男子,景横波一眼掠过,原本没在意,忽然将眼光又转了过来。
惊鸿一瞥,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此刻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位是……”她看着那高大男子,也隐隐觉得有点熟悉。
“他是我的随从,先前联系上了。”穆先生介绍。那高大男子看起来有点木讷,对她微微一躬。景横波又觉得怪异,也只得微笑点头。
和穆先生这一路,斗嘴和合作都已经习惯,已经算是很熟悉,她很自然地扶住他手臂,道:“你怎样?底下的事情,要不要我帮你?”
穆先生一怔,低头看看她的手,她也一怔,随即穆先生恢复自如,反手覆住她的手,笑道:“不用了,内奸已经死了。底下的事情便迎刃而解,我只需要出面就行了,何必再把你扯进来。”
景横波不答,低头看着他覆住自己的手出神,穆先生微微移开手,笑问她:“怎么?”
“没怎么。”景横波转开眼光,收回手,道,“我也觉得我们这关系,不露于人前比较好。只要你确定你能搞定就行。”
穆先生唇角笑意弧度优美,“自然能。你且放心便是。”
景横波放下心,靠住他轮椅,长长伸了个懒腰:“那我办自己的事去了……今儿可累死了……”
她靠得极近,伸懒腰姿势极自然也极放松,似乎觉得身边是个非常可以信任的人,粉白的拳头直伸到穆先生脸颊边,他侧头专注地瞧着,瞧着她纤细的身段,和眼前粉白的拳头如花苞。
眼看她一个懒腰伸得歪歪斜斜,看起来似要栽到他怀里,他眼底波光一闪,犹豫了一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小心跌了。”
他揽住她腰的手,蓄着三分力,留着三分巧,可以将她扶正,也可以将她推开,还可以将她拉入怀中。
而她倾身的姿态,似乎有几分收不住,果真要倒入他怀中的样子,他眼神略略惊愕,却闪烁更多欢喜,手上微微一带,她便要倾入他怀中。
景横波却在此时,身子翩然一转,转开了他的手掌,转到了轮椅后,双手扶住轮椅,调皮地一笑,道:“那咱们有空再见。我的新堂口离你上元的堂口也很近呢……你要出去吗?我送你一程。”
说完不由他分说,格格一笑,将轮椅向前一推。
此时正是一个下坡,轮椅止不住去势,碾着枯草滑出山壁,那高大汉子愣了愣,道:“姑娘你怎么……”急忙追了上去。
她盯着轮椅上人的背影,等着他起身或者有什么动作。
他却没有起身,对她的恶作剧逆来顺受模样,轮椅飞快颠簸滑行中,犹自伸手,对她挥了挥以示告别。
她身子一闪,闪上山壁,居高临下看着下面——她将穆先生推了出去,声音的响动,立即惊动了底下的影阁的人,当即有人迎上去查看。
风将底下的声音,断续传来,声音惊喜:“先生!”
“先生回来了!”
底下那批忠于穆先生,和雷生雨属下对峙的影阁众人,纷纷迎上前去,欢喜地迎接他们的先生回归。
而雷生雨的属下,则开始仓皇奔逃。
景横波站在山壁上,看着底下一幕,眼神从疑惑转向惊愕再转向疑惑最后转向无奈。
她无奈地捶了捶头,觉得那里一定早已成了一团乱麻,难为自己看起来还正常。
影阁的人,是不会认错他们的主子的。
他是穆先生。
可是刚才……
那人一路同行,喜欢并习惯她的接近,却从不主动接近她。
今天……
山壁上她啪地赏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响亮。又把满脑子的乱麻,拍了回去。
随即她恨恨站起,一脚踢裂山壁,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
景横波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山路上,她一时不想回去,只想吹吹山风,清醒清醒头脑。
脑子里乱麻般绞成一片,她烦躁地捶捶头。
出帝歌之后的状态太诡异了,很多时候,和敌人对峙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成长,越变越聪明,但很多时候,又觉得自己在倒退,各种纠结和理不清。
难道自己双重性格,或者精分?
眼前忽然人影一闪,迅速如鬼魅,景横波警惕地退后一步,“谁!”
头顶树梢有人大声问:“谁!”
语气、声音、一模一样。
景横波挑眉,“出来!少装神弄鬼!”
那个声音一模一样地道:“出来!少装神弄鬼!”
景横波身影一闪,闪向头顶树梢,她闪上去的时候,树梢上的影子,闪了下来。
现在换她站在树顶,那影子在树下,如镜像。
“哪个混账学老娘!”她正心绪烦躁,破口大骂。
“哪个混账学老娘!”那影子双手叉腰,破口大骂。
那姿态让她霍然醒悟,大怒道:“老不死,你又玩我!”
人影分开披面长发,嘻嘻一笑,月光下一张脸温润高贵,表情滑稽流氓。
“老不死你在这里干什么。”景横波立即警惕地退后一步。
“给你打分呀。”紫微笑吟吟地道,“你最后一道题目完成了。”
景横波才想起,似乎自己的最后一道题目,就是要求好好玩玩玳瑁势力,如今正好完成了。
“几分?”
紫微竖起一个巴掌,“不多不少,刚刚及格!”
“尼玛你识不识数!”景横波喷他,“你跑来就为了告诉我及格?”
“我还告诉你,”紫微指指自己,“我刚才学你,你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景横波没好气地道,“想法就是你是一个神经病。”
“你是自己快成神经了吧?”紫微上人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我告诉你,无论怎么学,总有一个真,一个假,对不对?”
景横波眯起眼睛,想了想,冷哼一声。
老不死有时候,还是会打机锋的。
“我既然及格了。那你答应给我解毒的呢?”
紫微上人笑眯眯看着她,“你觉得你现在身上还有毒吗?”
早就知道!景横波翻翻白眼,转身就走,她可不想和老不死多说话,谁知道下一秒他会冒出什么可怕的念头和话来?再逼她考一张坑爹的试卷都有可能的。
果然她刚刚抬脚,那老不死就在她身后道:“我还有张卷……”
“不做!”
“那你上张试卷高分的奖赏,你也不要了?”
“不要!”
他奖赏?他这辈子懂什么叫奖赏吗?他的字典里不是满满只有“坑爹”两字吗?
“可是我打算告诉你,你想找的人在哪呢……”
景横波霍然停步,不可置信地转头,连声音都变了,“什么?”
她死死瞪住老不死,她知道老不死还擅长紫微术数,星图推算,一直有心想问问老头,知不知道她的身份,知不知道她三个死党大概在哪里。她的身份,从老头对她的特别态度来看,想必是心里有数的。
但三个死党在哪,这个问题她很多次想开口不敢开口,不是怕紫微说不知道,而是怕紫微告诉她,那三个没和她穿到同一个时空,那样她会崩溃的。
她内心里,一直靠两个信念支撑着走下去:一个是打回帝歌,做真正女王,将那些曾经驱逐暗害侮辱她的人踩在脚下;一个是打回帝歌,做女王,用这天下资源,找到三个死党,让她们对着她大喊一声:女王!
多少次午夜梦回,想到这两个梦想,她就笑得像中彩票一样。
如果让她知道她这辈子都没希望中五百万,她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坚持的力量。
老不死瞅瞅她神情,十分猥琐地笑了,抬头望天,矫情地道:“我忽然又不想说了。”
“呵呵。”景横波抬脚就走,“我要去找询如谈谈心,问问那天到底那啥怎么那啥了……”
“哎呀呀不要这么剑拔弩张嘛……”老不死挥舞着双手追上去,景横波身子一闪正好后退,砰一下和他撞在一起,一把拎起他领口衣裳,“快讲!不然我就教询如降龙爆菊十八式!她一定很有兴趣都在你身上试试的!”
“一点都不尊师重道,怎么说我也算是你师傅。”紫微上人拨开她的手,慢条斯理整理衣裳,笑嘻嘻地道,“喂,小波儿,看样子你这女王有希望做成,怎么样,给你师傅一个国师当当?”
“行行。”景横波不耐烦地答应,心想建国了封一打国师,他排最末,让这老不死见谁都哈腰!
“你要找的人,”老家伙张开双臂,深沉地注视这广袤星空,这一刻他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象,“散布在这大陆之上。”
景横波一下捂住了嘴。
她眼底瞬间涌现惊喜的泪花——死党们在!在同一时空!
只要在同一时空,就能聚上!
这么久,她没有机会去找她们,总想着安定之后再好好寻找,但内心深处,也害怕万一在黑洞的穿行过程中,四个人被吸入了不同的时间裂缝,那就真的永远相见无期了。而这种可能行,在那样的空间乱流中,是很可能发生的。
老天有眼,竟然真的让四个人,都落在了同一处大陆!
虽然古代交通不便,虽然从一国到另一国难比登天,但只要在这片大陆,她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这一刻她第一次感激老天。
“都在哪里?”她又伸手揪老不死,老不死身子一飘,躲开了。
“我不知道。”
“去死!”她急匆匆地掏口袋,“你不就是敲诈么?你要什么?我给。国师我觉得对你不够档次,想做女王吗?想做女王等我打下江山你来做……”
“老夫真想做大王,几十年前大荒就没你们的份了。”紫微嗤之以鼻,“你是天降者,我只从当日星图推算出,那个时期有好几个天降者,而你,本来不该是到这里来的……所以我想去瞧瞧,被你替换掉的那个是谁。顺便逛逛外头,大荒的人和景,瞧腻了。”
景横波想你出国旅游是假,想躲开询如是真吧?此时也懒得和他斗嘴,急急问:“哪个?男人婆小蛋糕小透视?不管是哪个,你帮我找出来。”
“我只能看出大概方位,根据大概方位去寻找。而且只能看出一个,就是那个和你互换过的,只有你俩的星轨在当时有过交错。”紫微上人笑嘻嘻地道,“至于是谁,我怎么知道。等我见了,告诉你好了。”
“好的好的。你去你去。”景横波抓耳挠腮,恨不得能跟着他就这么跑一趟,但此刻哪里分不开身,只好再三拜托,“找到了,及时给我信,代我向她问好……不对,问个毛好。代我问问她们怎么样,混得好不好。混得不好的话来跟我混,我现在应该可以罩住她们了。如果你遇见的是小蛋糕,叫她快来帮我害人,如果你遇见的是男人婆,跟她说她一个人混肯定找不到婆家的,过来我负责嫁个男人给她,我这里啥类型都有,猛男逗比人妖酒鬼伪娘任她选,她不喜欢男人喜欢打架我也有架给她打,十五个帮随她挑;如果是小透视,这么傻的孩子一定会吃亏的,肯定混得很惨,保不准能混到牢里去,你跟她说姐这里有好多好玩的萌物,还有草泥马,她一定会来的……”
话还没说完,紫微已经不堪唠叨,闪出千里之外……
“喂!”景横波第一次恋恋不舍地追出几步,大喊,“一定要带到啊!不然我迟早用我的bra勒死你……”
山路寂寂无人影,她站定,迎着空旷的天涯,张开双臂。
山风将她长发掠起,和这夜的雾气一起摆荡。
她眼眸亮起,如天际不灭星辰,那是因为终于确定死党还在,而生的无穷喜悦和希冀。
帝歌逼宫事件之后,她第一次觉得浑身灼灼生热,满是蓬勃的心火和力量。
此刻她们的存在,予她就是莫大的希望,只要有希望,就有勇气继续脚下的路。
山脚下渐现霓虹万丈,日光自她脚下一寸寸升起,一寸寸绚烂脚下的路。
莽莽苍山,浩浩云海,在这一刻,听见她纵情大喊。
“等着我!”
……
这晚景横波回去后,英白裴枢等人,原本以为她要黑着脸回来,谁知道她出去一趟,回来满面春风,喜上眉梢,连走路都似生风,都以为她想通了,当即有人欢喜有人忧。忧的人不提,裴枢自然十分欢喜,以为不破不立,自己不顾一切对她坦白心迹,击破她心中魔障,她当时虽然接受不了,好好想想之后,却是终于转过弯来了。这岂不是他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裴枢一扫沮丧,自此更加殷勤得意。并和天弃请教什么叫温柔——他认为景横波还没接受他的原因,恐怕是他不太懂得体贴的性子,看来看去,好像天弃这方面可以学一学。
景横波哪有什么心思管他的小九九,她现在满是干劲,要好好打下地盘。万一紫微老不死真的将哪个姐妹带回来了,到时候她这个已经把牛皮吹出去的女王,却连个像样宫殿都没有,会被三个损友笑一辈子的。
为了面子,拼了!
景女王以彪悍之姿,开拔上元城周围仙桥、巨甸、宁津三县。
一边往三县走,一边拔罗刹门的堂口——她从厉含羽那里,弄到了罗刹门下的堂口分布和一些基本情况。厉含羽作为罗刹最看重的面首之一,又承担了诱惑女王的任务,手中掌握的资料,较一般面首详尽不少。景横波按着名单,带着高手,一路扫荡。罗刹门正因为门主死亡生乱,门中争权,附近帮派欲待侵入,哪里经得起景横波强势出手,景横波又有内部资料在手,抢资源比人家快,拔堂口时,先杀掉堂主副堂主,再在归顺者中挑选高手,编入了封号校尉麾下的队伍,再带着这些新编的人,去拔玉带帮的堂口,在拔玉带帮堂口行动中立功的原罗刹门帮众,抢到的财物都归自己,当下这些人都干得十分积极。
等玉带帮的俘虏也收了一大帮,则编在裴枢麾下。他给自己的手下队伍起名叫“天灰营”,告诫自己,永远不忘天灰谷生涯,不忘当初黄金部和帝歌之仇。
景横波再令他们去抢掠罗刹门的堂口,也是抢来的东西都归自己,充分激发了这些人的积极性,而这些曾被罗刹门帮众攻击过的玉带帮众,出手自然不会留手,扫荡唯恐不彻底,杀人唯恐不除根。所经之处,一路血火。
景横波就用这种交叉攻击的办法,一路快走,一路拔掉了两家帮会十八处大小堂口,收编帮众两千多人。
可以说,她这一手,狠辣决断,如雷霆暴现。她如一道携着熊熊烈火的雷弹,轰然一声爆开,在身后拖曳出长长的黑红血火痕迹。
不出则已,一出则惊天下。
随着她的一路暴走,雪片似的文书信笺,在这段时间,往来于整个玳瑁和大荒的土地上。
“女王秘密抵达玳瑁,忽于丹棱山出现!”
“女王于丹棱山,聚十五帮会,杀罗刹门主、玉带帮主,逐十三帮会首领!”
“女王急奔于上元三县,七日内拔罗刹堂口十一,玉带堂口七!杀两帮堂口主事者七十六人,收编两帮帮众两千三百余人!”
“女王在仙桥、巨甸、宁津三县发布王令,令玳瑁族长出城觐见,并称上元周围三百里内,都将是她王宫选址之所,着令在此范围内的十五家帮会势力,一个月内,全部退出!”
……
一路潜伏,悍然出场,满身狂霸,震惊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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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美人相赠
很多人对着那些密报发痴,惊叹,无语,却也有更多人,对着最后一个消息,不住摇头,嗤之以鼻。
“不过十五帮会轻敌,给她钻了空子,稍稍胜了几场罢了。就轻狂成这样!”
“真是不知见好就收!趁着那些小胜和此刻煊赫威势,赶紧就在罗刹门选个堂口,安定下来罢了,还敢得寸进尺,竟想让十五帮让出三县之地!那般富庶之地,又是夺取上元的要害,那些盘踞多年的大佬,怎么肯将到嘴肥肉吐出!”
“所谓得意忘形,骄兵必败!”
“她从来都这德行,如今瞧来倒是一丝未改,老夫倒是放心了!”
后面这些议论,多半出自帝歌,这也是最忌惮女王,最不希望她崛起的人群之一。
尤其当他们听说了绯罗被罢相被襄国驱逐,和轩辕家忽然换了废物家主,轩辕镜残废之后。
绯罗罢相被逐的真相,知道的人还不太多,但轩辕家出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女王下的手。
想到这个女人,在狼狈被逐出帝歌的路上,竟然还能搞死轩辕家,众官员就觉得背上发凉,无数人天天烧高香,祈求神佛显灵,让这个女人死在路上,或者一进玳瑁,就死在十六帮会联手碾压下。
众人尤其对后者寄托希望,因为怎么看,势单力薄的女王,都无法和地头蛇的十六帮抗衡。如今听说女王竟然真的在玳瑁抢占了地盘,众人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充满不安,如果不是实在鞭长莫及,都恨不得立即扑到玳瑁去将她掐死。
那些在玳瑁有生意有交联,甚至和帮会有暗中联系的官员们,都积极去信玳瑁,供钱供物供人,力求在女王还未完全站稳脚跟之前,将她掐死在萌芽状态……
但没多久,新的爆炸性消息,就再次摧毁了他们的希望,令他们心头再次蒙上一层深重的阴影。
“……女王进入三县,数日之内与十五帮会堂口接连交战,连战连胜!”
“七大帮先后退出三县!召回所有临近帮众!”
“试剑盟、龙虎盟退出三县!”
听说七大帮退出三县的时候,众人还说“侥幸而已!”,听说两盟也开始退出,众人陷入沉默,但犹自报着希望,道“凌霄灵犀,居玳瑁江湖魁首之位多年,势力雄厚,非后进帮派可比,必不会退让于刚刚崛起的女王!”
然而,没多久,消息再来。
“灵犀门退出三县!”
“凌霄门退出三县!”
当最后一个消息到时,连帝歌都似被震得晃了晃。
风云雷动,天下震惊,玳瑁连同玳瑁的江湖势力,第一次这么被整个大荒关注。
往日里,帝歌的老爷们并不太在意自成一体的玳瑁江湖。山野凶徒,关起门来打打杀杀,关我何事?关帝歌何事?但现在不同了,玳瑁江湖的每一分势力被收服,就代表他们的敌人女王势力壮大一分,他们的睡眠就少一分安宁,
一些人开始往玳瑁派杀手,或者联系杀手。如当日玉照宫广场前逼宫的那些人。
一些人拍案大笑,连呼让那些不敢出头的学生们,速速赴玳瑁投奔襄助,女王崛起,归来可期!这些人自然是那些不掌权柄,却厌了大荒利益集团争权夺利的贤者老臣,如常方,如瞿缇。
有人欢喜有人忧,也有人完全没有关注。沉铁质子府里,阖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气氛中。
正堂里,铁星泽抓着一封信,脸色微白,久久不语,送信人立在堂下,一身素白。
这是报丧服孝的标志。
信正是报丧信,沉铁族长数日前,重病而薨。
阖府上下,都悄然注视着正堂,神情哀伤,却掩不住几分急切和期待:按照规矩,就算是质子,在父母丧事这样的大事出现时,也有权上书国师,要求回国奔丧的。
在外羁縻的游子,谁不期待回到家乡?再说这还涉及到将来的族长之位呢,怎么能不争一争!
“世子,您得速速决定……”送信人小心翼翼又不掩焦灼地提醒。
他是铁星泽留在沉铁部的亲信,为了赶时间,他星夜兼程,只求世子早日接讯赶回沉铁,主持大局。
“是啊,您是族长亲封的世子,这个时候,您必须立即回去。”
铁星泽却沉吟不语,半晌为难地道:“质子归国,干系太大。我是第一个接旨归顺的质子,如果我再第一个跑回去,怕会让国师难做……”
“哎呀我的世子,这时候您还想着国师做什么?”亲信跌足,“国师有什么难做的?他大权在握,独霸天下,大荒朝廷对他俯首帖耳,不过回去一个质子,于他不过举手之劳,臣子们现在也不会针对这事,他们正操心在玳瑁大干的女王呢!”
提到景横波,铁星泽眼底露出柔和笑意,轻声道:“她能这样,真好……”
“我的世子,您别操心这个那个了!”世子府管家也急声道,“当初众位公子无人肯来帝歌做质子,您自动请缨,大王特意因此封您为世子,您是沉铁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您牺牲了那么多,吃了那么多苦,难道最后让给别人吗?”
“父王封我为世子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可能另外会指定继承人。”铁星泽唇角现出一抹苦笑,“我可不是他喜爱的儿子……”
“目前还没有废您世子,另立继承人的消息出来。大王之死,也显得过于……”亲信咽下了“蹊跷”两字,急声道,“总之我们还有希望!世子,速速上书吧!”
“您和国师这般交情,又是合情合理的奔丧,他会答应的!”
劝说殷切,铁星泽抬起头,看见面前是一张张充满希冀的脸。
是啊,回到沉铁部,有可能一步登天,就算争位失败,也死个痛快,远胜于在帝歌做个人人敬而远之,自己说话都不敢高声的质子。
更重要的是,一旦新王登位,那他这个质子,必将永远做下去,永无归期。
不能绝了部下的希望,质子属官生涯,也难……
良久,他终于叹息一声。
“明日上书国师。请求回沉铁奔丧。”
……
静庭永远都很静。
静庭的书房,光线也越来越暗,大多时候国师都坐在那一片模糊的黑暗里,辨不清面目。
大臣们由此觉得,国师越来越神秘了。
国师在处理公文,蒙虎大头领站在他身边,亲自将各类奏章分门别类。他手中专门整理出的一扎,是来自玳瑁的消息。
国师忽然将一封奏折递给了他,蒙虎一看封面“沉铁铁星泽求返部为族长奔丧书”。立即将这奏折另外封起,递交给身边一个侍卫。
这样的事,他们是无权处置的。
事务告一段落,国师轻声道:“我想出去走走……就在静庭。”
蒙虎点点头,却在那白衣身影出门后,挥手示意人暗暗跟着。
国师和往常一样,就在静庭范围内转转,有时会走到小胤胤的圈栏内,从照顾的仆役手中拿过草料,给它喂食。
小胤胤渐渐也熟悉了他,有时候会出来拱拱他的腿,他也会牵小胤胤在静庭转几圈。
不过今天小胤胤却似有点烦躁,没有拱他,直接向静庭之外跑了出去。
负责照顾他的仆役便跟着,这只小草泥马,在宫中畅行无阻,时常也出静庭散步。
这回小胤胤乱走了一通,仆役跟得气喘吁吁,忽然小胤胤停步,仆役一抬头,就看见面前宫门前,倚着一个苍白女子。
那人瘦得可怜,苍白如纸,偏还要穿着大红团锦披风,也许是想给自己增添几分鲜亮,却不知道这样越发衬得她单薄瑟缩。
她盯着小胤胤,眼神很奇异。仆役认了好一会,才认出这赫然是明城女王。
女王没出现在众人面前很久了,这仆役瞪大了眼,不明白以前那个楚楚韵致的女王,怎么几个月不见,就变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但玉照宫中的人,对明城女王多半都没什么好感,仆役赶紧将小胤胤招呼好,给明城女王见了个礼,就要走。
女王却开口了,“这只驼羊……长这么大了……”语气唏嘘。
仆役讪讪赔笑,却不敢接近。这驼羊可是前女王的爱宠,也是国师的爱宠。宫中上下都知道明城女王和前女王的纠葛,这仆役生怕她一个邪性上来,扑上去和这草泥马同归于尽就糟了。
女王死了没关系,草泥马死了会很多人倒霉的。
明城却一步也不上前,只用怜惜怀念的目光,将草泥马细细打量,轻声道:“……真怀念当初啊……”
仆役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贵人们的事儿,还是不要掺合的好。
眼看她露出凄惨苍白的笑意,眼神飘飘荡荡落向院方,仆役忽然也觉得怪难受的,赶紧再次告辞。
明城女王也没留,只道:“天冷了,你衣裳怪单薄的,添件袄子吧。”
仆役想不要,女王的手掌摊开在他面前,洁白细腻,十指纤纤,指尖涂着粉红的蔻丹,如十瓣小小的花瓣,他心中一荡,莫名其妙便接了。
女王的袖子褪下去,露出一截腕骨,瘦得可怜。
女王似乎还想摸摸小胤胤,他赶紧后退一步,谢了赏,也不敢再停留,拉着小胤胤逃也似地跑了。
走出好远回头,还能看见女王倚门而立,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夕阳下她身影斜斜长长,寂寥地投射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
仆役鼻子一酸,忽然觉得女王很可怜,又觉得自己心太硬,女王那样子,也不过是想和人多说几句话而已。
深宫寂寞,多少人挨得过,何况她处境更恶劣。
他想着,或者下次,再遇上,她想摸摸小胤胤,就给她摸一摸吧……
……
帝歌潜流暗涌,玳瑁轰轰烈烈。
景横波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顺利接收了三县。
看起来是奇迹,其实真相只有交战双方心知肚明。对于十五帮会来说,这三县不退也得退,重要部署和机密都在别人手里,就算真打,也是输的份,不如保存实力。
十四帮的齐齐败退,在玳瑁史上前所未有,以往也有帮会试图撬动玳瑁,但总不能避免被卷入玳瑁这团乱麻,被迫在众帮的围困中,打完一个又一个,腹背受敌或者不断接受挑战,直到精疲力尽失败或者自动退出——玳瑁江湖内讧不休,但真当遇见外来者,还是先一致对外的。
所以十四帮的齐败,便造就了景横波此刻无与伦比的声势,最起码在外人眼里,她“挟威而来,所向无敌”,成就了十余年来,玳瑁首次出现的势力重整。
玳瑁江湖势力原本是十五家,十三太保从一开始,就摆出“我最弱我不玩”姿态,退出了相关的一切争斗,还有一个烈火盟,他原本就没有在三县安排多少堂口,相反,他的最大堂口,就在紧靠三县的东新县,是当地最大势力,正好扼守住了三县南下必经要道。当景横波占据三县后,烈火盟主力所在的东新县,就成了景横波和其余十三帮会的缓冲地带。
在这种情况下,烈火盟的地位应该相当重要,完全应该是景横波和十五家帮会的拉拢对象。但烈火盟遇上了坑爹的景横波,那叫一个倒霉。在杀王大会上,景横波针对了所有人,唯独漏掉了一个蒙烈火,就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这种做派,让人不得不怀疑蒙烈火和景横波之前就早已勾结。十三家帮派,大多对烈火盟产生敌意,有的甚至喊出势不两立口号,蒙烈火回总坛后,就疲于应付来自十三家帮会的明里暗里攻击,哪里还有心思和景横波作对。
景横波一手反间计,就解决掉了烈火盟这个拦路虎。当然,这是暂时性的,暂时让蒙烈火无法给她捣乱,但只要在她打地盘的最初时期,没人给她下绊子,她就有更多的可能早日站稳,到时候再一个个慢慢收拾。
在整个抢地盘过程中,裴枢展现了新时代暴龙的新风貌,他所经之处,不留活口,血海滔天,以至于打到后来,有的帮会听说带人来的是他,立即丢下空荡荡的堂口,直接退出。
裴枢凶名,在玳瑁飞速传扬,可止小儿夜哭。
黄金部名帅复出,看似沦落成了江湖打手,但所有人都知道,景横波不会肯乖乖在玳瑁当黑水女王,而裴枢,必定是她手下的第一储备大将。
而景横波此时虎躯一震,狂霸之气爆发,一边不停打架,一边还选址造宫殿。
她让轩辕家族给她提供最好的工匠,从天灰谷拿来黄金,钱和人都不是问题,开造。
造宫殿需要工人,就地招,工钱丰厚,很多百姓纷纷应召,连一些底层帮会帮众都跑了来,她的麾下,顿时显得更加热火朝天。
女王陛下甩出来的图纸,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她的宫殿名称,还是叫上元宫!
上元城已经有了一个上元宫,所有人都以为,女王陛下夺取三县,下一步就是夺取上元宫,都期待着陛下和上元宫死拼一场,两败俱伤,那么十五帮还可以卷土重来。
现在看女王的意思,她竟然打算在三县造宫,宫殿选在靠上元城最近的宁津县,划出的范围更是让人瞧出一身冷汗。
她的宫殿,最外围几乎已经靠近了上元城,只要围墙再扩充,就能将上元城包进去!
此刻女王野心昭然若揭——她根本不打算去抢那个小王宫,她要造个大大的宫殿,将来把原上元宫包含进去!
事实也证明了女王陛下就是这样打算的,新宫开工之日,女王亲自登上附近的宁津山,对脚下上元城上元宫一指,“一年之内,必将这只乌龟打垮,必将我上元新宫围墙,连上上元城墙!”
上元城四座瓮城,分别居于东西南北,整个城是扁圆形,看起来像只缩头乌龟。
一句豪言,好大气魄。
这气魄吸引了玳瑁目光,也吸引了无数人。玳瑁乃至周边各国各族的很多人,纷纷前来投奔,其中有在原帮会郁郁不得志的,有希望在女王手下干出一番新事业的,还有很多士子,拿着帝歌大贤者常方瞿缇等人的亲笔信,找上门来,个个说自己有经世之才,前来报效女王。
景横波临时包下居住的客栈门口,每日人流如过江之鲫……
“啪。”拥雪愤愤甩下了一张履历,“酸儒!”
“怎么了?”景横波进来,她是男装打扮,满身灰土,看起来很有些狼狈。
紫蕊拥雪吓了一跳,急忙起来迎接,又问怎么了,景横波哼了一声道:“还不是有人不识相!”
抢地盘工作已经进行到尾声,十六帮的势力大多都已经撤出,其中十三太保最干脆,在景横波出手之前就退出了三县,摆出一脸“我最弱我不跟你玩”的架势,让景横波的拳头打在了空处,而不出意料的,凌霄门的人态度最硬,一路抢占过程中,景横波花在凌霄门上的精力也最多,眼看就要打下凌霄门在宁津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堂口,忽然凌霄门那边赶来一个副门主,带着一批手下,将堂口里的高手救走,隐藏在县城中,时不时和景横波这边的人捣乱。而因为他们势力还在,属于凌霄门管辖的铺子,便都处于观望中,对景横波这边的人不大合作,时不时还下点绊子。
景横波下令强力接管,遭到了软抵抗,一些和帮会关系深厚的商人,联合起来,也表示要退出三县,商业是民生的重要基础之一,一旦商会全面退出,就会导致三县经济衰退,牵一发动全身,景横波就很难在三县立足。
帮会多年经营,势力盘根错节,扯出萝卜带出泥,这样强硬的连根拔起,必然会导致一定反弹,景横波刚才经过某家大商号门口,竟然险些被人家从上头砸一箩筐热灰。
虽然不可能受伤,倒也颇灰头土脸,更关键的是,如果不能把凌霄门这些人压服,彻底抽走帮会在此地的影响和控制力,让三县的大小势力看清楚自己的实力,这样的麻烦会越来越多,直到让她寸步难行,灰溜溜退出三县。
景横波下令强力搜捕,看见任何可疑帮会人物,格杀勿论,逼得对方也不想再暗中搞鬼,刚才她回来时,接到有人射来的一封战书。
凌霄门副门主池明,向她约战。
景横波唇角一勾,觉得来得正好。却不想先说这事,便问紫蕊拥雪,为什么事骂人。
拥雪哼了一声,她和紫蕊最近脸色都不好,她俩担任了临时书记官职务,负责接收招纳各地前来自荐的人才,但现在看来,好像不大顺利。
“主子,别的还好,您要的擅长旁门左道的人才,倒还上道。但就这些读书人太不要脸了。”紫蕊揉揉手腕抱怨,“履历写得天花乱坠,治国方略头头是道,却连一些基本的民生官务都答不出。大多是些死读书纸上谈兵的酸儒。”
“那就打发走呗。”
“打发不走。”紫蕊道,“很多拿着常贤者,瞿贤者等人的亲笔信,还带了自己好友同年一大堆。口口声声报效女王。要是不取,您就得担上忽视人才,不识栋梁,不够礼贤下士的名声。这对咱们这种刚刚起步的势力不利,别人听了寒心了,以后真正的人才也不来了。”
“可是他们赖着不走,整天白吃白喝,咱们也养不起!就算养得起,也没道理养这么群废物!”拥雪小脸挂霜,把窗子一支,景横波果然看见外头一窝一窝的都是人。
“都是些势利鬼。”拥雪永远这么犀利,“贤者亲笔信,是您出帝歌的时候就发给他们的,您出帝歌这么久,有一个人冒过头来帮您吗?现在您打下基业了,站稳脚跟了,他们一个个就冒出来,要抢着做这开国军师了!我呸!”
景横波失笑,看看客栈外头,一堆堆故作高深打坐的,吟诗作对的,指点江山的,还有些穷秀才破落户儿,穿着个烂棉袄,一边悄悄扪虱子,一边瞟着客栈出入的人,看见一个衣裳光鲜,像是女王身边近人的,就开始摇头晃脑,高声说些“治世伟言”,希求博取注意力的。
真是五颜六色,光怪陆离。
“最近忙着打架抢地盘,倒把这摊子事忘了。”景横波嘿嘿一笑,她当然不是真忘,却有心晾一晾这些人,理由和拥雪一样——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她内心里,也不认为这些人里有什么了不得人才,要说幕僚军师,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穆先生,此人才是足有治世之才,但人家自己拥有势力,将来是友是敌都难说,此事自然不必想。
完全不理也不行的,常方他们一片好心,不能冷人家的心,将来回帝歌,还指望老头子们帮忙呢。
不过这么堵在门口也不是办法,万一传染了虱子怎么办?
她抬脚就向门外走,紫蕊拥雪急忙跟着。
门外一群一群的人,眼光唰一下转过来,众人一开始没看见跟在后面的紫蕊拥雪,眼光齐齐落在景横波脸上。
吟诗的,吹牛的,背书的,高谈阔论的,忽然都停了口,四面一片寂静,无数人眼光热辣辣的投过来。
景横波原想表明身份的,看见这些眼光,心中倒一动——这似乎也是个试验人品的机会呢。
她手伸到后面摆了摆,示意紫蕊拥雪不要出来。
“陛下有令。”她道,“三日之后曲江之上,将有定鼎之战。特邀天下才子前往曲江,现场吟诗,品评天下英雄。”她眼波流转,嫣然道,“届时,女王亦将在曲江之上,指挥三县最后一战,并品评天下才子!”
三日后,是她和凌霄门在三县势力的最后一战。凌霄门在玳瑁当惯老大,十分桀骜,纠集败退的帮众,要和她好好战一场。而她这些日子的架,多半偷袭,打起来也很短暂,她也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在玳瑁江湖,和上元宫族长家门口,好好扬威!让那些短视的、两头摆的商人,看清楚谁才是他们的新主子!
两件事一起办,文武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场中一霎寂静,随即哄然一声。
“陛下将主持三县驱逐战最后一战!”
“亦亲试天下英雄!亲评天下才子!”
“啊,曲江横流,战火纷飞,我等击楫中流,逆行而上,于硝烟箭雨中作诗,于对阵击鼓中成赋,一曲破阵,半江残红,文传万耳,诗惊千众,壮哉!壮哉!”
“这是足可载入文史之盛事!我等必将因此夜青史留名!”
“纵不史册留名,也必有勇智美名流传天下!”
这是一群好名的书呆子,想到身临战事,血火赋诗,为天下士子千古以来未有之经历,不禁热血沸腾。
也有些胆子小的,老成持重的,更关心实际的。
“敢问陛下有何赏格?”
“我等手无缚鸡之力,一旦身临战阵,刀枪无眼,误伤怎办?”
“是否有军队保护我等?”
还有人大叫:“我等也可冒死,求幸进于陛下御前,只求胜出之后,得姑娘红袖添香夜读书!”
一群人哈哈大笑,深以为然。
景横波一脚先踢回了想要冲出来骂人的拥雪,含笑点头。
“多谢各位才子垂青。陛下评点天下才子,自然会有丰厚奖赏。胜出者按名次各赏黄金职位,稍后曲江之上,大家等着便是。”
“可有军队保护我等?”
景横波站住,讥嘲一笑。
“武士是用来打天下的,不是用来保护废物的!曲江论文武,考才华也靠胆量。陛下将建国于黑水,创业之初最艰难,不需要缩于人后的懦夫拖累!文武双全者请去,软弱无能者莫来!”
“你来不来!”
“来!”
“那我们也来!”
一阵狂笑,有人隐约道:“谁赢了谁娶她!”
景横波笑了笑,返身进门,推回了又想冲出去打人的拥雪,“睡觉!可以清净几天了!”
“这么吵,怎么睡?”
“他们马上就会去买剑买盾牌买软甲还要做小抄,会很忙的。”
果然下一霎,门口清空,整个宁津县大街小巷,三日后“曲江之战,女王亲自点评天下英雄才子”的消息,已经传遍三县……
……
影阁总坛,穆先生打开今日递送来的消息,不由一笑。
“曲江文武论英才?她好气魄!”
又道:“东西准备好了?得配上她的气魄才行。”
鲜于庆站在他身边,恭谨地问:“准备好了。您打算助拳?”
穆先生将纸张折起,眼神似在思考,半晌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姐姐快要到了,咱们得准备接她。”
……
一间冰雪之室里,他轻轻展开一张纸条。
面前有很多案卷,堆积如山,有明黄封条的,也有雪白封套的,还有一些账册,上书“西北诸局堂消息总汇”。
这些东西很多贴着标记,插着羽毛,意思十万火急,哪张都比他手中纸条看起来重要。
他目光在纸条上掠过,唇角弧度平直,看不出喜怒。
手一挥,纸条碎裂成粉。
“你怎么看?”他问身边护卫。
“女王在转换行事作风。”护卫恭声道,“她一改路上低调,存心要在玳瑁轰轰烈烈,每做一件事,都要让所有人听见声音。”
他点点头。
“当隐则隐,当显则显。她在向帝歌发出警告。”
“树大招风,恐引暗手。”
“树大招风,也可引凤栖梧桐。”
护卫点头称是:“听说陛下还许出了以美人相赠的彩头。”
他手微微一顿,转头,“嗯?”
“具体的属下也不知道,是从那些狂生秀才口中打探来的,不知真假。”
他却微微摇头。唇角一勾,笑意微冷。
以美人相赠?
半晌他又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属下运气不错。”护卫道,“原本仓促之间,来不及置办。正逢上一个巨商,因为投靠的玉带帮倾毁,生意也受到了牵连,将家产出售,其中就有艘好的。属下赶紧拿下了,正加紧整修。添一些必要的东西。”
“不必完全随我平日简素风格。”他嘱咐,“她情形不同,需以华丽震撼为上。要配得上她。”
“是。”
他点点头,道:“出去吧。”
护卫恭谨地退了出去,他在黑暗中沉思。
景横波对女人一向比对男人好,她心中女人地位重于男人,怎么可能如这大荒贵族仕宦一般,把女子视作货物,随意相赠?
她身边紫蕊拥雪,情同姐妹,也不可能这么草率婚配。
他微微有些出神,想起她姐妹中,唯一死去的翠姐。想起那日她抛下翠姐尸首时,那一刻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翠姐厚葬,就葬在玉照宫后皇家园林内,但望将来她回去,能够有所安慰。
以美人相赠……
那传说中的美人,莫不是指她自己吧?
他静默了一会,才开始办自己的公务,先看明黄封套,最上面是“沉铁世子求返乡奔丧书”,他静默了一会,提笔写:“准。”
处理完公务,他打开雪白封套,这才是最要紧的东西。
他忽然脸色一变。
身边护卫也一惊——主子向来山崩于前色不变,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已经飞快地道:“立即传令蒙虎,给玉照宫和静庭加派人手,秘密严查内外人等,并对外称国师急病,不见外客,启动第二套方案!”
“是!”
他将那封套捡起,递给护卫,“等会把所有人集中,拿这封套在火上烤,你们靠近火头,熏上半个时辰后,全员出动,分散行走周边各部。”
“主子,那您身边……”
“这事更要紧。另外,立即搬家,这屋子里所有东西全部毁去,不能留任何痕迹。”
“是。”
护卫不敢怠慢,立即匆匆前去办理。
他手指按在封套上,眼眸渐渐幽沉,将封套内的东西倒了倒,啪嗒一声,一支玉管毛笔掉落。
毛笔自然是上好的紫毫,可是这东西发给他就显得怪异。
还有更怪异的。
他将毛笔一折两段,里头掉落几截乌黑指骨,这回上面白色的部分更多了些。
他脸色并不好看,虽然给的是一个喜讯,但给的方式不对。
笔管骨头,是雪山来的信,向他通报血脉之毒研究的最新进展。
来自雪山的东西,他明明关照过蒙虎,不能直接送玳瑁,只能以抄送方式转达,因为雪山有自己的一套追踪方式,很可能东西送到玳瑁,雪山那边一路追索,就知道他其实在玳瑁。
这后果可想而知,玳瑁和帝歌,都会出问题。
蒙虎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还是他没有看出这是雪山传信?雪山传信确实隐藏在各种方式之中,很难辨认。
但以蒙虎的审慎,不能确定也不会贸然发来。
所以可以确定的是,帝歌那边有问题。
玳瑁这边消除痕迹斩断联系,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沉思了一会,他又打开了一个封套,那封套也是雪白的,却不是帝歌传递给他的,来自另一个渠道。
封套内有一张纸,雪白的竹纹纸,写着些泛泛的问候之语,乍一看就是问候信。他手指在信的边缘轻轻摩挲了数下,信的边缘,便翘起一层透明薄膜状东西。
他将那薄膜轻轻揭下,往旁边水盆里一扔。
那层透明薄膜遇水之后开始发白,也似一张纸,但是是空白的。他将发白的薄膜捞起,晾干,再咬破指尖,往上滴了一滴血。
纸上开始显现字迹,寥寥几句,不含任何情绪的语言,他也不含任何情绪地看着,末了将纸递在烛上,烧了。
看着那纸在烛上慢慢蜷缩,消失,他双手交叠靠在椅上,眼神幽沉。
这信,不是送给他的,是他安排的人截获的,能截获这样一封信,想必儿郎们已经死了很多。
能截获这信,他很满意。
那个女人竟然写这样一封求助信,真是令人意外。
他印象中,这是个很沉得住气的女人,所以她制定训练的第一课,从来都是先练忍。
但最近传信可以看出来,她的耐性似乎也不够了,频率比以前频繁,现在甚至写信要人帮忙找人。
雪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吗?迫在眉睫?对她也存在一定威胁?而她求助的人,是谁?
还有,这信,真的是截获的吗?有没有人故意想让他看到这封信?
他唇角弧度森冷,也似那山顶皑皑的雪。
目光从窗头掠过,一片浮云无声游弋。
她说,要找的那个人,体内经过经脉淘洗,也服食过丹药。一旦动情,下腹会出现云纹。
她没有说这云纹是干什么用的,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知。他却知道。
这也是锁阳用的。雪山最高功法需要绝情忍性,在练成之前锁阳是必须手段。
他还知道这云纹一定是图腾云纹,雪山尊贵的象征。
锁阳手段,其实也分很多种,针是最残酷的一种,而图腾云纹,则是最无害也最有益的一种,锁阳可以根据需要进行,而且没有痛苦,还能在修炼功法的时候,引导真气运行,事半功倍。
但图腾云纹需要最少七位长老级别人物,耗损真元灌输,而且只能在三岁之前。寻常弟子,哪有这样的待遇?
她说这人身有药骨,可以解决他家族血脉痼疾。必须以活体试验。
他却知道这是撒谎。她可没这么好心。
要找的这人身份,呼之欲出。
看来,她真的是急了,甚至不怕被人发现。或者她另有倚仗。
他不急,手指敲在桌面,一声,又一声。
动情?要知道并且看见一个男人动情,不大容易。
想到这两个字,他内腑便一痛,他闭上眼,慢慢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悠悠上浮,触及某物,再慢慢转移,转移……
在很多年前,这样的事情就已经开始,他本想慢慢来,却因为某个原因,不得加快速度,然而揠苗助长,必有恶果,一针飚射,直逼心间。
到如今,想要破体而出,必定刺穿心脏。
任其留在原处,也将和潜伏在体内的毒一般,杀机逼近,随时爆发。
时间对他原本就很匆促,在那次相遇之后,再次无情地加快了脚步,他似乎已经看见黄昏尽头,黑夜一抹深幽的颜色。
步子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而天光啊,恨不能双倍停留。
日光浮沉若舞,浮沉的日光里,他端坐凝然如雕像。
只能偶尔看见他鼻尖,细碎汗珠,晶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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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就是这么酸爽,就是这么任性!
能不能再任性一把,爆了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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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他和他的大礼
“快快!”裴枢啪地扔出一袋银子,给自己那群部下,“快去给我寻最好的枪手,做十首最好的诗来!”
“少帅。”手下傻傻地道,“你还要负责杀人呢,哪还要作诗?您是想压过那些士子一头?”
“他们算什么东西?配和我比?”裴枢哈哈冷笑,“我听出来了,她喜欢文武双全的男人!就让爷给她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文武双全!”
……
“来来弟兄们,我们来搞个比赛。”伊柒招呼着师兄弟们,“大家来做诗!我出五两银子,谁做的诗最好,就给谁!”
迎接他的是兄弟们的臭鞋底子和烂袜子。
“就你这德行,还想文武第一?”兄弟们按住他猛揍,“不仅没诗,还得打你!就是这么嚣张!就是这么任性!”
……
上元王宫。
宫内有座望川台,号称可望天下万川,当然这是古人的夸张手法,不过,望一望上元全境,还是够的。
此时望川台上,正立着玳瑁族长明晏安,初冬天气,这位族长依旧一身生丝白罗袍,长身玉立,玉面朱唇,于高台之上衣袂翩然,端的风流人物。
可惜这份风流自如,不过假象,谁都知道玳瑁族长是大荒诸部族长中,活得最不自如的一位。就如他的名字,虽然含了两个安字,但一直不安,而且眼看就要越来越不安。
明晏安目光远远投出上元城,看见宁津城内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虽然隔得远,但大概轮廓已现,那建筑占地广大也罢了,还直接对着上元城,其意不言自明。
据说,那个建筑,也叫上元宫。
明晏安收回目光,转向自己的地盘。上元是大城,一城人口三十万,其中五万大军。上元的面积也是大荒诸城中最大,几乎可以抵得上面积最小的琉璃部整个疆域。所以虽然人多,人口密度却并不大。
上元还是所有城池中,沼泽最少,土质最好,最适合耕种的地方。大荒五山四泽一分田,适合耕种的地方很少,上元这样几乎全城都可耕的地方,更是绝无仅有。
上元是宝地,正因为是宝地,上元才能在四面楚歌,所有外围市县都被江湖势力瓜分之后,闭门自守,自给自足,仅靠自产,便维持了三十万军民的生计。
上元的军队忙时农闲时军,拿起武器都是战士。
若遇荒年,上元城还可以从黑水泽中寻找产出,卖与背靠的蒙国和姬国,以及几个相邻异国,黑水泽面对着上元城这一段,是相对危险最小的。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才形成了这样奇特的格局,明晏安才能在这里关起门做了很多年的大王,他渐渐安于现状,觉得就这样,做一辈子的上元大王,也好。
但是眼看,连上元大王都要做不安稳了,一个女人千里迢迢跑来,要抢他的王宫。
笑话,我守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你说要,便要去了?
原本他和群臣,对这事根本没放在心上,一个落难女人,在玳瑁这种地方,只怕没找到门,就已经尸骨无存。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闯了进来,还拉开了这么轰轰烈烈的架势。
架势拉得足,代表势在必得的决心。
听说她麾下势力在不断壮大,这女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实力,有钱有高手还有稀缺的矿产,据说连天星宝舟都大手笔的一拿十几艘,听说马上还要举行曲江之会,什么品评天下才子和英雄……
凭她也配!
他眼神微微森冷,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下楼。
楼侧墙壁有题字,字极雄浑大气,铁画银钩。录着一首首诗词。
这些诗词,以前他是一一看的,一边看,一边赞。后来他就不看了,再后来,他命人铲掉了,但写诗词的人很有韧性,他上次铲了,她就下次自己抹平了再写。
她要用这个方法,唤回他的注意力,因为只有望川台,他是每天必定会来一次的。
他的眼光从诗词上飘过,唇角一抹讥嘲笑意——真是蠢女人,不知道越执拗,越讨人厌吗?
正想叫人再铲了,干脆画上壁画,不许人再题诗。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年半来,他终于再次仔细看了墙上诗词一眼。
不得不承认,即使心绪烦乱,这些诗词以及这一手好字,还是令人惊艳。
毕竟,是当年的第一才女呢……
他想了想,走到楼下,前方花圃里,果然有个臃肿的身影,正吃力地对他施礼。
似乎没想到今天他会停下来,那身影显得猝不及防,也显得颇为惊喜。
他没有看她,只淡淡地道:“你想回到月华宫吗?”
花圃里痴肥的身影一颤。
“想回的话,等会我派人送你出宫。”明晏安淡淡道,“三日后曲江之上,有场诗文之会。你去拿个第一,之后按我说的做,做得好,我就给你回到月华宫的机会,也会将悦儿册为世子。”
最后一句令她又是一颤,急忙躬下身去。一时惊喜过度,呐呐不能言语。
他却已经扬长而去,雪白的衣袂拂过满地金黄落英。
她吃力地起身,注视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眼神犹自痴痴。
……
三日后。
不仅宁津,连带巨甸等两县都万人空巷,齐聚曲江之旁。
三日时间,也让很多人从玳瑁其余地方赶来,赴这一场别开生面的聚会。
曲江是玳瑁境内最大的一条江,也是几乎贯穿全境的一条江,流经宁津的这一段,水清如镜,曲折蜿蜒,倒映青石板桥,两岸红灯,早已成了宁津一处风景胜地,有著名景观“曲江流月”、“白塔霞烧”等。
曲江最好的观景位置,曲江所有用来载客游玩的游船,此时都成了抢手热门。人多易出事,景横波来自现代,当然知道大型集会的利弊之处,将管理事务交给了紫蕊。
宫中女官,经过多方面的严格调教,办起这事虽是头一遭,却有条有理。紫蕊命人发布消息,封锁曲江流域,进行事先检查,划分观赏区域,按时段凭户籍本放人进入……忙而不乱。
景横波则忙着发财——她在发布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去将曲江当日所有的游船都租了下来,之后谁要上船,可以,价格翻三倍。
没钱的穷学子也可以上船,现场出诗文即可。景横波拿出租船赚来的钱,雇请了一批老儒,专门负责这趟筛选。看过的诗文老儒签字,一旦自己选中进入的士子,有人获得了名次,这位老儒也会获得赏银。如此,老儒们认真对待,事后也可以找出最优秀的士子,和最有眼光的老儒。两者都用得着。
景横波办这个会,一是要立威,二是要扬名,三是要形成一种“礼贤下士,渴求贤能,天下文士俱来投”的氛围,一方面,做女王不能只靠武力,必须要搭起自己的幕僚班子;另一方面,文人的嘴,有时候就是天下的心,他们说好说坏,有时候会影响百姓乃至官宦阶层的印象。景横波当初获了民心,却失了士子之心,引发士子学潮抗议,如今她吃一堑长一智,先做出这样子来。
游船涨价,曲江流域看景的地方,也划了区域收钱,按照位置的好坏一次递减。最后面的提供小板凳租借,当然也要钱。钱很少,一般人都承受得起,但架不住人多啊!
还购买了一批小型烟花,专供大户人家使用。当优秀士子评点出来的时候,可以购买烟花“赏红。”到时候会有人专门唱名:某某大户为某某先生添彩!特选超大嗓门,射出大红烟花,横贯江面,万人瞩目。足可以满足一批土豪的虚荣心和存在感。
还允许士子的亲友团,给他们做荧光牌,标语,打横幅。荧光牌用当地一种水晶制作,夜晚灯光下自然闪闪发光,分不同等级,按等级收费制作。横幅也用不同材料制作,最贵的是一种红锦,贴黄字,比景横波的轿子还拉风。一打开足有数丈,当然也是不同收费,保证不同阶层的需要。
景横波事先就安排了铺子,提供了做法,谈好了分赃方式。那些铺子提前几天就设摊档展示标语横幅效果,自然引起了很多士子的注意。众人纷纷询价,生意颇好。
这也不奇怪,景横波早就摸透了文人的心理。文人好名,而在信息流通不发达的古代,一个文人想要拥有盛名不容易,如果不通过国家抡才大典,其余渠道有限。献上诗文获得大儒名师赞赏、以及在大型重要场合出风头为人所知,都是文人趋之若鹜的渠道。
小二们是这样鼓动如簧之舌的,“先生您想想,到时候万人空巷,曲江人满为患,足有上万人,可以看见您闪闪发光的名字,一整晚都在他们面前晃啊晃,您想要不被记住也难啊!”
士子们听得两眼放光,二话不说,掏钱吧。
景横波瞧得笑眯眯:可惜技术和时间不够,不然什么广告啊,滚动电子屏啊,宣传单啊,统统地干活。
大型活动都是捞钱的好机会,她虽然背靠天灰谷产出,一路安排人做生意也有收入,但马上要建宫立军设朝,大笔银子流水般出去,怎么能不想法子挣钱?
以上这些生意,一件也没便宜本地商户。都是她自己的铺子。她一路往玳瑁来,安排了封号校尉手下老兵在各地开店,在玳瑁也命人提前进入,经营商铺,经过大半年的经营,这些铺子多半都撑了起来,此时自然用的是自己人,而自己麾下的这些商铺商户,正好也可以渗透监视本地商户,可以说提前就打下了基础。
跟在她身边一批人,一边数银子一边面面相觑:这女人到底是女王还是奸商?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法子都哪里来的?更关键的是,她还能很好地把握各阶层人群的心理,相应做不同的对策坑人,这份天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有人慨叹:当初帝歌约束太多,不然女王陛下早把帝歌人的银子都赚光了。
景横波倒不以为然,大型活动毕竟有限,小民的钱会坑还要会替他们挣,真要论起治国,她还早着呢。
不过这么大搞,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甘失败越战的凌霄门,没法再打群架,为了挣回面子,干脆要求一对一的比试,景横波也无所谓,她今日曲江之上,齐头并进,要的就是一个嚣张热闹!
傍晚的时候,她听说曲江边就挤满了人。急忙梳洗打扮,准备好生亮相。
今儿可是她在玳瑁正式出场的好日子。景横波深知上位者形象对于百姓的向心作用,决定今天一定要拉风到底。
为此她选了最优秀的裁缝,三天赶工,做了全套新行头。
其实还差一艘华美大船的,画舫什么的,根本不能体现女王的气势,可惜她急于将那些堵门的士子赶走,决定仓促,来不及临时做了。
这几日门口依旧有人鬼鬼祟祟,打听那日出门来宣布女王旨意的美人,希望来个偶遇。听闻有些轻狂浪子,已经在茶楼打赌,赌谁最终能抱得美人归,其中有个特别轻狂的,一口咬定美人定然是他的,并表示等美人归他之后,一定在最好的酒楼杏楼春开席十桌,到时候让美人给每个人敬酒!
景横波不过一笑而已,她被人觊觎得多了,谁要真有本事让她去敬酒,她倒高兴。
不过那说大话的人刚刚因此火了一把,转眼销声匿迹,三日后再出现的时候,已经瘸了一条腿,据他自己说是酒醉后跌阴沟里折了的。
不仅如此,连那日酒席上喝酒的,后来统统生病。
景横波想八成是裴裴暴龙打的。但很快就知道不是了,因为裴暴龙知道这事后,表示要把那小子找出来,阉了,穿上女装,卖到妓院,以后专门陪酒,还必须陪最下等的贩夫走卒。
景横波也懒得找出是谁干的,她手下那么多人,谁干都有可能。
外头忽然起了一阵喧闹,随即紫蕊进来,脸上带着诧异之色,道:“有人给主子送贺礼。”
景横波倒不意外,最近她声势惊人,接手三县,送礼者如过江之鲫。也不过挥挥手命收起。
紫蕊却道:“您不妨去瞧瞧。是影阁穆先生送来的礼物。”
景横波怔了怔,大半个月没见,忙着打架似乎也没想着,如今听见他名字,不知怎的心便动了动。
她抛下梳子,走出门去,一大帮人围成一圈,啧啧惊叹声不住传来。
景横波拨开人群一看,不禁一怔,脱口而出:“漂亮!”
空地上是一辆轿子,却不是普通的呢轿或者软轿,形制分明是女王鸾轿!
但这鸾轿又和帝歌那辆不同。帝歌那辆轿子,明黄色,密不透风,连窗户都上了三层纱,气都不透,一进去憋闷得要命,所以她从来不喜欢坐。
这轿子一色珍贵乌木,论木料就比帝歌女王鸾轿还要高级,乌木沉于海底,质地坚硬,击之有金玉之声,深黑色的轿身在黄昏日光下,光芒沉敛又厚重。
轿身也不像帝歌女王鸾轿,雕满了五彩飞凤,看得人眼花缭乱。这轿身只有下半边,上半边则是整雕的一只赤色凤凰,光艳如火,凤头凤身就是轿顶,凤头高高昂起,喙内叼着一颗明珠,明珠穿孔,洒下无数细碎水晶串,正好遮成半身水晶帘。
而凤翅展开,双翅翅尖也垂无数水晶串。凤尾垂下,雕成后背,三根尾羽前扬,正好是扶手。整个凤凰造型展翅垂尾昂头,目视前方,姿态昂扬又潇洒。更不要说雕刻精细,纤毫毕现。连凤目都以巨大黑曜石为瞳仁,镶嵌一圈细碎黄宝石,日光下眼眸深黑又光芒折射流转,竟然真似一双威严又妩媚的眼睛,将众生凝望。
英白围着轿子转了几圈,忽然蹲下身,在下半截乌木轿身上的云纹敲了几敲,便听咔咔几响,那轿身之下,竟然迅速弹出四个轮子,转眼变成了马车。
英白站起身,道:“这车轮相对轻便,不能长期奔驰,但短期速度极快,这是给你在危险时刻逃命用的。”
所有人都已经看呆了——这轿子雕工精绝,价值连城也罢了,关键奇思妙想,设计超卓,居然把华美万端和贴心实用融为一炉,真的很难想象什么人能设计出来。
“谁送的?”景横波被震呆了,问了句废话。
紫蕊抿嘴一笑,道:“影阁穆先生倒是位有心人呢。想必是谢主子当日救命护送之恩。”
景横波仰望那轿子,轿子上凤目沉穆地与她对视,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感受——这是知己!
只有深切明白她的人,才会送出这样一份礼物!
是女王鸾轿,向天下昭告她的身份,却没了当初令她厌恶的繁复禁锢和压抑气息,整个设计,都表达出她所向往的自由、开放、和张扬。
这正暗合了她的心思:她要做女王。不是傀儡,是真正掌握自己和天下的女王!
心潮涌动,她抿了抿嘴,转了几圈看这轿子,虽然非常喜欢,但却忽然生出了违和感。
这个礼物,有点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合心意,但似乎还是和当日同行一路的穆先生,留给她的印象有点对不上。
穆先生温和沉稳又狡猾,是那种不爱显山露水却一击必杀的类型,这轿子设计却极其张扬,看那凤凰尾羽和双翼的飞扬姿态,就可以感觉到设计者的潇洒和自在之心。
一个不愿为人知,一个无所谓被不被人知。
是穆先生感觉到了她的性子,迎合她来设计的吗?
看她对这轿子爱不释手,裴枢站在一边,脸色阴沉,嘴角却噙一抹不屑冷笑。
哼,不过是顶破轿子,有什么稀奇的?
他打算送的,可是一艘可比皇宫龙舟级别的画舫!
不过……裴枢的嘴又瘪了,画舫还没到手,原主破产卖家产,他看中其中一艘画舫,命人去买,主人却迟迟不肯回话。眼看着想要她坐那画舫,在万众惊叹仰慕目光中徐徐而来的愿望,已经破灭了。
哼,如果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强买,他此刻已经可以和她献宝了!
他恶狠狠地想,不管那么多了,回头就算砍那商人两条腿,也要把画舫买下来,他要和她同乘画舫,泛舟湖上,携手相牵,指点江山,受尽世人艳羡……
等他美梦做醒,又听见惊叹之声,这回声音在他身后。
他一回头,瞳孔似被日光直刺,微微一缩。
景横波已经梳洗完毕,盛装而来。
一袭雪白嵌云锦裹身旗袍。高领,盘纽,微微垫肩,掐腰,裙摆垂下脚踝,雪白的衣料上没有绣花,却镶了一圈淡金色海水纹宽边,嵌云锦是东堂才有的高级锦缎,十分名贵,暗织金丝,在不同角度下闪烁出暗暗金光,因稀少和珍贵,富贵人家只用来裱贴名画,如今别出心裁被景横波穿在身上。乍一看雪白简单,再一看金光闪烁如秋后艳阳下的湖面,低调而奢靡,华丽而内敛,正合景横波的气质。
外头罩一件淡金色短披风,只到腰部,平添几分贵重。
众人的目光却更多凝聚在她的身体上——旗袍最能展现女性的女人味和身材。景横波乍一出现,众人就觉得好像远远看见一尊巨大的精致的玉瓶,此刻她走动起来,众人才感觉到那惊人流畅的身线,从饱满到纤细的美妙收束,从纤细到挺翘的自如伸展,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目光落在哪一点,哪一点都是惊人的诱惑,从胸,从腰,从臀,似最顶级的匠人无数遍修改打磨,终于成就最销魂最秾纤合度的女人身姿。
而她走路的姿态,也和平日不同,身形更高,腰更直,脖子微微扬起,步子小而不拘束,行动时整件衣裳暗光流动,而裙摆微摇,露一截雪白的鞋尖,腰部的扭动因此显得更加韵律优美而满满女人味,充满奇妙的,青春又性感的诱惑。
满院子的人呼吸都似乎屏住了,看她款款而来,看她款款走向轿子,有人喃喃道:“她就该是天生的女王……”
等她走到身边,刚刚放开的呼吸忽然又一紧——那裙子竟然两侧开衩!衩竟然开到大腿!
她从身侧走过时,就能隐约看见一线晶莹雪白,时隐时现……
这才是真正的诱惑!比全脱了高妙万倍的女人风情。
现代的穿衣经验审美,也许在古代未必适用,但属于女子绝妙身材和资本的展现,永远能令人色授魂与。
景横波一边走猫步一边瞟着四周——都太呆了,这啥表情,是惊艳吗?她可是为今天下过功夫的呢,找了最好的裁缝,画了三稿的图样,选了最昂贵的料子,丝袜丢在帝歌,便找来珍贵的蚕丝天丝混织,好容易才出来一双,还太薄,韧性不够,等会可不要撕破了……
憋气太久,压抑太久,她存心今日要张扬一把,此刻却揣摩不出众人反应——惊世骇俗过度了?不能接受?
满院寂静,忽然有人大声嚷道:“哎呀小七七你的鼻子……”
景横波一瞧,我勒个去,这家伙眼神直直的,鼻血滴滴的,已经将下巴染红了……
再一看,连对她向来没啥兴趣的那六个逗比,有一半也似乎要流鼻血的样子,武杉低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念个飞快,似乎在念清心咒,念一句看她一眼,念一句看她一眼……
紫蕊拥雪眼底光芒闪闪,都是小星星,那叫羡慕;天弃眼睛斜着,那叫嫉妒恨。
英白靠在墙边,一腿屈起,在喝酒。喝一口看一眼,低声自言自语:“虽然对她没兴趣,也禁不住被勾了一下魂,哈,你等会可不要发疯……”
“点赞!”景横波笑逐颜开,伸手打个响指,“姐果然雄风不减,依旧美绝人寰!上车!出发!”
“……”
真是不开口神仙光降,一开口宇宙幻灭。
景横波上了轿,封号校尉亲自抬轿,她坐在轿子上忽然想起,咦,裴枢呢?去哪了?她还以为会看见这个家伙,鼻血喷到墙上呢。
这么有定力,点赞!
……
裴枢从房间内窜出来,跟上了大队伍。
他一个属下看见他,行个礼,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再看看,被裴枢大眼一瞪,“看什么看?没看过美男吗?”
属下吓得瞬间消失,裴枢没好气地扯扯衣裳。
看什么看,不就是去换裤子了吗。
刚才那一霎,他确实喷了,当然喷的不是鼻血或者口水,是……真让人难以启齿。
没法跟人比啊,别人多少见过她盛装打扮,有个心理准备,他可是第一次见她盛装。
别人也不像他禁锢多年,血气方刚,又练至阳内力,没事还内火烧身,更不要提看见喜欢的女人这销魂姿态。
刚才他连呼吸都停了。
她的美,布衣荆钗亦不能掩,他知道她盛装必定光彩照人,但如今才知,便展开最离奇的想象,也难以想象她的丰姿。
美丽而又会打扮,会展示自身优点,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打扮技巧的女人,简直足以致命。
所以他致命地湿了裤子,没法见人,赶紧溜回去换了先。
裴枢很奇怪,他觉得大荒男人是不是都有病?他们怎么舍得那样对她的?这么美丽的女子,穿着这样销魂的衣服,在城楼上站着的时候,全天下男人不是都该不想争江山只想争她吗?
景横波如果知道他此刻想法,八成得一个巴掌拍过去——你以为这是起点种马yy文啊?
裴枢一边上马跟上去,一边懊悔着,今天这件袍子是黑色的,和她似乎不怎么配……
一个属下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凑过去笑道:“少帅今日这件黑袍,越发显得挺拔深沉,和女王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你说得对!”裴枢哈哈大笑,“我一直都会是和她最相得益彰的那个!”
……
曲江边人头攒动,曲江上小舟欸乃,河岸两侧柳树上,无数红灯渐次点燃,倒映半河红影,再被轻桨捣散。
两岸都挤满了人,人群中事先安排的人,拉着最拉风最大的一个横幅。
“黑水女王,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词儿是景横波写的,不用问,抄袭。她喜欢这词儿,至于合适不合适,她喜欢就行。
女王横幅之下,就是各种牛逼哄哄的“广告”横幅了。
“天下才子数玳瑁,玳瑁才子数窦山!”
“天下文章共一斗,席文一人占七升!”
“欲知文魁何处在,今夜曲江华风流!”
……
牛逼哄哄花钱较多的横幅旁,是各种标语牌,写着才子们的名字。一闪一闪小星星,满天亮晶晶。
景横波老远就看见了那些横幅和星星,她眯眼注视半晌,吩咐紫蕊,“等会把这些打横幅的,做标牌的人名字都记下来,给个名单给我。”
“是。主子是要录用吗?”
“错,是永不录用。”景横波哈哈一笑,“文人可以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这些自己做横幅打标语自卖自夸的,名利之心太重,文章再好,也失了几分气度和尊严。要这种人,以后会有麻烦。”
紫蕊点头,道:“真正有才的人,是不屑做这些的。”
她满眼又是小星星,觉得女王真是睿智。紧接着就听见女王慢悠悠地道:“不过这名单嘛,主要是为了记住大户。咱们横幅卖很贵的,这些人都舍得做,一定很有钱,名单记下来,回头骗他们钱去。”
紫蕊:“……”
以后称赞女王,还是不要太早!
离河边还有一条街,路已经被堵住,轿子无法前行。
景横波经过一系列吞并和招纳,现在麾下人已经不少,摆出队伍长长一列,最前面是一批大嗓门,用来开道,此刻长声呼喊:“女王驾到!”
喧嚷人群一静,众人回头。
就看见乌木轿黑亮内敛,其上一只彩凤展翅而来,凤上坐着雪衣和金光同闪的丽人。
水晶帘两层,碎光粼粼,闪烁不休,本身就耀得人眼花,里头人衣裳也金光暗闪,越发看不清,只感觉鸾驾上女子冰雪之肌,风流体态,一瞥之下,便摄人呼吸。
百姓下意识地让出道路,也不需人叫,自动跪伏——玳瑁多少年不见王权,早已忘却君臣之礼,然而此刻那鸾轿一看便知尊贵非凡,轿中人一看就凌驾人上,百姓双腿不由自主发软,忍不住便要三呼礼拜。
排场自有让人凛然臣服的力量,这也是景横波一心今日要盛大出场的原因。她还没完全打下玳瑁,没占领上元王宫,没正式继位女王,没获得完全承认,但又想足够威严尊贵的早早亮相,给玳瑁百姓留下“正统主子”的印象,获得认知上的主动权。还不能在出场时狼狈开道,强迫百姓跪迎,需得令百姓心悦诚服,自愿给与参见之礼,这就需要她自己满身王八之气,给出最尊贵的,令人一见就心生敬仰的排场。
她本担心仓促之间,自己备的马车不够华丽,没想到穆先生就送来这顶真正满身王八之气的轿子。
穆先生,真是个超级体贴心意的人啊。
景横波并没有再人来疯地挥手飞吻,经过帝歌一劫,她明白了上位者自当有上位者的尊严,特别是在一开始立威的时候。获取民心的方法有很多种,未必一定需要永远亲切接地气。
帝歌大典上的表现,虽然让她第一时间就获得了百姓的喜欢,可也引起了当权者的警惕和反感,痛定思痛,现在她要装逼。
“主子,四周人群中有铁器气息。”紫蕊低声汇报。
她的鼻子特别灵,在七峰山经过锻炼,更加奇妙,能够嗅出十丈范围内不同的味道。
所谓有铁器气息,自然是指有不少人携带了武器。
宁津的江湖人已经被驱逐得差不多,今晚约战的凌霄门人一直被监视着,人群中如果还有大量携带武器的,自然是刺客。
她话音未落,人群中“咻咻”数声,乌光暴闪,直袭鸾轿!
“刺客!”人群惊呼,四散逃奔。
景横波一声冷笑,正要闪身出轿,忽然头顶及轿身两侧都一震。
轿身凤凰两翅,忽然弹出铁板,啪啪啪一阵急响,那些暗器都打在了铁板上。
一条人影一闪,出现在轿子正面,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展开匹练光幕,直卷景横波面门,“妖女受死!”
景横波又准备闪,忽然头顶凤首嘴一张,喷出一口黑烟。
刺客由对面冲来,俯身下击,面部正对着凤首,而他此时正在喊那句固定台词,嘴也张着。
“噗。”一声那烟扑了他一脸,他的脸瞬间就青了,噗通一声落在轿下。
街上一静,景横波抬起的屁股僵在半空。
我勒个去,这就完了?
自己和护卫还没出手,这轿子就给她把刺客解决了?
牛逼!
没跑远的百姓们又聚拢来,目光闪闪地瞧着轿子,再瞧瞧那出场惊天动地,转眼坑爹倒地的刺客,眼神里满是惊叹。
女王威武!刺客骤临动也不动,连个轿子都满身是机关!
景横波醒过神来,大喝:“拿下,仔细审问!”
护卫们上来,将那倒霉刺客拖走。此时车身一震,两侧钢板收入翅中,头顶凤嘴闭合。
紫蕊惊讶地道:“真是一份大礼!”
景横波点头,确实是大礼。虽然刺客她自己能对付,但轿子展现出的牛逼,才更能震慑宵小。
一个高手,连女王的轿子都攻不进去!
“改明儿研究研究这轿子,到底有多少机关……”她咕哝一声,想着见了穆先生,必得好好谢他,只是不知道他今天来不来。
刺客成了调节气氛的插曲,轿子在众人凛然迎接中一路到了河边,百姓果然自动纷纷让开道路,很多人望着那轿子,发出唏嘘惊叹之声。
景横波却有些焦躁,问紫蕊:“船呢?”
今日曲江之上,文武之斗都在船上进行,她自己也准备了一艘好船,是从凌霄门抢来的,按说现在船应该迎着她的轿子缓缓驶来,但此刻河面上并没有大船的身影。
另一侧的拥雪忽然简短地道:“在。”
景横波一抬头,今儿第二次被摄了呼吸。
河水粼粼,映月光一色,一色月光里,一艘楼船缓缓驶来。
楼船极为高大,足有三层,船通体竟然是少见的白色,几乎和月色融为一体,以至于一开始她没看见。
那白色并不单调,因为整个船帮边缘都以一种本地出产的,极其少见的黄檀装饰,那种木头呈现极其油润的金黄色,比黄金色还高贵灿烂,却又没有黄金的暴发户气质,显得尊贵内敛。但又因为这种色调,让人感觉这是尊贵女性的坐船。
船上三层,扶梯连环,轩窗精致,灯火通明,丝竹声声。
船上设计精致,船身却厚重,船角包铁,仔细看那铁也不是平常的铁,是深海里才有的乌铁,专门用来打造好剑的名贵金属,用这东西包船头,一旦撞上,对方便是一个大洞。
船上甲板铺红色长毛毡,设紫檀宽椅,椅上明黄褥垫都已经备齐。椅旁甚至还有小几,几上小菜果品,名酒点心。两个垂髫小婢,跪在几边,正将金杯斟满。
华贵与强悍齐备,风流并肃穆同在。
“我勒个去……”景横波指着那船,怒道,“这谁的船?这么骚包?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岂不是搅姐的场子?我那船和这一比,舢板了都!快快,快去给姐砸了……”
话音未落,那船上忽然升起一面旗,雪白镶金边,上书金色大字:“景”!
“我!擦!”,景横波更加勃然大怒:“那货还敢和我一个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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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手指……小小声……我不是景横波,我没有宫胤(耶律祁),我没有轿子(劳斯莱斯银魅),我也没有画舫(皇家加勒比游轮)……只好要点月票……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三章 惊艳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月底啦,翻兜啦,扔票啦,裸奔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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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快点给女王陛下准备磕头的跪毡……”
身心畅快,刚才的憋屈都似要泄出,他忍不住仰天大笑。
池明狞笑更盛——下一瞬,那卷子就会化灰,只要燃尽一份,他就赢了。
最近的,已经照见那卷子,和持卷士子惊惶的眉眼。
一圈火影,奔密集的小船而去。
他不需要准头,只需要这火弹围着密集的小船来一圈,将小船都燃起,卷子会化成灰,士子们会惊慌落水,景横波的人必得下水相救,人离开后,船上防卫空虚,岸上百姓混乱护卫过不来,他就可以杀景横波了。
这火筒是本地一种土炮,装填了巨大的土火药弹,外头还封了一种易燃的兽油,只能用一次,准头很差,因为有油,一路射出还会一路掉火花。
他就是要搅乱景横波的评点才子计划。
这是他今天的杀手锏。
池明看着那一道火柱,唇角露一抹森然的冷笑。
百姓惊呼起来,无数人纷纷后逃,你踩了我的脚我扯了你的袍,河岸上顿时乱成一片。
“火炮!”有人大叫,声音惊骇,似乎肝胆俱裂。
那条火线粗如水桶,扫着彗星般的尾巴,唰一下蹿出船身,强大的后坐力令那持炮的人一个踉跄,坐倒在地,满头灰屑纷纷落地——他的头发已经被燎焦了一束。
“砰。”一条火龙蹿出,直奔江面而去!
池明一声大喝:“出手!”
所有人卷子举起来这一刻。
……
她似乎犹豫良久,才慢慢道:“把我的也交上去吧……”
岸边还有艘不起眼的船,此刻慢慢摇了出来,船上人默然摩挲着手中的纸卷,月光下她身影痴肥。
小船上白衣人慢慢叠起手中纸卷,对大船看了看。
树影下穆先生弹了弹手中纸卷,他也做了一份。
月光下她抬起的手十指纤纤,如玉如雪,才子们直了眼,纷纷高举手中的卷子,“请陛下阅览!”
“好。”景横波一声呼唤,“才子们,搞定没?”
池明就好像没听见她后一句,立即道:“我若一张都毁不了,算我输!立即退出三县!履行赌约!”
“比真金还真,比你身高还真。”
池明眼睛一亮,“当真?”
“我要做不到,我算输。”景横波轻描淡写。
四周百姓也不信,他们知道池明心黑手辣,这种人要说不能拦截下很多也许可能,但要说一张都毁不了,绝不可能。
“狂妄!”池明嗤之以鼻。
“我赌你一张试卷都截不下,毁不了。”景横波笑。
“什么?”池明警惕地抬起眼光。
“池明。”景横波在旗杆上,笑吟吟地道,“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
如果派人去收,他也可以派人去毁,毁永远比得容易!
不许士子靠近,看她怎么收卷点评?
他狞恶的眼神,转向那些士子们,马上,一炷香的时辰到了。
但没有关系,还有机会!
这个回合,他输了,费尽心机,不顾颜面,依旧输得很惨。
池明脸色铁青,身后远处百姓不断地对他吐口水。
裴枢接了旗杆,抬手一射,如霹雳风雷,嚓一声,撞断了池明船上“凌霄”二字的旗杆,大旗落地,正在池明面前。
景横波脚一踢,那截断了的旗杆被踢落裴枢手中,她身子一沉落下,脚下依旧是旗杆,还比刚才宽了些。
真是奇思妙想!化腐朽为神奇的高妙手段!
“好!”百姓的叫好,几乎将曲江再次掀翻。
湛清苍穹下,雪白旗帜披风在她身后猎猎飞舞,其上一个斗大的“景”字亦有飞腾之状,衬着她雪白旗袍,更增威风鲜亮。
她竟将旗帜当作披风用!
旗帜两头有方便升起的系带,她顺手系了个蝴蝶结。
景横波割下旗帜,一抖手,披在了身上。
百姓止住欢呼,怔怔看她,不明白这个总让人出乎意料的女王,这次又要干什么。
她想了想,抽出匕首,“嗤”一声,将自己的大旗,整个割了下来。
旗杆没断,百姓一阵欢呼,景横波却皱起眉,旗杆这样子迟早要断,真倒下来也很难看。
……
护卫喜笑颜开应了一声,又暗暗抹了一把汗——幸亏自己严格按照主子“绝对安全,绝对坚实”的要求去做,连旗杆都换了乌木的,不然这下要是炸开,自己面对的就不是记功,而是流放了。
岸边小船上,他满意地“唔”了一声道:“做的不错,回头让大统领给你记功。”
……
这也让她足够震惊——连旗杆都是乌木的,这船得有多值钱?
景横波此时才发现,这旗杆竟然是乌木的,质地极其坚硬的乌木,可断不可裂,在关键时刻帮了她一把。
对面池明原本在椅子上冷笑等着她认输,此时惊得霍然站起,也不顾姿势难看,爬在椅子上盯着对面猛瞧。
景横波脚下一震,心知不好,正想着赶紧闪开,忽然发觉旗杆没倒,低头一看,旗杆是断了,但是只是出现了一道裂纹,并没有整个炸开。
这一下出乎众人意料,裴枢当即气得要去对面船上揍人,被英白死死拉住。
眼看所有的箭都被压下,众人刚松一口气,却有一支箭忽然炸裂,炸出一支小箭,靠那箭最近的裴枢反应极快,立即扑过去挡,那箭的位置却是贴着拥雪的,眼看就要射到拥雪,裴枢只得先把拥雪拉开,只慢这一霎,咻一声那箭贴着船身直上,嚓一下射上了旗杆。啪一声炸开,听那声响,足可将整个旗杆都炸断。
围观百姓欢呼不绝——若非今日场合,谁见过这么多高手同时出手?
景横波船上,英白裴枢天弃全宁豪等人自然不是吃素的,身形闪动,纵横穿梭,将那些箭全部挡下,刀剑的光影在半空连绵成一片透明的光幕,白气上贯长空,箭矢如雨纷落,在水面上溅起无数长长短短的水柱。
景横波能躲,旗杆不能躲!
这一次箭矢狂扑,直奔旗杆!
下一瞬他又手一挥,“射!”
只要能赢,不择手段。
这是他能在三十多岁当上凌霄门副门主的原因,也是在凌霄门决定撤出三县他依旧不肯放弃的原因。
池明只当没听见,他和一般江湖人不同,并不把什么公平竞争光明磊落当回事,也不把脸面当回事,在他看来,各逞本事,胜者为王,只有失败者才会被笑话,只要赢了,谁敢再说一句?
众人哄然,“无耻!卑鄙!”评语送了池明一箩筐。
一霎寂静后,有人大叫:“他的椅子是铁椅子!”
池明身子一翻,从椅子后翻出,安然高坐,向对面冷笑。
“嗤嗤嗤嗤”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相击声响,无数箭矢擦着一溜金色的星花,滑过椅子落在甲板上。
池明忽然在椅子上一个倒翻,翻入椅后。
江边惊呼炸翻江浪。
追风电掣,眨眼抵达,速度比七珠弩更快!
“呼。”一声厉响,那足有数百的箭支,忽然转向,转射池明!
下一瞬她笑,“来而不往非礼也!去!”
远远看来,她像是一脚踩下了箭团,又像是被箭团载着飞起。
众人发出“哟”地一声,清晰地看见,景横波正闪在箭团的上方。
景横波身影一闪。
箭将至。
池明露出狞笑——这一拨弩箭,也是特制七珠弩发射,射程远后力足,不求射伤景横波,也足以将她逼下旗杆。
百姓们发出惊呼。
箭光密集,几乎将景横波身形遮没。
这回所有箭攒射,如一大团乌云,直扑景横波。
士子们在船上奋笔疾书,那边池明对她又展开了攻击,“射!”
“多谢诸位对我有信心。”景横波目光流转,嫣然一笑,“那么,开始吧!”
剩下的多半是穷士子,或者家世非凡不惧玳瑁族长,或者外地想要碰运气的士子。
几乎片刻,江面上挤得快要撞起来的小船,就去了一半。
众人都很理解,毕竟玳瑁族长麾下五万军,占据上元多年,经历了十六帮轮番试探攻击,扔保住了玳瑁王城,虽然窝囊,实则也不简单。而女王初来乍到,不过刚搏了一个头彩,连三县都没站稳,大家不敢这时候下注,也正常。
想出风头,首先要有命,这是不愿意直接对上玳瑁族长的,选择了弃权。
片刻寂静之后,有一些小船,无声摇离了江岸,有一些亲友团,悄悄撤走了横幅,拿走了标语牌。
她要试的不仅仅是文采武功,更多胆量勇气,她的道路注定面对荆棘无数,懦夫不配站在她身边!
景横波面对着底下寂静,双手交叉,似笑非笑。
而且这样的题目,让士子们做还是不做?做出来了,就是玳瑁族长的敌人,也要面对暗杀队伍。
还兵不血刃,想气死玳瑁族长吗?玳瑁族长麾下可是有一支著名的暗杀队伍!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女王嚣张,不知道女王这么嚣张,这附近三县,不知道多少上元城的探子,她就这么当众喊了出来。
欢呼声顿止,整个江边一片诡异的寂静。
“题目就一个!”景横波一指远处上元城方向,“试论如何兵不血刃,夺上元王城!”
士子们精神振奋,目光炯炯,等着女王的题目,称量出这天下英才。
“现在听我出题!”景横波朗声道,“一炷香内答题,过时不候。赢了的,我立即奉为上宾,不愿为我幕僚的,也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办到。”
难道派人上船收?
他没想到景横波不许士子接近——不许士子接近,那怎么品评诗文?这些士子没有内力,也无法在江上朗诵诗文。
如此,就算景横波赢了,也在三县占不久,会被大户们联手抵制。
而本地士子,能在这雇船相候,多半有财有势——读书是很花钱的。
比试是景横波提出来的,也是她让士子靠近的,乱箭中误伤那就是她的责任。
他原本要和景横波比试是假,是想趁这“可以互相攻击座船”的机会,将试图上景横波座船的士子射死。
他的打算被景横波戳穿了。
这声一出,池明脸色一变。
景横波并不理会,这些箭自有英白他们料理,她在旗杆上朗声道:“所有士子,划船不得近我座船五丈之内,违者取消比试资格!”
那箭,竟然不是射景横波的,而射向整艘船。
他麾下武士,各持一排弓弩发射,嗡地一声,乌青的箭划一条黑色弧线,笼罩了整个船身。
池明眼眸厉光一闪,道:“射!”
散布在岸两侧船上的士子们,早已跃跃欲试,听见这一声,都急急令船夫摇船,想要荣登大船,和女王近距离接触。
“众士子!”景横波在高处轻笑,“你们的诗文呢?呈上来!”
而这样的女王也更令人呼吸发紧——她在旗杆上,如一朵疲累休憩的云,身后是一弯金黄下弦月,她似手一伸,便可勾住那月角,在苍穹轻盈荡漾。
不知何时女王已经站在了旗杆上,凌空而立,衣衫当风,众人仰着脖子,发觉这样看来女王的腰肢更细得惊人,让人担心一阵风过便刮折了。
再下一瞬众人的“哦——”的声调几乎能飞到天上去。
“旗杆上!”有人忽然尖声大叫。
下一瞬所有人都在揉眼睛——人呢?
底下还在骂池明,景横波等他被骂得实在有点抵受不住,脸色难看后,才身形一闪。
景横波吁一口长气,还好,自己也配备了安全裤,高开衩旗袍嘛,防走光必备道具。
……
嗯,她里头有没有穿那个叫什么……安全裤?
这么高,裙子还开了衩,衩也那么高……四周还有那么多人……全都能看见……她就没想到这种场合么……这女人……
小船上,他淡淡对外瞥了一眼,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
穆先生望着旗杆,唇角笑意越发期待,“这高处,确实可以看得更清楚啊……”
“啊?”鲜于庆有听没有懂。
穆先生微笑,随手扔了一块点心进口,漫不经心地道:“你该欢喜才是。”
底下愤怒的鼓噪,穆先生身边,鲜于庆焦急地道:“哎,这可怎么办?那旗杆哪能站稳呢?”
……
比试,智慧也是一种,他不觉得欺心。
“女王可以认输。不然怕上头风大,直接把你吹下来,那也不用比了。”池明理也不理众人,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般,露出一丝生硬而得意的微笑。
景横波船上旗杆,虽然不是尖顶,但也顶多只有巴掌大的位置,腾挪辗转很受限制,还要面对攻击,这要求就算对高手,都有点过了。
“你以为这是玩杂耍?”
“上去了也站不稳,随便一招就可以轰下来。”
“池明你要不要脸!”当即有人大喊,“这旗杆上都上不去,怎么站?”
万众哗然。
池明头一抬,一声狞笑,伸手一指旗杆上头,“女王看不清?此处最高,足可将所有人看清楚,请女王移步!”
“轮到我了。”景横波笑。
受到羞辱怎么办,那就是狠狠报复羞辱他的人!
池明一张红枣般的脸已经变成了黑枣,牙齿咬得格格响,只觉得站在椅子上,所有人都盯着他的短腿,真想就这么跳下去,但条件是他自己提的,哪里还能反悔。
女王够损!
百姓们又是一声哄堂大笑——池明个子矮小,一直深以为耻,最忌讳人家说他高矮,为此没少滥杀无辜,人们对此敢怒不敢言已久。
池明站上椅子,景横波仰头瞧瞧,惊叹道:“哗,这下可终于瞧见你了。”
景横波随意看看,他那船式样简单,没什么可以指的,只甲板上一张椅子,便道,“你站椅子上去。”
“我让女王先。”对面池明冷笑道,“请女王指定我站立的方位。”
“是。”
景横波不理他,看看四周,道:“紫蕊等下负责看文。”
“哼,你这女人越来越狡猾。”裴枢骂一声,却不肯走远,道,“他敢玩花招,我阉了他!”
“对方知道你们三个,还敢约战,说明也有准备高手,你们未必能全赢。这种状况下,我们出尽高手,还不能三场全赢,都算失败。”景横波白他一眼,“但只针对我一个人就不同了。一是约束了你们同时也约束了对方高手;二是都知道我不会武功,又是女人,而池明是凌霄门副门主,成名多年,他挑战我,有以强欺弱,以男欺女之嫌。那么我输了,不算难堪,我赢了,却是足可立即扬名的大胜。懂?”
“可是……”裴枢还不甘心。
“部下再牛逼,别人眼里我都是被扶起的阿斗。”景横波一笑,“真正的牛逼,是自己的牛逼。”
“为什么?”
“我知道。但要是只想赢,我不会做戏样来这么轰动一场。”景横波唇一撇,“我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出手。”
“我说,你真要和他一对一?”裴枢凑近来,不满地道,“三局两胜不好么?我和英白天弃三个,可以保你连胜三场。”
“奉陪。”景横波甩掉短披风。
“那就来吧!”他大喝一声。
池明眼神狞狠——只要女王磕个头,她今日也算一败涂地,三县未必能占稳!
“这还差不多。”景横波媚笑,“我输了,我给你磕头!”
“我若输了,我磕头赔罪,所掌握的丰凌县堂口,也归你!”池明咬牙。
“不能代表,那跑来啰嗦啥?”景横波眼一瞪,“我是女王!你是草莽!你们门主来也不过是我治下之民,你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少废话,要么拿出我满意的条件,要么现在就滚。”
“我只是副门主,不能代表凌霄门。”
“你跪下磕头,自废武功,并发誓凌霄门永不侵犯王权。”
“那你说要什么?”池明一看岸边百姓鄙弃神色,只得强按怒火问。
“我真得问你一句要不要脸。”景横波笑吟吟摇手指,“三县已经是我的地盘,你们已经输了,本来就该滚出去,是你们死赖着不服气,我才给你们一个服气,你怎么能拿这个作为条件?”
“呃……”池明险些呛着。
“不好!”
“我若输了,退出三县,永不进入一步;你若输了,跪下磕头,退出三县!”
“好!”
“同样为增加难度,你我都只能占据一小块地方,不能挪动超过那块地方,这可以由对方指定。”
“好!”
“为增加难度,双方属下可以对对方进行远距离干扰,各凭手段!”
“好!”
“你不是要品评天下英雄才子么?”池明道,“这玳瑁才子,如今都在这周围的船上,你让他们各自递上诗文,你负责点评,我负责毁坏,最后统计,是点评得多,还是毁坏得多,如何!”他眯着眼,“如此,不直接对对方动武,也算不得我以男欺女!”
景横波呵呵一笑,“如何混战?”
众人都暗骂池明无耻,丹棱山那事,事后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谁也不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人驱逐一千人这事,谁也没当真,都认为不过是女王麾下高手如云,以及用计设计罢了。如今池明抓住这事,硬要说女王武功独步天下,众人也无法驳斥。
“谁说的?”池明冷笑,“不是说女王一人在丹棱山,驱逐一千人么?如此绝世武功,在下敢于对上,该赞在下勇气可嘉才对。”
“池明你要不要脸!”立即有人大骂,“你要和女王比试?她不会武功!”
“方式嘛,”他道,“你我之间,混战!”
至于三局两胜打赢景横波,池明认为这是必定的,但光打赢景横波有什么用?三局中输两次就算输了。
按照江湖规矩,景横波在三县的争斗已赢,可以不接受挑战,接受的话,地点和方式都该她定,池明很害怕她来个三局两胜——她那边有英白裴枢这样的高手,如果一对一,凌霄门很难说一定赢。
池明阴阴地笑起来——言语相激,要的就是这个!
景横波笑吟吟摆摆手,笑道:“多谢父老们为我鸣不平。”转头瞥池明一眼,“有色相,才能卖弄;有声望,才能哗众;同样,有实力,才敢在这曲江之上,拉开阵仗……池明!”她忽然一喝,响彻曲江,“既然你不服气,那么,地点我订,比武方式你订,看看到底谁才是只能卖嘴皮子的那个!”
“你这么言语攻击一个女子,非大丈夫所为!”
没等女王护卫喝放肆,底下百姓就已经鼓噪起来,大骂“池明你怎么说话呢?”
“景横波,你就只会卖嘴皮子吗?”池明此时倒不愤怒了,阴测测地道,“你约战我等于曲江之上,又邀集这天下士子普通百姓,摆出偌大阵仗,就为了让人看你卖弄色相,哗众取宠吗?”
“人美嘴也利!”
哄堂大笑声几乎将河水震荡,百姓们大叫:“女王好样的!”
“是啊我好怕。”景横波笑,“不过不知道该多远合适?这次和你隔三丈,没诛;上次和你们帮众隔十丈,没诛;上上次和你们门主面对面,还是没诛;你们到底打算多远距离诛杀我?贴面吗?”
“休逞口舌之利,须知犯我凌霄门者,虽远必诛!”
“是啊不敢。”景横波笑,“所以你不算。”
对面船上,池明厉声道:“景横波,你算什么东西,敢说品评天下文武之才!”
景横波雷了一把——不愧是江湖老大的玳瑁,百姓这也能想得到!这样的场合也敢来!
两岸的人也安静下来,很多百姓拿出自家带来的锅盖面板,挡在要害,以防万一出现乱箭纷飞,也好防身。
此时两方的船已经靠近,相隔三丈斜斜相对,正是弓箭可至而轻功难至的距离。
黑斗篷人看了船上一眼,笑笑。
“我们似乎没说什么吧?”绿斗篷人倒不大担心。
“船上有人听力似乎超常。”黑斗篷人笑笑。
“怎么了?”绿斗篷人道,“你不是不爱吃药?”
树荫下,那斗篷人忽然望了望船上,吃了颗药,止住了咳嗽。
此时凌霄门的船渐渐逼近,两人另有任务,都将注意力转回。
紫蕊想了一会,摇摇头,“想不出。只觉得似乎有点熟悉,可能是听错了。”
“谁?”拥雪知道紫蕊听力超常,十分警惕。
“没什么,我好像听见熟悉的声音……”紫蕊喃喃道。
“怎么了?”拥雪立即敏锐地问。
船上,紫蕊忽然偏头向那个方向,看了看。
他又咳嗽几声,有一声声音稍大。
“确实是个废物。”黑斗篷人声音冷淡,“不过不能不救。”
“您就不该救那个残废的,”那穿绿斗篷的人埋怨道,“耗费了您多少真力。”
那人又咳嗽几声,才摇头道:“无妨,有点劳累而已。”
练武人身强体健,很难着凉,所以一旦着凉,不是小事。
他身边人立即关心地道:“您怎么了?着了凉?要不要紧?”
树影下,斗篷人默默站着,穿黑斗篷的人,慢条斯理挽着衣袖,咳嗽几声。
池明微微放心,将目光收回,手一招,一艘纯黑的船无声驶近,他带人上船。
他目光向远处投去,前方一棵树下阴影里,站着两个斗篷人,一人黑斗篷,一人绿斗篷,其中黑斗篷,遥遥抬起手示意。
何况他还有杀手锏……
今天万众瞩目,只要能让女王狼狈万状,那也是胜利!
他当然知道景横波手下有什么人,也没有把握能胜过英白裴枢,但他却知道,女王不会武功。
池明带着麾下七人。站在河岸边,看一眼景横波,冷哼一声。
既然他要来输,她就让他输得天下驰名好了。
景横波想这池明倒是个人物,一针见血,这凌霄门,严格说来还真出了内奸,这内奸是门主嘛。
她只是将十六帮,从他们眼中鸡肋般的三县驱逐出去,并没有触动他们的根本,所以十六帮实力犹存,现在只是在观望。但他们不会放任她壮大,也不会放弃对付她,当然她也不会放过他们,所以将来还有得斗,这些东西都很有用。
两人负责搜集所有对手的资料,景横波已经命她们对玳瑁所有势力建档,把从十三太保地下基地,和厉含羽那里知道的所有资料,都分门别类,秘密保管。
“如此,他就有了和凌霄门主竞争的本钱。”紫蕊道。
拥雪小声道:“凌霄门副门主池明,也是接替现任门主的热门人选。他认为凌霄门在三县的败退,是因为凌霄门出了内奸,非战之罪,不肯退出三县,一力要求夺回三县地盘。据说他和凌霄门主打赌,如果他能赢了你,这三县地盘就是他一个人的,凌霄门主不能干涉。”
为首者一身纯黑,面若重枣,个子矮小,目光阴鸷。
现在,那些人正大步而来,百姓目光复杂地远远避开。看得出来,凌霄门作为本地第一大帮,积威已久。
那是给今日挑战者走的路,也是唯一的路。景横波当然防着帮派们狗急跳墙,趁她召集聚会之机,对百姓下手,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她早早令封号校尉们带领麾下,配备“七珠弩”等武器,将整个外围紧紧护住,只留下给挑战者前行的通道。
景横波并没有被冲天的欢呼乐晕头,她的目光,落在河岸边一条通道上。
也有一些晕倒的——好几个当日在她客栈门口,嚷着要赏美人的士子,认出美人居然是女王,当即栽下了船头……
月光下楼船上,如雪中皇冠般的女王陛下,符合大荒百姓对于神祗一样的女王的最完美想象。
百姓的欢呼,不知道是为了她的拉风,还是为了她的美。
更何况,她还那么美!
她在帝歌做了什么,百姓们也许不大清楚,却佩服这样有勇气有韧性的女子,大荒女王如小寡妇,多少人终生郁郁死于深宫,偶尔反抗也是悲惨下场,这位走出来了,反抗了,还能活着走到玳瑁,还能拉风地出现在三县,一出手就压下十六帮,占据三县,这份牛逼,大荒开国以来绝无仅有。
换句话说——能得罪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如临大敌地对付你,也是本事。
对于大荒百姓来说,景横波其实早已是传奇。毕竟大荒历史上,虽然也有被放逐的女王,但放逐得她这么轰动,这么大张旗鼓的也是第一次。无论如何,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竟然劳动整个帝歌的官员贵族军队联合出手,大动干戈将她赶出帝歌,那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证明。
百姓们声浪几乎能掀翻了曲江,无数人将手中买来助兴的绢花抛向江心,一时江上落花如雨,搅乱灯影月色。
“陛下万岁!”
“女王万岁!”
曲江两岸,一阵寂静之后,便是轰然欢呼。
……
果然配。
所以从女王衣裳上下手,她那雪白闪金的裙子,配这雪白镶黄檀的船,一定很协调,很好看,主子看得养眼高兴,那就是配。
好在护卫们揣摩主子久了,又得大统领调教,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所谓配不配,不在乎怎么配,而在于要让主子看起来觉得很配。
送艘船还要配得上她,什么叫配得上她?船要如何配得上人?没办法,他们只好先重金买了最好的船,再打听女王今夜会穿的衣服,再根据衣服重金请名师设计改装船体,再重金请工匠日夜赶工整修。先不说花了多少钱,单耗费的心思就足够让人吐血。
容易么?
好不容易让主子满意了。
护卫蹲在一边,盯着他,看他神色满意又神往,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
雪白楼船雪白的人,一色融融如月如玉瓶,让他想起玉楼那一眼,她雪衣紫绡,足可倾天下。
她的美丽,总如名家下笔,笔笔惊世,笔笔都是新风流。
他盯着那个窈窕身影,清凌凌如月下霜雪的眼眸,渐渐泛起汹涌的浪潮,浪潮之上,闪惊艳光芒。
这船的位置很巧妙,离大船很近,在大船的阴影下,船上的人很难发现他,他却可以将船上人看得一清二楚。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上,有人伸手,轻轻掀开帘子。
河面上,行着许多小船,都是载士子参加今晚比试的。此刻船夫都忘记了操桨,任船在河上漂流。
……
岸边一株树下,穆先生席地而坐,含笑看着那万众中央的女子,眼眸似生流光。
极度的喧嚣,被极度的美镇压。
……
有种人,会自己发光。
万千星光都似瞬间倒流,只聚于一身。
她只是立在那里,身后灯火辉煌便成背景,丝竹之声,弱至轻无。
那样的线条之美,女性之美,令所有人呼吸发紧,眼睛一眨不敢眨,怕一眨眼,便失了这美景良辰。
但再美的姿容,似乎也不及那般销魂体态,虽说隔河远望只是一个远景,但恰恰是那般的夜色中的远景,才能将那女子身形完美勾勒。
可再美的色调,也美不过那人姿容风流,神仙妃子,彩绣辉煌。
月下船如雪,人如月,或者人如雪,船如月,都是一色乳白闪耀淡金,清艳又尊贵的色调。
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此刻才看清女王真面。
众人再次傻傻回头,随即万人静默。
依旧是惊鸿一瞥,下一瞬轿子前已经没了女王。众人正愕然寻找,那边大船上有人笑声慵懒魅惑:“嗨,宁津父老乡亲们好!”
一直死死盯着轿子的百姓们,都觉眼前一亮,似乎又一轮明月升在天际,尚未看清,就发出哗然惊叹,有人禁不住抬头,似乎想看看天上明月是不是还在。
“还真是礼物!”景横波哈哈一笑,出轿。
当即全宁豪带人乘小舟接近,上船检查,不多时对景横波打出安全的旗号。
半晌,她慢慢道:“着人先上船搜查。”
这送礼的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层,令她不得不收下?
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么大手笔,送礼的人都搞不清是谁,按说是不该上船的,但这船一看就和她很配,百姓都会认为这是她自己准备的船,她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船都不上,说不过去。
暴龙裴怒气冲冲地跑了,似乎受了很大打击,脚步都踉跄了,景横波懒得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盯着那船,既欢喜,又警惕。
“我倒是想!”裴枢漂亮的脸都扭曲了,看上去很是愤怒,“那老家伙答应卖给我的!怎么一转手卖给别人!啊,谁敢抢我的东西!谁敢抢我的东西!李保儿!李保儿!”他怒气冲冲叫自己的属下,“你怎么办事的?啊?给人截胡了知不知道?去!给我问问那老家伙,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和爷抢东西?爷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一截截砍了他的骨头喂狗!”
景横波回头看裴枢,“当然不是,我现在还买不起,啊,难道是你买的?”
“景横波!”身侧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这船是你买的?”
今天中彩票了吗?
“真的是给我的哎!”她呆若木鸡。
底下一个画押,龙飞那个凤舞,她不认得。
“月下行船,人间逸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忽然“咻”一响,一物飞射而来,景横波抬手一接,一封短笺落在掌中。
景横波想不出她在本地还有谁关系比较好,再好也送不出这么一艘船。
紫蕊拥雪的表情,也充满不可思议,这船比轿子还要大手笔,谁送的?
她摸摸鼻子,小心翼翼问紫蕊拥雪,“你们说……这个不会也是送我的吧?”
她看看船上,看看那旗帜,再看看自己的衣裳,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这船和她的衣裳很配套。
景横波的大骂声呛在了喉咙里。
她话音未落,船上那俩小婢站起身,齐齐对她一躬,莺声呖呖:“恭迎我主!”
第六十四章 石榴裙下拜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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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今儿月票又破了个记录,这都是大家给我的,也在大家石榴裙下拜一拜,你们真是好银啊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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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没人应声,江面上士子面面相觑。
“宁津县韦隐……宁津县韦隐!”
景横波眨眨眼,奇了,参加考试,不等结果就走了?
连报两遍,无人应声。
“……宁津县风维……宁津县风维……”
她报一声,就有一人应声施礼。
景横波也累了,一整晚跌宕起伏,赶紧结束了好回家睡觉,拿起身边留下的纸卷,笑道:“这里我留下了十份答卷,选中的先生,如果愿意,今后便是我奉为上宾的幕僚了,”说完便报名,“……慈县李通、巨甸县徐德然、仙桥县柴俞……”
士子们此刻已经给调教得蔫头耷脑,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个个凛然受教。
“也不用太过羞愧。”景横波这回倒恢复了和蔼的态度,笑眯眯地道,“其实考你们兵法也好,诗词也好,在我看来,都不是衡量一个人真正底蕴和才学的标准。读书人,要明事理,辨是非,懂法纪,擅思谋。”她按照紫蕊教的说了几句,终究嫌太文绉绉,撇撇嘴道,“总之,文章也好,兵法也好,都不能代表一个人真正的才能,好好修心养性,从生活中寻找智慧,才是正道。”
老实说,如果是别的诱惑,景横波宁愿不要也不肯背诗,可是小蛋糕的蛋糕,是个人都无法抵抗,除了那个石头样的,不爱吃的太史阑不受影响,谁没因为小蛋糕的美食拜倒在她的小吊带下?
景横波嘿嘿一笑,此刻忽然特别想念蛋糕妹,她会背这么多诗词,纯粹是蛋糕妹所赐。那丫头不怀好心,明明知道她最讨厌背诗看方块字,偏偏每次她想吃小蛋糕拿手蛋糕时,那货就要求她背诗,十首诗可以给她做个六寸蛋糕,二十首可以做个八寸的,以此类推,有次她足足背了一百首,那家伙做的三层蛋糕把她活活吃胖了三斤。
少帅今儿心情很不好——从头到尾没风光上,杀人都杀不痛快,还不如一只鸟!
景横波拍拍二狗子的头,示意它滚蛋,二狗子难得这么风光,犹自恋恋不舍,咕哝道:“狗爷还能背一百首……”被裴枢一脚踢下了船舷。
此时士子们都如霜打的茄子,也无人计较被代表。
还是那柴俞,目光闪动,满面向往,代表众人一躬到底,诚恳地道:“陛下高才,骂得有理!我等服了!”
众人也都没了说话的力气。
江面上终于再没有人说话。
……
“行行行,就你有慧眼!”
“呵呵诸兄别忙着骂我,你们瞧今日女王陛下风采,将整个玳瑁文武之才,在掌心揉捏拿弄,岂是寻常人物?当初我说她非池中之物,必将崛起,可说错了?”
“老货,你想拐人去给女王帮忙就直说,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
“也好。不如此不足以服众,哎呀呀这些绝妙诗篇我要抄录附印,给学生们人手一本好好学,不知道女王那里还有没有,咱们和她讨要去。”
“这丫头又骗人了!”
“然也,每个人的诗风,多半相差不远。然而这些诗风格各异,或浓艳,或清新,或空灵,或散淡,如果是一个人写的,那人早疯了!”
“诗都好诗,却绝非一人做成。”
几个贤者大儒却在窃窃私议。
一地文采,输给五千年文化精华,不冤!
景横波心里呵呵笑——叨叨个啥啊,不服气个啥啊,你们现在面对的可是泱泱中华五千年,诗海文山之中最亮的那几颗明珠,是真正中华文化的文采浓缩,千万诗篇中流传下来的巅峰精华,这都不能震翻你们,那些诗圣诗豪诗鬼们岂不要从地底爬出来吐血?
多少人颓然一屁股坐下,忽然都生茫然之感,十年寒窗,一肚学问,竟不如鸟,有何意义?
不能信,不敢信,但却不得不信,这些诗,大家都没听过,肯定不是抄袭,这样的诗随便流出一首,都将惊动天下。
江面上的声音渐渐寂灭,士子们目光发直,一首首绝妙诗句就是一次次响亮耳光,问多少都是自取其辱,多少不甘都随了此刻滔滔江水——那只鸟就像一个绝世诗人,满肚子没完没了的精妙诗篇,随便一首都足够砸死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才华?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才华?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求赐咏雪诗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求豪壮词!”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乔流水飞红……”
“求咏春词!”
江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弱了,语气,也越来越恭敬了。
……
多少欢情薄,无奈多离索,到头来咽泪装欢,落花江面说声错!
错!错!错!
河边小船上,他手中杯一颤,咔嚓一声,裂了一道缝。
岸边树影下,一直含笑支膝看她的耶律祁,轻轻一叹。
景横波手一颤。
满江一静。
二狗子三声错,提高声调,那般怪嗓,竟也吟出满腔怨艾和悲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随即景横波便醒过神来,拍拍二狗子,“红酥手。”
岸边树下,和某个小船上,有人静静将她看着。
这题目,她有点堵心。
景横波忽然有点发怔。
女王意气风发,一路高歌猛进,或者战争诗也早有准备,但闺怨诗——她有那个心境吗?
士子们要发疯了,有人大喊:“求闺怨诗!”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一肚草包装才子,玳瑁士子真无耻!”二狗子结束陈词。
“快快!快抄!”底下那群老头子不理他,抢过纸卷,没有桌子,就趴在树上,刷刷抄录。
“峭奇浓艳,造意无双,用色之妙可谓独步天下!”激越的老头子一把摔掉了笠帽,满头白发的常方意态癫狂。
哄然一声,随即又是可怕的静默,江面之上,只有二狗子的怪嗓回荡,难听腔调,吟千古诗篇。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
景横波拍拍二狗子的头,“黑云压城……”
士子们嘴角噙着冷笑,今晚曲江论文武,题目可能被先猜到,换成战争,总不能吧?
“陛下不是要占领上元吗?请以战争天下为题!”
二狗子翻着金色的眼珠,眸光闪闪,连弯弯鸟嘴,都似写满嘲笑。
“请。”
一些士子醒过神来,实在不甘,想着也许这是事先请大儒操刀,让这鹦鹉背好的,连忙大声道:“对,还得换题!再换!”
柴俞轻轻一笑,道:“晚生不才,还想请教。”
她才不要狗血地跑到异世靠抄袭名震天下,这情节都烂了好吗?
他敬横绝诗篇更甚女王地位,景横波对他很有好感,觉得这人身形臃肿而心思灵巧,是个人物,忙笑道:“当然……不是,我说这是二狗子的,就是二狗子的。”
“好诗……”还是那柴俞最镇定,轻轻叹道,“只此一篇,足可横绝大荒,想必此诗是陛下所做,其间妙处实在难言,请陛下受我一拜。”说毕弯身躬到底,比刚才更加姿态谦卑。
景横波笑眯眯地看着底下——没有三分三,岂敢上梁山?没有神鸟二狗子,岂敢折辱天下士子?
不过此时已经没人计较二狗子的骂,小船顺风漂流,士子们在船上僵立如偶,有人眼睛发直,有人喃喃重复“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泪流满面,有人大张着嘴看二狗子,很想知道这是不是诗人附身的鬼鸟,江风吹过,各人后心都冰凉一片。
景横波喷出一口茶——半截诗半截骂的习惯,死也改不掉!
“……一堆无聊大傻叉,快点给爷来让路!”二狗子抑扬顿挫地结束了吟诵,自觉自己最后两句才是最好的。
“速速拿纸笔录下!”有人手都在颤抖,急急命家人奔去一边铺子买笔墨。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二狗子犹自滔滔不绝。
“好诗!”人群中几个老者目光闪闪,捋须的手都在颤抖,“由江至海,由海至月,由月至花林,由花林至人物,转情换意,妙到毫巅。更兼澄澈空明,清丽悠扬,一唱三叹,余味无穷,既生清新之美,又具韵律之优……妙绝!妙绝!”
甚至可以说是绝妙好诗。
此刻便是没读几本书的人,也能分辨出,这只鸟吟的,绝对是一首好诗。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大多数人脑袋一片空白,如被雷电劈着。
转身的人背影僵住,骂人的人嘴空张着,更多人霍然抬头,盯着二狗子,眼珠突出如见鬼。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大船上,二狗子忽然开腔。
士子们虽然愤怒,但也有几分好奇,想知道这鸟是不是真会吟诗,谁知道等了好半晌,这鸟却只顾吃糕,自觉又被戏耍,不禁又愤怒起来,抬脚纷纷要走。
霏霏从一边悄无声息地蹿上来,颇有些嫉妒恨地盯着二狗子,看样子很是不平,今日居然给这傻鸟大出风头。
二狗子清清嗓子,得意地在栏杆上踱步,吃一口糕,看一下月亮,那模样,大抵正在打腹稿。
景横波给二狗子喂一口香糕,拍拍它脑袋,低声道:“春江花月夜,后面骂人的别来。”
“就请以今日曲江之景为题。”柴俞似乎中气不足,姿态虽文雅,语气却很低。
此时士子们听他们对话,都停了下来,不少人大声埋怨柴俞此举是降格取辱,怎可于鸟对诗,更多人翘嘴扭唇,冷笑一言不发。
她顿时来了兴趣,一抬手道:“免礼。既然狗爷是鸟,也不必和你们对诗了,你们随意出题。”
其中那张引起英白和裴枢分歧看法的答卷,正署名柴俞。
景横波听这名字,一怔,转身翻了翻那选中的五张答卷。
隔得远,看不清人影,远远的,那人向船上一揖,道:“晚生柴俞,见过陛下。”
那声音夹杂在一众怒声之中,软弱无力,却被景横波捕捉,她笑看对方,发现是先前那个痴肥的身影。
却有人忽然道:“我来试试。”
“越来越过了啊……”
有人开始砸石头,有人愤然拂袖,有人喝令开船,拒绝和如此骄狂的女王同在一河,更多人放声大骂,愤激得脸红脖子粗,就连岸上事不关己的百姓,也大多微微摇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侮辱斯文!”
“欺人太甚!”
片刻后,士子们的怒吼,几乎要冲翻大船。
一阵死寂。
“我就等狗爷罩我了。”景横波满意地点点头,对江面上目瞪口呆的士子们道,“这是我的鸟,会吟几首诗,只要你们今日胜了它,就算我输。”
二狗子大爷从船舱里龙行虎步地出来,跳到景横波胳膊上,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目光,威严地扫视一圈,用翅膀拍了拍景横波的脸,“狗爷罩你,狗爷罩你。”
“请狗爷!”
“噗。”庄重的紫蕊都喷了出来。
“哎呀,我的属下们都怕了你们的惊世才华,没人愿意和你们斗怎么办?”景横波假模假样地笑,忽然一拍脑袋,恍然道,“怎么忘记了狗爷?”
……
“过了,过了啊……”
“谈何容易,文无第一,文人又多恃才傲物,想要让一地士子都彻底拜服,便是文豪也难做到。”
“除非这斗诗一场,陛下再次令众人彻底信服,完全无话可说。”
“是啊,过犹不及。太过火了,今日之后,只怕再不会有士子愿为陛下效力了。”
人群中几个老人,戴着斗笠,遥望船上,捋须叹息,“陛下还是太年轻了。年轻气盛,丝毫不顾他人感受。老夫也知士子骄狂,所以无心拦阻陛下,不想陛下似乎把持不住火候,这……先前那一场点评也够了,这要折辱太甚,怕会寒天下士子之心啊。”
一圈人问下来,人人不屑,玳瑁士子人人脸色铁青。
“唯士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陛下觉得我这句怎样?”
“老全?”
“都太丑,不要。”
“天弃?”
“爷只喜欢杀人。”
“裴枢?”
“呵呵不如喝酒。”
“英白?”
“回陛下,我等怕被酸气熏着。”紫蕊拥雪一本正经拒绝。
“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和你们斗,没劲。”景横波跷着二郎腿,问身边紫蕊拥雪,“你们去?”
“请陛下赐教!”那边选出五个人,高声向大船叫喊。
底下一阵窃窃私议,很快推出了几人,景横波冷眼瞧着,发觉他们最后似乎发生了争议,好像有个人毛遂自荐,先被排斥,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众人露出震惊之色,随即便让那人加入了,远远看去,那个后加入的人,身影痴肥。
“那行,我倦了,你们公推几位最出色的出来,和我这边,斗斗诗吧。”
眼看士子们的怒火已经到达顶点,景横波才点点头。
“女王休要信口开河,侮辱我等!行不行,试过才知道!”
“可我如果说,其实你们武不就,文也不成,就算给你们机会吟诗做赋,依旧狗屁不通呢?”
“请女王给我们一个一洗前耻的机会!”
“这么牛啊,”景横波托着下巴,“那你们是要在此展示你们的诗词歌赋能力吗?”
“三步成诗,五步成文,文不加点,援笔立就!”
“哦,诗词歌赋啊,”景横波点点头,“说得也是,文人嘛,不擅长兵法是正常的,诗词歌赋,你们应该都学得不错吧?”
“自然是锦绣文章,诗词歌赋!”
“哦?”景横波还在笑,“那什么是你们擅长的?”
“就是!不公!”一人开声,众人支援,立即更多人道,“我等三岁蒙童,苦读十余载,读的是诗礼经义,论的是圣人之言。而兵法之类,是武将才应该学的东西,我等怎么可能读过?今日女王选择我等不擅长之科目,以己之长攻我等之短,肆意评嘲,我等当然不服!”
“哦?”景横波笑吟吟目光流转。
此时刺客要么死去要么被擒,卷子也已经看完,士子们身周没了威胁,也没了希望,想到今日当众被如此羞辱,不忿之火顿时燃起。
话音未落,底下已经有人抗声道:“女王!您今日之试,对我等不公!”
景横波格格一笑,眼角向船舱瞟一瞟,“不依?好啊,那就等着丢脸丢到死吧。”
她心中已有计较,将卷子收起。英白却道:“你拿兵法做题目,将他们好生羞辱,就怕他们醒过神来不依。”
那份卷子,是她第一份选出的答案,计策比较柔和,花费时间也长,英白性子散漫,虽是名将,却不嗜杀,所以选中。裴枢却是个嗜血的魔王,当然看这种计策不上眼。
这十份给英白裴枢再看过,两人也点了头,景横波让他们再选出更好一点的前三,英白和裴枢各自排出三份。景横波一瞧,其中两份是重合的,算是两帅没有异议的最好的卷子,还有一份有区别,她看了看,心中略有些明白。
有了这份卷子开头,之后她边骂边选,当曲江之上白纸浮沉一片时,她手边也选出了十份卷子。
景横波却不读内容了,当然,可以接纳的计策,难道要当众读出来,给玳瑁族长做准备吗?
众人精神一振——有人选中了!是谁!
她骂得滑嘴,随便抽出一份,“可先潜入……”忽然一停,“咦”了一声,想了想,将那卷子放在一边。
卷子在不住弹飞,景横波边评边骂,她虽然不懂兵法,但身边却有两大名帅,一路上没少请教。基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总比这些一窍不通的酸儒要强。今日她故意考兵法,其实主要是为了压下前来投奔士子的气焰,不然谁都以为是她景横波的救世主,谁有耐心伺候一群大爷。
士子们又是一种景象,他们哎哟哎哟躲避着飞箭,心惊胆战提防着刺客,还得担心下一刻被甩出来的是自己的卷子,更怕女王那张无比刻毒可怕的嘴——比大考时房师的笔凶狠多了。
百姓们不再骚动,面带敬仰看着女王——嬉笑怒骂,弹指去敌,这种戏文里才能看见的故事和人物,今日活生生眼见,这曲江横流,苍穹月下,成就她一人舞台。
她在飞箭刺客之中阅卷,散漫点评天下士子,随意潇洒,似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不住有刺客被这些负分卷拍在脸上,遮没刀光剑影,人声惨呼。
纸卷雪片似地飞出来,翻腾舞卷于江面之上。
“高筑土围,以火箭灭其粮仓……什么样的箭能一射几十里穿过城墙进入腹地?有没有点空间概念?负分滚粗!”
“……诱敌出城,据曲山之高以骑兵一举冲杀之……行了!就派你去诱!负分滚粗!”
“……冰柱冻城,雪夜奇袭……什么玩意!你当这是野战围城呢?负分滚粗!”
景横波瞧也不瞧,皱着眉哗啦啦翻卷子,她的耐心,已经快被这些不着调的答案给磨完了。
手一挥,纸卷和冷风同舞,一个冲来的刺客,射出的剑尖忽然转向,反扎入他脖子,他惨呼一声,喷洒的鲜血将那白卷染红。
“……可使美人计,令玳瑁族长自毁长城……你当人家是军营里的大兵,当兵三年,母猪赛女王?人家宫里什么女人没见过?就算你们找个绝色美人,玳瑁族长如果真是个被女人枕头风吹吹就能意动的人,上元城早就是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的了!奉劝你们,别拿自己的屌丝思维猜别人,土豪的世界你们永远不懂。负分滚粗!”
甚至连面上笑意都没变,她再展纸卷。
一道冷箭射来,她动也不动,手一挥,便有一人惨呼落河。
纸卷如雪,在江面上飞舞。
“……在上元城墙下挖地道,引护城河水倒灌……”她曼声读,“这位倒还看过几天兵书,不过请问,如何挖地道?如何瞒过数万上元军队挖地道?如何在城头千人队目光下挖地道?就算上元军队都是死人,给你们挖,你们知道上元城墙所用材料?厚度如何?该动用多少人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挖通地道?你们又有没有算过护城河的体积,水量,以及城内面积,一个护城河,如何倒灌三十万人的大城?文人不怕乱读书,就怕乱读书!负分,滚粗!”
她并不抬头,翻开纸卷。
手一挥,一个扑向大船的刺客,半途落水。
景横波在船上,哈哈大笑。
“刺客!刺客!”士子们惊惶大叫,急急驱船后退,当初豪言壮语“曲江横流,战火纷飞,我等击楫中流,逆行而上,于硝烟箭雨中作诗,于对阵击鼓中成赋,一曲破阵,半江残红,文传万耳,诗惊千众”都忘了干净。
“妖女猖狂!”人群中人影爆闪,蹿起多人,有人箭射大船,有的抢夺被俘者,有的则扑向景横波。
玳瑁族长狠,景横波便狂,问也不问,直接挂上你城门,把这个沉重的巴掌,立即扇回了玳瑁族长的脸上。
众人这才明白,这人一定是玳瑁族长派来的杀手奸细,想要箭射敢于给景横波献计的士子,以此警告玳瑁人和景横波。
一连串变化看得眼花缭乱,船上景横波已经散散淡淡笑一声,“把这人,挂到上元城门上去。”
船上景横波手一挥,那射空的箭,激射而回,穿过那人大腿,那人惨叫一声,翻身倒地,立即有赶来的护卫,将那人擒住。
与此同时一股柔风自人群中拂过,风过处,百姓纷纷跌倒,却有一人自人群中蹿起,闪电般向外逃。
箭自他头顶射过,只差毫厘。
忽然崔元脚下小舟一荡,他站立不住,向后翻倒。
箭若奔雷,将裂人性命,也将破坏景横波今日之胜。
但这箭来的刁钻,崔某急于离开,选择最隐蔽的地方上岸,四周不是树就是人,她的护卫要么还在外围警戒,要么还在船上,都鞭长莫及。
她刚才点评骂人,若这被骂的死在这里,人们立即便会同情死者,怪她行事凌厉,未尽保护之责。
船上景横波一怔,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有冷箭射士子,还是自百姓中射来,心中暗叫不好。
士子们大声惊叫。
那人正垂头丧气,想要上岸,不妨一抬头,冷箭已到面门。
她正要拿起一份纸卷,忽然一支冷箭,咻一声穿空而来,黑光一闪,直奔那灰溜溜驶向下游的崔士子。
欠教训,那就陛下我亲自教教!
大荒之地,民风着实不大好,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确实有几分道理,武者暴戾,文人骄狂!
景横波在上头看得分明,鼻子里冷哼一声。
那崔元一声不吭,回身急命开船,河上士子们眼看他灰溜溜逃走的身影,想到女王行事张狂,竟然丝毫不给人留面子,可不要轮着自己……一时幸灾乐祸之心尽去,都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不知彼也罢了,还不知己。只知溜须拍马,要你何用?”景横波手一挥,雪白纸卷飞入河中,“负分,滚粗!”
嘲笑的人有百姓也有士子,那崔某人如被冷水当头浇下,呆若木鸡,偏偏此时他已经命小舟行到河中央,此刻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感受到四面八方讥嘲目光,一时羞愤交加,只恨不得投身水中。
“哼一声也好累。不如请这位崔大才子到上元城门口去哼,他是女王天使,自然所至之处,族长闻风而降……”
“下旨也好费事,女王哼一声,玳瑁族长就该立即腿软磕头。”
百姓哄然大笑,有人大声道:“也不用女王劳动,女王就在此地下一道谕旨,那玳瑁族长就该大开中门来迎啦。”
“……女王乃天命所归,玳瑁族长无权相抗。当派遣饱学士子数百,隔河喊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喻之以国家大义,定能令玳瑁族长幡然悔悟,祈降于陛下座下……”景横波大声笑,“我说崔兄,何必劳师动众派数百人呢?我既然是天命女王,那自然王霸之气满身,我往城门前一站,那玳瑁族长就该虎躯一震倒头下拜才对嘛。”
“晚生在!”那被点到名的士子激动大叫,声音嘹亮,唯恐不被人听见,又催船家速速划船,“快!快!送我前去受赏!”
“比如这份,河源崔无。”景横波拿起一份,偏着头。
士子们一阵激动,在小船上拼命踮起了脚。
“哈哈哈哈……”女王忽然大笑,“玳瑁才子,果然惊才绝艳,闪瞎了我的眼啊!”
士子们呼吸急促,百姓们翘首等待。
今日女王一战扬名,必将轰动天下,她在曲江之上对众位士子的评点,也必将流传大荒。
女王看得飞快,一边看一边笑,士子们心中涌出希望和期盼——女王看的,是我的卷子吗?
底下的士子们,则屏息看着她。
她专心看手中的“试卷”。
对于敌人,她从来没有太多的善心。
这样也好,免除后患。
英白天弃可能还会遵守约定,只废武功,裴枢这魔王,呵呵,遵守才怪。
船上景横波并没有关心池明下落,裴枢一出手,她就知道池明死定了。
……
池明怎么还没出来?
护卫带着几个人,守在池明要出来的方向,但迟迟没有等到人。
……
刚刚还在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鲜于庆的影子,从人群上方无声掠过,眼底带着困惑。
……
他下意识挣扎,但此时哪里还有力气,被那只铁钳般的手,拖入了人群中。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胳膊。
他走不出这曲江边了,马上,他就会倒毙于地,像一条死狗,被人扔进曲江……
他们果然还是不会放过他。
他心中若有所悟。
池明想要走出人群,却发现走不出,眼前景物一片模糊,人影如浪潮乱叠,眼花缭乱地扑来又闪开,而肩膀上的剧痛似乎已经转移,一寸寸逼向心脏。
……
“是。”
他想了想,道:“还是杀了算了,等出了人群,跟上。”
护卫不敢问,静静看着他。
他却又忽然道:“除非……”
护卫舒一口气。
“裴枢是什么好东西?他会放过池明?”他淡淡道,“他那一刀看似只是穿了琵琶骨,实则用了暗劲,直入心脏。此人一日之内,必定死亡。”
他摆了摆手。
小船中,护卫正问他,“主子,此人坚韧凶悍,不能留,要么属下去……”
……
树荫下,耶律祁放下酒盏,看了看池明,忽然一笑。对鲜于庆挥挥手。
……
忽然都觉得心底发颤。
万众静默,看一个人于尘埃中挣扎。
他浑身颤抖,却依旧一寸寸地,爬了起来。
他趴在地上,看着前方模糊的道路,和身边一双双远离的靴子,鲜血滴落尘埃,那些沾染鲜红的土灰,再粘在他满身的汗水上。
在众人的凛然静默中,池明下船,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众人唰地让开,避出一条长长的道路,无人搀扶。
裴枢也笑嘻嘻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船上,景横波已经下了旗杆,坐在自己的大椅上,满不在乎地笑着。
很多人不由自主拢紧了衣襟。
这样的硬汉子,怀恨而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很多人激灵灵打个寒战,震惊茫然渐渐转为敬佩——无论之前他多么卑鄙无耻,但最起码此刻,他是个硬汉子。
在这个过程中,他满头大汗,却没有停下向前走的脚步,也没有呻吟,更没有求饶。
池明身子向前,慢慢穿过刀身,寂静江面上,肌骨摩擦刀锋声音听来瘆人,他竟硬生生,将自己从刀上拔了出来。
岸上欢呼的百姓,渐渐收了声,有点震惊也有点惶惑地看着他。
池明不说话了,然后他开始向前走。
“抱歉,我忽然手软。”裴枢摇头,笑得越发明朗好看。
然而最终他只是咬牙道:“你……收剑。”
池明低头看那截带血的刀尖,浑身颤抖,这一瞬间,他想怒骂,想大吼,想返身扑过去,和裴枢,和景横波拼命。
裴枢在他身后,凉凉地道:“哦,还有件事,自废武功,你忘了,我帮你做了。”
忽然他肩上一凉,他低头,看见琵琶骨穿出的刀尖。
他甚至不敢说句狠话找回点场子,只想快点离开,只要保有此身,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池明转身就走。
裴枢依旧对他亮出一口白牙,点一点头,道:“可以。”
池明也是个有韧性的,三个头磕完,咬牙抬起头,一字字道:“磕完了,堂口我会让人撤出,我可以走了么?”
弟子们想到今后凌霄门一定声势一落千丈,再也难以玳瑁称第一,都不禁万念俱灰。
更多人怨怪池明,之前撤出三县就是了,何必硬要挑战?反正十六帮都撤出了三县,凌霄门也不算太丢人,如今这一番,人可丢大了。
凌霄门弟子们,羞愤欲绝,想救不敢救,想骂不敢骂,脸色死灰。
“第三下!”这回换百姓齐声数数,声音洪亮,在江面回旋不绝。
“咚。”撞击的声音响亮。
“砰。”水桶又一次飞起砸下。
池明额头贴着冰冷的甲板,呕出一口鲜血。
“爱卿不免礼。”他笑出一口闪亮白牙。
裴枢移动着身子,让自己和景横波看起来站在一起,正接受着池明的跪拜。
“第二下!”裴枢数。
池明一口气顿住,砰一声,水桶又砸下。
他眼神如此期待,不是期待他求饶,而是期待他爬起,他的刀就可以刺进去。
他抬头,就看见裴枢嘴角的狞笑。
眼前人影一闪,寒光一亮,一柄刀,忽然冷冷递上他的喉头,刀上寒气,逼得他脖颈肌肤一片片的起栗。
水桶又飞了起来,他知道马上又会砸下,怎能坐以待毙,他翻身要起。
“第一下。”那边船上景横波笑。
他的脑袋被撞在甲板上,重重一声,“咚。”
水桶从他背上飞起,他刚要忍痛爬起,砰一声水桶又落了下来。
可怕的事情还没结束。
“砰。”一声水桶砸在他背上,他被砸得噗通跪下。脑子里犹自闪过一个不可思议念头:水桶明明在船尾……
此时也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向后退去,然而他刚刚动步,忽听头顶呼啸,有黑影迅速罩下,他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水桶狠狠砸下。
他心底恨恨地哼一声——被耍了!答应出手帮他的人没出手,想必看女王威势,临阵退缩。平白涮了他一道。
他临走前,怨恨地看了远处角落一眼,那里黑压压的一片,已经看不见那几个斗篷人。
失去三县,失去竞争门主的机会已成定局,他不能再失去武功。
他想趁这一刻,女王看卷子,百姓注意力全在女王身上,四面烟尘弥漫的时刻,溜走。
池明在悄悄后退。
连江水都似乎静了静,为这般神技的展现。
一时只闻纸张落手沙沙声响。
她抬手收取纸卷的姿态,似仙子轻采苍穹之云。
景横波手一挥,满天悬停纸卷,铺开一道雪白飞桥,渐次落入她手中。
无数人在揉眼睛,有人直接跪了下去,以为神仙襄助。
此时百姓们还呆呆的,凝望着江面,江面池明船上,烟火弥漫,根本看不清。在船上方一丈之处,还有上百纸卷,静静悬浮在半空,不落,也不起。
对面传来景横波的笑声:“磕头吧!”
池明屁股上的裤子顿时化为灰烬,他捂着屁股嗷地一声惨叫蹦起。
他也算反应快,立即爬起,要回到椅子上,却有一溜火花飞闪而来,瞬间燎过了他的裤子。
“啊。”一声,震惊中的池明,被撞下了椅子。
“轰。”一声,火弹撞上船身,硝烟弥漫,整艘船重重一晃,甲板上的人踉跄倒地。
池明船上人犹自呆呆看着那奇景,无一人反应得及。
又是唰一声,火弹子方向忽然一转,似乎有人在后面拍了一掌似的,猛然回撞,正撞向池明的船身!
卷子下那火弹子犹自呼啸,旗杆上景横波手一挥。
四面有风,卷子却不被吹散。
卷子都停在半空,似黑夜里飞来无数白色千纸鹤,却是静止的。
“唰。”一声,忽然所有的卷子,都出了船舱,一闪上了半空。
众人回头,就看见了此生未曾看见,更无法想象的奇景。
岸上有百姓惊呼,道:“快看!”
第六十五章 情敌抬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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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猜猜来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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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明晏安已经快步出门,“备辇!”
“大王……”那将领却似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您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明晏安霍然站起,英俊容貌都似一瞬变形,“怎么回事?你们上千人呢?都做什么去了?”
明晏安十分惊讶,正要细问,忽听外头脚步急响,守卫黑水泽的一名副将快步冲到他书房面前,单膝跪地,大声道:“禀大王!那群人已经出了黑水泽,正穿透守军包围,向王宫而来!”
不过随口一问,谁知属下竟道:“可能还没死,因为就在今天上午,守军还听见黑水泽深处,有猛兽咆哮之声。”
此刻他忽然想起了那行人,算着好像已经五日,便问了这一句。
明晏安一听说呆了两天,又是外地人,顿时放心。黑水泽这地方,如果不是长期靠近,生出抗体,外地人是很难存活的,哪怕就在黑水泽边什么兽都没遇见,三日之内也必死。
军队没问题,有问题的就是进入黑水泽的那行人,据说那不是大荒人,似乎从南齐过来,一行人人数不多,却极其厉害,莫名其妙地便进入了黑水泽内,发现的时候已经在里面呆了两天。
明晏安以为自己的大军中出现了内奸,或者出现了防卫漏洞,但一番彻查之后,却发现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要想在玳瑁大军重重守卫中,进入黑水泽是件十分困难的事,而这批人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在黑水泽中,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东黑水前几日,闯入了一行人,这件事报到明晏安案头时,他十分震惊。
黑水泽面积极其巨大,玳瑁居民根据自己靠近黑水泽的位置,各分东南西北黑水泽,靠近玳瑁王宫后山的,就是东黑水。
他又问:“东黑水那边那个人,死了没?”
随从露出微微震惊神色,躬身退下。
他坐在书房半晌,心里乱麻也似一团,半晌道:“来人,给悦公子移宫,移到月华宫。”
完了令人也射箭回信。
他一心也想少写几个字,透出点王霸之气,可惜性格天注定,斟酌半天,依旧规规矩矩写:“陛下英睿,小王不胜仰慕,特备薄酒庶馐相候,陛下可敢孤身入上元,你我月下对饮?”
景横波不要面子,他还得要面子,鸭蛋黄写信这种事,他还真干不出来。
定了定神,他只得回书房,命人笔墨伺候。
明晏安脸色铁青,猛然将纸揉成一团,“狂妄!”
再一看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皱巴巴,脏兮兮,两个丑字“放人!”剑拔弩张,狂妄之态跃然在目。
明晏安眼底肃然之色更浓,展开那信笺,顿时险些被那销魂的颜色和气味,熏得吐出来,“……这……这是什么墨汁……”
他知道女王能猜到女官下落,却没想到这么快。
明晏安眉心一跳,惊道:“好快速度!”
这边人刚刚安置,那边护卫就来报:“城门前有女王使者,射箭送信。”
明晏安看着她背影,心中一叹——谁说女王乌合之众,本人粗陋不堪的?仅仅女王身边一个女官,就宠辱不惊,气度非凡,随从如此,女王能差哪去?
紫蕊倒也镇定,一言不发,顺从地跟人走了。
他眼看那些人一言不发地离开,又看一眼湿淋淋的紫蕊,道:“将紫蕊姑娘好生安置,不可怠慢。”
这么一说,还有什么不懂的,明晏安心中一定,抱拳相送,“如此,谢了。”
“咱们说要帮您时,就说过不需要任何回报,也不必有所联系。”那黑斗篷人道,“大王如果觉得这样不安心的话,在下便告诉你,咱们虽然不是一路人,却有共同的敌人,帮你也等于帮我们自己,还请大王好好利用这次机会。”他又笑了笑,“或许以后也有机会再会,到时候我们自然会请大王相助。”
“诸位暂请留步!”明晏安急忙道,“小王不问诸位身份,但承了诸位的情,什么回报都没有,小王也过意不去。还请诸位留句话,日后若有回报处,小王定不吝惜。”
“多谢各位,辛苦了。”他亲自迎上去,正想邀请几人进去说话,领头那黑斗篷人瓮声瓮气地道,“大王,人咱们给你带来了,咱们和你,说到底也不是一条道上的,就不必客气了。就此告别,后会有期。”
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那些人真的将女王身边人掳来了。
明晏安眼眸微微一缩,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对方主动联系他,表示要帮他一把,反正也不用他出力,他便应了。
他起身,迎出门外,看见夜色中,几个斗篷人,乌云一般飘来,挟着一个少女。
外头有护卫回报:“禀大王,人带到了。”
最后报上获胜的士子名单时,他明显十分关注,得知结果后却脸色不豫,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似乎不太满意,直到听说前两名都没出现后,脸色才稍稍好点。
“神鸟”赋诗,他挑起眉毛,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想了想又哼一声,“鹦鹉学舌!”
女王出题“攻占上元。”,他冷笑一声,似乎懒于评点,听护卫转报那些“妙计”,他笑不可遏。
池明之败,他淡淡“咦”了一声,似乎有什么事想不通。
曲江之战,他冷哼:“狂妄!”也不知说谁。
虽然已经入夜,但王宫依旧灯火通明,玳瑁族长明晏安依旧坐在书房里,门开着,不断有护卫传递进宁津县最新的消息。
上元宫。
……
护卫随着转过目光,看见高墙瓮城,信息不通,闭关自守,铁桶一般的,上元宫城。
他看出护卫的疑问,浅浅一弯唇,转头。
“那咱们……”护卫想说,备了那么多假象,那咱们在这段时间,到底打算隐藏在哪里呢?
然而主子圣心默断,他无权质疑。
但帝歌的岔子,主子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无论如何,将那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西贝货……
而雪山来人,找一段时日找不到,也就会怀疑自己的判断错误,放弃原有的想法。
护卫想想,是这个理,现在帝歌那边出了点岔子,可能导致雪山来人追到玳瑁,但到底不能确定,这个时候主子如果急奔回去,反而容易露了行迹,不打自招。
“不必了。”他淡淡道,“如果我此时急着赶回去,落在有心人眼里,就真的能确定我在玳瑁,而帝歌那个是假货了。”
“是,也安排了很多个和您身形相仿的人,必要的时候出现,混淆视线。”护卫答了,终究有点不安,忍不住道,“帝歌那边,您真的不回去一趟么……”
“不仅玳瑁,临近玳瑁的部族都要安排,务必让雪山那边来的人,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去查找。”
“是。”护卫恭声道,“按照您的吩咐,在玳瑁各处要紧地带,都留了几个人,安排了一个落脚处。”
“咱们新的落脚处安排好了?”他问。
主子威重,护卫从无人敢随便询问或者质疑,一切只要等待交代就好。
护卫沉默候在一边,不敢随便开口相问——刚才主子明明提前一步到了沙洲,看见了苏女官被人掳走,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出手。
他站在船上,望着远处白色大船渐渐消失的远影,眉宇沉静。
一艘小船,悠悠离开了沙洲。
……
“只要他不想她知道,总有办法不让她知道。”耶律祁叹息,“这世上所有的何苦,都是因为先有人生至苦,才有后来的,无可奈何。”
鲜于庆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也听得目瞪口呆,道:“何苦!”
“他知道,越来越瞒不住了。再随便扮什么人,都会被她确定。只有抢一个已有的重要角色,她刚刚确定,人就换过来,她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如此三番,她会在换来换去的过程中,在各种熟悉和陌生的感觉中昏了头,彻底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他苦笑一声,“他就是要搅昏她……”
“什么先见之明?”鲜于庆迷迷糊糊听不懂,迷迷糊糊地问。
“迷乱?”耶律祁手一停,笑道,“我看她是敏锐才对,越来越敏锐。穆先生刚刚换过来,她就察觉不对了。现在看来,那个家伙抢了我的角色,果然有先见之明。”
鲜于庆有点感叹地道:“女王又要晕头了……那天她先遇见假货杀雷生雨,再看见您出现,属下当时就觉得她眼神迷乱了。”
耶律祁换穿衣饰,笑而不语。
鲜于依言取出银面具,并穆先生常穿的青衣,道:“您要去见女王?”
“玳瑁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耶律祁神色凝重,想了想,笑道,“鲜于,拿面具来。”
怎么可能……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觉得荒唐。
这大荒,还有多少人,真实身份凌驾于主子之上……
至于主子嘴里的“他”,他知道是那个假扮穆先生的家伙,但这人到底是谁,他也不清楚,只是隐隐从耶律祁语气里感觉到,其人真实身份,只怕不在主子之下。
鲜于庆眉头一跳,他知道这里所说的身份,是主子真正的身份,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有他的份,但应该不是他出手。”耶律祁沉吟,“这出手的人,似乎能感觉到危险存在,并避开。这点,明晏安做不到。我甚至担心……”他眉间微锁,“此人知道我和……那人的身份。”
鲜于庆很少听他如此评价一个人,竟然接连说了两次高手。月影下看他,居然也是难得的神色凝重,他也不禁有点不安,问:“可是玳瑁族长明晏安?”
“我们刚犯了一个错误。”耶律祁摸摸鼻子,无奈地道,“我刚刚化名风维,跳出来闹了这么一场,苏女官就被掳了,陛下一定在怀疑风维和韦隐是敌人奸细。这掳人的人倒是个高手,那么多好时机不出手,却拿捏在那个时候,如果他在之前乱战的时候出手,我和那谁,一定会发现,但斗嘴那时,我们俩注意力也在大船上,没在意到船后……高手。”
“那咱们……”
“无妨。”耶律祁笑道,“对方不会对紫蕊姑娘怎样,不过是想试试陛下的能力,以及想占据主动而已。”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地掠过景横波,“真正有麻烦的,是陛下吧。”
“先生。”鲜于庆有点不解地问,“女王女官被掳,您不打算帮忙找人么?”
却有一丛树影下,遥遥立着两个人影,远远看着景横波等人下船。
白色大船抵达岸边的时候,岸上百姓多半已经离开。
……
景横波笑笑,伸个懒腰,“不用追了,后头就是我的事了。”
“不追了?”拥雪睁大眼睛。
轻功最好的天弃乘小舟离去。景横波一挥手,“回家睡觉!”
“天弃。”她道,“劳烦你立即去上元城前,把这信射给里头。”
她随手扯下一截绢布,用鸭蛋黄写下两个屎黄色的大字:“放人!”
那就斗一斗吧。
敢掳她的人,威胁她?
但现在,她不打算心平气和地谈了。
景横波笑笑,其实她也是准备和玳瑁族长好好谈一谈的,得罪狠了十六帮会,就不能再和玳瑁族长成为死敌,其实她最初的想法和玳瑁族长差不多,她也是打算立威,给对方看看自己实力,之后才有坐下来平等谈判的可能。
他是在考验她,暗示她——我还是有能力和你斗一斗的,你最好坐下来和我谈一谈。
十六帮会虎视眈眈之下,他选择围城固守,就说明这人性格谨慎,守了那么多年不被侵入,说明这人也并非完全无能,保不准也是蛰伏等待时机。这样的人,掳走紫蕊,更多可能是为自保,是针对她那“一年之内下上元”豪言的警告。
知道是上元城那一刻,她终于放下了心。她害怕遇上十六帮的人,那些遭受挫折的莽夫,保不准会对紫蕊不客气,但玳瑁族长明晏安不会。
景横波站起身,遥遥看着对面高墙重围的上元城。
“上元城!”
那沙团扁圆,捏出四个小角,可不像只乌龟。
景横波一怔,想了想,恍然道:“乌龟!”
柴俞忽然道:“刚才这沙团,似乎捏成了什么形状……”
“怎么回事?”景横波也愣了。
沙团造型似乎有点奇怪,她掰开沙团,原以为里头应该有什么东西,指示她的下一步去向,谁知道沙团就是沙团,里面什么都没有。
景横波拿在手里,发现是用蛋黄粘起来的一个沙团,果然,紫蕊召唤野鸭在水边下蛋,用蛋黄捏成了这沙团,这样掳人的人难以发现,而她这边,知道紫蕊的能力,会注意到下在水边的鸭蛋的异常。
全宁豪带人在沙滩上细细搜寻,不一会儿拿来一团东西,道:“这一团沙子有些特别。”
野鸭会将蛋下在沙坑里,但下水里的可能性很小,景横波注意到其中一只蛋已经破了,她下令:“在沙滩上搜寻,看有什么特别东西。”
景横波上岸后,目光只在地面搜寻。就看见有一窝野鸭蛋,下在了靠近水边的岸上。
景横波依旧上了沙洲,全宁豪奉上搜到的一枚发钗,正是紫蕊头上戴的,但这东西只能证明紫蕊确实在这呆过,却无法指示她被掳往何处,从这处沙洲向前走,可以到达下游好几个县。
前方是一片沙洲,大船无法靠近,景横波命人划了小舟下去,全宁豪带人先上去,很快放出了岛上无人的信号。
身边柴俞忽然一震,景横波立即警觉,住口向他看来,却见柴俞指着前方,道:“到了。”
景横波看他笑容,虽力持豁达,却也难免几分苦涩,便知道这是他的痛处了,随口笑道:“生病啊,生产啊,都容易导致……”
柴俞何等聪明,自然听出话外音,抹一把汗笑道:“晚生这胖,倒也不是运动过少的缘故。原先晚生也是瘦的,可惜生……生了一场病之后,便忽然发胖,之后用尽办法也没法再瘦下来,还长出了许多斑……”说完微微一笑。
其实景横波仔细看了,觉得他的痴肥似乎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得看是生理性的还是病理性的,想了想,便笑着建议对方没事多运动,别总记着读书。
船往江心行,景横波一边密切注意水下,一边和柴俞交谈。发现此人真可谓貌丑心灵。学识渊博,熟知地方风物风土人情不说,关键性格极好,轻声慢语,不急不忙,善解人意又心思细腻,和他交谈,很容易便忘记他容貌上的缺陷,如沐春风。
“自当效劳。”柴俞并不推让。
“那劳烦你带路。”景横波一笑。
“在下祖籍仙桥,但在宁津已经居住十年。”柴俞回答得很自然,“平日喜欢靠水读书,尤其对这曲江十分熟悉。”
“你是仙桥人,怎么对宁津的情况这么熟悉?”景横波语气平静,似乎问得很随意。
“那或许是往江心岛方向。”柴俞思索了下,道,“江心不少小岛可以藏人。最大的一个岛上还聚集了一批水盗,或许和这些人有关。”
景横波点点头,道:“失踪了我的女官,似乎是从水下被掳走。”
面对她怀疑的目光,柴俞有点羞涩地道:“在下有过目不忘之能……”
景横波暗惊此人心细,船上人数不少,还有不少护卫,谁闲着没事干数人数?
柴俞笑道:“船上似乎少了一人。”
“你怎么知道出了事?”景横波微微有些警惕。
景横波一看那身材,就认出他是柴俞,近距离看这人,果然胖得厉害,腹部肉堆出一层一层,脸上还生着许多褐色的斑,好在人虽然难看,却举止风雅,说话轻声细语,对景横波长揖道:“或许在下可以帮忙。”
剩下的八位,景横波此刻也无心接见,正准备让人安排了休息,忽然一个人影上前一步,轻声道:“请问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英白不说话了,无所谓地喝一口酒。
“紫蕊就是在我和他们对话的时候,被掳走的,这两人故意抬杠,故意抛出那些古怪要求,就是要引起我们注意,给敌人创造机会吧。”景横波很坚持自己的看法。
“倒也未必。”英白道,“最起码紫蕊被掳的时候,他们正和你对话,绝不可能出手。”
这两人都没露出真容,此时也无从查找,景横波哼一声,道:“果然是奸细!”
士子们上了船,却没有风维和韦隐,景横波命人去找,也没找着,风维应该已经混入百姓群中离开,而韦隐那艘船,原本应该都经过登记的,偏偏记录上找不到。
景横波留下了那十个被选中的士子,她觉得这些人也未必没有可疑,尤其那个韦隐和风维。
岸上百姓开始离开,他们并不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兴奋地一边议论一边回家,七杀带着护卫目光灼灼,果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紫蕊的驭兽是和尔陆学的,她天生听力超常,而驭兽术的精华,就是捕捉并且使用天地间常人不能听见的各种音频,对兽类进行控制。所以她发挥长项,学了驭兽。这也是身为女王女官,先要学会的遇险时的自保手段。
“紫蕊学了驭兽术。”景横波简单地道,“她能驭使鱼虫鸟兽,做些简单的动作。这些鱼应该是她驱使来的,说明她还没有完全失去自由,神智也清醒。”
“你怎么知道她们从水里走了?”天弃奇怪地问。
说起来也是,刺客带着紫蕊从江心走才是最可能的,要想从他们眼皮底下这一截江面带个人泅渡,再混入百姓群众离开,那难度也太高了。
众人吁一口气,能确定刺客和紫蕊不会隐藏在百姓中就好,最起码不需要拦截百姓,引发骚乱了。
景横波立即道:“人不从岸上走,疏散百姓人群,封锁消息。”
“这么明显的兽语你看不懂?”尔陆翻大白眼,“向箭头指的方向咯。”
“怎样?”景横波问尔陆。
片刻,景横波看见水面开始翻泡,一大群银鱼忽然出现在水下,先是翻了几个圈,随即又列队成箭头状,直射向江心某个方向。
也没人催她赶紧下决定,都在默默等候。
景横波并没有立即说话,她命人请来在岸上巡视的尔陆,凝视着水面,像在等。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大多都是宦海官场打滚过来的人,怎么会不懂。
她虽然还没正式做黑水女王,但身边人都是人精,已经很自然地将她当女王看待,建立她的权威。她曾经还愁过,一路朋友做过来,到时候怎么来进行阶级分层,不分,女王便没了权威,分,又不好意思难以开口,不想这些人,不用她暗示,自然而然便分出了阶级,连裴枢,遇上重要的事也不会乱开口。
所有人都在看她,等她决定,是否拦下百姓检查。
但这批人会是谁,可真没法掂量,她现在在玳瑁,可谓四面是敌,十六帮会,玳瑁族长,谁都可能出手对付她。保不准还可以加上个九重天门。
保不准他也给人涮了。
景横波甚至怀疑,池明都给对方做了嫁衣,池明和她约战一开始,明明有恃无恐,他的信心哪里来?后来却败得很快,像准备不足一样。
对方是个厉害人物,深知掳走一个女王身边人,比挟持士子百姓做人质更让女王威信大失或被动。
这批人也相当隐忍,之前和凌霄门对战,箭雨纷飞的好时机不出手,后来景横波评点文章,应对刺客,一片纷乱的好时机也不出手,硬生生等到尘埃落定,一切平静,所有人自然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击得手。
景横波心念电闪,顿时明白了对方掳走紫蕊的用意,掳走人威胁她是一方面,还可以引起骚乱,崩毁百姓刚对她建立起的崇拜和好感——自己人都守不住,还要滋扰百姓。
天弃问:“要不要对百姓进行搜索?”英白立即道:“岸上那么多人,一旦拦住人大肆搜索,只怕会引发乱子,最起码也会引发怨言。”
只是当时众人注意力都在岸上,人太多,怕随便哪里蹿出个刺客,而背后靠着江面,极目数十里都没有人,船上人又都在面对江岸这一面,便放松了对背面的警惕,谁知道紫蕊竟然会走到背面去呢。
此时其余人也赶来,脸色都不大好看。高手云集的船上,居然让自己人被掳走。
那么很有可能,紫蕊先前就被弄下了船,那声噗通,是别的声音。或者是对她的提醒。
景横波心知不好,看看江面,按说她听见噗通一声便赶了过来,如果对方挟持着紫蕊游走,应该水面上有气泡或者轨迹,但现在江面很平静。
“没有。但先前有收拾船上散落的箭枝,曾蹲下去捡过。”
“你一直在这里?”景横波问,“有没有中间离开过?”
她的船背面一样有人看守,但没有紫蕊,景横波询问护卫,护卫道:“并没看见紫蕊姑娘过来。”
那位置正是个死角,背对着河岸上所有人,而且景横波为了安全,封锁了对着江面的那一侧,所有小船和人都在她的对面,谁也不可能看到或者去到她的船背面。
景横波身影一闪,已经奔到船尾,船尾紫蕊不在,她问一个在船尾守卫的护卫,那护卫指了指旋梯后头,道:“属下看见紫蕊姑娘去了那里。”
刚才紫蕊走到船尾去看那个风维,却一直没有回来。
景横波心中一跳,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一转头,目光极快地扫过身侧人群,立即道:“紫蕊呢?”
声音很轻,发自船的另一边,也就是面对大江的那一面。
话音未落,她忽然听见“噗通”一声。
“准了准了!统统准了!”她挥手,打了个呵欠,“你们要不要……”
她还想回家睡觉!
这两人得抬杠到什么时候?
风维似乎又想说什么,景横波忍无可忍了。
……
“老夫同意瞿老意见。这两人绝非简单角色,不妨瞧着好了。”
“老夫不这么认为,高下已分,按女王报名顺序,韦隐在风维之前。就算想争斗,也该是风维不服气,故意和韦隐抬杠,如今却反了过来。而且虽然只闻其声,但这两人气度雍容,绝非凡品,也不像是无聊抬杠之人,只怕此间另有深意。”
“老夫瞧着,这两人根本不像是提要求的,倒像是故意争斗,要在女王面前展示才华,拼个高下。”
“好厉害的两个年轻人。辩才无碍,两人都足可为一流军师。”
人群里常方几个老头子,窃窃私语。
乍一听,这话似乎不针对风维了,仔细一想,似乎还是针对——风维如果做错事,按照他的要求,景横波可原谅他一次,可按照韦隐的要求,如果他反对原谅,景横波就不能原谅风维。
小船里静了静,传出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疾不徐,“我的要求也想好了。请陛下答应我,以后只要我不背叛陛下,请陛下永远相信并支持我。”
这回所有人都看向那艘小船。心想这次该驳斥不了吧?
“共赏共赏。”风维也笑。他真的是好涵养,似乎并没兴趣和韦隐斗嘴,又换了要求,道:“那么,就请陛下答应我,以后我若做错了事,请陛下原谅我一次。”
韦隐似乎也不生气,语气淡淡道:“既然是两只黄鹂,想必风兄也有份,大家共赏。”
百姓的噗噗笑声已经变成了大笑——韦隐绝,风维也不遑多让,这一句回复针对韦隐那句“鸟词赠鸟”,直接骂韦隐是鸟了。
她倒不是怕韦隐尴尬,而是怕二狗子倒霉。
景横波一巴掌把它拍了下去。
“好的好的。”二狗子英雄有用武之地,立即得意洋洋地道,“两只黄鹂鸣……”
风维在树下犹自微笑,对二狗子道:“狗爷才华横溢,令人钦佩。韦兄也才智高绝,更令在下拜服。所以在下想请狗爷吟诗一首,借花献佛,转赠给韦兄,还请狗爷千万答应。”
人的思维惯性就这样。景横波越死不承认,大家伙儿越算在她头上。
底下百姓噗噗地笑,这回得可真绝,虽然谁都知道这是陛下的诗词,可陛下非推给鸟啊。
“当然不是。”景横波立即否认。
韦隐道:“难道此词是陛下您所做?”
二狗子挣扎出头,翘起一爪,指着那船大骂:“鸟做的咋啦?鸟做的咋啦?你敢瞧不起?你做一首来瞧瞧!”
好毒的嘴!他自带毒针功能吗?
景横波正喝水,一口水噗地喷在了拥雪身上。
韦隐道:“向来人词赠人,鸟词自然赠鸟。此词乃鸟所作,断无人抄鸟词赠人的道理,请陛下不要接受来历不明者的任何侮辱,也请风兄不要自寻侮辱。”
百姓们原本困倦要走,此刻来了兴趣,都停住脚步,眼底闪着八卦光芒——瞧起来,似乎是一场争风暗斗呢!
她很想知道这回韦隐说什么。风维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景横波抬起下巴,对韦隐点了点——这家伙还没完呢。
“那么,”风维似乎也温柔地杠上了,“或者请陛下亲手抄录一首词给我。就那首红酥手便好。这个要求没危险,不靠近,陛下不会连这样的小小要求,都不答应吧?”
景横波露出微笑,八颗牙齿雪亮雪亮,如一只狐狸,看见了有兴趣的东西。
果然韦隐道:“请陛下珍重玉体。玳瑁风波未靖,群敌环伺,日后必有针对陛下之暗杀手段。请陛下不要与任何来历不明者接近。”
景横波不说话,笑吟吟瞟韦隐。
“或者我可以换个要求。”风维的性子却似乎很好说话,并不生气韦隐的针对,只对景横波道,“请陛下和我共餐。”
景横波捏着下巴,不说话了,这两人就是来互相拆台的。鉴定完毕。
韦隐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道:“也是。那么在下就请女王,独独不要献舞给你就行。”
前头那个风维立即笑道:“哦,是在下唐突了,不过陛下为自己或者他人一舞,是陛下的自由,这么说起来,韦兄你也唐突了。”
景横波瞄一眼那三人,心想英白天弃在打击裴枢这事上,立场惊人的一致,裴枢这是怎么他们了?
一个“我”字还没出口,他就被英白天弃一左一右,搂着脖子拖下去,英白举着酒壶,道:“喝酒喝酒!”
船上裴枢大声道:“你两个怎么回事?都胡言乱语!陛下不会献舞于此地,不过陛下可以献舞于……”
这是来拆台的吗?
景横波:“……”
对方却很平静,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情绪,道:“在下的要求是:请陛下永远不要献舞于他人。”
景横波都快气笑了。
她暗含讽刺,对方静了静,随即道:“是。”
“呵呵。”她笑道,“你现在出来做什么?是不是也有个要求?要求满足了才露面?”
唱歌她倒是乐意的,唱疯一个是一个。
景横波噗地一声,心想这啥意思?找人时一个不见,现在都冒出来,不会又一个要求她唱歌的吧?
声音从某艘小船上传来,但却没看到人影。比刚才那个还矫情。
可对方给她感觉又没有恶意,她一边招呼紫蕊不必去骂人,一边思考怎么回复,还没开口,忽听江面上又是一声,“在下韦隐,见过陛下。”
景横波是现代人,性格奔放爱显摆,当众献舞什么的,她本来没觉得有什么,此刻听紫蕊一说,顿时明白现代古代认识差异,这么想来是有些不妥。
她身边紫蕊已经怒道:“哪来的狂徒,竟敢羞辱陛下。陛下何等身份,怎好当众献舞?这是将陛下当做歌姬了吗?”一边发怒一边向船尾走去,想要看清楚那个登徒子。
百姓们狼血沸腾,景横波却皱起眉——什么意思?
女王擅舞,他们虽然没听说过,可女王是个美人,这可所有人眼睛都不瞎,而且女王那身段,一看就像是练舞人才有的绝妙窈窕。百姓们一想到这般美人,这般姿态身段,这般漂亮衣裳,月下作舞,定然是想也想不出的绝世之舞。
百姓哄然一声,又激动了。
“小事。”他从容地道,“听闻陛下擅舞。无论在何处何地都能随时作舞,在下只恨无缘一见,不知可有这个福分?”
风维笑声听来很随意。
她想这厮不会要求做国师什么的吧?不会属于敌方,要求她自杀吧?赶紧加上一句符合道理。
“我答应过,你们可以自己提条件。”景横波道,“符合道理的,我能做到的。”
百姓士子都瞠目看他,想不到玳瑁士子被整成这样了,还有人敢这般拿乔。
风维笑而不语,竟然是默认了。
“你要看奖励如何,才决定是否要归于我麾下?”她斜睨他。
“在下是来领赏的,”那自称风维的人笑道,“想知道陛下能许出什么彩头。”
才子多半意态风流,她也没什么兴趣,觉得这家伙一开始不应声,此刻冒出来说话,八成又是个哗众取宠的装逼货,只懒懒“嗯”了一声,道:“你可算出来了。”
这么远,对方又在暗处,看不清脸容,只感觉到意态风流。
景横波抬头,就看见远远树影下,有人含笑对她轻轻弯腰。
不来就不来,等下去只会自己尴尬,她正要下令结束比试开船回岸,忽听有人笑道:“在下风维,见过陛下。”
连喊几声没人答应。景横波觉得有点没面子,搞错没,她选中的第一第二,竟然都不应召,那考毛考?
第六十六章 要,不如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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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奔上元城。
夜风里卷掠过黑色的衣袂。
她要去的地方。她会需要他的。
他又转头,看一眼,远处上元城方向。巍巍雄城,于夜色中蹲伏等待。
现在,她不需要他。
裴枢站起身,托着头,看一眼景横波的客栈方向。
如果不是一边凳子犹自有余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刚才不过一梦。
眼前却无人。
他目光一闪,霍然抬头,“你这话有理,你是谁……”
坐在他身边的人,却似乎根本不在意,从容地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与人的关系,说到底就是需要和被需要的关系。你需要她,她不需要你,你让她需要你,仰赖你,从此离不开你,自然就好了。到时候,便是你不要她,她也舍不得你了……”
裴枢一动不动,似乎都没兴趣抬头看他,垂下的另一只手却按在腰间,那里有剑。
“想要,为什么不去抢呢?”他柔声和那个酒气熏天的人说。
却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
有些夜客,看看他这造型,都不敢进店来。
裴枢以手撑着头,发髻乱了,黑亮的长发垂下来,看起来不觉散漫温顺,反更多几分凌厉杀气。
“不换!滚!”裴枢一撒手,那小二炮弹般被扔到后堂,老板赶紧接住,一把扯了赶紧躲入后堂,再也不出来了。
“爷……爷……”小二魂飞魄散,在他手上挣扎,“是是是,您想换就换,不想换就不换……”
“换……换……换你娘的蛋!”裴枢霍然抬头,眼睛血红,暴怒地一把揪住小二的衣领,“爷这辈子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你叫我换,你敢叫我换?嗯?你敢叫我换!”
手一倾,半壶酒倒在袍子上,小二赶紧过来收拾,听得那句衣裳不衣裳,以为他要换衣裳,急忙殷勤地问,“客官可是要换衣裳?小的为您去成衣店买……”
“女人嘛……都是衣裳,想穿就穿,想换就换,干嘛为一件衣裳……”他打个呃,“上心呢……”
满地都是酒坛,堆得人无处下脚,都是他一人干掉的,可惜干掉再多,似乎都不能浇熄心中烈火。
他觉得很郁闷,郁闷的不是景横波的不假辞色,而是这种憋屈的被误会。
再劣的酒,再好的酒量,都敌不过十分愁肠,裴枢已经快要醉了。
店家不敢罗唣,赶紧换桌,反正这酒客豪阔,一进门就扔出了一锭银子,便是把这小店的所有桌子都砸坏,也抵得够。
“砰。”他恨恨擂一下桌子,嘎吱一声,桌子又裂了一条缝隙,他烦躁地道:“换一张!”
“一定是这小子使坏,故意趁势让轮椅后滑出事故,好栽我赃!”
“怎么可能,我那一推,用了巧劲,他的轮椅,顶多出门就停,怎么会一路在街上滑出去?”
他一边饮,一边自言自语。
入夜,街边酒馆灯光寥落,酒客们渐渐离去,最后只有一人,对月独饮。
……
少帅呆立在门口,一阵风过,衣襟瑟瑟,凄凉……
从头到尾,她没理裴枢,穆先生自然也不理,两人言笑晏晏进门去,将裴枢晾在一边。
“我们走,进去商量一下进上元的方案。”她故作亲热地搀住穆先生,护卫将轮椅送了来,她亲自扶他上轮椅,见轮椅有所损坏,又命护卫找人来修。
“裴枢你有完没完?”景横波这下真生气了,裴枢这性子太不讲理了,有错不认,还要栽赃么?
裴枢脸色大变,看一眼穆先生,似乎想通了什么,抬手指他,怒道:“好啊,原来是你故意……”
穆先生似乎有点诧异,随即微微一笑,没有反对的意思。
有心整治他,她眉毛一扬,截断他的话,大声道:“我决定了,邀请穆先生陪我进上元!”
这样行事放纵,随心所欲,迟早惹出大祸。
景横波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裴枢,太凶暴了!
此时人群已经奔来,裴枢跑在最前头,眉毛扬得高高的,满脸惊讶,诧声道:“怎么会……”
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
他的指尖却远远滑了下去,似乎并没有接近她的打算。
她及时将脸一偏。
似是感觉到她的沉默含有别的意味,他的手慢慢缩回,那落下的位置,似要抚她的脸。
不是此刻春风柔水,由内及外的暖。
当初的柔和里,依旧含着难言的坚定和清冽,像走在春的草原上,一抬头依旧能看见远处的皑皑雪山。
这样的柔和,依旧是不同的……
那羽毛落在她心尖,轻轻搔动,她眼前却升腾起一片迷茫的雾气。
他语气如此柔和,似夕阳下远山尽头风吹过金黄一枚落羽。
他的手从她发髻落下,轻声道:“你挽发也很美……”
她忽然恨小蛋糕当初逼她背诗词,有些句子太切中心情,叫人心中磨折,无所遁形。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情落游丝无定,有情还似无情……
这一霎她心中流过欧阳修的词。
他手法很快,随意挽了一个髻,河水倒影里,她的侧影看来慵懒风情。
好在他的迷茫和她的迷茫都只是一刻,随即他解下发带,将她的发束上,她的发带在刚才的动作中,已经滑落水中。
所以她迷茫了。
她印象中的穆先生,清逸坚定,从不迷茫。
然而此刻,穆先生捧着她发的神情怔忪,似乎因为某些事不能确定,有所迷茫。
在她的想象里,穆先生捞回了她的发,应该会塞回给她,顺便责一句她的不小心。
景横波心中,那种奇怪感觉又来了。
不知是喜,还是忧。
他苦笑一下……这样的替换颠倒,一开始还乐在其中,渐渐便能尝到苦涩滋味,他忽然懂得了她那种不断怀疑又不断推翻的感受。
刚才那一刻她奋不顾身,身体相接,为的到底是他,还是……他?
幽香馥郁,触手柔滑,似乎也是刚才她身体相接那一霎感受,他目光垂下,心弦一颤。
淡淡男子气息逼来,她有点不适应,想要推开他,但此时头发还扯着,又顾忌到穆先生腿脚不方便,只一犹豫,他已经捞回了她的发,捧在手中。
他人还在她怀中,因为不能站立,便得靠她撑着,此时伸手捞发,手臂越过她的肩,身体压着她的胸,脸颊快要擦过她脸颊。
怀中穆先生一抬手,啪一声劈掉了半边水车,伸手将她的长发慢慢扯出来。
话音未落她又哎哟一声,觉得头皮一紧,头发已经被扯住。这才想起身后是水车,并且因为刚才那一撞,已经被带动,她的头发卷进了水车的横杠之间。
一个人撞过来的冲力这么大,她也始料未及,下意识退后一步,怀中穆先生急声道:“不要!”
她那美好的本钱,虽说过了发育期,但这么猛力一撞,还是很痛的。
叫的自然是景横波,她捂住胸口,痛得眼底快要泛出泪花。
“砰。”一声,穆先生撞入这人怀中,引起“啊”一声尖叫。
她张臂去接。
水车前忽然多了条人影。
眼看穆先生身形无法控制,就要撞上。
人要撞上去,不说会被裹进去绞死,至少要受伤。
两力相交必有反弹,穆先生身形因这一掌,无法控制地向后跌飞,而后方,就是一条城中河,河边水车,正在飞快转动。
穆先生的轮椅在飞快倒退,穆先生人已经飞起,但轮椅的去势止不住,惊得街上人四处逃窜,一个地摊已经被撞翻,眼看那轮椅将要撞上一个躲避不及的老妇,半空中的穆先生倒飞之中,抬掌猛击那轮椅,轮椅凌空翻了个滚,生生在老妇头顶翻过,砰然落地。
景横波身影一闪,已经出门,一眼看见外面巷子已经鸡飞狗跳。
裴枢也听见了,脸色一变。
她忽然听见外头巷道的惊叫声和人体跌落声。
景横波过来的角度,看不见裴枢刚才的动作,但她并不相信这借口,穆先生不可能不见她一面就走的。
“他走了。”裴枢面不改色道,“有急事。”
此时景横波正走过来,一眼看见大门关上,一怔。
“穆先生忽然有急事,走了。”他对旁边目瞪口呆的护卫们道,“咱们也回吧。”
嘎嘎一阵急响,轮椅退回到门外,裴枢哈哈一笑,双手虚虚一拢,大门啪一声关上。
“吧。”字还没出口,他抓住把手的双手稍稍用力,哧一声轮椅离地,他将轮椅向后一扔,轮椅顿时越过门槛,倒滑了出去。
“我不喜欢你。”裴枢俯脸,狼一般盯着他,语气直接干脆,“所以,从哪来,就回哪去吧!”
穆先生一怔。
轮椅上穆先生一抬头,就看进他眸子,看见他满面笑容,眼神却冷若冰霜。
他毫无敌意,众人以为他是领女王令,出来迎客人的,便让开到一边。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裴枢已经穿过人群,哈哈大笑走到穆先生轮椅前,弯下身,双手扶住轮椅把手,逼近了穆先生。
暴龙这神态,这自来熟语气,让穆先生又是一怔,追出来的景横波远远听见,松了一口气,放缓了脚步,准备好好和两人介绍一下。
看见裴枢出迎,他似乎怔了怔,裴枢却对他笑了笑,客气地大声笑道:“先生来了啊。”
裴枢一阵风般到了前院,门口处,银面具青衣的穆先生,正含笑等待。
她暗叫一声“坏了”,赶紧一闪追出。
景横波被惊醒,霍然抬头,就只看见裴枢的背影,这家伙跑太快,她喊都来不及。
人影一闪,裴枢直接蹿出去了。
裴枢盯着她脸上神情,脸色一变。
英白目光一闪,仰头喝酒。
七杀胳膊一阵乱捣,窃窃私语“快看快看!小妮子不对劲!”
她这一失神,堂下哪个不是人精,顿时众人表情各异。
那种似陌生似熟悉又似陌生的,令人心如乱麻要发疯一般的感觉……
这两天忙着曲江之战,她似乎也将穆先生抛开一边,然而此刻听这名字,心中没来由便一紧,忍不住要想到当日影阁山门之前,遇见穆先生时的奇异感觉。
一跳之后,她怔了——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怎么竟然会紧张?
景横波一怔,心中猛地一跳。
正想着怎么令暴龙退让,忽然外头传报:穆先生到。
她已经在招兵,在治理三县,必须要先形成自己的权威。
做决定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人的强力意愿。
裴枢虽然不是摆布她,是想要陪她,但她不能令属下形成“他人想怎么样,女王就怎么样”的感觉。
她记着穆先生的话:令必得出于一门,上位者永不可被他人摆布。
至于另一个人选,裴枢已经和伊柒打了一架,和英白打了一架,要找天弃打架天弃跑了,表示他对这事一点兴趣都没,眼看裴暴龙以暴力排除了所有竞争者,就要荣膺护花使者,景横波却不大乐意。
景横波问了几句,果然他对答如流,那边全宁豪训练出的护卫,已经根据柴俞所说的地址,将他残废的叔叔接来,一番询问,也是毫无漏洞。景横波当即拍板,决定带柴俞进城。
而柴俞,却说他叔叔,原先是上元城守卫王宫的府前卫的老兵,因为得罪上司,被排挤打压,实在活不下去,无奈之下,九死一生逃离上元城,现在在宁津县和他住在一起。他从小听叔叔说起上元城,相当的熟悉。
景横波想到先前请到的那八位幕僚,便请过来一一询问,都说不熟悉上元城,只有一个叫赵子明的士子和柴俞,两人表示对上元城有所了解。但赵子明的了解,是他多年来坚持爬遍了三县群山,在山上,以各种角度俯瞰上元城,利用十年时间,绘制了上元城的大致格局,这资料诚然宝贵,但因为距离远,肉眼误差,以及有些地方无山,就无法侦测的原因,这地图并不完整。比如最重要的上元王宫,就因为附近无山,无法观察,在地图上是一片空白。
众人也都赞同。又说找一个熟悉上元城格局的人不容易,上元城很少对玳瑁这边交流,城内人宁可从密道出入,和周边小国秘密交易,也不和玳瑁境内的本地人交联。很多人是一辈子老死在城内的。
“紫蕊不能不管,如果我任她死在上元,那我以后也很难令玳瑁归心。”景横波一笑,“放心吧。我毕竟是朝廷敕封的黑水女王,又是公开应他之约进入上元,众目睽睽,传扬天下,他要在上元弄死我,反而会令自己陷入被动。明晏安如果性格疯狂,也许我还真不敢去,可他行事分明谨慎胆小,顾忌很多,这种人,想的一定不动声色压服我或者暗害我,是不敢明着来的。”
“他如果对你动手怎么办?他城中数十万,都是他的人,想要弄死你不要太容易。”天弃不大放心。
“我不需要带多少人。”她道,“最好带一个熟悉上元城格局道路的人,方便到时候指路和离开,然后再带一个高手,方便去救紫蕊,而我自己,和明晏安谈判,绊住他就行了。人带多了反而麻烦。”
“我去我去!”七杀跳着蹦着,纷纷请缨,景横波根本不考虑,带七个逗比?那还不如自杀算了。
“姐是去谈判加救人的,不是去闯关的!”景横波很想一脚把他踢出玳瑁。
“要酒鬼去做什么?”裴枢也有意见,殷勤地道,“波波,酒鬼靠不住,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酒瘾犯了,把你给卖了?我一个人陪你去够了,放心,有我在,咱们杀进杀出玳瑁王宫七个来回,绝对没问题。”
“明晏安不许我带人,怕的不就是你和裴枢,他答应才怪。”
“和不要脸的人,也不必客气。”英白道,“和他回信说,我和裴枢,陪你入宫,否则免谈。”
“别学我的口头禅。”景横波瞪他一眼,随即又一笑,“不过小七七你难得说话这么靠谱,明晏安确实不要脸。”
“当然没有!”伊柒一声怪叫,“激将法吗?有这么激将吗?他自己坐拥一城,手下甲士五万,宫墙内外如铁,却叫你一个女人,孤身入虎穴?我勒个去,明晏安要脸吗?”
“明晏安已经有了回复。”景横波坐在大厅里,和她的一帮牛鬼蛇神讲,“他问我有没有胆量,孤身入上元,和他谈判。”
……
他起身向外走,似乎没听见这句话,只在跨出门槛时,才淡淡道:“废物留之,何用?”
“主子,如果万一失败……”他身后,有人悄声询问。
“好了。”斗篷人展颜笑道,拿起杯一饮而尽,空杯对着那小屋照了照,“但望池明,亦能如此杯琼浆,重酿成功。”
炉上灵乳,经过一阵诡异的颜色变幻,和恐怖沸腾,渐渐恢复平静,由红而紫,由紫而淡青,由淡青而白……最后恢复成一杯洁白液体,仿佛那些东西,从来都没加入过。
“池明的锤炼过程,也一样。”他絮絮地道,“不断加入这些互辅互成,却又互相冲突的药物,这些药物,平常人经受不住,有武功的也会排斥,只有他这样被武功锤炼过体魄,却又已经完全失去武功的人才适合。当然在这个过程中,火候和分量的拿捏,也一丝一毫也错不得,好比这粉这血,说一钱就一钱,多上一毫,整杯琼液也就毁了……”
只有斗篷人,神色不变,自始至终手指稳定。
那些或清香或恶心的东西,加入灵乳之中,灵乳不断沸腾,有时候甚至开始冒血红的泡,咕嘟咕嘟似要炸开一般,四面的人都有畏惧之色,都知道这个东西,一个不小心,分量相差丝毫,都可能引起爆炸,一旦炸开,被溅到一点液体,所有人都得遭殃。
他取过旁边的小瓶,用极其精致的小勺,将那些瓶子里的或粉末,或液体,细细称量,一一倾入灵乳中,一边倾倒,一边淡声道:“雪蚕粉一钱、黑玉髓两钱、螭丹一钱、螭血一钱、天香叶半瓣……”
“池明现在武功全废,体内空无,十年筑基全毁,好比此刻这面目全非灵乳。”
他将那杯灵乳,放在炉子上烧灼。灵乳经过高温,渐渐变成红色。
“白石灵乳,是制作玉琼仙酿的底液,本身就是极其珍贵之物,好比那池明,本身就是个高手。”他饶有兴致地将杯子端起,侍从立即端过来一只小泥炉。
他先端过那杯雪白牛乳状液体。
从刚才地狱般的环境出来,再坐到灯光下,面对这美丽的食物,斗篷人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一摆手,拒绝了侍从要为他调试饮品的动作,亲自动手。
斗篷人转入另一间屋子坐下,对小屋内的惨叫听而不闻,手一伸,侍从奉上一个托盘,托盘里一杯洁白的牛乳状的液体,旁边还有很多各种颜色的小瓶,在灯光下光芒流转,如水晶。
斗篷人站住,似乎颇享受地听听那声音,他身后的人有凛然之色——最为可怕的试验,池明撑得过去吗?
声音惨烈,似要穿透黑夜,嚎出一腔极致的痛苦。
屋内忽然传出一声惨嚎。
他转身向屋外走,轻轻道:“有死有生,崩毁重建,明楼在雪,又见青天……”
“那就行了。”斗篷人起身,幽幽道,“记住这一点,它会帮助你撑下去的。”
不听这个名字还好,一听,池明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那耻辱的三个响头,想起裴枢冷笑的艳丽的脸,想起刀尖刺穿琵琶骨的森然痛苦,恨意如毒蛇缠绕心间,蚀骨疼痛,他不可自抑地颤抖,齿关因此发出咯咯的声音,“恨……”
“你恨女王吗?”斗篷人声音幽淡,他站在床边,俯脸看他,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巍巍阴影似要笼罩了整个屋子。
“你要做什么?”池明嗅见恐怖的气味,惊骇地瞪大眼。
斗篷人不答,偏头看看他,打量着他的身量,对身边另外几个蒙面人道:“还有点时间,好好打磨。”
“说吧……”他垂下头,气息奄奄地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自己一败涂地,武功已废,再也不是当初高高在上的凌霄门副门主,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说什么,万一激怒了这些心狠手辣的人,那结局,恐怕比乱葬岗还惨。
池明想着那可怕一幕,激灵灵打个寒战,再看向斗篷人的脸色就变了,不是感激,而是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斗篷人笑,“你该想想,是我救了你,不然你现在就在哪处乱葬岗,在野狗肚子里晃荡了。”
池明苍白着脸色,渐渐回过味来,嘶声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摆了我一道!”
“我只应过会出手,会帮你,我可有一个字骗你?”斗篷人毫不以为意,犹自带笑。
“如果你之前就出手,我根本不会失败,也不会被废了武功!”池明怒吼。
“我不是帮你了么?”那斗篷人奇怪地道,“我救了你,还给你治伤。如果不是我把你扯进人群,你知道会有多少人不放过你?别的不说,仅仅等在人群外,要斩草除根的,就不少于两批人。”
“我报仇也是先找你!”床上的伤者正是池明,狰狞着一张血迹斑斑的脸,恨声道,“你说到时候会有令女王失败的杀手锏,你说最后会助我一臂之力,你就是这么帮我的?”
那人穿一身黑斗篷,慢慢洗手,道:“池门主,你不想报仇吗?”
床上的人瞪大眼,似乎不信他的话,半晌嘶声道:“你什么意思!”
将那肩上对穿的血洞填塞了药,包扎好,他转身洗手,对那痛得浑身发抖的人道:“好了,起来吧。”
惨呼和血腥气,都不能令他的手颤抖一分。
微光自窗缝透入,照见床上浴血挣扎的人,他被人压着,一人坐在床边,给他处理伤口,动作稳定,慢条斯理。
“哧。”一声轻响,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屋中血腥气乍浓,热气腾开。
屋中有人在呻吟,压抑的,微微愤恨的。
一间陋室,黑暗,狭小,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热水淡白的雾气。
……
他吩咐护卫好好看守凝雪阁,只要对方没异动就不要干涉,自己转去了前宫——他还有个麻烦女王要应付呢。
他并没有跟到凝雪阁,再去和人家示好,那样太掉价了,也会令人家轻视,所谓过犹不及。
原来是个喜欢吃甜的,明晏安忙令御厨准备最好的甜食点心,送去凝雪阁。
锦衣人也顿了顿,醒觉这玩意在大荒是不可能有的,只好很将就地道:“甜食也行。”
明晏安愣了愣,蛋糕是什么东西?
那家伙走在前头,毫不犹豫回答:“蛋糕。”
明晏安更加确定自己判断没错,忙吩咐宫人,好好给客人准备食宿,又亲自询问客人,想吃些什么。
军队列阵的杀气,对人很有震慑力,如果不是见惯,第一次很难有人能从容穿过。更不要提此人走过军阵,神态依旧居高临下,但又生出几分亲切,很明显,他经常检阅军队,下意识移情了。
军士们不甘心地让开了道路,锦衣人闲庭信步入宫,很自然地走在了前边,倒显得明晏安是他的随从一般。玳瑁从属们自然又一阵不服气,明晏安眼底却闪出亮光——观人观气度,这人如此习惯从军阵中行,本身一定是手掌军权者!
“世上没有这样气质的刺客。”他咬一咬牙,低声道,“赌了!”
这也是明晏安的顾虑,然而他看一眼锦衣人,他正负手看黑水泽,似乎对那片可怕沼泽很有兴趣,根本不在乎这边的看法。
“大王!”他的亲信将领想阻止,“此人来历不明,武力非凡,怎可随意放入宫中重地,万一他是个刺客……”
“请。”他不多言,甚至不问对方身份来历,微笑相让。
明晏安因此显得更加谦冲有涵养——他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就算不求个盟友,也不愿招惹任何敌人。
养移体居移气,久居高位者形成的气度风范,不是谁都可以扮得来的。
这番做派,看在平常人眼里,是装腔作势,只有拥有一定见识的明晏安这种人,才能分辨,到底什么是真气派,什么是假神气。
锦衣人就好像没听见,他眼底似乎容纳这天地之大,却根本没有寻常人的存在,就连明晏安,也是几次对话之后,才不过正眼看了一眼而已。
“放肆!”明晏安身边将领,忍无可忍呵斥。
锦衣人此时才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人说玳瑁之主也如乌龟,爱缩于壳中。我瞧你,倒是个人物。”
这种看似客气,实则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态度,让四周军士都露出怒色,明晏安却微微笑了,温和地道:“佳客远来,小王本就该好生招待,宿资一说,不必提起。来人,给这位兄台安排凝雪阁。”
他很明显听懂了明晏安的意思,却不耐烦繁文缛节地应对,随意地道:“路过,迷路,求个宿处。这条黑螭,算在下给族长的宿资,如何?”
锦衣人抬起眼,神情倦倦的,他眼睛很亮,如星辰,偏偏眼神淡漠又居高临下,充满虚幻和矛盾的奇异感觉,令人凛然。
他语气不卑不亢,给了对方面子,又扣住“造访”两字,想以此试探对方态度,是敌是友。
想到这里,他急忙下了步辇,又示意军队不必妄动,亲自上前,笑道:“尊客从何而来?何事叩访我玳瑁王宫?”
他心中电光一闪——此时此人出现,是否是上天给我的助力……
而且他通身尊贵,毫无草莽气息,也不太可能是出自哪个大型江湖组织。
眼前这人的做派,他一开始认为是虚张声势,然而看到此时,同样出身富贵的他便已经确定,此人出身绝对不凡。
明晏安坐直身体,只觉得背心一瞬间凉飕飕的,竟然出了一身汗。
锦衣人只垂目看了看,似乎比较满意,也没说什么,那些大汉,脸上的神情便似得到了大赦。
几个大汉小心翼翼忙好,又退后看了看,确定左右袍角完全对称,才舒了一口长气,小心退到锦衣人身后。
这造型,太诡异了……
包括明晏安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五个大汉,半跪在那锦衣人身前,忙忙碌碌地,给他裁出个左右对称的袍角……
整片空地鸦雀无声。
护卫们以前没这个经验,裁出来大小不一,然后就再裁,这边大了那边又小了,再裁……等到左右完全对称,主子的袍子也变成了短裙……
一个人负责量和裁,另外还有两个人,负责扯住整个袍子上下两端,将布料扯直,以免布料不平整,裁的时候出现大小不一致。
他量得很仔细,精确到最微小的刻度,动刀裁的时候屏住呼吸,生怕稍不注意,裁坏了。
那护卫半跪着,用尺子将剪下的袍角量了量,扔掉沾了泥的那块,然后用尺子,在干净的右边袍角比对之后,剪下同样大小的一块。
锦衣人低头看了看那块剪下的袍角,袍角上沾了点泥。他示意扔掉。
至于一个大男人身上带着剪刀这种诡异事情,在此刻,倒显得不那么诡异了。
所有人都一呆——这是什么意思?千军阵前剪衣服,是要投降吗?投降也不能只剪指甲大的一块啊,再说他那锦衣,又不是白色。
那人将尺子接过,在锦衣人面前蹲下身,先从背上包袱取出剪刀,将他左侧袍角,小心翼翼剪下了一块。
那锦衣人身后转出几个男子,每人都背着巨大的包裹,其中一人过来接了尺子,明晏安到此时才发现那几个护卫一样的人存在——锦衣人气场太盛,自然而然将所有目光集中,其余人很容易被沦为了人肉布景。
王宫里自然什么都有,不多时,司衣监的太监,就气喘吁吁送来了尺子。
明晏安心中一动,手一挥,“尺子!”
他是随意路过的高人,还是女王请来的帮手?
不用说,必定是强手,在他最为困难的此刻,这人的出现,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身为一族之长,见惯人物,他也立即判断出了这人的实力。
这种感觉,只有几年前,他前往帝歌参拜国师时,才有过。
明晏安心中发堵,只觉得自看见这人起,似乎所有人和事物,都被他睥睨的气场压下。
他眼神,好似写满“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
明晏安一抬头,隔着密密的人群,却看见锦衣人负手而立,不言不动,眼神里淡淡轻蔑。
黑螭落地,军士们大声惊叫,“保护大王!保护大王!”急忙扑上去阻挡,训练有素的百人队立即扑上,用特制的器具捕捉黑螭。
明晏安也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他,他却不耐烦了,将手中黑螭一抛,抛到明晏安脚下,道:“不白拿你的,尺子。”
这不是来暗杀或者抢劫的吗?
这人带人闯入闯出黑水泽,大军围困之下,看见此地主人,第一句是要尺子?
所有人都一怔。
看见明晏安来了,他才停下,士兵们心一松,刚有人要喊话令他投降,就听见他道:“尺子。”
这么丑恶的东西拎在锦衣人手里,他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尊贵。只是表情不大好看。
天知道这黑螭没受伤,怎么能被收服的?
更要命的是,这黑螭还活得很滋润的样子,嘶嘶吐出舌头,不断袭击周围的军士,这也是军队不断后退的原因。
这王宫里,只怕三个最高等级的供奉,以及上元军总统领,都做不到。
这玩意以狡猾闻名黑泽,可杀不可降服是出了名的。就如他,也能对付,但要像这锦衣人一样,像拎条鱼一样把这黑螭拎上岸,他做不到。
因为他认出,那锦衣人手中的狗一般拖着的一大团,正是黑水泽三大凶兽之一,令很多人闻名丧胆的黑螭。
直觉告诉他,麻烦来了。
明晏安只觉得呼吸都似被窒住。
渡黑海,擒凶兽,披云霞,采琼花,含笑啸兵甲。
他漫步而来。
他进一步,严阵以待的军队就退后一步。
他周身便如披上霓虹大氅,镶嵌四射的金光。
背后的黑水泽之上,隐约似有晨曦升起,一线红光如火团,在他身后猛然跃开。
他便如帝王降临般,衣袖翩飞,雍容行来,一只手还拎着一只黑乌乌的巨大之物,那东西半个身子拖在地上,他如拖一只小狗般,把那黑水泽凶兽,拖着向面前黑压压的军队,漫步而来。
然而在他那般悠然漫步的姿态前,容色和衣裳,又似乎只是云外之物,不该为他挂碍。
他的容色,让自负玳瑁第一美男子的明晏安,也惊觉自己不过一俗人耳。
他步态很特别,缓慢徐徐,即使行走于污浊泥淖,也如漫步云端,属于宫廷高贵男子独有的尊贵和翩然。
他宽袍大袖,一尘不染,锦绣衣襟,在夜色中幽光微闪。
他长发如夜色一般黑,青玉簪束起,几缕飞散在身后,几缕依贴在颊边。
黑色背景里,缓缓走来锦衣的男子。
天色将明未明,天色和后方的黑水泽连接,是一片混沌的黑。隐约黑暗深处,有雄壮兽吼,吼出这夜色沉厚肃杀。
而当他再抬头时,他就看见了那人。
明晏安看清楚那些是什么东西时,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些厚铁铸就的栅栏,有的直接翻倒,歪七扭八的栅栏上,挂着好些黑乌乌的东西。
明晏城赶到时,就看见那栅栏门已经打开,但不像是好好打开的,有的栅栏已经歪了,像是被巨力击打歪倒。
王宫东侧,有一处巨大的空场,围着铁栅栏,平日那里总是锁着,除了专门守卫黑水泽边缘的守军和持王令者,任何人不能出入。
天很黑,但玳瑁王宫一路点燃灯火,照亮王宫深处,通往黑水泽的通道。
第六十七章 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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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等啊等,愣是没等到四千月票,只好忧伤地去睡了,今早起来看才有,呜呜呜你们这些折腾人的小妖精,一定是故意虐待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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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兵士,一改先前的冷漠,忽然笑得非常谦恭,谦恭中暗含得意,向景横波示意:“请。”
虽然是询问语气,他已经命人开道,清出了一条道路。
“那是。”旁边陪同带路的士兵,立即恶意地笑道,“前方是我们上元城的中衢街,是横分上元的主大道。大王仁爱,每月朔、望日,允许大道两侧良民设摊卖艺,今日正有一场好戏,诸位要不要先瞧瞧?”
穆先生一直在一边含笑听着,并不插话,忽然道:“前方似乎很热闹。”
景横波不说话了。她现在肯定算不上柴俞很信任的人,那就随他信不信吧。
柴俞默然半晌,低低道:“是我很信任的人……”
景横波皱起眉,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谁告诉你的?什么样的大夫?”
“这个……”柴俞怔怔地道,“我因为浮肿病在喝药,大夫关照了,凉血食物和我用的药药性冲突,是万万不可食用的,否则会导致病况加重。”
她也不追问,点头道:“我这里有一些方子,关于如何减肥的饮食配方和运动要求,回头抄给你,你严格按照要求去做,会有效果的。平日里也多吃些木耳冬瓜薏米之类。”
景横波眯眼盯着他,这家伙刚才明明眼神急切,非常在乎自己的肥胖,现在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柴俞张张嘴,半晌才艰难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那么胖起来了。也胖了好几年了……习惯了……”
“治疗肥胖症的法子多了。轻度肥胖症,选择低卡低脂肪饮食,辅以运动,慢慢来就行。中度重度肥胖,要根据肥胖的成因,来对症下药。你好像说过你一开始并不胖,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你肥胖的?”
就她看来,这柴俞人虽聪明,但心事重重,气色不佳,他的肥胖症,多半是精神压力导致的内分泌紊乱,引起的肥胖症。
景横波可得意了——她总算有个卖弄自己真实知识的机会了。要说对减肥的了解,她自称第二肯定没人能称第一,想当初她为了控制体重,可是狠狠研究过所有肥胖禁忌的。
“可有法子治?”柴俞痴痴地问。
“谁说吃的少就一定不会胖?”景横波笑着拍拍他肩膀,“肥胖有病理性的,也有心因性的,甚至还有环境因素。压力过大,内分泌失调,精神状态紊乱,饮食无度不规律,甚至不吃早饭吃夜宵,只吃零食不吃饭,都可能导致肥胖。我看你没病,要说有病,也就是肥胖病。”
“肥胖症?”柴俞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我这不是生……生来就有的浮肿病么?大夫看过,用了很多药,都没效用。但所有大夫都说这是病,是体虚火热导致的浮肿,不是肥胖,而且我也吃的很少,不可能肥胖的。”
“霜桑叶茶可治肥胖症。”景横波道,“回头吃吃看。”
柴俞正看着前方人流如织的街道,眼神缅怀,隐约听见这一句,“啊……”了一声,定定神,霍然转头,“啊?陛下何出此言?”
景横波还是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样子,和柴俞闲聊,“柴俞,我刚看见有卖桑叶茶的铺子,回头给你称两斤去。”
又一轮精心准备的挑战,失败。
街面恢复了正常。卖菜的卖菜,吆喝的吆喝,下铺板的下铺板。
蓄着的劲儿不得不收了回来,众人悻悻对视一眼,继续各干各的。
满街的人,叫好声憋在了喉咙口,险些憋出内伤。
那吐痰者,怔怔举着衣袖,望着她背影,忘记擦脸。
景横波还是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微笑着走了过去。
满大街顿时更静,往哪个方向看,都是各种目瞪口呆。
那痰忽然一个转向,众目睽睽之下,啪地弹回了那吐痰人脸上。
众人准备叫好,提着气。
那口浓痰在空中飞,和景横波的裙子,只差一根手指距离。
众人目光一闪,闪期待兴奋之色。
景横波好像根本没发觉。
忽然有人走过景横波身侧,似有意似无意,一扭头,一口痰,呸地吐向景横波衣裙。
挥出去的拳头,砸到了空处,众人也有些悻悻,觉得自己甚无聊。
他们营造的敌视氛围,不仅没对女王造成任何影响,对另两个随从也毫无影响,坐轮椅的那个,在和女王小声讨论这城池设计的优劣,谈笑风生,旁若无人。那胖子虽然脸色稍稍发白,却也神态镇定,只目光微微怅然。
士兵们和百姓们的目光,渐渐惊讶起来,他们发现,女王并不是在硬撑,她是真的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之下,在细心观察了解上元城。
道路两侧商铺虽然不算多,但基本的都有,这令她微微惊讶,这种闭门自守的城池,必须要依靠农林支撑经济,很难发展商业,这说明,上元所谓的闭门自守是假的,必定有一些对外密道,和周边国家进行贸易往来。
别人在打量她,她在打量这座大荒独一无二的雄城,看这城池深,道宽,道路平整整洁,百姓虽不着锦绣,却也衣裳齐整,不禁暗叹明晏安韬光养晦,果然很有治理能力。
景横波却在微笑,她好像没感觉到四面的敌意和如山压力。
他们斜眼瞟着景横波,想看这娇滴滴的女王,会不会给震慑得脸色青白,会不会哭?会不会要求打道回府?
大范围人群极度的敌意和寂静,自然而然便形成如山的压力,连那排护送景横波进城的兵士,都觉得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握刀的手。
原本热闹的街道上,人人收声,侧身,冷眼,一片寂静中,只听见穆先生轮椅的木轮,轧轧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
和七杀在七峰镇那种人一到鸡飞狗跳四散奔逃的反应不同,这里展现的是冷漠、敌视、无声的抗议,十足十的冷暴力。
随着她越来越深入城内,四面百姓越聚越多,没人说话,没人动作,他们聚集在道旁,目光阴冷地注视着这三人行。
店铺看她走近,立即关上门,啪啪之声不绝。
买菜卖菜讨价还价的,拎起篮子就走。
上元城百姓的敌意,果然无处不在,景横波刚出现在城门,城门附近的百姓,齐齐让开。
不过这路,走得也不大畅快。
这回带领他们进城的一队军士,果然不敢骑马,老老实实陪着走路。
景横波笑眯眯看着他折腾。查吧,查得天怒人怨才好,本大王只要愿意,从天上砸下来都可能,到时候你们要不要畏惧老天降罪,集体自杀?
这才是大事,他顾不得再刁难景横波,一边命人带景横波进城,一边快步走开,下令全军整顿,开始鸡飞狗跳地查问。
那将领一凛,他疑惑震惊的正是这事,刚才那砖头,明明是从城内射出,难道城内已经潜伏了女王的人,或者城内有她的奸细?
“第一,朕是女人,不是好汉。第二,砖头是从你们城内射来的,自己去查谁下的暗手吧。”景横波笑吟吟操着手。
“堂堂女王,暗器伤人,算什么好汉?”那将领怒声堵住她去路。
“那朕就自己逛咯。”景横波也不生气。
“休想!”那将领一口唾沫。
“陪朕一起逛逛这上元城吧。”她道。
当那将领灰头土脸站到她面前时,景横波微微笑着,好像没看见他杀人般的目光。
景横波和柴俞早已推了穆先生轮椅,避到一边。等那边好不容易停息,满地已经没有站着的人和马。
她手一挥,一块黑砖闪电般自城内射来,正击中那将领的马腿,那马猝不及防,顿时受惊,扬蹄长嘶,又似被什么刺中,乱蹦乱跳,那将领还算不弱,在被掼下来之前,一个倒翻翻下马,但其余马已经被那马惊着,骚动不安如瘟疫般迅速传染,城门内乱嘶踢腾,叱喝喊叫,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朕是黑水女王,整个玳瑁军民,都是朕的子民。”她笑,“朕步行,你们敢骑马?下来!”
景横波笑一笑,他和士兵们骑马,自己三个人被围在中间步行?这可好了,押解。
“那么,”那将领似乎料到她会这么说,冷笑微微俯身,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脸,“女王步行,我等陪同也行。只是我等乃府卫骑兵,巡城期间无事不可下马,还请女王见谅。”
景横波一笑道:“我们三人不骑马。”
己方三人,一个坐轮椅不能骑马,一个太胖只怕爬不上马,这些人看似有礼,实际上又是故意羞辱吧。
景横波一瞧那三匹马,高大非常,鬃毛纵横,虽然被牵住,但不住鼻子喷气,碗口大的蹄子不断烦躁地刨地,明显是野性未驯的烈马。骑上去怕是讨不了好,更重要的是这马没有装鞍,根本没法坐。
很快有人牵来三匹马,牵马的人怪声怪气笑道:“请陛下上马。”
看见景横波三人没有骑马而来,他冷笑一声,下巴一抬,道:“给陛下及贵属备马。”
他身后两军雁列,军容齐整。那将领金甲灿烂,披风如火,傲然于马上俯瞰景横波,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打算下马来迎。
这话正被策马而来一个金甲将领听见,他原本有些惊艳地在打量景横波,惊讶于景横波的美丽和年轻,听见这句,脸色骤变,冷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景横波笑嘻嘻漫步而入,道:“贱人就是矫情。”
上位者的会晤,还没开始,就锱铢必较,勾心斗角。
可惜景横波不吃这一套。穆先生反将一军。如果她们当真转身就走,或者数一二三上元再开城门,上元这边就陷入被动,只好立即开城门。
换句话说,他们对景横波带两个人来,早有心理准备,也打算接受,却偏要说回禀族长,存的就是要景横波在城下等候,晾晾她的心。
轰隆隆城门大开,速度很快,显然景横波一行到来,早有军士看见,在城下等候开门。
“女王请留步!”城上又一声大喝,“陛下身份矜贵,携随从入内伺候分所应当,请入城!”
“陛下女子,你等男子;陛下寥寥数人,你等数十万军民;陛下是客,你们是主;陛下身边多两个人侍应,你们都不敢放进城,如此懦夫,陛下不屑于之同席。你们也不必回禀了,咱们这就回去,想必从此大荒人,定能见识到上元军民的胆识与勇气。”穆先生说完便拨转轮椅,景横波含笑陪同,两人齐齐转身。
城上一阵旗帜晃动,有人大声道:“我大王明明约定女王孤身前来,为何另携两人?我等需要入宫禀报,数三声便要我等答复,太霸道了吧?”
景横波嘿嘿一笑,道:“知我者穆先生也。”
穆先生已经仰头,对城上道:“黑水女王陛下,应城主之约前来,请于三数声之内开城门,否则我等便离去了。”
景横波一笑,转开头看城上。
“只要陛下记得便好。”他柔声答。
景横波注视着他,慢慢笑道:“你倒似乎忘记了?”
她看见穆先生微微一顿,才笑道:“陛下向来雅纳谏言,果然记在心上。”
景横波一怔,恍然笑道:“你和穆先生的说法倒是一致,他之前也这么劝告我来着。”说着下意识对穆先生看了一眼。
“陛下,礼不可废,否则日后如何立威?”柴俞却不肯将就,一本正经地答。
“不要和我来这些礼节。”景横波挥挥手,“太拘束了。”
“陛下英明。”柴俞躬身。
穆先生了解她,不过一笑,柴俞却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景横波感觉到他目光,笑道:“觉得我太狂妄?这叫自信。我如果都没自信,我手下人不是更没自信?”
景横波一看就眉飞色舞称赞:“好城。”笑得心满意足,好像那城已经是她的了般。
上元城墙高近四丈,可谓诸城中第一。周长近二十里,城墙磨砖灌浆,严丝合缝。城共有城门与瓮城四座,高大城楼八座,城角楼四座,沿城还有数十座小楼数千碟垛,密密麻麻,连同城上执戈甲士武器的寒光,一同悍然俯瞰底下的人。
“上元城如此雄伟!”穆先生的感叹声,将她的思绪拉回,景横波抬头,觉得脖子有点发酸——真高。
忽近忽远,忽相似忽不似,忽怀疑忽肯定……她果然是神经病了。
他们讨论时,景横波却在恍惚——眼前侃侃而谈的穆先生,明明还是马车中,和她论尽玳瑁局势的穆先生啊!
穆先生一番侃侃而谈,连常方也无话可说,当即众人密密安排人接应,制定了详尽的计划。
如今景横波的到来,横扫十六帮,夺取三县,正是契机。而上元百姓的态度,是关键。
对于百姓来说,谁做老大无所谓,对他们好就行了。这么多年,上元城闭关自守,虽然衣食自保,但多少也有很多不便,难以发展,百姓未必没有走出去的想法,只是上元城外,一直是不怀好意的十六帮,无人敢于走出来罢了。
这是一出邀心之举,不仅可以有力反击明晏安的黑化,还可以令上元百姓生出好感,更令她目前治下的三县百姓归心,可谓一箭三雕。
而此刻正是一个好机会,女王为一个区区女官,亲自孤身赴险,如此爱惜属下的主上,日后定然也爱民如子对不对?
要想让上元百姓彻底了解女王,女王还真得亲自在上元城亮亮相才行。
但其实景横波才是王权正统,是朝廷真正敕封的黑水女王,怎能令人鹊巢鸠占,还要肆意污蔑?
听说明晏安在城中茶馆酒楼,人流聚集地,安排说书人说什么《女王风流史》,将景横波说成荡妇娇娃,人尽可夫,心思恶毒,以姿色夺取权位,等等……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穆先生的理由,说服了常方等人。他道上元城军人五万,其余却多是百姓,一直在明晏安统治下,想必明晏安此时一定给百姓洗脑,黑化景横波,让百姓对景横波存在抵触情绪,好维护他的上元城。
而英白等一路跟随她过来的人,却不把紫蕊看成女官,而且也更清楚景横波的实力,她也许武功算不上什么,要论起自保和伤人本事,绝对天下数一数二,英白等人赞同景横波亲自出手,也让上元城看看女王的实力。
大贤者那些人,虽然品格端方,爱惜子民,但毕竟是封建士大夫出身,免不了的阶级局限性,总觉得王者如天,臣者如石,断无以石击天的道理。女官再重要,派高手去救便是,陛下尊贵,不可为从属轻蹈险地。
这群人的代表,是大贤者常方、瞿缇等人,老家伙们静极思动,竟然真的从帝歌千里迢迢赶来,说要帮景横波看着这玳瑁士林力量,老家伙们人品贵重,德辉沐于天下,很得百姓和士子仰慕,新任幕僚们,也多半是他们弟子,他们到来,景横波举双手双脚欢迎。这是明摆着的文官架子,她麾下一直有武将无文官,这下可算起了个好头。
关于她千金之躯,要不要亲身去涉险这个问题,众从属之后很有一番争论。她新收服和新投奔她的一群人,都认为陛下身份贵重,紫蕊不过是个女官,哪有女王为女官孤身涉险的道理,一众新幕僚跃跃欲试,大有欲代替陛下亲身赴险,去敌营谈判,救回女官,抢个头功的意思。
其余人等秘密潜行在附近,接应和伺机进城。
天亮的时候,景横波并没有再次箭射上元城,表达要带两名随从的要求,她直接和穆先生以及柴俞来到上元城下。
……
但此时,离裴枢入城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他早已混入上元城茫茫人海之中。
黄冈下令戒严全城,大肆搜捕——有人混入了上元城!
不过当明晏安的首席大将黄冈听说此事后,当即指出其中有疑点,第一冬天哪来的毒蛇?还爬上城楼?第二那士兵的衣服呢?
因为初步调查结论,这个士兵好像是被毒蛇咬死的。
城头陷入一片惊慌之中,不过没多久,守城官下令,不必惊动其余城门和驻军。
半个时辰后,垛口岗哨换班,才有人发现,有一个士兵死了。
然后他躲进城楼的阴影,半刻钟后,城头巡游岗哨换班,经过城角楼的阴影处,他蛇一般游出来,无声无息跟在最后,下了城。
他又从袖子里掏出条毒蛇,扭断脖子后扔在那士兵脚下。
他将那士兵尸首从城下吊上来,靠住垛口,他的匕首有毒,刺人后对方尸体僵硬,正好直直站着。
果然他翻上城头时,隔壁的士兵还在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他选择的垛口,正好是边角处,和周围垛口形成死角,不注意很难发现这里的动静。
那里,是一面埋在土里的镜子,裴枢算好角度,在土里埋镜,再爬上城墙,用匕首对准镜子照耀反光,吸引士兵探身出城。
他收起匕首时,城墙根那里亮光一闪,正是先前吸引那士兵的光亮。
一切完毕之后,裴枢收起挂在腰上的匕首,匕首以柔铁打制,明光耀眼。
这动作换成别人很难做到,对于在天灰谷磨练多年,身体早已柔韧得难以想象的裴枢来说,根本没有问题。
裴枢自己也倒挂在城墙上,和那尸首并排,不急不忙换穿了尸首的衣服。
夜色里,那尸首在城墙下的暗影里,贴墙挂着,别说城上人看不见,就是城下人也很难发现。
裴枢倒挂在城墙上,双手抓住那士兵尸体,灵巧地手一翻,已经将那士兵的军衣剥下。然后抽出一根带子,拴住尸体,挂在垛口上。
他咧嘴一笑,一个微微残忍又明艳的笑容,裴枢。
噌一声轻响,那人一个倒翻,攀住了墙边,靴跟一压,正好将拉在垛口上方,微微动荡的铁丝压住。
但已经来不及了,垛口下那人伸手,一把勒住了他脖子,格格一声响,那士兵的头颅软软垂下,整个人也无声无息,被拖下了城墙。
士兵大惊,万万没想到,城墙垛口下竟然贴着人,第一反应就是去拉暗藏在城墙内侧的铁丝铜铃。
雪白的脸,就在垛口下,从灰色雾气和幽暗夜色里忽然浮现,和他几乎面对着面,那双眸子正抬起迎着他,眼底满是讥嘲和恶意!
忽然他看见了一张脸!
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忍不住将身子探出更多。
他忽然看见城墙根下有一样东西,一亮一亮的。
他目光因此散漫地四处乱转,身子也违背规定,探出了城头。
一个士兵站在垛口前,神态有些疲倦,长久的换班站岗,人会产生惰性,何况此处多年无滋扰,就算上元城被攻打,敌人也不会选择这道城门。
但再严密的制度和防范,都要人来做,而人,才是最不可靠的。
论起戒备森严,毫无漏洞,上元城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就连帝歌防卫,因为涉及错综复杂的利益体之间的干涉,也不如它铁板一块。
但所谓松懈,也是相对的,城头一刻钟一班岗哨,每五个垛口站班一人,城上有铜铃以丝线相连,任何人想要翻上城,都会牵动铁丝铜铃,城上下只要有任何动静,惊动一人就是惊动整个城头,惊动整个城头就会燃起烽火,烽火一燃,城下驻军和附近城门的驻军就会疾驰来援,整个上元城都会进入戒严状态。更不要说所有城楼、角楼机关会立即启动。
上元城头点燃了密密麻麻的灯火,按照惯例,面对接壤的宁津县这一面的城墙上,灯火和士兵最为密集,巡城哨和口令往来不绝,而靠近黑水泽的西城门,因为一般人不会接近那里,相对防备要松懈些。
夜色初降,雄城矗立在黑水泽独有的灰色雾气中。
……
黄内侍心中一喜,喜这人虽然奇葩,但果然一颗心九曲玲珑明如镜,立即恭恭敬敬应了。赶紧出殿,命所有人退出,百丈之内不许接近,又命赶紧将御花园里所有会叫的东西都堵住嘴——那家伙不许吵!万一哪只鸟叫了一声,他发飙怎么办?
黄内侍只好应是,正想着如何回报自己主上,这锦衣人的奇葩,锦衣人忽然又停步,道:“你家主子想我帮忙。可以。看我心情。等我歇好了再说。在此之前,不要吵我。”
锦衣人起身,如同吩咐自家下人般,随口道:“我洗浴不喜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
果然那人听了,点点头,挥挥手,立即有一个背着大箱子的护卫,放下了箱子,箱子打开,里面无数个小格,不同的格子放着不同的衣物,按照颜色、式样、用处分门别类,每个格子上都贴着标签。一个护卫道:“今天是初三,穿白。”另一个护卫就戴上手套,拿出一整套衣裳,从外袍到深衣到内衣到腰带袜子,一色白色绫锦。用雪白的桑麻纸包了。又取出全套的洗浴用品,捧在手中,才跟着宫人,进去先安排。
他一边肚子里骂,一边殷勤上前问锦衣人要不要洗浴休息,但这回再也不敢胡乱推荐什么。天知道这家伙有什么变态要求?
黄内侍也觉得痛不欲生,决定今晚一定和主上要求,换个差事。
等他吐完血回来,锦衣人已经吃完了对称的糕,果然一副痛不欲生神情。
忍不住了,出门吐一分钟血先……
黄内侍捂着胸口,默默出去了。
“是。”护卫们肃然答,“属下等火候不到,一定用心练习。”
锦衣人瞧着他们操作,叹息道:“你们还得和日语多学学,他切这些,从来不用尺子,切出来保证一样。”
这样主子即使要吃个对称,也只吃一半,加起来一块的分量,不至于太痛苦。
护卫用小刀,小心地将那翡翠糕切下一半,另一个护卫立即帮他用尺子量着,把另一边的绿豆粉果也切下相同大小的一半。
这锦衣人好烦,死了算了!
啊,管不管?救不救?
护卫立即亮出小刀,吓了黄内侍一跳——这护卫要行刺弑主?
是啊,点心对称,吃起来也要对称。主子吃了左侧绿色翡翠糕,整个桌子的协调完整已经被破坏,按照主子习惯,必得在右侧再吃一块绿豆粉果,形成对称才成。可这翡翠糕万一难吃,绿豆粉果也难吃,让主子强忍着吃一块难吃的也罢了,还要再吃一块更难吃的,主子会吐的。
护卫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思考欠周悔恨惭愧神情。
“这糕……”锦衣人沉吟,“万一真的不好吃,我吃下了这一块,就得再吃一块……”
那护卫再次训练有素停下,毫无惊讶。
这回那护卫再夹起翡翠糕,正要送上,锦衣人忽然道:“慢。”
他只好再做手势,把护卫打发回去。
看上去是这样。
黄内侍眨眨眼——什么意思?难道那严重的问题,就是要重排这点心?
黄内侍盯着桌上,桌上碟子都换过了,现在呈现一种两两对称的颜色分布,两端翡翠糕和绿豆粉果,是绿色的;再然后对称的桂花糕和香糯饮,是黄色的;再然后赤豆卷和玫瑰酥,是红色的;最里面白果松糕,是白色的。看起来彩虹一样,规律齐整。
锦衣人目光梭巡,“唔。”了一声,道:“这回可齐整了。”
那护卫这才问锦衣人:“主子这回瞧着可好?”
黄内侍呆呆接了,想着这是干什么?换来换去的,碟子位置有玄机?
那护卫伸手,将桌上赤豆卷和玫瑰酥位置换了换,将桂花糕和香糯饮调了调,将绿豆粉果和翡翠糕排了排,看来看去,又将赤血糯碟子拿起,顺手递给黄内侍。
室外玳瑁守卫正要冲进来。
“是。”护卫肃然道,直起腰。
黄内侍立即给外头守卫打眼色——小心对方暴起发难!
“赶紧解决。”锦衣人道。
黄内侍更惊——要不要通报主子?这问题可大可小……
护卫低头看看桌子,神色渐渐严肃,“是有问题。”
黄内侍听着,心中一惊——难道点心有问题?有毒?有人试图暗害?这可糟了……
锦衣人目光在桌上扫过,道:“你没发觉有问题?”
护卫训练有素地停住,碟子上糕点稳稳不落。
护卫欢天喜地地将糕夹起,正要装入小碟奉上,锦衣人忽然道:“停。”
锦衣人盯那糕,天人交战半天,大概是真的觉得自己再不吃甜食可能会死,勉强点点头。
“呃……”护卫知道这个问题一旦纠结下去,这糕绝对吃不成,只好昧着良心道,“属下觉得,都还挺像的。”
“哪里像?颜色形状大小香味,哪里像?”锦衣人不是责问,他是真的在认真观察。
“主子。”他推荐那翡翠糕,“这糕淡绿清新,有点像文姑娘做的抹茶点心,要么试试这个?”
相比之下,他很庆幸自己当初,得罪她不算太狠,最起码“中文”这名字,听起来还正常……
护卫筷子抖了抖——每次听见这名字,他就各种不适应。唉,都是文魔王干的好事,那个看起来甜蜜蜜的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坏点子。就因为他和兄弟们,小小得罪过她,她硬说兄弟们的名字都很难听,不具有什么“辨识度”,撺掇着主子给他们重新起了名字,现在叫什么“中文”“英文”“德语”“拉丁文”“俄文”“西班牙文”“法语”……得罪她最狠的一个兄弟,叫“日语”。
“中文。”锦衣人纠结地道,“你看哪个好吃一点?我看哪个都不如她做的好看好吃。”
唉,这世上为什么要突然出现个文姑娘,灾星,灾星啊……
他很担心主子再纠结下去,万一真要他们去帝歌皇宫去拿甜食怎么办?万一帝歌皇宫甜食他依旧看不上眼怎么办?这回东堂还有千里之遥,万一主子相思成灾,拿他们出气怎么办?
护卫表情很诚恳,很殷切,他知道主子想甜食都想疯了,为此都放弃原则,自己跑人家王宫要吃的了,这里的甜食虽然比不上那位,好歹也是王宫御厨,错过这村就没那店了。
锦衣人身边护卫,在低低劝他:“主子,这一路都没甜食吃,如今且将就则个……”
黄内侍默默侧身——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看的好,不然各种吐血。
对面,锦衣人皱着眉,将桌上甜食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副“我期待了很久我很想吃可是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真的要吃么”的痛苦表情。
以黄内侍见识过诸多贵人的眼光,也可以确定,这是十足十贵族做派,甚至比一般贵族还要讲究许多。
他坐上去之前,护卫抢先一步,掀掉了座椅上的褥垫。他宁可坐在冰凉梆硬的椅子上,也不肯接触别人坐过的垫子。
他一进屋,直奔上座,那是明晏安平日接见他人的位置,但就连黄内侍,都感觉,他就是该坐那位置的,没什么好阻拦的。
他踏着柔软的长毛地毯走入室内时,很自然停一停,并不是让人先行,而是只留下了右侧一个站位,明摆着习惯了下人入室导引,让黄内侍上来接引的。
凝雪阁是王宫最为华丽的宫室之一,然而锦衣人看见的时候,无丝毫惊艳之色,就像看农家屋舍。
锦衣人行路行云流水,行走皇家园林,姿态自然,如入自家后花园。
一路送此人过来,他一直注意观察着对方言行,越看越佩服自己主子,确实有眼力。
他对眼前锦衣人,很是忌惮。
四面宫人脸色都不好看,有人似乎想发作,黄内侍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不可造次。
黄内侍默默咽下一口血,想着今日玳瑁王宫,可被这么轻描淡写,践踏到了尘埃里。
更要命的是,他还能看出,这人不是故意做作,是真的觉得这些东西,无法下口。
到这个家伙眼里,就变成了猪食!
黄内侍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喉咙,他默默看过桌案上的点心:翡翠蒸糕、赤血糯、桂花糖糕、白果松糕、赤豆茯苓卷、香薷饮、玫瑰酥……青红白黄,小巧精致,桌案上摆开花团锦簇,香气更是浓郁直扑人鼻,这都是御厨中专门负责点心的厨子拿手之作,也是宫中最好的点心,他深得明晏安宠信,也只吃过其中一两种,至今想起来,还记得那般香滑轻软,唇齿留香……
下一刻他就听见锦衣人道:“这是人吃的甜食?”
他正心里庆幸,想这家伙虽然骄傲过头,但好歹还晓得给人留三分面子,没说出来心里话。
黄内侍是明晏安的贴身内侍之一,被派来伺候锦衣人,当然也有监视并观察的意思,现在这个善于观人的老太监,从锦衣人脸上,明明观察到“这是人吃的甜食?”这句话。
满堂锦绣的凝雪阁内,锦衣人端然高坐,面对着满桌的甜点心,脸上表情,似乎很惊讶。
“这是甜食?”
第六十八章 女王和国师的大戏
昨儿有作者好基友来向我哭诉,说我要票太萌,搞得她这种老实人被嫌弃不够萌,我严肃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决定做人要老实,从今天开始,要严肃、认真、庄重、冷酷地要票……嗯嗯打滚……今儿的曲儿不错吧?明儿大神要唱戏听不听?听不听听不听?打滚……票呢票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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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百姓,“嗄?”地一声。
连翻三百筋斗,“天弃”一跃而起,脸不红气不喘,得意洋洋向众人抱拳,底下采声如雷。“天弃”得意忘形,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一套江湖卖艺切口没说完,忽然屁股上挨了一石子,这才惊觉入戏太深,赶紧改口,“呔!在下区区雕虫小技,不及女王弹指一挥,吾王万岁!”
天弃似乎打得还不尽兴,在台上居然翻起了筋斗,台上绿影团团,连绵不休,百姓一开始还在惊讶,渐渐便开始叫好,最后全场开始数数,“……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三百!好!”
台上那“女王”神情也怔怔的,本子上根本没有和天弃打斗这一出,她也不会摆弄招式,但这“天弃”上台之后,架住了她的身子,来来往往做了几个姿势,看起来便如打斗一般,然后莫名~长~风~文~学~www~cfwx~net其妙地,她便“神威大发,打败天弃,收在麾下”了。
百姓哄然一声,满脸愕然。连景横波都一脸惊讶神转折啊这是,写本子的人脑子被门挤了?怎么忽然歌颂起她来了?
她抬头一看,台上天弃已经猛摆头,一个标准亮相,一张粉白团团的脸,正围着女王打斗,三招两式,便“败于”女王剑下,天弃当即一个半跪,双手一拱,大声道:“陛下神武,天弃拜服!”
她有点分神,就没注意到人群骚动,忽听见一人诧声道:“怎么会这样?”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忽然一动,一个念头飘过,她立即稳稳地把那念头捺了下去。
景横波又冷笑一声,被姿色所迷?天弃迷的到底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她听见有人低声道:“这一折是说,山野奇人天弃,原本准备去刺杀女王,结果被女王姿色所迷,自愿为女王护卫,鞍前马后,供其驱策。”
景横波看那天弃,身量娇小,不仅诧异难道这写本子的人如此了得,连天弃是个人妖都知道?
鼓点急响,快步上来一个绿袍人,披风掩面,一阵急走,这便是天弃了。
景横波冷笑,心想人妖你们也能做出文章!
台上锣鼓一阵急响,戏进入了第三折,这出戏当然不会详细说女王的从政路,着重点主要在“女王的男人们”身上,一折出场一个男人,这一折,是天弃。
景横波这回的注意力,便放在了那人群中的黑衣人身上,兵士不过是障眼法,是要挡住她视线的屏障,真正要使坏的,是那些人。
“能稳稳掌控上元多年,岂是简单角色?”穆先生道,“这才不过刚开始。”
景横波吸一口冷气,“好毒。”
“只怕你不动手,明晏安也会安排人动手。”穆先生道,“在人群纷乱的时刻,暗杀几个百姓,推到你身上,激起全城百姓对你的愤怒。”
“难道……”
景横波心一跳,眼观全场,注意到这些兵士位置站得奇怪,多半是背对百姓的,而人群中有很多眼神锐利,便装打扮的人,这些人腰间都鼓鼓囊囊,似有兵器。零散分布在最密集的人群中。
“你要小心他们动手。”穆先生忽然低声道,“不是对你。”
景横波冷笑瞧着他们怕自己动手吗?
人群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很多士兵,挡着景横波,眼神警惕地一直盯着她。
“所谓生张熟魏,皆可入幕也。”还有士子在怪声怪气地冷笑。往日里他们自持身份,不好意思公开看这种艳情戏,此刻却可以以爱国为名,堂而皇之看个痛快,忍不住评头论足,文人嘴如刀,看似不如百姓俚俗,却一句句更恶毒下流。
“果然是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啊。”有人一脸冷笑。
“接下来是不是又一场艳情戏?”有人满面期待。
底下的议论声也越来越放肆。
台上戏进入了第二折,“女王”入了宫,遇见了左国师,为了争取左国师的支持,女王再度使用了美人计,开始勾搭左国师,两人眉来眼去,一拍即合……
……
“快化妆。”他扔过来一管油彩,堵住了孟破天喋喋不休的嘴。
孟破天惊叹,“厉害!我一直觉得油彩画脸猴子屁股似的,没想到你寥寥几笔这么有风姿,我觉得你才是我这次进城捡到的宝哎,你和我一起回狂刀盟好不好?还有,对了,我觉得你这形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大像英白,更像宫胤……”
“再罗唣,戏演完了。”白衣人转过脸来,裴枢怔了怔,忘记了要说的话。
“为什么不是你伺候爷画?”暴龙又不满了。
“化妆吧。随意点。”白衣人抛过一管油彩。
裴枢脸色不大好看他刚才觉得背后似有杀气,霍然回首,却什么都没有,倒觉得自己一惊一乍,怪没面子。
“什么谁?”孟破天莫名其妙,棚子里就这几个人,都算高手,哪会让别人进来。
“现在爷看你们还是如内裤。污秽不可触。拜托你离我远点!”裴枢傲然道,“只有一个人不同,那就是小波儿……”他霍然转头,面色警惕,“谁?!”
“哟。”孟破天瞪大眼,“这还是裴枢吗?这还是杀人魔龙城少帅吗?你啥时候会为女人着想了?我可是听着你的传奇长大的,传奇里你杀人如麻,生吃人心,传奇里你披风用血染成,生平最讨厌女人,名言是:女人如内裤,污秽不可触!请问现在这个裴枢还是裴枢吗?”
“你懂什么?夺人命容易,得人心难。”裴枢一脸嗤之以鼻,“如果这戏只是羞辱爷,那不用说,爷杀他个三进三出,留一个活口爷和你姓。但这出戏,明摆着是明晏安给小波儿出的难题,爷逞一时痛快杀人容易,事后善后却要给她带来麻烦的。爷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坏了整个夺城的大计。”
“那我看的不是你,我看的是丑八怪。”孟破天嘻嘻笑,在裴枢发作之前,赶紧问,“我说,少帅,就你那脾气,怎么肯忍下受辱,乖乖演戏?你不是该横刀立马,冲到台上,把演戏的和看戏的,统统杀个干净吗?”
孟破天一脸“你们尽管折腾我只管玩”,一边换穿衣服,一边好奇地看裴枢,裴枢眼一瞪,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爷知道爷很美,但是不许你看!”
白衣人根本不理他粉都涂过,还在乎点油彩?
“一看就是下等人。”裴枢讥笑,“连戏子油彩都会画。”
“他呀……好像是……那谁……”孟破天斜睨着白衣人,笑嘻嘻拉长声调,结果人家根本不理她,对面裴枢表情已经开始不耐烦,她只好脸色一整,飞快地道,“我的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此时白衣人脸上已经涂好油彩,红红白白,他爹来都未必认得出。
裴枢被噎得白脸一红,怒问孟破天,“他谁?等爷演完这场戏,非得给他个好看不可。”
“也可以由少帅决定。”白衣人淡淡道,“立即杀了这几人,扔到外面示众。请,请。”
裴枢眼一瞪,对白衣人发号施令很不满,“你是哪根葱?由得你决定?”
“好。”那人答得爽快。
裴枢还要说什么,白衣人已经点头道:“那先扣下你几位兄弟,你上台演明晏安。”
“在下不能明说。”那人不卑不亢地道,“但在下可以以性命发誓,在下想做的事,和你们一样。对女王丝毫无害。”
裴枢套上他的红色战袍,一边冷笑道:“今儿叫上元百姓见识见识爷爷的戏。”一边不耐烦地对那男子道,“一路人?哪一路?不说清楚,正好送你们上路。”
那男子倒没有畏惧之色,昂然道:“裴少帅?请放尊重些。我们说到底,和你们算一路人。大家正好合作是不是?”
裴枢显然已经来了有一会,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一边大步向里走,一边抓出一个男子,道:“他和几个人,刚才在门外探头探脑,看样子也是要进来搞鬼的,被我发现,顺手抓进来了。”
“你好了没?”白衣人打断她,顺手扔给她一件灰衣,道,“你演天弃。”
孟破天一呆,一抬头,惊道:“裴枢!”她瞪大眼睛,“我今儿这嘴怎么了?说谁谁到!哎呀我试试别的。英白!英白!耶律祁!耶律祁!宫胤!宫……”
“爷自己演自己!”忽然一个声音厉声道,“谁配演我!”
“才不。”孟破天头摇如拨浪鼓,“我才不要演这窝囊倒霉角色。我演……”她忽然挑出一件大红战袍,眼睛一亮道,“裴枢!”
“明晏安。”他道。
孟破天在一边挑挑选选,不住叨咕:“演谁呢……”
他怔了怔,眼底浮现奇异情绪,慢慢伸手接了。自己坐到一边,给自己刷油彩。
“不行。”孟破天才不肯放过他,“你不演我也不演。要玩大家一起玩才好玩。”二话不说,塞了一套宽袍大袖的青衣给他,“英白!你演!”
“我不上台。”他摇头。
他低声说了几句,孟破天大赞:“妙!那你打算演谁?”
孟破天哼了一声,开始挑选戏服,“你想好的戏本子是怎样的?”
“岂不知书中自有帝王之术?”他答。
“好主意。”孟破天赞叹,忽然又眯起眼睛笑道,“你这口气,好像你也是那种驾驭百姓的掌权者一样。”
他唇角一勾,淡淡道:“百姓不过是愚民,台上说什么理,那就是什么理。与其跳出去打一顿,不如换一出戏。”
孟破天也是个聪明的,眼睛一亮道:“你要破坏这出戏!”
“你说呢?”他闲闲地答。
孟破天钻入后台,放倒了几个在里面化妆的戏子,看着一排排的衣裳道具,哗然惊叹,愣了好一会才问身后的白衣人:“喂,厉含羽,你拉我来这做什么?”
她动作轻捷,那些戏班子的人当然没发现。
一个脑袋忽然探了进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身子一闪,闪入了后面的衣帽间。
戏台后台,一堆人正在忙忙碌碌整理道具。有个满脸粉彩的男子,正换穿一件银黑色的袍子。
……
她亦泛一抹笑意,转开头,道:“看戏吧。”
他唇角一抹动人弧度,“难道不是吗?”
她凝视着他,慢慢道:“知己是吗?”
穆先生目光一闪,笑道:“都说本性难移,其实心意会改。前一刻陌生人,下一刻或可视为知己。”
她被拆穿了,只得自己有点尴尬地笑笑,干脆大大方方地拿开他手指,道:“你好像也变了,以前都不动手动脚的哦。”
她本想借此机会引走穆先生注意力,正好把手指抽走,也好免他尴尬,谁知穆先生根本不看,只注视着她笑道:“好拙劣的调虎离山计。”
景横波一笑,抬手,掠鬓,忽然指着台上,道:“快看!”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还被他捏着,他的指尖温暖,拈住她手指的手势珍重,旁边柴俞,早已一脸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景横波点点头,觉得心安,安的不是有人帮忙,也不是穆先生的细心,而是在万众敌意羞辱如潮的此刻,他人给出关怀和温暖,分外令人心情熨帖。
“十五家帮派,其实在上元城都有暗线。上元城并不是真正的铁板,这么多年,慢慢渗透,多少也能插进几个人。”穆先生道,“可惜我影阁成立时间太短,之前我也……去年我开始安排人渗入上元,如今虽然人不多,起不到大用,但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
景横波一惊:“你在上元城也有人?”
穆先生却轻轻捏了捏她放在轮椅上的手指,温声道:“稍待片刻就好。我已经发出信号,待我的人赶来,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景横波心中一颤,低头看他,他面具后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她迎着那潮水般的目光,忽然觉得窒息,只得偏过头去,勉强笑道:“别吹大气了。算了,和一群戏子百姓斗气,赢了也没意思。还是不要惹麻烦了。”
景横波笑笑,吁出一口气。却听穆先生道:“不过。你愿意忍,我却不愿。有我在,怎能让你受半分委屈。”
穆先生唇角一弯,“没忘。更欣慰你也没忘。”
景横波笑道:“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上位者忌怒忌嗔,因为那会影响第一时间的准确判断。”她偏头看他,“记性不好啊,这么快就忘了?”
穆先生仰头凝视着她,柔声道:“你如今倒越来越能忍了。”
她闭上眼,咬咬牙,半晌笑道:“小不忍则乱什么大谋来着?既然不能轻举妄动,那就忍吧,反正天下人说我妖女淫贱的多了是,我总不能一个个打过去。回头找明晏安算账就是。”
他语气虽然清淡如玩笑,景横波却知道这绝不是玩笑,封建社会不是现代,民智未开,神鬼灵异之说很容易愚弄并控制百姓。而这里是明晏安主场,他可以完全控制舆论,自己一个做不好,从此上元三十万百姓就再也不会归附。
景横波偏头看他,穆先生轻轻道:“戏台四周满是高手,明晏安应该已经有所准备。你想出手控制戏子应该不难,但很难不被拆穿。到时候明晏安再散布些谣言,只怕从此你便妖魔俯身,荼毒天下,更加死也不能让你统治上元了。”
景横波对装神弄鬼早有心得,如今她异能操纵更加精妙,弄出点上天入地也不是问题,正准备出手,穆先生忽然拉了拉她。
唯一能做的办法,就是将台上戏子,不动声色制服,这得做得干净利落,不被任何人发现,只让人以为发急病或者遭天谴才行。
正是因为明白此间的为难,她才没有第一时间发作。按捺下愤怒,先思考着如何解决。
这是无法破,也不能破的死局。
这一手极其恶毒,也极其厉害。羞辱她,抹黑她,煽动无知百姓的敌对情绪。如果她掉头就走,从此名声扫地,再无人服她;如果她忍耐不住大打出手,打戏子那叫迁怒无辜,打百姓那更会引起整个上元城百姓的彻底敌对,将来她真要提兵来攻上元,只怕百姓就会拼死守城,和她鱼死网破,誓不共存。
不用听懂,她只要一看那装扮,就知道,明晏安这一出戏,就是排给她看的。
景横波其实一开始就看懂了台上的戏。
……
“六公子请随我来。”厉含羽不知道为什么,语气忽然客气了许多,一把将她扯了过去。
孟破天一回头,就撇起了嘴,“刚才你不在,一转眼怎么又冒出来了。有什么奸计,说来听听?”
“那是。”忽然有人在她身后道,“公子何不把这些无耻之徒,都侮辱回来?”
“无耻!”孟破天怒气未消,暴跳如雷,“本公子还是她手下败将呢,侮辱她岂不也是侮辱本公子?”
“六公子!六公子!”那老者连忙扯下她,捂住她的嘴,“这是在上元,收敛些,闹大了不好看……”
“啊啊啊你羞于就羞于你不要砸我头!”那汉子惨叫。
“放你娘的狗臭屁。”孟破天怒不可遏,把底下那汉子的脑袋当擂石,砰砰地敲,“她靠姿色?她靠姿色就能令那么多人跟随?照这么说,老娘比她还美,麾下不该百万雄师?你这是侮辱女王还是侮辱国师还是我?你当那群人和你们一样都是只用屁股思考的臭虫?我呸!一群比不过人家就污蔑抹黑人家的懦夫!废物!无耻之尤!你们怎么也会是玳瑁人?明晏安怎么也会是玳瑁人?啊啊啊我真是羞于与你们同为玳瑁人!”
“放屁!”孟破天忽然爆粗,声音高亢,惊得四周人都回头看她,底下那汉子大声惨叫,“哎你骂就骂,别夹我啊……”
“你看了半天还不知道是谁?”那汉子道,“当然是黑水女王啊。她出身青楼,靠姿色攀附国师,硬生生得了女王之位。又靠一身媚骨,笼络得无数名臣大将拜于她裙下,甘心为她驱策,耶律国师为她丢了国师位;英大统帅被她姿色所迷,抛下大统领职位跟她走;连龙城少帅那样骄傲的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后头都会演,啧啧,这个女人真是无耻尤物……”
“入宫?”孟破天皱眉,“说的是谁?”
“嘿嘿你这就不懂了吧。”底下被她夹住脖子,看不了戏的汉子,正一肚子没好气,闻言冷笑道,“蠢货,这都不明白。那是名妓,能有处子之身么?没处子之身,却又想攀龙附凤入宫廷,只好偷拿一瓶鸡血儿装童贞,嘿嘿嘿这本子谁写的?绝!”
那老者哪里好意思和她一个黄花闺女说这个,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好听的,咱们走吧。”
那边孟破天有听没有懂,问身边老者:“五叔,这什么乱七八糟词儿,一会儿樱花一会儿金枪的,还有,鸡血涂床是什么意思,不脏吗?”
柴俞勾着头,耳根都已经红透。
景横波端着下巴,似乎还在笑,笑意几分杀气。
穆先生唇角笑意全无,勾一抹森冷。
“喘得再大声些!”
“够味!”
“好词!”
这样的舞台戏本,一般都是三流妓院戏院悄悄唱来,少有这般在堂皇街衢,光天化日之下,唱此淫词艳曲,百姓们又刺激又兴奋,脸色涨红,鼻翼翕动,不住大声叫好。
台上那旦角扭扭捏捏细声唱,“似昨日浮花浪蕊,受今朝雨横风狂,求不得满园儿落英芬芳,藏一瓶鸡血儿涂满床。喘微微臀如白浪,娇颤颤樱落雪墙,热灼灼一杆金枪,可着我情郎雄风万丈,各般儿花样着紧忙……”
这戏本子也不知谁编的,淫猥也露骨,毫无戏本留白风范,那“女王”钻入国师“寝居”之后,后台竟然还拟声淫词浪语,娇喘微微,床板嘎吱之声不绝,更有人于幕后挥动红色旗帜,做“被翻红浪”之状……
台上此时正在演“女王”如何对“国师”暗送秋波,以名妓的媚功,对“国师”死缠烂打,给他送餐,陪他游园,对他暗诉衷情,夜里以受惊为名,钻入了国师的寝居……
正要仔细看,孟破天却已经跳了下来,大声骂:“什么烂戏!”
她一个人凌驾在人群上,自然显眼,景横波无意中也远远看见,觉得那个侧影有点眼熟。
她一转头,厉含羽竟然不见了。孟破天撇撇嘴,继续看。
看了一会她道:“喂,厉含羽,你瞧这什么烂戏呀……咦,人呢?”
那人给她夹得脸色发紫,只好闭嘴,众人对她侧目而视,孟破天就好像没看见,只顾自己伸着脖子。
她在人群外围,看不见里头,干脆跳上一个男子的背,那男人正要骂,她双腿一夹,夹住人家脖子,只顾对里头张望,随口大声道:“借个背看戏!”
她这种人,哪有热闹往哪钻,一看见有戏,飞一般地奔过来,别人拉都拉不住。
孟破天也习惯了,她这个身份,人家不让她靠近王宫是正常的,她只想在上元城里赚钱搜宝贝,上元靠近最安全的一段黑水泽,经常有些妙品。
孟破天此时也在人群中,正踮脚看戏,她和那老者以及白衣男子一起,通过入口处的巡检,进了城,在王宫之外的秘司交割了万寿丸,便被人请出了王宫附近。
……
景横波险些噗一声,喷出来。
那俗艳女子一见他,便乳燕投林般娇笑着扑过去,呢声道:“淫郎……”
此时台后转出来一个白衣男子,昂着头,做高傲状,迈着官步,一步三摇地出来。
“你喜欢就好。”穆先生一笑。
景横波呵呵笑一声,问穆先生,“唱得不错,继续听?”
柴俞这下不敢答了,低低道:“我也没听清楚。”
“哦,哪里的名妓啊?”景横波曼声问。
“这个……这个……旦角是个……名妓……”柴俞声音越来越低,他觉得景横波虽然在笑,笑得也很正常,可不知为什么,自己心里就是毛毛的。
“哦,什么感情啊,女主角是谁啊?”景横波笑眯眯,“衣裳好难看。还低胸,你们玳瑁,什么时候民风这么开明了?”
柴俞险些被呛着,咳嗽半天,才吭吭哧哧地道:“唱……唱一段感情。”
不是她文盲,这大荒各地唱曲,夹杂方言,曲调怪异,着实听不大懂。
她问柴俞:“这咿咿呀呀的,唱什么啊?”
众人一边笑一边看景横波,景横波也在笑。
众人都笑,有人大叫:“给爷们瞧瞧名妓媚骨,办得好有赏!”
“妾本是零落江湖一名妓,艳帜高张凤来栖,一朝得见云端路,且抛了恩客攀龙门。”唱完抛着媚眼,水袖掩唇,悄声和台下道:“龙门新恩客来也,且瞧奴家手段,定教他销魂蚀骨,手到擒来。”
台上,一个女子浓妆艳抹,穿一身华丽却俗艳的服饰,满头劣质首饰,戴一顶纸做的凤冠,正挥舞水袖,对台下咿咿呀呀开唱。
身侧柴俞似乎有些不安,她和穆先生却不动声色,直入台前。
看见她来,所有人齐刷刷转头,一张张满是讥嘲的笑脸。
前头有戏台,戏台在演戏,看戏的人人山人海,叫好声能震聋了耳朵。
她心中一痛,脸上却绽开明媚微笑,毫不犹豫向前行去。
这种架势令她想起当初初进帝歌,也曾有被夹入人群的长长道路,那时候也有人刁难,但有人牵她的手,有人给她引路,有百姓欢呼,有红毯逶迤……
景横波看他一眼,再看看道路,后头和侧方的路已经被人群有意无意堵住,只能向前。看来想不看都不行。
“陛下,请观好戏。”引路的兵士,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
黑水泽雾一般的灰蒙蒙空气里,他身影忽隐忽现,也似一团迷雾。
那边白衣人,一直背对这边,根本没有回头。
老者顺从地收起暗刃。
她已经收了嬉笑之态,目光灼灼,露三分狂刀盟掌事女公子的真面目。
“先瞧着。”她低声道,“此人有杀我们的本事,暂时却无恶意,不可激怒,静观其变。”
她走到船的另一边,一直在那抽烟的老者,对她使了个眼色。她摇摇头。
“不同意能怎样?让你跳下船回去?这里是有玳瑁王军来回巡视的,发现了你,而近日只有我一船获准通过,我也会有麻烦。”孟破天哼了一声走开,“你早算准了,还假惺惺问我什么同意不同意?呆着吧您哪!”
他不答,不客气地再次将她的脸推开,推的时候还用衣袖垫住了手,道:“不必多说,女公子同意否?”
孟破天弯着腰,双手撑膝,好奇地盯着他,他有点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偏头让开,她却上前一步,又凑了过来,鼻息细细喷在他脸上,“我怎么觉得你并不生气,似乎还挺欢喜来着?”
“我被女王耍得还不够么?”他冷冷道,“可笑我被她玩弄股掌之上,这等奇耻大辱,怎能不报?”
“我要她那只猫和那只鸟就行,还有,得好好地欺负她一顿,以泄我心头之恨!”孟破天狠狠地挥着拳头,忽然又斜睨他,“你呢?你为什么要和女王做对?”
“抓到她,你要多少好玩的都有,她身边那七杀,最喜欢搜罗奇珍异宝。”他教唆道。
“想啊!”孟破天毫不犹豫地道,“其实她弄那只猫迷倒我和我爹也罢了,咱江湖人放倒认栽。但她千不该万不该,把我的筐子也搞没了。我的筐子哎!”说着她就把那只空荡荡的筐子抓给他看,痛不欲生,“我的筐子哎!我花费无数心力人力物力,十年时间,好容易搜罗的宝……”
“我武力虽不行,却擅长轻功。”他道,“而且我跟随女王身边好几天,知道她的一些习惯和弱点。六公子,你在女王手下,吃了生平首次大亏,你就不想回报她?”
“不过你是个废物哎。”孟破天收回刀,上下打量他,“那天你给裴枢一板子拍得找不着北,我可瞧得清楚。”
“就许你狂刀盟有暗线,不许我罗刹门设密探?”他淡淡轻蔑。
“真的?”孟破天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她在上元城。”
他动也不动,微微垂着眼睫,“我陪你进去,顺便把那黑心女王揍一顿。”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混进来的?”孟破天百思不得其解,双刀一挥,凶狠地架在他脖子上,“这里不许你呆,下去!”
孟破天想了想,也不能确定。当日厉含羽在丹棱山,被裴枢一掌拍飞,之后坠落人群,他这种小人物,谁也不在乎他情况如何。当时孟破天也没在意他到底伤得怎样。
白衣人不动声色将她的脸推开,“受伤了,不能治好么?也不过就是皮肉之伤。”
“不对。”孟破天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大声道,“你不是那个小子,我记得你的脸,被那个什么裴枢,拍坏了。而且……”她凑近去,几乎要趴到他脸上,“你的脸好像……好像比他还好看一点……”
船舱底层坐起来的人,默然一会,“嗯。”了一声,道:“我叫厉含羽。”
“你……”孟破天怔了一会,一把拦住将要扑过来的老者,“你是不是那个罗刹门的人?”
衣裳如雪,肌肤也如雪,一双清澹澹的眸子,也凉如远方山巅的雪。
两人警惕目光逼视下,船舱底层,缓缓坐起一个人。
老者从腰间一探,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弯钩。
“你是谁?”孟破天大声惊叹,“娘啊,真碰上只大的!”
那老者一惊,他让孟破天去查货,不过是想她放下手中刀,没想到真的有情况,顿时腰板一直,一双刚才还迷蒙浑浊的老眼,霎时精光闪闪。
说着话,孟破天已经下到船舱,掀开一层又一层的油布,忽然“啊”一声,向后一蹦,险些把船给蹦翻了。
“这把老骨头了,在乎什么哟。”老者眯着眼吞云吐雾,“这黄金丝一吸,我那多年老风湿,都不痛咯……”
“明晏安就最喜欢万寿丸,要不是我姨妈是普甘王的妃子,我也搞不来这东西。”孟破天又道,“不过听说,黄金丝和万寿丸,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普甘王和贵族,都不吃的。”
五叔连连摇手,“不成,不成,万寿丸又贵又难吃,吃不惯。老头子还是觉得,普甘的黄金丝最好。”
“五叔你为什么不吃万寿丸?”孟破天不解地问,“不是说万寿丸,比这个黄金丝用着更好吗?”
老者取出一管长长的管子,抖开一个小纸包,珍重地用食指和拇指,拈出几撮金黄色的丝状物,塞进管子里,点燃,惬意地吸了一口。
孟破天这才放下全副武装,叨叨咕咕地去看货,“我的筐子给那个黑心女王毁了,杀千刀的,害我只好从普甘我姨母那里搞一批万寿丸,好去上元城淘货,我容易吗我?”
“明晏安吃不到,看你到哪里去赚他的钱。”老者专心摇橹。
“盐了最好。”孟破天叽叽咕咕走到船尾,“叫门晏安木得次……”
“是是,六公子你就算豁嘴,也是世上最美丽的豁嘴。”老者招手唤她,“六公子,底舱的货你再瞧瞧,咱们上船的时候,船倾了一下,可不要进了水,淹了货。”
“里才湖嘴。饿就算湖嘴,饿也素系向最美丽的银。”
“哪里能碰上大的,碰上大的咱们就完了。”老者叹气,“叼着刀别说话了,小心割破嘴唇,上次你就割破了,差点成了豁嘴。”
“不森。”孟六女公子孟破天,呜哩呜噜地道,“你几道啥,也丝嫩缝上只大的噜。”
船尾摇橹的老者,看一眼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第十次招呼她,“六公子,别看了,这段路最安全,我们也备了驱兽药,不会有凶兽。你这样总憋着劲儿,很累的。”
船上一个穿一身短打的少女,背着个筐,握着双刀,嘴里还叼一把柳叶刀,正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四周。
现在,正有一艘小船,行走在那些颜色较淡的小沼泽上。船走得很小心,因为这里和周围的黑水泽相隔很近,保不准随时就有一只黑水凶兽,忽然跃起扑来。
当然,这也是上元城最重要的秘密之一。在那段较为安全的路的入口和出口,都有上元重兵把守。
正因为很少有人敢于探索黑水泽,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黑水泽深处,存在着一些并不黑的小沼泽,和真正的黑水泽,以浅水相隔,可以供人安全渡过。但这种小沼泽,只在黑水泽靠近上元城背面的地域,位于黑水泽纵深之处,寻常人要想到达那里,本身就要经过外头广袤黑水泽的重重危险,只有上元宫城的少数人,才天时地利人和地,能用上这条安全的道。
一望无际的黑水泽,如一片黑海,将这大地涂染,似乎不容人类足迹随意踏上。
而此处已经靠近边境,在黑水泽的那一头,就是几个相邻大荒的小国:澜沧、南扶、普甘。
上元城的城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闭合圆,城池西侧,面对着黑水泽,所以这一处是不需要城墙的,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水泽,足够阻挡很多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