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娇鸾令TXT下载娇鸾令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娇鸾令全文阅读

作者:春梦关情     娇鸾令txt下载     娇鸾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七章:过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别替他做决定

    这便是气极之时说的混账话了。

    谢泠听过就只能忘掉。

    一锅端?一锅端掉谁?

    广阳王跟河东柳氏的那些余党没什么,可秦王呢?

    太后如今上了年纪,当年杀废王郅,她就大病了一场,养了有大半年,才稍有起色。

    人心都是这样的。

    孩子们做了错事,惩罚少不了要有,放在宇文氏的郎君身上,那就是生死一瞬间而已的事儿。

    错了,要罚,废王郅动的是谋逆夺位的心,该杀,可太后还是心疼的,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求情是明理,但怎么可能不痛。

    如今换做秦王,那是一样的道理。

    更何况昔年是夫子,便是不论君臣,太后也该以先帝为先、先帝为重,亲生的儿子也只能往后放。

    现如今是兄弟,真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损了哪一个,最痛苦的都是太后。

    “三兄脾气发完了,牢骚也发过了,就不要再说这些了。”

    谢汲觑他,冷哼一声:“倒是许他们做了!”

    他近些年来脾气越发大,谢泠也不跟他计较:“这不是还没查清楚吗?崔不问写信回来,也只是防着出事,不至于来日京中毫无防备,又不是就拿死了是他们勾搭成奸了,要真拿着了实证,还写这封信做什么?六百里加急的奏本,要不了几天就到我手上了。”

    谢汲至此才稍稍冷静下来,可面色仍旧难看的不得了。

    他看着那副毁掉的话,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一只手胎气遮住了眼,好半天才叹气:“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他们早就该死心了。”

    “那个位置——”谢泠也唉声叹气的,“谁能做到真正死心。如今想来,也只有去了的,才是真正的死了心,还活着的,哪怕是苟活着,也只怕没有一日,不等着有朝一日,登高台,享八方朝拜的滋味。”

    “也已经是儿女双全的……”

    话没说完,谢汲自己收了声。

    宇文聪,他如果想反,那可不是没有理由的。

    眼中闪过不敢置信,他拿开手,看向谢泠。

    谢泠苦着一张脸点头:“来的路上我在想,他为什么要反。其实当年,先帝一句‘无诏不得返京’,他所有的前路就都已经断送了。他要反,将来史书工笔,只有诛伐。更何况,当年他不成,难道在陛下稳坐高台数年后,反而成了?”

    他又自顾自的摇头:“多半是成不了的。可你想一想,若换做你,译儿三岁,就被人接走,从此骨肉分离,你甘心吗?你会顺服吗?”

    说到底,其实也是陛下把人,逼到了今天这一步的。

    野心勃勃本就是有底子的,再一步步的相逼,到最后,仍旧是同室操戈的局面。

    “他希望我进宫面圣。”

    “我知道。”

    “但如果二兄知道……”

    “不告诉二兄就是了。”

    谢汲腾地站起身:“又瞒着二兄?”

    谢泠尴尬的抚摸着自己的鼻尖:“不是说故意瞒他,但二兄他习惯了先自行筹谋,我总说这样不好,大兄也说过,可他早就改不了了。在这件事情上,我和崔不问的想法是一致的。”

    “其实我反而……”谢汲深吸口气,“我怕陛下盛怒,而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你我都难以预料。”

    “但那都是陛下的决断不是吗?”谢泠定睛看他,眼中全是坚定,“三兄你可别犯糊涂,当年叫兄弟阋墙,争位夺嫡,如今这可是某你造反,篡权夺位,这根本就是两码事!昔年我们可以先行筹谋,待事成,再告陛下知晓,陛下权衡之下,不会拿我们怎么样,未准还会感念我们周全。如今他君临天下已有数年,早就习惯了圣心独裁,有些决定,替他做了,他不计较,是看在圣人的面子上,可有些决定,谁都不能替他做。”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搭在了谢汲的肩膀上,又上了力道,按了一把:“三兄早年追随陛下最早,谢家的从龙之功,是从你身上来的,你比我们都更加清楚陛下心性才对。陛下若盛怒,你可以从旁劝,甚至你可以去惊动圣人,叫圣人劝他,但先知会二兄,是万万不能的。”

    谢汲被他说动了。

    他那口气长舒出来:“你跟我一起进宫吗?”

    谢泠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他三兄一个人进宫最稳妥,他说不上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又莫名觉得,崔长陵此举是最为正确的,而崔长陵既然选择了把这件事托付给三兄,且庾子惠虽心有不满却也承认了如此最好,那这件事,便不必他再来插手,或许兄弟两个一起进宫面圣,反而不好。

    于是他摇头说不去了:“不过你见着陛下,回起话来,也和软些,最好是进去前就嘱咐内侍一声,要见着情形不对,快去含章请圣人,再不然你先见一见庆俞,交代给他最合适不过,总归可别说什么……”

    “你拿我当三岁的孩子叮嘱呢?”他说了一大车的话,半天没叮嘱玩,于是谢汲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打断了他后头的话,须臾又觉得无奈。

    家里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操心最多的,最爱唠唠叨叨的,反倒成了谢泠。

    他拍了拍谢泠肩头,再没看那封信,提了步子出书房,吩咐人备下牛车,一路往宫门方向而去了不提。

    可是谢泠从他小书房出来的时候,却迎面撞上了谢瀛。

    他吓了一跳,眼睛飞快的眨巴几下:“大兄怎么在这儿?”

    谢瀛面无表情的看他:“我听底下人说令贞来去匆匆,脸色也不大好,你见过了令贞,又急匆匆的往三郎书房来,就想着过来看看。四郎,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家里商量下,见过了令贞,听了崔不问信中几句话,就撺掇着三郎自己进宫去了?”

    这是……埋怨他?

    谢泠眉心往一处拢了拢:“大兄觉得,这该细细的商量,再进宫面圣?”

    “你不用这么跟我说话,我不是说事情不要紧。”谢瀛轻咳了声,“但你说二郎的那些,我也不是没听见。”

    第二百八十五章自欺欺人

    谢泠一时有些尴尬,挠了挠后脑勺:“我也不是要编排二兄……”

    “行了。”谢瀛拍了拍他肩头,“知道你不是编排他,也知道你说的在理,只是这些话,往后少说,要是给二郎听到了什么,你叫他怎么想?”

    这么些年,谢潜为谢家做的,他们兄弟有目共睹。

    早年间到如今……虽说如今陛下御极后,谢家再也没有必要步步为营,可有些事成了习惯,而且阿耶当年也说过,人前不论如何显贵,永远别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更不许忘了伴君如伴虎。

    陛下性子是不错,也爱重圣人,可说到底,高台上一走这些年,这天下再没有人能辖的住他,他又能容忍多少无理取闹,包容多少胡作非为呢?

    谢泠下意识的吞了口口水,突然意识到,大兄说的不错。

    那些话是在理的,二兄好些时候过于谨慎小心,可二兄的所作所为,也都有他的道理。

    是以这样的话不能说,兄弟间看似无心的几句话,往往才最伤人。

    他犹记得,昔年二兄也曾这样子说过三兄……

    彼时看似放下了心结,可只有等到经年过去,回过头来,才会发现,那道伤痕其实一直都在。

    谢泠终于正了神色,朝着谢瀛拜下一礼:“大兄的教诲我记下了,这样的话,以后绝不会再说的。”

    他肯受教,如今都成家了,还能听诸兄劝导教诲,谢瀛是满意的。

    眼中欣慰闪过,在他抱成拳的手上握了一把,其余的话便一概没有再说,反身下了垂带踏跺,一路走远了不提。

    ……

    却说那头谢汲进了宫中去,果然殿外是庆俞来迎他。

    他倒也不吃惊,撩了官袍下摆,在大殿前的空地站住脚,就不再动了。

    庆俞见她不动,心生狐疑,又往前迈过去两步:“您这是?”

    谢汲抬手压在鬓边,按了按太阳穴。

    原本他倒觉得,四郎那样的叮嘱简直是滑稽可笑的。

    能出多大的事呢?还要提前交代了庆俞,但凡见陛下要动怒,快去含章请圣人。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到了大殿前,他反而心生退缩之意了。

    在府中见到崔长陵的信,他都气成了那样子,更何况是……陛下呢?

    陛下和宇文聪兄弟之间,那已经不知是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怨恨,如今闹成这样,宇文聪还敢和宇文扩搅和在一起,妄图霍乱江山,陛下岂能容他?

    眼下没拿到实证,又见不着人,真发起脾气来,谁拦得住呢。

    于是谢汲斜着眼风扫过庆俞一回,又深吸口气:“过会儿我与陛下回两件事儿,你在旁边服侍,警醒些,倘或陛下龙颜震怒,你悄没声的到含章殿,去请圣人来规劝,记住了吗?”

    他并不是趾高气昂的吩咐庆俞,他也永远都不会这么做。

    庆俞是个很本分的奴才,而他,也永远会做一个很本分的臣下。

    庆俞果然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

    “您可别吓唬奴才,这好端端的,怎么……”

    他话没说完,谢汲摆手止住了他将要问出口的后话:“横竖过会儿我回陛下,你也在旁边儿听着,这会子不必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只是烦请内臣上上心,倘或劝不住陛下,一定要记得到含章去请圣人。”

    庆俞面露为难神色。

    这大殿上……圣人再如何得陛下爱重,也不是能踏足的……

    他吞了口口水:“可这昭阳殿,圣人她……”

    谢汲哎了一声,也是长吁短叹的:“我知道不合规矩,但总不能再去惊动太后,话我是这样说的,过会儿你自己瞧着办也成。”

    他说完,不再理会庆俞,迈开了步子朝着大殿走过去。

    庆俞盯着他背影瞧,心说这位谢三郎君,经年过去,脾性可一点儿也没大变。

    话全让他说了,为难的事儿,全是底下奴才为难……

    可他又见谢汲神色是那样严肃认真的,便一时也悬起心来,丝毫不敢怠慢,忙提了步子跟了上去。

    进门时,宇文舒端坐在宝座上,身后是一副十二扇的镶红白珊瑚的屏风。

    谢汲行过大礼,站起身来,瞧过去,见他手上拿了个奏折。

    宇文舒头都没抬:“这时辰进宫来回话,我可有好几年没见过了——从前你倒常来,后来诸事顺遂,你也不常来了。”

    谢汲原本该噙着笑半开玩笑把这话带过去的,但他今日实在是笑不出来。

    刚站直,就又躬身拜了一礼:“臣接到了崔不问自南漳来信。”

    宇文舒眉心一跳,奏折便撂开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殿下,也瞧见了谢汲拜礼的模样。

    “不问他……”宇文舒话音一顿,“你先起身说话。”

    谢汲再一次站直了,抬眼过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接着便又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来,仔细瞧,便正是崔长陵从南漳县送回来的那封信。

    信封是拆开过了的,谢汲也没再封上。

    他两只手拿着那信封,往上递了递。

    庆俞立时会意,迈步下来接上去,送到了宇文舒的手中。

    谢汲并不敢叫他静默的把信看完,于是在宇文舒拆信的时候,他便又开了口:“信中所说,是他想叫臣代他进宫回官家的,信原是客栈的人飞鸽送回京中,先送到了令贞手中,令贞看过,带着信到了我们府上交给了四郎,才又转到臣这里。”

    他一面说,一面深吸口气,呼吸一窒。

    因为宇文舒的表情已然大变。

    他说不好那是什么样的神色——便是昔年谢拂遇袭时,他震怒,他无措,他心疼不已,可他都没有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谢汲心道不好,便忙开口劝:“官家也不必太动肝火,崔不问如今还在南漳,已经派了人到襄阳城去通知客栈的人,把这件事好好的查个清楚。臣与四郎商量过,令贞先前也说了,他这封信送回来,也只是以防万一,并不是真的就……”

    “你这是在劝我,还是自欺欺人?”

第三百四十八章:年岁

    

    第一百六十七章鬼鬼祟祟的许渡

    她之所以话音还顿了一回,一来是心虚,二来是许渡眼神古怪的瞥了她一眼。

    许渡这个人性格其实挺好的,温吞,说话都不会很大声儿。

    当初因有了郑懋的前车之鉴,她深觉她对什么都是糊里糊涂,这样委实不好,是以在她发觉许渡与众人皆不大相同的时候,当晚回家她就去问过崔长陵,这个许渡是个什么样的出身,又会不会像郑懋那样,城府颇深的。

    从崔长陵口中得知的,是许渡出身庶族,他父兄经商,家底殷实的很,只是毕竟从了商,再有银子,地位也提不上去就是了,便算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家。

    不过也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家身处上京颇为尴尬,所以教养出许渡这样性格温吞的郎君来。

    王羡倒是挺喜欢他这份儿品性的,这廷尉府中太多的人浑身戾气,叫她觉得浑身不舒服,似许渡这样的便很好。

    不过眼下嘛……

    她尴尬的笑:“你别这么看我,我也不跟你说那些虚的——”王羡拖着尾音就转了调,又愁眉苦脸起来,“我好好一个士族郎君,就是一辈子什么都不干,混吃混喝,也是富贵滔天的,现在说叫我去验尸……许渡,你总是跟些死人打交道,心里就不膈应吗?”

    “死人是会说话的。”许渡从房中出来,顺手又带上门,冷不丁的丢出这么一句,却始终是淡淡的口气。

    王羡吓了一跳,登时退两步,差点儿没蹦起来:“什么?”

    她声音厉,实则是叫许渡吓的。

    许渡拍了拍她:“看把你吓的吧。尸体能告诉我很多东西,没什么膈应的。”

    王羡倒觉得奇了怪了,许渡家里头有钱,他又不是活不下去,非要以此为生来活命的,总不至于还有人天生就爱跟尸体打交道吧?

    她斜了一眼,看看许渡的那只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觉得许渡生的白白净净很清秀,连手也是,又细又长的,连她一个女郎见了都羡慕的那种好看。

    可是现在她觉得,许渡的这一双手,还不知道碰过多少死人,她只想躲远点儿。

    许渡冷眼看着她往后挪了好几步:“不是说一回生二回熟?你躲什么呢?”

    她笑在脸上僵了僵。

    一回生二回熟那是说给许渡听的,要是有的选,她根本就不会靠近停尸房半步!

    说来奇怪,廷尉府好好地,为什么会有个停尸房?

    她先前根本就不知道,而郑懋可能也是觉得多少晦气,就没带她往停尸房那边儿逛过,要不是今天出了这档子事,她至今都不知道。

    她如此想来,就欸了一嗓子叫许渡:“廷尉府里为什么还有停尸的地方啊?”

    “这没什么稀奇的,似今次出的这样的案子,不就用的着?既是用的着的,就应该有。”他一面说着,上了手又轻推了王羡一把,“我手上缺了点儿东西,得出去一趟,你回你自己那儿,他们请了尸体回来,会送到停尸房,我回来了去找你,再带你过去。”

    横竖也是躲不过这一劫,王羡倒不是说有多坦荡,能够直面此事,可她从进了廷尉府那天起,就知道,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不管遇上什么,她都得咬着牙硬着头皮撑过去,才不算辜负了崔长陵近来对她的用心和照拂。

    许渡这会儿说要出去一趟,她想起陈荃那张脸,眉头一拧,干脆拽住他:“你要上哪儿去?这么大的事儿,大人都要紧着到中郎将家里去,你可别迁延耽搁,回头倒连累我跟你一块儿挨骂。”

    许渡拨开她的手说不至于:“大人问起来,我来跟他说,连累不上你。”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根本没打算多理会王羡半个字。

    王羡左脚略一抬,又重重的踩在了地砖上。

    前头几天都没觉得,今儿怎么看许渡这样鬼鬼祟祟的,他在搞什么鬼?

    ……

    许渡一来一去,倒并没有耽搁多少工夫,至少他回来的时候,去中郎将府上请尸体的那几个,也才刚刚回府衙不久。

    王羡并不敢真的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等许渡,这廷尉府风向不对,一边儿倒的往陈荃那头吹,底下人个个忙里忙外,她这个廷尉平倒没事儿人一样,躲在自己的小院儿里装清闲,回头要叫谁把她告的陈荃那儿……她可不想给自己惹这个麻烦,是以她一直站在大堂和后堂相连接着的甬道上来回的踱步,是在等着许渡回来。

    许渡打外面儿进来,手上果然提了一包什么东西。

    王羡撇着嘴迎上去:“你拿的这是什么?”

    他丢个白眼翻她一回:“验尸要用的,想学这个?”

    她立时打了个哆嗦。

    谁要学这个!也只有许渡是个怪胎,好好地富贵郎君不做,偏爱干这个一样!

    她简直退避三舍,连连躲开,又朝着西南方向努嘴:“已经请回来了,跟你前后脚进的门。闪舞”

    许渡眼角抽着跳了两下:“你跟他进一个门?”

    死人进的是鬼门,如何与大活人前后脚的进一个门。

    王羡说的时候没太留神,顺嘴就说出来的,但她估摸着,许渡时常跟死人打交道,听崔长陵说过那么一嘴,许渡这个人,便是建康周遭的这些个县镇有了难办的人命案,他都十分乐得一头扎过去,替人家去验尸……他常见这些,大概就更忌讳。

    她抖了回肩头,对于许渡这句听来很不客气的话,竟难得的没有反驳回去,只是又平心静气的催了一声:“你东西也买完了,总该办正事儿了吧?不然大人回来了,我真没法子交代啊。”

    许渡抿紧了唇角不言声,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小包,又在王羡看不见的地方掐着指头算了会儿什么,才慢吞吞的往西南方向迈开了步子。

    王羡跟在他后头走,实际上她官品高出许渡好些,没道理她缩在后面,但想想等会儿要见到的场面,她实在是不想往前凑,不过……

    两个人走出去约有一箭之地,她觉得许渡走的未免也太慢了,倒像是刻意为之,不然二十出头的郎君,大步迈开也不至于才走出这么点儿距离啊。

    王羡咳了一声:“许渡,你怎么走这么慢?”

    第一百六十八章等来的是谁

    许渡也不回头,瓮声瓮气的问她:“你很急着见曹二郎君的尸体?”

    得,又叫他一句话反噎了回来。

    合着许渡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啊?

    也是了,许渡呢大概是有真本事在身的人,加上他出身怪一般的,又耽搁不了陈荃什么,陈荃从来也不会跟他为难,加上他性子不错,出手又阔绰,廷尉府里就吃得开,他有什么好急的呢?反正即便是误了事,也轮不到他挨骂。

    王羡咬咬牙:“这可是人命案。”

    许渡心说我知道,走的却仍是慢吞吞。

    王羡要不为着是头一遭干这样的事情,心里太没底气,说穿了还有些害怕,早就一个人跑过去了,还会等着许渡这么慢悠悠散步似的?

    可是没办法,连陈荃都说了,是叫许渡带着她,指点着她,她还能逞哪门子的威风?

    两个人大约又走出去有一半儿远吧,王羡听见了身后一阵风动,是谁小跑着过来,脚步又踩得重。

    她略怔了下就回头看,等人跑近了,她才看清那张脸,是在大门口当值的李原。

    她背着手索性站住脚,因见他慌慌张张的,便沉声问:“又怎么了?”

    李原缓了口气:“令君来了,说话就进大堂,大人快去吧。”

    崔长陵?

    王羡眼睛飞快的眨了几下,又长又翘的睫毛小扇子似的闪动着。

    崔长陵怎么这时候来廷尉府了?

    她有些走神,还是许渡推了她一下:“大人不在,如今廷尉府里你官阶最高,令君过来,你还不赶紧去?”

    “但是曹二郎君他……”王羡咬了下牙,有些摇摆不定,“大人临走前交代了,等回来了要问我话的。”

    许渡忍不住要扶额:“令君这时候过来,没准就是为了中郎将家的这桩案子,便是大人在,也不敢怠慢,你赶紧去吧,后头的事儿我自己来,你见完了令君再来找我,我仔细说给你不就行了?还能叫你在大人面前回不上话似的,再说了,就算回不上也是事出有因,大人来……”

    他差点脱口而出,却猛地收住了声。

    眼前这个有些傻乎乎的,估计到这会儿都没醒过味儿,她自有崔长陵这位尚书令来提点,他可不想背地里枉议廷尉卿,虽然也算不上什么枉议……

    王羡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一跺脚,朝着大堂的方向迈开了腿,留下许渡一个人站在那儿,盯着她背影又看了好几眼,才无奈的摇着头,往停尸房去了不提。

    她见着崔长陵时,崔长陵的脸色不是很好,她便觉得,许渡的话也许没说错,崔长陵是知道了这案子,也是为这案子而来的。

    既是为公务到廷尉府,到底不比在家中私下相处。

    王羡端端正正的同他见过官礼,直起了身来一本正经的又回话:“我们大人出去了不在府衙中,令君这时辰来,是寻我们大人的吗?”

    “度支中郎将家的人命案子,这满建康城没有不知道的了。”崔长陵挑眉看她,眼底却柔和了一片,“陈荃去中郎将府了?”

    她说是:“早前得了信,交办下来差事,就紧着往曹府去了,估摸着过会儿也该回来了……”

    王羡顿了顿,低头又算了算时辰,哦了声:“大人走了快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却足够陈荃听完曹问修说清原委的,再算是廷尉府与曹府之间来回的路程,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郑懋呢?”

    “早上大人交了别的差事给他,说是出城去了,也不在。”王羡面上闪过尴尬,还有些局促,“目下便只有我……下官在了。”

    若放在平日里,崔长陵一定笑着打趣她,如今做了官儿是不一样,官场上见了面,都知道以下官自称,而不是那样没礼数的你啊我啊的。

    只是今日——

    崔长陵眼皮都没多动一下:“陈荃交办给你什么差事了?”

    王羡的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回了家私下里,怎么告状诉苦喊委屈都成,但在廷尉府的大堂上是不成的。

    廷尉府的人都知道,陈荃不待见她,而她呢,也未必就真服了陈荃。

    进来那天多少人来给她撑腰撑面子不说,之后这么些天了,崔长陵这个尚书令成天来接她回家,只有她和崔长陵二人知道,这本是为了防郗衍之的,可是落在外人眼里,不就成了防陈荃的吗?

    他们连场面上的工夫都懒得做了,王羡又怎么可能打心眼里服气陈荃。

    是以她现在无论怎么回这个话,叫人听来都像是在告状,仗着同崔长陵关系匪浅,公然的告她上官的状,且陈荃交办的事情,原就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

    “嗯?”崔长陵见她一直不说,沉了沉声,“想什么呢?”

    “倒……倒也没什么,就是曹二郎君的尸体请回了廷尉府来,我们大人吩咐了,叫下官跟着许大人一块儿验看,等他回来,好细细的回了他,也省了他麻烦一趟的,毕竟案情要紧,时间是一刻也耽搁不起。”她又糊弄不过去,只好越发和软的说,哪怕是外人听了,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来。

    果然崔长陵脸色越发阴沉下去:“也没什么?”

    王羡分明听见他冷笑了一声,却不知道他是冲着谁去。

    崔长陵应该不会为这个跟她置气,陈荃交代下来了,她能怎么办,一味的推脱不听吗?在人家手底下当差,这总不能不听吧。

    他二人正说话的工夫,陈荃一只脚就已经迈进了大堂来。

    他大约是在府衙门口就已经知道了崔长陵在,是以进了门,脸上丝毫不见惊讶,反倒坦然的见过礼:“在门口就听说令君来了,下官便知,中郎将家的案子,到底是闹开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认真

    第一百八十四章深不可测

    见到曹李氏的时候,王羡着实的惊艳了一回。

    她见过很多士族人家的女郎小娘子,也见过高门内的端良嫡妻,只是素日所见,这些人无不是锦衣华服,缓髻倾鬓,轻点妆容,花钿成饰。

    曹祁瑞新丧,曹李氏便只得一身缟素,连妆面头饰也一应没有,再简单不过的挽了个髻而已,乍一看之下,只能说是并非蓬头垢面,足以见客。

    可仔细看时,她鬓边别着一朵白芙蓉,以花为缀,又叫人挑不出理儿来,偏又衬的她那张本就不俗的脸,越发的超尘脱俗,竟生出几分世外仙女的姿态。

    这夜色浓重,曹府烛火通明却光线幽暗,曹李氏站在檐下,身旁侍女与她耳语几句,才见她莲步轻移,缓缓而来。

    她身姿摇曳,合着夜风,带的及地长裙踏出波浪。

    王羡瞧得分明,她一递一步,朦胧间露出的绣鞋鞋头,缀着明珠两颗,虽是一晃而过,却足可见圆润饱满,是极佳上品。

    许渡仍就站在她身边,显然看见了那两颗珠,低声与她说:“看起来,陇西李氏很偏爱李夫人。”

    王羡吃了一惊:“你是说……”

    郑懋也听见了,他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也只是为了避免前面曹家的人听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又没打算瞒着郑懋他们。

    故而郑懋在王羡稍一犹豫时,接过话来:“曹大人是没有这样做派的。”

    他们久居官场,对曹问修了解更深,王羡只是拢了回眉头,就什么都没有再说。

    陇西李氏要真的看重李夫人,这些年,曹祁瑞宠妾灭妻,颠倒嫡庶,李氏又如何容他?

    只是她不懂。既然偏爱,当年又何必下嫁?

    她早与崔长陵达成过共识,以陇西李氏女婚配巨野曹氏,委实是低嫁了。

    她这头正出神,那头曹李氏已施施然拜过礼,口中尊称一句阿公,便又与崔长陵见礼唤令君。

    崔长陵虚空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至夜入府,惊扰夫人了。”

    曹李氏以帕掩面,可听声音又不像是在哭,那声音里,分明连一丝哽咽都没有。

    众人不过寒暄几句,崔长陵便吩咐了陈荃:“我与许渡进去看一看,你陪曹大人就留在外面吧。”

    陈荃眉心一动,想起了他下午吩咐的话,要拿人,要拿曹祁瑞的那个妾。

    他不愿得罪人,就把这得罪人的差事丢到自己脑袋上来。

    陈荃敢怒不敢言,这情绪是从前半天,一直延续至今的,他面上不露,应承下来,往前两步,顶替了崔长陵方才的位置。

    许渡因是叫他点了名,这才疾走几步,远离了王羡。

    崔长陵领着许渡要上垂带踏跺,可至于踏跺前时又站住脚,回过头来看向的却是曹李氏:“还要烦请夫人,与我二人一同进去。”

    曹李氏一惊:“令君,这……”

    她显然犹豫,崔长陵知她犹豫为何,浅笑一声:“夫人带着侍女与我二人入内,还有什么不可的?”

    曹李氏这才哦一声,松了口气,连声说没有,转头又与曹问修拜一礼,扬声叫妙珠。

    旁边丫头懂事,方才一直不敢近前,唯恐冲撞了贵人,眼下自家夫人叫,她才踩着细碎的步子挪过来,扶上曹李氏的手,与她一并朝着崔长陵的方向而去。

    崔长陵进了屋,四下打量过一番,布置是精致的,一式一样都彰显出曹祁瑞生前是个极有品味的人。

    只是这屋中少了些烟火气儿。

    他挑了把大漆靠背的官帽椅坐下去,看向李氏的目光始终偏开三两分:“曹二郎君生前,并不怎么在这屋子住吗?”

    曹李氏面上尴尬一闪而过,却很快掩饰起来:“夫主常宿在西院里。”

    “那夫人也不住这里?”

    曹李氏猛地抬头看过去,嘴角是哂笑:“令君明知故问吗?”

    柔中带刚,这位李夫人,与崔长陵先前所想,果然差不了多少。

    一旁许渡皱着眉,显然对她这样的言辞很是不满:“夫人……”

    崔长陵却一摆手打断她:“夫人说的不错,我是在明知故问。”

    曹李氏的俊脸就垮了:“令君何意?”

    崔长陵只摇头:“西院就是曹二郎君妾室所居?”

    她说是,眼底的嫌恶一览无遗,根本连遮掩都懒得做了。

    崔长陵看在眼里,大概心里有数了。

    曹祁瑞不爱她,她也未必就爱曹祁瑞。

    再守着规矩的人,心爱的男人遭此不测,她也不可能如此镇定。

    寻常夫妻间,也没有张口就称夫主的,哪怕是当着外人的面,也该脱口而出便是夫主二字。

    李氏眼底的嫌恶,未必全是冲着那个妾室而去,崔长陵估摸着,有一多半,还是冲着曹祁瑞。

    曹家看起来是一片宁静,可曹祁瑞的内宅中,却如此的风云涌动,一点也不安宁。

    崔长陵觉得可笑,在外为官那样谦和的一个人,却做不到齐家,连死,都极有可能是内宅之祸。

    念及此,崔长陵不免多打量了李氏两眼。

    李氏因感觉到,便往后退了半步:“令君这样盯着我看,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夫人出自陇西李氏,按说不该配曹二郎君,我有些好奇,尊君大人何故将夫人许配巨野曹氏?”崔长陵端坐在那里,时不时的点着扶手,发出一两声沉闷之音。

    这闷响砸在李氏心头,也让许渡听来心颤。

    他不明白崔长陵意欲何为,此处既然不是曹祁瑞日常居住之所,那就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该往西院去探查一二才对,可崔长陵怎么反倒兴致很好,拉了李氏问东问西的呢?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崔长陵目下所问,泰半是为陈荃在拖延时间而已。

    自然,另一半,就是他真的在怀疑李氏,试图从点点滴滴之中,瓦解李氏的防备,叫她自乱了章法,露出马脚来。

    打从见到李氏的第一眼,崔长陵便觉得,这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娘子,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她深不可测,背负了秘密。

    第一百八十五章得罪人

    外头曹问修盗出一头的汗珠来,这天儿本就热,入了夜更容易燥,树上蝉鸣还不止,即便是夜色昏沉,这些个蝉儿却好似不知停歇一般。

    曹问修有些拿不准了。

    崔长陵到底想要干什么?他白日里客客气气,还有心提点自己两句,那架势真是再和气没有的。

    可谁知道,一转脸儿,到了晚上,他毫不客气的带着廷尉府的衙役上了门,连商量都不曾有,面上的寒暄仍旧做的很足,说是不为难曹家,也不给曹家难堪,只带六个衙役进府来……

    这一切,令曹问修有些心惊。

    他急于知道真相,迫切的想知道儿子如何惨死,崔长陵应该是知道了什么的,那个许渡,他在官场这么多年,也有所耳闻,带着许渡一起来,大概是尸体上看出了异样。

    照理来说,崔长陵不该先与他把内情说一番?

    怎么什么话也没有,就做了一副要从府上拿人的姿态?

    他不解,便侧目看向一旁的陈荃:“陈大人,令君这是……”

    陈荃斜了一眼睇过去,但曹问修与他素来无冤无仇,他也可怜曹问修这年纪丧子,到底正了正神色,又回头往屋中方向看了一眼,叹了一声:“曹大人,二郎君纳的那个妾,是良家?”

    曹问修脸色一变:“陈大人?”

    陈荃赔了个礼,知道这不是规矩,到哪里,也没有张口打听人家内宅事情的规矩。

    是以曹问修这面色一沉的,叫他心下也是一沉。

    大家同朝为官的,谁也不好明着就得罪谁。

    陈荃深吸口气,还是端着七分的客气:“我也不瞒着曹大人,二郎君的这个妾,今儿个估计难逃一劫,怕要跟咱们往廷尉府走一趟了。”

    曹问修立时倒吸口气,身形不稳,打了个踉跄。

    曹祁斌就站在他身侧,一上手稳住他:“阿耶,留神。”

    “陈大人,这是怎么说的?”曹问修急切起来,倒不是说维护儿子的一个妾,可是前半天已经拿了二郎的小厮和赵阶,再要拿了女眷去,外头传开,还不知要说成什么样子。

    陈荃明白他的意思,要不是为着曹祁瑞真是死的不明不白,这事儿曹问修都压根儿不会叫闹开了去。

    要脸面的人,家丑不外扬,这道理谁不懂呢?

    可既然都闹开了,那想藏的藏不住,想瞒的也瞒不下来。

    正经来说,案子到此刻,一日过去,许渡查出来的那些东西,即便是没有崔长陵在,他也是要先拿了曹祁瑞的妾室到堂问话的。

    于是陈荃缓了口气,略忖了须臾,把前半日许渡验看尸体得到的结果,捡了重点说给了曹问修听:“曹大人觉着,不该拿人到堂吗?”

    曹问修脸上真是五光十色的,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人,如今儿子出事,当着同僚的面儿,却跌了这么大的份儿。

    可他到底有涵养,恶毒的话也说不出口,憋着那口气,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曹祁斌看不过眼,始终搀扶着他,唯恐他一时撑不住倒下去:“陈大人,这么说,您和令君都怀疑,是胡氏下的毒手,害了二郎吗?”

    陈荃忙摇头,连声欸着说不是:“不可枉自断言呐。”

    曹祁斌还想再问,曹问修扣着他的腕子,给了他一个噤声的眼神:“你要拿人,又有这诸多的道理和证据摆在这里,陛下授令君以全权,此案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我是为了还二郎一个公道的,真要拿人,也随陈大人去吧。”

    这话说的其实已经不客气了。

    陈荃眉心一跳:“曹大人这么说,却像是我刻意为难府上。”

    他一面说,一面又摇头,回了神叫王羡:“宪之,你来。”

    王羡冷不丁叫他点了名,下意识抿唇,仍旧搓着手上前去,近前时才抱拳做个礼:“大人何事?”

    她话音刚落下,就觉察到,曹祁斌又在看她。

    奇哉怪也,她从前也没见过这个曹家大郎君,总是看她做什么?

    她拧眉,却不肯抬头看过去。

    陈荃唉声叹气的:“曹大人也甭说我欺负人,非要为难贵府似的,你大可以问问宪之,这话是不是令君吩咐过的。”

    王羡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说起了要拿曹祁瑞的妾到案,曹问修大概是……也不是说不愿意吧,总归拿人家府上的女眷,叫他心生出不满来?

    陈荃不愿意得罪人,是以搬出崔长陵来。

    王羡在心里又啐他,这个廷尉卿做的,真是一点官威都没有,丢人到了极点,永远只想着如何明哲保身不得罪人,这样的廷尉府,怪不得陛下都看不上他!

    曹问修看向王羡,可王羡一直没说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须臾还是他自顾自的摇了头:“罢了,陈大人这样做,倒显得我从中作梗,不明事理。”

    王羡觉得他语气中能轻易叫人听出埋怨,可就是不知道,这埋怨是冲崔长陵,还是冲陈荃。

    要是朝着陈荃而去,她无意插手。

    倘或是针对崔长陵的……

    她抿唇叫曹大人,这才抬头看过去,曹祁斌因就站在旁边,她眼角的余光当然也能扫过曹祁斌。

    那样的眼神,说不出的犀利,在这夜幕之中,活脱鹰一般的,明亮、深沉,眼底的探究暴露在人前却无所畏惧。

    王羡心跳一漏,咳了声:“拿人原也只是为了查案子,令君也好,陈大人也罢,都是想尽早的查清楚,二郎君究竟是怎么出的事。大人一早报官,不也是为了二郎君在九泉之下能拿回个公道吗?其实涉及女眷,也可在曹府中问话,只是……”

    她略是一顿,不由叹气。

    曹问修叫她一声叹息吸引了目光:“只是如何?”

    “只是许渡今日验尸,令君又特意请了太医令到廷尉府,种种结论得出来,这幕后黑手实在心狠手辣,说是丧心病狂都不为过。若只是在府中问话,恐不能震慑,皆是案情糊涂起来,陛下又只给了一月为期,破不了案,也绝非曹大人所想见到的吧?”她一面说,一面掀了眼皮看过去,刻意的忽略掉一旁的曹祁斌,直勾勾的盯着曹问修看。

第三百五十章:分辨

    

    第一百九十二章孤寂的天人

    她突然没了胃口,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眼看着全都坨在了一起,她愣是一口都没再吃。35xs

    崔长陵一直都留神着她,见她碗里的面都坨了,便停下了筷子:“还是觉得不好吃?”

    王羡摇头说不是:“第一口吃下去觉得没滋味,后头又觉得蛮香的,没那么难吃。”

    于是他就懂了。

    手上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放,他索性也不吃了,长叹一声:“这世道不就这样吗?你算计我,我算计你。高门之中,儿女的婚姻大事,也能拿来做交易,我以为你该习以为常了。至于说曹祁斌和曹祁瑞兄弟……曹祁斌到底没想害他性命,走到今天这一步,焉知不是曹问修素日过分宠溺小儿子的缘故?”

    “照夫子这么说来,这都是人之常情?”王羡哂笑一回,一个劲儿的摇头,“我觉得不是。陇西李氏那样的门第,便是不来与曹家结亲,难道谁还夺了他家的富贵不成?曹祁斌始终是嫡长,将来曹大人就算真想把曹家的一半家业给曹二郎君,也要看看巨野曹家的长辈们肯不肯。他既是嫡长,占着理儿呢,何须用这样肮脏的手段,坑害自己的亲弟弟?”

    她是一片赤诚之心,只愿意看到这世上最美好的一面。

    那些藏在阴暗之中的,她不是不懂,更不是不理解,而是不愿意用这些本不该存在的所谓常理,去宽恕这些犯了错的人。

    诚然如她所言,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必要动这些歪脑筋。

    许渡有些惊讶。很少见有人这样子明目张胆的反驳崔长陵,还能不惹恼了崔长陵的。

    他一个庶族出身的郎君,尚且对这样的事情不觉得如何不妥,司空见惯这四个字,放在此处,正正合适。

    照理说,王宪之这样的出身,虽说太原王氏不至于如此吧,但听见的、看见的,该比他多才对,怎么反倒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这样子反驳崔长陵?

    他嘴角微动,便想要开口。

    崔长陵显然是瞧见了,大概怕他言辞间惹恼了王羡,便拦在他前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我说的,也没有错。你瞧,这就是为人处事有所不同,你我二人所见所闻,也大不相同的缘故。我教你一场,并不愿拿这些阴暗腌臜之事来扰你心神,可既遇上了,也要提点你一二。你立于世,立于朝,将来这样的事情,少不了的,我既希望你始终秉持着一颗赤诚的心,绝不与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同流合污,又希望你能慢慢的习惯,习惯这世道上,诸如此类事情,太过稀松平常,明白吗?”

    许渡简直是惊愕不已,这样的崔长陵,可太过于温柔了。闪舞

    早年间崔长陵掌管廷尉府,是何等的雷厉风行,便是如今做了尚书令,也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他惜才爱才,却也没对谁这样子好言相劝过。

    这个王宪之,命还真是好。

    年纪轻轻,出身门阀士族,又有尚书令为她保驾,犹记得她入廷尉府的那一日,撇去她那位从兄不提,谢泠、庾子惠,这是些什么样的人物,竟也肯登廷尉府的门,替她撑腰,给足了她面子。

    许渡下意识的看向崔长陵,这里头,恐怕多半还是这位尚书令的手笔。

    三个人吃完了面,横竖王羡是没什么胃口,崔长陵也不哄着叫她吃,素面她未必吃得惯,加上曹家的事情叫她烦心,非逼着她吃,到了夜间积了食,还得她自己个儿难受。

    于是崔长陵掏了钱结了账,又嘱咐了许渡几句,便同许渡分道扬镳,兀自带着王羡一路往尚书令府方向缓步而去。

    王羡还是垂头丧气的,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头耷拉脑,看起来就很没精神。

    今夜月色好,银盘又近了圆,人家说月朗星稀,一点不错。

    崔长陵抬头望夜空,能瞧见的星太少,只有那么一两颗极亮的。

    “十一娘,你从前不这么多愁善感。”

    他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来,倒吓了王羡一跳。

    她偏头看过去,却发现他并没有看自己,反倒仰着脖子望天。

    王羡想了想,就跟着他一起抬头望天空,可是夜色茫茫沉如水,什么也瞧不见:“夫子看什么呢?”

    “没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身上,“你为曹祁瑞难过?”

    她说是,又说不是。

    崔长陵拧眉:“那究竟是,还是不是呢?”

    她目色平静,吸气又平复了下,仰头看他:“夫子劝我的话,我听进心里了,但一时要我想开些,却有些难。李家的事情,我难以释怀,曹大郎君的事,就更难。”

    她话音落下,知道崔长陵还是想劝他,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今日见到李夫人,她鞋头缀明珠。”

    崔长陵是没仔细留意这些的,此事听她说起,哦了一嗓子:“据说圣人从前也很爱这个。”

    “所以圣人从前,到现在,一直是人家的掌上娇。在陈郡是,进了王太子府是,入宫做了圣人,她还是。可是夫子,您见过圣人吧?被人真心实意呵护长大的人,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对不对?”她扬声问她,又说起荀嬿,“我和荀夫人常来往,很玩儿的到一起去,她那么大的人了,孩子一样的心性,有时候比我还要天真,这是因为什么?”

    崔长陵已然隐隐明白她想要说什么,略叹息一声:“你觉得,李氏不是真正受李家偏爱,不过是她嫁到了曹家之后,李家做出来的样子,叫曹家高看她,不敢得罪怠慢她,又想着,陇西李氏这样抬举他们家,把心爱的女郎嫁给他们家,是吗?”

    她说是:“李夫人眉头是化不开的愁绪,我一眼看见她,惊为天人。可何为天人?夫子,九重天上的仙女,历来是孤寂的。她像是开在高山之巅的那朵白莲,高洁、纯净,可她又是孤独的、冷傲的。我在李夫人的身上,看不到爱,这绝不是她嫁给曹二郎君十几年的时间中,就能磋磨成的。陇西李氏,若然真正爱重她,怎么会为她择曹二郎君为夫主,怎么会允许她的夫主,在娶妻之前,先纳一妾。”

    第一百九十三章怜惜

    崔长陵温热的大掌落在她头顶,眼底是一派温柔,要溺出水来:“你可以同情她,却不该为此垂头丧气。忙了一天,饭没正经吃上两口,为这个你怄气,面也不好好吃,不是累垮自己的身体吗?”

    她躲了一把:“我想起这些没胃口,实在吃不下。”

    “十一娘,李氏她……”他有些犹豫。

    他心里一直有个怀疑,或许她之前也是知道的,也是怀疑过的,可人心就是如此,如今她把李氏当弱者看,就不愿意再轻易的去怀疑李氏。

    诚然,李氏在陇西时未必受宠爱,嫁给曹祁瑞之后,又多年无爱无宠,甚至于十几年过去,她膝下没能得一男半女,王羡会同情她,是人之常情。

    小姑娘在蜜饯堆儿里头长大的,家里头的长辈也好,兄弟姊妹也好,没有一个不疼她,不跟她好的,她说圣人和荀夫人,其实她自己不也是吗?

    所以她更见不得李氏这样受苦,更何况,他也不得不承认,李氏的确貌美。

    是以在王羡看来,天仙一样的李氏,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都是李家郎主的一番筹谋打算,牺牲了这个娇艳的女郎。

    他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这些话了。

    她那股劲儿正犯上来,他要是跟她细说李氏身上的疑点,只恐怕她一概不听,还要倒打一耙,说他黑白不分,冤枉好人。

    崔长陵难得的纠结,一时叫了她一声,却不知道后头接什么话了。

    王羡不傻。

    最早的时候,她不是没怀疑过李氏,哪怕今儿个见过了李氏,心中疑窦仍旧在,只是不愿意想,不愿意怀疑罢了。

    此刻见崔长陵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中一软:“夫子有话不妨直说。我长了这么大,除了家中骨肉至亲外,最亲近的,便是夫子了,夫子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呢?”

    “不是不能说,是怕说了你心里不受用。”他又去揉她小脑袋,可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没逃过他的眼,“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夫子好像很惊讶?”她反问回去,“我就这样不长进,叫夫子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崔长陵顺着她的话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可你眼下这样怜惜李氏,一时叫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夫子怀疑她,而她也的确有动机杀曹二郎君泄恨,但是后来我又想,李夫人终究一介女流,且是个自小养在高门的女郎,”她说着撇嘴儿顿了下,“我今儿个见她那样子,举止端庄有礼,持重而又谦和,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从小就调皮捣蛋的。夫子你说,她如何杀的人?又如何知道这些道理?”

    “这是个疑点,却不能说,她一定是无辜的。”崔长陵收回手,虚拉了她手腕一把,触及她娇嫩的皮肤,却又觉得有些凉,他下意识皱眉,“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这么凉?”

    王羡啊了一声:“倒不是天冷,刚才许渡说起李家和曹家这些事,我有些心惊。”

    这是心凉后怕啊。

    崔长陵无奈,本想脱了外衫给她罩上,可想想她心结不解都是枉然,况且她身量小,自个儿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她又撑不起来,全拖在地上,走个路说不得还绊脚。

    于是他想了想,索性把她小手攥紧了手心里,倒像是个替她取暖的模样:“你也太没出息,听了这个就心惊害怕,把自己吓成这样。现在好些吗?”

    王羡面皮一红,好在夜深了,这一路上光线略昏暗,谁也看不见她红了脸,就连崔长陵,都一时没留意这丫头闹了个大红脸。

    她本该立时抽出手的,可不知怎么的,她贪恋崔长陵的这份温柔,他体贴的呵护她,叫她通体舒畅,说不出的志得意满。

    这天底下,估计再没有谁能叫崔长陵这样上心的。

    她见过崔长陵是怎么待崔净瑛的,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他都没有这么好的性儿。

    故而她没抽手,任由他握着:“我没事,是夫子太紧张了。”

    崔长陵浑身一震,又掩饰的极好,只当没听见:“李氏和胡氏其实差不多。胡氏背后,有曹祁斌怂恿指使,她给曹祁瑞气海穴下针,是曹祁斌出的主意,那李氏呢?你别忘了,胡氏说了,这大半年以来,曹祁瑞在曹大妇的威逼之下,每个月,少说有二十天都歇在李氏房中。既歇在她那里,吃的、用的,这些就少不得李氏来经手。”

    经手了这些,就能解释的通,那些本不该曹祁瑞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是怎么进了他的肚子的。

    王羡好看的两道眉弯弯的:“我不想怀疑她,这样是不是太任性了?夫子说过,在廷尉府办案,不能凭自己的喜好来,那样子容易有失偏颇。”

    “你才多大,我虽这样教你,但也只是告诉你而已,往后的日子还长,慢慢来,总能变好起来。”他宽慰她,不想叫她伤心自责,“你心疼李氏,是你心善,再说这案子不是还有我吗?你不想怀疑她,就不怀疑她吧,我又没有真凭实据证实了,就是她害死了曹祁瑞,等到真拿住了,你再来自责,也不晚啊。”

    王羡便笑了:“夫子你真好。”

    崔长陵看她痴痴的笑,那模样憨蠢可爱,银铃般的笑声从她朱唇中溢出,一声声的打在他心头,直叫他一颗心,柔软的一塌糊涂。

    他更把手心儿紧了紧:“傻样,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怎么不得意。

    她有天下最好的崔长陵,有崔长陵最好的温柔以待。

    “明日我还陪夫子去曹家吧?”

    他当下便咦了一声:“你还要去?我当你今儿这样子不受用,从今往后都再也不想见曹家的任何人了呢。”

第三百五十一章:打马虎

    第二百零二章讨公道

    “崔长陵!”曹问修一定是怒极了的。

    王羡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对崔长陵恭敬有加,哪怕两个人根本就不是平辈论交,他分明比崔长陵要长出一个辈分,可那样的敬重,是打心眼儿里生出来,又带到了眼角眉梢去的。

    可目下他这样抓着崔长陵衣襟,又直呼其名……

    她手上一动,又是倒吸口气。

    郑懋从震惊中回过神,上了手忙去把她扶起来:“怎么样?伤着哪里了吗?”

    王羡皱着眉头缩了缩手,郑懋一低头,就瞧见了她手掌的血迹。

    他也后怕呢,本来就觉得崔长陵待她不一样,刚才曹问修抓了崔长陵衣襟时,崔长陵没有冷言相待,反而是曹问修把人掀翻在地,他才变了脸。

    郑懋忙松开她:“我去请个大夫……”

    陈荃两步拦上来:“有你请大夫的工夫,许渡都能给她处理完伤口了。”

    他不待见王羡是一回事,可人真的在他廷尉府见了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背地里整治也好,吓唬王羡也罢,那都不是真刀真枪能伤人的。

    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真的伤了太原王氏的小郎君,照着王羡初入廷尉府那天的架势,那伙子贵人们,还不把他廷尉府给拆了。

    王羡却忸怩起来,许渡的那双手……她吞了口口水,又瞧着曹问修还抓着崔长陵不放,便一横眉:“这点小伤没什么要紧的,不用管我,你们倒是先把……”

    “子勉,你带她去找许渡,让许渡给她处理伤口。”崔长陵的话,带着不容分辨的果决。

    王羡委屈巴巴的看她,满脸写着我不去。

    他别开眼,回应她的只有一派冰冷。

    她想,他也是生气了的,在生曹问修的气的同时,又担心她手上的这点伤口。

    郑懋他们为了什么而紧张她不知道,但崔长陵的紧张,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终究是个小娘子,身上倘或留了疤,难看死了,就像当日永兴遇险,膝盖上磕了一回,不也是忍了好几日,都不敢碰到水吗?

    于是她不再固执,抽了抽鼻子,任凭郑懋搀扶着,一路往后头去寻许渡了。

    崔长陵看着她的背影,脚下有些一瘸一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伤到腿,只是心里更恨曹问修下手没轻重,脸色自然也就更加的难看。

    陈荃这时候回过身,上手想去拦开曹问修,但是想想王羡的遭遇,他又不敢轻易上手,就犹豫着伸了伸手又抽回来:“曹大人,你这么抓着令君,确实不好看,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吧?”

    曹问修叫晾了半天,这会儿才有人搭理他这茬,他那点火气非但不消,反倒更拱上来:“坐下说?我有什么好跟你们说的?”

    他一面说,一面更紧了手上力道:“早上你到我府上去拿人,我跟你说过,陛下派你查案,不是叫你崔长陵把我曹府一锅端了的!你博陵崔氏是一流门阀,寻常无人敢招惹,可我巨野曹氏,也不是任人揉搓的人家,你就敢这么威逼我府中女眷吗!”

    威逼?

    这个词儿钻入崔长陵的耳朵里,他登时冷笑:“你大可以再多说些。站在廷尉府的前院之中,堂堂一个中郎将,却以下犯上,对当朝的尚书令动辄喊打喊骂,还出手伤人——曹问修,你要提门户,那我就跟你提一提门户——”

    崔长陵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以往不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曹问修这样子闹,他索性一扬手,挥开曹问修的那只手,拢了衣襟理一回:“谁给你的胆子,叫你出手伤人?太原王氏,倒成了你能随意揉搓的,是吗?我倒要问问你的上官,平素你在府衙之中,也是这样张狂,这样的目中无人不成?”

    “你用不着跟我扯这些,你逼死我儿媳,这笔账,曹家记下了,也跟你没完!”

    他说着又要冲上来动手,陈荃听的云山雾绕摸不着头脑,可他想动手的举动,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已经在他手上伤了个王家人了,难道还真由着他把崔长陵也给弄伤了吗?

    回头别说王家和崔家要找他麻烦,陛下都不会纵了他去啊,这廷尉府,毕竟还是他的地方。

    是以他也不顾着自己伤不伤的了,整个人往曹问修面前一横,也是黑了大半张脸:“曹大人,你说的没头没脑,令君与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君才替你查清楚贵府二郎君的命案,你不说道谢,反倒要与他动手,这是谁家的道理?大家同朝为官,你可别做得太过分了。”

    崔长陵留心了曹问修的每一个字,他一句“你逼死我儿媳”,叫他心下咯噔一声。

    此时陈荃拦住了人,他才有了空当问曹问修:“你说我逼死了谁?”

    曹问修怒色未退,奈何陈荃横在中间,他动崔长陵不得,便冷哼啐他:“二郎尸骨未寒,你破案归破案,缘何要逼死他媳妇!崔长陵,这就是你的办案之道?你就是这样当博陵鬼才之名的?”

    李氏死了?李氏死了!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

    不只是崔长陵,连陈荃,都惊在了原地。

    李氏离去时,啼哭不止,可没有人从她身上看出绝望,连崔长陵都不曾看出,她有寻死之心。

    可从李氏离开廷尉府,再到曹问修带着这样的泼天怒火找上门来,这么会儿的工夫,李氏就已经去了……

    曹问修趁着陈荃愣怔的工夫,绕过了他,一把扣住崔长陵的腕子:“走,跟我进宫见陛下!这件事,绝不能这么算了,我非向陛下讨个公道不可!”

    胡话,这是胡话。

    陈荃吓的三魂去了七魄,哎唷着就上手拦他:“曹大人你糊涂了,这天下的公道,从来就没人能向陛下讨!你快些撒开手,李夫人的死,与令君绝无关系!”

    “绝无关系?”曹问修阴阳怪气的笑,又去推他,“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吗?人从廷尉府回了家,再叫门,就吞了金。人是你们带到廷尉府的,也是从你们廷尉府离开的,你告诉我,跟他没关系,跟谁有关系?你?还是郑懋?还是那个王宪之?”

    第二百零三章一步错

    他果真是在盛怒之中,成了逮着谁就咬谁的疯狗。

    崔长陵此时已冷静下来,细细的回想,李氏之所以会吞金而亡,无外乎觉得无颜面对曹家人,即便这件事,她从头到尾就没有错。

    那样一个妙人,就这样自杀了,他心生扼腕。

    而曹问修……

    他合眼,须臾挣开:“松开。”

    肃杀,冰冷。

    崔长陵从没有这样的口吻与人说过话,霎时间,连曹问修都惊了一把,有那么一刻松动。

    他松动的工夫,崔长陵转动腕子,抽出了手:“你想要公道,想知道,李夫人是怎么死的,是吗?”

    曹问修呆呆的站在那里,好似连发怒都忘记了。

    陈荃低声叫令君:“到底和软些……”

    “和软些?”他冷笑,把广袖袖口翻起一角,露出腕子上的一圈儿红,“中郎将自进得门来,可曾有半分和软?”

    “你们……”

    “曹祁瑞死在李夫人乳娘章氏与赵介手上,你一定不知道吧?”崔长陵发了狠,“曹祁瑞死前,曹祁斌和胡氏勾结,给他气海穴施针,妄图令他不能人道,叫他这一辈子生不下嫡子来,你一定也不知道吧?”

    看着曹问修摇摇欲坠的身体,崔长陵觉得再没这么痛快过。

    他跟着夫子二十载,夫子总是教导他,为人处世,别那么恶,为恶的,老天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早晚要报应回来。

    他将来是要入朝的人,作恶多端,天子第一个不容,也一定遭到同僚排挤。

    是以这么多年,他虽还是那么个寡淡的性子,也实在不算好相与的人,却从不与人为恶,无非是,一直把夫子的多年教导,铭记于心。

    可是今日,曹问修发难在先,此时令他再尝锥心之痛,竟莫名感到了一阵畅快。

    原来,当个恶人,竟是这样痛快的事。

    “你说……你是说……”

    陈荃骨子里不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他知道崔长陵也不是,之所以这样恶语相加,不留情面,实在是曹问修欺人太甚在前的。这位尚书令,且不说他自己脾性如何了,单说他把那个王宪之宠的上了天,曹问修当着他的面儿伤了人,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眼下曹问修这样子,连句话都说不齐整了,陈荃长叹一声,到底伸了手去扶稳他:“令君说的,都是真的。李夫人遇难,谁都不想,我们也都没有料到。可她之所以做此选择,大概……大概……”

    他大概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是不知道,是不想说,实在不想再给曹问修当头一棒了。

    可崔长陵不愿放过他,冷笑着,几乎一字一顿往外丢:“她再无颜面对曹家,无颜面对世人。章氏杀曹祁瑞,是为她,赵介与之共谋,也许,也是为了她。可是中郎将啊——”

    他把话音一拖长,陈荃便知道不好,可根本来不及拦,他后话已然说出口:“李夫人何至于走到了今天,曹家、李家,从李夫人的爷娘,到曹大人你,再到曹祁瑞,你们,每个人都有责任,难道不是吗?”

    他反问完了,果见曹问修脸色更白三分:“你这样急匆匆的找上门来,要我还你一个公道,要去陛下面前讨一个公道。这个公道,你为谁讨?这个公道,你又为谁要?为了李夫人吗?恐怕不是——”

    “我当然是!”曹问修抓着个反驳的机会,当下厉声呵道,“她嫁入我曹门十四载,悉心侍奉……”

    “说这样的话不违心吗?”崔长陵兀自摇头,“你要的公道,是怕来日陇西李氏问责你曹家,怕人家,找你要公道。如果李夫人不是出身陇西李氏,就凭她过门十四年无所出,你也早就令曹祁瑞将其休弃了吧?”

    他略是一顿,在陈荃惊恐不定的眼神中,负手而立,字字诛心:“原本同僚一场,我不愿伤你,有些话,也不愿拿到明面上说,以免伤了你曹家的体面。可你今日太放肆,简直没了王法。”他又扬唇,“刚才不是叫嚣着,要我与你一同入宫,要陛下给你一个公道吗?”

    曹问修眉心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崔长陵看在眼里,无声的笑,反倒三两步迈上前,一侧身:“走吧?”

    “不……”他心虚了。

    陈荃听出他的心虚,都不由自主的皱眉头,连扶着他的手,也一并撤了回来。

    崔长陵并不是真的要把人逼到绝路上去。

    难堪的事情,难听的话,曹问修今日也都经历过了。

    他伤了王羡一回,这些难堪,就当是替王羡找补回来的。

    他深吸口气:“你不愿进宫,那就回家去吧。”

    曹问修有些意外:“你不……”

    “我说了,同僚一场,我不愿把事情做绝。”崔长陵斜睨他,二人身量差不多,崔长陵至多比他高出一两指而已,可此时语气神态,端的是居高临下的姿态,“赵介得知章氏认罪,已经一头撞死在廷尉府监牢,至于曹祁斌,还要等我具折回了陛下之后,由陛下定夺。曹大人,请吧。”

    他一面说,又同陈荃使了个眼色。

    陈荃会意,几不可见的摇着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架势分明是要赶人了。

    曹问修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可乍然见李氏吞金的模样,他怒火中烧,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李家如果问责怎么样?如果就此彻底恼了他们家,这大好的姻亲关系,又要如何去弥补。

    而在那一刻,他只当是李氏在廷尉府受到了羞辱,高门走出来的女郎气性大,不堪折辱,才会这样想不开。

    却没料到……

    如今倒好了,大郎还关在廷尉府,听崔长陵这话里意思,在陛下面前,他也不会为大郎说半句好话,是死是活,都要看陛下的圣心了。可他为官多年,这点儿道理还是明白的,就算是陛下高恩宽恕,大郎这辈子的仕途,也已经走到头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过分

    

    第二百一十六章方丈觉痴

    崔长陵带着人往明昭寺那会儿,王遇之还真就正好在这附近。35xs

    他把人四散派了出去,就留下了五六十人守着那间小破屋。

    徐五郎君的尸身那是廷尉府的事儿,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是以他只是进了屋大概看了看王羡被人掳走前可能是个什么景象,就从屋中退了出来,更有甚退到了小院外面。

    崔长陵来时风尘仆仆,赶路又走得急,简直是带着一阵风而来的。

    王遇之老远就看见了,正要打发人去拦下这不知死活往前冲的一队人马,可等看真切了,也就把手放下去了。

    崔长陵翻身下了马来,让人牵走了高头大马去拴起来。

    王遇之翻了个白眼:“你倒还拉了马来。”

    他还能站在这里,这么心平气和的跟自己说两句话,谢泠就已经费了大功夫了。

    崔长陵做了个客气的虚礼,也没解释马的事儿,指了指明昭寺:“让人搜过寺里吗?”

    王遇之眉心突突的:“搜查寺庙?”

    他说是:“我仔细想过,这寺庙很有古怪。”

    “怎么说?”王遇之眉头紧锁,久久不能舒展开来,“搜查寺庙可不是小事,陛下虽然派了执金吾的人手供我调遣,可却没说过,还能随意搜查寺庙。再说这明昭寺算得上半个皇家寺庙,当年是在太后的极力主张之下,才得以修成的,这是你我说搜就能搜的地方吗?”

    他到后来,渐次咬重了话音。

    大晋重佛重道,这寻常的寺庙道观,都是没人愿意惊扰打扰的,唯恐扰了神明安宁。

    更不要说这明昭寺还和宇文氏有所关联,凡事同皇族扯上了关系,那就最好别碰别沾染。

    崔长陵扬手在他肩头上按了一把:“你看看这地方,如果七八个凶手在杀了还徐五郎君之后还不离开,那么他们能藏身何处?而什么地方,才最方便他们观察往来的公门中人?来人到底是郑懋还是宪之,他们要藏在哪里,才能最快探知消息?”

    他一连串的问到王遇之脸上去,又绕过他,把目光落在小院中:“廷尉府一队衙役,绝不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如果凶手自远处厮杀而来,他们如何在转瞬之间全都倒了地?”

    王遇之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明昭寺。

    “你的意思,他们是藏身寺庙中了?”

    崔长陵眸色一暗:“说是藏身,我只怕还有人与他们做掩护。35xs”

    这……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王遇之一心挂念着王羡,可崔长陵所言,实在是惊世骇俗,叫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定夺。

    人是陛下派给他的,崔长陵也不好擅自调动,便只得仍旧来劝他:“陛下如果追究下来,自然我来担着,但你细想一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个道理?现在徐家出了命案在先,你们王家丢了小郎君在后,此案情节严重,凶手歹毒如斯,便是这寺庙清白,也不怕我们进去一探究竟。”

    王遇之终究是让崔长陵给说动了的,丢了的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从小宝贝到大的幺妹,他如何不急?

    先前徐五郎君的案子是什么样的,他不是十分清楚,但他信崔长陵的判断,也信崔长陵所说。

    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真要仔细的想,他也能想的很明白。

    杀了人还不走,这附近一定会有他们藏身之所,他们是不怕叫人看见,更不怕有人会看见的。

    而这方圆数里之中,也只有这么一处明昭寺,最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王遇之当机立断,叫人把寺庙里里外外的围了起来,另带了二十个人,跟着他和崔长陵一道进了寺庙中。

    寺中的主持法号觉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在这明昭寺修成之日,便投身明昭寺做了个小沙弥,几十年过去,他也熬成了一寺的主城,若逢上年纪,宫中还会有一批赏赐落到他手上来。

    达官显贵他见得不多,但宫里来封赏的太监,他却没少见。

    眼下见了崔长陵与王遇之面色不善的进了寺,身后跟着的将军们个个身配了长刀,这架势,委实的令觉痴惊了片刻。

    他迎出来的很快,虽不知眼前是何等人物,却知定是贵极。

    他双手合十拜下去:“二位贵人,佛门清净地,长刀此物,实不适合出现在佛祖面前。”

    被人拦了去路,崔长陵与王遇之二人对视一眼,便回了他一个双手合十的礼:“明昭寺旁出了人命案,方丈可知道吗?”

    觉痴低着头,眼神却闪了闪:“一早就有所听闻,贫僧吩咐了合寺僧侣,不许外出生事,无非多诵念佛经,以期超度逝者罢了。”

    如今天色渐暗,可明昭寺仍有香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崔长陵他们被拦在大雄宝殿外,那宝相威严的佛祖,他们是无缘得见了,可眼前这个——

    “方丈所说不许外出生事,指的是什么?”崔长陵逼问了两句,连脚步都更先前了些,“出家人,六根清净,不理红尘,外面死了人,寺中的僧人,能生出什么事?”

    觉痴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端的一派恭谨:“寺中有僧人年纪尚小,贪玩,六根未净,是以贫僧所言所指,不过如此。闪舞贵人入寺,是为烧香,还是为查案?”

    他一语中的,却越发让崔长陵觉得,这大和尚不同寻常。

    连一旁王遇之都能够感觉得到,这个觉痴言辞之间,并不如他表面上那样恭敬。

    这大和尚匆匆抬头的一瞬间,眼底全是漠然,一丝感情都没有。

    再仔细的回想他说话的语调,平淡而又平静,也是一丁点儿温度和感情都没有。

    出家人慈悲为怀,该心怀天下,心怀苍生才对,缘何他们说起外面死了人,这个觉痴却一派无所谓的模样呢?

    王遇之几不可见的扯了崔长陵衣角一把,跟着上前来,接过了觉痴的话:“方丈怎么觉得,我们是为查案而来?佛门清净地,佛祖的眼皮子底下,藏不了污,纳不了垢,我们便是查案,也不该到寺庙中来,干干净净的去处,有什么好查的,方丈说,是不是?”

    第二百一十七章说谎

    却不料觉痴笑了。

    他脸上的笑看起来很怪,崔长陵和王遇之都算是阅人无数的人了,每每在朝中,什么样的人物见不着,各式各样的笑自然看的也就多。

    可是他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心下一沉。

    他那绝不是真心实意的笑,反倒像是假面贴在了脸上,面皮是假的,自然笑就也是假的,因在他二人看来,那种皮笑肉不笑,僵硬着扯出来的嘴角一个弧度,实在是太古怪了,和眼前的这个人,完全是两码事。

    觉痴就站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但那个笑容——是了,那个笑,像是别的人,本不该是他一个出家人所有的。

    王遇之定了定心神:“方丈笑什么?”

    觉痴却摇了摇头:“这方寸之间,若贵人不为查办案子而来,缘何带了这许多官差,个个手持长刀呢?”他反问了一嗓子,随手又指四周,指尖一一扫过众香客,“往来供奉佛祖的香客,都叫贵人们吓坏了。”

    崔长陵顺势扫过两眼,嗤了声:“不是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吗?”他抬了眼去看觉痴,“方丈是一寺的主持,这些香客是诚心供奉佛祖的,自然得佛祖庇佑,便是我们往来查案,他们怕什么?——”他把尾音就那么拖长了,三两步往前逼近了些许,“方丈你,怕什么?”

    觉痴眸中闪过惊诧,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掩饰的很好,又合十再礼:“贵人言重了。”

    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可越是这样,崔长陵便越发笃定,这明昭寺一定有问题,或者说,觉痴是一定有问题的。

    崔长陵按捺住心下的那份急切,这种时候,谁沉不住气,谁就失了先机。

    觉痴能这样面不改色的应付他和王遇之,虽有些许露出马脚,可却并不足以叫他立时就拿住了他,看样子,这是个“老手”。

    崔长陵嘴角往上扬了扬:“方丈在明昭寺多少年了?”

    觉痴说很多年,音调平平,语气也是淡淡的:“贫僧运气好些,用贵人的话说,是佛祖庇佑,投身佛门时,便入了明昭寺了。”

    崔长陵哦了一嗓子:“那方丈对往来香客们,应该很熟悉吧?”

    他又说是:“附近的百姓大多到明昭寺来上香供奉,脸都熟。”

    “近些时日,方丈没见过陌生人吗?”崔长陵直勾勾的盯着他,目不转睛的,“出明昭寺不过一箭之地的小破屋出了人命,方丈就一点也不知道?”

    觉痴终于抬起了头,与崔长陵四目相对:“陌生人未曾见到过,别说陌生人,就是脸略生一些的,也没见过。至于贵人说的,那间小屋出了人命——”他略一顿,似乎是忌讳这些,又像是很诚心,口中念了句阿弥陀佛,才接上后话,“出家人六根清净,日日不过守着这寺庙过日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是一概不知。”

    王遇之显然动了气,一个你字丢出口,就想上前来理论。

    崔长陵一把按住了他,不动声色的冲他摇了摇头:“事关紧要,既是佛门清静之地,我让人退到寺外去守着,只是这往来进出,这几日,就不大自由了,方丈也体谅则个?”

    觉痴眯了眼:“贵人这是要把明昭寺把守起来?”

    崔长陵摇头说非也:“明昭寺算得上半个皇家寺庙,太后都高看,我怎么敢轻易说把守,只是我说了——”他这时咬重了话音,“事关紧要,不得已而已。”

    觉痴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然则十分的细微。

    他好像在思索着,能用什么样的言辞,打发走崔长陵,顺带着打发了他手底下的人,可是话到了嘴边时,却又觉得都不合适。

    眼前的人,势在必得的那股劲儿,迎面而来,他根本都不需要细细的品,就能感受到。

    须臾,他深吸了口气:“贵人请自便,贫僧要去诵经了。”

    他说罢,转身就走,连礼数都不大顾得上了。

    王遇之看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这也太……”

    “有什么好气的,他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崔长陵侧目看他,顺带着也安抚他,“明昭寺,有鬼。”

    “你是说——”王遇之皱着眉头咂舌品了品,“他顾左右而言他,实际上是不敢顺着咱们的话再往下说?”

    “不只是这样。”崔长陵搓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咱们刚进寺,见到觉痴的时候,我问他,可知外面发生的命案,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有所耳闻,却不敢令寺中僧侣生事,不过诵经超度而已。

    可是后来……后来他却说……

    王遇之倒吸口气:“他前言不搭后语啊。”

    “可我觉得,他不该是个自己圆不回自己的谎的人。”崔长陵手上的动作收住,“咱们入寺不过半个时辰都不到,即便你我有心诈一诈他,可他要真是与歹人同谋,就断不会如此经不住言语一诈,从而露出这么大的马脚来。”

    王遇之沉默下来。是,觉痴给人的感觉,当得起精明二字,不像是个终日守着寺庙不问外间事的大和尚,他隐隐有种感觉,这明昭寺周围发生过什么,甚至是近郊发生过什么,觉痴都是了然于胸的。

    今日他装糊涂,其实装的不算高明,就连方才借口离去……如果是个极其高明的人,他会找一个最合理的借口,打发了他二人自己在寺中查看。

    寺中?

    王遇之忽而一怔:“你发没发现——”

    他又顿住,四下里扫视一圈:“寺中无人诵经啊。”

    他这样说,崔长陵才竖起了耳朵来,果真未曾听见僧人诵经的声音。

    于是他笑了:“你瞧,觉痴说了谎,却是很不高明的谎,不用动脑子,就能抓住他的小辫子。照这样说来——”他翻了眼皮,正好从大雄宝殿走出来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应该是刚供奉了香火出来的。

    崔长陵盯着那男人看了半天,叫王遇之:“明昭寺这些时日,一定来过生人。”

第三百五十三章:过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落荒而逃

    觉痴这样不高明的扯谎,根本就不是在试图掩饰什么,分明就是希望他二人有所察觉。

    这寺中,究竟有什么?

    见过世面的方丈,自入佛门便投身明昭寺的觉痴,在害怕什么?

    有什么令他惊惧,面对公门中人查案,却不敢直言。

    而事实上崔长陵所料并不错。

    觉痴的古怪言行,以及这明昭寺中给他的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令他越发笃定此处有鬼,是以打发了执金吾的将士们把明昭寺团团围住,却只令他们退到寺外去,以免打草惊蛇。

    王遇之对此十分不赞同,唯恐他再出点什么事儿,这事可就更有意思了。

    接二连三的出岔子,要是崔长陵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问题,陛下还不活刮了他吗?

    然则崔长陵却劝他宽宽心,与他交代了几句,两个人便将往来香客各自询问了好几个,拢共算下来,也得有一二十人。

    果然——他二人得到的结论是,近半个月来,明昭寺内,确实有陌生人出现过,且不止一个。

    这就对的上了!

    王遇之是个急性子,又事关王羡,当下他便待不住了,脚下一动,就要去寻了觉痴来理论。

    崔长陵一把抓住他,简直是连拉带拽的把他弄出了寺门。

    王遇之面色阴沉:“干什么?”

    “你现在去问觉痴,你觉得,能问出什么?”

    “我——”王遇之一时气结,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回过了神,嗤了声,“他撒了谎,这寺中香客就是证人,他为什么撒谎?你说我能问出什么?”

    “他若推说果真不知呢?”崔长陵白了他一眼,“觉痴既然敢在你我面前扯这个谎,自然就不怕你去问他。难道他不知,往来香客定然有人见过那几张陌生面孔?”

    于是王遇之便沉默了。

    崔长陵说得对,倘或觉痴只推说自己不知道,他又能拿觉痴怎么样呢?

    旁人见过,觉痴就一定要见过吗?

    王遇之这里正犹豫不定时,眼风扫过处,见得一袭袈裟,他一怔,冲崔长陵使了个眼色,一时没说话。

    觉痴缓步而来,在寺门口收住了脚步,合十拜礼叫贵人。

    崔长陵回身去看他,其实站的并不远:“方丈何事?”

    觉痴把围着明昭寺的执金吾看过一回:“刚才有几位香客来寻贫僧,问寺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公门中人将明昭寺团团围住,”他一面说,一面顿了下,“贵人,您这样,是要断了我寺中香火啊。”

    断寺庙香火这样的事,与杀人父母一般无二,且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王遇之怕崔长陵心中不受用,啧了一声赶在崔长陵前头斥了觉痴一句:“你这老和尚好生无礼,自己寺中有什么自己心里竟真不知道了吗?为什么围住你的明昭寺,究竟是不是要断你寺中香火,香客们不知,你还不知吗?”

    觉痴却面不改色,也不看王遇之,只盯着崔长陵:“贵人?”

    崔长陵一时唇角扬了抹弧度来:“方丈口口声声说六根清净不理红尘俗事,可方丈分明知道,此事该是我说了算的,是以方丈的话,只对着我来说,理都不理他一句——方丈,你可不像是个出家人。”

    说来也巧了。

    原本许渡就是跟着崔长陵一起来的,但是刚过来那会儿,还有廷尉府的衙役们收拾小破院里的尸体,许渡就跟着他们一起留在了小破屋,交代了几句,防着他们弄坏了徐五郎君的尸身。

    虽说死的那样的惨状他早见过,但真正验看尸身还未曾有,若然弄坏了,对验看尸身可是大大的不利。

    崔长陵也没管他,由着他在小破屋操持,自顾自的拉了王遇之往寺里来。

    这会儿许渡那头忙活完了,便寻着往明昭寺方向来回崔长陵的话。

    他刚近了前,一眼瞧见觉痴,也正赶上觉痴察觉到又来了人,便下意识的扫过去一眼,两个人就那样四目相对上,这回却是觉痴赶忙挪开了眼。

    许渡眉头一拧,总觉得那双眼,是在哪里见过的。

    他未及细想,崔长陵瞧见了他:“都忙完了?”

    “是,都交代了,等过后回了府衙,就能验看尸身了。”许渡一面回他的话,一面却又把视线落在了觉痴身上,“这位是?”

    觉痴也不等着崔长陵介绍,自己同许渡拜了个礼,只是再没看他一眼:“贫僧是明昭寺的主持,法号觉痴。”

    “方丈大师,一直都住在明昭寺中吗?”许渡这话是下意识问出口的,却令崔长陵感到意外,便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觉痴因低着头,有意避开许渡的目光,便没有看见,只是匆匆回他:“是,一直都住在这里,从小就住在这里了。”

    从小……那这份儿熟悉感,从何而来?

    许渡绞尽脑汁的回想,他长这么大,可从来没到明昭寺来上过香,就连阿娘和家中的妹妹们,上香也不会到明昭寺来。

    崔长陵不知想了些什么,盯着许渡打量了很久,目光又在他与觉痴身上来回游移,好半天,他叫了声方丈:“方丈既说这会断了寺中香火,这样对佛祖不敬的事,我等自也不敢做,这些人,我会撤走。”

    觉痴好似很意外,但仍旧是平淡着语气一个劲儿的道谢:“多谢贵人了。”

    王遇之站在旁边分明有话说,崔长陵却把身形一横,在他面前挡了一把。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王遇之便盯着他的背影直皱眉,就是没再把那些话说出口而已。

    觉痴是半步都没有迈出寺门的,他想办的事儿办成了,就又匆匆告礼返身回了寺中,只是身形落入崔长陵眼中,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姿态。

    为什么呢?就因为许渡的突然出现吗?

    方才一直气定神闲的觉痴,为什么在看见了许渡之后,显示出了莫名的慌张呢?

    崔长陵抿着唇角回头看许渡:“你认识觉痴?”

    许渡自己也愣了:“不认识啊。”

    崔长陵眉峰越发聚拢成了山:“那你刚才怎么那样问他?你也瞧出来了吧,他好像很怕看见你。”

    第二百一十九章是他

    许渡因并不知晓先前觉痴是什么样的态度,是以眼下崔长陵说落荒而逃,他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落荒而逃,是从何说起的?”许渡眼睛闪了闪,“我之所以那样问,只是因与他四目相对时,觉得莫名眼熟,但我真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更不曾到这明昭寺来上过香。但是令君知道,我们家是经商的人家,家中爷娘就都信佛法,我呢干了这行当,对神佛自也心存敬畏,以前也就没少进寺门拜菩萨,想着这位方丈大师,是不是从前在别的寺庙投身过,才会有此一问。”

    “他说自投身佛门以来,便在明昭寺了,一转眼数十年过去,他现如今才做了明昭寺的方丈。”王遇之接过了许渡的话,“你是看走眼了吧?”

    许渡挠了挠后脑勺:“也许是吧……就是觉得奇怪,分明就没见过的人,怎么会那么眼熟呢……”

    他低声喃喃,王遇之就没再当回事儿,只是拉长了脸又去瞪崔长陵:“你顺着觉痴的话,要把人撤走,那这明昭寺就不查了?”

    “查,当然查。”崔长陵意味深长的扯了抹笑,“你去交代一声,让他们全都撤到暗处,别给人瞧见,悄悄地盯着明昭寺的进出,再找几个机灵的、身手不错的,潜入寺中,盯紧了觉痴,我倒很想知道,许渡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

    王遇之倒吸口气:“许渡也许就是看错了而已,你怎么……”

    “你从前经常看错人吗?”崔长陵打断他的话,扬声去问许渡。

    许渡径直的摇头:“基本上不会的。好些时候,我们这样的庶族出身,若是一时说什么见了面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只会让人觉得是套近乎,而且我也确实没有过这种感觉——建康城中士族郎君也好,贩夫走卒也好,各式各样的人那么多,我为着在廷尉府当差,这些年大多都见过,真没有人叫我一眼看了,就觉得莫名熟悉的。”

    而且那种熟悉感,并不是似昔年旧友,而是……许渡仔细的回想了下,又添了两句:“我与觉痴四目相对时,莫名不寒而栗。”

    “这不就是巧合吗?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信任何的巧合。”崔长陵眸色沉了沉,连语气也不大好,重又斜了王遇之一眼,“我希望你也不信,而你本该比我更不信。”

    王遇之叫他堵得没话说,任何所谓的巧合,都可能令他们疏忽掉线索,而小幺命悬一线,任何线索都不该被他们忽视,哪怕听来匪夷所思的,也要试着查下去。

    在这件事情上,崔长陵做的,显然比他要好得多。

    他便不再反驳什么,听了崔长陵的叮嘱,转头去交代下来,叫执金吾的将士们各自撤到暗处,另抽调了八个人为一队,潜入寺中,盯着觉痴的一举一动。

    崔长陵深看了寺中一眼,提了步子往外走。

    许渡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的紧,他走出去约莫有一箭之地:“觉痴令你不寒而栗,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他突然发问,许渡脚步一顿,好像此时才开始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许渡的沉默,令崔长陵心下越发不安,索性站住脚,背着手:“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觉得不寒而栗呢?”

    如果说许渡一向是个胆子小的,又怕事的,那么今次被歹人吓破了胆,看见什么人都觉得害怕,觉得毛骨悚然,这倒也罢了。

    可偏偏崔长陵知道,许渡本不是这样的人。

    常年与死人为伍,能在尸体上动手翻看查验的人,会胆小怕事?会随便见了个什么人,就惊惧不已?

    这不可能的。

    况且按许渡所说,他其实在歹人要掳走十一娘的时候,是以身相抗的,在那种情形下,说白了,那就是拿命在博。

    崔长陵大概猜得到为什么那些人没有杀许渡,但彼时许渡自己或许并不明白,也猜不到,那样惹怒一群丧心病狂的歹徒后,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是以崔长陵才更觉得古怪,也更觉得不可能。

    一个宝相庄严的佛寺主持,只是一个四目相对而已,如何就令许渡不寒而栗,颤颤不安?

    猛然间,许渡抬了头,惊诧布满了他俊秀的面庞。

    崔长陵心下咯噔一声:“想到了什么?”

    “是他。”许渡吞了口口水,喉咙处滚了两滚,“那个手持长刀杀进破屋,以刀柄砸伤我,又掳走了宪之的男人,那伙歹人中,为首的那个男人!”

    他话音落下,连崔长陵都一时觉得毛骨悚然:“你说,觉痴?”

    “对。”许渡斩钉截铁的说是,“那双眼睛——那双不含温度的眼睛,太像了。他看向我的时候,像极了那男人的眼神,是冰冷的,更是肃杀的。觉痴身披袈裟,周身肃杀之气尽数敛去,可仍然很像,相似到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不寒而栗,便觉得那样莫名的熟悉。”

    从小投身佛门中的觉痴,会和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之首,有什么瓜葛?

    连崔长陵都不敢往下再想。

    他抿紧了唇角,像是在看许渡,可目光却并不是落在许渡的身上。

    那眼神是飘忽不定的,看向了远处,却落不到实处。

    许渡顺着他的目光,转了个身,脚尖儿也转了方向。

    他好像在看明昭寺,但……并不是。

    许渡谨慎的问他:“令君在看什么?”

    “看人心,看真相。”崔长陵蓦然收回目光来,“这件事,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在执金吾没查到觉痴确实有问题的证据之前,对谁都不要再说。”

    “王谢二位侍郎要问起来呢?”

    崔长陵看了他一眼:“王遇之心思不在这上头,方才都没多问你,自然是没当回事。谢泠更不会知道这件事,你自己不上赶着去说,他从哪里知道?许渡,我不让你与人提起,是为了你好,自己掂量掂量,事情没弄的十分清楚之前,你这样子攀咬明昭寺方丈,传到宫里,太后知道了,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第三百五十四章:入京

    第三百七十三章不待见

    其实要说来,真也不怪王遇之要气成这幅模样。

    王逸之心下无奈,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劝王遇之不要这样大动肝火的。

    家里疼宠王羡久了,却把她养成如今这样子吗?

    从前只觉得她不过一时顽劣,外头又实在把崔长陵吹嘘的太过厉害,其实她自己家中诸兄,都是并不差的,在陛下跟前当差,谁没点儿真本事呢?

    是她自个儿不放在眼里,从来也没在意过罢了,偏一味的拿崔长陵当个宝贝,闹的不像话不说,如今出一趟远门,还惦记着崔长陵日后会不会招惹麻烦上身,写了书信回家,也是关心则乱,竟是叫家里头先心里有数,来日真有什么事儿,万得替崔长陵在御前说几句话。

    要王逸之说,凭陛下对崔长陵的看重与信任,能出什么事儿?

    他掖着手:“要说起来,这趟去襄阳,我倒没觉着崔长陵能惹什么麻烦,反倒是来日回京,大功一件记在身上,这份儿功劳,那可是谁都夺不走的。小幺到底年纪小,没那个眼界,这才正是陛下看重崔长陵呢,不然凭什么把他派出去,把这么大的功劳,还送到他这个尚书令的手上呢?”

    王遇之稍稍回了神,也没了先前那样生气动怒的样子:“要叫你去,你愿意受这份儿功劳吗?”

    王逸之撇了撇嘴:“那是我没这个福气,入不得陛下的眼。”

    “说的这样阴阳怪气,你怎么回事?”王遇之止不住的拧眉,“信你也是看过了的,郑檀道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郑度之,为人倒还算是谦和,但他真铁面无私吗?只怕未必吧?在京城这么些年了,听到的风言风语还少吗?他仗着家里头那点子功劳,再加之先帝后来器重他,对他郑家的混账子弟诸多袒护,你都忘了?”

    王逸之说没有,面色也收敛了些,绷紧了面皮时,才叫人看出他此刻心下是忧虑的。

    王遇之自然瞧得见他面上的神色,一时便不由摇头:“说来最要紧的,还不是庾子惠。”

    庾子惠……

    他常年深居简出,可这满建康中,也没有人敢小看了他去。

    王逸之心头颤了颤:“说来这事儿是够古怪的,有多大的人情,能叫庾子惠在这样的事情上还想着回护郑檀道一手。且不要说郑檀道不知有没有与广阳王勾结在一起,便是贪墨,也是陛下绝不许的,更何况崔长陵奉旨到南漳,究竟所为何事,咱们心里都清楚,他会不明白?这样做,不是拖崔长陵后腿吗?他倒也不怕闹出事来,弄得不可收拾。”

    “他才不怕呢。”王遇之翻了个白眼,多少有些不屑,“都说庾子惠有经国治世之才,要不为着身体不好,大晋的尚书令且轮不着崔长陵,说什么天妒英才,可要我说,那都是外头人吹捧出来的罢了。从先帝调了咱们回京,博陵崔氏那是前后脚回的京城,这么些年下来,谁为朝廷做了什么,外人不知道,咱们兄弟心里那不是跟明镜儿似的吗?”

    他一面说,一面端了茶盏往嘴边送,吃下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不是我要背地里编排人家什么,只是他这个人,真未必有多君子,早年间什么模样,咱们横是不知了,只我所见的,庾家的这位侍中,真不一定是个好的,你别忘了大兄之前说的,三郎回京之事,他可一清二楚。你想吧,成日窝在家里懒烦动弹的人,成年成年的不上朝,连个面儿都不露,建康城中的大小事,他怎么就那么清楚呢?这是上了心——”

    王遇之把尾音拖一拖,以一种古怪的眼神去看王逸之:“他又是为什么上心的?三郎是御史中丞,且轮不着他派了人盯着三郎,日日监视。陛下重用咱们王家,咱们和他,那就是一样的人,他又凭什么?要说是陛下授意,或是他在替陛下办这样的事,我是绝对不信的。”

    说起这个王逸之便黑了脸。

    这事儿也过去好几个月了,先前大兄告诉他们兄弟时,他就发过一次脾气,又实在觉得窝火,本就是一样的人,他凭什么派人监视三兄,盯着三兄的一举一动?

    或者说,他本不是有心针对三兄,针对王家,只是放了人,盯着建康城中的一事一人,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落入他耳中去。

    但这未免也太过分,堂堂上京,天子居所,就由得他这样子指手画脚了?

    他气恼过后,本来是要去告诉阿耶知道,好歹也该参庾子惠一本,叫他知道厉害。

    但是大兄不许,就连三兄也一味的拦着,好言相劝,无非不愿同庾子惠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只是叫陛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罢了。

    现如今二兄又拿这事儿来说嘴,王逸之声儿一沉:“当日我就说要参他一本,虽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总要叫陛下知道,这个人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也该叫朝臣们知道,这位侍中大人平日都是如何盯着他们的。”

    “你说的这是气话,叫朝臣们知道了,弄得人心惶惶?叫陛下知道他干了这些,又怎么样?圣人拿他当亲兄一般对待的,他跟陛下那样的交情,陛下为这个责他?你才是想多了。”王遇之手上的茶盏重又放回了手边儿的案上去,“便是我目下与你再说起这个事儿,也不是为了招你火气上来的。”

    王逸之嘀咕了两声说知道,本来他就还为小幺这封信的事儿生气呢,二兄此时提起庾子惠干的这些事儿,当然不是为了招他的气性上头,只是二兄这话里话外的……

    “二兄,打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你就很不待见庾子惠了吧?”他试探着反问回去,“要说起亲近,你心里头,是更愿意同崔长陵亲近的,对吧?”

    王遇之倒也坦率,到底是一家子兄弟,面对面的,没什么话是不能说不敢认的。

    王逸之这样问,他也就这样答了:“他心眼子太多,又爱背地里算计人,跟他走动,还不如跟崔长陵打交道,我倒是佩服谢家,多少年了跟庾子惠交情那样好,谢泠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每回与我说起来他,都敬重的很,真是有意思。”

    第三百七十四章压下不提

    他又突然说起谢泠,王逸之眼珠子转了两转,心里头就有了别的想法。

    王遇之看他那副表情,下意识的拧眉,又往后靠了靠:“你又想到了什么?”

    王逸之便笑了,到底一起长大的兄弟,熟悉彼此的心性和习惯,他这头面上稍有表情变化,二兄就知道他心里头是有所想的。

    他摸了摸鼻尖儿,有些讪讪的:“二兄突然提起谢四,我倒想着,这事儿要不要去跟谢四说一声?”

    王遇之的眉峰越发蹙拢:“你想干什么?”

    他显得那样无辜,大约是王遇之的语气不大好,听来更像是在质问他。

    其实又能干什么呢?

    王逸之把手拿下去,又落在扶手上:“我能干什么?二兄自己不是也说了,难为他谢家诸子这么些年跟庾子惠打交道,竟还能私交不错,人家私交甚笃,又是姻亲,咱们不过外人罢了,难不成还想着挑拨离间啊?再者说了,挑拨离间,那也不是君子所为,二兄把我当什么了。”

    他怨怪了这么一句,王遇之心里松口气,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想得太多,竟把四郎看的如此不堪了。

    他面上也有些讪讪的挂不住:“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好在王逸之并不计较,原也随口玩笑了两句与他这样子说话,一时见了他阿兄面露愧疚之色,忙摆了摆手:“我跟二兄玩笑来着。可说叫二兄去找一趟谢四这话,倒是认真的。这事儿毕竟庾子惠和崔长陵是有了分歧的,一个不愿意动郑檀道,一个却已经动了,好歹叫谢四知道了,你说万一庾子惠真的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咱们说话,到底不比谢家人在陛下面前说话有分量是不是?”

    “你打的也不全是这个主意吧?”王遇之冷眼看他,“郑度之当年所作所为,实则把谢家人得罪了个干干净净,那样的功劳平白送到庾子惠手上去,说好听了他是识时务,看得清局势,更猜得准先帝心思,可往难听了说,不就是趋炎附势吗?他要为谢家想过,把这事儿说与谢汲,而不是径直找上庾子惠,恐怕之后,先帝也不会重用他,把他调入御史台,身居要职了。”

    说起这个来王遇之心下又生出不屑,又带到了面上去。

    其实王家的几位郎君,都是宅心仁厚的人,家里教导又严苛,接人待物都从不会有所谓的傲气,他们更从不会觉得自个儿就高人一等,如何了不得,是以把不屑带到面上来,那真是少有的事儿,更何况是这样打心眼儿里的看不起。

    王逸之啧的咂舌:“说起这些往事,二兄倒好似特别为谢家抱不平啊?”

    “那不是打抱不平,是事实如此,谢氏忠贞,可先帝在时……”他的后话几乎就脱口而出了,王逸之登时吓的变了脸色,白了又白,也把王遇之自己给惊住了,忙收了声,后话再不敢说。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沉默了好半天。

    王遇之是心有余悸。

    真是多说多错,多少的祸从口出,他怎么会这般大意。

    即便是坐在这小书房,四下无人,有些话也不该说,一辈子都不该说!

    诋毁先帝,那是诋毁先帝啊!抄家灭门都不为过的大罪,简直十恶不赦。

    哪怕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说的没有错,那就是先帝自己的疑心,险些害了整个谢氏,但有些时候反过头来替先帝想,便又能理解,先帝并没有做错什么,是谢氏太过清白干净,才会叫先帝心中难安而已。

    王逸之见他回过神,抚了抚心口,长舒口气:“二兄往后可要慎言了。”

    心里这样想,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带到嘴上来,今儿是当着他,倒无所谓,可万一出门在外,又或是那日与好友聚在一处吃多了酒,再不然就是服了散,发散起来胡言乱语的,再有什么对先帝不敬的言辞或是心思,传入陛下耳中,谁都救不了。

    陛下对先帝也未必就那样满意,毕竟还有谢皇后在,可有些话,陛下说得,谢皇后说得,外人,绝说不得。

    王遇之连连点头说知道:“是我一时嘴快,差点儿也学了那些人的祸从口出了。”

    可是王逸之心里清楚,他就是在替谢氏抱不平,不然才不会理会这些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谢家人自己都未必放在心上,偏二兄记得这般清楚。

    王遇之清了清嗓子:“这事儿就不去告诉谢泠了,不然庾子惠还没闹起来,谢家人反倒先找上门去问个所以然,那才是给崔长陵添麻烦,没得叫庾子惠以为,是崔长陵写了信回京,把此事告诉谢家人,意在挑拨谢氏和他们庾家的关系,反倒不好。”

    挑拨倒还不至于,庾子惠再怎么说,也没到这么不堪的地步,这样小人之心吧……

    王逸之嘴角动了动,一声二兄脱口叫出来。

    王遇之一扬手:“这事儿我心里有数,要不为着接了小幺的信气疯了,也不会来找你说。”

    王逸之掀了掀眼皮,眼珠子滚动着就转了个白眼出来。

    合着也不是来跟他商量事儿的,就是来发泄心里的怒火的而已,这事儿打一开始二兄就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他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儿:“那你谁都不告诉,回头他们从襄阳回来,朝廷里要真闹起来,你自己去帮崔长陵说话啊?”

    “你怎么也糊涂了!”王遇之咬着牙气他没成算,“先前是怎么说的?”

    王逸之是真没想那么多,顺着他的话就多问了这么一嘴而已,见他这个模样,倒把王逸之弄得不上不下的,吊在那儿,心里也没个着落。

    先前说什么了……?

    他仔细回想了下,又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儿:“是了,我也糊涂了,本来就不会有人坐视不理,看着崔长陵被刁难,小幺这封信是多此一举,原也不必去打扰阿耶和阿兄们,便是将来真出事儿了,再告诉阿耶来龙去脉,也不迟的。”

第三百五十五章:态度

    

    第358章

    大年初八,京城中到处都还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气氛,街道两侧商铺林立,过完了初五祭灶,早就有铺面开了门做营生。35xs

    京城里历来是这样的,达官贵人们云集之处,他们这些做买卖的,任什么时候,也没有说过了十五元宵才开门做生意,再加上实际上越是到了年节时候,生意才越是好,放着大把的银子不赚,门户紧闭不做营生,那不是个道理。

    章家的铺子坐落在最繁华的地段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层半的小楼立在那里,匾额上写的是“生香居”。

    彼时章彻坐在靠西墙月窗下的禅椅上,神色略显得有些古怪。

    他等了好半天,目光始终落在一处,一抬手,揉了揉眉心,又转而去压了压鬓边太阳穴处,开口时,音调一直往下沉,直砸在人心尖儿上:“你怎么这个时候进京?”

    却原来,一大清早,他开了板营业时,迎来的第一个客人,并不是外人,而是魏业,与他一道而来的,竟还有魏鸾这个准齐王妃。

    实际上对于到底要不要进京这件事情,魏业真是思量再三,弄得这个年都没能过好。

    本来今年他魏家是大喜,他后来懒烦应付那些送上门来的堆砌的笑脸,称病不见客,等到了年关将至,各家上门来贺年礼的多了,少不了顺带着又提起魏家得了天子赐婚的事情,他心烦,还拿不准王全在秦昭手上到底会吐出多少东西,一来二去的,在除夕夜那天,是真正病倒下去的,以至于大年初一都没能起身,家里的孩子们到上房院去同他请了安拜过大年礼,一日就那样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他的病,一直拖到大年初六才算是彻底的好起来,又带着孩子们去祭了祖,把没做完的礼给补上了,这个年,总归是没能过踏实了。

    原本他是想着,现在这个时候回京,也无济于事,他不能做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王全在秦昭手上,且他一定在那之前就见过了黎晏的,该说的也早就说干净了,如果秦昭和黎晏要对他做什么,他已经无力回天。

    这件事情他没有人可以商量,只能自个儿苦闷纠结。

    就这么纠结矛盾了七八天,魏业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带着魏鸾,一路从齐州,入了京。

    当年魏业带着家眷离开京城的时候,是把魏家在京中的铺面、田庄还有宅子一并变卖了的,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回京,留着这些还不如变卖了现银,虽说魏家也不差这点儿银子,但银子总归谁也不嫌多,而且也是要告诉京城的这些人,魏业再不会回来了。

    是以如今他带着魏鸾回到京中,一时也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和魏鸾的马车就进了城,先寻了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要了房间,等到天彻底大亮的时候,就带了魏鸾往生香居而来。

    这会子他坐在章彻的正对面,大眼瞪小眼的,魏鸾坐在一旁,掖着手,一会儿看看章彻,一会儿又看看魏业,不晓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章彻见魏业许久不言语,眉心一拢:“嗯?”

    “王全是什么时候入了广阳王府的?”魏业眸色是暗沉的,不带半点光彩,定定然睇过去一眼,把章彻的神色收入眼中。

    章彻愣了下,有须臾的恍惚,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便抬手揉了把耳朵:“什么?王全吗?”

    魏业没有再开口,点了点头:“你送信到齐州的时候,他是已经入了广阳王府的,你查出来的消息,他大概何时入了王府,你心里有数吗?”

    却不料章彻摇头说不晓得:“你当我在京城有多大的本事吗?这几年又更不比前些年的时候,我能查到王全的下落就已经很不容易,广阳王府是个什么去处,你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同广阳王殿下是打过交道的,便是之后离开京城回了齐州,难不成你对广阳王府就没个定数了?王全入了广阳王府,我还能给你查出来,你就已经该多谢我了,还要我晓得王全究竟是何时入了广阳王府?”

    他这一大车的话,实则是在抱怨,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积怨累下来的。

    当日魏业一封书信送来的时候,他就抱怨过,对魏业此举深为愤怒,说到底是魏业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一家子亲戚,要做什么事儿,有什么事情求到身上来,还要拿利益来换,这算什么呢?

    可是后来他还是顾念着亲眷两个字,就想尽了办法,花了好大的力气,替魏业去寻找王全的下落,魏业这个人又偏偏是个永远不知足的性子,他如今出现在京城,一开口,竟问他,王全是何时入了广阳王府的……

    章彻登时便横眉冷目的,吭吭哧哧的再没个好气,更没个好脸色给魏业,实在是越想越生气:“我不是你,没有通天的本领。”

    第三十六章提防

    王逸之嚯的一声:“这么说来,他还是为了你好了?”

    他没叫王羡答话,冷着脸子就又问:“那你是真打算进廷尉府去当差了?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吗?当初大兄和二兄怎么说的,跟着崔不问学归学,将来要放你入朝时候,自有兄长们替你遮过去,你是决计不能入仕的,这会子见了崔不问,叫他三言两语一怂恿,你就全忘了?”

    进尚书令府和进朝堂,性质根本就是不一样的。35xs

    也许是他们兄弟想的过于简单,但将来遮掩过去,也未必就完全行不通,到时候不过再央谢泠和荀况二人帮帮忙,多半也能成事,或是事到临头,寻个别的什么由头,也就是了。

    可崔长陵现在这样的态度,倒像是以后真要把她送进廷尉府去的。

    那本书他从没看过,可很显然,崔长陵看过,且是仔仔细细的读过,所以才会说,这书写的还算不错,更觉得这些书,能教王羡些真本事,这才让崔平送到她这里来。

    王逸之心下不安:“你可别头脑发热,真要是昏了头,闯了祸,你打谁叫谁来替你收拾烂摊子?还有那个郗衍之——”他拖了尾音,“你在院子里不是问我,是不是为他而来的吗?那我告诉你,我今天本就是为了他的事来的,带上六郎……”

    他话到此处,正好眼风一斜瞥见王述之,果然见他还在捏糕点往嘴里送,便也顾不上骂王羡了,一寒声:“你还顾着吃?”

    王述之一块糕没咽下去,被他语气给吓到,咽也不是,吐出来更不是,咕哝着不服气:“怎么又骂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没心没肺惯了,家里的事情一向不拿主意不做主,长辈们的事轮不到他管,小辈儿里上头大兄和二兄都能替他们做决定,他安逸日子过久了,对危险就有些后知后觉。

    王逸之恨铁不成钢的瞪他,又一时间觉得身心俱疲。

    他就说不能带六郎来,现在说成这样,白带个累赘。

    “我明白四兄的意思了。本来是你要来寻我……也未必,是大兄叫你来的吧?”她还抱着书站在那里,面色缓和了很多,“带上六兄不过是为了不叫令君起疑心,毕竟在令君眼里,他才是我亲阿兄。可我不懂,郗三郎君究竟有多厉害,值得大兄这么上心的吗?”

    “我原本也以为是大兄太高看他,直到你告诉我,他昨日的确曾来找过你——”王逸之语调沉了沉,“小幺,他多半猜到了你是女儿身。”

    王羡一抿唇:“我也怀疑过,他昨天来的时候,对着我也是百般试探,甚至直言说了,若然不是大兄当日证实了我是家中从弟,他必定以为我是谁家的小娘子爱胡闹,冒了王家人的名,跑来看热闹的。”

    “所以大兄叫我来一趟尚书令府,倒不是叫你提心吊胆,只是说今后再见郗衍之,多少防着他点儿,他那个人……”他深吸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爱与他走动吗?”

    王羡很老实的摇头:“我从前觉得奇怪,看大兄跟他处的也蛮好的,可你和二兄好像都不是很喜欢他,就连三兄也……我知道三兄是个温吞性子,对谁都是一样的好,但自家兄长自己还能琢磨明白,他其实也不怎么喜欢郗三郎君吧?”

    “是,三兄也不喜欢他。”王逸之应答的很快,“大兄同他交好,确实是交了心的,但绝不是交了十二万分的真心。郗衍之这个人的确有才气,将来要在建康城出人头地,他也有这个能耐,但是这个人眼光毒辣,又是个喜欢盘根究底的,小幺,你要知道,这样的人是很可怕的,你的身上不能藏秘密,不然叫他揪着了,他就会咬死了你不放。”

    可是这世道,谁身上不背负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是不愿与外人分享的秘密呢?

    真正做到了光明磊落的又有几个?

    郗衍之之所以不讨喜,并不是他这个人如何的坏,只是这样的性情,再加上他过于敏锐的直觉,会叫人觉得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就好比眼下——

    王羡下意识吞口水:“他怀疑我是女儿身,所以就一定会盯着我不放,直到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吗?”

    王逸之没回答,可是也没否认,就那么平静的看着她。

    王羡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就不怕……”

    他一定是不怕得罪人的,有高平郗氏站在他的身后,谁又能够拿他怎么样呢?

    四兄刚刚说的多明显啊,大兄与郗衍之相交,固然交心,可更多的,不也是看上了他的出身背景,和他自己的才干本领,觉得这样的人引为友,总好过将来站在了对立的立场上,没的给自己找麻烦。

    “我明白了,那我眼下应该怎么办?他倘或一再登门,难道我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吗?”王羡突然有些茫然无措,兄长们把郗衍之说的太可怕,而她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人。

    他的眼光毒辣到什么地步呢?难道崔长陵看不出的,他也能够看得出吗?

    还是说他只是好奇,只是想探究,就因为她生的太好看,不似个俊俏郎君,在他看来倒偏七分女相……

    “崔不问对你还算不错?”王逸之却没回她,反倒没头没脑似的问了这么一句。

    王羡啊了一声,怀里抱着的书突然有些烫手,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王逸之啧的咂舌:“我不撕你的书,也不找崔不问麻烦,问你什么,你如实的告诉我。”

    王羡咬着牙沉思良久,终于在王逸之不高兴前回了句:“应该还算不错吧。从我住进来,令君一直都和颜悦色的,对我又很包容,我听子衿她们说,昨天郗三郎君登门拜访,令君拦都没拦,是平叔直接领了他进来的。”

    “那就是了。”王逸之嘴角略上扬了扬,“崔不问拿你当学生,他自己的学生受了委屈,他那样的人,绝不会冷眼看着。你自己上进些,能叫他满意,有什么委屈的、不高兴的,撒个娇同他说一说,他就替你摆平了。”

    王羡秀眉紧蹙:“你是叫我同令君撒撒娇,说郗衍之欺负了我,骂我生的女气,添油加醋的惹令君厌恶他,从此叫他再进不了尚书令府的大门?”

    王逸之高高的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那我成了什么人!”王羡一跺脚,气急的嗔道,“我真心拿令君做夫子看的,这样的小心思,我不耍!”

    “这是你犯犟的时候吗?”王逸之面色有些森然起来,“他昨天先去的咱们家,三言两语把我都难住了,要不是大兄来得及时,我都没想好该怎么应付他。你是有小聪明,糊弄个把人不成问题,但你保证你糊弄得了郗衍之吗?”

    “我……”

    她其实没有底气。

    郗衍之的态度太叫人困惑,而这件事又真的不能给任何人知道,即便如大兄二兄所说那般,陛下未必就会问王家一个欺君之罪,可从此后,崔长陵又会怎么看她呢?

    她没底气,不是因为怕了郗衍之,更不是怕自己应付不过来。

    人不能有软肋,一旦有了,就容易受得掣肘。

    王羡深吸气,尽量让自己心神宁静下来:“我知道做人要能屈能伸,阿兄们从前也这样教导我的,可我并不愿在这件事上……”

第三百五十六章:见面

    那日在生香居见过之后,章彻对魏业的态度实则是有所改变的。

    从前他没同魏业接触过,是为着家里的缘故,也晓得章氏对他这个亲叔叔,实在是感情淡淡的,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而魏业这个人呢?

    这京城中有关于魏业的传言,其实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一直流传不断的,至少在他刚刚入京的那几年,无论走到那里,人家茶余饭后,总是会提及魏业一二。

    便是这般一来二去,他才越发的不愿同魏业,同魏家,有过多的牵扯。

    是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魏业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所谓的印象中,而更多的,还是从他人口中听来的。

    当初他听到的,魏业这个人本该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可是年前时候魏业的一封书信,只叫他看见了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说得好听些,魏业是心高气傲的,不愿意欠了谁的人情,有来有往的,可要说的难听了,那就是当日他心中所想,魏业这个人淡漠的很,对什么人都是平平而已,眼中从未有亲情二字,在魏业的心里,永远只有利益,这才是他做商人的最本质。

    不过这趟魏业带着魏鸾入京,生香居中一见,章彻心中对魏业的反感,反倒没有先前那样多。

    是以那日之后,章彻便领了魏业和魏鸾父女两个回了章家去,叫人收拾出了两处跨院儿,安置他二人,总不能说人到了京城,也见过了面儿,他这个做长辈的,还要叫魏业带着孩子去住客栈,说出去未免也太难听。

    而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的这一天,一大早章彻便陪着魏业出了府门,魏鸾一觉睡醒的时候,发现他二人都不在府中,去见过了许夫人,才知道二人一早就出了门,魏鸾左右想过,也许是她爹在京中还有故交好友,这才一早出了门去,便也没有再多想那么多。

    然而她不晓得的是,章彻陪着魏业出了门,一路直奔的,却是广阳王府。

    魏业离开京城太多年了,广阳王府门上当值的小厮并不认得他,不过这小厮常年在王府当差,又常在京中行走,对于章彻,他还是识得的。

    素日里章彻很少到广阳王来走动,生香居的香料倒是常往王府送,只是这人嘛,就来的少,今日他突然出现在王府门外,身旁还跟了个长身玉立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看来便也是个非富即贵的,那小厮犹豫了须臾,便从角门绕了出来。

    他猫着腰近前去,下了台阶就站在章彻身边儿,脸上堆着笑:“”

    王遥之之所以扯出这样的谎,也是来的一路上盘算了许久,觉得既可以遮掩过去昨日的话,还能叫人不近王羡的身,最要紧还是崔长陵他能通鬼神,所以于他而言,实在算得上一举多得。

    正是因为崔长陵是能通鬼神的人,才更会信了这一套说辞,也就不会追问太多。

    只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崔长陵的那句所谓能通鬼神,也不过是温祈道未免他过慧早夭,是以在过往的那许多年中,崔长陵对这些事其实并不当真,甚至有些排斥和抵触,不过碍于温祈道当日所言,他从不在人前表露罢了。

    当日王羡入灵台境时虽说了很多看似诚恳的话,但崔长陵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得到,这个人对他实则不过是充满了好奇,并不是因佩服他的本事,才到这尚书令府走一遭的。

    这份好奇从何而来,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是对王羡多出三分包容,可对王遥之……

    崔长陵皮笑肉不笑:“既是这样,当日也该看住了他。从小就不能沾染生人气息,又说入了建康城后龙气更旺,只怕对他更不好,你们在家中却不好好看着他?反倒叫他那样轻易就跑出了府?”

    他越说便越觉得王遥之这番话很说不过去,轻嗤了声:“你又是在我府外见到的他,岂不是该直接就提了他家去?”

    王遥之叫他反问的怔了须臾,又想来崔长陵果然不是那样好骗的,心下更替王羡捏了把冷汗,只怕那丫头入了尚书令府来,要不了几日就得在崔长陵面前露了馅。

    可此时崔长陵还目光如炬的盯着他,他轻咳了声,手虚握了拳掩在唇边遮了下:“我先前也并不知道这一层,这两日阿娘才说与我知晓的,倘或我当日便知道是这样,也不可能为她做这个引见。”

    他这样一说,崔长陵登时觉得自己太失态了。

    怎么会糊涂成这样,他刚才就说了,因家中闹了两日,他才知道了这事儿的……

    为自己的从弟引见,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昨日他还见过郗家郎主,话倒是说的不那么直接,但横竖是夸赞他郗家的三郎君。

    “是我想岔了,一时没想到这个。”崔长陵扶额揉了揉,“你都这样说了,我哪里有什么不答应的,要是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不会选中了他,倒弄得你们家乱了章法。”

    王遥之有些拿不准他这话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便笑了声:“也不至于就乱了章法,不过她是最小的一个,阿婶总是担忧放不下心来,好在都在建康城,隔三差五叫他回家去陪陪阿婶,日子久了,也就没什么了,就是麻烦你些……”

    崔长陵一摆手:“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们兄弟说的话倒很一样。我那天说叫他搬到我府里来住,他也是这句话,说什么不敢烦扰我,怕扰了我的清净。”

    “你不觉得麻烦,我们说多了,反倒显得生分。所以我说了,今日来也并不是什么兴师问罪,你说的也太吓人,这么些年的交情了,这点事儿我还要疑你一样。”他说了几句就没再往下客气,因崔长陵嘴角上扬,眯着眼看他笑,那样的笑意并没有直达眼底,探究的意味更浓些。

    王遥之稍别开眼:“过来也就是这么件事,那明天一早送她过府来,她从小调皮些,家里约束她的时候也少,住在你这里,若有了什么冲撞的,看着我们的面子,虽说该责备的也不该轻纵了,好歹多担待些。”

    他一面说,一面十分正经的起身来拱手抱了个礼。

    两个人本是平辈论交,又一样的出身一样的受今上重用,摆在一起没有谁高谁低,平日里见了面,不论是官场上的礼,还是私下相交的礼,从没有这样正过,大家拱拱手,是个意思,就够了。

    然则今日王遥之正正经经的躬身下来,是个再端正不过的礼,就显得有些重。

    崔长陵显然也吓了一跳,他知道王遥之不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可这样正经的礼,除去长辈们,估摸着他这辈子也没同谁见过了。

    他忙起了身,又往侧边绕两步,近了王遥之身边时虚扶他一回:“定弘兄这个礼太大,叫我怎么受?他是你从弟,你既说了这些年的交情,我自然多担待他,况且他进了我尚书令府的门,就是我名义上的弟子,该教导的教导,该宽纵的宽纵,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王遥之心说我真不是不放心这个,你这么大的人,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计较不上什么,今日放低姿态,是为了来日东窗事发时,能叫你这口气先消下去三成。

    他就势站起来,脸上挂的像是个真心实意的笑:“那就多烦你了。”

    送走王遥之后,崔平陪着崔长陵在府中信步,崔长陵也不知是想起什么,一声轻笑从唇边溢出来。

    崔平一征:“郎君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是啊,从二十岁被阿耶召回博陵,又一路随他入建康,至今七年过去——他哪里是好久没这样高兴过,这七年中,他就没有哪一日,是十分惬意度过的。

    朝中玩弄权术,勾心斗角,他小小年纪,从廷尉卿一路做了尚书令,得宇文氏青睐,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不幸。

    有多少人盯着他,又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登高跌重,等着看他出丑闹笑话呢?

    “你也觉得,我好像很久没真心实意的笑过一场吗?”他脚下顿一顿,也没看崔平,仰头望着游走的云,“平叔,我这府邸,七年了,日复一日都是一般无二的模样,人来人往,客至客离,他们从前是为了巴结廷尉卿崔不问,后来是为了讨好尚书令崔不问,可没有谁,是为了崔长陵这个人而来的。”

    崔平有些摸不着头脑,啊了声:“郎君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呢?郎君是博陵崔氏嫡子,年轻能干,本就该他们仰望巴结。”

    “是啊,我从前也觉得,我就该这样过一辈子,可是——”可是王宪之却出现了。

    这么多年了,只有这么一个人,叫他觉得,他活着是崔长陵。

    王羡住的房间,在二楼左手边的第三间,又正好是拐角处唯一的一间房。

    行馆中的闲杂人等的确是被赵孟然清出去了的,但有些个护卫杂役还是得留下,崔长陵思虑周全,便挑了拐角的一间留给王羡,又吩咐了浓墨,平日王羡在房中时,叫他多盯着点儿,妨着不相干的人上了楼,冲撞了她。

    青衿两个早上了楼,把房间内又收拾规整了一番,带来的该贴身收着的东西,也整整齐齐的放妥当了。

    这会儿王羡一推门,正对着门的窗户是开着的,微风阵阵,拂面而来,她合眼感受了下:“果然这里山清水秀,同建康城中又很不相同。”

    “郎君倒是好有感慨,”青衿笑着去迎她,却一低头看见了她手上的帕子,那显然不是她日常用的那一条,于是青衿皱眉问,“这是打哪里来的?郎君怎么什么东西都乱往身上带呢?”

    “别胡说八道的,这是夫子的帕子。”她房间就在二楼,青衿说话声音又不低,王羡一时怕这样不中听的话叫崔长陵听了去,便忙一步跨进屋中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等进了屋,她才举了举胳膊给青衿看:“茶水打湿了袖口,夫子拿了帕子给我用的。”

    “郎君怎么不小心些?”子衿一见,忙去取新衣裳来,又一面数落,“幸好不是滚烫的茶了,不然这泼在身上,再烫伤了,可怎么好?我听人家说,滚烫的水烫伤是最容易落下疤的,又不好消,又难看,郎君就不怕吗?”

    王羡心说我本来是不怕的,叫你越说越后怕了。

    她翻个白眼白子衿的背影,青衿就笑着帮她换衣服。

    等两个人忙完了,青衿伸手去拿王羡还攥在手里不放的帕子:“好歹沾了茶渍,叫我拿去洗干净,郎君再还给令君吧。”

    “洗自然是要洗的,只是用不着你。”王羡往后抽了下,“你去打盆水,我自己洗。”

    她长了十四年,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要说浆洗衣物手帕,就是碰也没碰过这些事儿啊。

    女孩子家皮肤金贵,要养的白嫩嫩的才好,手就尤其的宝贝,打她小时候起,王大妇就是这样教导的,后来再大些,王逸之他们也是变着花样寻了花露来给她擦手用。

    子衿一听她要亲自洗这条帕子,当下脸色就变了:“郎君说什么呢?这些事情,哪里是郎君该做的!”

    王羡自己倒觉得没什么,她尊崔长陵一声夫子,替他洗条帕子……好吧,诚然她从来没有做过,可偶尔做一做,又无伤大雅。

    “你变什么脸,端着派头倒像是要教训我一样。”她一面说一面又催青衿,“去打水啊。”

    青衿站在那儿哪里肯挪动:“郎君别胡闹了,子衿哪里敢教训郎君,可她说的也没错,这哪里是郎君该做的事儿,要是给大妇知道了,我们两个等着挨罚吧。”

    “夫子是我的夫子,敬孝夫子是我的本分,再说了,我又不是成天替他浆洗衣物,不过是条帕子——”她虎着脸瞪人,“你去不去打水?”

    青衿摇头说不去,王羡越发来了劲,一扭头去拉门:“你不去我自己去。”

    可是青衿哪里敢让她动手,又劝不住,又拦不下,心思一动,索性抱住了王羡腰身,叫她走不得。

第三百五十七章:万万没想到

    元宵节宫里面是设了宴的,只不过秦昭一早就请了辞,并不打算入宫去赴宴。

    对于那红墙之内,他总是心中难免抵触更多,有很多事情,是一早就注定了的,他没办法改变什么,到如今,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便只想要尽可能的远离那个地方。

    他卸去兵权颐养在京中,皇帝为着广阳王府的这份儿尊贵,心中对他再如何忌惮,只要他不僭越,不出格,日子就总还是要这样安生的过下去的。

    所以在秦昭的心里,宫里头未必是什么好地方,朝堂于他而言,也并非什么好去处。

    这些年来,但凡是宫中的宴,他也一样是能推则退,真有那个闲工夫去看那些人虚以委蛇,去把那些堆砌了满脸假笑的恶心嘴脸看个够,倒不如在家里陪着孩子们高高兴兴的过个节。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年的元宵节,他会等来一个这样的客人。

    魏业不只是不请自来,这时候的魏业,应该老老实实的缩在齐州城,掰着指头过日子,巴望着鸾儿早日行过及笄礼,好尽早奉旨嫁入齐王府,做了名正言顺的齐王妃,成为他最好的庇护,如此一来,他做下的这些恶事,也许就再不会有人去追究,而不是像眼下这样,突然出现在京城,出现在他王府门外。

    第三百四十八章亏空三千两

    这话倒是把堂下跪着的人吓的不轻。

    是,三缄其口,又有什么用呢?

    罪证要不是被拿实了,崔长陵也不会一到南漳,就先把他们收押了,这么些天过去了,不过堂不提审,栾子义几次三番的派人来威胁恐吓,他们不是没反问过,不管怎么说,尚没有把他们革职,就总是这么关着他们,叫什么事儿呢?

    可彼时栾子义是怎么说的呢?

    ——叫收押你们的,是崔令君,你们同我说再多,问得我再多,我也只能说我不知道,不清楚。

    你瞧,就是崔长陵叫押着他们的,可崔长陵又是奉皇命而来,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朝廷的意思了。

    这会儿他们面面相觑,跪在最中间的男人,到底先抬起了头:“令君希望我们说什么呢?说我们没有贪墨银钱?还是说,我们这些人,都不过蝼蚁罢了,真正的元凶巨贪,另有其人,令君只管查去?”

    他说完了,唇角的弧度是自嘲的,低下头去,又连连摇头:“朝廷没有实证,不会直接叫令君到南漳来,而做没做过,我们自己心里最清楚,早些日子,县令大人到过牢里,同我们说,参我们的折子,是御史裴季安上的,我们都不是傻子,官场上待的久了,这点子道理看得懂。”

    他说到这儿才抬起头,认证去看崔长陵:“裴御史是什么样的人物,也值得冤枉我们吗?我们根本不必为自己喊冤叫屈,令君想叫我们认什么罪,我们全都认就是了,保不齐这样,还能叫陛下开恩,好歹看在我们并不是抵死不认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王羡听着他说了一大车的话,到后来才听明白,这是认命,也算是认栽了,他们做过的事情,只要崔长陵说得上来,他们就全都认,哪怕是崔长陵说不上来的,他们自己也都心里有数,不敢不认,更没什么好不认的。

    这样的举止,倒像是坦荡,可他们真是坦荡吗?

    王羡心下冷笑:“这位大人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陛下冤了你,是裴御史诬告了你,你行得正坐得端,从没干过那些目无法度纲纪的混账事一样,连我听了,都忍不住要为你拍手叫好,你真是好口才,屈居这南漳县衙数年,真是委屈了你!”

    她张口就数落人,只把那男人说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他目光不善的看过去:“太原王氏的小郎君,一等一的出身门第,你又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楚?”

    “苦楚?你们有再多的苦楚,也不该贪墨朝廷的银子。”王羡嗤鼻不屑,“你说对了,我这样的人,是不知你们这等人的苦楚,可没法子——”她拖长了尾音,带着说不出的得意,“我生在太原王氏这样一等一的簪缨世族中,待得长成,又拜尚书令博陵崔不问门下做了学生,从我父兄,到我夫子,全都是一等一的出身,一等一的人品。大抵是我命好,上辈子积德积福,这辈子老天给了我这样好的命途,至于你们嘛——”

    她一面说,一面托着下巴咂舌,眼中流露出的也全是怜悯:“这辈子黑了心肝祸害百姓,下辈子投胎做人,照旧没什么好。不过说来你们也算可怜,本来好好地官儿,好好的当着就是了,偏偏抱在一起去贪墨,所贪之数又并不是十分得多,还得孝敬别的什么人,等到出了事,拿了你们来顶罪,人家逍遥法外,照样过快活日子,死的是你们,活的是人家,你们心里就一点儿不委屈了?”

    崔长陵无声的笑,嘴角上扬了须臾又拉平。

    这丫头如今真是油滑的很,说的话分明难听,可字字句句又扎心,底下跪着的这些个……

    他再冷眼扫过去,出身最高的,也不过庶族罢了,没有门第做保护,案子查清了结,没有人会替他们出头说话,凭陛下对贪墨的深恶痛绝,身首异处是躲不掉的了。

    可是襄阳城中那些人呢?他们本就出身高门,有家族做保护,再不济也有姻亲做保护,本就是顺风顺水的了,贪了银子,还不会被揭穿告发。

    崔长陵摇头叹息:“那你们上了堂,又打算说些什么呢?”他说着撇撇嘴,“既然栾县令到牢中见过你们,难道就没劝过你们,别硬撑着吗?”

    那男人眉心一跳,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必定是个坑。

    崔长陵大约太擅长给人挖坑了,挖好了,等着你往里跳,稍微一个不留神,你掉进去,还不知这坑是他何时挖的。

    他回话,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是以多了心。

    抬眼看上去,发觉崔长陵好整以暇的在打量他,他心头突突的:“令君想问什么,我们就说什么,令君若不问,我们认了罪,要怎么发落,也全凭朝廷处置而已。”

    “我问,你们就真的说?”崔长陵冷笑,须臾敛尽眼底锋芒,“那我问你——”

    惊堂木一响,振聋发聩,崔长陵面上端的是一派严肃正经:“嘉和元年七月,南漳遇水,暴雨成灾,朝廷调拨赈灾银一万两,粮五千石,这笔银子,查到最后,仍有三千两亏空,不见踪影——冯大人,你是管着县衙银库的人,不如你来告诉我,这笔银子,去了哪里?”

    王羡心下咯噔一声,他应该是想把事情往萧佛之的身上推了,是以她隐约猜得到,那平白不见的三千两赈灾银,应当是进了萧佛之的账上去,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昨日打发了鲍护,鲍护并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是说等他想清楚了,要查谁,再叫他到跟前回话。

    王羡百思不得其解,拧着眉低头去看他。

    突然间她脑海中灵光一闪——那本名册?

    崔长陵匆匆翻阅的那本名册,她也有斜了眼风去看,比他看的更加匆匆。

    那名册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何人何时,贪墨所得银钱多少,可是过目不忘……

    不,他不是过目不忘。

    王羡心一个劲儿的沉下去。

    原来从在名册上看见了萧佛之的名字启,他就决心,要动一动这位襄阳刺史了。

    那头冯启功跪着的身形猛然一阵,肩头又是一抖,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而他面上闪过的,更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崔长陵一眼就瞧见了,也看出了他面上闪过的情绪是什么,一时间冷笑出声来:“你打量着,我到了南漳县这么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查?这话,也是栾县令告诉你的?”

    冯启功下意识的就说没有。

    崔长陵明白了。

    看样子,县衙大牢里头关着的这些人,全都叫栾子义给骗了。

    也是,要不是他这阵子不理会这些人,栾子义也没胆子扯出这样的谎来了。

    怪不得方才叫他去带人来,他推三阻四,又有那许多的说辞,原来是前头扯了谎,眼下怕见了人,这个谎圆不回来。

    崔长陵心下有了怒意,面上却并不显露:“说吧,那三千两的银子,去了哪里。”

    冯启功又低下头,声儿也是嗡嗡的:“左不过是我们这些人贪了去,令君到了这会子,怎么还问这样的话呢?”他话音落下,方抬起头来,眼皮也掀了一掀,显得那样漫不经心的望上去,却又正好撞上了崔长陵审视的目光。

    他所有的不经意,都是强撑出来的,好似那样的悠然闲散,能叫他心下不那样紧张。

    可是当他与崔长陵四目相对,一阵压迫感无形之中直逼他面门而来,把他所有勉力撑着的轻松,全都打碎了。

    冯启功一时跌坐下去:“令君问那三千两银子的亏空,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王羡身形一动,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到了如今这般时候,我把道理与冯大人说的那样清楚,冯大人上下嘴唇一碰,还是说不知道?”她声音有些尖锐,看起来很是激动,实则是叫冯启功这样的态度给气着了,“你在掩盖什么?又能够替他们掩饰什么?”

    冯启功眉心一动,眉毛高高的挑起:“王大人如何就知道,我是在替什么人掩饰呢?”

    这话好似反杀了王羡一手,可王羡这些日子跟在崔长陵身边,到底是进益了的,加之她本就有几分小聪明,脑子转的也快,轻易也不会落入他人的话套中,除非是她气急了失去理智,不然似眼下冯启功这样的一句话,压根儿就为难不住她。

    “仅仅是嘉和元年七月一场暴雨,你们所贪之数就几乎近了朝廷赈灾银的一半,三千两银子不翼而飞,你们手上贪的,还得另算——”王羡昂首挺胸,抬高了音调,“冯大人该不是想告诉我,凭你的出身,你的官阶,有胆子私吞那三千两银子吧?你不是在替人掩饰,难道是替你自己遮掩罪行?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好为自己遮掩罪行的?诚如你自己先前所说,如今老实些,说不得陛下一时隆恩,还会从轻发落你们,抵死不认,就能洗脱你们身上的罪名了?”

    连崔长陵听来,都忍不住在心下为她叫好。

    这丫头如今越发会说话,上道起来,比谁都叫人放心,真是个靠得住的女郎,就是仍旧有些稚气未脱,嗔痴喜怒,还是太容易带到面上来,一则容易叫人拿住她的短处,二则经不起人家三言两语刺激,一旦激怒了她,她就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了。

    崔长陵眼底隐有了笑意,即便是这样的王羡,也依然是他的骄傲。

    冯启功霎时间无可辩驳。

    有些事儿不必王羡说出口,官场上待过的人,谁又想不明白呢?

    打从一开始,崔长陵没开口说这个,就是为着心照不宣四个字。

    这算是还给他留了余地和面子,说到底这次涉案的南漳县衙属官之中,当属他官品官阶最高,如今和昔日同僚手下人跪在堂下,崔长陵其实……

    冯启功心中泛起一阵的酸涩来,他瑟缩着肩头,吸了吸鼻子:“令君今日已经很给我留面子,我心里都知道,这些话,是我不该问,也是我……糊涂了。”

    崔长陵一扬眉:“你糊涂不是在今日——”他平心静气的,只是仍目光灼灼的盯着冯启功,“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愿意松口,不肯跟我说实话。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既然到了南漳,不查个水落石出,是不会轻易离开。栾子义到牢里见你们,应该和你们说了不少的话,但不知他有没有告诉你们,我身上,有陛下赐的一只白玉蟾,既有便宜之权之名,更有便宜之权之实。”

    他说到这儿,眼中的灼然才褪去些许,换上七分平和来:“我记得你是先帝朝时就做了官的,在南漳也做了十几年的县官,我手上这只白玉蟾,是什么东西,你应该知道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决定

    第三百五十章回不了头

    是啊,为什么呢?

    其实王羡心里隐约明白的是,崔长陵从来就不是一个公私十分分明的人——这话听来不像是什么好听的,可放在崔长陵身上,偏又不一样。

    她从前觉得他高高在上,不沾人间烟火气,后来觉得他有血有肉,便正是因为,他也会假公济私。

    就好比她入廷尉府的种种事由,再拿这次襄阳的事情来讲。

    贪墨案于他一个当朝的尚书令而言,是绝不应该轻纵了任何一个人的,可他不一样默认了鲍护所言,等同于默许了庾子惠所说的一切吗?

    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手伸到襄阳去,而非一锅端了这些涉案官员。

    是以在崔长陵的心里,始终有那么一杆称,孰轻孰重,他永远拎得清,公与私的界限,从不会划分的那样清楚。

    但那是大是大非,又或是身边亲近之人上,他才会如此。

    眼下嘛……

    眼下这个冯启功,与崔长陵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际,而冯启功又是南漳涉案官员之首,崔长陵还要从他身上挖出萧佛之,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给他留有余地呢?

    说到底,崔长陵想要的什么证据和线索,鲍护都能给他,而他自己也说过,哪怕庾子惠再不想叫他动萧佛之,如今他身在南漳县,广阳王意欲谋反的案子要查下去,庾子惠就不得不配合他,估摸着这话也交代过鲍护的,最多只是劝一劝,总不可能真的给崔长陵下绊子,扯他后腿。

    那冯启功开不开口……

    王羡眯了眼,低头看一看崔长陵,因她站着,而崔长陵又坐的稍稍靠前些,她并不能瞧见他面上任何的表情和神色,于是她调转了视线,又把目光落在冯启功身上。

    那头冯启功跪的直挺挺,却始终低垂着脑袋,崔长陵的话,他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反正方才问完了崔长陵那样一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

    冯启功开口与不开口,对崔长陵而言,都是一样的。

    他这样的态度,大有死也不开口的意思,何必僵持不下,虚耗光*******子……”王羡放低了声儿,极清浅的叫了一嗓子。

    崔长陵眉心一动,没有理会她,又打断她后话:“大康三十五年,尚未调任南漳,彼时濯阳县遇旱,百姓的土地叫巧取豪夺,无以为生,冯大人,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王羡眼中闪过茫然,而堂下冯启功却在那一瞬间抬起头来,眼底流转过的,是惊诧。

    “令君——”

    冯启功目瞪口呆,后面的话,是说不下去了的。

    大康三十五年,他未调任南漳,彼时在濯阳,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主薄,根本就是不入流的那一等,没有人把他放在眼中。

    可是那时的他,却只是一心想要为百姓做些什么事情的。

    濯阳遇旱,百姓土地叫巧取豪夺,他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呢?

    那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哪里像是如今这模样——

    冯启功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狼狈,突然之间鼻头一酸:“令君怎么知道那些陈年旧事?”

    崔长陵面不改色,只是盯着他未曾挪开视线:“大康三十五年,我已入朝,彼时我掌廷尉府,对于濯阳遇旱,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巧取豪夺百姓土地之事,既有耳闻,也有关切之心,只是奈何昔年京中事多,容不得我抽身到濯阳县去。冯大人,濯阳百姓的冤屈,皆是经之口,才能替他们申辩出来,说,我如何知道?”

    冯启功从没有想过,在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后,还会有人记得当初他为濯阳百姓做过的一切,而这个人,竟是堂堂博陵崔不问。

    崔长陵今日愿意留这个余地给他,愿意给他一条退路,叫他有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其实都只是为了数年前他的那片爱民之心。

    冯启功越发低下头,深感无颜面对今日之崔长陵。

    崔长陵自然也看得出他心中所想,倒也不觉得如何不屑,只是语重心长:“当年为百姓能豁出一切,一个小小的县衙主薄,尚能做到那般地步——冯大人,起初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把变成了今日这幅模样呢?”

    官儿是越做越大了,可也是越来越身不由己。

    他先前说,他们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又哪里知道他们这些蝼蚁的苦楚,这句话,是他满肚子无处可诉的委屈,到头来,只能化作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罢了,而这样一句话,又仿佛是他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冯启功嘴角扬起自嘲的弧度:“是啊,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厌恶恶心。”

    王羡秀眉一拢,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虽然不知道大康三十五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隐约能听出个大概来,且直到今日,冯启功有本事叫崔长陵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给他留余地,可见当年他的确为濯阳百姓做了不少的事,甚至可以说,救濯阳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吧。

    她深吸口气,将之前的不屑与鄙夷悉数收敛起来:“冯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便可见还有一份善心和善念。先前我言辞激烈,冯大人说苦楚,我因不知那段旧事,便只当冯大人以此做借口,试图给自己开脱,也试图叫自己心下更加安定,如今看来,是我武断了——”她拖长了尾音,一低头,正巧见崔长陵目含惊诧的抬头扫向她,于是王羡噙着笑,略想了想,“走到今天,其实也不算是彻底没了回头路。冯大人,令君愿意留余地,也愿意把后路留给,愿不愿意走,那不是在一念之间吗?”

    “回头路?”冯启功抬头去看她,“王大人觉得,还有什么回头路呢?我在南漳任职的这些年,所贪之数,足够陛下砍我十次八次的了——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既然已经回不了头,又何必时至今日,还要拖了别人下水。

    王羡有些发愁,其实也有些生气,这种人迂腐的很,一根筋的认死理,好说歹说就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咬了咬牙,低头叫崔长陵:“夫子,这怎么办?”

    第三百五十一章讨人嫌

    遇上这样的人,连崔长陵都有些头疼起来。

    这可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吧?可到头来怎么样呢?合着冯启功是软硬不吃。

    方才提起大康三十五年濯阳之灾,他分明也是动容了的。

    那时他是一颗赤子之心,想为百姓做点事,更想为朝廷做点事的。

    崔长陵没有过那样的体验和感受,却能够理解冯启功这样的人的想法。

    在最初做官时,他们有着雄心壮志,也有着满腔抱负,因出身不够,知道自己很难做人上人,是以在地方县镇为官,便也很是知足,于是寄希望于能把自己该做的做到尽善尽美,能让上官高看一眼,稍作提拔,自己的那点子抱负,就也总有施展的地方。

    所以崔长陵特意在这时候提起当年的事,无非是希望冯启功能想想,那时候的他,是怎样的心境,在为百姓请命的,和今日的冯启功比起来,总能够勾起他深藏心底多年,无法与人言说的愁绪才对。

    而事实上,他猜对了,也做到了,就是没料到冯启功的嘴竟是这样难撬开的。

    这会子王羡问他怎么办,他也有些束手无策。

    人心难料,他能揣摩人心,却永远无法掌控人心,他能令冯启功一时动容,却没办法叫冯启功一定开口,言无不尽。

    崔长陵揉了揉鬓边太阳穴处,早就是愁眉不展的姿态:“实在不想说,也算了,我自己查,不过费些工夫,没有到查不出的地步。不过冯大人,机会我给了,是自己不要的。横竖到头来,想护着的那些人,照样一个跑不了,呢?是白把自己给搭进去而已,没准儿——”

    他脑海中精光一闪,突然之间意识到什么,顿了声收了后头的话:“没准儿变成今日这样,那些人,才是元凶,可瞧,到头来,还得护着他们。”

    他一面说一面又叹气,叫了声宪之:“冯大人也没说错,他们这样的人,有太多的苦楚,叫人家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要替人家成,白牺牲了自己,其实过个三五年的,谁还记得他们的好呢?”

    王羡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低头看看崔长陵,仔细的品了品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和口吻,再抬眼扫过堂下跪着的冯启功,霎时间有了主意。

    她眼中有俏皮溢出来,一开口就是顺着崔长陵的话往下说:“夫子说的是,所以方才我同冯大人赔礼道歉,是我错怪了他,他们这样的人啊——”

    她有意调侃,也不是真的为了叫冯启功恼羞成怒,只是不希望他仍旧这样子无动于衷,是以把尾音往上一抛再一扬,重重的落地时,在青灰色的地砖上砸出坑来,偏偏她声音好听得很,分明是该砸的人心口疼的话,从她口中这样说出来,却叫人提不起任何的恼怒,更不会觉得胸口发闷。

    冯启功只是慢悠悠的抬起了头,灰败的眼神又有了些许光亮,原本一片模糊的眼前,突然就引入了王羡的身形和她的脸,耳边又是她滔滔不绝的话语……

    王羡瞧着他有所动作,心里也紧张,却不忘再加一把劲儿。

    她倒是觉得真没必要这么麻烦,可是没法子,崔长陵死活都想拉冯启功这一把,那她就只能帮他,也必须要帮他,她不愿意见崔长陵这样子头疼为难的模样,心里对冯启功有气,更多的还是无奈,觉得这个人死心眼的厉害。

    本来嘛,崔长陵说的也不算错,那伙子人把他给坑了害了,现如今他出了事,那些人躲在后头,既不会拉他一把,更不可能替他做什么事情,反倒要他一个人硬撑着,硬扛着,还要反过头来替他们遮掩周。

    要说这个人可怜,也算得上可怜,但毕竟老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放在此时的冯启功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王羡嘶的倒吸口气,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感受。

    她不免多看冯启功两眼,先前他要么是低垂着脑袋,要么是隐约只露出那么半张脸,她也没瞧的十分真切,这会子是冯启功彻底的抬了头,且目光就定定然落在她身上,故而她望下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才能把他那张脸尽收眼底。

    其实冯启功生的并不能算俊秀,但却是个老实人的面相——她不会相面,也不会看人面向如何,这还是她六兄告诉她的——凡印堂开阔,眉眼周正,又鼻相端正的,便是个老实人的面相了,至于这个人究竟老实不老实,那便不能单从皮相来说。

    王羡也不怎么意外,冯启功周身的气质,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主儿,反倒多几分温润儒雅,其实也正配了他这样的面相,再加上崔长陵方才说的,数年之前濯阳之事,她一时间竟觉得,这个人本就该生就这样一张脸。

    “冯大人,说句不大中听的,可别往心里头去。”她打量归打量,倒也没把正事儿给忘了,一挑眉,“们这样的人,最为难的,便是入朝为官了。倘或做个平头百姓,也没有人会找上们,偏偏就是不甘平庸,非要到朝廷来分一杯羹,那些个苦楚为难,又何尝不是们自己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呢?说来是那些人坑了,实际上也该是自己心甘情愿才对,不然我想来,昔年能够为民请命,惊动了上京,入了彼时圣眷正隆的崔不问的眼,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幅讨人嫌的模样。”

    王羡话到后来,便有些咄咄逼人且难听起来,连带着她原本还算和善的那张脸,在冯启功的眼中,也变得狰狞起来。

    可是那些话好似远远不够,她上下嘴唇一碰,红口白牙的还是在继续说:“自己不觉得吗?又想保持着那份儿清名,又什么都不愿意说,不就是目下在做的事吗?倘或还有那么一丝当年为朝廷、为百姓的心,今日也不会三缄其口,叫有心帮苦海脱身的令君为难困顿至此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不安

    第三百九十章花想楼的秘密

    王羡一时觉得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她不晓得顾盼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是场面上往来惯了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顾盼的本事。

    这话本不该问的,心里头明白,把话回了便也就是了,问出了口,弄得彼此尴尬。

    别说她不是个正经八百的小郎君,便是了,今岁也只十四而已,风月场上的事情从未经历过,哪里知道这许多。

    于是王羡生出些许尴尬来,连带着眼底都染上了尴尬之色,她稍稍别开眼,也不再看顾盼,揉了揉鼻尖儿,瓮哝着声儿嗯了一回,声音又很轻,像是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顾盼瞧着倒有趣,太原王氏的这位小郎君,面皮竟是这样的薄。

    她自己原也是高门女郎,河东柳氏昔年风光得意时,门楣不低,况且常年居于河东,又无人可与柳氏比肩,那样风头无两的日子,柳家过得太久了。

    她家中诸兄弟间,从没有似这位小郎君这般的。

    及至于后来她被接到凉州,叫柳细君给养起来,再见的,便是些三教九流,再往后,被卖到了襄阳,入了花想楼,再见的……那些人倒也都是场面上的人,其中也不乏士族郎君,可一个赛着一个的脸皮厚,说出来都叫人耻笑,个顶个的不要脸,说是一掷千金,附庸风雅似的,实则不过下流至极罢了。

    顾盼真的有很多年不曾见到过这样干净的小郎君了。

    这样干净的人,活在这世上,真是难得,真是不易,到什么时候,这份儿纯真没了,那真是令人失望且惋惜的一件事。

    顾盼的眼珠子滚了两滚,又落在王羡身上,却能感觉到崔长陵的目光一直盯着她,没有一刻挪开过。

    她突然笑了,真正的顾盼生辉。

    王羡咦了声:“你笑什么?”

    她笑什么呢?

    她笑这位小郎君命真好——她苦命了八年,如今见了这样干净的人物命数好,竟也还能真心为人家感到高兴。

    有崔长陵这样的人护着,能苦到那里去呢?

    这样真是好啊。

    顾盼摇头,耳畔的发丝垂下来,她手略略一抬,将那几缕青丝又别至耳后:“我是诸姊妹间最年长的,说句自大的话,也是容色最好的那一个。当年我们被卖到花想楼,也不知多少士族郎君、高官将军,想从春娘手上买走我,只是春娘从来不允,这样过了有三四年,姊妹们都长开了,那些人也习惯了春娘拿我吊着他们,要么是对我失了兴致,要么便是兴致愈浓,却也越发觉得这样更有趣,每每到花想楼来偷个腥儿,像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一样。”

    王羡仍旧不懂,可崔长陵却明白,这便是男人们的心思了,他虽觉得不堪,却不得不承认,这天下大多的男人,都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

    他也不得不说,顾盼生的的确不俗,身段儿更是不俗,想来她最年长,柳细君昔年安排了人调教她们姊妹时,对她是最严苛,也最用心的才对,以至于入了花想楼,便拿她吊足了胃口,也赚足了银子。

    “襄阳城的这些人,都知道花想楼背后是秦王妃在支持?”

    顾盼诧异的望向崔长陵:“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叫外人随便知道?令君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实在叫我感到诧异费解。”

    崔长陵却摇头:“你先前说了,若不得秦王妃点头允许,是没有人能从花想楼带走你们姊妹的。我想起你幺妹……”

    他话音稍顿,即便是再开口时,也是钝钝的。

    顾盼知道他顾忌什么,虽说吸了吸鼻子,但仍旧宽慰着他:“令君只管问便是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早不会觉得难过了。”

    王羡朱唇微启,其实她觉得不是的。

    顾盼眼底的悲伤,浓郁的从未化开半分。

    怎么会不难过呢?

    那个孩子去世的时候,也不过四岁而已,她还什么都不懂。

    四岁的孩子,本是最无忧,最欢愉的,那年纪上,最该有人宠着疼着,又是豪族出身的女郎,打小也是锦衣玉食长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天底下的福还没享尽,便没了命。

    一家子骨肉至亲,顾盼怎么可能会不难过。

    王羡越想越是心疼,替那个孩子,也替顾盼。

    她别开脸,不忍心看顾盼面上那倔强坚韧的神色。

    崔长陵心下长叹,也的确几不可闻的低叹了一声:“你说萧家的郎君几次三番要买走她,可是都没能成。顾盼,你如今知道很多事,咱们都心知肚明,萧家的郎君要在这襄阳横着走,还有人敢拿他如何吗?你既特意说与我知道,那是兰陵萧氏的郎君,我料想他必定出身不俗,纵使不是萧佛之的胞弟,也绝不是萧氏旁支的郎君,对不对?”

    顾盼扬着唇角便说对:“令君说的是对的,他是萧佛之三叔家的次子,家中行九的,您大可满襄阳打听去,没有人不知道的,萧九郎君风流多情,最是个胡闹又无礼的,只不过碍于这位使持节刺史,没人敢招惹他,更没人愿意招惹他罢了。”

    萧家教出这样的郎君……崔长陵眸色一暗。

    这样的孩子不拘在兰陵,叫家里长辈约束管教,反倒把他放到襄阳,跟在萧佛之的身边,真是不堪至极!

    亏他兰陵萧氏也是一向自诩门风清贵的人家,若叫清河崔氏知道,岂不大口的啐他们,就凭教出这样的郎君,也不配与清河崔氏并称“门风清贵”这四个字了。

    “所以这位萧九郎君知道,这花想楼是凉州秦王府的产业,我猜想着……”王羡回了神,稍稍一眼望过去,“替你六妹赎身的那位伏波将军,大抵也是知晓的吧?”

    顾盼果不其然的又点头:“我不是说了吗?不该知道的人,是不会知道的。可他们本就为着笼络人心,同襄阳打好关系,该知道的人,他们可从来都不避讳。那时候我也还小,只知道萧九到花想楼闹过好几回,把我们都吓怕了,春娘实在没了法子,给凉州去了信,不久得了回信,春娘把那信给了萧九看过,又叫他带了我幺妹去,一切才算过去,而他应该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便知道了,花想楼的背后,站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第三百九十一章抄家灭门的大罪

    如果说这一切都只是秦王妃一人所为,崔长陵是不信的,王羡自然也不会信。

    她做着一切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秦王。

    否则拉拢了襄阳诸官员,更有甚者,和广阳王勾搭成奸,难道将来兴兵作乱,犯上起事,还是为她自己御极当皇帝不成?

    连顾盼也会说,从柳氏出嫁的那一日起,她便从未断了她的皇后梦。

    如此看来,当初建康怪事频出,又是命案,又是绑架,他查到最后,大多和世子府脱不了干系,后来又有了那几个人的证言供词,证实了他所想不错,这也许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在栽赃宇文训,从而叫秦王遭殃罢了。

    却原来,从一开始,可能就只是他多想了而已。

    秦王早已和广阳王勾结在了一起,两人也许貌合神离,但大抵也没有到互相利用,又互相陷害的地步。

    京中发生的几桩案子,说不准真是秦王授意了世子,为了叫建康人心惶惶,更为了叫陛下一时糊涂做错决断,他们便能借着“清君侧”之名,名正言顺的举兵。

    这原是他想到了的,只是错算了秦王府而已。

    崔长陵深吸口气,其实也是倒吸口凉气:“你身在花想楼中,又是如何得知这么多事情的?还有你之前说的,从我一入了襄阳,便已经留心了我的行踪举动,所以才会有今日当街拦下我的事,你可别告诉我,你一个弱质女流,能筹谋周全,既能躲得过花想楼中众多眼睛,还能把你想查到的事,事无巨细的全都给查清楚。”

    顾盼盈盈拜礼,是真心敬服了他:“我在花想楼中也见过很多人,他们大多自诩聪慧过人,往往眼高于顶,洋洋得意的,那模样看着便令人作呕。我从前总在想,这世上到底沽名钓誉之辈更多些,大多才名,都是名不副实罢了。今日见过令君,我才知,原是我眼界窄了。”

    这样恭维的话,崔长陵听过很多,顾盼嘴里说出来,也没什么特别和例外的。

    他长这么大,也唯有王羡对他的恭维,他会觉得与众不同,仿佛那并不是虚情假意的恭维,而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是打从心眼儿里透出来的崇拜和敬服,令他通体舒畅,感到无比得意。

    是以眼下顾盼这样说,崔长陵也只是面不改色,连话都没接。

    顾盼也并不觉得如何尴尬,只反手摸了摸鼻尖儿,便又自顾自的往下说,实则也是回了崔长陵先前问的话:“我在花想楼这么多年了,银子也没少赚,想方设法的培植几个心腹,还是能办到的,况且出了楼的姊妹们,除去死的伤的,也总有能成事儿的。”

    “就譬如你六妹?”

    顾盼撇了撇嘴:“她是从去年年初有了身孕后,我才叫她不要再管这些事情的。她跟着伏波将军有两年多了,伏波将军对她一向不错,将军夫人有那么几次闹到外宅,也动过手,后来差点儿弄得夫妇两个离心离德,那位夫人才老实下来,再加上我六妹不是个张扬跋扈的人,性子温顺又安静,日子久了,她大约也就接受了。”

    她的解释也算说得过去,横竖外头好些事儿,还有这些姊妹帮衬着做,一点点的,就好比昔年庾子惠替陛下经营起通安客栈,到后来他们这些人看来觉得匪夷所思,可实际上想一想,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儿。

    只是为难她们几个女孩子,小小的年纪……

    “你选择这时候来见我,又把这些隐晦见不得人的事告诉了我,他们的罪证,你该很清楚了?”

    然则顾盼却摇了头:“令君,你也太看得起我们姊妹了。”

    崔长陵一拧眉:“没有?”

    “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就好比郑檀道的贪墨,好比广阳王府和南漳县令的往来,再好比南漳妙玉楼的那位主人曾频繁初入刺史府,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也都有物证,必要的时候,人证也能给令君找来,可要再说别的……”顾盼面上有些颓败颜色,“我们没有那样通天的本事。不过伏波将军曾在醉酒后,无意中说起过,这些年来萧佛之把持军政,连郑檀道这个襄阳别驾也不放在眼里,至于襄阳军中,便更是唯萧佛之而马首是瞻,据他所说,三四年前,萧佛之是干过多向朝廷要军饷这种事情的,而且他私下里也造过箭羽,有一小部分是卖给了北狄,更多的,是留下来却并没有充入军中。”

    “夫子——”王羡大吃了一惊。

    她诸兄曾与她讲起过,大晋对军中箭羽的管制是十分严格的,尤其是陛下御极之后,为着当年出行吴郡时吃过亏,在这上头便管的更厉害,私造箭雨是重罪,更何况萧佛之干的,还是通敌卖国的事情!

    他敢贩卖羽箭给北狄,这简直比昔年的河东柳氏更加可恶!

    八年的柳家,也不过是依附废王,在河东屯兵,又伸手多要了朝廷的军饷,备下来好供他们来日造反所用,可却从没有动过通敌的心思。

    也许萧佛之无心通敌,只为了多赚些银子,可他此举,便已然是通敌,罪无可恕的!

    王羡侧目看过去,神情紧张,果然见崔长陵早脸色大变。

    顾盼也是头一遭见崔长陵变了脸色,方才说了那么多,他神色或有异,却从不曾这样面色大改。

    她吞了吞口水叫令君:“有些朝廷里的事情,我们终究还是不懂的,后来伏波将军酒醒了,我六妹也不敢再多问,便只当不晓得此事而已,但我们即便是不懂,也大约明白,他私下里贩卖了羽箭给北狄,那就是通敌。这些年间虽不见战火纷纭,且边境也与北狄互市,可这军中所用之物,这样子拿来卖了赚钱,即便是他私下里造的,不是真的抽调了军中的,应当也是重罪吧?”

    崔长陵没有答她,她却从崔长陵的脸上看见了答案。

    是重罪,抄家灭门都不为过的重罪,是他兰陵萧氏担当不起的罪过,真闹开了,萧家那位郎主,怕一路跪到建康朝堂向陛下请罪都来不及,绝无可能为萧佛之担待!

第三百六十章:决断

    第三百九十三章起了杀心

    秘密被识破了,王羡心中便只余下慌张二字,她想到过无数种的可能性,甚至是哪一日她立了功,陛下要在朝阳殿见她,当场识破了她,她都想到过,可唯独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跟着崔长陵到外头办案,叫个不相干的女郎,且是这般出身的女郎,一眼看穿了她……

    王羡上下牙齿打着颤:“明明有那么多人……”

    “是啊,有那么多人见过女郎,您也入了廷尉府,那地方可不是等闲之辈进得去的,混日子是不成的,都是些有真本事的人。”顾盼仍旧噙着笑,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而分明是她揭穿了最不该揭穿的真相,她却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声儿一味平平的,“您见过了那么多的人,也跟着令君人前行走,甚至于,您连名满天下的温夫子都见过了,可从没有人能够识破了您的身份,从没有人看出您实则是个女郎,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不成了呢?”

    顾盼扬声反问了那么一句,倒引得王羡侧目过来。

    她所见,王羡满面怅然,满眼又都写满了困顿和迷茫,而更多的,是王羡脸上那浓郁化不开的焦虑和慌张。

    她再顺势去看崔长陵,却发觉崔长陵由始至终都是镇定自若的姿态。

    顾盼略拧眉:“女郎您听漏了吧?我方才说了,我这八年间,所学的、所见的,本就与那些人不同,所以一见了您,便觉得怪得很,再细细打量,自然看得出端倪。当然了,那些人同您相处,忌惮您是王家的‘小郎君’,忌惮您是令君的得意学生,更忌惮您是天子面前的新贵新宠,即便天子未曾见过您,可恩典那种重,谁敢怠慢了您?日子一天天的过,从来也就没有人敢去想,建康城中风头无两,无人可与之比肩的太原王氏小郎君,竟是个女娇娥。您说,还有谁怀疑您?”

    其实是有的。

    王羡猛然想到了郗衍之。

    他三番五次的纠缠不清,甚至于为这个挨了打,几日下不了床,脸也丢尽了……

    郗衍之当初便是诸多试探,以为她是个女郎,更有甚者,他连明面儿上也不遮掩,嘴上就径直带了出来,虽说是试探,可总归这样的话,他是说过的。

    她许久不开口,顾盼看来有趣极了,见她眼神闪躲,立时便明白了,挑着音调咦了一嗓子:“建康城中还有这样的人物,真敢怀疑您的身份呐?”

    王羡怔怔的,早六神无主,被这样揭穿,等待着她和崔长陵的,等待着他们王家的,又会是什么……

    她哪里还顾得上去回顾盼的话,一时间也忘记端足了气势和架子去威胁哪怕是恐吓顾盼,叫她最好永永远远的闭上嘴,死守着这个秘密。

    如今的顾盼,命不过如草芥而已,在他们这样的人跟前,至少是这样的。

    可也许是王羡生性善良,也许是她真的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她没了主意,下意识的抓崔长陵的衣角,又侧目过去,只是一言不发,连叫他一声都忘记了。

    崔长陵是心疼她这样的,于他而言,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王羡不过是上了顾盼的当而已。

    他定睛望向顾盼,沉了沉声:“你想要什么?”

    顾盼高高的挑眉:“令君又是什么意思?”

    “顾盼。”他咬着牙,反手拍了拍王羡手背,却未曾把自己的袖口抽回来,“你看穿了十一娘的身份,如果想要告发,想要我们没好果子吃,不会当面说出来,只会暗暗记下,转头到外头去散播。事关我,事关一位朝廷新贵的小郎君,坊间百姓一定十分感兴趣,传言便会愈演愈烈,早晚传到萧佛之他们的耳朵里,而他们又势必会闹到御前。这事儿或许没证据,听来简直像是无稽之谈,可陛下但凡起了疑心,就会查,要不是,那也不过一场闹剧而已,与你也不相干,可要是,倒霉的便是我们,还有太原王氏。”

    崔长陵翻了翻眼皮:“你不是为了针对我们,所以,你想要什么?”

    顾盼终于敛去的笑意,端的一本严肃正经的模样:“令君真是大智,女郎到底年轻,还得历练,才会叫我三言两语吓唬住,虽说是跟在令君身边儿学本事,可眼下看来,女郎连您的皮毛,都没学到。”

    王羡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见顾盼这样松了口,她自然长松了口气。

    可冷静下来去想顾盼的话,她说的原是极有道理的。

    遇上了事儿,她只会下意识便慌了神,寻求旁人的帮助,从前是家中父兄,如今是身边的崔长陵,她一直都说自己想要独当一面,才能与崔长陵比肩,可一切都是空谈罢了,一旦出了事情,她便立时原形毕露,无所遁形,连自己都骗不了自己。

    王羡神情有些黯然,崔长陵也许早就发现了,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她徒然做着所谓的努力。

    他是爱她的,也是宠极了她的,她每每叫嚣,他还总是顺着她往下说,甚至曾经为此同她道歉,但事实上,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胡闹。

    如果不是顾盼今日闹了这么一出,王羡或许还不能看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

    她深吸口气,慢慢的收回了手。

    崔长陵一向知道她心思单纯,更晓得这丫头在他的事情上总是心思太重,一直觉得她配不上他,今次叫顾盼这样说到脸上,她心里头一定不受用了。

    只是眼下崔长陵并不好当着她去训斥顾盼,且那样的训斥看起来毫无理由,毕竟顾盼所言……顾盼说的,也不是捏造出来的,她的确就是这样的表现,他堵不上顾盼的嘴,自然管不了旁人怎么说。

    他想去握住王羡的手,给她安慰,可他也不能。

    崔长陵脸色难看:“我在问你,到底要什么,你顾左右而言他,便是无所求了?”

    顾盼听来崔长陵的语气很不好,那不是严肃的口吻,而是带着七分阴沉,听的人心下怅然,又没由来生出三分恐惧感。

    她下意识望过去,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崔长陵的眼中闪过的阴鸷,还有他周身迅速敛去的肃杀之气……这个人,为她说王家女郎的几句话,起了杀心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自怨自艾

    顾盼在过去的八年时间里,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男欢女爱,其实往来花想楼的那些男人们,从不会有太多的感情留给她们这样的人,而那些男人们,大多是没有心,更没有感情的。

    只是楼里的姑娘们命数不济,也曾有过遇人不淑的,她见多了,也听多了,男女情爱之间的那点子事儿,她多多少少也看得明白。

    眼下崔长陵与王家这位女郎……

    顾盼抿了唇角,似笑非笑的,连先前的惧怕也都忘到了一旁,哪里还有惊惧的心。

    几句话叫吓唬住,崔长陵就动了杀心,这样的袒护,实在世间少见,怕是他王家的郎君们站在这儿,也没有这样厉害的模样,偏崔长陵一个不相干的假夫子,倒这幅做派,说出来人都不信,这哪里会是堂堂崔不问做的事情。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毫不掩饰的,当着自己的面前,把维护和怜惜全都写在了脸上。

    顾盼深吸口气,鼻尖儿抖了两抖:“自然不是无所求的。”

    她淡淡的回了一句,视线从王羡身上挪开:“我这样子揭穿王家娘子的秘密,像极了不要命的作为,若无所求,我怎么敢当着令君这样做呢?”

    她扬声又反问,多少带着些阴阳怪气的语调,崔长陵听来便直拧眉,不愿同她兜搭这许多:“说吧,别叫我再问上第三遍。”

    他的耐心几乎被消磨殆尽,顾盼自个儿也能真切的感受到。

    她掖着手肃了肃,稍稍往后退小半步,蹲身礼下去:“来日无论令君查到什么,我这一条命,死不足惜,只是我的姊妹们,命途多舛,无辜可怜,还请令君心存善念,怜惜她们,好歹给她们一条生路。我不敢求令君来日将养她们后半辈子,可总要给她们个活命的出路。”

    她是拼着一死的心,到他面前告发此事的。

    崔长陵喉咙一时发紧,又不免高看她两眼,虽然不满她先前所作所为,觉得她有意吓唬王羡,可这个女人……不,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而已。

    历经了世事沧桑,看淡了生死荣辱,她想做的,只有报仇,要秦王与秦王妃不得善终,而她要的,是她一众姊妹能得贵人庇护。

    这襄阳城中,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够庇护她的姊妹,便也只有他了。

    王羡眼窝一热,也是因见了顾盼这样的举动,大抵明白过来,她不是为了揭发自己,看穿了这个秘密,又当着他们的面儿说出来,只是为了同崔长陵做这个交易而已。

    其实顾盼的心还是热的,即便是八年间在花想楼饱受摧残,她的心,依旧是热的。

    她的那些姊妹,依她所说,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出了楼子,叫人赎身回去,过上平淡的生活,或许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可总归不再提心吊胆,能安生过日子了,便像她的六妹一般。

    顾盼今日所告发之事,来日一旦闹起来,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不管最初他们有没有造反谋逆的心,可上了宇文聪和宇文扩的贼船,就再难下来,少不了为他们出谋划策,更免不了为他们尽心尽力,哪怕是什么也没干过,真闹到御前,陛下也未必听他们分辨,到时候天子雷霆之怒,抄家灭门,身首异处。

    他们是死不足惜,但顾盼终究怜惜她的一众姊妹,好不容易得来了安稳日子,即便最初是那样不堪的,可她们这样的人,还能堂堂正正的活着过日子,就已经太难得。

    她在害怕——怕天子之威不减,连带着她们这些无辜的人一并惩处,更怕就算陛下不降罪,饶过了她们,她们还是过不下去。

    昔年秦王远走凉州,元长庚还不是一样在廷尉府中为难荀况,几次三番给他使绊子,叫他下不来台。

    再像河东柳家这样败落,秦王妃不照样敢背地里为非作歹,毫不收敛吗?

    这世道本就如此,站在权利顶端的这些人,背后的势力总是错综复杂的,陛下能处置一个两个,甚至也能发落十个八个,可难道全都一锅端了?

    当初琅琊王氏伙同废王谋逆,河东屯兵,那都是铁证如山的,但又如何?先帝那样雷霆手段的一个人,不照样也只杀了一个王家郎主,将王家的宗子罢出朝堂,永世不得再入建康,如此也就作罢了吗?

    王羡捏着手心儿:“夫子……”

    崔长陵知道她心软,也晓得顾盼的担忧无不道理,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原本对顾盼姊妹就有怜惜,方才的肃杀,也不过是顾盼先做错了事,惹的他差点儿发了性儿而已。

    于是他一摆手,打断王羡的话:“这本不必你求。一则你首告有功,二则你们姊妹原就无辜。秦王妃将你们从河东接走之时,你们都还只是孩子而已,哪里晓得什么朝堂政局,又哪里懂得什么天下江山,不过为了活着,不得不听她的安排罢了。至于后来的事情,即便你们姊妹成了秦王与襄阳往来联系的一种手段,可那也与你们是无关的,便是将来闹到陛下跟前,陛下也不会不体谅。至于你怕的另一宗事——”

    崔长陵略拖了拖音,眼看着顾盼的眼中闪过希冀和期盼,他无奈的摇头:“我既知道了这样的事,就不会放任你一众姊妹不管。你们为报仇告发此事,我想她们同你一样,都是愿意豁出去一切的,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会看你们来日受苦。顾盼,不单是她们,还有你。你不用再说什么死不足惜的话,你爷娘生下你,从来不是为了叫你自怨自艾的,你既提着一口气,在襄阳筹谋了这么多年,有本事今日走到我面前告发他们暗地里的龌龊,你是个好好样的女郎,如何是死不足惜呢?”

    王羡在一旁听着,长松了口气,这才是她认识的崔长陵了。

    顾盼眼眶也是立时便红了。

    她被人轻贱了八年之久,已经有太久太久,没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首告有功

    

    第四百零一章胸襟

    如果萧佛之真的对他不利……

    萧佛之倘或狗急跳墙,他岂不是连刺史府的大门都走不出来吗?

    人都是有个极限的,王羡一向都明白这个道理。

    就像是从前在府中时,她偶尔顽劣,阿兄们总是纵着她,就是到了爷娘面前,也还愿意替她遮掩过去,以免阿耶责罚她。

    可是后来,她屡次偷溜出去,想偷偷地去打听崔长陵,甚至只是为了躲在廷尉府门口看上崔长陵一眼,她每次不都是叫四兄提着衣领子给抓回家去的吗?

    而每次四兄抓了她回去,便总会把她盯的死死地,一连十天半个月不许她出门,还逼着六兄和七兄每日缠着她,实际上就是监视着她的!

    这些事情,看似不一样,可道理,不都是一样的道理吗?

    她相信,不到万不得已,萧佛之不会动,也不敢动温夫子。

    可她也相信,真把人逼急了,萧佛之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在襄阳这么多年,一手遮天或许早就习惯了。

    王羡还记得,崔长陵之前说过,如果真的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情况只怕更糟。

    萧佛之的一手遮天,不只是襄阳政务,还有襄阳驻军,他本就是使持节刺史,手上是握着兵权的,加上他勾结的是一位封地王,至少实权和地位就都有了。

    州府众官员,即便有对萧佛之心存不满的,不服他所说的,那对广阳王呢?

    多少年来,广阳王韬光养晦,为的,怕就是如今了。

    天子敬重他,对这个庶出的叔叔,一向好得很,也许是想从他的身上找回多年来丢失的亲情,是以对广阳王便诸多纵容,连他一个郡王衔,素日里享的却都是亲王之尊,也就能看出一二来。

    襄阳各地的官员,想一想这位广阳王殿下,谁还敢对萧佛之有什么不满言辞吗?

    这襄阳,岂不早就成了他们划地为王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朝廷,还有什么天子。

    这些道理,她都能在瞬间想明白,来的一路上,温夫子怕早就研究的很清楚了,所以依他所说,那一步,他走的是死路。

    王羡腾地要站起身,崔长陵却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她又按了回去。

    她不解,满目惊诧的望过去:“你怎么会答应……”

    “有些时候,这或许就是大义。”他面上闪过沉痛,面色也是越发凝重,“我们都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可是事态究竟会怎么发展,我们没办法全然掌控。35xs夫子所言,我固然心痛,可夫子说的,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我们如今,有什么理由,名正言顺的拿下萧佛之吗?”

    王羡呆呆的摇头,几乎是顺着他的话开了口:“他一个使持节刺史,无谕旨,谁能名正言顺的拿了他?你身上是有密旨,陛下是说过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可要动萧佛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你没有真凭实据,怕常山王殿下,就头一个不放过你。”

    “是,所以夫子才会走这一步,才会住进了刺史府中。打从夫子决定跟着我们一起到襄阳,他就再没想过置身事外,这局棋,无论结果如何,夫子都已是局中人。”崔长陵按着她的手没松开,像是怕她挣脱了似的,手上还越发使了劲儿,“我会谨慎小心,尽全力护夫子周全,可是羡羡,夫子心中是家国天下,你明白吗?”

    人家都说,天下大隐者,最为贤达。

    王羡从前不懂,甚至觉得,那不过是世人盲目的吹捧罢了。

    哪里有什么大隐贤达者,古来圣人也不过如此了而已,他们大多沽名钓誉,远离朝堂,其实是恣意妄为,有时甚至离经叛道,所说所作,叫人惊骇不已。

    这世道,郎君们放浪形骸,洒脱不羁,仿佛成了时下风气,可王羡却深为不然。

    当初她不认得温祈道时,对温祈道,其实也是这么个印象。

    她家中诸兄,说论起清谈,哪一个是输了人的?纵使没有昔年荀长安年少成名的英才之姿,却也是当世少有的好儿郎。

    是以王羡便越发觉得,士族郎君,本就该志在朝堂,胸怀抱负,也是该为天下苍生而倾尽一生心力,若每一个都像温祈道那样,只求得自己名满天下,这朝野,这天下,无人可用,又成了什么样子?

    那样的人,实在是自私的很,叫她看不过眼。

    直到如今,不,直到今日——

    她懂了。

    崔长陵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先前在那小小县镇中,见到温祈道,温祈道几次三番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生气过,郁闷过,只是不敢说,也没法子说,到如今,全都释然了。

    她格局不够,眼界太窄,那时初入尚书令府,崔长陵说的那些话,放在今日,都依然不错。

    饶是她跟在崔长陵的身旁这么久,却依然如此。闪舞

    温祈道早就知道,萧佛之的那个刺史府,是个去不得的地方,说是龙潭虎穴都不为过,可他还是选择去闯了,他为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崔长陵,为的,是天下苍生。

    如果萧佛之真的被逼急了,他一条命,换回襄阳的安宁,换回天下的安定——这四海再不见战火纷纭,老百姓安稳日子过了几年,朝中也没了夺嫡之争,诸王也再不会像先帝朝时那样,拿了百姓来做文章。

    好日子总要过下去的,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温祈道不愿见襄阳起兵,不愿见广阳王与萧佛之真的犯上作乱,一旦兴兵起事,遭殃的,受苦的,永远都是老百姓,不只是襄阳的百姓,这大晋天下,届时诸王侯将领,勤王保驾,战火四起,便乱成一团了,百姓流离失所,又或是家破人亡,到那时候,再收不了场。

    王羡一时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原来,这才是当世大儒的风采和胸襟。

    她抬了抬手,试图打开崔长陵按着她的那只手,一翻动作无果,侧目过去:“我听明白了,还胡闹什么呢?”

    第四百零二章茫然

    夜幕降临时,襄阳大地被笼罩在了一层的阴暗黑沉之中,无形中,像是一张铺开的巨网,兜头罩下来,陷在其中的人,各个叫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原本如今的天,正该闷热的时候,今夜却也不知是怎么了,忽而就起了风。

    崔长陵带着王羡从驿馆中出来的时候,一阵狂风迎面来,吹的王羡下意识的往崔长陵身后躲去,头上那顶卷荷的白纱帽,差点儿随风而去了。

    “这天怎么这样邪性。”她嘟囔了一声,扶正了头上的小冠,“夫子,你说……”

    “没事,不就是变天了吗。”

    崔长陵话虽这样说,面色却是铁青的。

    襄阳,到底还是变天了。

    一旁浓墨也担心的很,就这样子去了刺史府赴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他们此行自京城出来,是带了钦差卫队的,可是郎君不肯带着卫队一起去刺史府,甚至提前安排都不肯。

    身陷囹圄这样的事儿,浓墨一点儿也不愿崔长陵去冒这个险。

    可是不管他怎么劝说,就连王家女郎也一起劝了,郎君还是不肯听。

    这会儿人才出了驿馆,天儿就这样邪性起来,说变就变了天,瞧着这样子……

    浓墨抬眼望去,天边正一团黑云,带着摧枯拉朽的架势,席卷而来。

    那云团游走的速度太快了,几乎在一瞬间,便挪到了他们头顶来,又很快蔓延开,整个襄阳,黑云压城了。

    “郎君,这天儿实在不好,奴才心里头慌得很。”

    崔长陵一眼横过去:“别胡说,宪之心里本就没底儿了,这才出了门,你还吓她?”

    浓墨脖子一瑟缩,下意识看向王羡那头。

    王羡果然绷着一张小脸儿,听了这话,又不免上前三两步,同崔长陵比肩而立:“我倒不是说如何怕了,只是这一变天,难免叫人心里闷得慌,本来一天都好好的,这会子咱们要去刺史府赴宴,突然就黑云席卷而来,眼看着要下一场大雨,我心里头是有些发慌。”

    “下雨好啊。”崔长陵噙着笑,却不过是一抹冷笑,“一场大雨落下来,能洗刷多少的罪孽和业障。”

    他说话的工夫,刺史府的人,已经远远地迎了过来了。

    来人崔长陵认得,是一直跟在萧佛之身边伺候的奴才,打萧佛之小的时候,他就跟着了,就像是浓墨一样。

    只是这奴才与浓墨不同的是,昔年萧佛之跟在夫子身边做学生时,也带了这奴才。

    其实后来的很多事情,崔长陵从一开始,就能够料想到的。

    夫子名满天下,更是桃李满天下,他收在门下的学生多,偶尔间得他一两句提点的人,就更是数不清。

    他们这些师兄弟们,不论是寒门出身,还是士族郎君,跟在夫子身边儿的,哪一个不是事事亲力亲为,还要伺候夫子,就算是他,也没带着奴才在身边服侍的。

    可唯独萧佛之。

    那时候兰陵萧氏送了萧佛之到夫子身边去,其实真是花了不少功夫,一开始的时候,夫子也是真的觉得,萧佛之是个可塑之才,好好调教,将来能为朝廷所用,为百姓造福,一如他。

    只是可惜了,打从一开始,萧佛之就错了。

    吃不得苦的士族郎君,如何入得了夫子眼?更别说他精于钻营,擅于谋划,算计起人来,连夫子都不免心惊。

    小小的年纪,心思那样重,城府那样深,说起来,竟比昔年元祈还要过一些——

    崔长陵是此时才猛然想起,怪不得近来他总是觉得,萧佛之和什么人,大有相似之处。

    他竟把那个已经死去的元祈,给忘了。

    这么说起来,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元祈在离开元家这么久之后,会出现在襄阳附近,还跟萧佛之搅和到了一起去。

    且不说此时与河南元氏究竟有没有关系,但说这两个人……

    最早夫子说过的,元祈是自己不愿意跟在夫子身边学本事,且他小小的年纪,半大的孩子,搞了那么多的小动作,叫夫子厌恶他,不愿意带着他,偏偏夫子要从元家离开的时候,他还有偷偷摸摸的跑去见夫子,和夫子坦白了那一切。

    彼时夫子便觉得,这小孩子,心思太难测了——那份儿难测,并非是夫子看不透他心中所想,只是他那个年纪上,本不该有那许多筹谋算计,竟把那么些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似的,实在是太过可怕。

    而萧佛之,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即便是到了今日,萧佛之也仍旧把自己摆在一个执棋者的位置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这盘棋,看着这棋局上的所有人。

    萧佛之和元祈,本就是惺惺相惜,才会走到了一起去,共同谋事的。

    萧佛之在襄阳坐镇,官场上有他,而元祈呢?隐姓埋名的藏到那小县镇去,经营那样一座楼子,替他们大肆敛财,为他们来日起事,做好了铺垫,且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最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地方,谁知道这些年来,他们从那地方探听到了多少秘密,而又利用这些秘密,钳制了多少人。

    只是元祈算是倒霉的那一个,到头来是被舍弃的,又或者,如他们当日所想,人没有死,只是金蝉脱壳,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罢了。

    那头萧佛之身边的奴才已经走近了,也连着叫了崔长陵好几声,王羡有些着急,扯了扯崔长陵的袖口,他这才回了神,低头看那奴才,越发蹙拢了眉心,只是又什么都没有说,迈开了步子,绕过那奴才,上了刺史府派来的轿子。

    王羡见状忙不迭的跟了上去,钻进了他身后的那顶轿子里去,可坐在轿子里,心仍旧定不下来。

    方才崔长陵显然是走神了的,且出神良久,那奴才在他跟前回了话,连声叫他,都没能拉回他的思绪来。

    他在想什么?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事,能叫他当着刺史府的奴才的面儿,这样子走神愣怔呢?

    她跟着崔长陵这几个月以来,他从没有这样过。

    分明刚刚还劝她不要胡思乱想,也叫她不要自己先吓唬住自己,他在尽可能的安抚她慌乱的情绪,可他自己呢?

    王羡有些迷茫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6920/ 第一时间欣赏娇鸾令最新章节! 作者:春梦关情所写的《娇鸾令》为转载作品,娇鸾令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娇鸾令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娇鸾令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娇鸾令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娇鸾令介绍:
魏鸾死而复生的那一刻,才是齐州风云翻涌的开始……
昔日的仇人们还言笑晏晏,拉起魏家二姑娘的手家长里短的闲聊,却永远不会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魏家的二姑娘,却成了谁也动不得的人物——齐州大地无人不知,二姑娘手段高明,叫齐王殿下甘心为她摘星捧月。娇鸾令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鸾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鸾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