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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娇鸾令txt下载     娇鸾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二章:不为所动

    

    第146章不为所动

    要不是黎晏早知道陈正廷暗地里可能做过的那些龌龊事,此时听他这样子义正词严的讲大道理,恐怕真要以为,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个再正直没有的了。

    他嗤笑的表情显然是不屑,落在陈正廷的眼中,便全成了嘲讽和挑衅。

    他活了三四十年,魏业白手起家没能与他一争高低时,他独占鳌头,风光得意,陈家那时几乎一家独大,即便是魏业与他争气锋芒,人前人后他也受了不少的尊敬,鲜少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在他面前表现出不屑,更少有人会这般挑衅他。

    眼前的少年郎,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做出一副说和的姿态,可他又凭什么?

    那头杜启崖实在不敢开口说,这位殿下已经明着叫他闭嘴了,他还开口,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于是他想了想,不动声色的拿脚尖儿踢了一旁跪着的陈昱明一把。

    陈昱明抬了头看他,眼中全是茫然神色。

    杜启崖面色一沉,这孩子真是个不知事儿的,眼下他亲爹和齐王殿下僵持上了,就像是他先前那样子,一样的不知道对面站着的便是当今齐王,万一等会儿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那才更坏了大事呢。

    他这样子拿眼神示意,是他实在没法开口,可陈昱明又没叫齐王威胁,一时口快脱口而出,哪怕喊出一声齐王殿下,陈正廷在场面上混迹这么多年的人,还能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吗?

    偏这孩子这样蠢笨,一副不明事理的模样,叫他看来头疼。

    杜启崖黑着脸低头看他,等了须臾又抬头往黎晏的方向丢了个眼色,指尖却指向了陈正廷那头。

    要说陈昱明不聪明,他是真的不机灵,但是这会子脑子倒也转得快,一见这情形,好似明白了什么。

    可是没等到他开口,陈正廷已经怒不可遏了:“小子无知,论年纪讲来,我也是长辈,你这副姿态,是哪里来的规矩?我看你一身锦衣华服,器宇轩昂,想也是大家出身,怎得出门行走,却这样无知无畏,便是遇上长辈,也如此桀骜,毫无谦卑姿态,反倒与我说起道理来?”

    他一面说,一面嗤了一嗓子,倒像是回了黎晏的那一声嗤笑和讥讽:“难道我说的不是正经道理吗?你原是魏家的朋友,站在此处与我讲道理,叫我如何听了你的?”

    黎晏嚯了一声:“陈老爷架子端的大,道理讲的也大,只是如此说来,陈老爷倒是个最刚正不阿的,一向是帮理不帮亲,那自然你就也是认理不认亲了?那我倒想问一问,我们几个在你陈家的茶楼吃茶,那是花了银子的,没有缺你一两,更没有短你一钱你陈家开门做生意,茶楼酒肆迎来送往,人家说什么的便都有,嘴长在我身上,要说什么,自然是我的自由,诚然我今日论了你陈家是非短长,可这位陈三爷,出手伤人,恶言相加,陈老爷,这是个什么道理呢?”

    他说着,双手往胸前一环,好整以暇的打量着陈正廷:“他既不规矩,嘴里不干不净的,我动手打了他,那是他合该受着,怎么反倒叫嚣着要押了我们来送官?我倒看不懂,你陈家素日在湖州,就是这等作为吗?你陈家家大业大,原本该规矩大,门风严谨,陈老爷为人清直,昔年在京城时,也是名头叫的响的,难不成现在回了湖州窝着,就不知道如何教导约束子侄家人了吗?”

    黎晏这么一大车话丢出来,字字句句往陈正廷胸口扎,每一个字都要见了血才算完的。

    陈正廷听来当然不受用,心里百般的不是个滋味。

    这三个儿子中,最不争气、最不中用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从前他胡闹,大多也懒得管,横竖湖州城中他翻不了天,出了什么事都有家里兜着。

    这样的话,杜启崖从前倒也说过,是他不当回事,没放在心上,只想着既撒开了手,那就索性撂开,打他小的时候没约束好,如今长大了,反倒这样子去管教,孩子不听,那也是正常的事儿。

    但是

    陈正廷眼神一变:“我便说你不知道是谁家来的无知小子,先前我说的话,你倒像是一句没听进去,这样子的话,竟还要把后头的这些话说给我听?家中子侄如何,是我陈家的事,你站在湖州知府衙门的大堂上,张口便数落我陈家门风如何,这是你一个后生晚辈该管的吗?”

    杜启崖听着心惊肉跳的,这位殿下倒像是故意的

    他心下一顿。

    别真的是故意来找麻烦的吧?

    带着魏家人一起来的,那八成得是为了孙昶的事儿,这会子故意来找陈家人的麻烦,合情合理啊。

    可是陈正廷还不知他的身份,一会儿真的说红了眼,说到底,还是对陈正廷最不利啊。

    这个陈昱明,跪在那里像看戏似的,竟事不关己吗?

    眼下已经说到了这份儿上,齐王还不肯亮明身份,杜启崖暗暗心惊,只怕这是要诱着陈正廷说出大不敬的话来了

    他一回头,恶狠狠地瞪陈昱明一眼。

    陈昱明打了个激灵,那眼神锐利的很,鹰一般的,他感觉后背几乎叫瞪穿了。

    他顿了顿,又暗自清了一把嗓子,这时才扬了声叫了声爹:“您这么跟齐王殿下说话,实在是不大敬着殿下了!”

    陈昱明那里话音落下,杜启崖立时便倒吸了口凉气。

    这个混账东西!

    果然黎晏脸色一变:“杜知府,你倒是个伶俐的人啊。”

    杜启崖慌了神,双膝一并,膝头再一软,几乎就跪了下去。

    黎晏摆手拦了一把:“说出来也是堂堂的四品知府,动辄便下跪,还是在你知府衙门的大堂上,实在不像样子,起来吧,甭跪了,你做都做了,叫我发现了再来请罪,这是眼里有我,还是眼里没我呢?”

    杜启崖便跪也不是,不跪更不是,可一抬眼,偷偷地瞧见了黎晏的脸色,吓了一跳,便赶忙站直了身子。

    他掖着手索性退到一旁去,左右想了想,眼下开脱辩解,齐王也未必会听,倒不如实话实说,还能落个实诚二字。

    念及此,他心神一定:“殿下您知道,陈家和下官家里,毕竟有姻亲关系。今次陈正廷这样跑到知府衙门来,恐怕也是听说了陈昱明的糊涂事,只是见了您,又看陈昱明脸上伤成这样,跪倒在地,再加上魏家大爷又在,他才一时错了主意,说了不该说的话。这里头既有个亲戚情分,下官更不敢看他越发对您不恭,这才这才”

    “行了,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的道理,本王还追究,倒像是本王不通情达理。你是为了亲戚间的情分,我追究你什么?为着你重情重义,难道还下手罚你?”黎晏环在胸前的手又垂回了身侧去,这会子身份亮明了,话也都摊开来说了,他索性四处扫了一圈,挑了个官帽椅坐了过去。

    等他坐下了,才挑着眉去看陈正廷:“陈老爷,现下又是怎么说呢?”

    陈正廷是彻底愣住了的。

    湖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富庶原比不上两浙一代,却也算是百姓安居的地方,其实这里的百姓不怎么见过大世面,是因为很少有大人物到他们湖州走上一走。

    历年朝廷派了钦差各地巡察,过去的十年间,能有那么一两年是派到湖州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如何能想得到,齐王黎晏,就身在湖州,和魏子期一起

    他此时才去看魏鸾,一下便明白过来,这就是魏家那个二姑娘了。

    陈正廷开始仔细的回想自己那些话,到底有哪里,是对黎晏不恭不敬了的。

    他现在明白过来,小儿子一声提醒,其实是杜启崖的意思,而先前黎晏那几次摆手,有意的打断杜启崖的话,也是那是齐王殿下不叫他说,刻意的不许自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陈正廷便一拧眉,合着这是到湖州来给孙家人撑腰的吗?

    眼下去赔罪,去告饶,越是纠缠下去,只怕越是叫齐王拿着话柄,到头来,对他和陈家一点好处也没有。

    在孙昶的案子上,他已经吃了不少的亏,也已经十分的闹心,杜启崖几次三番的推诿不见,到现在也没有把这个案子给断了,要是在齐王面前再吃了亏,那陈家岂不是委屈死?

    他是个生意人,赔本的买卖从来不干,这趟丢了长子的命,要是不能连皮带肉的咬下孙家一口,叫他们家非死即伤,那算什么?这不是活打了陈家的脸吗?将来在湖州,他们家还拿什么去立足呢?

    湖州城中的百姓们,这几个月以来,茶余饭后,便已经很是把这件案子当做谈资,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陈家的生意虽然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影响,但影响总归还是有的,上个月青州才退了两笔茶叶的生意,说来说去,觉得什么不吉利,刚开了春要起买卖,家里出了人命案,官府还压着一直不给判,这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陈正廷心里清楚得很,做生意的人大多信这些,这是怕昱卿阴魂不散,到时候绕着家宅不肯离去,那说到底损的都是陈家的阴德,人家当然不愿意这时候再和陈家有生意的往来,就怕连累了自己,一整年的生意都要不顺的。

    后来的大半个月,各处要退茶叶单子的就多起来,一来二去的,少说有十几万两银子搭了进去。

    现在他逼着杜启崖早日结案,若能早早的了结了,这些损失就还能勉强找补回来,可要还是这样一味的拖延,那损失只会越来越大。

    眼下见了齐王,他不愿再叫齐王追究这些,怕节外生枝,那案子就更要一拖再拖了,这趟他陪着魏家人过来,保不齐就是为了保孙昶一条命呢。

    陈正廷心念微动,竟一撂长衫下摆处,冲着黎晏的方向,直挺挺的就跪了下去。

    黎晏倒是没觉得如何意外,反倒是魏子期,大感意外。

    陈正廷虽是个商人,但他也是个有骨气的商人,在京城的那几年,面对权贵,也少有弯一弯腰的时候,这一点,其实比他爹要做得更好,至少不像他爹那样子圆滑,那样子长袖善舞。

    可是今天,他对着黎晏这样一跪

    魏子期皱了眉,下意识的往黎晏身侧靠了靠。

    黎晏收起脸上的戏谑:“陈老爷,方才你与本王论什么长辈晚辈,如今这一跪,本王到底是受得起,还是受不起呢?”

    这是有意刁难,陈正廷不是听不出来,可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了这话茬儿:“殿下尊贵无比,不要说草民这一跪,就是三叩九拜,殿下也没有受不起的。”

    他一面说,一面竟真的伏地叩首拜了下去。

    这一拜,拜的礼很长,等做完了礼,他再直起腰来,眼眶竟有些湿润泛红:“殿下这趟到湖州来,草民大约知道您为了什么来,草民这一跪,为先前的无知狂妄向殿下您赔罪,请您大人有大量,念着草民不知情,不要计较草民。”陈正廷的声音里染上了哽咽,紧跟着就又拜下去一礼。

    只是这后来的一拜,他没有再直起身,就那样趴伏在地上,开口的声音也是闷闷的:“草民有一子,月前为孙昶所杀,人证物证俱在,可是知府衙门却扣下这桩案子,到如今数月过去,案子仍旧未曾了结。殿下,您是大梁的齐王殿下,草民求您为草民做主,还草民那苦命的儿子一个公道吧!”

    这算什么呢?

    要说他是恶人先告状,其实也算不上,毕竟陈昱卿死了,死在孙昶手上,这些都是事实。

    陈正廷其实很聪明,他不会想不到,黎晏到湖州,必定已知案情其中的缘由,来龙去脉一概都清楚,可是陈昱卿前抢民女这事儿,到底不光彩,他便索性不提,连一笔带过都没有的,把话说的和软又可怜,这幅姿态做的这样低,也实在叫人可怜他当爹的不容易。

    然则黎晏那里,却丝毫不为所动:“那你的意思,杜知府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的四品知府,这样简单的案子,却一拖再拖,是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早有此心

    

    第144章早有此心

    魏鸾隐隐感到,黎晏他其实是有意挑拨陈家和杜启崖的关系。

    因是想到了这一层,她便又往黎晏身侧靠拢了些,脚步细碎,不易察觉的,就挪了过去。

    她低头一眼看见的,是黎晏的头顶,能扫到他高挺的鼻尖,她一时想不通,先前他分明不是这样的态度,难道就只是因为,陈昱明今次得罪了他,而陈正廷在不知他身份的情况下,言辞间多有不恭,他便收回了这份心?

    应该是不至于黎晏不是这样心胸狭隘的人,况且他会跟自己开这个口,只怕先前已经有了安排和部署,他虽远在齐州没离开,可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总归是吩咐了人到湖州安置打点,只等着今次到了湖州,见过陈家人,一切便能够顺理成章。

    其实后来魏鸾倒也想过,黎晏这举动,也算是替他们着想了一些的。

    至少他有了说辞去堵陈家人的嘴,不至于叫人家说,是魏家打算仗势欺人,借着齐王府,打算强保孙昶。

    他大可以告诉陈正廷,此番到湖州,就是为了同陈家谈一谈这个茶叶生意的,会和他们一道,完全只是顺路罢了。

    所以魏鸾思来想去,都觉得黎晏并不该是目下这样的态度。

    如果说是为着陈昱明伤了她

    她下意识抬了手,指尖触碰的地方,便刚好是先前被撞伤了的地方。

    其实红晕还没消下去,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处理过这伤口,魏鸾自己也瞧不见,但这一碰就疼,恐怕是有了淤血了的。

    她嘶的倒吸了口凉气,加上有意为之,声儿就格外的大了些。

    黎晏的心思一下叫她拉了过去,一扭脸儿发觉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侧,见她抬手去碰那伤处,当下一拧眉:“别碰。”

    魏鸾撇了撇嘴:“有些疼来着”

    黎晏面色一沉,是他糊涂了,只想着如何出了这口恶气,竟然一时忘记了她身上还带着伤。

    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转头去叫杜启崖:“杜知府,陈老爷说的这个事儿,我听了,也放在心上了,只是湖州毕竟不是我的封地,你当地的政务,我不便插手,但这来龙去脉,我倒还是有兴趣听上一听的”黎晏把尾音拖了长了,“这么着,魏二姑娘有伤在身,你支使两个衙役,一路好生送了她回客栈去,余下的事儿,咱们再慢慢的说?”

    至此,杜启崖才想来,他果然是没有想错的,能这样跟在齐王身边的女子,除了魏家二姑娘魏鸾,再没别人了。

    陈正廷的脸色一时难看得很。

    他这里哭诉告委屈,齐王那里却只惦记着魏家小丫头额头上那连血都未曾见的伤?

    况且这话说的

    湖州的政务他能不能插手,杜启崖心里还能没个数吗?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合着这就开始推诿,摆明了立场,不大打算管这档子事儿了?

    可是仔细想想又不对,要说不打算管,照样拿了这样的说辞来回绝了他,眼下就带着魏鸾回客栈,至于昱明伤人的事儿,只管交给杜启崖发落,难不成杜启崖还当着他的面儿,偏颇陈家不成?

    陈正廷一时讪讪的,竟猜不透这位殿下在想些什么。

    倒是魏鸾那里,脸色略是一沉,不大好看起来。

    她是有意打断黎晏的话,其实是想叫他一起走,他在这大堂上的态度叫人捉摸不透,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这知府大人和陈正廷都杵着,她也问不出口。

    偏他当没听懂似的,叫打发她先回客栈去

    于是魏鸾沉了声:“只是碰着了会有些痛,不妨事,我也这头也不疼也不晕的,过会子回去,叫周太医看一看就没事了。”

    黎晏把视线从杜启崖身上收回来,转而落到她的身上去:“别胡闹。”

    魏鸾心里就来了气。

    他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帮,她也不会说什么,原本这个事儿,不清不楚的,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也没和她说明白了,这样稀里糊涂的就到了湖州来,他又当着知府衙门的大堂上亮明了身份,打草惊蛇惊动了陈家人,这一切,魏鸾觉得,他都是有意隐瞒,而他是为了什么,她不得而知。

    这样的认知,已然叫魏鸾胸中憋了一口气,更不要说他眼下这样敷衍的态度了

    她从不愿胡闹,尤其不愿在外人的面前,与黎晏胡闹。

    人家总说她仗着齐王的喜爱无法无天,只有她心里知道,为着黎晏的喜欢,她其实处处谨慎,就怕人家拿住了这个话柄要说三道四,她人小身量也小,经受不住。

    然则眼下

    魏鸾索性提了一提裙摆,往外横跨出去两步,离黎晏又远了些,目光灼灼的直视着杜启崖。

    杜启崖与她四目相对,竟叫那样的眼神看的心里有些发慌。

    他不是怕了这个小姑娘,他心里怕的,是这位齐王殿下。

    一个魏鸾,不值一提,这样的小姑娘,他见得多了,有些小脾气,素日骄纵些,无法无天的,不分时候更不分地方,倘或在他知府衙门的大堂上真的胡闹起来,他便是支使了左右轰出去,也不值什么。

    可是齐王坐在旁边,他不得不对这位魏二姑娘客客气气的。

    杜启崖喉结滚两滚,吞咽一口口水进了肚子里去,忖度了好半天,才问她:“你有话想说?”

    魏鸾坚定的说个是,把裙摆再微微一提,绣鞋的鞋尖儿略露出三分来,浅浅的,叫人没看清的时候,她整个人双膝一并,腿窝处再一弯,直挺挺的冲着杜启崖就跪了下去,自然也把她那嫣红的绣鞋藏了个严严实实。

    杜启崖吓了一跳,眼神立马瞥向黎晏,果然那位殿下变了脸。

    得,不用问也知道,这位姑娘得齐王殿下青睐已久,只怕从前在京城时,也是能横着走的主儿,见了什么达官显贵,怕都没这样跪过,这样的大礼他受不起啊。

    杜启崖鬓边盗出冷汗来,一时又觉得自己这知府做的实在憋屈。

    原本好好地四品大员,如今可好了,一个小姑娘跪他,他都要心虚起来。

    更何况陈正廷先前说的那几句话,落在齐王的耳朵里,指不定要如何想他。

    方才齐王话里话外说是不掺和他湖州的政务,说什么毕竟不是他的封地杜启崖为官这么多年,那番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当真。

    这天底下,还有齐王管不着的地方吗?只要他乐意,湖州随时都能变成他封地的一部分。

    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其余的兄弟都不是至亲,如今年纪大一些,除了早年跟着先帝立下过军功的册了亲王衔儿,余下的都不过封了郡王,连个封地都没有,只是在京城各自划了宅子,富贵归富贵,手上的实权便不多,在宗室中也就不那么说得上话。

    这位殿下,那真是天子之下的第一人了。

    别说湖州不是他的封地,他没有权利插手湖州政务了,就哪怕这案子是出在了京中,他想管,也照样能管,事后谁还敢到陛下面前去参他一本不成?

    杜启崖为着心虚,脚步便挪动了下,稍稍偏了偏身子,略躲开了魏鸾的那一跪。

    魏鸾不是没瞧见,只是当不知道而已,她一面跪着,一面叩首拜了个礼,也不再去看黎晏脸色,抬起头时,平声静气的:“孙昶是我的表哥,知府大人应当知晓,其实这个案子,俗话又说杀人偿命,我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这其中缘由,我们自己家里,并不是不知道的。那一日原是我表哥吃醉了酒,神思或许有些恍惚,偏又遇上陈家大爷当街强抢民女,这才一时动起手来”

    她声音戛然而止,转头望向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陈昱明:“今日一见这位陈家三爷,他说起话来,口中是不干不净,攀扯了我,也攀扯了齐王殿下。别的便不说,哪怕今日他面前站着的,不是当今齐王,便说我一个小姑娘家,难道他就没有半点分寸吗?姑娘家的名声最要紧,难道由得他一张嘴,红口白牙的,便任意诋毁了我?”

    魏鸾说了一大车,嗤笑了一嗓子:“可见陈家门风并不严谨,齐王殿下这话原是没有说错的。我虽远在齐州,养在深闺之中,可今次我舅舅与舅母登门,我倒也从舅舅口中听闻一二,陈家那位大爷,素日是有名声在外的,知府大人您是湖州一方的父母官,陈家这样家大业大,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您总不会没听过吧?那位大爷,家中有娇妻美妾,且也儿女成群,可他还要当街去强抢民女,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呢?我表哥纵使有错,但那位大爷,也未必全然无辜。”

    她一字一句,是掷地有声,陈正廷听的面红耳赤,其实是青一阵白一阵。

    她咬死了要说昱卿自己有错在先,实际上他们也不得不承认。

    强抢民女这种事,若放在寻常的平头百姓身上,人家姑娘倘或是告到了官府去,官府也不会偏颇那浪子。

    今次也不过是为着犯事儿的是他陈家人,而且为着这个,也丢了性命,所以便没有人会再去说什么,原就是陈昱卿有错在先,实则是活该这样的话。

    可是魏家人到了湖州,自然会抓住这个不放

    陈正廷是冲着黎晏跪下去的,这会儿索性把膝头转个方向,也跪在了杜启崖的面前。

    杜启崖和他是平辈论交的人,平日一向感情也不错,什么时候受过他这样的大礼,当下眉心突突的跳:“陈兄”

    他声音很浅,但却钻进了黎晏的耳朵里。

    黎晏此时是带着怒火的,魏鸾这一跪,叫他既心疼又生气,可她显然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不想再外头和她起争执,便只好由着她去,等回了客栈,再细细的清算今天的这笔账就是了。

    然而这会子听见杜启崖这一嗓子,虽然他收回去很快,到叫出声的,就是叫出声的。

    黎晏嘴角略上扬了些,那是讥讽的一个弧度:“杜知府叫什么?”

    杜启崖自知失言,公堂之上,哪有什么兄弟相称。

    他抿起唇来,倒还是陈正廷反应快一些,索性丢出后头的话,想着把这一茬揭过去也就算了:“知府大人容禀,魏家的小姑娘这样说,诚然不假,您要说昱卿有错在先,那位姑娘,不管是我们来赔人家银子,还是登门去道歉,您怎么说,陈家自然怎么做,可这同孙昶杀人,又有什么干系?昱卿便是做错了事,他拿了人,送到官府来,难道这湖州就没有官家来惩治人了,要他当街行凶,事后还要说是我儿咎由自取?”

    陈正廷红了眼眶,又偏了脑袋,目光中简直投射出锋利的刀子,刀尖儿全是冲着魏鸾去的:“小姑娘,你既然说你知晓来龙去脉,那你又可否知晓,你表哥这次到湖州,是为什么而来?”

    魏鸾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也咽不下去。

    她知道陈正廷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在魏鸾没有来得及想好如何应付这个话的时候,陈正廷已然又自顾自的接上了后话来:“孙昶是为了今岁孙家新茶的生意,特意到湖州来收新茶的。去岁他们家到湖州来收茶,我们也算客气,他们同茶商们怎么谈的买卖,我们不插手,也不过问,去年一整年,孙家没少挣银子,但是每每到湖州来谈买卖,都把价格压的低。后半年的时候,新茶已经卖不动了,知府大人细想也知道,过了大半年,这新茶也变成了旧茶,价格自然又差了一大截子。孙昶那会子带着人来谈,把茶商的价压下去了足足三成,拿的就是这个借口。我们仍旧没插手,毕竟从他孙家踏入湖州做生意,我们没管过,而且茶商自己也没找到陈家门里,叫我们出面去做这个主,我们只好袖手旁观。”

    他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略顿了须臾:“但今年孙昶又来,我们为着去岁的事,打从一开始,我就吩咐了昱卿,今年孙家的新茶生意,说什么也不能叫他们谈成了!您大概其也知道,为这个,两家闹的不可开交,僵持不下,原就是结了怨的。孙昶说是酒后失手,谁又知道他是不是为了生意谈不成,早就存了杀人泄愤的心思,才对我儿下了毒手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别逼我

    

    第145章别逼我

    去岁孙家把湖州茶叶价格压下足足三成这件事情,是没有人告诉魏家人的,魏子期和魏鸾都不知情,连黎晏听来,也大吃了一惊,竟在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叹孙昶好本事,还是该恼这一家人如此没分寸。

    茶叶的价格每年其实都差不离,便是新茶变做了陈茶,却并不是数年陈茶再不能用的,只是时间久了,那股新鲜劲儿也过了,大梁产茶,只不过湖州的茶叶尤其好而已,等到第一批的新茶势头过去,各地的茶叶产下来,自然顶了湖州茶的价格。

    黎晏虽不经营,但多少是留过心的,以往的年份,等到别的地方茶叶下来,湖州茶的价格通常是降下去一成。

    生意场上常来常往的人心里都有数,不要把人家的价格压的太狠了,湖州茶的价格,便是只降一成,那也是配得上这个数儿的,是以这么多年来,再没人想着把这个价儿动上一动,但孙昶

    他年纪轻轻,心思也这样大,主意又这样正,红口白牙一张嘴,跑到人家湖州的地界儿来收茶,还要压人家的价。

    不过听陈正廷这样说,他们心下倒也了然,去岁时只怕茶叶的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是一直到了临近年关,才不知怎么的,茶叶价格一下抬了上去,如此一来,才赚了不少。

    眼下陈正廷倒说的义正词严的,什么人家没有找上门,他们家也不好随意插手别家生意,虽说眼看着孙昶压了茶农们的价格,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不过是推脱的说辞罢了。

    当初茶叶价格上不去,陈家指不定头疼成什么样儿,散户们赔银子,那也都是小打小闹的银子,陈家可不一样,价格上不去,他们头一年里谈好的价格又高,一来二去,只怕要伤筋动骨,是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别人家的生意,连自己家的还顾不过来呢。

    陈正廷不是什么圣人心性的人,孙昶那会儿压茶农的价,他指不定看着还高兴呢,反正快到了年关,也到了陈家去谈下一年收茶价的时候,有了孙昶压价,他们再去收茶农手上的茶叶,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魏鸾听来只觉得这人实在无耻的厉害,分明自己也没干什么好事儿,到头来一股脑的全都怪在表哥身上,孙家合该背这个黑锅吗?

    她嗤笑一嗓子:“陈老爷说是我表哥压了茶农的价格,实则买卖上的事儿,不都是你情我愿的吗?何来的压价一说?倘或他真的故意压了人家的价,三成啊往年的价格至多降一成,如今压下去三成,茶农肯定不干。说到底,茶叶价格上不去,那过了大半年都是这样的,茶农自个儿也慌了神,就怕剩下的那些茶叶砸在手里头。那些个散户又比不起地多家业大的,便是砸一些,也赔得起,要遇上这样压价的,梗着脖子就是不卖,我表哥也不可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着他们卖了吧?”

    陈正廷诧异于这丫头的伶牙俐齿,一句你情我愿,实则说的再没那么正经了。

    道理便是这么个道理,哪有谁逼着谁非要卖他孙家了呢?

    可眼下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陈正廷也索性不再看魏鸾:“知府大人,话都是他们家说了,事儿也都叫他们家做了,去岁孙家赚了银子,今年跑到湖州来还想再挣上一笔,可是昱卿看不过眼拿比平日里低三成的价格去收茶,这种事儿,但凡有点良心的,都干不出来,是以今年说什么,我们不能叫孙家捞着好处。我说这是早就积了怨,原也不是信口胡诌的,那孙昶早前在别处吃多了酒,大放厥词,说早晚要我们家好看,那都是有人亲耳听见的,难道也是我冤枉他?”

    魏鸾便立时倒吸了口气。

    她这个表哥可真是

    平素不出事倒算了,他吃几口酒,爱撒个酒疯,说大话也好,动手动脚也罢,没人跟个酒鬼去计较。

    可今次不行啊,他杀了人,那先前在湖州干过什么,说过什么,自然都成了人家陈家人的话柄,一定咬死了不松口的。

    她有些愣住,抿起唇来,饶是再能言善辩,这话若真是她表哥亲口说的,她真是无可辩白了。

    那头黎晏看出了她的为难,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杜知府,这案子来龙去脉究竟如何,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当着你知府衙门的公堂上,叫陈家人和魏家人这样对峙僵持,他们是各执一词的,本王又究竟该听谁的,该信谁的?”

    他便是不听不信,心里头也是偏向魏鸾的,陈正廷低下头去,在心下不屑的嗤了一回,只是不敢表露罢了。

    这个案子,杜启崖心里当然有数,只是收了银子不好立时判,一拖再拖,但是魏鸾说的那些,也是有道理的,不然人命案子,他拿什么来拖?凭的就是陈昱卿有错在先,而孙昶不过是酒后过失,未必是蓄意谋害。

    但是当初陈家咬死了说是蓄意的,保不齐孙昶筹谋已经,既然是这样,他就要仔细的查,认真的查,找证据嘛,那日子可就久了去了,是以日复一日的拖延下来,倒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他这里银子拿的手软,又两头都不得罪,虽然伤了些亲戚间的情分,可那点子情分对杜启崖来说,真是不如一箱子黄金更值钱。

    这会儿黎晏问,他忙回了句有数的:“魏二姑娘说的不是没道理,强抢民女这样的事儿,的确是陈昱卿先有了错处,要说起来,孙昶原是好心的,只是下手没了分寸,可这没分寸,也是醉酒的缘故,属于无心之失。”

    “既然是你说的这样,这案子为什么一再的拖延了?”黎晏只当做什么都不知晓,反倒弄得杜启崖心里七上八下。

    孙家上上下下使了银子,特意去了一趟齐州,请了魏家人出面,又抬出齐王殿下来,他们还能不知道他是收了银子的?

    这会儿齐王不当着堂上说,怕也不是给他留面子,只不过是眼下说了,少不得再追究孙家一个行贿的罪名,公堂上,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开了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说到底,这还是给魏家二姑娘面子呢。

    杜启崖心头一紧:“陈正廷的话,却也有道理。孙昶和陈昱卿早有了矛盾在先,两家为了今岁湖州散户茶农手上的新茶,僵持了月余,价格是一个比一个给的高,到现在为止,谁家也没占到便宜。殿下您应该知道,这都已经快到五月份了,新茶的季节也快过去,现在再继续收,已经不大合时宜,要是不景气,那就等着赔本做买卖吧。可这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陈家把着不松口,孙家才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把生意谈成吗?要是这样说来,孙昶的确是有杀人动机的。”

    黎晏哦了一声:“所以杜知府就顺理成章的把案子往下压,明里是说要查证,要弄清楚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蓄意杀人,可暗地里呢?”

    他一面说,一面啧的咂舌,又倒吸了口气。

    那口气在喉咙里滚了两滚,打了个旋儿,才又丢出来:“我瞧陈老爷目下激动地这样,恐怕杜知府你也没真正上了心去查这个案子才是了。不然你们是亲家,陈老爷也不会在大堂上,当着我的面儿,暗指你在其位不谋其政,实则是个不怎么样的知府,不配朝廷如此重用你。这一张口,竟要冲我这个并没有什么实权的封地王诉苦”

    黎晏摆弄着腰间的玉佩,连看都没有再多看杜启崖一眼,他顿了好半天,缓缓站起身来,迈出去三两步,在魏鸾的身旁站住脚,一弯腰,上了手把人扶起来:“杜知府既办不了这个案子,不妨把卷宗送到玉屏客栈去,左右我无事,听着魏二姑娘和陈老爷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倒实在起了些心思。自然了,杜知府若不肯,或是觉得我插手干涉了你湖州政务,大可以一本奏折把我参了,我跟你保证,你的这道奏本,没人敢淹下去,一定能够呈送御前,说不准皇兄看你正派,你升迁的机会,就来了?”

    他这话说不出是威胁还是调侃,但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用意了。

    杜启崖几乎可以确定,这位殿下对他的印象坏透了。

    若不是对他印象坏到了极点,也不可能这样子夺权。

    他自己都会说,他既无实权,湖州又不是他的封地,再加之他同魏家二姑娘的关系,这件案子本该避嫌才对,可他要卷宗

    杜启崖眸色暗下去,敢怒不敢言,眼看着他扶起了魏鸾,说完了那番话,竟连片刻都不多待,径直就出了府衙大堂,一路往门口方向而去,直到背影彻底消失不见。

    得,正事儿摆上了台面,眼下便连陈昱明的言辞无状也不管了。

    陈正廷由着儿子搀扶着起了身,杜启崖一眼瞧见陈昱明那长松口气的模样,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什么好松下这口气的?齐王不说,不代表不追究,你伤了魏二姑娘,对着齐王殿下说了那么多的混账话委屈你,在府衙大牢住上几天,也算是给齐王一个交代吧。”

    陈昱明当下脸色大变,攥紧了他爹的衣角:“爹!”

    陈正廷脸上也不怎么好看,拍开他的手:“素日你嘴上惹祸,今次真是闯了大祸了!去,到牢里待着去吧,不然还等着齐王下手惩处你吗?”

    他好歹是明白事理,也晓得杜启崖只是要关押陈昱明几天,委实算是很客气了,他儿子冲齐王说的那些话,就是推出去砍了头,都未必能消了齐王那口气的。

    现下齐王丢开手,杜启崖把人关起来,算是小惩大诫,事后齐王便也不好再转头找麻烦,不然显得小家子气,那是招人笑话的。

    那头杜启崖见他不说什么,也松了口气,支使了左右拿了陈昱明去,也不敢吩咐特别关照他,就怕哪一日齐王问起来,再节外生枝。

    等到衙役们押着陈昱明退出这大堂,杜启崖才黑着脸叫陈兄:“当着齐王殿下的面,这样诉苦,你是存了心想害死我?”

    “我若存了心要害死你,就该在这大堂上,把你收了孙家人银子的事儿捅出来。”陈正廷眼底是清冷一片,连说话的语气里都透着七分的寒凉,“心照不宣而已,你真当我不知道吗?我给你送了三大箱的银子,你都不要,倒像是你多清正廉明杜启崖,你要不是先拿了人家孙家的钱,怕再收了我的,两头为难不好办,你会跟银子过不去?”

    他一面说又冷笑:“孙家是没什么本事,轻轻松松的就能叫你糊弄过去,可偏魏家是有本事的,魏家这位二姑娘,实在是好手腕的,叫齐王殿下甘心为她摘星捧月。有了齐王殿下给魏家撑腰,你当然怕了孙家人找麻烦,我说的,是不是?”

    这话就太不客气了。

    原本还是亲家,出了事儿不往一处用心使劲儿,反倒窝里斗起来。

    杜启崖听得他那几句话,觉着实在是不中听,当下也冷了脸子:“是,我是收了孙家人的钱,你呢?你又真是干干净净的了?方才跟人家小姑娘对峙起来时,你倒好意思说出口,也敢说是孙昶先存了害人的心思。陈正廷,夜路走多了总能撞上鬼,你儿子的命都没了,你还敢信口雌黄,就不怕你儿子回过头来,阴魂不散的缠上你?”

    “你!”陈正廷登时气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横眉怒目的,若不是还有一丝教养和理智,只怕要在这大堂上同杜启崖动起手来。

    二人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谁也没再激怒谁,谁也都没有再开口。

    约莫过了半展茶的工夫,杜启崖才唉的一声长叹:“你说咱们两个,这是何必?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丧子之痛,又有魏家的旧仇,换了谁也过不去,但你能不能别逼我?我也跟你说实话,要换了是寻常人家,你要人家偿命,我就还你一条命,又值什么呢?孙家和魏家是姻亲,他们家大姑奶奶,那是魏业的结发正妻,是魏家二姑娘的亲娘,你叫我杀孙昶,我真的就不必掂量掂量了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烫手的山芋

    

    第146章烫手的山芋

    他一张口便说“别逼我”,这话落在陈正廷的耳中,再没那样刺耳的。

    他这个亲家,真不是什么好人,实际上说穿了,他自己也不是。

    大家半斤八两,说是亲戚,从前他也没少给杜府送银子,逢年过节的,或是遇上个什么事儿的,大把大把的银票送到了杜启崖面前去,就连去岁杜启崖生辰设宴,他特意打了一尊小金佛,送到了杜家去。

    那一尊小佛是纯金的,里头是实心儿,拿在手上沉甸甸,看起来不算十分大,但真费了他不少钱。

    所以说,今次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杜启崖转头收了孙家的银子,把他们晾在一旁,他心里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眼下他却又是这番说辞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连魏家那个小丫头都会说,真就是把孙昶推出去看了,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你怕什么呢?”陈正廷的面色丝毫没有舒缓下来,“你叫我别逼你,又说体谅我丧子之痛,倘或你真的体谅了,当初就不会收了孙家人的银子,闹到如今,连齐王殿下也惊动了”

    他把尾音拉长了,音调径直砸下去,落在地上,几乎砸出坑来:“你现在会说孙家背后有魏家,魏家背后又有齐王府撑腰,当初直接把人推出去砍了,还会有现在这么多事儿吗?所以杜启崖,打一开始,你的主意就不是这样的,你不过是为了银子,想着一拖再拖,等到我什么时候冷静了,劝我就此揭过这码子事儿,横竖你能找出借口来,也总能够想出法子来劝我,我若不听,你自然再另想他法。如此一来,既收了银子又不得罪人,岂不两全其美?”

    其实他说的都对,杜启崖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被他这样拆穿,登时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自认话说的和软,语气也十分的好,那真是拿陈正廷当自家人,才在这府衙大堂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可是陈正廷呢?

    “你这便是打算不领情了?”杜启崖彻底黑了脸。

    他在四品的位置上待了几年,底下的人看见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他舍出去一份人情,还没有说不领的,偏今日陈正廷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陈正廷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主儿,生意场上待的久了,自然而然养成这样的习惯,见了人说话办事儿,看人脸色,听人语气,能玩笑打趣是玩笑打趣,倘或真是变了脸的时候,那就得敛起来,甭给彼此招惹了不痛快。

    更何况两家人说是亲家亲戚,可这世道上,亲兄弟间还有撕破脸谁和谁也不往来的,更不要说只是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亲戚了。

    杜启崖能容他们到几时?他手上是攥着杜启崖的把柄,可那里头好些事儿,照样把他自己和陈家也全都牵扯进去,这算什么呢?

    陈正廷拢了拢袖口:“倒不是说不领情,实在是你方才那样的话说出口来,叫我听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合着我儿子赔进去一条命,到头来还得我们一让再让吗?你瞧呢,我也说了,现而今连齐王殿下也惊动了,这位殿下心里头是向着谁的,你没个数吗?还要我说出口来吗?当着这么些人呢,带着魏家的小姑娘就走,那真是再亲厚也没有了”

    “你话可别这样说。”杜启崖一扬声打断了他后头的话,望过去的眼神中也透着古怪。

    其实他心下有更多的是不屑,陈正廷这样的人,他实则不大看得上。

    经商钻营这半辈子,人机灵活泛的过了头,有时就生出些滑头的心肠,便好比目下吧他好声好气的,陈正廷就蹬鼻子上脸,可是一看他这里要动怒见真章了,立时又敛去了那股子嚣张跋扈,倒成了一副温顺的样子。

    他真温顺吗?他要是个温顺的,这么些年陈家也不会惹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

    现如今是都不愿意提了,说了也没什么意思,真像是彼此拆台,日子不打算过了似的。

    现放着齐王殿下在湖州,真闹得不像话,伤筋动骨的,谁也好不了。

    他大好的光阴和青春全都在仕途上,多少年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不能为了陈家这一桩案子,把他半辈子心血扔进去。

    于是杜启崖的脸色冷下来,连眼神里都透着冰冷和阴森。

    陈正廷见惯了各样的脸色和各样的人,可乍然见了这样阴鸷中又带着戾气和肃杀的,没由来瑟缩了一回。

    杜启崖却只当做没看见一样:“齐王话里的意思,这案子他来办,其实这样也好,省的大家麻烦。”

    好在哪里,陈正廷未必不知,可于他而言,这好处,全是杜启崖和孙家的孙家保不齐能保住孙昶一条命,有了齐王的偏颇,谁还能奈何得了他们呢?至于杜启崖,今次齐王接手这案子,他自然而然的抽身而退,即便到将来,齐王殿下公正无私的断了案,要砍孙昶的头,这一切与他再无关系,孙家诚然是使了银子的,可是对此案他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孙家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命数不好,运道不济,这并不是他不想保孙昶,实在是没法子在齐王殿下手上把人救下来。

    所以闹到最后,最占便宜的还是他杜启崖,银子也赚足了,还落了个干干净净的一身清白。

    但是陈家呢?

    陈正廷喉咙一紧,竟不由的佩服起杜启崖的心思。

    从前他也没少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在京城那会儿,谁不比杜启崖位高权重呢?可那些阴谋从没有用在他身上,他虽知官场阴暗,远比生意场上来的要更加厉害,却未曾真真切切的感受过。

    时至今日一直到杜启崖的这些手段,用在了他们陈家身上,他才发觉,这个人城府颇深,实在是个危险的。

    现如今回过头来想自己从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也真是杜启崖为了银子不愿轻易和陈家撕破脸,不然哪有他今日坐在府衙大堂与他叫嚣的时候呢?

    “杜兄,你说话不能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齐王还会偏颇我们家吗?”陈正廷干巴巴的咳了声,这一声杜兄叫出口,连他自己都觉着尴尬。

    先前那样疾言厉色,摆出一副不领情的样子,眼下又这么明着拉关系套近乎

    杜启崖不会在此时开口讥讽他,横竖他不那样吊脸子,那便如何都成,这事儿陈家吃了大亏,他能包容的就包容,能体谅的就体谅,这十几年拿了陈家那么多的银子,这点子容人的雅量,他还是端的出来的。

    只是见了陈正廷乖觉的样子,杜启崖心下又难免舒畅。

    他整个人往椅背上靠了靠,长舒口气,连眼底的戾气也化为灰烬,不见了踪影:“齐王当然不会偏颇你们家,你心里想的其实也很对。案子交到齐王殿下手里,于你而言,那该如五雷轰顶,觉得再没指望了。往简单了说,这事儿倘或闹出个钦差大臣,你陈家家大业大不缺银子,能使了银子去买通人家,可齐王不成这天下都是他黎氏的,是他亲皇兄的,他看不上你那点银子,你也不敢把银子送到他脸前去,是以孙昶这条命到底能不能交代在湖州城,你儿子的公道还能不能讨回来,你心里没数,也想来多半是不能,对吧?”

    陈正廷点了头说是,这会子没了气性,反倒平静很多。

    杜启崖这一番话正说到了他心缝儿上,全是他心中所想的,于是他又生出更多的无奈和疲惫来,长叹口气:“所以方才我急的那样,也口无遮拦的,好在是咱们从来亲厚,你体谅我心情,也不计较罢了。”

    都到了这会子,他言辞之间,竟还不忘记要开脱,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想着把伤了的情分找补回来。

    杜启崖心中嗤笑,敷衍了两句:“说这个没意思,倒真显得生分了许多。”

    他是不愿多提的,其实闹到这一步,往后两家人哪里还有什么情分可言呢?

    大家不过是心照不宣,明面儿上过得去罢了。

    陈正廷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似面上那样大度,他心里记仇,会一辈子记得自己是怎么对陈家的,又是如何不看重他儿子的人命官司。

    至于自己这世上没有人会待见捏着自己把柄和短处的人,尽管他知道,这短处不只是他的,也是陈家的,原本他和陈家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而今日陈正廷说了不该说的话,拿这些来威胁他,那么这一家子人,就再也不能和他做朋友,陈正廷,也彻底失去了与他私交甚笃的资格,倘或将来有机会

    后头的话他没再想,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这会子面上露出端倪来。

    眼前坐着的不是陈昱明那个草包,连人的脸色都不会看。

    陈正廷一时气糊涂了才说出这些话,他人精似的,这会儿自己都慌张了。

    杜启崖拿舌尖顶了顶脸颊,斜着扫过去一眼:“齐王是最自由,也最有资格放浪形骸的一个人,他想做什么,这天下没人约束的了他。孙昶的案子,其实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他要站在这堂上说孙昶是错手过失,本无意谋害,至多罚了孙家些银钱了事,那孙昶就能活命,你有苦说不出,有理也没地方诉,案子只能就此了结。可是陈兄,齐王,是大梁的齐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的一言一行,大梁的臣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陈正廷原本面如死灰,实在是一点儿希望也不抱了。

    连杜启崖都这样子说,齐王殿下只怕心里更明白,自然也会这样子做。

    然则峰回路转,杜启崖他话锋一转,好似这个事情还有转机。

    官场上的门道,他真是不那样清楚地,只是觉得,一切就该如杜启崖所说那般,齐王本就可以为所欲为才对。

    陈正廷愣了神,肃然看过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是这案子还有转机吗?你该知道我,我从来不缺孙家那点子银钱,孙昶杀了我儿,我只要他来偿命,仅此而已。”

    “是,我知道,从案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杜启崖眼皮往下略一压,彻底盖住了眼底所有情绪,“齐王是不怕人家戳他脊梁骨的,不然不会到湖州还带着魏家二姑娘,可这毕竟只是私事,百姓们说嘴,也只是茶余饭后当谈资,觉着这位殿下儿女情长,是个痴情种子,旁的不会多说什么,更与陛下和大梁的江山无关。但孙昶这个人命案,那就不单单是私事了。”

    他略一顿声,重又掀了眼皮:“记得我先前所言吗?齐王殿下本该避嫌,为魏家之故。”

    陈正廷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可转眼间,如梦初醒。

    他脸上全是了然神色,叫杜启崖这么几句话说的幡然醒悟。

    他啊的一声,倒吸口气:“他若一味偏袒,哪怕是有心保孙昶的命不,应该说,他要救孙昶,那不只是要让我信服,而是要让湖州百姓心服口服!”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脸上也是雀跃和欢喜的,“他一味偏袒,百姓只会议论纷纷,说他为讨魏家小姑娘的欢心,草菅人命,目无王法,仗着自己是宗亲皇族,便把人命不当一回事,分明是个杀人案,他却草草了事,将杀人凶手返归故里,何况湖州本不是他封地,湖州政务不该他插手,他这是专擅,更是越权。众口铄金,便是陛下知道了,也只能罚他,不能再袒护,如若不下手惩处,那便是置民心于不顾了!”

    杜启崖眼底终于见了欣慰二字,这个人虽不大清楚官场门道,好在是个最知道人心的。

    他点了头:“所以你瞧,齐王今次实则是揽了个大麻烦上身。”

    说起这个,他又把肩头一抖,撇了撇嘴:“我原想着他不会明里插手,哪怕是私下里交代我几句呢,至少今日在大堂上,总不会开口的,谁承想,他一张嘴,这烫手的山芋,他倒接的心甘情愿似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你想救他

    

    第147章你想救他

    出了府衙的大门,魏鸾是气鼓鼓的。

    她没个好气儿,自然就没有好脸色给黎晏。

    魏子期看的提心吊胆,直到黎晏一向宠着她,可她也不能这么无法无天。

    于是他跟上前几步,悄悄地扯魏鸾衣角,见她抬眼望过来,便朝着她径直的摇了摇头。

    黎晏不是没看见,只是当做没瞧见罢了,他想说没必要,她在他跟前,一向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魏家人时常拿规矩拘束着她,实际上他是很不喜欢的。

    但这话从前不是没说过,就是当着魏业也说过的,人家不听,或是听了,没记到心里去,总归想着尊卑有别,唯恐僭越,这样小心翼翼的,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日子久了,他懒得开口,也就随他们去了。

    也好在是魏鸾这十几年下来,没叫他们教坏了也不能这样说,于魏家人而言,魏鸾目下这样,才算是“坏”的,只是对他来讲,这样才最好而已。

    那头魏鸾自是没收敛的,反倒把袖口往外抽了抽,从魏子期的手上抽离开来。

    等走出去越有一箭之地,她回过身再望府衙大门一眼,那口气就更不顺了:“你今天这样打草惊蛇,还要不要查陈昱卿的事情呢?这案子原发在湖州城内,你是跟着我们魏家的孩子一起到湖州的,怎么能把这案子接过去?”

    她这么说来,竟叫人听不出到底是恼怒黎晏打草惊蛇,还是在担忧黎晏今次的大包大揽了。

    这案子对黎晏而言是个烫手山芋,不要说杜启崖了,连魏鸾和魏子期都看得出来,至于陈正廷一时猪油蒙了心,连这一层都未想到,一则在黎晏和魏家的关系里,他到底只是局外人,二则这里头弯弯绕绕,其实他离开京城更早些,真未必有魏子期更明白,而魏鸾之所以心念转过立时能看透,也不过是前世造就而已。

    黎晏那里一味的摇头,更多的是无奈,连叹出一口气来,都是满腔的挫败。

    魏鸾高高的挑了秀眉看他:“你这样子,倒灰头土脸的,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魏子期拧着眉:“鸾儿。”

    她斜着瞧了自家兄长一眼,这样其实不恭敬,人家说长兄如父,出门在外,爹不在身边,大哥说的一切话,他就都得听,这样不敬重大哥,显得她没分寸不懂事,简直是不知所谓。

    只是魏子期不计较,魏鸾这会儿为着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自然也不顾着这些。

    黎晏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开了口。

    那一声幽幽长叹,连最短促的呼吸声都砸在魏鸾的心尖儿上:“陈家人心术不正,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魏鸾一怔:“我问的分明”

    “你别急着打断我,且听我说完了,不是问我吗?总要叫我解释个清楚明白吧?”黎晏没容她把话说完,一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头,把她所有后话都堵了回去。

    关于这件事,他的确有着自己的成算,先前也没和魏鸾说过,更没跟魏子期商量过。

    他一向是个专擅独断的人,朝廷里的事,大大小小的经办过几件,从来也没跟谁商议过什么再拿主意做决定,皇兄从前说,办事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实在不是一个王该干的事儿,太没骨气,也失了男儿血性。

    这些年他办事不是不着调,皇帝更是放开了手,一切都任凭他去,知道他在外头不会胡来,便也就更加的放心。

    他偶尔间会与魏鸾商议的,都是些朝堂之外的事,毕竟涉及朝堂政务,就成了她不该知晓的。

    今次湖州一行,说是朝堂内也可,说是朝堂外也可。

    当他踏进了陈家茶楼,又见了雅间那样的布置,便知陈正廷此人心思深沉,断然不是个好相与的,平素在湖州城中,只怕坏事也没少做。

    既然如此,这么些年,他仍旧能在湖州耀武扬威,凭的又是什么?

    杜启崖连人命案子都敢收了孙家的钱,而后把案子一味的往下压,更不要说陈家了

    这里头狼狈为奸,**,只怕湖州的水深不见底,是一潭恶臭的死水。

    他无意搅弄风云,如若这水面是波澜不兴的平静,他更愿意一点点的荡起涟漪来,倘或一块巨石砸下去,惊动了水下藏着的小鱼小虾,那有什么意思呢?

    是以在茶楼中,他故意放声,侃侃而谈,字字句句全是指陈家的不是。

    那些话难听,黎晏心里是有数的。

    眼下魏鸾问起来,他没什么好瞒的,更不愿骗她:“我是故意打草惊蛇不假,先前与你说的那件事,凭你的聪慧,细细想来,也知我还有别的缘故,只是如今见了陈家是这样的行事做派,我自不愿与这样的人家过从亲密,他们陈家也不配。”

    黎晏说这话,眼底全是不屑,打从心眼儿里散发出来的不屑,一直蔓延到了眼睛里似的:“他们既然不配,我又何必还藏着掖着?这大梁本就是我黎家的大梁,我所到之处,还要避陈氏锋芒?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魏鸾倒吸了口气,真是噎在了嗓子里,说不出话来,又不甘心咽下去。

    黎晏是不服气吧?这样的情绪,或许不能全然称之为不服气,可更细致的,她真是难以描述和形容。

    总之他想要看陈家栽跟头,或是单纯的,只为了看一看陈家人惊慌失措时是什么样。

    她喉咙发紧:“那就不顾着大局了?”

    她有些难过,说不上是为什么。

    黎晏看懂了她眼底的悲伤,心里当然也不好受,大约是因为,眼下她是那样的不理解他,以为他为了一时畅快,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

    孙昶还关在大牢里,他们连面儿都没能见上一回,魏鸾就已经在公堂上和陈正廷对峙过了一次

    黎晏反手摸了摸鼻尖儿,更多的是掩藏自己的情绪。

    他克制着自己,也尽力的平复下心虚来,保持着冷静,唯恐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伤了她:“你觉得我把案子揽过来,是给自己找麻烦,毕竟我是大梁的齐王,不是你魏鸾一个人的齐王。你表哥涉案,铁证如山,人是他杀的,他自己都不敢不认,我有什么好查,又有什么好断?倘或放了他,总有人要说我这是为了你而生出的私心,我名声难听,你、你们魏家,名声就会更坏。可是我要杀了他”

    他深吸口气,那一口气很长,许久他都没疏缓过来。

    黎晏的胸膛处剧烈的起伏着:“你外祖父和舅舅舅母,会记恨我一辈子。”

    魏子期大吃一惊忙说不敢:“早说过原是表哥错了的,即便殿下杀了他,也没有人敢记恨殿下。”

    “是吗?好听话谁都会说,场面上的话,就收起来吧?”黎晏剜了他一眼,觉得这样的魏子期尤其可恨。

    杀子之仇,便是不敢报,也不会不恨。

    这里头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言,孙昶死在谁手上,孙家人便会记恨谁,无论他是不是咎由自取

    可魏子期不够实心,自来便是如此,总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挂在嘴边,脸上的笑,也永远是不达眼底,最虚伪不过的笑容。

    连眼底都不达,又如何能够是发自肺腑?

    黎晏冷哼了声,收回了目光懒得再看魏子期,只是叫魏鸾:“你担心什么我不是不知道,你又气我此举将杜启崖从苦海中救了出来,他不知赚了孙家多少银子,到现在没个交代,骂名其实还是孙家背,在百姓眼里,陈家是受害的,死了儿子,这样的伤害还不够大吗?说到底能压下来,那孙家背地里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呢,这事儿是杜启崖一手造成的。可现如今好了,我这么一插手,反而把他从两难的境地解脱了。”

    魏鸾深吸口气,又长长的吐出那口气。

    原本她是不想说的黎晏到湖州是为了她,牵涉到这些乌漆墨黑的事情里也是为她,这些事情,连她听来都觉得头疼糟心,更不要说黎晏了,可他没有一句怨言,一路从齐州赶到湖州来,昼夜奔波,早几日走得慢些,也还是为着她的身子考虑,从不是为了他自己。

    黎晏这样为她,她怎么能反过头来怪黎晏呢?

    可眼下他滔滔不绝说出这么一大车的话,原来道理他都懂,也明知道她会生气会恼怒,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魏鸾一时觉得看不透他,便生出更多的心凉之感来:“是,你说的都对,那我现在想听一听,你打草惊蛇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看一看陈正廷脸上的惊慌失措?还是为了看看杜启崖的慌乱,看着他堂堂四品知府,在府衙大堂上没了章法乱了分寸,你觉得很痛快?”

    话语往往能伤人,说的重了,是能杀人的。

    黎晏心口处猛然一疼:“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些?”

    他手臂略抬了下,在胸口处按压了一把,很快又放了回去,只是瞬间而已。

    可是魏鸾看见了,也知道他为了什么。

    她抿起唇:“我无意拿话伤你,是你自己要这样做,要这样说。你不愿与陈家往来,查清楚事情真相,我们离开湖州就是了,何必你如此行事?你惊动了陈正廷,当日他若有什么部署,现如今也会紧着收拾干净,难道留着给你抓把柄吗?”

    魏鸾一面说又一面摇头:“我的确是看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帮你。”黎晏坚定的望向她,语气渐次沉重起来,“因为你想救孙昶,所以我想帮你!”

    魏鸾眼底惊诧一闪而过,连一旁魏子期都大为震惊:“殿下,鸾儿她从没有”

    “你自己的亲妹妹,你反倒看不透她心里想什么吗?”黎晏气劲儿上来,哪里肯听魏子期那些话,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就阻断了他的声音。

    他又去看魏鸾,见她整个人呆呆的,于是心下了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并没有想错。

    先前他以为自己多心,她这么多年不和孙家走动,便是从前孙魏两家还往来时,魏业都很少得空带她到滨州孙家去作客或小住,而她那位外祖父,更从没有要把她们姊妹接到府上小住的提议。

    他想来或许她与孙家感情淡淡,和孙昶之间就更没有什么兄妹情分可言。

    可是一路走来,她越发沉默寡言,越是临近湖州城,她就越是心神不宁,有时候一整天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便开了口,也心不在焉的,总感觉是敷衍支吾过去,再后来,他们进湖州城的前一天,她更是一整天都没露面。

    直到那时候,他才发现,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救孙昶的。

    只是在齐州时,有太多的话没法子说,即便是到了他面前,也没法子说,毕竟那时总有魏子期跟着魏业和魏子期这父子两个,大抵是真的无心插手孙家之事,更没什么想要救下孙昶的心思是以她不说,是没办法开这个口,说了怕招她父兄的反驳和训斥。

    而之后不言声,那那就是为了他所说的,打算插手湖州茶叶生意一事了。

    她也许以为他主意已定,又有了诸多部署与安排,若再开口,打乱了他的计划,也只是搅扰的他不得安宁而已。

    于是她一个人把这些藏在心里,自己神思倦怠起来。

    黎晏眸色略暗下去:“阿鸾,你今日大大方方告诉我,你真的,从来就没想过救孙昶吗?”

    魏鸾朱唇微启,那个我字在舌尖儿上打了好几回转,要丢出口,又卡在那里。

    那句话她没完整的说出来,只是目不转睛的望向黎晏。

    好半天过去,她终于找回了声音,也撬开了自己的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和任何人都没有说,没有离开家的时候,只有齐娘在我身旁,我都没改过口,从来都告诉他们,我未必一定要救表哥,情分归情分,舅舅和舅母今次行事过了头,伤了我的心你怎么会知道,我早就生出想要救人的心思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另有用心

    黎晏果真是了解她的。

    眼下连她大哥都显然吃了一惊,站在那里几乎目瞪口呆,好半天也只是丢出鸾儿二字,那音调明显的上扬,充满了难以置信。

    其实又有什么好惊诧的呢?

    魏鸾垂下眼皮,交叠在一起的小手攥了攥自个儿的衣角下摆处。

    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一点也不奇怪才对。

    她知晓舅舅和舅母做得不对,也为此生气过,齐娘当初还一个劲儿的劝她,唯恐她气坏了身子。

    可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说陈家清清白白,又或是她表哥素来都是没轻没重,一向孟浪轻狂,那她便也觉得没什么了,横竖不知轻重的人,早晚也是要给自己招惹祸端和是非,如今只是得罪一个陈家,失手杀了陈家人,拿他一条命抵出去,是他自己的命数,合该他自己受着,也省的将来祸闯的再大些,连家里头一并连累。

    然则现下最要紧的,是陈家原就心怀鬼胎,一贯都不是什么清正的人家,要说一身正气,那同陈家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她之所以把这样的心思掩起来,并不是真的以为,杀人偿命——这里头总归分了情形不同,如孙昶今次这般,惩处是该有,可他真的就该死吗?不要说陈家是不是真的动了手脚了,哪怕是没有,他陈昱卿当街强抢民女,那不是仗势欺人的?叫人碰上了,一时失手把他打死了,真的就那么罪不可恕?

    恐怕未必。

    但是从一开始魏鸾就知道,她父兄无心救人……爹就算了,连大哥都觉得不该插手不该救,如此一来,她连个商量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心思,自然也就不能再开口,不然叫爹和大哥以为,她是小女儿柔肠一副,心太软,还要胡闹缠着他们想法子救人,平白的给爹和大哥增添烦扰。

    至于黎晏嘛——这样的事情原就与他无关,在他的眼里,何时能够看到一个孙昶了呢?可是她开口,他就势必会想尽办法满足她的要求,而这是她所不愿的。

    诚如她现在说的,黎晏这是把烫手的山芋从杜启崖手上接过来,一个弄不好,连他自己的名声都会被连累。

    陛下是不会对他怎么样,可如若是失了民心的事,小惩大诫总归少不了,好歹是要给湖州百姓一个交代的。

    魏鸾轻咬着下嘴唇,一直低着的头,终于又抬起来:“你说的不错,你也很了解我,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怀疑过,只是我尽力的掩饰,从不敢表露分毫,连你也差点叫我糊弄过去,以为我真的不想救人。”

    黎晏无声的叹息,她眼底的伤怀他不是看不见:“你怕麻烦别人,难道也怕麻烦我吗?”

    “这不是麻不麻烦的事儿。”魏鸾摇着头说并不是这样,“这十几年来,有什么事是我跟你开不了口的,又有什么是我怕麻烦了你的呢?”她一面说,一面去回想,临了了,又补了两句,“你自己想想就知道是没有的。我表哥的事情,我只是不想连累你名声受损,我要是开了口,你当然能保住他一条命,陈家在湖州再如何一手遮天,难道你出面要保人,他们家还能闹翻了天不成?”

    所以她今次会生气。

    黎晏悬着心提着的那口气,略略松下来:“那你信不信我呢?”

    魏鸾如何不信他?可是她难免会担忧……

    那头魏子期一直是黑着个脸的,打从黎晏说出那句“你想救他”,他的面色就再也没舒缓下来。

    他不懂,看着那样懂事的魏鸾,怎么会一直存了救人的心思呢?

    然则这会子还在街上,且黎晏也在,他不好多说什么,怕话说的重了,魏鸾面上挂不住,黎晏就更要给他使脸色,于是他吞了口口水,再三的忍耐,到底把那些已然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回了肚子里去。

    魏子期吸了吸鼻子:“殿下要案子的卷宗,又说了这么一大车的话,如果我没猜测,殿下是想完成鸾儿的心愿,救下我表哥的?”

    黎晏翻了个眼皮,确实是没什么好脸色,丢了个白眼过去:“不然你以为呢?”

    魏子期简直是在说废话。

    他要不是为着魏鸾的这份儿心,怎么可能从杜启崖手上把这案子接过来。

    他难道不知道这个是麻烦?要救人,还要保全名声,要紧的是魏鸾的名声,他要周全的便很多。

    陈家再怎么不敢惹他,这样的杀子之仇,人家家里又不是没气性的,等将来案子了结,那说什么不还是凭他们一张嘴?

    黎晏嗤了声:“我不为了救人,何必费这些事儿。”

    魏子期呼吸一窒:“那殿下今日大闹陈家茶楼,也是为了这个。茶楼中那样的布局,殿下笃定了,一定会有陈家人在雅间旁听,为的就是听那些嚼舌根的话,只是今日碰上殿下的运气又好,遇上的正好是那个有勇无谋的陈昱明,反倒愈发成全了殿下,径直闹到了府衙去。见了杜知府,殿下亮明身份,再把这案子要过来,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

    黎晏面上全是坦然,事情到了眼下了,他当然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他甚至能猜到魏子期后头会问什么——

    故而他把肩头一耸:“其实你们也不必想的那样多,陈家素日在湖州,未必是什么好的,至少陈家兄弟几个,尤其是这个陈昱卿——”他啧了两声,“浪荡公子,人家能说他什么好?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孙昶本来也不是不能救,只不过……”

    黎晏拧起眉头来,不再看魏子期,连带着语气都柔和下来:“阿鸾,你舅舅和舅母,是不是也没告诉过你们,去岁孙昶把湖州茶叶价格压低了三成的事情?”

    魏鸾点了头,这事儿她的确是不知道的,今天在堂上听见陈正廷说起,她也吃了一惊。

    现下黎晏问起来,她又少不了想替孙昶辩白几句:“可表哥有这个本事,能叫湖州的茶农心甘情愿的把手上的余茶卖给他,买卖嘛,本来就是各凭本事的,人家的买卖既谈成了,陈家又眼红个什么劲儿呢?再者说,今年表哥来收茶,可没按着去年压低人家三成的价格吧?照理来说,孙家也不算是亏心做买卖的,当初生意不景气,傻子才会按往年的价格来收茶,难不成陈家就那样大度,会照往年的价格给茶农?”

    黎晏忍住了笑意,这丫头倒好了,眼下把话说开了,知道她一心是想要救孙昶了,就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他不过问了这么一句,她倒一大堆的话来替孙昶开脱说情似的。

    他摇了摇头:“我没说孙昶办的不对,今日堂上陈正廷说起,我便在想,他这个话几分真几分假,陈家当初又抱着什么心态做壁上观——其实咱们心知肚明,谁也不是傻子,陈正廷自个儿说了那番话,大抵也没指望我能听进去。”

    魏子期一撇嘴,心说那是了,有鸾儿在呢,陈正廷又不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还能指望你听进去,心疼心疼陈家的遭遇了?

    只是他又不懂,既不是说孙昶这事儿办的不够敞亮,为何又眼下问起来?

    要救孙昶他是不情愿的,说到底只是加深和陈家之间的仇恨与矛盾,孙家却未必真的感激他们什么,他也不是几年前的那个他,有些心思放下了,现如今只想魏家能更好一些。

    是以魏子期顿了须臾:“殿下问这个,又不是为了指责表哥办事儿不敞亮,那是觉得,我舅舅和舅母今次到齐州,却嘴里没多少的实话,殿下觉得他们为人不够坦荡吗?”

    “多少有这么个意思,而且我们应该去见一见孙昶。”同魏子期说起话,黎晏总是少了耐心,敷衍更多,不耐烦的情绪在脸上都能瞧得见,“你舅舅舅母说了谎,却不知他们还瞒了多少事,说来也有趣儿,他们是为了救孩子的,却还要在你们这里扯个谎,倒也不怕耽搁了救人。”

    魏鸾瞧他这幅神情模样,生怕两个人再起了争执,于是赶在她兄长前头开了口:“你想问出什么呢?”

    黎晏脸上这才又有了笑意:“你不是说了吗,只怕去岁那些茶农茶商,也是心甘情愿把茶叶卖给你表哥的。既然是这样,那你表哥为人处事就应该还算不错,至少和这些个茶农交情不错。而且按陈正廷说的,恐怕这些个散户,和陈家相处的并不怎么融洽。我们少到湖州,不大清楚湖州究竟是如何的,只是我想来,陈家以往一家独大的做生意,只怕没少做欺负人的事儿,压人家的价儿,不像是你表哥干的事儿,倒更像是陈家干的。”

    魏鸾眼睛略一眯,没多会儿的工夫脑子就转过了弯儿来。

    她拖长了音调哦的一声,面上全是了悟:“要救人,还得让湖州百姓说不出什么,便是陈家说破了天,我表哥能活着,如若变成了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今后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他说是,眼底是笑意,更有欣慰:“你很聪明,也懂得我心中所想。”

    “但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魏子期那里眉头紧锁,“殿下想的,是问一问表哥,去年来湖州谈生意的时候,如何说通了那些茶农,而孙家收回去的茶叶,又都是从什么人手上收走的。既是做茶农的,多少有些家底,在这湖州城中,勉强说得上话,回头要放人,有他们帮着,能省很多麻烦和力气。可是殿下怎么不想一想——今年生意僵住了,现如今到了五月份,新茶都没收上来,表哥为这个在湖州待了快两个月,现在还闹出这样的事情,为的是什么?”

    黎晏面色一沉:“是那些茶农不敢得罪陈家。”

    魏子期说正是:“他们是有心把茶卖给孙家的,但还要在湖州立足,从前被陈家压着压惯了,也压怕了。这茶叶卖给了孙家不打紧,怕的是将来陈家报复,所以陈昱卿价未必给的十分高,却仗势欺人不许他们卖。殿下瞧,他们果真没有卖,便足可见陈家在湖州的震慑力了。现在殿下想通过这些人,帮着您一起救下我表哥——”

    他拖了拖尾音,其实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不屑,那样的意味虽然不浓郁,却不是听不出来。

    魏鸾倒吸口气:“大哥。”

    她低声叫,黎晏脸色也越发难看:“如果照你说的,杜启崖也不敢拖延这么久了。”

    魏子期说的是正经道理,他心下也明白,要想真正叫那些茶农松口,承认了孙昶为人是坦率直爽的,今次杀人真的是失手而已,绝非蓄意谋害,那只有打压的陈家难以再似从前那般。

    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又正好顺了魏业的心意吗?

    魏业要的是什么,他早就跟魏鸾说过,眼下魏子期这么一番话,怎么听怎么像是逼着他做这样的决定呢?

    黎晏连声咂舌,两只手往身后一背,终于正视起魏子期:“子期,你说这样的话,又有没有私心呢?你是在告诉我,陈家一日在湖州做着‘地头蛇’,我想救了人还保全名声,就一日不可能。我想做成的事,只有先打压了陈家,才能做得到办得成,至少在那些茶农的眼里,有齐王撑腰,便不怕陈家来日寻衅,或是将来难在湖州立足。子期,你真的是为救人做盘算,还是另有成算呢?”

    魏鸾的一颗心霎时间揪起来。

    黎晏话里有话,且那一层意思,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早在离开齐州前,她就知道了的。

    只是她不清楚,大哥又是否和爹的心思一样呢?

    人家说父子连心,这么多年来,大哥跟着爹东奔西跑,是不是早就真的和爹是一条心的,无论什么事……

    生意场上的阴谋诡计,她不想知道,更没有兴趣接触,但爹和大哥好像一直都把她算计进去了吗?

    魏鸾攥在一起的小手愈发攥紧了,刚养起来三两分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手心儿里去。娇鸾令

第一百四十八章:招惹是非

    

    第149章招惹是非

    黎晏这么一席话,把魏子期彻底的说懵了。

    他爹的那点心思,他当然是有数的,无非是利用齐王正好打压陈家,这次齐王既跟着他们一起到了湖州,就不能给陈家好日子过,总要叫陈家知道厉害,免得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仍旧怀恨在心,忘不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只是于魏子期而言,他不赞成,也无法苟同。

    从小到大,他都希望魏家和黎晏保持距离,更希望魏鸾和他保持距离,既一直都存了这样的心,又如何会与他爹一般,想利用齐王来谋利呢?

    眼下黎晏话一出了口,他立时听出言外之意。

    然则魏子期心中惊惧却远胜于愤怒。

    黎晏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必是知晓爹今次要请他走一趟湖州的真实用意。

    这个人他怎么会小看了大梁的齐王殿下。

    宗室皇亲,便是年纪再小,也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说到底都是心思深沉,不好骗的主儿。

    黎晏不计较不追究,还多看在魏鸾面子上呢。

    魏子期当下脸色大变:“殿下不如挑明了说,这样遮遮掩掩,实在也不是殿下该干的事儿。”

    他背着手,实则紧张不已,若细看,隐隐还能瞧见他鬓边的一层薄汗:“我从没想过要利用殿下来做什么,会说出这样劝阻的话,也并非要殿下如何的打压陈家,这些,斗不过是我肺腑之言。殿下细想,也该明白,这都是正经的道理,我没含沙射影我们魏家在齐州,尚且有宋家这样的人家可比肩,何况一向收敛多一些,陈家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又略扬了下巴,朝着黎晏挑了一回:“我只是在劝殿下三思而行,也希望殿下能认清现实。殿下把案子大包大揽的接过去,生出了救人的心思来,那总归是我表哥,殿下要救他一命,我心中也不胜感激,可是殿下若一味打算靠着那些个茶农来成事儿,恐怕是会失望。与其等到来日殿下碰了壁再失望,再措手不及,不如眼下我就与殿下实话实说。讲真话总是不好听,但殿下高高在上惯了,听见一两句真话不容易,阿谀奉承听多了,难道不想听一听这些个肺腑之言?”

    黎晏高高的挑眉,打算从他眼底看出一丝的惊恐和慌张来,但也不知道是魏子期掩饰的太好,还是他真那样气定神闲,能这样大摇大摆的说出这样的话。

    说来说去,他是不承认有私心了,要自己把话挑明了说,这算是在讥讽他了?

    他嗤了两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听吧,说了这么一大车,横竖你不承认,我也不能逼着你认下。你说什么肺腑之言,我听进去了,不若你想个好法子出来?”

    他三言两语噎住魏子期,那真是一口气险些没有提上来的。

    魏子期从前就不喜欢他,但真不知道这个人说起话来这样气人,能把人活活给噎死。

    眼下他又有什么好办法?

    先找麻烦的是他黎晏,公堂上亮明身份越权夺了杜启崖办案权的也是他黎晏,没人逼他这么干这就像是闯了祸的孩子,自个儿闯的祸做的孽,总归要自己来承担,谁还能替你受着不成?

    或许天底下有无数人想为这位殿下承受,觉得是无上的荣光,可他魏子期不想,亦不屑。

    魏鸾从她大哥脸上看出了端倪,就怕他脱口而出,仍旧说什么“率性”的话。

    她喉咙一紧:“不如就按你说的,好歹我们也该先见一见表哥。舅舅和舅母说了多少谎,瞒了我们多少事儿,我们自己心里都没数,见过了表哥,就一切都明白了。至于你说的要去找一找去岁与表哥谈生意的茶农,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往好了想,没准儿能成,将来湖州城中,也有他们帮着咱们说话,不至于什么都是陈家一张嘴,只是我大哥说的这些,无非是往坏处想,那些人畏惧陈家势力,便是有你在,也不该开口罢了。”

    她横跨出去一小步,紧着又接上前话来:“人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现下什么都还没做,保不齐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咱们想的再好,说的再多,实则都不大有用的。”

    那一小步跨出去,姿态是阻拦,更多的是对魏子期的维护。

    黎晏看在眼里,心下也明白,单看她到如今还想救孙昶,这丫头心肠实在是软。

    对外人倒是硬的起来了,譬如宋家姊妹,再譬如元乐,可是对自己人嘛连章氏她都能一忍再忍,那性子可真是好到了极点。

    她都这样子了,他还跟魏子期计较什么?是以黎晏只是点了头,算是应下了她的那些话,旁的一概不再提,带着三分赌气的性儿,自顾自的迈开腿,朝着客栈的方向而去了。

    魏子期和魏鸾见到孙昶,是在那天后半晌了。

    原本依着魏鸾的意思,当下她便想到大牢里去看一看孙昶。

    她是没见过那种地方,更别说进去了,只是看话本子也好,听人戏言也罢,都说大牢里是最吃苦,也最是磨人的了,哪怕孙家上上下下的都使了银子,可她就是怕杜启崖真的同陈家联合起来坑孙家,真要这么着,暗地里还不知道如何磋磨她这位表哥。

    可是黎晏不肯,她头上还有伤,虽说周谌看过说没有大碍,吃两服药,多休息就好,若是到了后半天觉得头疼起来,他再来看,若是觉得不疼,那就真没事儿了。

    故而黎晏把她扣在客栈里头不叫她出门,偏偏杜启崖又几次三番派了人到客栈,说是请黎晏移驾驿馆,也好叫知府衙门的人跟前伺候着。

    黎晏再三的想来,客栈有客栈的方便之处,可就是人来人往的,也怕有不长眼的冲撞了魏鸾,于是吩咐赵隼去回了杜启崖的话,叫把这客栈里的人给清了出去,至于人家花出去的银子,也不叫他知府衙门赔回去,他自个儿掏了银子赔给了人家,又补给客栈老板二十两,余下的便不提了。

    魏鸾无奈,可他一味的看着,她又不能跑出去,况且要去大牢看孙昶,还少不了他同杜启崖吩咐下去话,不然也只怕这位杜知府,对他们魏家人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才对。

    于是这么一拖再拖,一直到后半天,周谌再给魏鸾请过了脉,且她额头上的红肿也的确消退许多,看起来没早晨那样吓人,他才稍稍放下心来,叫赵隼陪着她和魏子期,一块儿往知府衙门去了。

    他原是想去的,只是细想来,人家一家子见面说话,有他在,孙昶保不齐紧张,万一有些话再憋着不说,他倒成了坏事儿的,再者于杜启崖看着,也不大好,便索性在客栈等消息,也不跟着一道去了。

    赵隼早上时候是没跟着伺候的,等他们回客栈那会儿,见了魏鸾你的伤,又见知府衙门一味的派人来,这才知道了一大早发生的事儿,这会儿往知府衙门,他也带着一肚子的火气,便是觉得这位杜知府,办事儿实在不像样子,着实的委屈了他们家殿下。

    眼下临近了府衙门口,魏鸾长叹了一声。

    她原就跟在赵隼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没差开几步的距离,这一声叹息自然入了赵隼的耳中,他一愣,脚步就顿住了,回了身来看她:“姑娘是身上不舒服吗?还是头疼起来?出门前殿下特意嘱咐了,姑娘要是头疼起来,可不许奴才带您到牢里去见那位少爷。”

    魏鸾摇头说不是:“你心里头,对杜知府还存着气的吧?”

    赵隼啊的一声,倒抿起唇来,好半天才回了她一声:“姑娘真是聪慧极了。”

    “不是我聪慧,我和黎晏一起长大,你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儿服侍,说白了,咱们不都是一起长大的人吗?”魏鸾掖着手,面色平静的望向他,“你生起气的时候总显得心事重重,其实我方才叹了好几回气,就是声儿不大,但依着你的机警,早该听见的,我寻思着我一个劲儿的叹气,你倒也不知道问一声吗?这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果真顿住了脚步,可见不是黎晏没交代你,是你先前心里有别的事,压根儿就没有听见我的声音罢了。”

    赵隼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倒叫她来操自己的心,眼前这一个虽不是他的主子,但诚如魏鸾所说的一样,都是一起长大的,他做奴才的整日跟在主子身边儿,主子高看的人,他当然也高看,是以魏家这位二姑娘,同他半个主子是一般无二,他虽偶尔会心下对她生出不满,觉得她又凭什么叫主子鞍前马后,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毕恭毕敬的。

    这会子听她这样说,赵隼便躬身做了个礼:“是奴才的不是。”

    魏鸾了一嗓子:“我原也不是责备你,你生杜知府的气,也是为黎晏,我责备你什么?只是赵隼,黎晏身边一向是你最得脸,也最得力,你小的时候是宫里长大的,后来才拨到黎晏身边去伺候,好多道理,你比我还要清楚。人家都说宫里长大的孩子惯会看人脸色,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我想,这不光是说那些皇子公主们,自然也是说你们了”

    她拖长了音,声音一直是软软的:“黎晏不来,自有他的道理,叫你陪着来,是怕杜知府为难我们兄妹,明着他不敢,可场面上说几句话,推辞敷衍过去,就是不叫我们见表哥,我们便是同黎晏告了状,他也有话能圆过去。你今儿是叫他松了口,说白了,黎晏是叫你来镇着他的。可你这样心里带着怨怼,等会子进了门,见了面,岂不是没个好脸色吗?杜知府不知你的脾性,还只当是黎晏暗地里授意了你,跑到他府衙中给他再来这么一个下马威的,如此一来,岂不是徒增是非?”

    赵隼到底是把那口气叹了出来:“姑娘说的这些,奴才自然都懂,只是这位知府要说陈家父子,奴才反倒没这样生气了,他们起先也不知殿下身份,都说不知者不怪,殿下不是没雅量的人。可这位知府大人,办的事儿真叫人看不上眼,也是官场上待了这么些年,如今做到了四品知府的位置上,可见了殿下,他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明着就敢忤逆殿下的意思了,眼里实在太没人。”

    魏鸾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赵隼是个忠心护住的奴才,他的这份儿忠心,已然有些过了头的意思。

    在他眼里,任何对黎晏不敬的人,都该死,似今日杜启崖这样的言谈举止,就尤其的该死。

    可是他们还有正事没有办,是以她只能劝:“那我说的这些话,你又听不听呢?黎晏把案子接过来,已经是揽了麻烦上身,你是个聪明人,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去招惹杜启崖,更给黎晏添麻烦了吧?他虽不过四品而已,可毕竟是湖州一方的父母官,他在湖州这么多年了,回头黎晏办起案子,他暗地里使绊子,你拿他怎么样?头疼的不还是黎晏?”

    赵隼满眼都是不甘心,其实他真的是想同这位杜知府好好较较劲儿的,便是他一个奴才不能对知府大人做什么,可难听话谁不会说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还不会做了吗?

    然而魏鸾的话点醒了他是他冲动了,险些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得给殿下招惹麻烦和是非。

    于是他只好敛去那些不甘心,再冲着魏鸾恭敬一礼:“姑娘的话,奴才一应都记在心里了。”

    他姿态放的再低没有,实际上魏鸾是不惯于受他的礼的,毕竟是黎晏身边儿最亲近的人,人家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别说堂堂齐王府,只是先前说话,他躬身那一礼,她就生受了,眼下话说开了,他也听进去了,这一礼,魏鸾便侧身躲了一把,又噙着笑:“你肯听我几句便再好不过,别耽搁了时辰,咱们进去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谁在说谎

    

    第150章谁在说谎

    为着有赵隼在,杜启崖倒没敢给他们脸色看,实际上便是没有赵隼,杜启崖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今次黎晏到湖州,实则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好叫他抽身而出,是以目下他就是瞧见了魏家人,都觉得眉清目秀的,再者说,这原也是陈家和魏家之间的旧怨,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以他嘱咐了底下的衙役,前头引着路,带着他们到府衙的大牢去见孙昶了。

    湖州知府的府衙大牢与别处略有不同,这座牢房就建在知府衙门的正底下,实实在在是个地牢,当初兴建之处,是当任知府为了省地想出的发在,他曾说过,湖州的每一亩地,都要用在该用的地方,那得交到老百姓的手里,叫他们种田,让他们种茶,养家糊口,安居乐业,还能为朝廷的赋税出一把力气,而不是这样大兴土木的,要去盖个府衙大牢出来。

    起初也好些人觉得他想法荒诞,这大梁境内这么多的州府县衙,再没有哪个地方,是这样子的地牢,但那位周知府不听人劝,径直给朝廷上了折子,把这法子告诉了皇帝,得了朱批,便名正言顺的动起工来。

    现如今魏鸾跟着他们一道下地牢,那大门打开时,便一股子潮热扑面而来。

    这样的**,这地牢里却像个蒸笼似的,她浑身像是被裹上了一层浸湿的布,把她缠绕的死死地,又有人拼命的想要从这块布上挤出水,便黏黏糊糊的贴着她,难受,不爽利极了。

    前头魏子期特意的放慢了脚步,等了她须臾:“觉得不好受吗?”

    她恩了一声:“这地牢阴暗潮湿,五月份的天儿就已经这样闷,若是等入了酷暑时,岂不是更难受吗?”

    “犯了案子关进来的人,原本就不是来享福的,受这份儿罪,也是他们自作自受,倒是你”魏子期低着头斜了她一回,只是见她面上实在难受的紧,到底没把话说的太重,反而又伸手扶了扶她,以免此处烛火不够亮,她脚下打了滑,再从这台阶摔下去,“你本是不必到这样阴暗潮湿又晦气的地方来的。”

    魏鸾知道他心中不快,一则为她从头到尾的心思,二则为她要跟着一道来府衙大牢。

    她也不好说什么,要说起来这算是她的不是,心思藏得深,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过,瞒的严丝合缝,今次偏又是给黎晏看出端倪来,捅破了,大哥心里肯定更不痛快。

    至于说到府衙大牢的事情

    “大哥,你不是跟黎晏说,爹要我跟着他一起到湖州,是为了让我见见世面,也算是对我的历练吗?”她任凭魏子期扶着,声儿是嗫哝的,听来再没那么乖顺,“我要是成天待在客栈里,好吃好喝的供着,什么心也不操,那不是成了出门来游山玩水的?你当初和黎晏说的那些话,就更不可信了。”

    魏子期呼吸一窒。

    得,他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这地牢的台阶本不算特别长,没多会儿的工夫就到了底儿,带路的衙役躬身让了一让:“孙昶犯的是杀人案,关在最里头的牢房里,您几位跟小人这边来。”

    赵隼的脚步却并没有再动。

    魏鸾咦了一嗓子,索性也收住了脚:“你不过去?”

    赵隼说是,恭敬的点头:“奴才在这儿等着,您和大爷只管进去,多会儿说完了话,奴才再伺候您回客栈去。”

    旁边儿衙役愣了一愣,身侧这个男人衣着不凡,其实倒也不是看不出是个做下人的,但是方才他也有耳闻,说这是齐王殿下贴身的心腹,齐王府最得脸的一个奴才。

    王府那样的地方,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只是觉着,这个奴才实在了不得,怕是要比他们知府大人府上的总管还威风才对。

    然而眼下这个人毕恭毕敬的,却是对着面前这个小姑娘

    这衙役并不知魏鸾身份,所听闻的也没有那么多,这后半天他是才上了职,先前听了两句,还是为着他守在大堂门口才听见的。

    眼下他喉咙滚了两滚,把口水一个劲儿的往肚子里头咽,等魏鸾他们那头说完了话,一转脸,就瞧见了这衙役脸上愈发恭谨起来。

    这样的人都会看脸色,魏鸾也不觉得多惊诧奇怪,只是觉着好笑,便浅笑出声来,立时又感到不合时宜,收了声不再多言。

    魏子期无奈的摇头,只是几不可见罢了,示意了那衙役头前带来,倒也没多同赵隼说什么。

    见到孙昶的时候,三个人彼此都吃了一惊。

    孙昶的惊诧,自是为着没料到能在这大牢中见到魏子期兄妹,而魏家兄妹的惊诧

    魏鸾是最先出了声的:“表哥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旁边魏子期眉头紧锁,朝着衙役交代了两句,便打发了他去,等到那衙役走远了,他又再三的确认了,才重步回监牢内:“你这是受过刑吗?”

    此时的孙昶一身邋遢,衣服上还隐约见到些许血迹,而那血色早变成了暗红,可见时日已久,并非新伤。

    他原是盘着腿坐在床上的不,这也不能算是床。

    牢房就这么大点儿,三个人站进来已经觉得有些挤,中间还放着张破败的桌子,上头一只黑瓷提壶,一只已经缺了口的破碗,入眼满是狼藉。

    至于那所谓的床,不过是在墙边拿四砖垒起的四四方方,魏鸾隐隐还能瞧见孙昶身下一张极薄的褥子下头又露出的干枯的稻草。

    她一时哽咽:“表哥你就这么着过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吗?”

    孙昶心里更不好受,受罪的毕竟是他自己,这会儿魏鸾话中染上了哽咽哭腔,他一吸鼻头,先回了魏子期的话:“刑是刚被抓进来的时候受的,那会儿家里不知晓,爹也没有使银子,杜启崖为着和陈家的关系,大堂上没少折腾我,伤也是那会儿留下的。坐牢的人,哪里有人叫你清洗呢?后来爹从家里赶来,上上下下的打点,银子舍出去,好歹给我弄了些药”

    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身下的褥子:“这石床睡觉硌的人后背生疼,我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罪,刚住进来的那小半个月,几乎彻夜难眠,加之身上有伤,还起过几次热,也算是我命大,从小跟着爹奔波跑生意,身体底子还不错,总算是熬过来的。”

    魏子期便明白了,啧的咂舌:“所以这褥子也是舅舅给过杜启崖银子后,他吩咐人送进来的?”

    孙昶说是,又想起他们的突然出现:“你们怎么会到湖州来?是我爹到齐州去见过姑父吗?”

    魏鸾红着眼眶点头,想上前去看看他的伤,但是叫魏子期一把拉住了:“我爹生辰的时候,舅舅和舅母带着妙微登的门,后来才说起这件事,爹再三的想来,总不能眼看着你丧命,坐视不理,所以叫我们请了齐王出面,一同到湖州来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齐王?”孙昶眼中一亮,可霎时间就又黯然下去,“爹和娘也是白费心思,还白牵连妙微的名声,其实何必呢。人的确是我杀的,大堂上我也没有不认的,花了这么多的银子,舍出去这么多的人情,到了也未必能保全我一条命,说来是我不孝,吃了酒行事鲁莽,这毛病爹说过多少回,从来没当回事,也没想过要改了,现在终于酿成了大祸。”

    魏鸾越听他说越是难过,他真的不是个纨绔子弟,更不会仗着有黎晏在,就一味的求饶喊救命。

    是他做过的,他样样都认,真正是敢作敢当的好儿郎。

    “表哥,本来我和大哥是不打算到牢里来见你的,来的这一路上,我们也跟黎晏商量过,只是到了湖州后,事情有变,黎晏在知府衙门的大堂亮明了身份,要杜知府把这件案子的卷宗送到他手上,这案子”她音调一长,抿起唇来,“这案子他要接手,不再叫杜知府管,可是当初舅舅跟舅母上门,隐瞒了很多事情,也扯了谎,黎晏说未免日后麻烦,最好是找你问问清楚,当初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其实她说隐瞒和扯谎,孙昶自个儿是能理解的,哪怕不知道他爹娘扯了哪些谎出来,他也能够理解和明白。

    在爹娘的心里,他的命,总归是要保全的,那对他不利的言辞,便是打死也不会说出口。

    孙昶长叹一声,整个人往后一靠,就倚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地牢的墙壁是阴凉的,也只有这一丝阴凉,才能稍稍缓解地牢中的苦闷。

    他长长的叹息,那口气好似叹不完一样:“你们想问什么?”

    他说完又自顾自的失笑摇头,连看都没看魏家兄妹:“其实大可不必问,我不是说了吗,杀人偿命,该我偿的,我早就认了命,只是不能再在爹娘跟前尽孝,还要连累祖父与祖母,为我日夜悬心,你们”他终于正视过来,眼中已有了湿润,“你们若是得空的时候,替我回家看看,也是好的。鸾儿,其实这两年,祖父和祖母,很想你。”

    孙昶此时眼底已然全是释然,那样的笑并不见凄苦,反倒成了最真心实意的笑容挂在了脸上:“祖母从前就总是说,你和姑母有七分的像,竟一点儿不像姑父,祖母那样喜欢姑母,那样疼爱姑母,两年不见,她其实很挂心你的。”

    这话似真非真,可魏鸾宁可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孙昶眼下已有了赴死之心,人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她更愿意相信外祖母是真的挂念她,这些话,并不是他在惺惺作态,要打动他们兄妹的两颗心。

    魏子期大抵听不下去这样丧气的话,沉了声也黑了脸:“表哥,陈昱卿强抢民女在先的,你酒后失手打死了他,难道就真的该死吗?你为什么丧气,又凭什么认命?舅舅和舅母一把年纪,连表妹也在为你而奔走,如今劳动了一大车的人,连齐王殿下也惊动了,难道我们到湖州来,就是听你这番话,就是为了看你表你这随时准备赴死的决心的吗?”

    孙昶愣了愣:“不,如果能选,谁甘心赴死?可是子期,事终究不是出在你身上。换做是你,你愿看着父母奔波,一家人忧心忡忡,再不得宁日吗?便是救了我又怎么样呢?我不是涉世未深的傻小子,眼下把我救走了,来日人家便要说草菅人命。祖父一辈子没野心,孙家便是富贵起来,也从没有仗势欺人的时候,他老人家的好名声,就该被我牵累吗?”

    “表哥,你怎么能这样想?”魏鸾也拧起秀眉,“难道叫外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你的孝顺了吗?你既说起名声二字,这也是我们今天来见你的缘故。我们先前也想过,凭陈家在湖州的势力,倘或黎晏硬保了你,不要说孙家和我们家,就连黎晏,也只是落个名誉受损的下场,保不齐惊动了陛下,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她吞了吞口水,目光却并没有闪躲,其实每每提起当今天子,在魏鸾的心里,总是有着七分的惧怕。

    眼下她顾不上想那许多,只是清了一把嗓子,试图把那样的恐惧压下去:“你去岁到湖州来做生意,下半年又来收茶时,把底下茶农手上的余茶价格压了三成,这个数,比往年要低太多,可是人家却卖给了你,表哥,这里头你是使了手段,还是人家心甘情愿,愿意交你这么个朋友呢?”

    她提起去岁收茶的一桩事,孙昶显然惊诧,他原本平静的那张脸上,显露出不可思议来:“我能使什么手段?你怎么会这么说?又是从哪里听来,我压了三成茶叶价格的事?”

    魏子期听出不对劲儿来,嘶的倒吸口气:“你没有压他们的价儿吗?”

    “湖州的茶农生意看着是做的不大,可每年到湖州收茶的人海了去,我哪来的那样大的本事,把价格压三成来谈生意?”

第一百五十章:经商之才

    

    第151章经商之才

    是这么个道理。

    湖州茶闻名天下,再不济,都有人争相抢购,要是遇上些黑心的茶商,了不起把这些积攒到下半年的茶叶,再混进去些陈茶一道做了茶饼卖出去,利润仍旧是可观的,也不至于叫孙昶压下三成的价就把这些茶给买走了。

    可是陈正廷又为什么当堂扯谎呢?

    他明知黎晏已到湖州,这案子再不是杜启崖一人说了算,他有意扯谎攀咬诬陷,黎晏绝不会坐视不理。

    魏子期愁眉不展,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今日公堂之上,陈正廷言辞凿凿,说今年陈家绝不愿再看你们从湖州买走一两茶,就是因为去岁你在湖州恶意压了茶农的价格。”

    一句这不可能,孙昶是脱口而出。

    他终于有了要起身的姿态,但身子直挺了一半,成了个跪坐的姿势,没有站起身。

    魏鸾瞧他那样,像是不服气,可是先前那种丧气的、颓败的情绪又一下子涌上来,于是他没了声音,又放弃了反驳和抵抗。

    难不成这湖州府衙的地牢,竟是这样能磋磨人吗?

    从前相交,她这位表哥,绝不是这样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

    即便是他杀了人,可是陈正廷若这样诬陷他,他也就认了吗?

    魏鸾跨上前去半步:“表哥,你三缄其口,不肯明说,我当你是一心赴死,再无意辩白,可你却要想明白了陈家指责你恶意来压价,咱们都是经商的人家,我虽是闺阁女儿,却也明白一个道理,恶意哄抬或是恶意打压,这都是黑了心肠的作为,这样的人,坏了规矩,不配为商。表哥,你是孙家的嫡长子,你做的事,就等同是孙家做的事”

    她终于把话音咬重了起来:“你方才说什么?即便救了你,也要连累了外祖父的一生清名?你要叫他背上这么个名声,难道就好听了?”

    孙昶一抬眼望过去:“我”

    那些话,好像就在他唇角滚动。

    兄妹两个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再逼他。

    大约过了有半展茶的工夫,孙昶终于一声长叹,到底是松了口:“去年下半年我再到湖州,其实是祖父叫我来的。本来上半年茶叶生意惨淡,便是湖州新茶,卖的也并不好,我在湖州一次性进了两万两银子的茶叶,到六月中旬柜上清账时,连本带利,也只买了九千余两而已。”

    魏子期霎时间倒吸口气:“连本带利尚不足万两?”

    孙昶点了头,他更觉得心惊。

    这何止是惨淡,简直是亏的离谱了。

    孙家不至于拿不出这两万两,手上自也还有别的生意做,但两万两对他们而言,又的确算不上一笔小数目,绝不是眨眨眼就过去的事儿。

    既然如此,外祖父竟还叫孙昶到湖州收茶?

    “外祖父嘱咐你来收茶,是因为什么?上半年亏成了这样,照说你们卖出去九千余两,按着去岁茶叶的价格我们家是不做茶叶生意的,但我多少也还算知道价儿,那你再到湖州收茶前,你们手上应该还剩下不少的茶,当初进的两万两银子的茶叶,恐怕连三成也没卖出去吧?”

    孙昶一向知道他算账厉害,倒也不惊奇,说了句是:“大约就卖出去两成多一些。其实这笔账你比我会算,按照那个价格,要是全都卖了,保管不赔,还能大赚一笔。可去年就是古怪得很,没人买,这就算了,各地的商号还都不肯把价格降下来,一来二去,所有的茶叶,几乎都烂在自家手上了。”

    这一点,魏子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当初这与他们都无关,茶叶的生意他们是一点儿也不碰,人家肯不肯降价,又到底为了什么宁可烂在手里,也不愿意亏本卖出去,他无从得知。

    现下看来,孙昶也是稀里糊涂的不清楚。

    他摸了摸下巴,摩挲了好一会儿:“你继续说。”

    “祖父叫我来收茶,那时候就放了话给我,要比往常的价格压下去三成。”

    魏鸾险些惊呼出声来:“是外祖父叫你”她忙收了声,又吓的吞咽口水,“可你不是说没有吗?”

    孙昶摇头:“祖父的意思是,按这个价格把下半年的茶收回去,上半年的茶和下半年的茶放在一起卖,这收茶的价,就没那么高,卖出去一两,利润就更大,要是等到进了十月,各地还是不肯降价,那我们家就做回恶人,把价格往下降。”

    魏子期立时就听懂了,无非是想要止损,等到了十月价格不降,他们降了价,肯定有商号跟着一起降,但是孙家是头一份儿,要数卖的最快的,也得是孙家,况且他们手上的量又大,又全都是湖州新茶,价格比往年低了那么多,自然不怕卖不动。

    到年底去清柜上的掌,赚的或许少一些,但总归还有得赚,最要紧的,是把上半年高价收回来的那些茶叶,尽快的脱手卖出去。

    “那后来呢?”魏子期转了话锋,“我听表哥你刚才意思,这不是陈正廷栽赃你的?”

    “价我的确是按低了三成的那个价谈下来的,但却并不是像陈正廷说的那般,倒像我真的恶意的压了茶农的价。”他翻了眼皮去看魏子期,“茶农种地产茶,我们手上有再多的银子,人家要是不卖,我们也没地儿去买,把这些茶农得罪了,来年我们靠什么挣银子?”

    魏子期一顿,就没有再接话,只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去年那个价格收了茶之后,和他们白纸黑字的写过契约,等到了年底清账,倘或挣了银子,同他们三七分账,孙家三,他们七。”孙昶是瞧见了魏子期眼底的震惊的,失笑着摇头,“给茶农们分这么多,是为着我谈了三家茶农,拢共又收了一万多两银子的茶叶,当初说好的,拿出来分给他们的那七成,一分为三,他们卖了多少银子的茶给我,就按多少份儿的红利去分这七成你想啊,或许到年底挣了银子,也没多少,再给人家分三成,叫人家三家去分这三成,那可就太没诚意了。”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外祖父的想法?”

    “是我的。”话既然都说开了,孙昶自然直言不讳起来,“但这个事儿太大,要拿出这么多的银子给茶农分,我不敢擅自做主,之前是写了书信问过祖父,祖父同意了,我才去谈的。”

    是,这事儿当然大了!

    所以实际上孙家去岁忙活了一年,到头来真是没挣几个银子,大头都拿出来分给这几户茶农了,他们卖给孙家那点子茶叶,起先是叫压了三成的价,但是分走这七成的红利,恐怕不止能找补回来那三成,还另有富裕。

    这买卖做的当然值,只是冒的风险大了些。

    魏子期略一挑眉:“表哥你当初跟人家说这样的主意,人家就都愿意冒这个险了?”

    孙昶把肩头一耸,说也不全是:“好些是不愿意的,谈到最后就这么三家,人家是真想的开,上半年茶叶卖都卖不出去,谁家商号不是把上好的茶叶茶饼都砸手里了的?他们其实也怕,就怕下半年没人来收茶。我到湖州不算最早了,要是按照往年来算,那时候早就该有大批的商号涌入湖州,再次购进茶叶,而且他们手上也不该再有那么多的余量,新茶早就卖完了,下半年再来,那是另一批茶才对。”

    所以茶农手上那些没卖完的新茶,很可能也是烂在手里卖不掉了的,与其等到真的白送都没人要,还不如冒一冒险,赌上一把,要是孙家本事大,真的能把茶叶都卖了,他们坐着等分红利,什么也不用干,而且先前价格虽然低一些,总归是实打实的收回了一笔银子,也好备着来年的东西了。

    魏子期以前从来没想过他一直受爹的教导,总觉得外祖父是个庸碌的人,之所以没有野心,正是因为平庸,而自知平庸,才不争不抢,守着这点子小福贵,一家子安宁的过一辈子也就过了。

    直到今日,站在这府衙的地牢中,听到了孙昶的这一番话,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么多年来,都是他看错了孙家,也是爹小看了孙家。

    外祖父能想出那样的法子去带销上半年的新茶,而孙昶在湖州,又能想到年底分成这样的办法,叫茶农把茶叶卖给他

    这是平庸吗?是无商才吗?

    魏子期在心下矢口否认。

    这实则是大才。

    他不由的感慨:“表哥实有大才,要不是你这样的主意,压下三成的价格,恐怕你走遍整个湖州,也不会有一家茶农肯卖茶给你,若买不回这些茶叶,外祖父的想法就全都得落空,上半年的新茶还是要卖不动,再过几个月,全都烂在家里头,那才是真正的血本无归。”

    魏鸾的眼底也不免浮现出敬佩来,只是想起陈正廷,她那匆匆闪过的敬佩,又荡然无存。

    “看样子,陈正廷是知情的。”

    孙昶苦笑了一回:“我就是因为知情,觉得我在湖州邀买人心,今年才要断了我们家的路子。那些茶农为着去年的事情,其实很愿意把今岁新茶多卖我一些,可是有陈家从中作梗,他们也左右为难陈昱卿一开始的时候,还跟我抬抬价,到后来索性放出话来,说他倒想看一看,这湖州城中有哪一家茶农,敢把今岁新茶卖我孙昶一两。”

    魏鸾站的地方,离那张破落的桌子很近,乍然听了这话,她右臂一抬,小手照着桌面重重的拍下去,发出一声巨响来:“混账东西!”

    外头的衙役根本就没走的十分远,这里毕竟是监牢,哪怕是上头放了话叫带人进来的,他们也不敢真那样大意,倘或出了事,他们脖子上那一颗脑袋可不够砍的。

    这会子因听见牢房传来一声巨响,监牢中当值的两个狱卒,并着先前为魏鸾他们带路的那个衙役,三个人一前一后的,一路小跑着近了牢房这头。

    魏子期不悦的瞥了魏鸾一眼,又要去安抚那几个狱卒衙役,说了一车话,又舍出去二两银子给他们添酒添菜,这才算打发了他们。

    “一个姑娘家,现如今也不知跟谁学的,这样子拍案叫板,这是你干的事儿吗?”

    魏鸾自知理亏,便不敢言声。

    孙昶反倒笑了:“两年不见,鸾儿还是这么个直爽性子,到底是姑父骄纵你,又有齐王护着你,说起话来硬气,办事儿更不必瞻前顾后。其实这样挺好的”他转头叫子期,“你也不要总说她,姑娘家柔情似水是很好,但我们鸾儿这样,我看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倒有那么几分英姿飒爽的样。她生的像极了姑母,这才十三而已,便已见倾国绝色姿容,再过两年,她这张脸,便是掀翻了桌子,也不会有人指责这美人愠怒,只会怪有人不长眼,惹得佳人如此大怒。”

    这话听来像是调侃打趣,可仔细品一品,既又没有半分这样的意思,成了最真心实意的夸赞一般。

    魏鸾不大好意思,又怪他们做兄长的不成样子,监牢这样的地方,说着这样严肃的事情,还要拿她寻开心似的。

    她抬脚在地上轻一踏:“我这里义愤填膺是为表哥,表哥反倒转过头便打趣我,什么倾国绝色姿容,这话我半句也不爱听。”

    魏子期按了按她:“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哥这是护着你。”他拿魏鸾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是没打过没骂过的,大道理讲了好几车,可是架不住她主意正心思多,听不听得进去,他真是管不着。

    于是他又叹气,索性也不再说教魏鸾:“那表哥遇见他当街强抢民女那天,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错手把他给杀了?平日里从不见你舞刀弄枪,既不是习武之人,便是与他厮打起来,也不该有这么重的手才对,来湖州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叫你如今成了错手杀人的案犯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自私自利

    

    第156章

    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孙昶面目痛色。

    那是两个多月前,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他到酒楼吃酒,身边跟着贴身服侍的小厮,那壶酒好似喝不尽吃不完,他一直从夕阳西下,暮色昏黄,喝到了烛火通明时。

    其实他酒量倒也算说得过去,只是心情烦闷,加之许久不饮酒,一时上了头。

    旁边的奴才一个劲儿的劝,他那样吃酒的法子,总归是要醉一场的,可他吃醉了酒是什么模样,家里人没有不知道的,于是奴才越发提心吊胆,生怕惹出是非来,到最后,索性上了手来夺他面前的酒壶,说什么也不叫他再碰了。

    他觉得这一切都无趣极了,湖州的人是,这奴才亦然。

    底下的茶农有心和他做生意,也情愿把茶叶卖给孙家,这其实就是人心。

    孙昶心里清楚的很,陈家在湖州这样耀武扬威,没少得罪底下这些茶农,只是他们还要养家糊口过日子,不敢跟陈家撕破脸而已,所以去岁收茶时,他想出这样的法子,要说赔钱,那大家一起赔,孙家也捞不着好处,要是挣了银子,他们拿大头,孙家不是说一分不赚,那成了傻子了,白赚吆喝还干什么生意呢?

    很显然他成功了,但也极其成功的把陈正廷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当初到湖州之前,祖父和爹就再三的交代过,不要同陈家人起冲突,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也要仔细斟酌,三思而后行,到底他们和魏家是姻亲,人家看着就心里不痛快,得罪了人,那是和银子过不去。

    可是他再三的斟酌了,也是再三的忍耐了,起初的时候陈家那个混账东西,把今岁茶叶的价格,提的比往年高出了两成都不止。

    按着这样的价格收了茶叶回去,今年恐怕是没什么银子可赚了,况且令孙昶最生气的,是他特意的去打听过,陈家并不是对谁家都这般,唯独针对了他们孙家而已。

    于是孙昶便明白了。

    他这头认了怂是不假,然而陈家可一点儿也不买帐,更不会认可了。

    祖父和爹说的不错,那点子陈年旧怨,陈家真是记到骨子里,打算记上一辈子的。

    他就是再服软,再不争不抢的,陈家也不会感念他的半点好处,今次明摆着就是不叫他家里做成生意的。

    可是湖州又如何呢?这些茶农去年得了孙家那样大的好处,到了今年,仍旧不是惧怕陈家,不敢和他们做这笔生意吗?

    这些人,这些事,烂在骨子里,无趣极了。

    他身边这一个也一样,多吃了两杯酒而已,就要这样死命的劝,倒像是他要惹出什么是非似的。

    彼时孙昶的确是有些醉意上了头的,那酒壶叫小厮按着,他横竖也没酒可吃,索性起了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小厮一见这个更是慌了神,松了手就去扶他:“大爷您等等,这账还没有结,您等等奴才”

    他话没说完,孙昶一把挥开了他的手,仍旧自顾自的往外走。

    小厮哪里敢就放他去,立时便要跟上去,无奈这酒家拦住了不叫他走,他眼睛始终是盯着孙昶的,匆匆打怀中掏了碎银丢过去,连余下的银子也不等酒家找回来,脚下生了风,一路跟了出去。

    事情其实发生的很突然,孙昶那头出了门,远远的瞧见个人影,很熟悉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站在那头仿佛同个姑娘拉拉扯扯。

    孙昶的酒劲一下子便上了头。

    他早就听说过,陈家这位大爷,实在是算不上正人君子,他好色的很,家中娶了一大堆不说,还成日寻花宿柳,风流浪荡。

    如果说陈家在湖州的生意是一绝,那么这位大爷的花名,便是那第二绝。

    放眼整个湖州城中,再没有谁,比得过他这样放荡的了。

    然则于孙昶而言,娶回家的也好,到楼子里头去寻欢作乐的也罢,那其实都是陈昱卿的自由,他爹都不管,哪里轮到自己说话了?是以看不惯归看不惯,不插手归不插手。

    但是这会儿站在湖州的街上,他同个姑娘拉扯不清,隐约之间还能听见几句不堪入耳的混账话。

    孙昶竖起耳朵来听,那姑娘分明生了惧怕之意,声音里染上了哭腔。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陈家的所作所为,孙昶一时间怒火中烧,三两步跨出去,就近了他几人身旁。

    而那小厮紧赶慢赶的追出来,四下里扫过了一圈儿,没瞧见人,还寻思着分明吃多了酒,如何会走的这样快,直到那头起了争执,吵闹的声音传过来,他认出了自家主子的声音,才迈开腿,提了步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去的。

    等凑近了,发觉孙昶正揪着陈昱卿的衣襟处,口里说的有些含糊,听的不大真切。

    陈家跟着服侍的两个小厮,在旁边儿想要拉住孙昶,可孙昶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他们也不敢真的上了手,反而一来二去的,孙昶拽着陈昱卿衣襟的那只手,就越发的收紧了。

    喝多了的酒鬼往往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他好似在那一瞬间就已经忘记了,陈昱卿的衣襟,被他死死的攥在手里。

    而素日里孙昶走南闯北,身体远比陈昱卿这样花天酒地的要强壮的多,加上这会儿酒劲上来,怒火燃烧尽所有的理智,陈昱卿试图挣扎,却不得其法。

    直到陈昱卿的脸色渐次灰白起来,露出一脸的死相,小厮惊慌失措的叫大爷:“快大爷快松手陈家大爷陈家大爷只怕不好了。”

    后来惊动了陈家人,连夜报了官,知府衙门又连夜就拿了人。

    杜启崖那会儿其实也算是留了后路,没把孙昶身边的小厮一并抓了,反倒是给了他回孙家去报信的时间,只是这头在大堂上,实在又没少给孙昶苦头吃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魏子期眉头紧锁,早就听出了端倪来。

    他侧目去看魏鸾,发现这丫头的眉峰也早就拢起,高高的耸起小山峰。

    看样子,这些端倪,不只是他一个人听出来了。

    而孙昶自己说起来的时候,显得那样激动,眸色也愈发的黯然,只怕连他自己,也觉察出来的。

    魏鸾果然忍不住,先她大哥开了口:“所以他们一直说表哥你是酒后失手,就是这么失手的吗?”

    孙昶点头说是:“起初在公堂上,我也说起过,陈家的小厮缘何不来拉住我,那样子半推半就的,反倒对陈昱卿更是不好。我的确是失手,可是这里头,恐怕也有那两个小厮的事儿。”

    他说着又顿了顿声,须臾长叹:“后来陈正廷说,那两个小厮,原是他们陈家家生的奴才,要怎么处置,自然也轮不到我来过问插嘴。即便我是无心之失,他的儿子,总归是死在了我的手上,我这一辈子,沾着一条人命,是跑不了的。”

    诛心。

    陈正廷惯会诛心的手段。

    表哥是仁义的人,如果让他背负着一条人命过一辈子,他绝做不到安心二字。

    怪不得今天打从见了他,他就毫无求生的意思,一心赴死,说要给陈昱卿偿命。

    这是中了陈正廷的诛心奸计了。

    魏鸾黑着脸:“那后来,杜知府放了你身边的奴才,却在堂上对你动了刑”她略微一顿,隐隐明白过来什么,倒吸口凉气,继而又问,“舅舅从家里赶到湖州,见过你吗?”

    孙昶嗤了一嗓子:“爹不见到我那样的惨状,又怎么会先舍出去那么多的银子呢?杜启崖”他眼中冰冷一片,“杜启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敲孙家一大笔的银子,而我的案子,也只是能拖便拖,等到真的拖不下去了,他倘或是要给陈家一个交代,杀了我,在爹的面前,也有话说。自古以来就是杀人偿命,他已经尽全力保全,只是不得其法罢了。到头来,银子他赚了,名声他也赚了不是吗?”

    这个人

    杜启崖的心思,令人作呕。

    大梁的官场中,竟然有这样的人,还能坐上四品知府的位置!

    魏鸾觉得一阵的反胃:“表哥,你那天晚上见陈昱卿,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动起手来?”

    孙昶压了压太阳穴,没再回话。

    魏子期眉心突突的跳,便知道这是不必再问,恐怕他那天真是喝醉了,其实和陈昱卿之间,究竟是怎么起的冲突,他都已经全然忘记了。

    如果忘了怎么起的争执,那陈昱卿要强抢的那个姑娘

    魏子期神色一凛:“表哥你是会画的,那天晚上的那位姑娘,还能画的出来吗?”

    果然他仍旧不开口。

    至此,魏鸾也明白过来,他其实不是不愿说,而是实在不记得了。

    她简直是哭笑不得,这么要紧的事情,他说忘就忘。

    孙昶这会儿其实有些回过味儿来,叫他们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好似当初他生出偿命的心思,真是上了陈正廷的当,中了人家的圈套而不自知,也是为他杀了人在前,那段时间,整个人都慌了神,陷入难以自拔的懊恼和悔恨中。

    爹虽然也到监牢中来看过他,但是却并没有问的这样详细的

    他身上的这些伤,过去了两个月,看起来仍旧可怖,那么当日爹到监牢来,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样子只会更吓人。

    人家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爹的见儿子遭罪,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呢?

    于是从头至尾,就没有人真正的能够开解了他,以至于到了今日,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想错了!

    倘或真的死了,遂了陈家人的心意,还白白的便宜了杜启崖这个混账知府,可惜了家里的那份怜惜疼爱他的心,和那些已经舍出去的银子!

    孙昶突然坐正了身子,脸上都有了精神:“我那天夜里吃醉了,什么也记不得,脑子里是一片混乱的,但是你们可以去问问得宝。”

    “得宝?”

    他说是:“得宝应该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至少至少他一定记得那姑娘长的什么样子。得宝这些年跟着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前我见不得他目不识丁,是教过他读书作画的。”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在湖州毫无头绪的查,恐怕还不如得宝三言两语的回忆,以及一幅画像?

    魏鸾除去想这些,更多的是面上藏不住的欢喜:“表哥,你总算是想通了是吗?”

    孙昶脸上有了释然笑意:“谁也不是傻子,当初中了陈正廷的圈套,上了他的恶当,是我一直都放不下这个案子,每次看见我这双手,我都会想到陈昱卿的死你永远不会明白,活生生的一个人,死在你的手上,杀了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时终日懊悔,他一句话,便叫我陷入那样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直到今日见到你们,才恍然大悟。”

    魏子期稍稍的放下心来。

    他能想通了,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不然不说别的,只说黎晏今次跑过这么一趟,又在府衙大堂上那样的行事,他所做的种种,都只是为了救人而已要是给他知道了,孙昶其实死念已决,谁劝都没有用,那对黎晏来说,他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而最初跑到齐王府请他出面的魏家,又算什么?

    于是魏子期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长舒出来:“我过后就打发人到家里,去把得宝接到湖州来。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齐王他想知道,去年表哥你都是和哪些茶农做了生意的,孙家下半年收走的那些茶叶,是从谁家手里头收走的?现如今我也算知道了,他们其实该高看孙家和表哥才对,如果再有齐王出面做保,要他们为表哥你说上几句话,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到现在为止,今年的新茶生意一直没有谈拢,说到底还是要怪到陈家头上,这些人养家糊口的,只怕心里更是记恨陈家。”

    孙昶一面摇头一面问他:“一定要把这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吗?有齐王做保又怎么样呢?他们如今为我说了话,以后要怎么在湖州立足?不是说我圣人心性,自己都快保不住命了,还替人家去操这份儿心,只是这总归是为我,子期,做人不能太自私自利是不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连累

    他说做人不能太自私自利,魏子期再去细想他说出口的那番话,自然在心中更高看这位表哥。

    若换做是她,他自问

    魏子期自问是没有这样的境界的,人在生死关头,谁还能够顾得上替旁人着想呢?

    孙昶眼下所面临的,不就是生死的选择吗?

    他生或是他死,其实都只在齐王殿下一念之间罢了。

    而于魏子期来说,黎晏会否救人,那要看他的名声能不能够保全的了。

    这头魏子期陷入了沉默之中,一则是不知道该如何劝孙昶甭这么惦记旁人,二来二来他其实惭愧的很,毕竟他做不到的事,孙昶做到了,他自然会觉得自愧不如。

    可是那边魏鸾听了这样的话,只觉得满心的不满意。

    她把音调也沉了下去,不见了方才的嗫哝,嘀咕了两声什么话,孙昶和魏子期在一时之间竟都没能听真切了。

    孙昶抬手,揉了一把耳朵,叫一声鸾儿。

    魏鸾顺势回望过去,发现他拿着垂询的眼神在打量着自己,于是哦了一嗓子:“我只是觉得表哥这样的想法,未免也太愚了些。”

    孙昶当下一愣。

    倘或魏子期来反驳,说他太圣人心性,那他无话可说,横竖他心里头就是这样想过,自然也就要这么劝。

    他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不知事儿,难道真的为了自己,断送人家一辈子的前程吗?

    陈家在湖州是有土地的,那些地,大多拿来种了茶树,每年下来新茶时,陈家都是湖州产茶的大户,而他们之所以还要去收底下这些茶农手上的茶叶,那就是为了能在湖州,乃至于大梁境内,都要做茶叶生意的第一家,做出个名堂来,茶叶市场的价格,也就得跟着他陈家走。

    去岁便算做是个意外,陈家也束手无策。

    可是孙昶明白的很,那些茶农散户,能在陈家的威势之下苟活多年,还能有自己的土地,种植茶树,每年蝇头小利赚上一笔,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

    原本他杀了人,不管这里头有没有阴谋,又有没有算计吧,那条命到底交代在他手上了,现在还要再去连累别人,他的罪业,岂不是越发的重了吗?

    是以他听魏鸾这样说,面色便不大好看起来:“那如果是你来说,岂不是只想着自己,不顾及别个的死活了?”

    “可是眼下要死要活的,不是表哥你吗?”魏鸾听出了他话中的讥讽和嘲弄意味,倒也不生气,只是抿起唇来,“我说表哥想的愚,正是你只想着别人。那些人,都只是外人而已,况且我们是无缘无故找上他们的吗?也并不是”

    魏鸾把这话拖长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孙昶打量:“表哥去年到湖州谈生意,湖州这里的这些茶农,是个个情愿冒险卖你茶叶的吗?”

    孙昶眉心一拧,心说这怎么说来说去,又把话给扯回来了呢?

    这兜兜转转的,分明刚才魏子期就问过的。

    到底是魏子期更了解自个儿亲妹妹的心思,那里孙昶还愁眉不展,想着怎么回她,他这头就已经开了口,接过了魏鸾的话来:“当初既然是他们自己选择冒险,为了这些银子,那说到底,现如今齐王殿下找上门去,就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一切有因才有果,他们种了什么样的因,便要得什么样的果,这没什么好说的,既不是表哥你逼迫他们卖你茶叶,也不是齐王殿下与我们是非不分的纠缠他们。”

    他话止于此,再没有后话说出口。

    孙昶瞧着这兄妹二人的架势,真是劝也劝不动的,他自己也知道多说无益,眼下不管说什么,他们两个都拥有话来反驳他。

    人家说双拳难敌四手,他再如何巧言善辩,这兄妹两个一唱一合的,他也招架不住啊。

    孙昶颇为无奈的长叹一声:“你们怎么说,都有你们的道理,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一切便只由得你们去就是了。”

    打从监牢出来的时候,赵隼是没有再行在前头去引路的。

    来时怕衙门口的衙役们冲撞,是以他做奴才的,便要走在主子们的前头,要去传话,有时候也要去示威。

    眼下回客栈是不必这些的,他自然是不大好仍旧就在他们前面了。

    赵隼和兄妹两个始终保持了两步开外的距离,魏鸾又是有意的压低了声音,在这喧闹的大街上,兄妹俩说起话来,赵隼便听不见了。

    她走着走着叹了口气,一抬头,望向了魏子期:“我是真的觉得,表哥这几年,让外祖父和舅舅养的越来越愚了。”

    魏子期啧的咂舌:“编排起长辈的不是了?”

    她愣了下,也没在意这话过来如何的不妥当,直到听了她大哥这么一句,才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给他看:“也不是说我要编排外祖父和舅舅,编排老家儿和长辈这样的事,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敢做,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我又一时嘴快,大哥你别生我的气啊。”

    魏子期心说何曾与你话赶话,只是追究起来没意思,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下回记在心里,要想着改了这个坏毛病也就是了。

    他便嗯了一嗓子:“你刚才是想说,表哥从前其实也是个机灵的,一肚子的坏水儿,小的时候不管是到京城还是回齐州小住,都没少带着你胡闹,那会儿出格的事情他也真是没少干,怎么这两年的时间过去,面儿没见过,他倒成了个愚笨的,便是把话说开了,他仍旧脑子里头不转弯儿,是吗?”

    魏鸾忙不迭的点头,觉得她大哥说的这些再对没有了。

    等到点完了头,她又想了想:“大哥觉得我说的不对吗?论说经商,我也是佩服表哥那样的头脑和心思的,去年茶叶生意惨淡的那样,要不是外祖父当机立断,还有表哥后来的年底分红的法子,恐怕孙家来这么一下,就要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了。”

    对于此,魏子期是再认同没有的了。

    于是他颔首嗯了一嗓子,算是认可了她的话,她分明还有后话没说话,故而他也不接话,只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魏鸾看了又看,发觉他是真的没有在生气,才继续开了口往下说:“可是你看现在呢?我说的话,没有道理吗?连你也会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今天会被咱们找上门,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如此而已。再者说来,我们也不是要逼迫那几户茶农做什么,还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们要是不同意,不愿意替表哥说话,难道咱们硬是按着他们的头来说这些话?表哥一开口,倒先去关心他们,像是咱们会仗势欺人。”

    黎晏好歹是个亲王之尊,不论是走到哪里,都是要见面的人,难道真的在这小小的湖州,颜面尽失,干出那些个有损祖宗颜面的事来?

    她既是气孙昶被养成了这样的心性,更是气孙昶这样看低了黎晏和他们。

    魏子期又哪里听不出来呢?

    从头到尾,她话里话外,都是在维护黎晏更多一些的。

    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外向是真的,但是像是她外向成这样的

    魏子期在心下长叹,早就知道多劝也只是浪费口舌罢了。

    “他有他的道理,我们毕竟都不是他。”他抬了抬手臂,落在魏鸾的脑袋上,温热的掌心,带着莫名的安抚,“你也不用生他的气,这样的心性未必就不好,至少是心存善念,总归不是无法无天的一个人。况且他手上有了人命,一辈子都于心不安,现在说起那些茶农,他觉得,那都是无辜的人,即便只是被问上几句话,也都是无辜被牵扯到这个案子里来的。鸾儿,我们如果无法设身处地的替表哥着想,也至少不要去责怪他什么。这世上原有这样多的人,人和人之间有所不同,那太正常不过了,所以你看,在监牢你劝表哥的时候,我能顺着你的话来劝他,可等到出了门,你对表哥生出怨怪的心思,我便反过头来劝你了。”

    魏鸾细细的品味着他的这一番话,只觉得心下不是滋味。

    这世上的人各样的都有,也自然有他这样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魏鸾不喜欢这样的人,心中怕永远没什么执着,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正话反着说,反话正着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一样。

    她没有见过大哥生意场上是什么样,从前也愿意体谅大哥的难处,直到今天,他当着自己的面,婉转的说出这样一番话,魏鸾一时间觉得准心之痛,莫过于此。

    那或许该称之为失望,又或许,是失落吧,她希望自己的大哥顶天立地,是个铁骨铮铮的好儿郎,而不是这样,长袖善舞,圆滑至此。

    魏子期见她好半天不说话,等了许久,到底催问似的叫她一嗓子:“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魏鸾有些讪讪的,哦了一声,把小脑袋低垂下去,叫魏子期再也看不见她面上情绪,才勉强平稳着语调回他的话:“我听见了,也记在心里了。不过大哥,我刚才在想,如果案子真的如表哥说的这样,那是不是可以把陈家那两个小厮找来问话,或是从他们身上下手呢?”

    “下手?”她说下手,把魏子期说愣了,“你这是觉着,陈家有人想要害陈昱卿,又正好借了表哥的手?”

    魏鸾唔了会儿,她是这么想过,可又觉得不大有可能,所以也没好明着说。

    这会儿他问了,她左右想了想,横竖也没有外人在,便是说了什么不对的,或者不该说的,至多挨顿骂而已,况且刚才她那样子维护黎晏,大哥都没有责骂她半句,就更别说这些事儿了

    于是她嗯了一回,就算是应了他前头问的话:“我也觉得奇怪,本来都是一家子的骨肉,有谁要害谁的呢?可是你别忘了表哥说的,那两个小厮,不敢对他动手,可是又上来拉扯,偏偏拉扯之间,陈昱卿的衣襟在他手里是攥的愈发紧了,到后来,才没了气息。这话多半也是得宝后来说的,但是我想,**不离十,得宝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扯谎,那大哥你来想,陈家不待见表哥,这次为难了表哥这么久,陈昱卿他是陈家的大爷,他身边跟着服侍的,也得是贴身的小厮吧?怎么不敢动手了?”

    这里头的确古怪的厉害,乍然听了孙昶的那一番话,还只当是陈家的两个小厮,故意为之,好借着孙昶的手,杀了陈昱卿。

    而至于后路,他们想的也很明白陈昱卿一死,陈正廷又和魏家是旧仇,那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不咬死了孙昶不算完的,到那时,谁还会惦记两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厮呢?

    魏子期面色微微变了,再一抬头,他们下榻的客栈已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站住脚,望着客栈的匾额久久的出神。

    魏鸾看看他,再看看那块匾额:“大哥?你在看什么?”

    魏子期摇头说没有:“进去吧,这个话,到底是应该告诉齐王,至于他怎么样想,就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不放心的看向魏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鸾心下咯噔一声:“你怕我这样和黎晏说,左右了黎晏的想法?”

    魏子期扬起唇角来,那是若有似无的笑意:“难道不是吗?”

    或许从一开始,黎晏根本无意救人的。

    这其中是为了什么,他们心照不宣罢了。

    魏鸾沉下脸来:“大哥,关于黎晏的事,你是不是一辈子,都没办法跟我好好的谈?也没办法试着去体谅什么?”

    “体谅?”魏子期说着又失笑摇头,“至少现在,的确如此,我不待见他,不论他是亲王还是庶民,从他对你存了心思而又不知收敛,连累的我们”他突然收了话音,“好了,快点进去吧,正经事要紧。”

    魏鸾心下一紧,他突然收住了后话,那后面没说完的黎晏,他又到底连累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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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传人

    魏鸾近来觉得心神不宁,是为着她总觉得,身边的这些人,有太多的事情,是瞒着她的。

    不单单是大哥,其实就连齐娘,也这样。

    从前她没有静下心来认真的想,后来事情多,她越发的分了心,更是无暇顾及这些。

    今天在这客栈门口,魏子期欲言又止的模样,一下子触动了魏鸾的那颗心。

    她脚下刚一顿,犹豫了须臾而已,再抬眼看过去,那头魏子期已经迈开了腿,大步进了客栈的门。

    后头赵隼跟了上来,见她不动,稍稍站的靠后一些,叫了一声姑娘。

    魏鸾猛的回过了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冲到魏子期身边去的。

    她长臂一抬再一伸,就正好拽住了魏子期。

    这样的力道其实不算大,她小小的人儿能有多大的劲儿呢?

    可是魏子期顺势停住了脚步,收住了腿。

    他回头望,见魏鸾鼓着腮帮子盯着他看。

    他无奈极了,叹口气,把手落在了她肩膀上:“想知道我们曾经被如何连累?不然我总是这样说话,你倒觉得,是我平白无故的冤枉他,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无中生有,只拿了这样不阴不阳的话,恶意中伤他,叫你心中存了疑影儿,又没法子问,实则是为了挑拨离间?”

    魏鸾倒没有这样子想,她大哥虽然可能是个长袖善舞的主儿,但也不知道心思这样龌龊,还用在了她和黎晏的身上。

    从小到大都已经这样了,到现在再来挑拨离间,她难道没有眼睛不会看,没有心不会分辨吗?大哥到最后,也未必落着什么好,想做的事情做不到,反而招惹上一身骚。

    于是她摇头,眼中满是真诚:“我知道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也必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你会这么说,就一定是曾经真的发生过什么,让你记在心里,一直记到了今天。可是大哥,他有到底做过什么,连累了我们什么,我想知道,或许这其中有误会,又或许,那并不是误会”

    正因为大哥并不会恶意中伤黎晏,魏鸾才觉得心口突突的跳,实在心中难安。

    误会二字容易化解,可怕的就是不是误会。

    “你不敢说下去了。”魏子期的手,从她肩膀上,挪到了她头顶上去,“眼下还是表哥的案子要紧,至于这件事……原本怪我今日说漏了嘴,从前是压根没打算叫你知道的。等到今次的事情过去吧,我再与你细说从前的事情,你现在也大了,是个能分辨是非,拎得清的好姑娘了,我不说他做的对或者不对,等到开来日,你自有你的判断和分辨。”

    “我……”

    “来日有什么判断和分辨?”

    魏鸾一肚子的疑惑再也没办法问出口,因为黎晏就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正居高临下的看向他们兄妹。

    她下意识的去看魏子期,果然见她大哥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那分明是示意她不要再多问。

    或许黎晏做过一些事,伤了大哥的心,可能那段往事,是连黎晏自己也讳莫如深的,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来,也未曾与她提过只言片语。

    魏鸾眉心微微蹙拢,等到再抬头去看黎晏时,却已经有一切如常:“也没什么,就是见过了表哥,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不一样的话,正想着要告诉你,也好叫你做个判断。怎么站在哪里偷听我们兄妹说话呢?”

    “我可不是偷听,刚才就听见楼底下有动静,但是等了半天不见你们上来,这才推门出来看一看。”黎晏见她不说,且十分有意的要岔开话题,也就真的不去追问什么,全都由着她去,只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已。

    这会儿他身形动起来,已经从二楼步下来,不多会儿的工夫,就在兄妹二人面前站定住了。

    他算了算时辰,这一去监牢一个多时辰,该说的话,该交代的事儿,是都该说清楚了才对。

    于是他拿眼神示意魏子期,又迈开腿往一楼大堂的长条木凳上坐过去。

    魏子期轻轻的搡了魏鸾一把,又低头以眼神暗示她,过会儿千万别多嘴,这才跟着黎晏往那头去。

    只是黎晏坐了下去,他却不敢大模大样的也落座,便掖着手站在一旁。

    黎晏知道他不是诚心实意的恭敬,于是十分讨厌这幅拿腔作势的模样和做派,他抬手一指旁边儿:“坐着说话吧,我早就说过,用不着一天到晚这个样子,你跟我是一起出门来办事的,老是这么拘束着,别说你,就连我都是浑身不自在。”

    魏子期想了想,他话都这么说了,还不坐下去,那未免太过于矫情,便拉开侧旁那张长条凳,顺势也坐了下去。

    魏鸾为着魏子期进门时候的那几句话,心里就藏了事儿,怎么看黎晏,怎么都觉得他瞒了自己很多事儿,故而也不敢再看,生怕泄漏了眼底的情绪,招惹了黎晏不痛快,又要追问她。

    可是她低下头去不说话的模样,越发令黎晏感到困顿:“出门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是路上遇上事儿了,还是杜启崖为难了你们?我瞧着你怎么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又扬声叫赵隼。

    那头奴才还没凑上前来,魏鸾已经唉的一声拦住了。

    她略微的把头抬起来一些,仍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到底藏的不那么好。

    魏鸾秀美微敛,心下已然有了说辞:“你是没见着我表哥”

    她说着喉咙处还哽咽了一把:“好端端的一个人,蓬头垢面的不说,身上还带着伤,那些伤口的颜色都不对了,我问过,他说是刚过堂的时候,杜知府叫动了刑。”

    黎晏好似不以为然:“过堂要动刑,其实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了,你现在看孙昶,已经算是少吃了很多苦,要不是孙家上上下下的打点,你今天见他,他只会更加狼狈而已。”

    魏鸾并不惊讶于他的态度和反应,也并不会觉得黎晏过于冷血,只是说了句不是的,便又把前头的话接了上去:“过堂那会儿,表哥就已经认了罪的。他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坏孩子,心眼儿好,与人为善,哪怕平时有些古灵精怪的点子,也从没有过害人的心思,所以杀了人,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上了堂就认了罪。你说这人都认了罪,还要受刑,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黎晏至此才皱眉起来,侧目去看魏子期:“这是怎么一回事?”

    魏子期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也亏的是魏鸾机灵,晓得拿牢里的情形带过去那程子的话。

    眼下黎晏问他,他想了想,眼珠子也滚了两滚,把监牢之中孙昶的处境与他一五一十的说了,又说起当初抓人的时候,杜启崖有意放走得宝的事儿。

    黎晏听完果然冷笑起来:“论捞油水的本事,怕是再没人比得过杜启崖。堂堂的四品湖州知府,案犯明明已经认罪,他还要动大刑,而得宝本属涉案的案犯之一,他却这样将人放回去,就为了叫他到孙家去通风报信,好让孙家的人带了银子来往他手里送。”

    他说着那股子怒意便再也掩不住,重拍了桌案:“等来日回了京城,我必得在皇兄面前将他所作所为,全告诉了才好!”

    这自然也都是后话,眼下湖州事情没有了结,便是要回京,也得好几个月过后。

    魏鸾怕他怒火中烧,过会子说起陈家两个小厮的事儿他要没了分寸,便开口劝他:“你要告他的状,再容易没有的,他做了这样的事,将来自然有他的报应,你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才是最不值当。”

    黎晏嗯了一声,音调却仍旧放的很重。

    魏子期想的与魏鸾其实不同。

    黎晏绝不是个会让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人,他也经历过这么多事儿了,不至于为了一个这样的杜启崖,就没了自己的分辨是非的能力,这朝中的一众官员,有几个是真的干干净净清白一辈子的?手段比杜启崖还要厉害的,更是多了去,黎晏未必没有见识过的,是以他生气归生气,却不至于那么厉害的地步。

    这会儿趁着他在气头上,说起陈家的事情,才最好不过

    魏子期心下是这样想,面儿上也果真就这样做了。

    “殿下,还有几件事情,要立时就回了殿下,案子的卷宗送过来,这案子殿下就要自己料理,有的细节,殿下还是提前知道为好。”

    不用问,这就是今日监牢之中走一遭,孙昶说与他们的那些话了……

    黎晏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魏子期也不打马虎眼,孙昶如何与他们说的,他此时便也就如何说给了黎晏听。

    等到话音落下去,黎晏的面色只是更加的难看,魏子期吞了口口水:“所以陈正廷之前是说了慌的,而陈家的两个小厮大抵也是有问题的,这其中的种种,怕还要殿下来慢慢的查。”

    “如此说来,孙昶倒实在是个义商,那样的情形下,他能跟茶农做下这样的约定,这个陈正廷……”他啧了两声,咂舌品了品,“我只能说他确实聪明。要不是让你们到监牢去见过孙昶,保不齐就叫他一番话给糊弄了。”

    魏子期说是:“眼下殿下去问他,他也是不怕的,大不了推说不知这个三七分利之说,横竖那是表哥与茶农之间的契约,他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便是殿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所以黎晏才会说他聪明。

    “陈家的两个小厮”他目光仍旧落在魏子期的身上,“孙昶不是吃醉了,现如今都记不清那天发生了什么,那个姑娘又长得什么模样吗?陈家两个小厮是如何做,又如何说,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说是后来得宝说的。”魏子期也并不为孙昶开脱,虽然是一家人,可是这案子有疑点,那就是有疑点,他沉思了须臾,“我原想着,该传了得宝到湖州来,具体如何,也好问问清楚,毕竟这里头还有那位姑娘的事儿。不过到底如何处置料理,还是要看殿下怎么样。毕竟得宝他……”

    他略顿了下,魏鸾心下咯噔一声,闷声把他的话接了过来:“毕竟得宝是从小就服侍表哥的,他说的话,也未必全都可以信了。不过依我看,叫他到湖州来,还是有必要的,至少叫他画了画像,我们先找到那天晚上的那位姑娘”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黎晏:“你不觉得奇怪吗?天色已晚,一位姑娘,如何一个人走在街上,又刚好碰上了陈昱卿。寻常人家的姑娘,暮色昏黄时候,也该归家了,别说妙龄女子,就是已经成了家的妇人,要到地里去做活,也没有那么晚了,一个人回去的,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奇怪是当然的,从一开始他们就怀疑了那姑娘有问题,只是找不到人,连查都无从下手。

    何况那天天实在是晚了,路上行人不多,也没什么人看见,要说看见了,也就只有孙昶、得宝、陈家两个小厮以及那姑娘自己了。

    陈家两个小厮说话一定向着陈家,得宝的话却又一定向着孙昶,其实要怎么说,都不可信,信了谁的,都会落人话柄,招人口舌是非,最好的法子,就是找到那姑娘,听她是怎么说。

    况且这个听,还不是一味的听,总要先查过,倘或确实没问题,那她的话,不偏不向,自然可信,即便是记恨陈昱卿,话里话外偏帮了孙昶,那也是陈昱卿自作自受罢了。

    想通了这些,黎晏面色才稍稍舒缓了些:“赵隼!”

    赵隼一直守在靠近门口的方向,知道主子们有话说,又没有叫他,他自然不会凑上前去听不该听的,眼下黎晏真正叫了,一旁魏鸾又没再拦着,他才几乎小跑着近前去:“主子,您要什么?”

    “你派两个人,到孙家去一趟,传了得宝到湖州来,一路昼夜兼程,别耽搁,”他说完了,想起什么,又添两句,“到知府衙门去告诉杜启崖一声,就说得宝是我要悄悄传来的证人,让他在府衙的监牢里,挨着孙昶那一间预备好了,要是有漏了消息,我便只去找他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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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你若护不住呢

    那头赵隼得了话,也不敢多问什么,心下虽存了疑惑,嘴上却并没有问出声来。

    他收住脚步站了须臾,没再等到黎晏后头有话吩咐,这才挪动了腿,一面做礼,一面要往外退出去。

    然则赵隼刚刚迈开腿没走出去两步,黎晏一扬声,立时又叫住了他。

    奴才是一门心思留意着的,是以他一开口,赵隼就再次站定住:“主子还有别的要吩咐吗?”

    黎晏的声调是有些沉闷的,指尖在面前的桌案上轻敲几下,发出的也是闷响:“你交代他们,传了得宝到湖州,一进了湖州城,先带人到客栈来见我,别惊动了人,尤其别惊动了知府衙门的人,等我问过了话,拿到了该拿到的东西,你再叫人悄悄地带他出城,只做才到湖州的模样,把人交给知府衙门派去的人手上,叫杜启崖拿了他回去收押,明白了吗?”

    他此言一出,别说是赵隼,就连魏家兄妹,也是瞳孔立时就放大了。

    那样的震惊不言而喻,兄妹两个面面相觑,又纷纷侧目望向赵隼的方向。

    然而赵隼仍旧什么也没说,只管听吩咐办事,那样的惊诧仿佛一闪而过,丝毫不多做停留,他什么也不多说,半个字也没说出口来,得了黎晏的吩咐,一溜小跑着出了门,交代底下的奴才办事儿去了。

    魏子期摸了摸鼻尖儿:“殿下要的东西,是得宝的口供一份,要他签字画押,而后再把他交给杜知府”

    那悠扬而又婉转的音调中,分明透露着几分的不屑和几分的轻狂。

    魏子期就那样斜着眼,眼风扫向黎晏坐着的方向,须臾间他又收回目光,好似那一眼不曾斜过去一般:“得宝这条命,留不留得住,您是不在意的。杜知府会不会对他下手,杀人灭口,其实在殿下的心里,更希望的,是杜知府会杀人灭口,哪怕人不是死在知府衙门的监牢中,可他只要出了事,就总和杜启崖脱不了干系,届时殿下就更有理由控制杜启崖,六百里加急奏急递进京,向陛下言明此事”

    其实朝廷里的事情,魏子期并不是知道的那么清楚,只是魏家早些年在京中摸爬滚打,而魏业一向有事又都不会瞒着这个大儿子,是以时日久了,魏子期也就渐次摸出门道来。

    黎晏此举,意在何为呢?单单只是为了救孙昶,他至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吗?

    便是派人去传得宝至湖州,把人带在自己身边,将来上了公堂上,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也就是了,至于旁人信不信,那从来就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

    可是黎晏眼下这样的交代和吩咐,分明想要的,是更多。

    他心下不满杜启崖在湖州的种种行为,加之今日他们将先前杜启崖所作所为详尽告知,黎晏对这位四品知府的不满,便更重了。

    他听魏鸾说起过,那些话,是从黎晏口中说出来的能叫大梁齐王说出一句轻易动不得,足可见杜启崖背后的势力,是盘枝错节。这个人未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总归利益勾结太多些,黎晏不愿妄动干戈,是以在最初的时候,他是端着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态,再处置湖州案。

    但是到了今天这一步,黎晏打心眼儿里想要掀翻杜启崖。

    他一个没有实权在手的王,要料理一位大权在握的四品知府,若不能名正言顺的上奏折请陛下谕旨,那便是师出无名,无辜寻衅,来日御史言官上奏参他,陛下也无话可说,无以袒护分辨。

    念及此,魏子期又深吸口气:“殿下这是要把事情闹大吗?”

    魏鸾略拧了拧眉心。

    如若闹大了,表哥还能否保得住呢?

    黎晏要杜启崖一败涂地,人家真能心甘情愿的,就这样顺了黎晏的心吗?

    她抿起唇来,实则有心劝一劝,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临了了,一改话锋,竟是向着黎晏说起话来:“其实真闹大了也没什么,我早前便与你说过,这位杜知府,只怕也不是个好的。你那时与我说,他的同乡与昔年同窗好友,如今能为他在御前说上话的,实在不少,他短短几年坐到这个位置上来,除去自己的本事外,自然也有这些缘故,保不齐陛下看重他,看重的便正是他背后的错综复杂。所以你轻易动他不得,即便知晓他在湖州贪污,为非作歹,也一时间没法子动他,况且贪污之事,与我外祖家中也脱不了干系,拔出萝卜带出泥,到头来连我外祖父一家也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可你现在叫人去传得宝,又要把得宝交给他……”

    魏鸾话音顿住,定睛施施然望过去:“他杀了人,就有了杀人灭口的举动,你要上折参湖州案,师出有名,到时候陛下一道圣旨派到湖州,自然委你以全权,令你彻查此案。黎晏,我说的对吗?”

    她说的对,却又不全对,要救孙昶,办法其实有很多,先前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一层,现如今知道了,黎晏心思转过,想的就多起来。

    他看看魏子期,又看看魏鸾,犹豫了许久,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同他们说。

    魏子期倒没什么,只是阿鸾她……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有些事情,她听得多了,总归不好。

    魏子期仿佛看穿他的犹豫和心思一般,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殿下有话不妨直说,从小到大,殿下也是清楚鸾儿脾性的,有什么话藏着掖着不告诉她,反倒招的她吃不好睡不好,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回头还要同殿下怄气,何苦来呢?”

    他只是不想在多事之秋,还要招惹出魏鸾的脾气来,故而才这样劝了一句。

    黎晏反手摩挲着下巴,想了许久,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

    魏鸾耷拉个小脸儿:“你们怎么这样说我。”

    这话三分撒娇七分委屈,就是不再有后话。

    黎晏想笑,生生忍住:“杜启崖是四品知府,他犯案出事,远比孙昶一介布衣犯案要惹人注目的多,若有了杜启崖杀人灭口,这湖州百姓关注孙昶的就会少很多,再者说来,这案子原是他陈家与孙家之间的事情,他身为知府,秉公办案就是了,何须杀得宝灭口呢?便可见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他和陈家的。到那时候,陈家自顾不暇,陈正廷不是个糊涂蛋,只要得宝在杜启崖的手上出了事,他就不敢再死咬着孙昶不放,唯恐要招来祸端,牵连他陈氏一族的。”

    这算是……围魏救赵?

    魏鸾小的时候贪玩,曾经翻到过那本《三十六计》,那会儿是为了好玩,觉得新奇又有趣,外头的话本看多了,听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戏码,兵书一类,她从未见过,偶然间在魏子期的书房中翻腾出来,便捧着一卷书啃了很多天。

    后来魏子期发现了,为她喜欢看兵书而不悦,要生抢了去不许她再看,闹到了魏业的面前,彼时魏业笑的意味深长,却竟默许了魏鸾的所作所为。

    小小的魏子期不明白,缠着他爹闹腾了许久,无非是觉得姑娘家翻阅兵书,实在有失体统,再往后,只是叫魏业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从此之后,魏鸾倒能够明目张胆的翻阅兵书。

    黎晏这一番话落了地,是掷地有声,她脑海中立时闪过了“围魏救赵”此一计。

    “可原本……”魏鸾有些说不下去。

    她心头发紧,一阵的酸涩。

    说不上来是为了黎晏的用心,还是为了她自己的无能。

    从再活一次到现在,她总是想要活的更好,想要更加名正言顺的走在黎晏身边,不被任何人反对的,不会连累亲眷的。

    她放弃了锱铢必较,更不会睚眦必报,能忍则忍,不能忍的,也尽量劝服了黎晏下手别太狠。

    她筹谋了一些事,也算计过很多的人和事,可现而今回过头细细的想,所有的这一切,都有黎晏在默默的帮她,毫无怨言的帮她做成一切她想做的。

    这次湖州案便更甚。

    打从一开始,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心愿,是她想要救人,可是她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或者说,是有心无力。

    而黎晏又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和极力掩藏的情绪,选择帮她达成心愿,在这条路上,才有了眼下对付杜启崖的事情出现

    魏鸾回过头来望魏子期,眼中泛起些许的湿润来:“大哥,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黎晏谈一谈,可以吗?”

    魏子期并不明白她心中想什么,只是乍然见到她眼中氤氲的水雾,吓了一跳,竟连训斥责骂的话都忘记了,只点了头应了她的话,跟着便站起了身来,同黎晏打了个礼,径直上了楼,一概的后话不提。

    黎晏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兄妹二人,对魏子期这样好说话的便离开,心中生起疑惑来,等到魏鸾转过小脸儿来看他,眼底的水雾早就散去,他也再寻不到踪迹,于是他问魏鸾:“你大哥怎么这样好说话了?”

    魏鸾噗嗤一声浅笑:“或许是累了吧。今天监牢中走一遭,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我表哥那样,也没有不难过伤感的,我大哥只是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高兴不起来,这会儿大概没什么精神搭理我,才会这样好说话。”

    黎晏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又去打趣她:“那你是算准了他心里有事儿,惦记着你表哥,不会计较责怪你,才这样胆子大的?”

    他扬声反问,但也不是真的要等她回应什么,几乎没给魏鸾回话的工夫,就自顾自的又丢出后头的话来:“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想劝我,或是想谢我,那就大可不必了。”

    魏鸾只是摇头:“我不劝你,你要治杜启崖,也并不只是为这件案子,这里头还有为江山,为朝廷,而更多的,都是为朝廷,我心里有数。要说谢你……那我该好好谢你的事原多了去,难道还要一宗一宗的谢过来吗?”

    黎晏挑眉,对她此番言谈甚是满意:“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其实是有些怕,又觉得,有些担当不起,但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了怕你生气,不说,又总是憋在我心里头,堵得我难受。”魏鸾吸了吸鼻头,“你别急着黑了脸骂人,好歹听我说完了。你这样的出身,要什么样的世家贵女没有呢?在陛下眼里,我这样的姑娘,是配不上你的,这话我没说错吧?其实别说陛下,就是那满朝文武,来日你齐王殿下要迎王妃,若说是我魏鸾,他们心里也只会嗤鼻,觉得我高攀你。所以我有些怕,而我说担当不起,那是他们觉得,我当不起。”

    “你怕皇兄怪罪于你?”

    他总能一针见血,任凭魏鸾把话说的再和软,再委婉,他立时就能听出她言外之意。

    魏鸾面上所有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僵了一下,到头来,讪讪的点了头:“你是怎么到的湖州,又是怎么找上了杜启崖,陛下虽远在京城,却未必不知。拢共就你这么一个亲弟弟,打小有多宝贝你,怕是放你到齐州,心中不情愿,只是不想拂了你的心意,暗地里,从没有一日停止关心和关注,你为我做的一切,恐怕陛下都看在眼里。黎晏,有时候我真的怕我小门小户的出身,再富贵,那也是空架子,魏家没有家底,更没有什么根基,人家从前总是说,我爹当年得广阳王殿下青睐,得广阳王府的推举,那是何等有本事的事,可你总该比那些人更清楚,如果我爹真的有这样厉害的靠山,又何必放着好好的皇商不做,带着我们一大家子,离开京城呢?”

    “你其实……”

    “我知道你想说,我其实不必怕,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护着我。”魏鸾面色越发凝重起来,目不转睛的望过去,“可如果有一天,龙颜震怒,你也护不住我呢?”她一面说一面又摇头,“我时常想来后背发凉,于陛下而言,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这一切,都只能是我的错,与你是无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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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谣言四起

    到滨州去传人的奴才们尚未回到湖州来,可湖州城中这几日,早已是流言四起,传的不可开交了。

    外头坊间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谈起来,说的都是齐王殿下与魏家二姑娘的一段情事。

    这事儿说来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那是黎晏打发赵隼派人到滨州去的第二天,他又带着魏家兄妹两个外出走访,原本是要去寻去岁与孙昶谈了生意的几位茶农,然则在路上便听见了这样的流言,且一路向着城郊方向走,一路都能听得到,人家笑着说,脸上的表情全是嘲弄,黎晏当下便生了好大的气,城自然是没再出的,回了客栈中,叫赵隼紧着去查,这些不堪入耳的话,究竟从何而起!

    你道湖州百姓传的都是些什么今次陈家人命案子,知府大老爷之所以一拖再拖,那不为别的,只因着犯了案的这位孙家大爷,那是魏家二姑娘的亲表哥,没瞧着如今连齐王殿下也惊动了,带着魏家大爷和二姑娘一并到了湖州来,甫一入了湖州城,便给了知府大人和陈家好大的一个下马威,现下陈家三爷收押在监不说,连带着这案子的查办权柄也交了出去,堂堂的知府大人说话不顶用了,人是杀是放,全凭齐王殿下一句话而已。

    后来又有人说,魏家的二姑娘生的是国色天香,像极了当年的孙氏,可这位姑娘的眉眼间,可没有丁点儿似魏家老爷的,昔年在京中时,那位孙夫人因是倾国之姿,便是早已与魏老爷成婚多年,也依旧惹得上京一众王孙公子为之倾倒,若能一睹芳容,又或是一亲芳泽,便是死了,也此生无憾,是以这位夫人当年实则与京中王孙是有染的,这么多年来,魏老爷在诸多子女中疼宠二姑娘,并不是为着她如何娇俏可人,实在因为,这位姑娘的亲生父亲是为王,是令魏老爷不得不俯首低头的贵重,他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把二姑娘搁在手心儿里捧着。

    传到最后,倒闹的魏鸾同黎晏成了堂兄妹一般,是以人家的讥讽就更多,说来说去,大梁高高在上的齐王殿下,竟是个糊涂虫,叫人家蒙在鼓里,打小就喜欢上了自己的堂妹,追捧着这位二姑娘这些年,其实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这些话愈演愈烈,人家去翻腾当初魏家举家离开京城,那又是为什么?好好地皇商不做了,那份儿尊贵不要了,银子也不挣了,湖州多经商的人,做皇商,那里头有多少油水,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而魏家之所以把这些都舍弃了,为的就是要让这位二姑娘离齐王远远地,甭再搅和到一起去。

    只是谁也没料到,在数年后,齐王殿下又自请往封地,一路追到了齐州去。

    没瞧着如今魏家人也并不多乐得见此事促成说来是够奇怪的,魏家算不得世家,更谈不上官商,这样的出身,家里的姑娘入了齐王殿下的眼,那是他们家祖上积德,祖坟都要冒青烟的,一家人不说上赶着陪着小心,反倒不咸不淡的对齐王,这又是个什么缘故?那只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了。

    这样的话,的的确确是不堪入耳,且不说黎晏听来心中作何感想,便只说孙氏已经过身这么多年了,湖州的这些刁民,对已故之人,竟没有半分的敬心,这样去诋毁人家的名声,怎么能叫魏子期与魏鸾咽的下这口气!

    魏鸾连着三日不愿意出客栈半步,甚至连人也不肯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每天一日三顿饭,有赵隼亲自送上楼,屋里尤珠再开门接了,其余的时候,连面儿都不露了。

    魏子期去叫过门,黎晏叫的门就更多些,她不见,连句话也不肯说。

    黎晏着急上火,就越发催着赵隼去查。

    这一日赵隼从外头风风火火的进了客栈的门,动静有些大,黎晏就坐在一楼的大堂里,见了他这样,登时站起身来。

    他其实也紧张,在愤怒之中,夹杂着的,是对那些流言的几分疑虑。

    说到底,魏子期对他的态度太过于奇怪,而这回湖州流言纷起,魏子期除了关切魏鸾,除了对孙氏名誉受损感到愤怒以外,竟显得颇为平淡。

    这一切,令黎晏莫名感到不安,或许

    不,不可能的。

    他放在心尖儿上,惦记了十几年的姑娘,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成了他的堂妹。

    黎晏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怎么样,查出什么来了?”

    他们在楼下说话,楼上魏鸾在屋里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清楚,这是故意的,知道她不愿意出门也不想搭理人,黎晏把音调拔高了,就是为着她能听见。

    一旁尤珠面色凝重:“二姑娘,都三天了,殿下和大爷急的不成样子,您瞧着殿下这会子连同赵隼说个话,都把音调抬的这样高,您好歹出个门,咱们也不见外头的人,就是见见殿下和大爷,好叫他们宽了心,成不成?”

    魏鸾侧目去看她,盯着她打量了很久,终于摇了头:“不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更不是我任性,非要他们为我悬着心”

    她声音里有哽咽,话自然也就跟着顿了一顿,引得两个丫头纷纷侧目望过来,她才把后话续上来:“这次外头的流言,你们不是没听到,说的那样难听,竟连娘的名誉也一并连累了。尤珠,我实在是没脸再去见大哥,见黎晏。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受我连累。如果当日我不劝,黎晏未必会到湖州来,如果不是我一门心思想要救表哥,黎晏也未必会有这诸多筹谋与盘算。算来算去,把大家都连累了。”

    魏鸾一面说着,一面长叹着站起了身来。

    西边墙上有一扇月窗,此时撑开了一半,她步过去,顺着撑开了一半的窗户往外看,底下是客栈后院的花圃,各色的花绽放的好,合着今日艳阳高照,好看极了。

    魏鸾嘴角上扬了些,勾起个弧度,却更像是自嘲:“我从没有这般后悔过从前,现在,一向没有过。”

    丫头们自然听不出她言外之意,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那是前世与今生加在一起,生出的懊恼与悔恨。

    她曾再三的告诫过自己,闲事莫理,安生度日,她不被人家拿住把柄,就不至于牵连魏家,爹和大哥再存些小心谨慎,便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但遇上孙昶的案子,她到底没能沉得住气,诚然也是没料到,陈家敢这般行事。

    这几日以来,他们所听到的种种不堪入耳的话,难道不全是为她吗?

    归根结底,那不是黎晏的错。

    她又一语成谶了。

    倘或此事传入京中,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那就全成了她魏鸾的过错,与黎晏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不管是不是陈家恶意煽动,到底黎晏到湖州是为她,之后所有的事情也全因她而起,她一死,恐仍不足以平息天子怒意。

    更何况这里头牵扯到的陈年旧事

    她不信娘是那样的人,然而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连累的自然是昔年在京的诸位王公的名誉,她掰着指头去细数,那些,都是陛下的兄弟们,再有的,就是如今仍居京中的广阳王殿下。

    这些宗亲也好,勋贵也罢,名声容不得半点受损,这一桩,自然也是她魏鸾之过错。

    魏鸾深吸口气,略抬起手来,把那撑开的月窗合了起来:“算天算低,算不过人心,我到底道行不够,办了几件自以为得意的事,就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真以为能把什么都算计进来。”

    尤珠死死地抿起唇来:“二姑娘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那些流言,咱们没有人会当真,这些人的心,脏透了,叫人恶心作呕。明眼人都瞧得出,这该是陈家所为的,那不就是想给二姑娘和殿下泼脏水吗?二姑娘现在这样想,又一连消沉了这些时日,岂不是正合了人家心意,正中了人家下怀?”

    她劝的不无道理,开解的话本也该叫人听得进去,只是魏鸾眼下实在没那个心思。

    甭管陈家的心思多肮脏吧,横竖事情出了,那就得追溯源头,而这源头,连她自己都晓得,是她自己。

    她久久站立不再开口,直到楼下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拢起眉心来,踱步回到罗汉床边,一拢裙摆,坐了上去,两只眼睛合起来,做了小憩姿态,静静地听着黎晏主仆之间谈论此事。

    底下赵隼大口的喘着气,平静了好半天,才勉强撑着礼数去回了话:“事情有些古怪,本来按主子所想,此事该和陈家脱不了关系,可前头几天,也回了主子的话,真没查着蛛丝马迹,昨儿后半天主子不是吩咐了,叫想法子从陈家内宅中服侍的人身上撬开嘴吗?”

    他一问,又一顿声,黎晏沉声催问:“问出来了?”

    赵隼先是点头又摇了头:“问是问着人了,可结果不是主子所料想的那样。这几日陈家宅子里也闹翻了天,陈正廷成天没个好气儿,也叫人四处打听,外头的这些话,到底是打哪里散播出来的。奴才打发问的,是陈家宅里的一位管事,他们宅子里,称他做三管家,其实是个滑头的人,又好赌,欠了银子有了亏空,就偷了陈家的账来贴补自己,奴才花了些银子,又拿了些他的短处,倒能听出几句实话来。”

    后头的话更多的是在向黎晏解释,就怕他不信似的。

    其实黎晏怎么可能信呢?

    谣言四起,对陈家的好处就大了去,这案子不能再草率了,不然真应了人家传说的,他就是为了魏鸾,即便草菅人命也在所不惜,此番到湖州,只为了救人,不为了什么真相。

    他原本也想,要查到陈家散播谣言,大概不容易,毕竟拿住了陈家,这样诋毁他一个亲王,罪名也不小。

    陈正廷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现如今关在衙门里,没道理这时候还来得罪他,难道真把陈家一门的性命都置之不顾了?

    但是那天堂上的反应来看,陈正廷势必不甘心,既不甘心,就一定暗中动手脚,想给他施压。

    故而思来想去,都该是陈家背地里捣鬼才对。

    可是现在赵隼说,连陈正廷也大张旗鼓的追查,要弄清楚是什么人散播的谣言,弄得如今满城风雨的。

    这是做样子给他看?

    黎晏眉心紧蹙着:“是打什么时候就开始查了?这几日吗?还是外头谣言一起就开始查了?要说来,他也该心里有数,我一定会派人从陈家下手,追查这些谣言源自于何处。赵隼,你说,陈正廷是做样子给我瞧的,还是真不知此事?”

    赵隼喉咙处滚了两滚:“主子既然问,奴才不敢不回,如果叫奴才说,恐怕陈正廷是真不知道。其实打一开始,奴才就在想,陈家真这样不要命吗?如果为这个,惹恼了主子,真的翻脸不认人,哪怕没有证据,也先拿了他们家来问罪,他们倒哪里去分辨说理呢?横竖孙家大爷的案子,弄到最后,得益的也只有他们家了,您便是要拿人问罪,也不算是师出无名。陈正廷不像是这么没成算的。”

    “那你的意思,他是真不知道,也是真着急了,就怕是有人借此机会给他泼脏水,叫我恼了他,最好办了他?”

    赵隼犹豫了须臾,到底点了头:“您想啊,陈家在湖州独大多年了,论说做茶叶生意,那大梁境内都是数得着的,他们家碍了多少人的眼,恐怕连陈正廷自个儿也数不过来。这回其实就已经先得罪了您,要真是有人借机煽风点火,也不是不可能。”

    可要说煽风点火,趁机扳倒陈家

    黎晏瞳孔一缩,魏业那张脸,登时在他眼前浮现。

    他心下一惊,魏业?

    “可是赵隼,昔年京中事,能说的这样有鼻子有眼,又能有什么人家?”他眯了眼,不经意间扫过二楼魏鸾那间房的方向,才又压低了声,“你派两个人回趟京城,我要知道,当年孙夫人在京城,究竟是不是真的如传言所说那样。我只知魏业那时力求在上京立足,却从不知,他的这位原配夫人,是否曾为他抛头露面,四处奔走,你去查,要背着人,谁也不许惊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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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起疑

    赵隼显然大吃一惊,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抬了眼皮往楼上扫过去一眼:“主子,要是叫二姑娘知道了”

    “所以不叫你惊动了人。”黎晏左脚在地砖上轻一踏,站起了身来。

    赵隼往后退小半步,同他拉开距离,等他站直起身,又迈开腿往门口的方向步过去时,赵隼会意,便立时跟了上去。

    黎晏话没多说,直到出了门,往客栈前头的小院子站定住,两只手交叠着背在身后,他远远地盯着客栈大门口的方向,出神良久:“阿鸾曾经跟我说过,孙夫人在怀她那会儿,魏业十分的紧张,请了数位名医于魏家小住,就为了看顾孙夫人的胎,可生产时,还是难产而亡。我从没有怀疑过什么,可是现在想来”

    他顿了声,回头去看赵隼:“你觉得这正常吗?小时候咱们在京城,魏业是个招摇过市的人吗?”

    赵隼思忖须臾,到底摇了头:“魏老爷那时也喜爱奢华之物,但并不那样招摇,往往得了好的,虽也会拿出来设个宴供达官贵人一同赏玩,但更多的时候,是为附庸风雅,而不似其后在齐州这些年,只是为了炫耀。”

    “这便是了。”黎晏的面色已然十分不好看,“他既不是招摇的人,孙夫人也不是怀的头一胎,何至于要他紧张至此。而一向身体无恙的孙夫人,又怎么会在生产时难产去了,留下阿鸾一个呢?外头的传言虽不中听,可我每每想来,又觉得说出这些话的人,字字诛心,竟全似正经道理。这么多年来,魏业总是做出一副挚爱孙夫人的姿态,仿佛他结发之妻,便是他毕生所爱,当年娶章夫人为平妻,全是无奈之举,且从头到尾,他也并未多高看这位章夫人。他既爱极了孙夫人,孙夫人是为生阿鸾去的,他还能这样疼宠阿鸾?”

    男人的心思,男人们总是最懂的。

    不要说黎晏,赵隼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以前他们总是说,这是爱屋及乌,可要仔细想想,魏业每每见到魏鸾时,尤其人家都说她长得那么像当年的孙夫人,难道说,魏业心里头就真的一点儿伤怀也没有?一点儿怨怪也没有吗?

    魏家几个孩子,从魏子期和魏鸢这样的正头嫡子嫡女,再到下头温氏生的那一双庶出,眼角眉梢,都能看得出魏业的影子,可真的就只有魏鸾,一丝相似之处都没有!

    眼下出了门,赵隼说话也敢大声起来,横竖是知道魏鸾这几日不出门的,总归不会听了他们的话去。

    黎晏的吩咐他听明白了,其实说穿了,是心里存了疑影儿,到底外头的话,人家说的有模有样,实在叫人不能不信的,眼下只是生气,等气性过了之后,冷静下来,想人家的话,真是全无道理的吗?

    可怎么查呢,就怕

    赵隼略抿了抿唇:“主子,奴才还是方才的话,万一惊动了二姑娘,叫二姑娘知道您去查当年孙夫人在京中为人行事”他拖长了音调,越发把头低垂下去,“二姑娘要觉得您起了疑心,旁的倒都还好说,唯独是疑了孙夫人人品这一样,您怎么说,恐怕二姑娘也是不会听的。”

    黎晏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呢?

    魏鸾从没见过亲生母亲,但对孙氏的感情,却是极深的。

    小的时候她自责,那会儿元乐欺负她,总是会拿她克母来说事儿,后来广阳王殿下责斥过元乐几次,她好似渐渐明白过来,这样戳人痛处是不对的,同魏鸾道了歉,也再没说过这样的话,但小小的人儿心思重,小孩子往往才最愿意计较和当真,打那以后,魏鸾时常都记着,是她克死了自己的生母。

    等到年纪再大些,章氏为母不慈,魏鸾的心底,对生母的依恋也就越发浓烈起来。

    那样的感情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不管他再怎么捧着魏鸾,真疑了她生母人品,叫魏鸾知道的,大闹一场自不必说,只怕从此要与他生分,也未可知,总之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好揭过去的。

    但这次的事情,如果不弄个清楚明白,却又叫他如何宽心?

    难道任凭外头流言四起,恶意中伤,他却只是充耳不闻,当做不知,什么也不管了吗?

    “赵隼,这样的话,究竟是什么人放出去的,你心里有没有数?”

    赵隼一愣:“主子,先前怀疑过陈家,可如今看来,又不像是陈家,您问奴才有没有数”他面露为难之色,“奴才蠢笨愚钝,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这样子心思歹毒了。”

    “所以我叫你去查。”黎晏深吸口气,“如果说,孙夫人当年在京中时洁身自好,今次的流言真的只是恶意诋毁,那自然再从别处下手去追查。但要是真应了流言所说”

    黎晏眯起眼来,目光却没有再落到赵隼的身上去。

    连他自己也陷入了沉默中,好半天才重开了口,把前话捡了起来:“昔年京中事,知道的如此清楚,那就从当年在京中的、同魏家结过仇的人身上去查,其实查来查去,还得归结在陈家身上,只是京中人多,当初眼红魏业的人也多,我叫你暗地里别惊动了人,为的也是这个。京师之中,卧虎藏龙,惊动了谁,都不好,再者说,让你压着点儿,不就是防着你们没个轻重,惊动了阿鸾吗?”

    赵隼干巴巴的吞口水,可这天下事,从来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

    眼下主子是这么说,将来真要闹的二姑娘知道了,担罪责的就还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

    难,做人家的奴才,横竖都是一个难字。

    黎晏看出了他的不情愿,斜着眼又咂舌叫他:“怕将来真出了事儿,我拿了你来问话?”

    赵隼脖子一缩,忙说不是。

    黎晏却笑了:“你从小跟着我的,迁怒谁,也迁怒不到你,你交代几个靠谱的,又有什么不放心?我都没怕,你先怕了?你办事一向那样有分寸,这点小事儿却办不好了吗?且不要说阿鸾目下在湖州,便是这里的案子了结了,我们回到了齐州城,她与京中不往来,谁又能给她递这样的话?”

    他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赵隼的那颗心,就是放不下,不过他自己也知道,主子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实在是高看他了,好歹算是解释了两句一样,他要再扭扭捏捏的,那就真成了不知好歹的刁奴,也对不住主子的这份儿器重与信任。

    却说魏鸾那里一味的竖着耳朵要听他们主仆之间的谈话,可听了一半呢,没声儿了,她真是不愿意出门,打发了尤珠到外头去看,这才知道,一楼的大堂中,早没了主仆二人的身影。

    她知道黎晏,既特意拔高了音调叫她听,那就不会无缘无故的从一楼大堂跑出去,后头的话,摆明了是不叫她听了。

    魏鸾在屋中来回踱步,犹豫再三,才坚定了步子,朝着门口方向走去。

    她手刚触碰到雕花门,尤珠在背后叫了她一嗓子:“姑娘要去找殿下?”

    她回头望过去:“先前我不出门,你成日里劝,现下我要去寻他,你又要拦我吗?”

    尤珠摇头说不是:“只是姑娘这样去,难免是要质问殿下。分明好好地说着话,是什么缘故要跑到外头去交代事儿,又是怎么了,连姑娘都要瞒着。”

    丫头的话正戳中魏鸾的心事,她倒也坦荡荡的不隐瞒:“你一向都是个聪明的丫头,我的心事你很少说出口,但只要说了,都是一说一个准儿的。但你也不必拦我,我有分寸。为着流言四起,黎晏已经焦心不已,这几日天天叫赵隼带着人在湖州查,动静闹的大,甚至连杜知府也斥责了,表哥的案子也暂且搁置了,非要先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我现在跑去质问他,未免太不体谅人”

    她略一顿声,隐隐有了笑意:“自然了,于你而言这不是不体谅,是太过了头。其实你们都想错了,你们从来拿他做高高在上的齐王殿下看待,便是他对我有十二分的真心,你们都觉着尊卑有别。他宠我的时候,我要什么有什么,可若是有朝一日,我把他得罪透彻了,他不愿意宠着我了,那我这样的人,于黎晏而言,不过蝼蚁而已,是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从大哥,到她跟前的两个丫头,存的都是这样的心思。

    连自己身边人都这样想,这样看,那更不要说外头的人了。

    好似她生来是依附黎晏的,就该唯唯诺诺,事事顺从,黎晏说一她不能说二,黎晏叫她往东她就不该往西。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

    那不是黎晏和魏鸾在她和黎晏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平民女与齐王殿下,尊卑有别这四个字,按不到她和黎晏的头上来。

    只是她从前解释过,也解释得多,仿佛没人听进去,又或者听了,都不愿意放在心上。

    那些话,似她痴人说梦,这大梁天下,谁敢不同齐王殿下论尊卑,凭她小小的魏鸾,也敢这样大放厥词吗?

    是以这样的话,她便懒得再说,说再多,人家不听,那就是多说无用的,她不愿浪费唇舌,将来总有机会能慢慢的去证明这些事。

    眼下尤珠又这样拦着她,说到底,为的还是这些小心思。

    魏鸾其实有些烦,但又不得不说,丫头是诚心为她好,怕惹急了黎晏,对她没有任何的好处。

    她呼吸略急促了些许,等心绪平复下来,才噙着笑朝着丫头招手:“你说的这些话,大哥也劝过我,姐姐也劝过我,你的心思,同他们是一样的,但事实上,我和你们说过很多,你们不愿意听罢了。这么着,我带你一起去,也叫你瞧一瞧,便是我没分寸的质问到黎晏跟前,他会不会恼了我?”

    尤珠登时把小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

    方才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她有分寸,尤珠觉着,或许自己真是多心了。

    可这怎么一转脸的工夫,姑娘又改了说辞,这不是蒙着她玩儿呢吗?

    明知道她担忧的就是这个,还要带着她闹到齐王殿下面前去。

    尤珠刚迈出去一步的腿,立马又收了回去,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墙角去似的,警惕的盯着魏鸾:“我不去。”

    魏鸾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出来:“像是我会吃了你,你这幅样子,给不知道的瞧见了,以为我平日如何苛待你们似的。叫你陪我下去见黎晏,你怕成这样子,那看样子,不是我是恶主,就是黎晏不好相与,你心里才会生了怕,且怕成了这个样子?”

    当珠撇了撇嘴:“姑娘,何苦这样打趣她,尤珠平日比我有主见,也比我聪明,姑娘把她都吓成这样了,可见这些话,实在是”她一时讶然,竟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挠了挠后脑勺,“要不我陪姑娘下去吧,别为难她了。”

    尤珠侧目过去,冲她一味的摇头。

    魏鸾也顺势把目光就放到了当珠身上:“你瞧见尤珠冲你摇头吗?”她说来无奈更多,“我带她下去,不是为了吓唬她,是要让她看一看,她的心思,到底是不是她自个儿多想了,偏你这丫头来替她强出头,倒真成了我欺负她一样。”

    当珠叫她抢白了两句,也不放在心上,大抵也是平日里这么着惯了。

    她讪讪的摸自己的鼻尖儿:“我也不是要替她强出头,只是瞧着姑娘同她说了这么一大车的话,倒不如我陪姑娘下楼就是了。要我说,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呢?殿下爱重姑娘,是姑娘的福气,旁人都这样说,可那毕竟也是姑娘能攥得住这样的福气,外头那些眼红姑娘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可凭她们是天仙,不也要不来这样的福气吗?尤珠担心姑娘,我却不这样想,虽说我也怕齐王殿下,那毕竟是个王,但旁的事儿,我是从来不多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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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鸾令介绍:
魏鸾死而复生的那一刻,才是齐州风云翻涌的开始……
昔日的仇人们还言笑晏晏,拉起魏家二姑娘的手家长里短的闲聊,却永远不会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魏家的二姑娘,却成了谁也动不得的人物——齐州大地无人不知,二姑娘手段高明,叫齐王殿下甘心为她摘星捧月。娇鸾令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鸾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鸾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