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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娇鸾令txt下载     娇鸾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六十二章:告发

    第四百零九章你们知道?

    谢瀛想着她大约是错解了,又或许是,谢潜的神色实在不好,才会叫她想错。

    他上前三两步,拉了孔清淮的手:“我不是念叨数落他,只是劝他,不要总是插手那么多。三郎和四郎都大了,早就有了自己的主见的,尤其是三郎——”

    他带着孔清淮,一面往外走,一面不免叹气,说起今日的事情:“庾令贞到府上来找三郎,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早在当年三郎选择要辅佐陛下时,其实他就已经长成了。之后历练了这么多年,独当一面,三郎一点儿也不输人。更何况,他和庾令贞是从小的交情,你说,二郎总是插手过问,这合适吗?何况今日还是当着令贞的面儿……人就在跟前呢,他派了奴才到府门口去拦着,非要叫三郎去跟他解释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说,我能不管吗?”

    孔清淮显然倒吸口气:“二郎这也太……”

    那是小叔,她不好编排,只是乍然听了这话,便觉得不好。

    这也就是他们常年生活在一起,她晓得谢潜并不是个专擅的人,之所以这样,也只是因为操心惯了,弟弟们做什么,他都不放心。

    可这要是给外人知道了,岂不是说谢二郎君专擅蛮横,把府中众人拿捏的死死的,一点子自己做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那二郎是怎么说的?”

    谢瀛便摇头:“你瞧着他那个神情,还看不出来吗?”

    也是了。

    方才见他,真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那里有外人眼中神采飞扬的样子呢?

    只是孔清淮也能够理解了。

    毕竟这么多年,谢潜的确为这个家做了太多。

    当年他孤身一人在建康城中熬着,熬了两年,四郎才入京陪他,可是那之后,又生出多少的忧虑来,这些,不都是谢潜一个人扛下来了吗?

    本来这一切,该是谢瀛扛下的,他做的,其实都是替了谢瀛。

    照理说来,谢瀛是最不该这样子说他的,毕竟会叫他寒了心,也觉得谢瀛这么些年其实都并不理解他,也不体谅他。

    孔清淮心下长叹,反手握住了谢瀛的手:“我一会儿要去三弟妹那里陪着她,好歹看看三娘怎么样,我是觉着,你这样子说二郎,二郎心里必然不受用,觉着你不体谅他,不理解他,等过会子,你再去找他,好好的跟他谈一谈,兄弟两个坐在一起,有什么说不开的呢?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而已,成不成?”

    谢瀛明白她的意思,说那些话,他也不想寒了二郎的心,方才听她说二郎垂头丧气的,他心里头也不好受,于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夫妻二人这才分了手,孔清淮一路往杨氏的院子去,谢瀛自个儿回了自己的院子中,只想着过上小半个时辰,等到谢潜也稍稍冷静下来,他再去寻了谢潜,好好的谈一谈,别生了什么心结与嫌隙才好了。

    却说那头谢汲和庾子惠二人一路进了宫,自有小太监引着他二人一路往朝阳殿方向而去。

    宇文舒这个时辰,多是在朝阳殿中批阅奏本,要么就是下了朝,一日有兴致,约了谢拂到御花园去赏赏花,只是那样的时候并不算多,他终归还是个勤政爱民的贤明君主。

    二人一路上了朝阳殿的长阶,尽头处,庆俞掖着手等着他两个。

    此时一见了他二人上了台阶来,迎上前两步:“陛下听说二位进了宫,特意叫奴才候着的。”

    二人便对视一回,面面相觑,只是都没说什么。

    庆俞引着他二人进了殿中去,宇文舒就坐在西次间的拔步床上,一本本的翻看着面前的奏折。

    他身下有个黑漆三足凭几,两头都描了金边儿,三足几的圆腿儿上,又雕了蔷薇花纹。

    二人上前见了礼,庆俞是很知事儿的又掖着手退出了殿外去,这朝阳殿中,便只留下了他君臣三人。

    宇文舒把手上的奏本一合,抬手揉了揉鬓边太阳穴,好整以暇的望向二人:“我有好长时间,没见你们两个一块儿进宫了,令贞,近些日子,你身子还好?”

    庾子惠如今虽然和他端着君臣的规矩,只是到底没有那么拘束,他问了,他便说是:“这阵子身上一向还爽利,四处走动便也不觉得如何不舒坦。”

    宇文舒哦了两声,打发两个人坐着回话去:“这会子进宫是有事吧?”

    他一面说,目光又一面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游移:“跟襄阳有关?”

    二人又对视了一回,谢汲不愿意开这个口,毕竟事关郑家,他总是觉得,他来开口,便不大好。

    刚才在府中的时候,虽然也说了,其实根本就不想陪着庾子惠一起进宫,只是庾子惠不肯,非要拉上他一起,他没法子,拗不过庾子惠,便只好陪着他一起进宫了。

    庾子惠知道这一层,是以谢汲拿了眼神示意时候,他便清了一把嗓子,同宇文舒开了口:“官家知不知道,崔不问还没到襄阳的时候,就已经下了令给襄阳刺史,叫他卸了襄阳别驾郑檀道的劝,把这位别驾,拘在了别驾府中,又叫刺史府的人日夜看守,不许任何人进出?”

    其实这个事儿,宇文舒多少是知道的。

    当日此事他允了崔长陵全权,便彻底放开了手,任凭崔长陵在襄阳如何折腾去。

    只是事关重大,他难免不放心,私下里还是派了人多少盯着点儿消息,自然了,一开始也有担心崔长陵的缘故,就怕广阳王真的谋逆,会在襄阳对崔长陵不利,何况崔长陵的身边,还带着王家那个小娘子,真要是出了事儿,他跟王家,也不好交代。

    故而当日郑檀道被卸劝拘押在府,他立时就得了信儿,只是其中缘由,他不甚清楚,而崔长陵也还没有书信送回京中,言明此事罢了。

    这会子庾子惠突然问起来,他愣了下,旋即便又反问了回去:“你们知道这件事情?”

    第四百一十章下跪请罪

    看这样子,听这个语气……

    谢汲没忍住:“官家知道?”

    宇文舒面色沉下去,点了头:“我派了人盯着襄阳的,只是什么也没打算插手。当日不问走之前,我予了他全权,那便是全权,派人盯着,也是怕他在襄阳出了事儿。不过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谢汲便下意识的看向了庾子惠。

    宇文舒登时明白了。

    这一切,当初都是庾子惠先调查出来的。

    南漳的那个贪墨案,牵扯的官员甚广,但其实庾子惠的手上,是有一份儿名单的,这个名册,他应当早就交给了崔长陵,所以他当然知道。

    宇文舒略一蹙眉:“你们今天进宫,是为了郑檀道的事情?”

    庾子惠说是,对于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他也显然没打算瞒着宇文舒。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果他们还是数年前的模样,那时宇文舒还未封王,他们这些人,也只是暗中相助,那他大可坦言,说自己为了他,为了将来的前程,动了些手脚,尽管可能会惹得宇文舒不高兴,但宇文舒还是会体谅他,毕竟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难,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儿上的,只能守望相助,互相扶持,没有内讧起来的道理。

    可是现在呢?

    宇文舒在高台上一座数年,再算上他早前监国的那几年,如今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了,手握生杀大权,容不得忤逆,更容不得自作主张。

    是以在宇文舒与谢汲二人震惊的目光中,庾子惠慢吞吞的从圆墩儿上挪了出来,双膝一并又一软,直挺挺的,跪在了宇文舒的面前。

    宇文舒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庾子惠却已经弯了腰,叩拜下去:“臣有罪。”

    谢汲本来想要伸手去扶他的,可他一句臣有罪,谢汲的手,便顿在了半空中。

    是啊。

    庾子惠抹去名册上郑檀道的名字这件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自作主张,他是没有跟宇文舒商量过的。

    这么大的事儿,他又一向都知道宇文舒最恨的就是贪墨,还敢这样替郑檀道遮掩,如今事发了,他自然是要先请罪的。

    是以谢汲没有动。

    宇文舒呢?

    这么多年,两个人一起长起来的,小的时候,庾子惠身子不好,他总是护着他,再大一些,他处境艰难,就是庾子惠替他卖命筹划,互相扶持着,长了这么大。

    他早就知道,做了皇帝,便真正是孤家寡人,他要幸运一些,身边还有一个阿拂,可是昔年的那些朋友,那些一路患难与共的同袍,很难再找回当初的情谊了。

    而事实证明,在他御极之后的短短几年中,庾子惠、谢汲、荀况,乃至是当年频频给他脸色看的谢潜——这些人,都变了。

    后来他想明白了,变得是他,并不是他们。

    他早该习惯了这样的生分,可是庾子惠今天这一跪,还是把他给跪懵了。

    即便是先论君臣,再论旧情,难道就一定要生分成这个样子吗?

    宇文舒一抬手:“你先不要说话,我有话问你。”

    庾子惠一怔,便又颔首应声:“官家只管问,臣知无不言。”

    “我们如今,是该先论君臣,这不假,但是令贞,咱们还是不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了?”他说完了,侧目去看谢汲,“还有你,情分都是一样的,他这样跪着,你就冷眼看着吗?他突然说有罪,你一动不动的干看着,那你该是知道,他罪在哪里,是吧?”

    宇文舒倏尔冷笑:“什么事儿没一起经历过,多少的风浪没有一起走过来,到现在,你们这样在我的面前,口口声声论君臣,口口声声说有罪——令贞,你太叫朕失望了。”

    庾子惠瞳孔蓦然放大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宇文舒最生气,最难过的,在什么地方。

    这几年来,他很少进宫,不怎么露面,偶尔进宫见了宇文舒,也是端着君臣的规矩,哪怕不像是朝中那些大臣,那般拘谨,可到底和从前不同了的。

    但宇文舒并不是这样待他的——宇文舒仿佛比从前更加珍惜两个人之间的情分,从不在他面前说“朕”,即便是他再刻意的疏远,宇文舒也都只当没看见。

    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从没有感觉到,自己受了冷待,两个人的关系,再也不会回到从前那个样子了。

    ——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谢汲听出了门道来,而庾子惠的愣怔,也叫他看出端倪。

    于是谢汲眉心一动,上前去,略一弯腰,几乎是连拉带拽的,把庾子惠从地上拉了起来:“官家都这样说呢,有什么话,你只管坐着好好说,你是存了歪心思,还是为官家好,官家自个儿有分辨,别动不动就先跪下去请罪,叫人看着怪不舒坦的。”

    宇文舒张口啐他:“这会子要你来充好人了?刚才干什么去了?”

    他不是真的生气了。

    庾子惠一颗心放回去,长舒了口气:“官家方才的用意,我明白了……”

    他话到后来,声儿渐次弱下去。

    宇文舒一记白眼丢过去:“这么些年过来,我明白你们的心思,我也早就知道,君臣之间,和从前自然有许多不同,就连阿拂素日里都劝我,看开些,可你方才那样子——如今你晓得不好受了?”

    他一面说,又一面摇头:“昔年司马氏得天下,能扬言‘王与马共天下’,我自问没有那样的胸襟,也做不到把这锦绣江山与你们谁分享,可是你们却也要明白,有很多事情,我根本就不会计较。有的事情,旁人做了就是有罪,换做是你们,我便不会去计较。因为渐之说的是对的,你们究竟是存了歪心思,还是为我着想,为大晋的江山社稷着想,我还是能够分辨的出来的。似你今日这样,动辄下跪请罪,岂不是要把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全都丢掉了吗?”

    他这一番话,情真意切,真正说到了庾子惠的心里去。

    或许宇文舒会变,可是他重情重义,却从来都没有变过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阴谋

    第三百六十一章初见萧佛之

    襄阳城是三面环着水,一面靠着山的,自古以来就是易守难攻的地势,偏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也是先夺的襄阳,而后再从襄阳发家的。

    王羡先前问过崔长陵,先帝在的时候,广阳王殿下能得了襄阳做他的封地,先帝是真的很喜欢,很信任这个弟弟,对吗?

    崔长陵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是自然了,这其中,也足可见广阳王城府之深。

    先帝在时,谢氏一族如何的忠贞?昔年先帝御极,四方动荡,想要掀翻了先帝,取而代之的那些宇文家的儿郎们,多的数不清了,若非太尉谢笠南征北战,四处平定叛乱,又怎会有之后几十年的朝堂安稳,可饶是如此,先帝多疑之心,也从未想过善待谢家,他头一个猜疑的,便是谢家,这才有了当年的“谢氏生女为后”之说。

    可广阳王作为先帝庶弟,竟能在一众兄弟中苟活下来,偏还得了先帝如此信任,能以襄阳为封地,许了他一生的富贵荣华。

    所以当初说起广阳王意欲谋反,陛下才会那样龙颜震怒,而在震怒之余,自然也还会有所忌惮,易守难攻之地,真要短兵相接,朝廷委实要费一番功夫才行的。

    他们一行人是在自南漳动身的第四日后半晌,打襄阳西城门进的襄阳城。

    彼时萧佛之带着刺史府的属官亲至城门处相迎,说来崔长陵是奉皇命而来的钦差,即便他不是,堂堂的尚书令至于襄阳,萧佛之也不好随意的轻慢了他。

    崔长陵心里有数,入襄阳城与进南漳县并不同,那时还要暗中调查襄阳和南漳之间的联系,加上庾子惠的安排是否已然周全,尚不得知,故而他们不宜过分打草惊蛇,便要按捺的住,要静静地等着。

    如今到襄阳便不同了,打一开始崔长陵的目的就十分的明确,本就是先冲着郑度之来的。

    这会子见了萧佛之带人到城门来迎他,天色又已渐近了昏黄,崔长陵从马车上翻身下来,温和的笑着:“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王羡惊讶于崔长陵竟与萧佛之是旧日相识,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没有听崔长陵提起过,更惊讶于崔长陵与萧佛之交谈时的那种热络,那种自然而然表现出的……亲近感?

    她从马车里头钻出来,跟着崔长陵的脚步下了车,掖着手站在他的身后,偷偷地抬眼去打量对面为首的男人。

    萧佛之的年纪比崔长陵还要大上一些,不过这个人看起来可一点儿不显得老派,那张脸圆圆的,腮帮子上还有肉,王羡看来觉得眼熟得很,再仔细一想,家中她六兄,便生的是这样的一张娃娃脸,最是无辜不过的模样了。

    这样的一张脸,同他可能做过的那些事,作下的那些孽……

    王羡暗自打了个激灵,实在是很难以联想在一起。

    这个人是个巨贪,甚至还可能附逆广阳王,暗中行谋逆之事,即便是把这一切都抛开了不提,萧佛之他顶着这么一张脸,任的却是使持节刺史,掌着襄阳一切的军政要务……

    不敢想,真是不敢想。

    无怪人家总是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至于今日见到萧佛之这个人,王羡才有所感悟了。

    那头萧佛之眯着眼儿笑着:“的确是多年不见了,昔年一别……”他声音略是顿了一回,竟低下头去,好似十分认真的开始算着什么东西,过了半晌,他才重又抬起头,仍旧噙着笑的模样去看崔长陵,“足足有十年了。十年不见,恍若隔世,今日再见故人,真是难得极了。”

    王羡更是吃惊,这两个人竟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相识相交了吗?

    可要说已经有整整十年未曾见过面,那这股子亲近感又从何而来……

    崔长陵本就不是个会轻易与人相交的人,更遑论亲近二字了。

    王羡弱弱的咳嗽了一声,仿佛在提醒他们,这旁边儿还站着个人。

    崔长陵想笑,横竖是生生忍住了。

    萧佛之却像是才注意到这儿还杵着这么个人,咦了一声:“这就是太原王氏的那位小郎君了吗?果然是英俊不凡,生来就是个不俗的,也难怪陛下那样看重。”

    王羡有些意外,却还是先拱手与他做了个官礼来:“廷尉平太原王宪之。”

    萧佛之倒也算是客气,回了她一个正经礼数,等到直起身来,才开口寒暄:“我虽远在襄阳,可这事儿传的是沸沸扬扬,恐怕普天之下,是没有不知道的了。”

    他又顿了顿,调侃似的去打量王羡:“早前我就听说,陛下亲自下的旨,加盖了天子大印,钦点了小郎君住进了尚书令府不说,之后又进了廷尉府,一上任,就是出了廷尉平的缺。这小小的年纪,却十分了得,出身好,师从更不得了,如今又这样子得了陛下的倚重高看,将来自然前途无量。”

    王羡一直都觉得奇怪,刚才是讶异于崔长陵同萧佛之的熟稔才一时忽略了而已,眼下萧佛之这样同她寒暄客套,她才品出味儿来。

    那种奇怪的感觉,果然是从萧佛之身上得来的。

    这个人浑身上下透着那么一股子的虚伪——

    王羡眯着眼有意无意的扫过那张脸,却又在仔细认真的打量这个人。

    笑是假的,客气是假的,一言一行仿佛都是假的。

    他说话都像是在公事公办而已,几句话掀过去,连起初的那种亲近感,也都成了假的。

    王羡明白了。

    其实在萧佛之的眼里,大概早就不认崔长陵这个故交了,况且他又不是个傻子,官场上混迹这么些年,崔长陵为了什么而来他又早就知道,崔长陵不怀好意,且根本就是冲着他,是以一见了面,他就在极卖力的装腔作势。

    对了,就是装腔作势!

    萧佛之装腔作势这样炉火纯青,一字一句的,还有他脸上那些细微处的表情变化,简直就是信手拈来,他功力深厚,绝非一日造就,也不知是不是早在十年前就是这样的……

    王羡越发好奇,那时候的崔长陵已经跟在温祈道身边了,到底是从哪里认识的萧佛之这号人,竟还同他做了朋友吗?她估摸着那会儿萧佛之绝不是今日模样,不然凭崔长陵眼高于顶那个样子,肯定看不上他这样的人。

    她心下不免叹息,果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人,终究是会变的面目全非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贵客

    王羡自顾自想的出神,崔长陵和萧佛之两个站在那里一言我一语的,她压根儿也没听到耳朵里去。

    只是过了好久,恍惚间她听见崔长陵说什么贵客,神思霎时间拉回来,定睛看过去,果然瞧见了萧佛之那种虚伪的笑容敛去,换上一本正经。

    萧佛之是真的愣了下的。

    能从崔长陵的口中说出贵客二字……

    他站在那里,双手背在身后,官服的袖口是广而大的,垂下去,又飘飘然。

    萧佛之的两只手其实是交握在一起,因心下有了疑惑,便不自觉的捏紧了,他想了好半天,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犹豫着开口去问崔长陵:“哪里来的贵客?说的这样神神叨叨的,我认识这么多年,可没见过这这样。”

    崔长陵一味的笑,转而拍了拍王羡的肩膀,柔声吩咐她:“去请人下来。”

    人?什么人?

    王羡呆呆的,目不转睛的看他,一时不解。

    直到崔长陵眼角的余光扫向他们身后的牛车,她才恍然大悟。

    温祈道。

    崔长陵口中所说贵客,指的便是随他们一道而来的温祈道。

    这的确算是贵客了,但于萧佛之而言……王羡心下咯噔一声,有些拿不准。

    她咬紧了牙关,想说些什么,但崔长陵落在她肩头的手一用力,王羡感受到一股重压,再抬头,见崔长陵拿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话,她无奈,只得把那些想要问出口的全都咽回肚子里去,欸的一声应下来,从他的手下挣脱开,反身往温祈道的牛车旁缓步而去。

    萧佛之站在那里不明就里:“怎么还同我打上哑谜了呢?”

    崔长陵也不忙着解释,只说过后便晓得是何人,随即便把身体侧一侧,将整条路彻底的让出来。

    萧佛之的眼前没了崔长陵阻挡,视线开阔起来,一眼望过去,见王羡停在那一处牛车旁,整个人是背对着他们的,站的又远,根本就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她的姿态看起来是谦逊的。

    都是出身士族的人,温和有礼是应该的,可要说谦逊恭谨,那从来都是少有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崔长陵以贵客称之,更值得太原王氏这位炙手可热的小郎君做出这般姿态。

    萧佛之定睛去看,哪里敢分心走神。

    于是当温祈道仙风道骨的步下牛车,他瞳孔蓦然放大,整个人面上霎时失去了所有颜色。

    温祈道远远地站着,瞧见了人,也不迈步上前。

    王羡跟在他旁边儿,抿了抿唇叫温夫子。

    他却只是抬手一摆,又打断她的话。

    他在等,王羡却并不晓得他究竟在等什么。

    然则出乎王羡意料之外的是,就在温祈道那只手重又背回身后时,前头萧萧之已疾步上前来。

    他是真的走得很快,脚下生了风,带着官服下摆处不住的晃动着。

    可是他脚步又收的很稳,在距离温祈道有两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住,在王羡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时,便只见得萧佛之将官服下摆一撩,双膝一并,直挺挺的冲着温祈道跪了下去。

    王羡惊住了。

    人家说跪天跪地跪双亲,再拜天子与师尊,萧佛之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跪在温祈道的身前……

    她下意识的捂嘴,不让那声惊呼脱口而出。

    温祈道面不改色,也不去扶他起身:“十年未见,不必与我再行这样的大礼了。”

    萧佛之却叩首一拜,再直起身时,眼眶隐隐泛红:“人家讲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虽与夫子阔别十载,十年未见,却一日也不敢忘记夫子教诲提点的恩情,今日再见夫子,学生……学生……”

    “好了。”温祈道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王羡站的近,真真切切的听见了的。

    她侧目去看,入眼是温祈道的侧颜,可她仍旧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变化。

    那一声短促的叹息,好似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今日初入襄阳,令她大感意外的事情已然太多,她从不敢去想,萧佛之竟也曾师从温祈道。

    她不住的拧眉,当初不是说崔长陵就是温祈道收入门下的最后一个学生了吗?这么多年外头也一直都是这样传说的,这个萧佛之……十年前,崔长陵年仅十七,可却已入温祈道门下九年之久,要是再有个萧佛之入了温祈道门下,那……那这近二十年来,外头的传言都是假的不成?

    “温夫子……”

    她脱口而出去叫人,温祈道却连头也不回,只是同萧佛之温声开了口,又顺势打断她的话:“还是先起身吧,刺史府的属官皆在,成何体统。”

    萧佛之不再推诿,撑着膝头站起身来,抹了一把鼻头,眼眶的红润也渐次褪去。

    王羡瞧他此时模样,倒真像是个欢喜过了头的孩子,是激动,更带着些手足无措的模样,但骨子里透着的是乖巧,呆呆的站在温祈道面前,哪里像个使持节刺史,是这大晋的封疆大吏呢?

    她疑惑,外了头去打量萧佛之,却听他瓮声开口:“学生跪拜夫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有不成体统之说?只是学生先前不知夫子会随不问一道来襄阳,若是早些知道,学生万死也不敢这样仓促的来迎夫子入城了。”

    看起来,这个人对温祈道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敬重的。

    王羡略眯了眯眼,细细的品着萧佛之的话语和口吻。

    如果说同崔长陵说话时,他一切的善意和亲近都是刻意的,违心的,那此刻与温祈道之间的一字一句,便都是发自肺腑的了。

    人至于激动高兴之时,连声音都是微微颤抖,那样的激动是做不了假的。

    很显然,温祈道也发现了这一点,面上的紧绷稍有松动,再开口时语气也比先前和善了许多:“我原本是没想来的,他这趟是为朝廷的事情到襄阳来,奉旨钦差,又不是游山玩水到襄阳的地界儿来玩儿的,我跟着来并大不合适,但是后来转念想想,我也足足有十年没见过,如今既然到了襄阳,好歹见上一面,也是全了咱们师生之间的情谊,这才没叫他惊动。”

    他二人正说话的工夫,崔长陵已经迈步凑了过来,一面走,声音是一面由远及近了的:“我请来的这位贵客,在面前,够当得起贵客二字吧?”

第三百六十四章:是真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密旨

    怪只怪,这世上人心险恶。

    其实这四个字说的也不对,有时也并非险恶二字就够了的。

    这些他暂且也不想说与她,她口中说的那些好,是真真切切有过的,可这回的事,宇文扩挖了个坑,就等着天子往里跳。

    她觉得不至于就到了“清君侧”的地步,而天下兵马也未必应广阳王之召。

    其实她不明白的。

    好处再多有什么用?百姓也好,为官的也好,最恨便是昏庸二字。

    手足相残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能接受的,暗地里都没什么,谁摆到明面上来说,那就是不行的。

    崔长陵深吸口气,深望她一眼:“以后会明白的。”

    王羡对他这样的说辞显然不满意:“现在夫子不能与我解惑吗?”

    他摇头:“现在不想告诉。”

    于是王羡一张小脸就更拧巴起来,可没多会儿的工夫,她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抬起头,又上了手去拉崔长陵袖口:“夫子不说便不说吧,可我做学生的有困惑,夫子不为我解惑,我另有一事求夫子,夫子总不能再推辞说不行了吧?”

    崔长陵一时感到头疼,她鬼主意其实多得很,实在是个活泼的不得了的女郎,先前还能拘着,如今越发不愿意拘束着她,唯恐她在这府上住的不自在,要想着早回王家去。

    他克制着心头悸动望向她,那目光是深邃的:“又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要我不推辞,总要我先知道吧?”

    她却好像早知道他一定会拒绝似的,满脸写满了不行两个字。

    崔长陵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眼中浸出一水儿的温柔来:“好吧,说。”

    王羡一下子就笑了,得了便宜先卖乖:“夫子真好。”

    他心说是啊,能不好吗?活了二十七年,就遇上这么一个王羡,比他小这么多,比他干净这么多,叫他忍不住去捧着护着……她配,也只有她配。

    崔长陵脸上的笑不自觉的洋溢开来:“就嘴甜,横竖是有求于我,从来都是这样子,有求于人就嘴上抹蜜,不然这一张嘴,什么时候饶过人?”

    她知道他说的是前几次廷尉府的事,也不放心上当回事,嗨了一声倒真有些洒脱不羁的模样:“那不是分人吗?当差办正事,哪里还能轻易跟他们糊弄过去?”

    左右都是她的道理,崔长陵也不去跟她辩,都由着她去,临了了又催问了一声:“那到底是要求我什么呢?”

    他聪明,不会一点儿也察觉不到,就是不戳穿罢了。

    王羡凭这个更喜欢他,他却不自知。

    她稍稍正了神色:“我想跟夫子一起去南漳县。”

    果然崔长陵神色几乎未变:“去做什么?”反问了一嗓子过后,他才略略皱眉,“先前自己也说了,此去还不知是如何,广阳王又不是个好相与的,这话谢泠都特意叮嘱过我。”他又把话音一顿,扫视过她,半是玩笑的丢出一句,“带去咄咄逼人?”

    王羡脸一垮:“我也不是不分时宜一味咄咄逼人……”

    直到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才怔了下:“合着夫子打趣我呢?”

    崔长陵不回她:“是不放心我,才要跟去吗?”

    她想了半天,却冲着他摇头:“夫子比我能干,我担心夫子,却不会一味给添乱。夫子,说我现在进了廷尉府,都是为了什么呢?”

    她脸上的神色难得正经,叫崔长陵看的有些出神:“其实我想过,陛下要的是什么,王家要的又是什么,我没有多重要,却是这中间的一个支点。现在在廷尉府当值了,这两回出事,都是夫子和家里护着我,可夫子也说不准,陛下什么时候会放我离开,放我做回王羡,那将来要走的路说不定还很长,我不能总依赖们。陈荃几次三番给我使绊子,现在又为着我,连给夫子使绊子他都敢了。”

    王羡说的诚恳,一双眼儿盯着崔长陵,半刻也没挪开那视线:“我跟着去是学本事的,一定不会让夫子分心照看我,更不会给夫子添乱找麻烦,况且我既任了廷尉平,夫子要办贪墨案,带上我,也没什么不妥的吧?”

    是没什么不妥的,他甚至私心觉得很高兴,毕竟此一去南漳尚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京,放她一人在京,他到底不放心……虽说这不放心实在多余,她有那么多兄长看顾,廷尉府中还有许渡在,一定不会出岔子,可人不在自己眼前,就总是提心吊胆的念着她。

    但他现在就是拿不准,广阳王到底会不会狗急跳墙……

    他在襄阳的这些年,到底经营了什么,没人知道,庾子惠现在再想去查,已经很难下手,宇文扩真是把所有痕迹抹平,一点儿把柄也不留给他们。

    屯兵他是办不到的,没有嫡子的名头,襄阳驻军不会糊涂到听他的,黑了心也要选个有前途的主上,一个庶出的王,将来想上位可太难了些。

    但是陛下那道密旨……

    崔长陵在胸口处压了压:“刚才不是说,不知道内侍拉了我出去说什么吗?”

    王羡眼皮一跳,啊了一嗓子:“什么?”

    他放下手,其实有一瞬间的冲动,差点就去握着她的小手,按到自己胸口了,但那份悸动刚一生出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生生压下去:“陛下给了密旨,一旦查实,就地处决,秘不发丧。”

    她果然被吓到了,整个人往后连退好几步,分明踉跄了下。

    崔长陵手快,扶住了她,只是和以往不同,从前是抓着人的胳膊叫她站稳,这回手很是自然的就扶在了她的细腰上,如此看来,倒像是把人半揽入怀中的样子。

    王羡惊魂未定,没觉出这姿势不妥,等到回了神,一扭脸儿想问他几句,发现两个人挨的那样近,才又吃一惊,忙退离些许:“陛下连具体的内情,都不等夫子再上折,就要广阳王的命吗?”

    第二百六十章出城

    崔长陵出城的那天,水天一色。

    天气好,人心情就跟着好,崔长陵难得的也坐了牛车,还是为着照顾王羡,要是他一个人,这案子得快马加鞭,虽说辛苦些,可为朝廷,就没有辛苦二字。

    只是这样的苦他吃的,王羡却吃不得,叫好生的准备了两辆牛车,又不知寻了多少软和东西给王羡的车里铺垫上,尽可能的减轻这一路的颠簸,防着她难受。

    现如今好了,她身份也亮明了,带着她出远门,再不必想着王遥之说的什么免沾生气一类的说辞。

    王羡歪靠在车厢上,斜着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青衿和子衿两个人。

    为着出门方便,她两个哪里还好穿女装,皆学了王羡的样子,扮作个近身服侍的小厮样,也随着王羡坐在车里罢了。

    她瞧着她二人的模样,止不住的想笑。

    她们自己也觉得浑身别扭,一会儿扯扯领口子,一会儿又抖抖袖子的,又见了王羡这样的深情,更是愁眉苦脸:“郎君还笑我们?”

    王羡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要说还是阿耶和大兄他们考虑不周,也该拨两个能用的小厮,我真要出个门,岂不不方便吗?”

    子衿一撇嘴:“郎君就说嘴吧,真拨给您,您用吗?”

    王羡脾气不算差,对底下服侍的人也宽和,就是用人太挑,不是用久了用惯了的,她是不肯轻易放在身边听用的。

    可她是个女郎,从小服侍她到大的仆妇婢女不少,贴身的小子那是根本没有,她真要想要个什么东西,本来也用不着她安排人去置办,自有人替她准备好了。

    “我不过玩笑们两句,也要回一嘴,子衿现在脾气可大的很,看样子,尚书令府管不住,还得把送回家,才能约束了这张嘴。”她一面伸手捏了颗梅子丢进嘴里,一面稍稍正了身子,空着的那只手,捏着后脖颈揉了揉,“咱们出城没多久吧?”

    青衿瞧她实在不舒服,从旁边儿取了个小软枕,给她垫在了脖颈处:“所以说您这不是自己找罪收呢吗?出远门哪有那么悠闲的,无怪前两天三郎君和四郎君一个劲儿的不情愿。”

    说起这个,王羡也是一肚子的气。

    她三兄倒也罢了,从来都是个严苛的性子,可四兄一向对什么都淡淡的,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见着她没个好脸色,从前最宠她的,现而今变了个人似的。

    这回崔长陵松了口,同意要带她去襄阳,她这一去只怕好几个月,总要回家去禀一声,谁知道还没见着阿耶和大兄,反先叫三兄和四兄说落了一通。

    其实话也都是这么点儿话,青衿说的是一宗,累,苦不堪言,她吃不了这个苦,可等上了路,走到了半道儿,那可是没人会再送她返程的,硬着头皮也要走到襄阳去。

    另外的……要么是危险,要么是怕她耽误事,四兄说得更离谱的,竟连男女大防都扯了出来,说她和崔长陵这样子出门不成体统。

    王羡想来就觉得好笑,那她还一直住在尚书令府呢,这会儿怎么不说这个了?

    后来气呼呼的回了崔长陵府上,她又想起了她二兄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辞,再想想王逸之的行为举止,总觉得他两个私下里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只等着这回襄阳的事情办完了,一定得回家去跟他两个好好说道说道。

    这会儿青衿偏偏又提起,她枕着小软枕,脖子稍舒服了些,睇过去一眼:“阿耶都没再说什么,偏三兄和四兄小题大做的,倒像我多不着调一样,还拿这个说呢?”

    青衿一吐舌头,旁边儿子衿也面色一沉,悄悄扯了扯她,显然是看出了王羡的不高兴。

    她不大明白的是,从前兄妹在一处,感情那么好,现在怎么反倒生分起来,闹别扭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了,四郎君的态度更叫人捉摸不透,原本说女郎刚遭罪回来,他不处处哄着惯着,反而闹起来,弄得都怪不高兴的。

    不过是她做奴婢的,不能置喙什么,心里头有不满也不能带到面上来,还得规劝着女郎。

    青衿那里收了声,她顺势就把话接了过来:“郎君也别说她了,她也是瞧着郎君这样辛苦,才说了两句。要我说,这其实也是好事,郎君从小养的金贵,自然是该金贵养大的尊贵人这不假,可总是什么苦都没吃过,将来经不住风浪,见不得风雨,反而不好,郎君自个儿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两个丫头古灵精怪的很,早看穿了她为什么不高兴,不过顺着她的心意拿话来哄她。

    好在王羡也很吃这一套,是以才不显得过分的蛮不讲理。

    她点点头:“只是诸兄他们大概不这样想。”

    她自己又提了一嘴,却没了后话。

    那只素净的手略扬着伸一伸,挑开了车窗上的垂帘,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她感觉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温暖,因为她探着头,瞧见了行在前头的,崔长陵的那架牛车。

    青衿和子衿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郎君,您要找令君吗?”子衿硬着头皮问出声来。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片刻后,车外树上的蝉鸣开始传进车厢内,而王羡,始终一言不发。

    有些事情,旁观者清,也是旁观者惊。

    子衿突然心头一凛,总不至于说……她摇了摇头,把那点子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

    正好王羡收回了手,瞧见她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子衿?”

    丫头一怔,回望过来,眸中却满是茫然。

    王羡拧眉不解:“我不找夫子,只是闷得慌,打开帘子透透气,做什么呢?”

    “没……”她尴尬的笑,“就是怕郎君又找令君有什么事儿,想着才出城不多久,怕令君觉得咱们麻烦……”

    她在扯谎,连自己都快圆不过去了。

    王羡目似寒潭,却转瞬而已,哦了一嗓子,闭上眼不再看她二人:“路途遥远又无趣,我睡会儿。”

第三百六十五章:拿人

    

    第三百五十五章左右为难

    是,他怎么能犹豫?

    可他要在王羡那个位置上,他也会这样义愤填膺。

    然而他不能。

    他是大晋的尚书令,他必须揣摩圣意,也必须要仔细考虑天子心意,才能行事。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只是他崔长陵自己的而已。

    这天下人提及博陵崔不问,如今总要称一句崔令君,他做的一切,就都意味着陛下的心思了。

    陛下予他便宜之权,那也是因为相信他,无论遇到什么棘手难办的事情,他都能够处理的恰到好处,而这个恰到好处,一定不是要他只要真相,不顾一切。

    任廷尉卿的那几年,他能只求真相二字,可饶是如此,对廷尉府中的包庇和藏污纳垢,大多时候,他都还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在十分紧要的事情上,他要真相,而从前的先帝和陛下,要的,也从来都只是真相而已。

    勾心斗角,利益勾结,士族鼎立之势,从前他都不必考虑,现如今,不得不考虑。

    崔长陵偶尔回想,也会厌恶如今的自己,要想的太多,要考虑的也太多,心思变得复杂了,就很难纯粹的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可这都是没法子的事,阿耶和夫子大约也不想见他变成如今这样,但却也都早能预料得到,是以这么多年过去,阿耶从不曾耳提面命的说教他,朝中的任何事,他身为尚书令做出的任何决断,阿耶从没有半个字的否决或是异议。

    至于夫子……

    他早就明白过来,夫子自当年将他送回博陵,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不如不见这样的话,便已经是料到了,会有今日情形。

    崔不问还是那个崔不问,而崔长陵,却再不是八岁上跟着温祈道云游天下的那个崔长陵了。

    他回过神来,眼见王羡仍旧气鼓鼓的,她腮帮子有些鼓起来,模样其实很可爱,一点儿也不吓人。

    他想了想,没忍住,上了手去捏她的腮帮,当然也不会使劲儿,只是透出一股子的亲昵而已。

    王羡倒叫吓住了,这青天白日站在街上,他这是做什么呢?

    两个人表明了心迹,也渐次亲密,可王羡一直都知道,她的身份一天不揭穿,人前她就只能与崔长陵以师生相称,她是太原王氏的小郎君而已。

    故而王羡稍稍退离,偏过脑袋躲开崔长陵的手:“你这又是做什么?”

    崔长陵知道她担心,再加上三分的害羞不好意思,也就讪讪的把手收了回来:“我如果是你,也会这样义愤填膺,这是真心话。我不是不想要真相,也不是真的就甘心动摇。我说过,庾子惠和我,并不至于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是没由来的谁也看不惯谁,不待见罢了,所以他今次的举动,我并不会觉得如何的不妥,从最理智的角度来看,他做的是对的。而我,陛下委我以全权,要我调查南漳贪墨案,进而去查清楚襄阳王叔案,我本该义无反顾,此时却不得不考虑,庾子惠是对的,我该学一学他。”

    王羡其实不大能够理解,只是觉得他顾左右而言他,这样的行为很招人厌烦,可看看崔长陵的那张脸,想想他这些年来做过的事,又实在提不起那口气了。

    生气都不过是一瞬间的而已,真要同他为了这样的事情置半天的气,她自己都绷不住。

    这会子听崔长陵长篇大论的扯了一通,她摇了摇头:“我只听懂了你说的,若是我,也会义愤填膺。那就是说,在其位谋其政,因你是大晋尚书令,所以你才不能轻易的动郑檀道?”

    她这样子理解,有些断章取义,可是真的要纠她的错处,又好像揪不出来。

    他先前说的那番话,粗略的想一想,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后头那些只能称之为解释,是希望王羡能够对他更多一些理解的解释而已,可她要真的不理解,或是听不进去,他也没办法。

    念及此,崔长陵点了头,动作很轻,似乎有些不情愿。

    他不知道点了头承认了之后,是会换来王羡的体谅,还是招惹的她愈发生气。

    他叹气,真的觉得遇上她之后,他叹过的气,比之从前二十七年还要多的多。

    那口气一叹到底,崔长陵才收了神思。

    王羡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失望,毕竟她总能为崔长陵找出无数的理由和借口,从而说服自己,崔长陵做的是对的,他都是有苦衷的。

    而她也始终相信,崔长陵是一心为民,更是一心为国的人,他会为难,会犹豫,都是真的有苦衷。

    她想来,依崔长陵的性子,昔年在廷尉府时那样铁血手腕的一个人,如今身在尚书台,要考虑的,或许真的太多了。

    诚如他自己所说的,士族之间的利益勾结,朝廷上的结党营私,如今连庾子惠都会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和心腹,那些人说是为陛下所用的,可归根结底,不都是庾子惠一手培养的吗?就如鲍护,再一如裴季安。35xs

    大晋的尚书令,不好做啊。

    王羡的面色稍有缓和:“我以为,正因你是大晋的尚书令,才更应该把郑檀道的事处置妥当的。”

    崔长陵松了口气,好歹她还能听进去些,自己也能想清楚一些事,偶尔钻牛角尖儿,却不至于事事都如此。

    人家说听人劝,吃饱饭,他从没有何时是如眼下这般,迫切的希望王羡能够听他的,能够理解他。

    “你这样说原是不错的,但那个前提是,庾子惠今次并没有打算还了郑度之当年的那份情。”

    王羡开始隐隐明白,庾子惠要还人情,其实就等同于陛下要还这个人情,所以他才会为难,会摇摆不定。

    她摸了摸鼻尖儿,又吸了吸鼻子:“那接下来怎么办呢?如果动不了郑檀道,要怎么去调查萧佛之?如此一来,你所有的想法就都不成了,咱们只能换个人下手,这个人按照你说的,还得位高权重,是一方封疆大吏,能和广阳王打交道说的上话的。”

    第三百五十六章讨主意

    见到温祈道那会儿,是他们二人刚一进了驿馆中,就发现温祈道坐在一楼堂中,面前一盏茶,茶盏上还冒着热气,看样子是刚沏了新茶上来,这是特意在等他们了。

    崔长陵与王羡面面相觑,快步上了前:“夫子在等我们?”

    温祈道点了点桌案,也不含糊:“等了有两盏茶了,从热茶到彻底凉透了,我一口也没吃。”

    崔长陵一拧眉:“夫子?”

    “你去提审了冯启功?”温祈道抬眼扫过去,面色平淡,眼底却隐隐带着不善。

    王羡心说这是怎么了?她想着温祈道先前的态度和表现,觉得时至今日,他应当是不会插手朝廷的事,尤其是崔长陵经手的事,但他们从县衙回来,温祈道的却一改态度,好似对崔长陵今次的举动十分不满?

    她挪动着脚步凑过去,却明显瞧见了崔长陵的衣袖处震动了下。

    他在冲着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多嘴插话。

    王羡呼吸一顿,看来崔长陵是知道温祈道因何而不快了。

    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好,崔长陵对另外的人这样了解,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知道,温祈道生气了,甚至能够猜出来,温祈道在气什么。

    她在心里劝自己,崔长陵毕竟从八岁就跟着温祈道一起生活,十二年的时间,是很难有人能够替代温祈道在崔长陵心中地位的,况且整整十二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早就够了,她没什么好生气,更没什么好堵心的。

    可是劝来劝去也不顶用。

    她慢慢的会发现,她和崔长陵之间的交谈,很多时候,需要彼此的体谅,更需要的是他们二人对彼此无条件的信任。

    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是三年五年,又或者,像是崔长陵和温祈道这样,要经历漫长的十二载,师生之间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才能变成如今这样。

    王羡吸了吸鼻子,尽量不叫自己发出声音,又往旁边儿退了小半步,眼巴巴的望着崔长陵的背影,还有那头叫崔长陵身形挡住了的,她看不见的温祈道。

    温祈道心里有事儿,自然也没在意王羡的神色和打量,只是见崔长陵半天不应声,他嗤了一嗓子:“你到南漳这么多天了,今天突然去提审冯启功。”

    他就说这么一句而已,难听的话他不愿意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学生,从小拿他当亲生的孩子看待的,孩子长大了,有主见了,自己做自己的主也过了七年,这天底下现在少有人能做崔长陵的主了。

    崔长陵敬他重他,他却不能一味的倚老卖老,也做不来这样的事,况且原本也是担心崔长陵,既是有一颗善心和好心,那没必要咄咄逼人,出口伤人。

    是以温祈道收了声,略顿了顿,又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我不是要插手管你什么,当年送你回博陵,我就说过,往后的路都要你自己走,我再也帮不了你什么。今日也不过是我恰好在南漳,就在这驿馆中。不问,你是怎么想的?在南漳停留了数日之后,把什么都撂开手不管不问,早几日甚至还有那份儿闲心到妙玉楼去——”

    他这时候才拿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站在一旁的王羡,最后那句话脱口而出时,王羡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大有一副要同他好好理论理论的样子。

    温祈道也不是多爱同个小孩子较真儿,就赶在王羡开口之前,又添了几句:“诚然你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跑去寻欢作乐,可在外人眼中,终归就是这样的。今日一转脸到县衙去提人,你觉得,栾子义会不告知襄阳吗?”

    “他如今告知襄阳,也已经无济于事。”

    崔长陵深吸了口气,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告诉温祈道,但他这样关切,他只能坦言:“前阵子什么都不做,是在等京中庾子惠送消息来,今日到县衙去提审,是因学生想要的,庾子惠已经送到了南漳来。南漳的贪墨案本就不是最要紧的,陛下生平是最恨官员贪墨,可谋逆更甚。从学生到南漳的那天起,襄阳就已经被惊动了,栾子义现在再和襄阳通气儿,也没多大的用处。”

    他说的笃定,成竹在胸的模样叫温祈道忍不住的蹙拢了眉心:“这么说来,你也从冯启功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了?”

    崔长陵面色一沉:“没有,他给学生带来的,只有麻烦。”

    温祈道藏在袖口下的手霎时捏紧了:“麻烦?”

    如今在南漳,能讨个主意的,其实只有温祈道而已。

    王羡机敏,却也只是个孩子,至少于崔长陵而言,现如今的王羡,还不足以与他商量这样的事情,从而拿个主意出来。

    他看看温祈道,又扭脸儿去看了看王羡,到后来,定了心神,把心一横:“冯启功多年来贪墨,孝敬到襄阳去的银子,都是先经了襄阳别驾郑檀道的手,那之后,襄阳刺史萧佛之是如何得的银子,连冯启功也并不知情,只是在庾子惠送来的名册上,明确的记录着,这些年以来,萧佛之贪墨所得之数如何,一笔一笔的,十分详细,但是……”

    他顿了声,没再说下去,是因为瞧见了温祈道铁青的脸色。

    温祈道盯着面前的茶杯,眼看着热气腾腾往上窜:“但是庾子惠给你送来的名册上,却并没有郑檀道的名字,是吧?”

    崔长陵悬着心立时就放回了肚子里了。

    数年过去,夫子仍旧关心着朝堂,他虽云隐数年,可政局朝堂之变,一直都在夫子的眼里心上。

    崔长陵说是:“郑度之当年做的事情,夫子是知道的,到如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先帝究竟给了他什么东西,而庾子惠不把郑檀道拉进来,摆明了是要还郑度之这份人情,也是不想牵扯出先帝给他的那样东西,免得麻烦无穷。”他说着深呼吸,再开口时,便是钝钝的,“学生有心再书信一封送回建康,想请陛下示下,但尚未拿定主意,夫子既然问起今日到县衙提审冯启功之事,学生也想同夫子讨个主意……”

第三百六十六章:不甘心

    第三百七十五章登门拜访

    而就在王家兄弟对此事有了定论之时,温子璋怀揣着温祈道从南漳送回的那封信,出现在了谢府大门外。

    他实在算是稀客,自入京这么多年了,到谢家走动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到底是温祈道的嫡孙,即便在京为官,也自有一身风骨与旁人皆不相同。

    建康的这些权贵人家,他几乎都很少走动,谁家越是得势得脸,他便越少往人家家里凑,便是偶尔有推不掉的宴,也很少吃酒,仿佛一直都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免得把自己一头给扎进去。

    从前陛下还为这个说过他,小小的年纪,怎么就要活的那么明白,后来温子璋都只一笑置之,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转过头来,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陛下看他虽在这样的事上古怪些,可效忠朝廷的一颗心却从没变过,时间久了,也就不再说他什么。

    有些眼力明白事儿的人都知道,这才是聪明人。

    看似是孑然一身,跟谁都不靠不挨着,但也没有谁就敢把这样的人不放在眼里,更别说他温家还有个温祈道现放在那里,他又是得了圣人指婚,娶了荀嬿为妻的人。

    是以大家往来,面儿上总都过得去,但要说谁家哪一日失了势,或真是出了什么事儿,也永远都牵累不到他,更牵累不到温家。

    这个人活的明明白白的,其实没什么不好。

    这样的福气,天底下原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这世上走一遭,有的人想要这样子明白的活着,还不能够呢。

    身处建康,就像是在泥潭中挣扎一样,谁也摆脱不了那样的命运,只能攀附,也只能依附,哪里有把人情世故都摒弃了,只凭自己心意活着的人呢?便是昔年的谢氏郎君们,久居建康城中,也未曾做到这一点。

    温子璋好福气,实在是好福气啊。

    是以当温子璋面无表情的从软轿钻出来,打发了人到门上去回话,谢家门房上当值的小厮又探着身子勾着头往外看,一眼瞧见了他的时候,也大吃了一惊。

    温子璋就站在台阶下的石狮子旁,没打算抬步上去。

    那小厮得了话又见果真是他,忙闪身迎出来几步:“您……”

    寒暄客气的话没说完,温子璋拢了拢衣襟往后退了两步。

    小厮脸上的笑一僵,当然就闭上了嘴。

    这是不爱听他聒噪絮叨,他伺候人这么些年了,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温子璋难得遇上乖觉的小厮,见他果真收了声,就多打量了两眼,长的倒是个能入眼的。

    他面上有了松动,语气也轻缓好多:“谢三郎君在家吗?”

    他以郎君相称,这是为私交而来,只是那小厮心下又疑惑,从不见这位郎君与他们三郎君有什么交情,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跑到他们府上要见三郎君……

    他略一怔,却又不敢拖着不回话,唯恐怠慢了贵客,便猫着腰说在:“三郎君今儿休沐,在家的。”

    温子璋哦了一嗓子,掖着手又往后站了些:“替我回一声吧,有点子事儿要见一见谢三郎君。”

    他也不算不请自来,话里话外虽然生疏些,但也还算得上客气。

    那小厮连声应下了,又想把他请到门房去歇一歇,总好过站在这大门口干等着,只是温子璋脾气也古怪,宁可在门口站着等,也不到谢家门房里去坐,只是催了那小厮几声,便打发了他去。

    他身边儿跟着服侍的奴才往前凑两步,低声叫郎君。

    温子璋回望过去,睇他一眼:“我本就少到谢家来走动,好端端的跑到他们门房做什么,站在这里等着,挺好的。”

    一句话堵住了奴才的嘴,做奴才的,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觉得何必呢,倒显得不近人情。

    温子璋心里没过这么多念想,圣人已经足够抬举他们,是以平日见了谢家人,他能笑着说几句话,但要说私下里同谢家人走动,他是极其不愿的,要不为着这封信,他才不来登谢家的门。

    大约过了有那么半盏茶的工夫,先前往宅子里去回话的小厮去而复返,身后还带了个什么人。

    温子璋远远地见他们从角门而出,定睛再瞧,才瞧出来这是跟在谢汲身边儿服侍的明安,从前他跟着谢汲到外头赴宴时,温子璋是见过的。

    明安打发了门房上的小厮当值去,自个儿脚下生了风,快步迎下台阶来,见着温子璋时站定住了脚,先拜了一礼来:“我们郎君叫奴才来迎一迎您。”

    温子璋恩了一声,示意他前头引路,才跟着他上了台阶,又穿过谢府的角门,一路进了宅子去。

    明安先前大约是得了谢汲吩咐的,才领着温子璋一进了门,便忙着与他解释起来:“只怕过会子要郎君在小书房中等一等,倒不是我们郎君有心怠慢,实在是今儿一早起来我们三娘子便身上不好,进了药也无用,惊动了大夫,这会子听说您来了,郎君得换身衣裳才好来见客。”

    温子璋脚下一顿,他口中的三娘子,大约是说谢汲最小的那个女儿,如今也不过三岁大的年纪,杨氏到这个年纪还生女,据说孩子是娘胎里便带了不足,生产的时候又赶上难产,孩子和大人一起遭了罪,是以身体就一直不算太好,宫里每个月都赏了药出来,也专门叫太医署的人给开过方子,简直成了拿药养起来的孩子。

    人家孩子身上不好,请了大夫来,他偏挑了这时候登门……

    温子璋面色沉了沉:“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早知女郎今儿身上不好,便也就不来这一趟了。”

    明安忙陪了几句客气:“您这么说,叫我们郎君知道了,该责骂奴才不会当差说话了。”

    正说话的工夫,谢汲的小书房便已在眼前,明安一路又引着他进了门,叫左右去奉茶水点心上来,又不敢轻慢了他,便掖着手退立在一旁,一直在此处陪他一起等着谢汲不提。

    第三百七十六章温祈道的信

    谢汲来时脸色还不大好,温子璋一见便暗暗心惊,只怕是他那个小女儿委实不太好,才弄得谢汲这样挂在了脸上到小书房来见客。

    他倒是不介意这个,只是有觉得自己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起了身与谢汲换过礼,重又坐回去,眼看着谢汲往书案后步过去坐下,才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我听明安说,女郎身上不大好。”

    谢汲说了声是,按了按太阳穴处,显得有些头疼,摆手叫明安去:“这里不用你服侍了,你去候着点儿消息,要还是不好,打发人到宫里去回一声,还是请了吴太医过府来一趟。”

    明安心下咯噔一声,哪里还敢耽搁,忙应下来,弓着身子便退到了屋外去,等一出了门,一溜小跑着回后头等消息去了不提。

    温子璋也叫吓了一跳:“这样厉害吗?”

    谢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与他说,本来交情也不是多深的两个人,只不过正好叫他碰上这样的事儿罢了,他也不愿与温子璋多说,只唉声叹气的:“她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要说厉害也厉害,只我们也习惯了,外头的大夫不顶用,实在没法子时才会惊动圣人,倒叫你见了晦气。”

    温子璋一拧眉:“小孩子家生病是常有的,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本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你,这会子还要分身出来招呼我,要还这样说话,我便更觉对不住孩子了。”

    谢汲对温子璋的记忆,其实是接近模糊的,即便他们同在建康为官了好些年,但这个人处处不露锋芒,而他眼里又不会容得下太多的人,对温子璋,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今日见面,听温子璋言辞间是一派温吞,说起话来又中听,又叫人舒服,便不由高看两眼。

    温子璋的怀里还揣着那封信,眼下客气话也说过了,他也不愿多耽搁谢汲的时间,手略一抬,在胸前压了一把:“女郎在病中,我便开门见山,有什么说什么了,也不多打扰你。”

    谢汲没由来的眉心跳了跳:“你来的这样急匆匆的,什么要紧的事叫你这样紧张?”

    温子璋没答他的话,反倒站起身来,一递一步的往他书案方向走过去,等人在书案前收住腿,手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同谢汲递了过去。

    谢汲一时疑惑:“这是什么?”

    他手没收回来,也没把东西撂到桌上去,只是那样抬着手,平声与谢汲道:“我祖父送回来的信,叮嘱我来交予你的。”

    温祈道?

    谢汲瞳孔登时放大了,吃惊不已,忙上了手把信封接过来,狐疑的再看温子璋一眼,见他神色如旧,才拧着眉动手拆起信来。

    他从无缘得见温祈道,只是听了太多关于这个人的传言,谢汲一直都觉得,温祈道离他们每个人都很近,却又很远,捉摸不透,飘忽不定的。

    可今儿个温子璋莫名其妙的登门要见他,突然说温祈道要转交一封信给他……

    谢汲喉咙滚了滚,认认真真的看那封信。

    温子璋看着地上被拉长的自己的影子,顿了须臾,脚尖儿转了个方向,又往先前那把椅子坐了回去。

    他估摸着谢汲也将信中内容看了个差不多时,才清冷着嗓音开了口:“信我是看过的,照祖父说来,令君眼下是已经先拿权了。”

    谢汲面上闪过阴鸷,他拍案时,那封信被一同反手扣在了桌上:“这些混账东西!”

    他是真的怒极。

    昔年两浙贪墨案,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数年过去,却恍若昨日。

    现而今四海升平,可这些人却不知道惜福二字如何写,陛下重用他们,他们就拿这个来报答陛下隆恩的吗?

    贪之一字,竟不知毁了多少高门子弟,原本他们都有那个本事,好好为朝廷效力,造福一方百姓的,可到头来,都毁在这上头了。

    谢汲有时候想不明白,都是富贵无极的人家,郎君们也都是锦衣玉食长起来的,分明早见惯了好东西,怎么反倒越发贪婪。

    从前谢瀛与他说,那是人心不足,永远都觉得自己得到的还不够,可是这天下银子有多少,什么时候才算是捞够本儿呢?

    谢汲盯着那封信,目不转睛的,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温子璋倒是多少知道谢汲,是他谢氏诸子中脾气最古怪的那一个,也许是因为庶出二字,即便从小就养在谢大妇跟前儿,可庶出的就是庶出的,脾气不好,也是人之常情。

    可他从没见过谢汲发脾气时是什么模样,今日一见,不免心惊:“你也用不着这样,祖父的意思,我大概是知道的,写这封信来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为了叫你大动肝火发脾气的。”

    谢汲一眯眼:“我知道。”

    他声音还是冰凉的,一点儿温度也没有。

    这样的月份,温子璋打了个冷颤。

    这个人还真是不怕误伤了自己人啊。

    温子璋心下叹气,面上却不露:“不过我年纪小,先前也多少听说过一些,只是到底知道的没那么真切,这个郑度之……”他抿唇顿了顿,“四年前他族中堂弟强抢民女打死了人,也是他一力保下来的,后来闹到陛下那里,陛下斥责了他一顿,罚了一年的俸禄,那件事到底不了了之了。我那会儿就在想,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身在御史台中,而陛下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了他?所以都说他当年卖了庾侍中一个人情,也是送了陛下一个天大的功劳,真有这事儿啊?”

    他是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小的时候道听途说,心里好奇,可那时候年纪小,没人愿意认认真真与他说这些,不过三言两语的敷衍过去,等到长大一些,那早就成了陈年旧事,自然没人再提起,时间久了,他自己也不上心好奇了。

    今日得了这样一封信,才勾起他对往事的好奇心,这会儿见了谢汲……谢汲在建康很多年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他总归都是知道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入狱

    第三百六十五章吃醋了

    要说叫王羡老老实实的歇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打从进了襄阳,见到萧佛之开始,她心里就有了太多的疑问,迫切的需要崔长陵为她答疑解惑。

    这会儿又在驿馆中见到一个温润如玉的宋轻舟,她对这个人实在感兴趣,觉得这襄阳驿馆中,竟还藏着这般珠玉人物,又实在难得。

    如此一来二去的,她也闲不住,加上崔长陵先前莫名其妙的生了气,她叫青衿和子衿服侍着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也稍稍解了乏,不顾着两个丫头跟在身后的劝阻,一路快步到了崔长陵的房门外。

    她附耳在房门上,听了半天没听见动静,怕他睡下歇着,可又觉得应当不会,憋着气性呢,怎么可能睡的着呢?

    于是她只是犹豫了那么片刻而已,小手就敲响了崔长陵的房门。

    里面一直没人回应,她坚持不懈的一直敲,大概是真的把崔长陵给敲烦了,才冷着嗓子喊了声进来吧。

    青衿和子衿站在长廊那头满脸愁苦的望着她,她进门前也回头看了丫头一眼,见两个丫头不约而同的冲她摇头,她反倒没心没肺的咧嘴一笑,步子一抬,人就闪身进了屋中去。

    好在王羡心里有了一怕,就怕两个丫头来日回了家,要跟王逸之告她的状,也就有所收敛,进门时没把房门带上,只不过稍拢了那么一把,雕花门挂在门框上,来来回回的打了几个摆,却并不曾合上。

    崔长陵一扭脸儿瞧见她,就那么一眼而已,就又挪开了目光不去看她。

    王羡本是高高兴兴过来的,还想问问他怎么突然发了脾气,一看他这样,笑容一僵:“合着这是在同我置气吗?”

    浓墨刚给她倒了杯茶,一听这个口气,心道不好,再去看崔长陵脸色,果然比方才更难看了三分。

    他有心开口劝一劝,也省的两个人针尖儿对麦芒的,非把彼此的火气给拱起来,再大吵一架,那不上算。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崔长陵已经沉声打发他出去:“我跟她有话说,出去吧。”

    浓墨犹豫了下,到底不敢违背崔长陵的意思,欸的应了一声,又同王羡拜个礼,只是偷偷地抬眼看她,几不可见的朝着她摇了摇头,他又懂事,出门时非但没把门合上,反而更拉敞了些。

    王羡也不跟他赌气,只是不明就里,自顾自的拉开凳子坐下去,把浓墨倒好的那杯茶捧在手心儿里。

    她也不吃茶,就那么捧在手心上转啊转的,茶杯中的水跟着晃动。

    崔长陵冷眼看着:“不吃就放下,转来转去,一会儿茶洒出来,刚换的衣裳又叫打湿糟蹋了。”

    得,果然是在跟她置气,说话也忒不客气,一件衣裳罢了,湿了就湿了,她糟蹋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一件衣裳值得他这样教训她似的。

    他越是这样说,王羡手上转的反而越快,一个不留神,茶水果然从茶杯里头洒出来,袖口处沾染了一小片。

    潮湿感贴在身上,她自己又不舒服,索性把袖子挽了挽,倒露出一小截白净的腕子。

    崔长陵越发拧眉:“我就说叫别弄它。”

    王羡不以为意:“为什么突然同我生气了?”

    她还敢问!

    崔长陵一直以来,最怕的就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在想什么。

    早在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就时常担忧,这丫头对他是敬仰,更是多年的孺慕,她也许根本就不喜欢他,更遑论爱他,分明只是个孩子,哪里就懂了那些情情爱爱的事儿。

    一直到后来两个人彼此袒露心迹,他惊喜之余,愈发担心。

    他不是也问过自己吗?王钊将来知道了,会不会怪他拐骗了她呢?

    是了,就是拐骗这两个字了。

    这一切好似以他为主导,是他引诱着她走到这条路上来,看起来也像她心甘情愿,但她其实是懵懂无知的。

    她这个年纪,才见过几个人,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吗?

    今日她见宋轻舟……他都不得不承认,宋轻舟生的的确不错,周身气质又讨人喜欢,加之不谄媚,态度又不卑不亢,要放在平日,他见了也会心生喜欢,愿意与这样的人亲近。

    可是当他看见王羡目不转睛的打量宋轻舟时,一股子怒意油然而生,从脚底直冲上了天灵盖,很快就将他整个人吞没了。

    “觉得宋轻舟很不错?”

    王羡一开始真没多想,还寻思着这个人今天是怎么了,分明生气了,却还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崔长陵的脸色真的难看到吓人的地步,他既然问了,她未免招他更加生气,还是乖巧的答了:“是挺不错的,瞧刚才那么多人围着,言辞间无不讨好奉承,只有宋轻舟站的远远地,我看他说话做事虽然一板一眼,但并不是刻意端出来的老成,是的确稳重,说话又慢吞吞的,温和极了的一个人。”

    王羡笃定自己不是看错了,她说得越多,他脸色就越难看,她多夸宋轻舟一个字,他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她起先愣怔,可很快灵台清明一片,有什么念头闪过,恍然大悟——

    王羡突然笑了起来,崔长陵看来莫名其妙:“笑什么!”

    他几乎咬牙切齿问出口,这丫头真的没有心吗?他现在的样子不可怕吗?他现在不是在生气吗?她为什么还在笑,且真心的笑的那么高兴?

    王羡笑到后来,连肚子都痛了,她弯下腰去,捧腹笑着,好半天,崔长陵咬紧后槽牙,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咬紧牙关发出的声音,真是恨不得在她脖子上咬一口,也叫她知道什么叫做疼。

    可王羡慢慢的收了声,那股劲儿大概是过去了。

    崔长陵死死地盯着她,眸色不善:“笑完了?”

    王羡感到阴风阵阵从她脸颊贴着吹过去,连崔长陵的表情都可以说是阴恻恻的了。

    她大概没猜错,崔长陵是真的……

    她憋着笑:“吃醋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坦言承认

    于崔长陵而言,面前坐着的是他心爱的女郎,即便他偶尔醋一醋,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他见过好些人扭扭捏捏,死要面子活受罪,弄得两个人都败兴,他觉得无趣极了。

    两个人在相处在一起,是什么就是什么,除非是生死要紧事,不愿彼此担忧的,有所隐瞒倒也无所谓了,至于说闹脾气或是吃醋这样的小事,在心爱的女郎面前坦言承认,他反倒觉得是件不错的事情。

    这样说来好似是服软又或是显得那样不堪,可他又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是以当王羡的话问出口,崔长陵淡淡的回了一句是。

    王羡愣住了,这回是彻底愣住了。

    崔长陵现在怎么变了个人一样呢?

    从前他高高在上,处处端着似的,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本是随口说的,根本就没想着他会承认,甚至在她说出口时,都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他的嘲弄。

    他是谁啊?博陵鬼才崔不问,怎么可能去吃一个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宋轻舟的醋呢?

    “不是,等一下——”王羡讪讪的,下意识的吞口水,喉咙滚了又滚,简直不敢相信崔长陵刚才说了什么。

    她抬手去揉耳朵,是用了力拼命的揉,耳垂都泛红了,还不停手。

    崔长陵实在看不下去,略起身来,欠了欠身子,隔着桌案去拉开她的手:“干什么呢?耳朵都叫揉搓红了,它是做错了什么,叫这样折腾它?”

    王羡心说那我又是错做了什么,这样子来磋磨我呢。

    她无声叹息:“我随口一说的,怎么还承认了呢?”

    崔长陵掀了掀眼皮,丢了个白眼给她,显然对她很是不满:“我的的确确是醋着了,为什么不敢承认?”

    王羡叫他倒噎住,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又觉得他实在莫名其妙。

    她第一次见宋轻舟,根本连认识都还谈不上,他有什么好吃醋的?

    她两只手交叠着,又搓弄着,有些不知所措:“醋什么呢?我拢共跟他说了才几句话,还在旁边儿听着,一句过分的都没有吧?倒是,当着外人的面儿,莫名其妙就生了气,拿我撒气呢是吧?”

    倒真不是拿她撒气,是这个气原就生在她身上,自然那会儿看她不顺眼,说话的语气也就不大好。

    不过崔长陵眼下心里倒舒畅了,她一句外人说的顺嘴,是了,宋轻舟就是个外人而已。

    他面色稍有舒缓:“初见他,盯着他瞧个没完,眼睛里全是欣赏和赞许,看着人家,眼儿都要发光了,还问我为什么醋着了?”

    得,她压根儿就不该问。

    也不知道崔长陵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大个人,也是顶天立地能办大事的郎君了,在她一个十几岁的女郎面前,把吃醋说的这样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害臊。

    他不害臊,她还害臊呢!

    王羡脸蛋儿红扑扑,真是不好意思了。

    崔长陵看着有趣儿,一向都知道她脸皮薄,就是不知道薄到这地步,他说几句醋着了,她也要脸红成这样。

    他有心打趣调侃她几句的,但王羡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他的心思,自然也就是破了,虎起脸来吓唬人:“本就是无缘无故发脾气,凶了我在先的,再来打趣玩笑我,我要恼了!”

    崔长陵只好一撇嘴收了声:“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这还像点儿样子。

    王羡满心满意的点了头,才又想起自己的正事儿,四下里扫了一圈儿:“怎么不叫浓墨服侍沐浴更衣,也去一去这一身的疲惫。”

    他倒觉得没所谓,以往在外办差也赶过路,这趟从南漳往襄阳,因顾及她,脚程已经算是慢的了,他没那么娇贵,不至于受不了这点儿累。

    只是她问了,他就随口回了她:“我不累,等晚点儿吃过了饭再说吧。”

    他说完了想了想,她既然问,那就说明她的确是累了的,这丫头就是这样,两个人一道赶路来的,她累了乏了,她便觉得他也累了乏了,殊不知更多的时候,只是出卖了她自己最真实的情况而已,他一点事儿都没有。

    崔长陵新取了一只茶杯,重新与她倒了杯茶水,往她面前递过去:“我不是叫去歇着吗?倒沐浴更衣过了,怎么不去睡一会儿?”

    王羡顺势拿了茶杯往嘴边送,一大口茶吃进肚子里去,又心满意足的长舒口气:“我心里惦记着事儿,也睡不着,横竖今儿也没别的事情了,等晚点吃过了饭,就直接去睡了,这一觉才能睡得好,一睁眼就明儿个天亮了。”

    崔长陵拿她没办法,自然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先前没跟说过萧佛之的事儿,是觉着没什么必要,我认不认识他,和这回到襄阳要查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路上看玩闹,大多时候又犯困乏累,就没告诉。”

    她撇嘴,也不知对他这番解释满意还是不满意,总归是没说。

    崔长陵见她这样,知道她使性子,噙着笑满眼宠溺的看她:“还想听什么?”

    她把茶杯放回去:“可他也是温夫子的学生,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呢?”

    崔长陵倒意外:“他唤一句夫子,就真拿他当夫子的学生了?”

    “啊?”王羡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城门口他又是行叩拜大礼,又是一口一个夫子的,我看温夫子也没说什么,那怎么不是温夫子的学生了?”

    他听来便摇头:“当着那么些人呢,夫子难道张口就叫他闭嘴,说他二人之间本没什么师生的情分?没听夫子第一句话就叫他不必行如此大礼吗?”

    崔长陵叹了一声:“再想想我在南漳刚见到夫子时,夫子对我是个什么态度,嗯?”

    至此王羡才愣了神,仔细的去回想那时见到温祈道时的场景……她嘶的倒吸口气,不一样,是不太一样,温祈道见萧佛之时,不咸不淡的,更有甚者是透着一股子冷淡,他也的确说了,叩拜之礼没那个必要,但对崔长陵这个学生……不是这样的啊。

第三百六十七章:无措

    第三百三十二章撒气

    打楼梯上来的地方,果真站着个男人,崔长陵远远地瞧见他,身量算是高,也壮实,他没回头,压低了声问浓墨:“就是他?”

    浓墨说是,虽然不知道他因何连声儿都压低了,但自然也学足了崔长陵的样子,刻意放低了声音来回他:“奴才吩咐了人,把驿馆守着呢,不叫人随意进出,等送走了他,再慢慢的把人撤回来,不惊动人。”

    “把守着不许人随意进出,不是明着告诉人,驿馆来了人吗?”王羡跟上前一步,拧着眉头去看浓墨,对他这样自己做主令人把守驿馆,心下生出些许不满来,“说是不惊动人,但夫子住在驿馆中,多少双眼睛就盯着驿馆里,栾子义这几日是不来了,但他手下的眼线,只怕驿馆外遍布了。这个人进了驿馆他就应该知道,你现在把驿馆围起来把守,那就是在告诉栾子义,此人为寻夫子而来。”

    浓墨听出了她的不满和不悦,吓的打了个哆嗦。

    这位女郎从没有这样过,从前不高兴不痛快,都像孩子似的小打小闹,大多时候是同郎君撒个娇,最早的时候他还不大看得过眼,好好地一位小郎君,做派恁的女气,叫人看着就不舒服,后来知道了实情,他才明白过来。

    今日王羡言辞间是质问的,他一时间恍惚,竟从她身上看出些郎君的影子来……

    “没叫人围起来,就是叮嘱了,叫在院子里头留点神,说是把守,不过是留心进进出出的这些人,”浓墨吞了口口水,越发躬身低下头去,“哪里敢干那样没分寸的事情,小郎君且放宽了心吧。”

    她的这番话,倒像是拿了浓墨来撒气的,只是崔长陵又实在想不出,这一日下来,有什么事情惹了她心情不悦的呢?

    于是他拧了眉心回望过来:“你心情不好?”

    王羡自己都愣了下,啊了一嗓子说没有。

    崔长陵显然不信,看看她,又看看浓墨:“浓墨办事是有分寸的,不然我也不会把他放在身边,这趟到南漳更不会带着他。外头的事,他回了我的话,我都尚没有责问他,你急着怪他,把话说的这样重……”他啧的咂舌,“没有心情不好,拿他撒气做什么?”

    王羡一时便有些讪讪的,拿手去挠了挠后脑勺,却低下头不肯再吱声。

    浓墨是打知道眼前这是位女郎起,就越发对她敬着三分。

    这世道本来就是如此的,寻常人家的郎君,便是得罪了,也不怕,横竖有博陵崔氏的名头在,便是言辞间有些个不留神,开罪了,郎君们虽也金贵,可在外行走,多少免不了受气受委屈,就是陈郡谢氏那几位郎君,早年间在朝中也没少受气不是?

    可是女郎就不同了——士族女郎个顶个的娇生惯养,养在高门大户之中,哪一个不金贵?平日人家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谁敢上赶着给这些女郎气受呢?是以不要说他一个奴才,就连他家郎君,日常在建康行走,若一日遇上谁家的女郎,都得端着三分客气,实则是给人家父兄面子,这是个正经的处事之道。

    再加上浓墨一心觉得,王家这位十四岁的女郎实在厉害的不得了,小小年纪,主意这样正,敢女扮男装还接下圣旨混到尚书令府来,他自然更加高看王羡一眼。

    是以王羡说他几句,他真没往心里去,做奴才的,要是连这么两句话都听不得,索性回了家去,不要再出来伺候人。

    他听着自家郎君这样不客气的说话,心里突突的跳,越发把腰弯下去:“是我自个儿先前话没回清楚,引得小郎君误会了,小郎君原也是为郎君着想,才多问了两句,郎君这样说,叫奴才受不起了。”

    崔长陵也不看他,始终把目光落在王羡的身上了:“浓墨是这样说,你又怎么说?真没有拿人家撒气?”

    王羡叫他说的脸上越发的挂不住,也不晓得崔长陵今次是怎么了。

    实际上她是拿了这话撒气的,至于为什么撒气,气又从哪里来……

    大约是见不得崔长陵受委屈,他委屈了,她就一肚子的不痛快。

    和温祈道生分至此,他分明心下不悦,可还要为了朝廷,强打起精神,眼下还要去应付通安客栈来的人,还不知道是不是个好相与的呢。

    是以她没地方撒气,听了浓墨那么一句,才多了两句嘴。

    他心里知道就算了,偏还要问,问了一遍不成,还要追问个不停。

    王羡撇了撇嘴,嘀咕了两句什么话,可是谁也没听清。

    崔长陵沉了沉声:“嘀咕什么?”

    “没什么。”她脾气上来,却不愿这会子同崔长陵置气,就怕更给他添了堵,于是她掀了眼皮往前头看,那是客栈来人所站的方向,“夫子不快些吗?叫人家等得久了不好吧?先前夫子不是说,客栈若来人递话,那该是陛下的心腹,再不济,也是庾侍中的心腹,怠慢了,总归不好。”

    其实本也没多远的路,是崔长陵刻意的压慢了脚步,她跟浓墨跟在后头,才走的更慢。

    这会儿她既提了,他便索性放开了脚步,也就不再去追究她那股子火气从何而来,横竖有的是时间,她这样莫名其妙的动了脾气,他心里大约猜得到,只是想着,要慢慢的叫她改了……

    她是替他着想,为他不值,他是感动的,她赤子之心实在难得,可是总是要在外行走的人,若然不能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将来怕有的是麻烦。

    他平素见的那些人,也并不全是真心敬服他的,要真给她遇上那么一两个不知所谓的,言辞间含沙射影,她听来岂不更要着恼?倘或当着面给人家下不来台,那是弄得彼此尴尬。

    同朝为官,好些时候,该退得退,能忍也得忍。

    这丫头如今学不会克制和隐忍,他从前一味的不想她委屈自己,可今次对浓墨她尚能张口就来的撒个气,身边儿的人,她也越发没了宽宥的心,那就更不要说外头人了……

    崔长陵在心下长叹了一回,只把这码子事儿牢记在了心里,其余后话,便一概不提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名册

    打襄阳城来的男人,人高马大,也不是什么柔善的长相。

    于王羡而言,好看的皮囊她见的太多,大晋时下最受人追捧的,还是唇红齿白的样儿,唇红齿白原也分了好些种,男人们也能风情万种,或儒雅俊秀,或出尘高洁,又或是憨态可掬的,只要生得好,再添上三分的秀气,便就不拘着什么模样。

    其实不说旁的人,就说崔长陵,这样名满天下的一位郎君,若真要对他容貌来品头论足,也总少不了俊秀二字。

    但是这个男人,却显出与时下所追求的格格不入的模样。

    他不只是人高马大,一眼扫过去,肤色也偏黑了些,至少是王羡所见过的人之中,最黑的一个了。

    不过这人倒是生得浓眉大眼,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的。

    这会儿进了屋,王羡跟着崔长陵一左一右的落了座,那男人站在屋中,不卑不亢,面无表情的,拱手抱拳见一礼,一言不发。

    王羡侧目看过去,发现崔长陵眉头紧锁,于是她心下也咯噔一声。

    她知道崔长陵大多时候见外人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他高高在上,喜形于色,便太容易授人以柄,是以他惯于掩藏和伪装。

    今日这是……

    她还未及深思细想,崔长陵已经沉声开了口:“客栈素日消息往来,都是派你?”

    那男人也是一愣,显然没想到崔长陵一开口的第一句话,竟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眼睛闪了闪,回了句是:“令君问这个做什么?”

    崔长陵眉目间便愈发清冷起来,他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由头及脚,认认真真的打量着,临了了啧声轻叹一口气,才接上他的话:“做探子也好,往来送消息也罢,最忌讳,就是样貌特征能轻易叫人记住。你——”

    他尾音是拉长了的,却并没有上扬,反倒一沉,砸到了地上去:“你每每在外走动往来,叫人家一眼就能记住你,庾令贞也敢用你?”

    男人又吃一惊:“令君怎么就知道,我是庾侍中选中的人,而非陛下呢?”

    陛下?

    自陛下御极后,政务繁忙,这几年间,天灾又频繁,陛下每每为朝政、为民生而烦扰,加之虽仍有秦王远居凉州虎视眈眈,却再没有了昔年兄弟夺嫡之争时的步步惊心,是以陛下对客栈过问的也就不多,有什么事,都是交给了庾子惠的。

    这些话,外人不知道,他却一清二楚。

    从前健康中人总是说,这位侍中一年到头也不露几次面,陛下对他也渐次淡下来,到底不能为朝廷分忧,在陛下的眼里,也就不是那么要紧了。

    可其实他们又知道些什么呢?

    崔长陵冷笑着哼了一嗓子:“我如何知道的,你不必管,只是庾令贞派你从襄阳一路到南漳县来,未免也太惹人注目!”

    “侍中说了,便是这样惹人注目,才愈发不会叫人起疑。”男人腰杆挺的笔直,丝毫没有为崔长陵这几句话吓退,“侍中说过,南漳县诸官吏一出事,襄阳得了信必定有所戒备,明面上不显得如何,可暗中,这段日子初入南漳县的生面孔,恐怕都会有人留意着。从客栈随便找了什么人,不是不能送消息,样貌平平无奇的,又不惹人注目,可实际上,这样的,才更叫人关注——”

    男人也学了崔长陵先前的模样,把尾音拉长了,一并又重重的砸下去:“脸生,又从襄阳方向来,进了南漳县投身驿馆中,任凭是谁,都会去查探此人出身来历。反倒是我这样的,容易叫人家过目不忘的,才不会惹人怀疑。”

    王羡坐在一旁倒吸口气。

    从前只听闻庾子惠聪颖夙成,连阿耶每每提及这位侍中,也都不由惋惜他身体孱弱,不然必是国之栋梁大才,连崔长陵也要逊色三分。

    她一直都觉得,阿耶是过于高看,也有吹嘘的意味在里头,加之庾子惠深居简出,这人嘛,便如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一旦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外人看来,就总觉得你活成了世外高人的模样。

    既是世外高人,这红尘俗世中的事物人,便都不及。

    然则今日面前站在庾子惠派来的人,这人侃侃而谈,一番说辞,真是令王羡对庾子惠此人大为改观。

    这个人这样反其道而行之,乍然听来觉得惊世骇俗,但仔细想来,竟是再正经没有的道理。

    世人多俗不可耐,连崔长陵也不能免俗,一时觉得这样容易被人记住的人,是不能做探子的,可是偏偏他就做了,这样出人意料,自然最为安全。

    崔长陵眸色一变,呼吸也急促了一回。

    只是他很快平复心绪,又恢复了往常的气定神闲:“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人,应当并不只是个普通的探子,庾子惠重视襄阳案,何况如今还牵扯上了凉州秦王府,他比任何人都重视,昔年深受其害的,他也算头一个——说到底在废王身边蛰伏数年,为的还不是这些凶险事吗?

    这时候走的每一步,他相信,庾子惠都是慎之再慎的。

    那男人又是一拱手:“小人鲍护。”

    崔长陵多看了他一眼,只匆匆一瞥,略挪开视线:“庾令贞此时叫你到南漳来,襄阳城中的一切,都安置妥当了?”

    他说是,又一面从袖口中掏出个东西。

    那是拿了粗布包裹起来的一样物什,鲍护伸手递出去,一旁浓墨小步上前接过来,又递到崔长陵的面前去。

    崔长陵接了,拿在手里掂量着打量,不重,是轻飘飘的分量,拿手指捏着搓一搓,里头像是只有薄薄的几张纸。

    他眉心处又收拢:“是什么东西?”

    “洋洋洒洒五六页,是襄阳涉案官员的名册——说是涉案,涉的自然是南漳贪墨案。”鲍护早已又站直起来,重复的自然也是庾子惠自京中修书而来的原话,一字一句的,他都原原本本的说与崔长陵听,“侍中交代了,这些名册,是要全都交给令君您的,等您过完目,要办谁,小人自有铁证送到令君面前,不必令君费任何工夫,就能顺理成章的由南漳贪墨案,顺藤摸瓜查到襄阳城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安抚

    第三百七十章失算

    “可如果是下马威——”他转身又进屋中去,王羡忙不迭的跟了上去,一扬声,“我赌他今夜一定不来。”

    崔长陵大为意外。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算是她头一次跟他唱了反调?

    倒也不是忤逆违背他,只是与他意见相左。

    先前也有过,只是她不会明着说,更多的是小声抗议,或是她心里有了别的想法,带着试探的问一问他,就怕说错了,惹得他不痛快,或是怕他轻看了她。

    之前住在尚书令府的时候,她对崔平分明不满到了极点,可听他一席话,到底是不再说什么,对着崔平也从没有半分表露出来,她真是做的好极了。

    今儿个……

    崔长陵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打量她:“为什么这么说?”

    “十年来不了解萧道之,人家可未必不了解。”王羡昂起下巴来,“我从前听阿耶与我讲过一句话,说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啊,萧道之一个使持节刺史,掌军权,熟知军中事务,而如今他又很可能附逆谋逆,说要真是意图谋反,能不好好研究这个尚书令吗?”

    崔长陵便笑了:“那想得还挺周全的,我都没留意这些,要照这样说,那是得好好留意我这个尚书令的一举一动。”

    “所以啊——”她有些小得意,越发拖长了音调,“觉得他会上赶着送上门来给立威吗?”

    崔长陵笑容慢慢的从脸上消失,换上了一派凝重:“大概不会。”

    “不。”她说来笃定,“不是大概,是一定不会。而且过后还没法子拿了他来问话,毕竟今日温夫子一道来襄阳,也没有提前知会他,他只说要安置温夫子,加上阔别十载,一朝重逢,他实在是激动,便将郑檀道的事儿给疏忽了,又或是说,刚到襄阳,赶路辛劳,他想着叫我先好好休息个两三天,再来谈正事儿,正好他这三两日也在温夫子面前尽尽孝心,所以才没有夤夜到驿馆来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嘴是长在人家身上的,那话还不是由得他去说。

    萧道之猴精的一个人,并不会上赶着送来给他立威,这个威一旦立下了,往后处处都要收他辖制,百害而无一利。

    况且今日入襄阳,他也没有到广阳王府去拜见……

    即便是奉旨钦差,可他明知道这襄阳城中住着一位王叔殿下,来日萧道之若问起,或是广阳王问起,他因何没有先入王府拜见,他要说什么呢?

    崔长陵稍稍想了想,便失笑出声来。

    王羡看的糊涂:“笑什么呢?”

    “咱们今日没到广阳王府去拜见殿下,来日见了,殿下若问起,少不得我们也要以此做借口,说是初入襄阳,又已是后半晌,等到了驿馆安置下来,天色便昏暗了,不好到王府再去搅扰了殿下清净。”他说着啧的咂舌叹一回,“所以萧道之即便不来,这番说辞也没什么不妥的,大家都是一样的说辞,难道我的是道理,他的就成了借口?没这样的道理,我的确奈何不了他。”

    王羡见他想明白这一层,松了口气,弯腰挪了个圆墩儿来坐着:“所以等着瞧吧,他今夜不会来,叫浓墨等也是白等。”

    她说完了,好似掰着指头在算什么,崔长陵低头看着她:“算什么呢?”

    “算时辰,别打岔!”

    她不耐烦的丢给他一句,又重新掰着指头算起来,等算明白了,才叫了他一声:“方才没有说,我也没太留神,看,从咱们到驿馆安置,再到这会儿,已经有近两个时辰过去了,温夫子是知道为朝中事而来的,当然不会一味的辖着萧道之,而萧道之如果有心今夜来见,还会拖到这时候吗?”

    即便是要把人安置在刺史府中,也用不了这么久,何况王羡说的没错,夫子不会拘着萧道之不许他离开身侧,只怕还会催促他几声,叫他以正事儿为最要紧。

    可是快两个时辰过去,萧道之还没露面。

    崔长陵哎的长叹,那一声叹息到了底,他才收了声:“那大概是叫说中了。”

    原本算准了崔长陵没算到的事,王羡是该感到开心的,但此时偏又提不起一点儿兴奋劲儿来。

    她见崔长陵愁眉不展,就连玩笑他两句的心思也全然无了。

    她坐在那小圆墩儿上,几乎是蜷缩着,两条手臂环在膝头,把自己抱了起来。

    她从小喜欢这样子坐着,觉着特别的安全,她不是个老实的,有时候坐在椅子上也能栽倒了,为了不伤着自己,她便很喜欢搬了这样的小圆墩儿来坐着,又不高,又稳当。

    这会子她抬头仰视,又只觉得这小圆墩儿实在太矮,矮的她几乎看不真切崔长陵的脸。

    “很难过吗?”

    王羡瓮声瓮气的问,崔长陵却摇头说没有:“这没什么好难过的,谁都有失策失算的时候,只是他不来,也该知道,我们先前所猜想的,他十有八九是真的做了,不然也不至于这样大胆,明知道我奉皇命而来,身上还带着便宜行事的圣旨,却还敢这样迁延怠慢。”

    他再一低头,发现她仰着脖子仿佛很累,目光一滞:“坐那么矮的圆墩儿干什么?这不是给自己找累受吗?”

    崔长陵说着就上了手去提她起身,但她故意往下坠,他力气大,倒不是提不起来她,就是怕蛮力伤人,索性顺着她的劲儿又撒了手:“怎么还不肯起身了?这屋里那么多好好地椅子,抱着个小圆墩儿坐着成什么样子?”

    “就别管我这个了,坐这个挺好的。”她又欸了一声,“那说郑檀道突然被卸了权拘在府中,萧道之会不会帮他送信出城啊?他贪了银子,他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不管银子最后进了谁家府邸,总归是先经了他的手,我要是他,见陛下把派来调查,就先心虚了,如今一出了事,头一个就要写信送到建康给阿兄,叫阿兄赶紧帮我想想法子,看怎么样才能自救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求之不得

    她有些躁动,好似一时间想起这些事,突然就怕了。

    可是有什么好怕的呢?

    崔长陵觉得她胆子也忒小,当初她女扮男装混进尚书令府时,也没见她这般害怕,后来入廷尉府,陈荃有意为难她,还要她跟着许渡去验看尸体,也没见她怕成这样,一直到这回来南漳,他引着她入了县衙停尸房,真真切切的见过了元祈的尸身,她怕过,但因为有他在,又全然不怕了。

    眼下为着郑檀道还不知是否送出去的一封信,她不寒而栗吗?

    崔长陵又心疼,又觉得好笑,一抬手按住她,果然这丫头只有遇上他的事,才会急切的乱了章法。

    她还是焦躁不安,他站在这里都没用,故而崔长陵手上的力道又加了三分,重重的按着她。

    肩膀上一沉,王羡侧目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始终沉静如水,站立在一旁,好似她所有的担忧,他全都不曾放在眼里,她一时倒吸口气:“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害怕呢?”

    她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开始痛恨崔长陵的出身和经历。

    要不为着他出身太好,不为着他师承温祈道又得温祈道喜爱,不为着他八岁便名满天下,二十岁便受先帝重用,一入朝就官拜廷尉卿……所有这一切,叫他遇上什么事儿都不知害怕二字怎么写,什么天家威严,他怎么就不知道怕呢!

    王羡恨得牙根痒痒,一口银牙恨不得咬碎了。

    崔长陵隐约听见她磨牙的声音,忙就收回了手:“这模样倒像是要咬我一口。”

    她小脸儿一跨:“我又不是猫啊狗啊的,咬做什么!我只是恨一点儿不知道害怕——”

    坐着与他说话,始终要仰起头来看他,受累不说,还太没气势。

    本来在他面前,王羡就一贯是个底气不足的,这样子坐着说话,太磋磨人了。

    她思忖了须臾,腾地站起身来:“我问,郑檀道的信倘或已送往建康,更有甚者,要是已经到了郑度之的手上,就不怕他四处走动,或是干脆去见了庾侍中,打乱一切的计划和部署吗?咱们已经在襄阳了,说句难听的,敌暗我明,咱们就像是那板上的鱼肉,怎么看都是任凭人家揉搓的吧?”

    其实哪里就有她说的那么厉害,他之所以敢大摇大摆的进了襄阳城,是因为广阳王和萧道之终究没有光明正大的反了,暗地里做再多的筹谋都不作数,明里还是得敬着朝廷,敬着陛下,他一个钦差,奉旨到襄阳来的,要是明着出了什么岔子,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他们要造陛下的反了吗?

    至于说暗中做的手脚,他警醒着些,提防着些,也就是了。

    故而她所担心的这一切,大约都是杞人忧天而已。

    不过崔长陵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急,便从不愿拂她心意,一味的指责说教她,只会寒了她的心而已。

    他拉了拉王羡,叫她同自己面对面的站着:“他就是收着了郑檀道的信,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王羡嘴角一动,面色也不大好,显然有话要反驳。

    崔长陵压根儿也没给她这个反驳的机会,竖了根指头在她朱唇上比划了那么一回,试图令她安静下来:“庾子惠的名册上没有郑檀道的名字,可我查到了他,还动了他,庾子惠会顾全大局,即便他再不赞同我的做法,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拖后腿,相反的,事情已经闹开了,郑度之要真的求到他跟前去,他只会反过来帮我,绝不会帮着郑家兄弟胡作非为。”

    王羡略张了张嘴:“可郑度之手上不是还……”

    “那东西能救命,可没说能叫他们家的子孙作奸犯科还不被查吧?”崔长陵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又觉得好笑。

    方才她那样坐不住,浑身带刺儿,那样子又精明,又能干,可叫他三言两语的,又给打回原形了。

    这丫头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外人眼里什么样他是不知道,也不稀罕知道了,最起码在他跟前,她这样子是改不了了。

    崔长陵一扬手去揉她脑袋:“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赶路这三四天就一点儿也不累吗?我都替累了。”

    王羡耷拉个脸:“我还不是担心吗?谁知道说了又不领情,我白操心,像个傻子似的,就冷眼看着我担惊受怕又焦心的。”

    “我就那么没良心?”崔长陵在她鼻尖儿上轻轻刮了下,“把我说成什么样了?替我担心,替我着急,我都知道,自然也领情,这不是也告诉了,不要担心的这样,根本就没有那么可怕。要这么说起来,我倒巴不得多给郑檀道些日子,叫他自己耐不住性子坐不住了,给郑度之去封信,最好郑度之再方寸大乱,求到庾子惠跟前去,倒省了我的麻烦。”

    他说省了他的麻烦……

    王羡小脑袋转一转,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也省的还要想法子告诉京中,已经动了郑檀道了。”

    崔长陵一面夸她聪明,一面又苦恼:“只是可惜不能像是在南漳县时一样,一拖十来天的耗着郑檀道。”

    她也跟着他发愁,又说是:“人都到襄阳了,就是萧道之,也不会叫咱们这样拖着什么都不干了。”

    他待要再说什么,听见了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便忙撒开手,把她松开,又下意识的往后稍稍退离三两步,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这一整套的动作行云流水,等崔长陵做完了,一回身,正好看见了出现在门外的宋轻舟。

    对着宋轻舟,他真是提不起好脸色,只要想想先前在楼下王羡的态度,他就觉得来气。

    宋轻舟也觉得奇了怪了,从前听人说这位尚书令虽不是多好相与的脾气,却也并不是个处处给人脸色看的,怎么他今日所见,全然不同呢?

    之前在楼下的时候,还以为是刺史府的人惹得他不痛快,可这么久过去了,这会儿再见,还是黑着一张脸。

    宋轻舟虽说是个不入流的官儿,平日也未见得见过什么大场面,但好在脑子转的还算快,这么一合计,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崔长陵这脸色就是专门摆给他看的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见一面

    

    第四百零八章数落

    郑家的事情,谢汲拿定了主意,拉上了庾子惠一起,两个人匆匆进了宫。闪舞

    彼时他们出府的时候,谢潜其实派人去拦过。

    谢潜这个人,操心操了一辈子,到头来,生的是个富贵人,却一辈子是个劳碌的命。

    谢笠早不做太尉了,打谢拂做了皇后的那天起,他就辞了官,这几年也懒烦在京城待着,人家看着陈郡谢氏的名头,还有圣人的专宠,今儿这家设宴要请他,明儿那家摆个席要给他送帖子,他去了谁家的,不去谁家的,都说不过去,要是都不去,人家难免又要说他拿乔托大,那就只能全都去。

    可是他毕竟也上了年纪,真是跟这些人周旋不动了。

    每每席间看着他们脸上堆满了虚情假意的笑,谢笠就浑身不自在。

    他早年是带兵打仗的,性子直爽惯了,见了这样的人,一味觉得厌烦。

    所以后来他干脆带着谢家大妇,游山玩水去,反正一年到头,也不在京城待几天,弄得各处找不到他,慢慢地也就没了攀附的心思。

    可也正是为着他撂开手一走了之,谢潜就不得不撑起这个家。

    外头的走动,谢瀛身子还好的时候,便是他去,毕竟是正经的宗子,如今人就在京城,总是不露面,也实在是不像话。

    但是谢瀛的那个身子,总是有个不舒坦的时候,那便全都只能靠谢潜。

    素日里操劳,朝堂上的党争矛盾,也全是靠谢潜在撑着。

    一来二去的,谢潜自己也就习惯了。

    这家里头发生了任何的事,他都要过问,都要做到心中有数,以免来日有什么意外发生,弄得他措手不及,没法子及时应付。

    今天庾子惠的突然到访,而过后谢汲又与他二人匆匆要出府,谢潜心中便警惕起来,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出了事,他这才派了人,到府门口去拦下谢汲和庾子惠的。

    可是今天的事情,谢瀛也知道,而谢瀛,也一直在盯着。

    彼时谢潜派了人去拦人的时候,他也派了人,到府门口去,放了行,叫谢汲和庾子惠,双双离去了。

    谢潜知道这个事儿的时候,愣了好半天。

    这么多年了,他做任何事情,大兄从没有这样直接反驳了的。

    以往他也有和大兄意见不合的时候,毕竟兄弟两个秉性不同,为人处事也不大相同,是以意见不合,政见不合,那都是常用的事儿。35xs

    只是不合归不合,兄弟之间,没有什么说不开的,大家坐下来,好好的谈一谈,事儿说开了,也就过去了。

    但是今天……

    谢潜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去了谢瀛的书房。

    谢瀛像是早算准了他回来,书房里也没放人伺候,门也是半开着的,故而谢潜来的时候,稍稍一抬手,雕花门就被推开了。

    他提步进去,谢瀛正好反手把手上的书扣下去,抬眼望过来:“我就知道你得来找我。”

    谢潜脚步一顿:“大兄为什么放了三郎出去呢?”

    “三郎都这么大了——”谢瀛说这话时,真是无奈极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摆了摆手,是以谢潜坐下说话:“我知道,这么多年,你操心多,底下的弟妹,也是你一手拉扯着,我这个做兄长的,做的不如你,可是二郎,你底下的弟妹,都大了,就连咱们小幺,都做了几年的皇后,生了孩子了,有很多事情,该放手的,你就得放开手了。”

    谢潜撩了长袍下摆要坐下去的,听了这话,动作一僵:“大兄的意思,我过问的太多了?”

    谢瀛怕他想岔了,回头要寒心,便忙摇头说不是:“你过问,都是为了家里好,也是为了弟妹们好,且你为兄,如今爷娘不在家,人家说长兄如父,我要出面过问,那什么都不为过,咱们家又不大一样,我从小是个病秧子,什么都是你来操心,你过问,跟我过问,没分别的,怎么算是过问的太多呢?我只是劝你,不要总拿三郎和四郎还当孩子看——”

    他拖长了尾音:“杨氏是出身门第稍有不足,三郎又是庶出的郎君,有时候你问得多一些,他不好说你什么,可是四郎呢?庾家那样的门楣,四郎又是正经嫡出的孩子,跟你,跟我,都是一样的。他这么多年差事上从没有出过错,你却还是处处不放心,日子久了,这家里头,还怎么处下去呢?我也不是说两个弟弟会对你生出什么怨怼的心思,只是这样子,总归不好,是不是?”

    他的意思,谢潜明白了。

    ……

    从谢瀛的书房离开的时候,迎头碰上了孔清淮氏,大概是他面色不大好,也有些垂头丧气的,孔氏问了几句,他只说没事,便告了礼离开了。闪舞

    孔清淮站在那里,望着谢潜的背影,盯着看了好半天,秀眉略一拢,把长裙的下摆处又往上稍稍一提,踩着细碎的步子,进了谢瀛的书房去。

    谢瀛本来打算起身出门了,一瞧见她,咦了声:“怎么到书房来?”

    “三弟妹说三娘身上又不好,三郎又不在,她没了主意,叫人来告诉我,我想着,你是不是拿了帖子,再去请太医来一趟,三娘这阵子,反复的不好,外头的大夫,我实在是不放心。”孔清淮一面说,一面迎上了前去,“二郎刚走吗?”

    谢瀛心里头挂念着小侄女儿,忙先叫了人,又吩咐了拿了他的帖子去请太医过府来,又打发了人去知会庾子婴,叫她先到杨氏的房里去陪着,也省的杨氏一个人,担惊受怕的不好。

    这才回过头来,又说起谢潜:“是有些事儿,他刚来我这儿一趟,说起来,他这几年,对三郎和四郎的辖制未免太多,我多说了他两句。”

    “跟你吵起来了?”孔清淮瞳孔一缩,“我刚才来的时候遇上二郎了,只是看他脸色不大好,精神也不好,垂头丧气的。说起来,他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你是长兄,不多心疼他一些,怎么反过来念叨他呢?”

    第四百零九章你们知道?

    谢瀛想着她大约是错解了,又或许是,谢潜的神色实在不好,才会叫她想错。

    他上前三两步,拉了孔清淮的手:“我不是念叨数落他,只是劝他,不要总是插手那么多。三郎和四郎都大了,早就有了自己的主见的,尤其是三郎——”

    他带着孔清淮,一面往外走,一面不免叹气,说起今日的事情:“庾令贞到府上来找三郎,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早在当年三郎选择要辅佐陛下时,其实他就已经长成了。之后历练了这么多年,独当一面,三郎一点儿也不输人。更何况,他和庾令贞是从小的交情,你说,二郎总是插手过问,这合适吗?何况今日还是当着令贞的面儿……人就在跟前呢,他派了奴才到府门口去拦着,非要叫三郎去跟他解释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说,我能不管吗?”

    孔清淮显然倒吸口气:“二郎这也太……”

    那是小叔,她不好编排,只是乍然听了这话,便觉得不好。

    这也就是他们常年生活在一起,她晓得谢潜并不是个专擅的人,之所以这样,也只是因为操心惯了,弟弟们做什么,他都不放心。

    可这要是给外人知道了,岂不是说谢二郎君专擅蛮横,把府中众人拿捏的死死的,一点子自己做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那二郎是怎么说的?”

    谢瀛便摇头:“你瞧着他那个神情,还看不出来吗?”

    也是了。

    方才见他,真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那里有外人眼中神采飞扬的样子呢?

    只是孔清淮也能够理解了。

    毕竟这么多年,谢潜的确为这个家做了太多。

    当年他孤身一人在建康城中熬着,熬了两年,四郎才入京陪他,可是那之后,又生出多少的忧虑来,这些,不都是谢潜一个人扛下来了吗?

    本来这一切,该是谢瀛扛下的,他做的,其实都是替了谢瀛。

    照理说来,谢瀛是最不该这样子说他的,毕竟会叫他寒了心,也觉得谢瀛这么些年其实都并不理解他,也不体谅他。

    孔清淮心下长叹,反手握住了谢瀛的手:“我一会儿要去三弟妹那里陪着她,好歹看看三娘怎么样,我是觉着,你这样子说二郎,二郎心里必然不受用,觉着你不体谅他,不理解他,等过会子,你再去找他,好好的跟他谈一谈,兄弟两个坐在一起,有什么说不开的呢?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而已,成不成?”

    谢瀛明白她的意思,说那些话,他也不想寒了二郎的心,方才听她说二郎垂头丧气的,他心里头也不好受,于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夫妻二人这才分了手,孔清淮一路往杨氏的院子去,谢瀛自个儿回了自己的院子中,只想着过上小半个时辰,等到谢潜也稍稍冷静下来,他再去寻了谢潜,好好的谈一谈,别生了什么心结与嫌隙才好了。

    却说那头谢汲和庾子惠二人一路进了宫,自有小太监引着他二人一路往朝阳殿方向而去。

    宇文舒这个时辰,多是在朝阳殿中批阅奏本,要么就是下了朝,一日有兴致,约了谢拂到御花园去赏赏花,只是那样的时候并不算多,他终归还是个勤政爱民的贤明君主。

    二人一路上了朝阳殿的长阶,尽头处,庆俞掖着手等着他两个。

    此时一见了他二人上了台阶来,迎上前两步:“陛下听说二位进了宫,特意叫奴才候着的。”

    二人便对视一回,面面相觑,只是都没说什么。

    庆俞引着他二人进了殿中去,宇文舒就坐在西次间的拔步床上,一本本的翻看着面前的奏折。

    他身下有个黑漆三足凭几,两头都描了金边儿,三足几的圆腿儿上,又雕了蔷薇花纹。

    二人上前见了礼,庆俞是很知事儿的又掖着手退出了殿外去,这朝阳殿中,便只留下了他君臣三人。

    宇文舒把手上的奏本一合,抬手揉了揉鬓边太阳穴,好整以暇的望向二人:“我有好长时间,没见你们两个一块儿进宫了,令贞,近些日子,你身子还好?”

    庾子惠如今虽然和他端着君臣的规矩,只是到底没有那么拘束,他问了,他便说是:“这阵子身上一向还爽利,四处走动便也不觉得如何不舒坦。”

    宇文舒哦了两声,打发两个人坐着回话去:“这会子进宫是有事吧?”

    他一面说,目光又一面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游移:“跟襄阳有关?”

    二人又对视了一回,谢汲不愿意开这个口,毕竟事关郑家,他总是觉得,他来开口,便不大好。

    刚才在府中的时候,虽然也说了,其实根本就不想陪着庾子惠一起进宫,只是庾子惠不肯,非要拉上他一起,他没法子,拗不过庾子惠,便只好陪着他一起进宫了。

    庾子惠知道这一层,是以谢汲拿了眼神示意时候,他便清了一把嗓子,同宇文舒开了口:“官家知不知道,崔不问还没到襄阳的时候,就已经下了令给襄阳刺史,叫他卸了襄阳别驾郑檀道的劝,把这位别驾,拘在了别驾府中,又叫刺史府的人日夜看守,不许任何人进出?”

    其实这个事儿,宇文舒多少是知道的。

    当日此事他允了崔长陵全权,便彻底放开了手,任凭崔长陵在襄阳如何折腾去。

    只是事关重大,他难免不放心,私下里还是派了人多少盯着点儿消息,自然了,一开始也有担心崔长陵的缘故,就怕广阳王真的谋逆,会在襄阳对崔长陵不利,何况崔长陵的身边,还带着王家那个小娘子,真要是出了事儿,他跟王家,也不好交代。

    故而当日郑檀道被卸劝拘押在府,他立时就得了信儿,只是其中缘由,他不甚清楚,而崔长陵也还没有书信送回京中,言明此事罢了。

    这会子庾子惠突然问起来,他愣了下,旋即便又反问了回去:“你们知道这件事情?”

第三百七十章:相认

    

    第三百八十一章他要掩盖的真相

    倒也不至于无动于衷,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即便是当年事情刚出的时候,谢潜心中的愤怒虽不少于谢汲,但面儿上也不会这般带出来。35xs

    他是老成稳重惯了的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先帝在时那几年,哪怕是到了最后那几年……

    没有人知道先帝会不会在身体越发不好,病势沉疴之时再对谢家做些什么出来,所以他们只能愈发小心谨慎,一步不敢走错,一句话也不敢说错了,已监国多年的王太子宇文舒能不能在年迈的先帝手上保全谢家,没有人愿意用谢氏的命运来赌。

    一直到先帝驾崩,新帝御极,谢家人脑子里的那根弦,才敢松下来。

    只是谢潜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和日子,再也找不回恣意妄为的那份儿心了。

    今日听来这样的话,他怎么会不生气呢?

    郑度之那个人……当初他冷笑着说过,他倒真应了他名字里的那个度字,揣度人心,审时度势,都是他,冷嘲热讽的,连家里的兄弟们都吃了一惊,料不到那是他会说出口的话。

    至于今日而言,这个坎儿,他心里过不去,任何一个谢家人,都过不去。

    “温言情不是说了,温夫子的意思大概只是叫你知道此事,也没指望你去劝一劝令贞,你来找我做什么?”

    谢汲倒噎一口气:“可毕竟是朝廷里的事儿,我想着还是要来告诉二兄一声。而且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那是因为你忘了——”

    谢潜的声音又戛然而止,眉眼弯弯的看谢汲。

    谢汲果然愣住:“我忘了……什么?”

    “自陛下御极以来,你们都过的太安逸了,一个从龙之功,几乎蒙住你们的眼,叫你们什么都不多想,什么都不深思,早没了先帝在时遇事的那份谨慎和小心。我说郑度之最会审时度势,揣度人心,这话你今日该好好听一听,”谢潜嗤了一声,“你也该好好跟人家学一学。”

    谢汲叫他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听来,二兄好似把他给教训了。

    可为什么呢?

    他又没干什么……

    谢汲反手挠了挠后脑勺:“二兄要教训我,好歹叫我知道……”

    “我话说到这份儿上,你还是不明白。”谢潜拉下脸来,原本弯弯的眉眼也一起拉平了,“庾令贞从小到大,都在为谁筹谋?”

    从小到大,都只有陛下一人而已,从他被选作陛下伴读的那天起,他的命运,就和陛下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而庾子惠早看清了这个事实,才会那样不遗余力的帮扶陛下。

    一路走来,庾子惠始终只忠于陛下一人。

    谢潜见他沉默下去,面上有带着了然,便低叹一口气:“要没有陛下授意,他怎么可能把郑檀道的名字,从那本名册上拿掉。”

    他一面说,一面顿了声,再开口时,也是钝钝的:“萧道之那样的出身,陛下尚且不惧怕来日常山王殿下到他跟前来求情,也不怕常山王惊动了太后,弄得母子间对峙起来,可郑檀道,却做到了。”

    谢汲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一直感觉哪里怪怪的,却又始终都说不上来。

    二兄骂他也不算骂错了,果然是安逸日子过的久了,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明白了。

    可是不对啊……

    他一怔:“不对啊二兄,这样简单的道理,要说来我是久居建康,安逸久了,看不透,那温夫子呢?崔不问呢?”他连声反问,“温夫子见多识广,只怕一眼就该看明白这其中的缘故,至于崔不问,那句鬼才是白叫的不成?”

    “崔不问看不透,是因为他从不曾真正了解庾令贞。”谢潜拿眼神示意他去坐下说话,“你别杵在我眼前,”丢出了一句来,才又接上前头的话,“时隔多年,不要说崔不问了,就连好些旧时相识,不也觉得庾令贞早失了本心,现如今好些事儿,都不过为他自己所做而已,他虽不结党,却未必不营私。崔不问到底不是从动荡中跟着你们一起走过来的人,他看庾令贞,多多少少带着误会,是以他看不明白这道理,也没什么。谁叫当年的确是他庾令贞先欠了人家郑家这份儿人情,现而今说他是还情去的,也不为过。”

    “那温夫子……”

    谢汲话音没落下,一句话都没说完整,谢潜开口打断了他:“所以你瞧,温夫子信中所言,落在温言情的眼里,不就成了只是为了告知你一声,并不是为了叫你去寻庾令贞说道此事的意思了吗?”

    他目瞪口呆:“二兄是说,温夫子故意为之……他哪里是觉得不必去找令贞,分明是怕我说得多了,知晓此事是陛下授意令贞所为,回头又不愿帮着崔不问说话了……”

    谢潜点了点头。

    温祈道的心思,深不可测,他能一眼看明白,也能三言两语差点儿把真相给掩盖过去。

    而且他可真会给崔长陵找帮手。

    恐怕在南漳查出郑檀道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陛下的用心,但崔长陵不知道,况且已经查出来了,再想压下去,就有些不大可能,倒不如将错就错,就当做不知道,至于将来的事情——呵,他这不是已经急着替崔长陵筹谋布置了吗?

    谢家和郑度之有旧怨,真闹开了,他们谢家人出面为崔长陵说话,陛下才会愿意听,即便崔长陵是违背了陛下的心意,可终究是替陛下查清了此案,也算是大功一件,加上他并不知庾子惠为人秉性如何,会错算天子心意,也不算什么大错。

    谢潜眯起眼来:“看样子,陛下一直都担心郑檀道也掺和到了谋逆案里去,从襄阳出事的第一天起,陛下就起疑了,所以一早就交代过令贞,一旦出了事,千万别把郑檀道给捎带进去,他要真是犯了事儿,回头不声不响的处置了也就算了,闹到明面儿上,谁能保证郑度之会不会一时头脑发昏,请了先帝予他的恩典出来,叫陛下为难。”

    第三百八十二章能保则保

    头脑一时发昏这种事,郑度之未必干不出来,几年前为他那个不知死活的族弟,连草菅人命的事情他都敢管,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谢潜有时候觉得,这个人把宗子二字看得太重,那担子压在他肩膀上,他几乎有些入了魔了。

    郑家也不知是如何教导的这位宗子,竟在日渐长成后,养成了这样的脾性。

    平日里相交看着倒都还好,虽说为那些事儿他也不大待见郑度之,可平心而论,为人处事,郑度之都算是不错的,就是这遇上郑家的事情,往往方寸大乱,失了规矩和本分。

    他见谢汲呆呆的,实在不像他平日里的样子,不免唉声叹气:“所以我总是说,便是如今相安无事了,也不该过分懈怠,你瞧,日子久了,连保持理智,都做不到,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谢潜一面说,一面缓缓站起了身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是一直走到了谢汲面前才收住脚步。

    谢潜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谢汲,面色却是柔和的。

    谢汲明白他的意思。

    倘或方才温子璋在时,他立时察觉了此事的蹊跷之处,便是问到温子璋脸上去,也不妨事,假设温子璋真的不知这里头的深意,连他都会觉得是叫温祈道给利用了,回头一封书信送回去,自然质问温祈道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是现在不成了,他亲自把人送出门的,当时没问,过后了再跑到人家府上拿了这话去问,那也太不像话。

    谢汲懊恼不已:“这事儿是怪我……”

    谢潜的本意不是要指责他什么,真说穿了,这事儿跟他们谢家没什么关系,他们即便将来帮不上崔长陵什么,也没什么打紧的。

    路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崔长陵自己不留神,违背了天子意愿,又不是他们逼着崔长陵那么干的。

    眼下也不只是气不过罢了,倒好像叫温祈道玩弄于鼓掌之间似的。

    谢潜大半辈子走过来,大风大浪经历过,当年在琅琊王氏手上都没吃了这么大的亏,如今倒叫温祈道摆了一道。

    他冷笑着:“也不怪你什么,温祈道怎么论都算是长辈,却存了这样的心思来给个后生晚辈设套,说出去也不怕辱没了他的名声。”

    他直呼其名,谢汲低呼一声二兄。

    谢潜一抬手:“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心里头是敬着他的,只是他今次干的事情实在叫人敬服不起来。”

    谢汲抿唇不语,到底是替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说得多了,反倒显得是二兄小肚鸡肠一般。

    他犹豫了好半天:“那现在怎么办?我要去见一见令贞吗?”

    这事儿如今是骑虎难下了,哪怕是他远在建康,也晓得其中厉害:“恐怕他们现在人已在襄阳城,而郑檀道大抵是好不了了,我瞧着郑度之倒没什么动静,这几日也都安分的很,但再过一阵子,事情闹开来,惊动了郑家人,他八成得到陛下面前去求情,力保他这个不成器的族弟。”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也许经年过去,他心性有所变也未可知,或许不会……”

    “这话说出来,二兄自己信吗?”谢汲没叫他把话说完,横了心打岔,扬声反问他,“刚到建康没几年,都还没能站稳脚跟时,就替他族中堂弟遮掩人命案子,现在他翅膀硬了,在御史台说得上话了,岂不比那时更变本加厉?二兄还指望他能做个明白人呢?”

    谢潜何尝不知道说这话是自己骗自己,不过给自己一个安心罢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现在进宫去面圣,真告诉陛下襄阳出了岔子,案子已经查到了郑檀道身上,那又算什么呢?

    温祈道来信给三郎,固然有他自己的私心,可毕竟也没害了他们兄弟,眼下崔长陵在襄阳“卖命”,他们兄弟却在京城拆台吗?这未免也太说不响嘴。

    “这么着……”谢潜身子略往前倾了倾,左手落在谢汲肩膀上轻拍了下,“你去一趟荀家,把这事儿告诉荀长安。”

    谢汲啊的一嗓子低呼出声来,显得格外吃惊:“这不是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吗?”

    “温祈道的心思虽然可耻了些,但人家总归是为了人家身边儿亲近的人,咱们冷静下来想,真放着崔不问不管吗?他今次是为了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到襄阳去,那不是为一己私利,他为的是天下,是苍生,虽然一时不查陛下心意……”谢潜手上的力道加重三分,“该帮的还是要帮他一把,你去见荀长安,只当从没与我说过此事,与他商量个对策来,他要是说同你一道去见令贞,那你们就好好说说这个事儿,要我说,令贞虽承了郑度之的人情,可未必就真领了这个情,事到如今,他是听了陛下的,才把郑檀道的名字抹掉,当初到底劝没劝过陛下,咱们不得而知,但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八成是劝过了,只是陛下不听而已。”

    不愿意节外生枝啊……

    陛下到底也不是昔年那个杀伐决断的宇文舒了。

    高台上走一遭,那把龙椅坐久了,手底下没了兄弟相残,江山安定,他那份儿野心渐渐地也就被湮灭在岁月长河中。

    到如今广阳王叔疑似有谋反意,他却还顾忌郑家得先帝的那道恩旨,唯恐来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二兄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在陛下的心里,似郑檀道这样的人,本不值一提,原是为了郑家手上的那样东西,他才显得格外要紧些,于陛下而已,他未曾附逆,倒还好,贪墨的案子压下便压下了,心里有数,将来不再重用就是了,他若然附逆成奸,待襄阳的反贼处置完,下一道密旨,把郑檀道料理干净,不惊动郑家人,也不必他们家请出先帝的恩典来说话,一切趋于平静,这是最好的结局。

    “二兄的意思,我明白了。”谢汲眸色坚定了些,站起身来,“二兄心里牵挂崔不问,他是栋梁之才,又有经国治世的真本事,断送在襄阳,不上算,能保,则要保,至于郑家,若一心自寻死路,那怨不着咱们。”

第三百七十一章:不能接受

    第三百七十一章不能接受

    黎晏带着魏鸾从广阳王的书房离开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

    他试图同她说话,甚至是打趣逗闷子,可她全都无动于衷,只是敷衍的应付着,显然心不在焉,根本就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黎晏有些着急,他明明知道的……

    很多事情不能够一蹴而就,但广阳王不愿意再等一等,他这两日看着阿鸾为了魏业的事情焦头烂额,竟也就听了广阳王的话,带着阿鸾,出现在广阳王的别院中,叫他们父女……相认。

    可是……这算是相认吗?

    他明明知道,这所有的事情一起发生,对阿鸾而言,只是震惊更多,打击更多。

    当初去湖州的时候,他曾有意无意的提醒过,魏业可能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慈祥和善,他做很多事情,也许都是有目的的。

    黎晏知道,阿鸾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只是十四年的父女情分,更多的时候,她终究不愿把魏业这个当爹的,想的太过不堪。

    在她的心里,还是向着魏业,依赖着魏业的。

    现而今魏业被抓进了京兆尹府,她已然手足无措,花了多少心思想把魏业给救出来。

    他在宫里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广阳王会如此行事,且事先从未与他商议过。

    于是他匆匆忙忙的辞别了母后出了宫,却又不敢先去寻她,怕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

    见到了广阳王,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来,那才是阿鸾的亲生父亲,叫他如何拿着质问的态度去同他说话呢?

    然而广阳王行事至此,仍旧觉得不足,同他说起,想要与阿鸾相认之事。

    要说叫阿鸾认祖归宗,大抵是不行的了,但按着他的意思,私下里,总该叫阿鸾心里明白,毕竟她也大了,再过两个月,行了及笄礼,也要成婚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且这回魏业出事之后,她把一切都打理的有条不紊,一面托章彻给齐州送了信,告知魏子期和章氏,一面又叫章彻给齐王府送了信,甚至于,那日她曾拿着秦令歆的那枚玉佩,找到了广阳王府,去见过秦令歆,想叫秦令歆帮个忙,好歹让她到京兆尹府去见上魏业一面,也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本该无忧无虑的,可她行事却是不一样的老成,是以广阳王才动了这样的心思。

    黎晏抿起唇来,犹豫了很久,还是追上前了两步:“我本来没有打算答应广阳王,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

    魏鸾好似终于听清楚了他的话,猛地回头去看,却又看不真切。

    黎晏的那张脸,变得陌生又模糊。

    这是黎晏吗?

    他一早就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娘的死,是爹……不,是魏业一手造成的,而她,对魏业来说,十四年来,也只不过是个可利用的棋子罢了。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她。

    魏鸾不是不明是非,也不是一定要责怪黎晏的隐瞒。

    黎晏瞒着她,是为她好,怕她承受不住,怕她胡思乱想。

    在魏家生活了十四年,她也拿魏业当亲生父亲依赖了十四年,如果突然有一天,告诉她,魏业不是她的亲爹,反倒是她的杀母仇人,叫她如何自处……?

    然而尽管心中明白,黎晏有黎晏的苦衷和原因,在魏鸾的心里,还是难免怨怪。

    如果不肯告诉她,为什么不能瞒着她一辈子呢?

    她情愿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两个月,再有两个月而已,她就要嫁给他,她从小学的,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嫁给了他,魏家的一切,就再也和她没关系了。

    她不是个拎不清的人,而且……而且这样的事情……

    “或许,你本来可以选择慢慢的告诉我。”魏鸾的脚步突然顿住,“黎晏,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你原本可以慢慢的告诉我真相的!”

    是啊,本来这一切,她可以慢慢地接受,等她嫁了黎晏,慢慢的同魏家断了往来和联系,总好过现在这样子……

    魏鸾苦笑着:“你之所以答应了广阳王,是因为这几日,我为魏业奔波,又几次三番的苦求你,你没办法拒绝我,又实在不愿在这件事上出手相帮,所以索性答应了广阳王,把所有的真相一股脑的告诉我,叫我知道,魏业非但不是我爹,他还杀了我娘!现而今他被抓进了京兆尹府,全是他活该,是他罪有应得,广阳王如此行事,是替我娘报仇,替我娘抱不平,我娘九泉之下有知,会开心得很!可是黎晏,我呢?”

    她的质问,叫黎晏哑口无言。

    他不得不承认,原本这一切都可以不发生的。

    其实仔细想一想,也许,根本就是他促成了今日的一切。

    那天广阳王想了法子递话进宫,要见他,他想着宫外有十分紧要的事情,便借故出了宫,见了广阳王,而那天……

    广阳王被魏业的花言巧语所蒙骗,真的信了魏业的鬼话,打算帮一帮他,这件事情,仿佛就此不了了之。

    黎晏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打算真的拿魏业怎么样,他那时候的盘算,便如阿鸾目下所说,等到将来成婚了,有一辈子的时间,能叫阿鸾与魏家断了往来联系,再不惦记着魏业,而这期间,他不过想些法子,在魏家的生意上动动手脚,叫魏业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也就是了。

    魏业的罪行本罄竹难书,要惩治他,原也不在这一时。

    可是当他听到广阳王说出那些话时,才发现不只是他,连广阳王在内,都太小看了魏业——一个人的心要坏成什么样子,才能做了亏心事之后,还能那样大言不惭呢?

    他不晓得魏业是从何得知,广阳王并不知道孙夫人与他之间的一场所谓意外,实则是魏业一手安排促成,可很显然,魏业拿捏住了这一点,把自己装的再无辜不过的样子,骗过了广阳王。

    孙夫人的事情,他一直没有考虑过,告诉广阳王,是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事儿,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的。

    他对广阳王了解并不算多,但带兵打仗,战场杀伐过来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份儿屈辱?被人这样子算计呢?

    他不敢说,就是怕广阳王会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然而那天,他没忍住……

    黎晏深吸了口气,面对魏鸾的指责,他无可辩驳,但他也不可能告诉魏鸾,弄成今天这幅局面,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他就那样看着魏鸾,静静地,平和的。

    魏鸾与他四目相对,心下生出无限的酸涩来:“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一直没有问,他也就一直提心吊胆,她开口问了,黎晏反而长舒了口气:“还记得在湖州的时候,城中突然流言纷纷吗?那时候我派人去追查那流言从何而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查到了些许端倪,把目光放在了广阳王府,而后我派了人暗中打探,才探知,原来当年广阳王曾频繁初入过魏家,却又在孙夫人有孕之后,少有走动,甚至是不再往来,因此而起了疑心。”

    他到底也不是全然说了实情,只是也八九不离十。

    本来事到如今,他实在不该再对魏鸾有所隐瞒或是欺骗了的,不然将来给她知道了真相,更要闹的一发不可收拾,只是有很多事情,他也没办法与她细细的说,且也实在是说不清楚。

    当初他会派人调查,不全是因为那些流言……那个时候,他心中是隐隐信了,也开始怕了的。

    他一心爱慕的姑娘,倘或真如传言所说,实际上不知是哪个王流落在外的骨肉,那岂不是与他血脉相连?这叫他如何接受的了?

    只是查到后来,才发现,那个人,是广阳王。

    魏鸾一时惊诧不已。

    早在那个时候,黎晏就知道一切了。

    可是魏家因为秦令歆的玉佩出事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提点过她,对魏家的人和事,委实不必太过上心——不,也不是……

    “所以从湖州回齐州的一路上,你再三的拖延,好几次没头没脑的与我说些神神叨叨的话,我隐隐觉得你对魏业很是不满,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你不言明,其实是想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叫我心中对魏家,对魏家,生出嫌隙,渐次生分,等将来慢慢的撂开手?”

    魏鸾秀眉蹙拢,下意识的退了半步:“你从那个时候,是不是就想过,跟广阳王通个气儿了?”

    黎晏的瞳孔也猛然放大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他不是。

    魏鸾合上眼,没再看他。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但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黎晏上前去,抬了手臂,似乎想要去抓她的手,却又始终不敢真正握上那只手。

    他犹豫了很久:“阿鸾,我从不想害你难过,广阳王也不想。你说的不错,如果不是这次魏业出事之后,你为他着急上火,我不会答应广阳王,把你带到他的别院来。而广阳王与我的用意或许不同,却绝没有害你难过的心。你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我都明白,但这就是事实——”

    黎晏把尾音拖长了些,声音始终是柔和的,唯恐一个字话音咬重,就刺激到魏鸾似的:“我不是逼着你与广阳王父女相认,你也的确没办法认祖归宗,广阳王把事情告诉你,只是不希望你稀里糊涂的,仍旧认贼作父。”

    认贼作父,好严重的四个字!

    魏鸾心下咯噔一声:“你们这样子逼我,还说不是要逼我与他父女相认?”

    她冷笑着退离开,眼看着黎晏的手递过来,却被她生生躲开了:“我不想怪你,也明白很多道理,但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突然之间,你告诉我,我爹不是我爹,我生活了十四年的那个家,也只是别人的家,同我其实不大有关系,而我的生身之母,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一面,是死于我喊了十四年的爹的手上的。黎晏,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坦然的面对这一切?”

    魏鸾捂着胸口:“我素日里便不是个没心没肺的,这段时间以来,你待我比从前更加好,好些时候端着些小心翼翼,不也是因为你其实发现了,我这段时间越发的敏感多疑,忧思过度吗?你不问,是怕触及我的伤心事,你努力想让我变得开朗起来,所以什么都不说——我与你一起长大,自问还算是同你心有灵犀,我晓得你都知道,那你觉得,眼下的这件事情,我能够当做一个故事,听过之后,便笑着接受吗?”

    黎晏愣住了。

    她说的不错,这段时间……这近一年的时间以来,他发觉她变了很多,比从前谨慎,也比从前多思虑,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更不敢问,只能更努力的替她摆平所有的麻烦,试着去解开她的心结,虽然到今天为止,他仍旧不知道,她的心结是什么。

    她的身世,夹杂着阴谋和算计,那不过是魏业年轻时候摆下的一盘棋,她还太年轻,做不到跳出这棋局,只能呆呆的看着,不知所措。

    她接受不了,并不是一辈子都无法接受,而是眼下。

    黎晏眼睑往下垂,眼皮压下去,长长的睫毛敛去了眼睛里所有的光彩:“你不能,我早就知道的,你不能。”

    魏鸾便什么都没有再跟他说,转过身来,径直朝着别院的大门而去,身后黎晏双臂垂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双腿微微挪动了一步,然而始终没有再跟上去。

    她需要安静,这个时候,她比任何人都需要安静。

    她不止一次的提起,所有的道理她都懂,她也能够体谅他的用心良苦,然而她还是需要一个人冷静下来,慢慢的去接受这件事情。

    黎晏揉着眉心,回过身来,朝着宅院深处望过去一眼。

    这一切,都是广阳王惹出来的麻烦!

第三百七十二章:面对

    第四百一十八章叫我

    刺史府中的这一场宴,自然是宴无好宴的。

    不过萧佛之倒也没有那么大胆,敢在刺史府中设鸿门宴,且彼时他也拿不准,崔长陵身边跟着的钦差卫队,究竟是带了多少人,他眼看着崔长陵带进了城的是不多,可暗处呢?谁也不知道,崔长陵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有没有将钦差卫队放在暗中,设下圈套,等着他往里头钻。

    原也不是他要多心,实在是……天子重臣,更是宠臣,持便宜行事的圣旨到了襄阳,卫队真的就只带了那么点儿人吗?

    一切情况未明,且如今崔长陵对他也还勉强算得上客气,手也仅仅只是伸到了郑檀道那儿去,他实在是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险。

    倘或崔长陵本无别的用意,他一场鸿门宴,反而是不打自招,明着告诉崔长陵,告诉朝廷,他心中有鬼,襄阳,有鬼。

    是以萧佛之在席间并未多做安全,只不过是宴上交谈起来的时候,便就没有那样欢愉罢了。

    那夜萧佛之几次刻意的向崔长陵提起郑度之,提起郑家当年予庾子惠的一份儿人情,提起先帝赏了郑家的那道恩旨,他的意图很明显,此刻能保郑檀道一时便是一时,他仍旧寄希望于崔长陵能知难而退,不要去招惹郑家的人。

    可是不管他怎么说,崔长陵就是不接茬。

    一直到后来,连温祈道都看不下去了似的,一面板起脸来不痛不痒的斥责了崔长陵几句,一面却又端着架子,明着暗着叫他不要再提这些事,只说他们师生几个多年不见,虽是在刺史府中设的宴,可却并没有刺史府的属官到场陪坐,那便算是私宴,他们师生三个叙叙旧,总是提起这些朝中事,未免扫了大家兴致。

    温祈道是个极会说话的人,他耿直起来的时候,说话不留情面,咄咄逼人的,叫人无言反驳,但他要想替谁打个圆场的时候,能把一字一句都说拿捏的最恰到好处,萧佛之的心里有气,却始终没法子发泄出来,一来二去的,也只能顺着温祈道的话往下说,再不好开口去提有关于郑檀道的事情了。

    等到酒过三巡,夜色渐至,崔长陵酒是没喝上几口,瞧他那样子,倒十分急着离开,半刻也不想在这刺史府中多待,而萧佛之更是食不知味,一场宴验看要散,想做的事儿也办不成,一时也就没了兴致,心下反倒生出诸多烦躁来,匆匆散了宴,又亲送了崔长陵到府外,看着他与王羡前后上了青牛小车,才一应后话不提了。

    而那头王羡跟着崔长陵一路出了门,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可是崔长陵似乎无意在此地多做停留,闷着头往前走,直到上了青牛小车都还是一言不发的。

    今夜席间崔长陵没吃几口酒,实在是太不给萧佛之留面子,她是个不大能吃酒的人,不过好在小的时候跟着阿兄们胡闹时,六兄和七兄偷拿阿叔的酒来吃,总不忘了她那份儿,等后来年纪大一些,到了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四兄每每服了散后要行酒,她往跟前凑,四兄也总能分她一两杯,不许她吃多了,但总都还惯着她。

    是以今夜王羡再三的想来,席间酒水倒是多吃了两口,也免得萧佛之太没面子,恼羞成怒。

    这会子上了车,她一眼就瞧见了崔长陵拿指腹按在鬓边太阳穴处,且他眉心蹙拢,几乎隆起小山包,愁眉不展的模样,看来心事重重且心情不大好。

    她咦了声,往旁边儿坐下去,大约是酒吃多了,脸颊上觉得热得很,便拿手充作小团扇,在脸前一个劲儿的扇着风:“夫子心情不好吗?”

    崔长陵一眼横过去,倒把王羡吓了一跳。

    她平日见崔长陵都是温和的,后来更是温柔的,今夜这是……

    她下意识往后躲:“干……干什么?”

    崔长陵眯起眼睛去看她:“叫声不问我听听。”

    “什么?”王羡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上动作登时一顿,反手揉了揉耳朵,小脸儿更红了。

    她反问一声,见崔长陵没了动静也不说话,略想了想:“你席间也没有吃多少酒,是醉了吗?”

    “我没有说胡话。”崔长陵咬了咬牙。

    他今夜觉得心里烦躁的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感觉令他很不爽。

    他长了这么大,很少有难以控制情绪的时候,但是今夜不一样,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他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可究竟是谁的手点燃了这团火,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清楚。

    或许是萧佛之一口一个不问兄,而她人前永远只能称夫子,人后时也为着脸皮薄,最多你呀我呀的,便已然是最亲密的模样。

    又或者是他不肯接下萧佛之的酒杯,而她噙着笑,满目温柔的接了过去,打那之后,萧佛之几次往她的盏中添酒,她也都灌进了肚子里去。

    总之,他现在心情很差。

    王羡被他的厉声吓的不轻:“你没有说胡话,就是没有吃醉了,既没吃多了酒,怎么突然这样凶?你现在是在发脾气吗?”她一面问崔长陵,一面又反手指了指自己,指尖儿正对着她的鼻尖儿处,“你在同我发脾气吗?我何时招惹了你了?”

    她倒不是委屈,真的是不明白也想不通而已。

    她越是这样,崔长陵那股子邪火才越是不知道如何发泄出来。

    眼前的小丫头是最天真无邪的模样,她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一个人,明明是他无端发火,语气也不好,她却并不会觉得委屈,更不会同他抱怨,或是同他怄气。

    崔长陵略合了合眼,指头上的力道更大了些:“不是让你叫声不问来听听吗?”

    王羡小脑袋一歪,隐隐品出味儿来,吞了口口水:“你是因为我不肯叫你,所以生气了?”

    她从前也总有很多问题,但他一直都觉得,她是个极聪慧,也极有眼色的小娘子,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追着问,什么时候不可以,譬如眼下,就不可以。

    “你哪里有着许多问题,我让你叫……”

    “不问。”

    崔长陵的话音戛然而止,手上的动作也骤然停住了。

    他抬眼看,王羡唇红齿白的,加上吃了酒的缘故,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

    他一直都知道,她生的极美貌,只是今夜,越发好看了。

    他听过很多人叫“不问”,却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那种糯糯软软的声儿,就像是……是了,就像是他从前吃过的红豆沙糕,入口即化,又甜到人心尖儿上去。

    “我果然还是想看你换上女装的模样,”崔长陵说着抬了手,朝着王羡的小脸伸过去,在王羡惊诧的目光中,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而他的指腹,落在了她的唇上,轻轻摩挲着,“一定好看极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自作孽

    王羡怀疑崔长陵今夜果真是吃多了,可要是照这么想来的话,那他的酒量未免也太差劲了些,甚至连她也不如了。

    她所知道的,就连她最不争气的七兄,一个人灌下去十杯八杯的酒,都不至于神志不清说胡话又或是撒酒疯的,崔长陵今夜……她仔细的回忆席间发生的一切,细细想来,他至多不过吃了两个满杯而已,余下的任凭萧佛之再怎么劝酒,他一口都没多吃,怎得这会子却像是要撒酒疯似的?

    王羡脑袋偏了偏,试图躲开崔长陵的手:“还说没有说胡话呢,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这样子东拉西扯,也不晓得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她还是觉得他吃多了。

    不过崔长陵的心情反倒好了很多。

    他能够真切感受到,心中那团无名的火,渐次弱下去了。

    他长舒了口气,把手抽回来:“我不是跟你东拉西扯,是想告诉你,我爱极了你。”

    王羡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好好地说这个做什么!”

    她还是那副听不得情话的模样,他低头失笑,却不再多说,唯恐她恼羞成怒了不理他。

    “你今夜席间吃了太多的酒,以后不要这样子了。”

    这会子说这些话,其实仍旧有些没头没脑,王羡尚没有从他突然地情话中缓过神,就又听了这么一耳朵,小脑袋越发偏了过去,打量的目光落在崔长陵身上去,她再三的想来,所以方才他的无名邪火,其实是为这个吗?她方才想错了吗?

    王羡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心里头这样子想,嘴上自然就这样问,于是她试探性的又开了口:“那你是因为我多吃了两杯酒才生气的了?”

    崔长陵有些哭笑不得:“我方才的样子,很像是生气了吗?”

    她忙不迭的点头:“像极了。”

    他反倒噗嗤一声笑出来,手又递过去,落在她脑袋上,轻揉了一把:“也不是说生气,只是心情有些不大好,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过这会儿没事了。”

    王羡在心里面啐他,面上却不带出来什么,只是觉得他今夜里古怪得很,真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像是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动不动就要骂人的样子,有一点点吓人,也有一点点叫她手足无措。

    她早就习惯了崔长陵的温情,一时间遇上这样的崔长陵,她其实很想为他排忧解难,但他自己也说了,他都不晓得自己是为什么会这样的,她便也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没必要再纠缠下去,他不承认他生气,但是也坦言了的确是心情不大好,既然都过去了,她问得多了,也怕再勾起他心里的不痛快,哪怕不是因为她,但总归王羡是不愿意看见崔长陵心里不痛快的。

    故而王羡略微想了想,顿了须臾而已,便又顺着他前头的话往下说:“我原不是个贪杯爱吃酒的人,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只是我阿兄们偶尔吃鸡时,带上我,吃上一两杯,又绝不会许我吃多了,不然他们是要挨罚的。本来今夜席间我也不愿吃那许多,我不喜欢萧佛之这个人,他的刺史府于我又太过陌生,且酒水这东西,入喉火辣辣的,什么好吃的?”

    她一面说,一面撇着嘴,像是委屈极了的模样:“可是我瞧着萧佛之几次与你添杯,你都不给他这个面子,面前的酒盏动也不肯动,更不要说把那酒水入喉了,我看萧佛之的脸色几次变化,眼神也明灭几回,大约像是恼了的样子,这才替你吃了那些酒的,总不能说咱们谁也不卖他面子吧?这毕竟还是在他的刺史府中,他言谈之间要提郑檀道和郑家,你不应声,温夫子替你周全了过去,他之后也果真就不再提及,是以在吃上几杯酒这样的事情上,我是觉得,委实没必要再激怒他。”

    “倒也不是说激怒。”崔长陵又揉了揉眉心,“今夜席间种种,应当早在萧佛之意料之中的。”

    王羡瞳孔蓦然放大:“你的意思是说,他早知道……”

    她嘶的倒吸口凉气,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什么事儿来,便拖长了音调啊了一声:“所以他特意带我们到那宴客的小楼,叫我们见着戏台子的台基上的汉白玉,他知你我皆是有见识的,世间好物珍玩不知见过多少,一眼便能识得出那汉白玉价值千金也不止,是极名贵的东西,便势必会问他,他自然扯上常山王殿下,实则是在不动声色的告诫咱们,凡事不要做得太过分,即便是奉旨钦差,也要掂量掂量他萧佛之背后站着的是什么人,有些事情,能揭过去,还是揭过去为好?”

    她能想明白,尽管是晚了些,崔长陵仍旧感到欣慰,就像从前很多次一样,她这个年纪,能参悟这些道理,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他点头说是:“他也是想借此叫咱们以为,他所犯的,不过是如郑檀道一般的贪渎而已,并非是什么谋逆的大案,而他之前所做种种,不过是怕我们揪出他贪墨的罪证来,闹到御前去,他面上无光,谁都不好看。他背后有兰陵萧氏,有常山王殿下,陛下就算再看不过贪墨案情,会重处,但他也一定能够全身而退,至多是贬官而已,权衡利弊,说不得我们便会就此收手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糊涂

    第四百二十二章阴谋

    “我们姊妹,不过命如草芥,幼年时学得命薄如纸一词,不解其意,甚至嗤鼻不屑,长大后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才参悟了,令君有心护着我们姊妹,我们感激不尽,那也是令君存了善心仁念,只是我与阿姊所想,是一般无二的……”

    柳琬之缓缓起身来,兜帽已然又戴好了,挡去了她大半张脸:“昨日我随将军回将军府,冒险翻了他的书房,从暗格中找到这些东西,就已然抱着赴死的决心了。”

    其实在这个时候,崔长陵并没有多想的,他本来以为,柳琬之不过是心存此念,绝无他意。

    他原以为,柳家姊妹,经历了世事沧桑后,要比别的小娘子多出些筹划与谋算,柳琬之即便是偷走了于琅书房里的这些信,也一定想了万全之策,至少能保护好自己,在他拿了于琅归案之前,不会发生任何意外的。

    是以那时候,崔长陵并没有再同她说这些客套话,只是叫了浓墨,好生的送了柳琬之出门去,余下的后话,一概没有再提。

    王羡望着柳琬之远去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上前三两步,低声叫夫子:“就这样让她走了吗?”

    崔长陵闷声问她:“不然把她留在驿馆中,打草惊蛇吗?”

    王羡心里很不安,可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柳琬之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顾盼当日虽然也说过,她死不足惜这样的话,可同柳琬之今日所言,是全然不同的。

    柳琬之好像算准了什么事情一样,但是她又能算准什么呢?

    怀着身孕的女人,行动要比常人缓慢一些,她仿佛走了很长时间,才彻底消失在崔长陵和王羡的视线里。

    王羡长叹口气:“柳家姊妹的这一辈子,如这位六娘子所言,全都毁在了秦王妃的手上啊。”

    崔长陵何尝不替她们感到惋惜呢?

    从那日的顾盼,再到今日的柳琬之,他不得不说,柳家教女不错,一个二个的,都是极不错的女郎,真的是可惜了。

    便如顾盼所言,命途多舛,可怜无辜。

    最可恨,造成如今这一切的,还是她们的亲阿姊。

    人心不足,贪念不足,实在是可怕。

    王羡心里头也堵得慌,但现在有了这份罪证,再加上柳琬之所说的那番话,她便觉得,拿了襄阳的这位伏波将军到案审问,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可是转念又想起,崔长陵所说,自会周全一切……

    “你说会周全筹谋,不会叫柳六娘子身陷险境,是怕一旦此时大张旗鼓的动了于琅,广阳王和萧佛之会狗急跳墙?”

    崔长陵面色沉着的点头:“于琅即便不是秘密的掌握者,也曾经是诸多秘密的参与者,很有可能直到现在,在萧佛之的眼里,他都还是心腹,不然他有了二心,萧佛之也不信任他了,按着萧佛之的狠辣,是不可能把他留到今天的。”

    于琅如今手上就留着他们当年通敌的罪证了,余下的,那些柳家姊妹不知道的,只怕还要更多,这种人活着,对萧佛之他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

    当日他们还在南漳县的时候,仅仅只是一时盯上了元祈,萧佛之便能当机立断,杀了元祈灭口,断了他们追查下去的线索,换做是于琅这样的人,如果萧佛之对他心生疑窦,怕早不容他活在这世上了。

    如此说来,对他们反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如果能够暗中提审了于琅,拿到了于琅的口供供词,再放了于琅回府去,仍旧蛰伏在萧佛之的身边,而后将于琅的口供送达京中,呈交陛下御览……

    “你其实是怕,一旦萧佛之知道事情败露,会把我们扣在襄阳城,甚至是对我们不利吗?”

    崔长陵回过头来看她:“钦差卫队,并不足以与襄阳驻军一战,且而今我们都住在城中,真要是出了事,钦差卫队也是投鼠忌器,束手束脚,皆是萧佛之杀了我们,大可以说陛下是听信小人谗言,派了我们到襄阳来查他,而我便也是那小人之一,无端捏造证据,意图栽赃他与广阳王殿下谋逆,再加上先前京中发生的那些事,他便正好借着‘清君侧’的名义,兴兵起事。而秦王这些年在凉州若无谋划,广阳王必定不会与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等到襄阳一起兵,秦王都不用附和他们‘清君侧’,只说是萧佛之挟持了广阳王叔,意图谋反,便可以自凉州起兵,说是千里勤王,可实际上,真的等到他们剑指宫城,一切,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羡登时觉得毛骨悚然,这些人……这些人为了那把龙椅,真的是不择手段。

    崔长陵早说过的,广阳王和秦王之间,也未必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和,真要是像他目下所说,秦王打着勤王保驾的名号,可号天下兵马与他勤王,等到了宫城外,拿了萧佛之,他斩广阳王于剑下,大可以说是萧佛之见事败,一时羞愤,杀王叔祭旗,他终究晚到一步,来不及救下广阳王,更有甚者,一旦宫城破了,他还能杀了陛下……

    只要他能成事,他就不是弑君篡位,一切的罪名,都会扣在萧佛之的身上,而他,便成了大晋的功臣,又是先帝唯一剩下的嫡子,纵使先帝在时,已然将他“发配”凉州,而如今,他御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我们还能怎么样?暗地里拿了于琅,拿了他的口供,上折请陛下派兵到襄阳吗?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

    “也许——”崔长陵眸色暗下去,“也许该请陛下传召广阳王和萧佛之入京去。一前一后,一为述职,一为叙旧。只要广阳王和萧佛之都不在襄阳,襄阳驻军就绝不会轻举妄动,且……”

    他后话没有再说下去,是根本就没打算告诉王羡的。

    且即便萧佛之临行之前有所安排,便是他死在襄阳,只要襄阳军不能兴兵起事,也就足够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柳琬之死了

    柳琬之死了,一尸两命,就在她离开驿馆回到将军府外宅后的两个时辰。

    于琅对外说的是心悸受惊,大出血见了红,没能救回来。

    可是当这个消息传到驿馆,传入崔长陵和王羡的耳朵里时,他们知道,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王羡直到那个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在柳琬之离开驿馆的时候,她心中的那种不安,究竟是什么,而柳琬之言辞中,与顾盼所不同之处,又是什么。

    顾盼只是不怕死,而柳琬之是算到了她会死。

    她的死,崔长陵是要负责任的,她亦然。

    如果崔长陵在拿到书信的第一时间,就控制住于琅,又或是当时不放柳琬之再回于琅的身边去,那她不用死……

    柳琬之说了,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把于琅的书信偷出来的,怪只怪他们太高估了柳家姊妹,也不是,是忽略了。

    顾盼说过的,她们也只是弱质女流,所知有限,能做到的,也很有限,更何况她们这些人的自由从来都是被限制的。

    该想到的,他们一早就该想到,柳琬之把那些书信偷出来后,并没有能力为自己留好退路,从于琅的手上活下去。

    几个时辰,只需要几个时辰而已。

    顾盼冲到驿馆来的时候,满面怒色,可是她眼圈儿是红肿的,分明痛哭过一场。

    这是王羡第二次见她,哪里还有初见时那惊为天人的感觉,她大哭过一场,也许是一路跑过来,鬓边的发髻也散乱了。

    王羡想去扶她,但是被她一把打开了。

    顾盼卯足了劲儿,仿佛要把怨气发泄在王羡身上去,是以王羡被她挥开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崔长陵眼疾手快,三两步上去扶住了人,嘴角抽动,却什么都没说。

    顾盼冷笑着,也冷眼看着:“王家的女郎到底金贵,只是险些摔倒,令君便要动了肝火,我的妹妹呢?我的妹妹果真就是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吗?”

    她嘶吼着,恨不得扑上去将崔长陵喉咙咬断一般:“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那日信誓旦旦的,答应过我什么?”

    那句对不起,在崔长陵的嘴边来来回回很多次,他终究没有开口。

    顾盼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从柳琬之的宅子一路跑到驿馆来,像是用尽了她后半生所有的力气。

    她跌坐在那里,仪态全无,形如疯妇:“她有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她本来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的,我以为,我们这些姊妹里,总该有一个,还能有好日子过,哪怕是将来于琅不中用了,被砍了头,她是无辜的,你答应了我的,她是无辜的,你会护着她,会给她安稳的生活,让她带着孩子,不必隐姓埋名,也能够平淡安稳的过完这一生,我伯母和阿娘泉下有知,也放心,也放心的,就连我……对,就连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你如果一定要我们姊妹中有人牺牲了性命为你做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她抬眼看,却是泪眼朦胧:“不是我先找上你的吗?令君,我叫你一声令君——你是当朝的尚书令啊,你是博陵崔氏最得意的孩子啊,你怎么能言而无信,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于顾盼而言,这一切,都是崔长陵造成的。

    可是当王羡冷静下来的时候,回过头看整件事,才发现,崔长陵固然有责任,可是顾盼呢?

    柳琬之的死,顾盼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当日顾盼说着不愿柳琬之在参与这些事,可她所做的,有哪一件,是把柳琬之摘出去的呢?

    柳琬之自己也说了的,是顾盼——顾盼那天见过了崔长陵之后,去见过柳琬之,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对她的亲妹妹,没有半个字的隐瞒。

    也正因为这样,柳琬之才会动了心思要去于琅的书房,而后从书房的暗格中发现了那些于琅通敌卖国的证据。

    东西交给了崔长陵,于琅或许是不知道的,可他一定知道,东西是柳琬之偷走的。

    王羡如今不敢想象,在柳琬之死前,遭受过什么样的待遇,严刑逼供,又或是……

    她合上眼,总之于琅没能撬开柳琬之的嘴,便索性泄愤似的杀了她。

    顾盼那颗看似早就死去的心,为了柳琬之的死,到底是重又活了起来,但如今的顾盼,更加经不起刺激的。

    王羡嘴角动了动,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去。

    崔长陵犹豫了很久,沉声叫顾盼,也打断了顾盼的自言自语。

    顾盼怔怔的看他,又像是看不真切,眯起眼来,等到他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才舒展了眉头,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不是我要你妹妹死,更不是我逼死的她……”

    “夫子!”王羡隐隐感到他要说什么,低呼出声来。

    崔长陵安抚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松开她,近前去几步,稍稍弯下腰,直视着顾盼:“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是个聪慧且沉着冷静的女郎,你妹妹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你想知道吗?如果你不想,那便就觉得,是我同你妹妹做了什么交易,害死了她,如果这样想,你心里会好受些,我是并不怕担你这一个骂名的,但我想,你并不愿意你妹妹死的糊里糊涂,你是想替她记着,她因何丧命的,对吗?哪怕这个真相,会让你觉得更加难以接受,但至少,那是真相。”

    他的话语,带着神奇的安抚的力量,竟让顾盼真的安静了下去。

    真相……吗?

    顾盼在知道柳琬之出事的时候,便认定了事情跟崔长陵脱不了干系,不然没有这样巧合的事的,她急匆匆赶去宅子里,见了她妹妹的最后一面,却又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跑到驿馆来质问崔长陵,可是此刻,崔长陵与她说真相……

    她试图站起身,但没能站起来,又跌落回去,一时吃痛却也顾不得,只是蹙了一回眉,很快又舒展开:“你所谓的真相,总不至于,是她自寻死路吧!”

第三百七十四章:明白

    第四百三十六章指望你

    当日在朝阳殿中商议之事,原也处置的很快,隔天宇文舒便下了旨,以太后凤体不安,常年忧思,惦记秦王夫妇为由,传召了他夫妇二人昼夜赶路,速速回京来。

    又过了有那么三五日,独留京城的常山王妃传出喜讯来,太后大喜之下,唯恐王妃孤身一人在京中王府,底下的奴才照顾不周,有个闪失,便将王妃接进了宫里去,等到了下午时候,又下了一道旨,传召了兰陵郡公夫妇往京城来见。

    宫中传召,萧明山总不好再做什么推辞,而这件事情,看起来也还算是天衣无缝,并未有更多的人知晓。

    这一日谢拂身上见了好,起了个大早往昭阳宫去见太后,彼时常山王妃正陪着太后进膳,见了谢拂来,便忙要起身见礼。

    谢拂最是个没架子的人,素日里无聊得很,难得常山王妃今次要在宫里多住些时日,她欢喜还来不及,只是一面又要担心襄阳兵变,便又提不起什么精神多来走动罢了。

    太后招手叫她坐,又问她可用过了早膳不曾,她一一回过,才同太后表明来意:“昨儿陛下同我说起,大约莫有个三五日,兰陵郡公夫妇二人便能到建康,郡公是外男,不好随意出入宫闱,但当日您下旨,是为王妃,所以最好还是叫王妃去见上一面,再把大妇接到宫里来住才好。”

    要叫王妃去见,出宫去见面是不成的。

    太后是个有成算的人,如今既知道了襄阳那头的用心,她便提着一百二十万分的小心,唯恐行差踏错,走漏了风声。

    传萧明山夫妇进京,说的是王妃有孕,在宫里头,一切都好说,人住在她的昭阳宫,她又一向喜欢清净,没什么人会来搅扰她,自然不怕给人看出什么端倪,且她想来,宇文扩和萧佛之远在襄阳这么多年,即便在建康有什么眼线,手也伸不出那么长,还能把眼线安插到宫里来,是以便是要见面,也最好是在宫里头……

    她略想了想:“皇帝既然是这样说的,回头等郡公夫妇进了京,叫他们父女在太极殿以东的回春堂见上一面,再好生送了郡公出去也就是了。眼下既说她是有了身子的,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出宫去,我先前也交代过她,便是见了人,也不要随口胡说,有什么事情,自有我来应付大妇。”

    太后说这样的话,委实不怎么客气,谢拂心下咯噔一声,便下意识抬眼去看王妃的神色,唯恐她心里不受用。

    却不曾想这位常山王妃是个最拎得清的人,难得的通透,见她打量的目光投过来,噙着笑叫了声圣人:“您不用怕我心里不受用,从我十六岁嫁给殿下起,就已经是宇文氏的人,萧氏是我母家,我自然盼着萧家好,可我分得清亲疏远近,今次萧佛之行这样大逆之举,我既做了宇文氏的人,一颗心,自然是向着咱们宇文氏的。”

    太后似乎很满意,念着几句好孩子,便笑着叫她先去歇一歇,旁的一概都不多说。

    王妃有眼色,晓得这分明是有话要单独同谢拂讲,便也就起身告礼,从花厅这头辞了出去。

    等她一出门,太后才叫阿拂。

    谢拂欸的一声应了:“您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吗?”

    太后却摇头:“不是要嘱咐你什么,是宥连……这几日,我心像是油煎的一样,到了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几次梦见先帝,他都在梦里质问我,当年要不是我苦苦求他,纵了宥连到凉州去,何至于就有今日之事了。阿拂,你是从苦日子里走过来的,对宥连……”

    她说不下去,到底如今也上了年纪,鬓边见了灰白,眼角也多了几条褶皱,纵使平日再如何仔细的保养着,年纪毕竟大了。

    谢拂看着不落忍,也知道,太后这话半真半假。

    当年分明是先帝为了顾全宇文氏的颜面,两浙案有了定论之后,也没有降罪于宇文聪,只是匆匆为他指婚,叫他娶了河东柳氏女,而后又赶去了封地凉州。

    如果真要说,是有什么人酿成了今日之祸,那也只能是先帝自己,同太后没有分毫关系的。

    事到如今,宇文聪贼心不死,仍就想搏一搏那高台上的位置,太后老了,再也见不得他们手足相残的事情了。

    昔年废王被赐死的时候,正是太后正正经经第一次召她入宫的时候,她还记得,那时太后说,要她往后余生,好好的过,好好的扶持着宇文舒。

    谢拂在之后的很多年,不止一次想起那时太后的叮嘱,直到多年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明白,太后那时是怕了。

    亲生的孩子到底不一样,常山王再好,始终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太后这一辈子,拢共也就得了三个儿子,废王已经不在了,这次宇文聪的事情败露,眼看着就要被押解回京来,宇文舒不是先帝,绝没有那样心慈手软待宇文聪的道理,届时事情尘埃落定,怕就是宇文聪抱病身亡的日子,而太后便是不愿见这个,此时才要支走常山王妃。

    谢拂心里替她难过,却知道,自己没办法许下什么承诺。

    她抿了唇:“我知道您想留秦王一条命,您想劝陛下,都是一家子骨肉,哪怕是把秦王圈禁起来,再不济,废了他的爵位,贬为庶人,再行幽禁,也就算了,可是您要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谢拂不敢直视太后的那双眼,低下头去:“您当年交代过我,叫我好好扶持着陛下走下去,这么些年,我眼看着陛下做个明君圣主,知道陛下有多不易。现而今出了这样的事,陛下和秦王之间,从前就是你死我活的兄弟阋墙,那时陛下侥幸赢了他,现在又是谋逆篡位……母后,您叫我怎么同陛下开这个口,向着秦王说话,替秦王求情呢?”

    “是了……是了,原也是我糊涂了,你和皇帝,才是夫妻一体,我怎么能指望你……”

    太后颤颤的站起身来:“阿拂,我只是,不想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再失去一个儿子。”

    第四百三十七章怨怼

    从昭阳殿离开的时候,谢拂本来很想去找常山王妃谈一谈。

    太后的意思很明显,态度其实也很坚定,谢拂不知道这些话,太后到底有没有同常山王妃说过。

    可是临出了门,她又改了主意。

    如果放在从前,太后或许会同常山王妃开这个口,毕竟这些年来,常山王的确是做了个与世无争的富贵闲王,他本就没有夺嫡争储的资格,又在太后膝下养大,同宇文舒关系一向都不错,总算能在宇文舒面前说得上话,而常山王妃此时住进宫,还帮着拿捏兰陵郡公夫妇,宇文舒更是会高看她两眼,她从旁想劝,开口求情,也不是不可以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谋逆的不只是宇文聪和萧佛之,还有广阳王……

    广阳王何尝不是从没有夺嫡的资格,何尝不是与先帝兄友弟恭,到头来还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最狼子野心的那一个,也是他。

    身后宝珠跟上来,叫了声圣人:“您要去哪儿?”

    谢拂一时回了神:“回含章吧,你打发人去请了四嫂进宫。”

    这些年下来,最能与她说说体己话的,到底还是庾子婴,而谢拂心里清楚,襄阳的事情,家中诸兄一定早知道了,如今这样行事,也必定是他们同陛下议过的。

    四兄是个什么事儿都不会瞒着阿嫂的人,她心里苦闷,想找个人说说话来着……

    庾子婴进宫的时候,谢拂已经又在含章殿里描了两幅字了,她来得有些迟,进了门也不忙着请安见礼,仿佛也习惯了。

    只是今日她面上带了些许淡淡愁色,谢拂眼尖,一眼瞧见了,手上狼毫搁置下去,咦了声:“我原想叫了你进宫陪我说说话,我心里烦得很,怎么见了你,你反倒比我还烦的样子?”

    庾子惠唉声叹气的,往一旁禅椅上坐过去:“我刚见过荀嬿,她没头没脑的跟我说了一大车的话,好像是温言情这几日总心神不宁,又心不在焉的,她也不知是听了哪个古怪丫头的混账话,疑心温言情在外头看上了谁家的女郎,发愁不知如何与她开口,只是心已然不在她这里了,缠着我闹了一早上,嚷嚷的我头疼不已。咱们如今焦头烂额,她倒好,果真生来就是个享福的命。”

    温子璋心神不宁的……

    这桩婚,当年还是谢拂主张赐下的,她见过温子璋,是个温厚的人,家学渊源,又十分正派,虽说有的时候大概木讷了些,不过配上荀嬿那个活泼性子,其实也正好,不然两个人闹到了一起去,早晚要打破了头。

    要说温子璋在外面看上了谁家女郎,她是第一个不信的,阿嫂话里的意思,显然也不信。

    谢拂往她旁边儿坐过去:“你没跟她讲吗?她跟言情都成婚这么多年了,孩子也生了几个,要是看上别家女郎,早干什么去了?言情不是这样的人。”

    “她自己同温言情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当然是劝了,可也要她肯听。”说起荀嬿,庾子婴便是真的头疼,揉了揉眉心,“我方才回了家,同你四兄说起这件事,本想着,回头叫他抽空见一见温言情,好歹别叫荀嬿这么闹,成什么样子,谁知你四兄一言不合又同我发起脾气来,说我如今还有闲心管这些事儿,我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那样大的邪火,正好你打发人到府里去传我进宫,我索性也就没理会他了。”

    襄阳的事情弄得人心惶惶,他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总有个沉不住气的,就譬如她四兄。

    好在庾子婴一向是个最大度的,最有胸襟的,又是真心实意的爱着她四兄,今次才会不计较,不然在家里闹起来,谁脸上都不好看。

    “不然过两日,还是我把荀嬿叫进宫来,劝一劝她吧,这个事儿你也不要再同四兄说,言情真不是那样的人,平白叫四兄去劝和人家夫妇之间的事儿,听起来就奇奇怪怪的。”

    庾子婴当然明白这个道理,那会儿也是叫荀嬿吵的没了脑子,一回了家见了谢泠,便同他说起这个事儿,事后谢泠发了一通邪火,进宫的路上她也想明白了,这真不是外人好插手的事儿,她也最多就是劝一劝荀嬿,听不听也且在荀嬿自己呢。

    “我进来的时候……”她转而去看谢拂,“你心烦什么?为襄阳的事吗?”

    不应当的。

    谢拂其实心很大,从前就是这样,那时宇文氏兄弟夺嫡之争多凶险,她身上背着“生女为后”的凤主命格,仍旧一头扎进去,无所畏惧似的,如今难道在深宫待了几年,就怕了吗?

    果然谢拂摇头说不是:“我早上去了昭阳殿,见过太后,太后同我说了件事情,弄得我心里苦闷不已,又不晓得同谁说,这才叫阿嫂进宫来的。”

    太后开口的,又能叫谢拂发愁犯难的。

    庾子婴脸色一变:“都到了这种时候,太后还想着骨肉亲情,想叫陛下放秦王一条生路,她怎么却不想想,秦王伙同襄阳暗中策划谋反之事时,可曾想过他与陛下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

    她是咬牙切齿的,但字字句句其实都是怨怼太后,谢拂大吃一惊:“阿嫂慎言。”

    庾子婴撇撇嘴:“这话出了含章殿,我便不会再与第二个人说起。”

    谢拂这才稍稍放下心:“我心里其实也这样想,又觉得太后未免太偏心,其实阿嫂大概是知道的,陛下刚御极的时候,秦王就搞出过许多小动作,不然他也不会把世子接进京城来,但那时候,太后就是偏向了秦王。我时常在想,从前他还只是做皇子时,太后不是最偏疼他的吗?怎么往那高台上一坐,连亲娘的偏爱都丢了呢?但是阿嫂你没瞧见,太后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她深吸口气,又长舒出去:“我第一次进宫拜见太后,是当年废王出事,那时候太后就是这样子,叫人看来很难过。”

第三百七十五章:来客

    第四百二十六章见面

    崔长陵见到于琅,已经是三天后了。

    事情一如崔长陵当日所想一般无二,自那日出事之后,于琅便只当做无事发生,每日照常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人仿佛真的沉浸在柳琬之的一尸两命中,悲痛到难以自持,大病了一场。

    只不过他这个病说来有趣的很,用城中大夫的话说,那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来势汹汹的一场病,桥这就就像是要随了那位小夫人去了似的模样,却也不过短短一二日工夫,便也就大好了。

    崔长陵是见过给于琅看病的大夫的,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话来有些神神叨叨,只是崔长陵还是听得懂,也听得出,老大夫捧着花白胡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满心都是对于琅的不满和鄙夷罢了。

    换句话说,于琅的病,是装出来的,在老大夫的眼里,是做给外人看的而已。

    崔长陵已经无意去理会于琅装病是因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于琅的将军府其实紧挨着驿馆没多远,从驿馆出去走至街道西尽头,再向左拐个弯儿,穿过一条街,从三岔路中间那条向北走,约莫一箭之地,便能瞧见那座伏波将军府。

    先前崔长陵打发了人去打听过的,柳琬之刚过身的头两天,于琅就住在柳琬之生前的那个宅子里,将军夫人几次三番派了人催他回去,他就是不肯,后来弄得将军夫人没了法子,放低了身段,同意在将军府给柳琬之办丧事,他还是不回去,一直到这一场病后,他倒像是忌讳起来,仿佛柳琬之生前的宅子不干净,才叫他如此大病一场,这才收拾了东西,搬回了将军府中去。

    实际上也不过……说白了,顺水推舟的事儿而已。

    不过倒是为着柳琬之的死,于琅做足了戏,如今倒是把将军府的大门紧闭,轻易不肯见人了。

    浓墨带着崔长陵的手书登门那会儿,将军府门上当值的小厮横眉冷目的,端的是一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架势,直到浓墨拿了那手书递过去,只说是京中贵人,要于琅亲见,那小厮才有所收敛,生怕真的得罪了贵人吃不了兜着走,一面把浓墨迎进了门房去等,一面着急忙慌的打发人往宅子里递话去了。

    于琅出来的也还算快,只是瞧见浓墨时,再三的打量过,才踱步上前去。

    这些年他一直驻守在襄阳,而今四方又无战事,他几乎没有回京述职的机会,早几年的时候,倒是跟着萧佛之回过建康城,但是依他的官阶品职,尚不配上到太极殿去面圣,而河南于氏大约也还没有这个脸面,能叫陛下在朝阳殿单独召见他,至于说京中的那些达官显贵们,他走动的不多,也是为着萧佛之的缘故,是以他并不大认得崔长陵,更别说崔长陵身边的小厮。

    于琅双手背在身后,其实生的还勉强算威武,常年练武,精于骑射的人,体格又很是健壮,个头仿佛也比寻常人要高上一些。

    浓墨先前并未将崔长陵手书交给门上的小厮,这会儿是见于琅走近了,他才从门房绕出来,抱拳拱手做了礼,紧跟着把手书递了过去:“请将军过目。”

    于琅眯着眼,好半晌才接过去,匆匆看过后,却脸色大变:“令……”

    浓墨竖起指头比在唇上,是个噤声的手势:“将军看过了,还请随我来,我们郎君并不想惊动了人,有几句话,想私下里问一问将军。”

    不惊动人?

    于琅心下一惊。

    这显然是不想惊动了萧佛之,还有广阳王府,为的,还能是什么?

    但是崔长陵真有这样大的本事吗?站在襄阳城中,还有人和事,是能瞒过萧佛之的?

    他将信将疑,一双腿却已然不由自主的挪动开,跟着浓墨下了台阶,往不远处看,一顶青灰色的软轿引入眼帘,于琅脚下一顿:“不惊动人?”

    他语气中满是质疑,浓墨再退小半步,比了个请的手势出来:“将军只管上轿,我们郎君自然周全得了。”

    这样自信……于琅已经有很多年,没再襄阳城见过这样的人了。

    外人不知道,他却清楚的很,襄阳城早就成了广阳王和萧佛之的掌控之地,没有人能在襄阳翻出水花儿来,只要萧佛之不允许。

    他深吸口气,提步钻进了轿子里去。

    他并不是相信崔长陵,而是本就无妨。

    到如今,萧佛之只能选择相信他,相信他即便见了崔长陵,也不会向崔长陵吐露只字片语,毕竟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想跳下去,就只能淹死,同样的道理,萧佛之现在想把他推下去,他就是掉下了水,也会拼死掀翻这条船,船上的人,一个也别想跑,要死大家伙儿一起死,才更痛快。

    ……

    于琅进驿馆的时候,大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崔长陵的钦差卫队全都退到了外面院中,余下的,也不知被崔长陵打发到了什么地方去。

    浓墨领着他径直上了楼,引向了崔长陵住的那间屋子。

    于琅几乎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但又不敢太放肆,他此时竟莫名感到一阵压迫感,却说不上来是从何而起,也许是这驿馆之中的静谧,叫他甚至听得清浓墨的呼吸声,却偏偏听不见崔长陵的屋里有任何动静,如此才更令人心惊不已。

    “叩,叩,叩——”

    浓墨在门上轻叩了三声,两个人等了须臾,崔长陵的声音才从里头传出来:“进来。”

    进门的时候,于琅第一眼瞧见的,是个生的极俊秀的小郎君,不过十四五的模样,眉眼弯弯,皮肤白皙的,绝不是当朝尚书令的模样。

    他一愣,顺势再往别处看,才瞧见了端坐在那小郎君右手边,正替那位小郎君添茶水的崔长陵。

    于琅没怎么见过崔长陵,却一眼认得出崔长陵——气定神闲,华贵不凡。

    他讶异于崔长陵竟也会为他人端茶倒水,面上却又不露声色,唯恐露怯,一面又三两步上前,同崔长陵见了官礼,别的话又不肯多说一个字,掖着手立在下手处,再一言不发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荒谬吗?

    崔长陵把王羡的杯里添满了水才收了手,小水壶放回原处去,见王羡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碰茶杯,他咂舌两声,端起那水杯,径直递到了王羡面前去。

    王羡见躲不掉,撇着嘴接过来,顺势一口饮尽,才撒气似的把茶杯重重的放回四方的翘头黑漆小案上。

    崔长陵几不可见的摇头:“吃了那么多辛辣的东西,就一点儿不觉得口干舌燥?每每要喝杯水,像是要割掉身上的一块肉,就那么难。”

    王羡知道他有心晾着于琅,且方才于琅进门的时候那种扫视过去的打量,她其实也都看在眼底的,对于这位伏波将军,便头一个喜欢不起来。

    她这人古怪毛病不少,这算是其中一个。

    原本为着通敌的事,再加上于琅这么多年,摆明了是跟萧佛之同流合污,蛇鼠一窝,现在还多了柳琬之的一条命,她对于琅压根也没什么好印象了,不过王羡不爱这样子把人定死了,万一于琅有苦衷呢?万一于琅骨子里其实是个好的呢?万一他有很多事是逼不得已,而到如今他其实是肯第一个站出来指认萧佛之,替他们省去诸多麻烦的呢?

    这世上万一之事原太多,都是说不准的。

    可似于琅这样,进了门不老实,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乱看,端的全是审视和打量的姿态,落在王羡眼中,便什么都不多想了,只余下了厌恶,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讨喜,叫人多看一眼便心生厌烦。

    于是她也就顺着崔长陵的话,越发又把那茶杯往崔长陵的面前推上一推:“夫子每每煮茶总是太浓,入口苦涩的很,人家都是品茶,到我这儿简直是遭罪,夫子还要怪我不爱喝水吃茶,这哪里怪得了我?”

    于琅几不可见的蹙拢了眉心,怕崔长陵瞧见了,又低了低头,再抬头时,眉心已然舒展,终于有些耐不住,赶在了崔长陵再开口与王羡闲扯之前,叫了声令君。

    崔长陵像是才发现屋里站了这么个人,咦了声,随手指了个什么方向,那位置上好像是有个圆墩儿还是胡凳一类的:“于将军坐着说话吧。”

    这算是下马威吗?于琅觉得姑且不算,但一定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就是了。

    他自问出身才干固然都不如崔长陵,但人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毕竟是襄阳,他在襄阳供职多年,崔长陵初来乍到的,即便是奉旨钦差,面子总还是要给他留上三分吧?

    何况这样无视他,岂不将他河南于氏也不看在眼里了?

    于琅一向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人,只是好在这些年跟在萧佛之手下,萧佛之狠辣且脾气比他更不好,很多时候他习惯了隐忍和克制,这一时间才能耐得住。

    他往那圆墩儿挪过去,一撩长衫下摆处,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令君到襄阳也有日子,说来还是头一次正经见过,其实要末将说,也该在刺史府中好好设一回宴,咱们这些人,也正经的同令君见上一见才是礼数周全。”

    “我奉旨钦差,为查案而来,只怕们并不想见我才对。”崔长陵噙着笑,有意无意的说着,“前些日子,府君大人在刺史府中夜宴过我一遭,于将军不知道吗?”

    于琅一愣:“末将如何知道?”

    “我还以为,刺史府中的事,事无巨细,于将军都知道的,毕竟府君大人视于将军为心腹,多年来委以重用,有多少不能为外人知的事,也都是托了于将军的手去做,怎么府中设宴这样的小事,反倒瞒着于将军了呢?”

    崔长陵一面说着,一面撇嘴:“不知是府君大人同于将军生了嫌隙,还是于将军扯了谎呢?”

    “砰——”

    圆墩儿翻倒在地,打了几个滚,滚到了西窗下的禅椅旁,碰到了禅椅,才又回滚两下,停住了——

    于琅慌了。

    此刻他是真的慌了。

    崔长陵果然是知道些什么,至少多年来他和萧佛之走动亲密,他是萧佛之的心腹,崔长陵是全都知道的。

    旁敲侧击也好,警醒敲打也好,崔长陵说这些话,分明是别有用心的。

    于琅干巴巴的笑:“也不知令君是从何处听来这样荒谬的话……”

    “荒谬?那于将军觉得,一个养在深宅大院中,平素少有人往来宅院的小夫人,突然之间心悸受惊,一尸两命,荒谬不荒谬呢?”崔长陵指尖点在那黑漆小案上,声是闷的,他开口说话,语气低沉,声,也是闷的,“小夫人过身后,于将军忽而大病一场,却又一二日,病好痊愈,今日一见,面色红润,丝毫不大病初愈的模样,这又荒谬与否呢?”

    “……令君——”

    于琅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可正因为他全明白了,才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僵硬,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应该离开这里,离开崔长陵的掌控和崔长陵的视线,可他明白,这张网铺开了,就是崔长陵专程为他而张开的,他落了进来,就再也别想轻易的挣扎出去。

    崔长陵紧紧地牵着线,他越是想要挣出去,崔长陵就越是会收紧这张网,哪怕生生把他勒死,崔长陵也是不怕的。

    原来如眉偷走的书信,是交到了崔长陵的手上,而她至死不肯说出书信的下落,为的就是今日……

    他始终存了侥幸的心,毕竟如眉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乖巧安分的,偶尔走动,也不过与顾盼往来,自有了孩子后,连和顾盼的走动都少了,她在襄阳城中,几乎不认得什么人。

    那时候他在想,那些书信,她偷盗出去,未必是要成什么事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人带着那些书信找上门来,但也只是为了利用他办成什么事儿而已,目下他也许能够安然度过,毕竟他从不觉得,他和如眉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么多年来,他自问对如眉极好,她怎么可能处心积虑的算计他,害他呢?

    而事实上,是他想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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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鸾令介绍:
魏鸾死而复生的那一刻,才是齐州风云翻涌的开始……
昔日的仇人们还言笑晏晏,拉起魏家二姑娘的手家长里短的闲聊,却永远不会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魏家的二姑娘,却成了谁也动不得的人物——齐州大地无人不知,二姑娘手段高明,叫齐王殿下甘心为她摘星捧月。娇鸾令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鸾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鸾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