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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3章 望沙楼

    第二天一大早,何南子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柳三变竟然当街向他挑战作词,他手足无措,提笔时手抖个不停,把墨汁也打翻了,人群中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讪笑。醒来后,那笑声还环绕在耳边,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觉得视线剧烈颤抖着,眼前有无数的小黑跳跃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睁开眼时,像有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写词,写诗!

    可何南子是何南子,柳三变是柳三变,他写他的词,他怎么能写出跟他相似的词,那样的话他又还是他吗?一长串的疑问塞得他满脑子都是浆糊,都快爆炸了!

    无奈,想起了石学士那句‘做,去做’,是啊,想法再多也无用,不行动一切都是枉然。

    “笑笑!”

    “公子你醒了!”

    “备纸笔!”

    “公子,书房里的纸笔每天都是备好的,只是你从来没有动过!”

    “啰嗦!墨磨好了吗?”

    “公子,你先起床洗漱洗漱,用些早点,我这就让人去磨!”

    “不,我现在就要写!”

    “公子……”

    何南子来到书房,题了几笔,又觉得字迹潦草了些,耐心地写完第二遍,还是有些不妥,笑笑见他无处着手,把脸凑到他面前,笑嘻嘻道,“公子,这哪能你亲自动手哇,叫胡先生帮忙?”

    南子拿着毛笔在笑笑肥嘟嘟的脸上嗖嗖挥就两笔,“这事儿能让别人帮忙吗?你娶媳妇儿别人去帮你入洞房?”

    笑笑哈腰媚笑,连连说是。看着何南子这认真的样子,实在少有,年轻人猎偶时那种小心翼翼的姿态,犹如流蝶眷恋于花丛间,却不忍心触碰花儿一样。

    待南子扔了一大堆故纸之后,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把它交给笑笑。

    笑笑一看,

    “他是柳三变

    我是何南子

    他会作词

    两个字

    可耻!”

    笑笑笑到肚子抽筋,“公、公子,你太有才了!”

    “那可不是!我饿了,走,去吃早点!”

    笑笑忍住笑意给他倒了洗脸水,准备梳洗完毕就去望沙楼吃早点。

    望沙楼在城南,是一座古楼,在此处登高瞭望,可以看见远方浩瀚的河滩,蔚为壮观。

    今日望沙楼里热闹非凡,人满为患,笑笑一时找不到座位,怕南子责备,哪知南子正诗意大发,

    “店家的凳子

    容不下南子

    吃的人多

    屁股也多。”

    笑笑极力想忍住笑意,到底没忍住,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众人眼光齐刷刷瞄过来,堂倌见是大主顾来了,连忙过来张罗空位,“何大官人,快请坐!”

    何南子一屁股坐下,又诗兴大发,

    “清晨到小店

    肚子叫三遍

    肉油肉油

    吱溜一口

    不用白肉不用糕

    不用锅葵不用馕

    来一碗

    不带水的豆腐汤。”

    堂倌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解地看着笑笑,笑笑又看着何南子,南子反问道,“笑笑,你觉得我这首诗作得如何?”

    笑笑屏住那一口气,簇簇地说了一声,“好!”

    “哪里好?”

    笑笑的脸都快成青紫色,抠着嗓子眼道,“这,写的都是实话!”

    “原来何大官人在写诗啊!”

    堂倌突然接道,“我也觉得大官人这首诗写得好,我半字不识也能明白。”

    他边擦着桌子,疑惑道,“只是官人,这为什么来一碗不带水的豆腐汤啊,这不带水,还叫汤吗?”

    “你明不明白不要紧,公子的肚子饿了才要紧!”

    “哎呀,光顾着说话,把正事给忘了!何官人你要吃点啥,一切还是照旧吗?”

    笑笑怼道,“博士买驴,全是废话!当然要弄点新鲜了啦!”

    “好嘞,我这就去准备,稍等。”

    堂倌不多时便端上来一大碗汤,南子喝了一口,顿感脾胃舒爽,不禁问道,“这汤都加了什么,看起来平淡无奇,实则味道鲜美,回味无穷哇!”

    堂倌笑嘻嘻道:

    “鸡毛菜二三两,

    再拍四五片姜,

    就煮成了这一大碗汤!”

    何南子听完,長眼一瞪,“哟,你小子也满腹诗才嘛!”说着示意笑笑打赏,堂倌乐得合不拢嘴,也侍奉得更为殷勤。

    饭饱以后,南子又开始吟唱了,

    “我们年纪说大也不大,

    说小也不小,

    我们两家说近也不近,

    说远也不远。”

    “哎哟,何郎填词呢!”坐在邻桌的绯衣女子笑道。

    何南子闭着眼睛,轻嗅着:

    “这无名的香气在哪里?

    在你如水的眼波里。”

    那绯衣女子掩面嗔道,“讨厌!”

    何南子接着又吟诵道:

    “这无名的香气在哪里?

    在你夹着芫荽的牙缝里。”

    那绯衣女子赶紧摸摸自己的牙缝,那憨态可掬,就连堂倌也哈哈大笑起来,她双颊一红,“讨厌!”

    “公子,佩服,佩服!”

    笑笑一脸膜拜的神情,“就靠两句诗就让一个女子消失,好生佩服!”

    何南子嘴角一瞥,“你看着吧,我也要用我的诗才把那王琬繘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们正准备下楼,低头却见两个翩翩佳公子从楼下上来,一个一身葱白,另一个一身银灰,他们擦身而过,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南子不禁回头,却见那两人也正回头望着自己。南子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一个劲儿地跺脚大喊,“笑笑!笑笑!快备纸笔,我灵感来了!”

    如此一来,一首不知道叫做诗还是词的东西应运而生,而且如奔腾的黄河水抑制不住地东流入海,挥毫即就:

    “偶遇望沙楼,

    我在楼上头,你在楼下头,

    我低头看你,你抬头看我,

    刹时间,擦身而过,

    再回首,

    我在楼下头,你在楼上头。”

    落笔后,何南子满意地看了又看,觉得没有可以修改的地方,每个句子都堪称完美,每个字都不嫌累赘。不禁感觉自己的诗才已经发挥到了极致,自言自语道,“我真是天才啊!怎么样笑笑,本公子的才情是不是超越了那柳三变?”

    “你们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嗯,曹操诸葛亮,脾气秉性不一样!”

    何南子又望着自己的杰作,“如此佳作,应该起个什么名字呢?”

    他卷起刚刚的佳作,卷到一半,忽又张开,提笔落下几个字---望沙楼偶遇。

    写罢又拿起来欣赏!

    “公子!”

    “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两位公子有些面熟?”

    何南子迷惑,看着笑笑,突然一拍脑袋,“是她俩没错!”

    “何郎,可找到你了!”却是回凤楼的妙玉,只见她满面红扑扑的,娇喘微微。

    笑笑挤眉弄眼,“妙玉姑娘,现在还这么早你就来找我家郎君了?”

    妙玉佯啜他一口,对何南子道,“何郎,回凤楼出事了!”她面容疲惫,满面愁容。

    何南子一听,拍桌而起,即刻随妙玉往回凤楼赶去。

    走近忽闻人声熙攘,只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在回凤楼四处张牙舞爪地找寻着什么,一群姑娘聚集在一旁交头接耳却又不敢阻挠,这个时候,回凤楼还没有客人。

    鸨儿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哎呀,官爷,你们可不能乱来!”可那些官兵哪里管她。

    何南子上前,突然大叫一声,“哎呀,这群强盗怎么穿上官府的衣服啦!”

    这时,那官兵听到有人污蔑他们是强盗,走到他跟前,用鼻孔对着他道,“什么强盗!我们是官府的!”

    “官府要搜查民宅总得给个理由吧!你们这般二话不说就翻箱倒柜,不是强盗又是什么?”

    “我们在天香码头下七里发现一具男尸,有人说,见他身前在回凤楼出入,我们怀疑,跟你们回凤楼有关系!”

    “官爷这是什么话,情深有意,水深无情,兴许他就是撞到了水鬼,跟我们回凤楼有什么干系!”

    刚才还一脸无助的鸨儿突然正色道,“我经营回凤楼二十多年了,什么事没见过,当年那个解普四十多岁了在京城候官,欠了一身债,与我们这儿的姑娘李芸娘相识,花言巧语、骗财骗色,还把芸娘劝醉后推入汴河里淹死了。”

    “还有呢,一个举子骗香儿说以后当了官就把她赎出来娶她,香儿为了他从此以后再不接客,怎料那人考中进士后,要前往外地赴任,怕香儿拖累他,便暗地里准备了毒酒,香儿饮后,他却恬不知耻地说香儿要害他!”

    这些故事她说起来毫不煽情,可平白的语气却令人生出一丝寒意,“我回凤楼的姑娘,向来都是受害者,官爷今天说她们杀了人,可是故意欺负我们?”

    自古红颜多薄命,不管是痴情燕子楼里的关盼盼还是望江楼边制粉笺的薛涛,不管是玲珑剔透的张好好还是难免迟暮的杜秋娘,哪一个是善始善终?或许,是人们喜欢听悲情的故事,这样显得自己没那么苦而已。

    大宋是文人的天堂,可有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能致人死地,他们使用花言巧语行软暴力,跟一个暴徒使用刀枪一样,都能伤人,不同的是,一个伤害别人的身体,一个伤害别人的灵魂。

    “我哪里有说你们杀了人,只是事关案情,所以前来查看查看。诶,她是谁?”

    只见一个女人大着肚子端着一盘甜食正准备上楼,那官爷大步上前拦住她,“我问你,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哪知那姑娘只会摇头,嘴里发着声音却说不出整话。

    “诶,你是哑巴啊!”

    原本教坊妓院的姑娘们最忌讳的就是怀孕,现在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在一群纤腰楚楚的姑娘中大摇大摆地出入,难免令人生疑。

    “她不是哑巴,不过也和哑巴差不多,因为她不会说中原话!”

    “不会说中原话?”

    “她是扶桑人,叫藤原宸藻。”

    “那她在这里干什么,还大着肚子?”

    “官爷你有所不知,我大宋国威远扬,扶桑人这是渡种来了!”

    “渡种?”

    “是啊,扶桑小国,认为我们宋人是上等人种,所以一些大族派女人过来渡种,她们在大宋随便找个男子,有了孩子就回扶桑生下来……”

    等她说完,那官爷双眉一耸,“无稽之谈!”

    “官爷,我说的句句属实!”

    “官爷,小女子也可以作证,妈妈说的句句属实,这个宸藻,一来就死活不肯喝大败汤,妈妈不让她接客她就偷偷的......”

    说到一半,妙玉瞄了一眼宸藻隆起的小腹,心头一阵酸涩划过,她猛地一怵,自己是在嫉妒吗?嫉妒可以做妈妈的女人?有什么可嫉妒的,兴许她上辈子已经做过母亲了,或是她下一辈子才会做母亲,谁知道呢,人啊,不该太贪心,在一生中想什么都体验个遍。

    况且按照世俗的样子走一趟人生路,那多无趣,她选择了另一条路,风景不是不美,只是不一样而已。

164章 杏花雨

    追,是风的命运,像一场没有终点、没有目的的旅行。

    我们在追求别人的同时,何尝又不是在追寻另一个自己。

    何南子最近心情很不好,除了上次回凤楼的事,还有就是最近老是找不到王琬繘的身影。

    笑笑最近都小心翼翼应付他,记得上次和他一起上街,他见前面一人头戴毡帽,冲上前没来由地斥道,“这都立春了你还戴什么毡帽?”说着就要去揭人家的帽子,还要踢人家。

    笑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勉强拉住。哪知,走了一段路,又见一人带着毡帽,他趁何南子不注意,连忙在旁提醒他把帽子揭了。

    “你谁啊!”那人帽子突然被揭,打了一个寒颤。

    笑笑连忙赔笑,“我家公子不喜欢别人戴帽,不要惹公子生气,否则,他要打人的!”

    那人一脸疑惑,见何南子是有些不正常,连忙走开了。

    这天,笑笑又跟着南子来到了酒馆,南子狠灌白酒,笑笑也无法,只好由着他闹。

    “公子!”突然,笑笑一把抓着他的衣袖,“公子!”

    何南子头也不抬,“你别烦我!”

    “公子,我好像看到王娘子了!”

    “啊?”何南子猛一抬头,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不禁把手里的酒碗往笑笑脸上砸去,“你敢戏弄我!”

    幸好笑笑激灵,身子一歪刚好躲过,不过酒水还是洒了他满脸,他拂袖擦了擦,“不是,我真看到了,她们刚才从布匹店出来,然后上了那辆马车,你看,就是那辆!”

    正说着,感觉头上被人重重敲了一下,一扭头,只见何南子盯着他,“还愣什么,快追啊!”

    像他这号人物,悲伤只是一时的,酒醒了,激情又来了!他们一路跟着那辆马车来到了城郊一座府邸,只见门楣上写着‘王府’两个大字。

    “笑笑,我的诗呢!”

    “公子你说的哪一首?”

    “当然是最得意的那首!望沙楼写的那首!”

    笑笑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翻出一大堆故纸,一阵翻找后拿了一张给他,何南子揣进怀里,“跟我来!”

    笑笑又收拾好跟了上去,一路到了后院,见何南子正在往里忘,“笑笑,你站到墙角去!”

    “公子你要干嘛?不会要翻墙吧!”

    “你还不算太笨!”

    “公子,你在汴京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沦落到翻墙了呢?”

    “你懂个屁,府邸森严,我那么容易就能进吗?再说我进去了她能见我吗?”

    他说着望了望墙里的阁楼,“我从这里翻进去,刚好就是女眷的后院!到时候她们不见也得见了!”

    院子里筑了篱笆,院内的花探出头来,真所谓篱边色,墙外香。

    何南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墙到了后院,摔了一身花泥,可站起来的那刻,不禁精神抖擞,站在楼下大喊,“王娘子!”

    不多时,亭楼上探出半个头来,吃惊道,“何郎,你怎么……”

    “临湘姐别来无恙啊?”

    临湘心想他这是神通啊,这些日子琬娘和她半步不出,就是怕上街碰到他,这好不容易偷偷出去买了几匹布,不想他却跟了来,不禁有几分佩服,便回道,“还好还好!”

    “岂止是还好,我看你是十分的好!”临湘抿嘴一笑,不再说话。

    “王娘子可好?”

    “她好着呢!你不来她更好!”

    何南子一听有些失落,转而又恢复常态,“王娘子在么?”

    “她在会客!”

    “会什么客,我也是客呀!”

    “临湘,别跟他废话!”琬繘在里面打断道。

    “你别急,我整整他!”

    临湘给琬繘递了个眼色,四下扫视了一周,捡起竹筐里的线球就往亭栏处走去,见何南子就站在杏花树下,她嘴角拂过一丝笑意,“何郎,你射风流箭扔绣球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不知道接线球的本事如何?”

    何南子双眼咕噜一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接到线球的话王娘子就……他不再多想,连忙答道,“小生定当奋力一搏!”

    临湘双手往左一扬,故意声东击西,在何南子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把线球扔了下去,线球虽然轻,但从高处落下便力量增倍,砸得一树的杏花簌簌往下掉,何南子欲接可又不及,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只听杏花树下传来‘哎哟、哎哟’的叫声。

    徐徐,他从架下灰溜溜的爬出来,顶着一头的杏花,失落地说,“我没接到!”

    “哎,我已经给你机会了!”

    “临湘姊姊,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临湘看着他的狼狈样,扑哧一笑,故意想了想,仿佛做了很大的决心,“好,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吧!”

    只见临湘又取来一个线球,“这次你可要接住啊!”

    说着把线球从右手交到左手,只见手一扬,何南子正要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未等他反应过来,那线球穿过防线黑压压地往他脸上砸来,砸得他那叫一个清醒,只觉得鼻子酸涩无比,说话也有些咕哝,下意识地喊道,“笑笑,你快看看我鼻子弯了没!”

    可哪里有什么笑笑,笑笑还在墙外呢!

    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临湘哈哈大笑,“服了你了!进来吧!”

    何南子捏着鼻子,半是惊喜半是辛酸,“从哪儿上来?”

    临湘摇摇头,“往左边那回廊走到底,尽头有楼梯!”

    “多谢临湘姊姊!”

    何南子一路穿过曲水回廊,只见府里装点得富丽堂皇,什么金栏玉柱,雕镂均臻上乘,刀法之工更是罔若图画。

    他顺着临湘所指方向滴滴嘟嘟上了楼梯,远远只见有两个女子在亭里说着话,“真美啊,它们都有名字吗?”

    “这盆是五色梅、这盆是六月雪、这盆是九里香!”

    “听说你在洛阳不但种了很多花,而且给每种花都作了一首诗!”

    “不过是涂鸦之作!”

    “‘勾牵主人衣,一步不能行’也是涂鸦之作?”

    “今年五月洛阳的牡丹花会你一定要来!”

    “我这次去洛阳是一定要去看花会的,还要吃煎鰿鱼、灵沙臛、金麻枣,我还想……”

    “想什么?”

    “我还想看那个帽妖!”

    “你可真胆大!那帽妖神出鬼没,前段时间,整个洛阳,家家都人心惶惶!”

    “它长得真跟帽子一样吗?”

    “据说那帽妖是住在帽形的飞船里的,就像秦始皇时乘螺舟而来的宛渠之民一样,只不过一个飞于天上,一个飘于海面。”

    “它们真会吃人吗?”

    “它们不是吃人,只是传说见过帽妖的人会消失一段时间,后来又莫名其妙回来了,而且对随着帽妖消失的那段时间浑然不觉!”

    琬繘惊兮愕然,大叹道,“那帽妖竟然能收了人的记忆,是何方神圣啊!”

    “在下何南子,不敢称神圣!”

    琬繘一听,立马黑脸,心想他真是脸比城墙厚!那帽妖怎么不把他这种人给带走!然后把他们认识以来的记忆全抹掉!

    何南子走了过来,只见他额间汗珠涔涔,“王娘子,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可别这么说,城东到城南不过区区五十里而已!哪有千里!”

    “我这来回两百趟不就千里了么!”

    何南子微微一笑,却转身打量起那陌生女子,只见她穿着水蓝色的长裳,披帛逶迤,衣袖上绣着金黄色的云花,夺目中带着含蓄,湛蓝色的水珠形珍珠耳坠更是显得楚楚可怜,美貌不可方物,可是却有点精神不济之感。

    “小娘子让人如沐澧沅之风,如踏潇湘之渊,小生何南子,请问小娘子芳名……”他总是能在忘乎所以的时候出口诵诗。

    那女子听人询问连忙起身,婉转低头,低声道,“我姓谢!”

    何南子发现她总是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不禁又问,“娘子芳名?”

    琬繘挡在他俩中间,“不是告诉你姓谢了吗,还想怎样,希孟,别理他!”

    “谢希孟!”何南子赞叹道,“好美的名字,就像一朵花、一首诗!”

    那女子腼腆一笑,碰到何南子那流转的桃花眼,不自觉用手中的团扇遮掩了半面。

    “何郎你好不害臊!”

    临湘啜道,“你当初用风流箭射中我家小娘子,如今你又看上了我家小娘子的好友,”不待他回答,临湘又道,“不过你的眼光倒是不错的嘛,不是喜欢大美女就是喜欢大才女。”

    谢希孟生在花城洛阳,又才华横溢,不仅人貌美如花,还写了很多关于花的诗,勾牵主人衣的蔷薇,花亦落为尘的凌霄花,还有盗者得其便,掉头笑且歌的曼陀罗花。

    何南子刮了刮鼻头,故作轻松,“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娘子和谢娘子都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小生何其有幸能一睹芳容。”

    “人家堂堂一个大才女,你也只看到了她的容貌,肤浅!”

    “诶,谢娘子既有卓蔡之才,又有王嫱之貌,怎不让人惊叹!”

    琬繘白了他一眼,没给他好脸色,“你来干嘛?”

    何南子把目光从谢希孟脸上收回,“我为你写了一首词!”

    他从胸口把诗稿掏出来,双手奉上,“叫作《望沙楼偶遇》,请过目!”

    琬繘知道他肚里的墨几斤几两,故意道,“哦,那好啊,希孟可是诗中圣手!让她来参详参详!”

    一听说大才女要品评他的诗,何南子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那、那你们先看,我先走了!”

    他刚转身,恍惚间一个不稳崴了脚,玉面狰狞了一瞬,随即又满脸含笑。

    “何郎怎么了?走不动了?”临湘打趣道。

    “这,”他玩世不恭的样态又回来了,“我这满身的才华太沉了!”

    临湘哈哈大笑,想停也停不下来,直到胸口也有些微疼,只得弯下腰来顺了顺气,“天啦,我就没见过这等黄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人!”

    一边,她们已经开始看他的诗,琬繘读后直笑得肚子疼,临湘抢过来一看,双眉一挑,又哈哈大笑起来,“哪有这么写诗的,诗不像诗,词不像词,恐怕全天下就只你一人!”

    何南子虽有自信,可在诗才方面总有些力不从心,他连忙趁她们嘲笑之际灰溜溜走了。

    希孟望着他的背影道,“他可真有意思!”

    琬繘啜道,“有意思才怪!我都被他给烦死了,到哪里他都跟着!”

    “琬娘,烦你的可不止他这个写诗的,还有送珠宝首饰的李公子,送古玩玉石的谭公子!”

    琬繘喷了一口气,“一群纨绔子弟!”

    “‘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也,由未定’。”希孟道,“你如果名花有主,他们便不会再纠缠了!”

    “有道理!”琬繘点点头,“不然那些男人都以为他们有资格追求我!”

    希孟收敛笑意,“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写诗作词,有的是浮夸潋滟的无稽之词,有的是辞藻堆砌的空洞之词。他这一首,虽然无格律无词牌,至少不是人云亦云,而是发自内心,写诗写词其实就是写心,只要用心去体会,用心去诉说,它就是诗。”

    “我倒有些同情这个何公子了,琬娘你有没有被他打动啊?”临湘在一旁戏谑道。

    琬繘托腮叹息,“他人其实不坏,不是我嫌他浪荡虚浮,他身边从不缺女人,眼下他只享受追踪猎艳的乐趣,至于以后平淡如水的年年月月,他可能想都没有想过,我跟他根本就不是同一路人。”

    临湘道,“正因为不是同一路人走到一起才难为珍贵嘛!”

    “你少胡说!”

    希孟微微一笑,“我看啊,你也是漂浮不定!”

    “可我们不一样,我向往的是大江大海,而他,抱着他的汴河就足以聊慰平生咯。”

    “听你这话的气魄,你是要做皇妃咯!”

165章 榜下婿

    今儿个汴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不在勾栏酒肆,却在皇榜粘贴之地。

    举子们进京会试,二月初二初场,百花生日第二场,二月十五第三场。三场过后,会选龙虎吉日挂榜名。

    贴皇榜的地方如今是围得水泄不通,有的人为了第一眼看到皇榜,大半夜就在城墙下蹲着了。其实,官家钦定皇榜后也会让相关官员通知地方官,所以有的学子殿试完后就直接回乡了,但大多数学子还是选择揭榜了以后再返乡,毕竟要尘埃落定才心安。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它看了我一眼就走了,我奇怪,于是就跟在它后面,进了一个破庙,突然,枣红马不见了,四下探望时却在地上捡到一本书,嘿,捡起来一看,那书上竟然贴着皇榜!”

    “看来是好兆头啊!”

    那人摇摇头,“生死未卜啊!”

    读书人不易,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等的就是金榜题名的那一日。毕竟,金榜题名后,能在端门望夜,锡庆院用宴,那将是人生何等的乐事。可皇榜未放之前,往往是食不下咽,但凡有风吹草动都心烦意乱,有时觉得自己定能高中,有时又觉得还有更有才华的人,有时又悔恨自己发挥得不好,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坐立不安。

    “诶,你抱着一坛酒干嘛啊?”

    “待会儿放榜了,如果榜上有名,那就喝酒庆贺,如果落榜,就醉死算了!”

    “来了来了!”

    随着一声惊呼,只见东方有一卫队过来,他们一个个英姿飒爽,步履整齐利落,前面几个身着官服,头戴幞头,红绣抹额。大家都屏住呼吸,刚才还喧闹如市,如今却出奇地鸦雀无声,好像能否光宗耀祖就在此一刻。谁不想蟾宫折桂,光耀门庭。

    皇榜一贴,首先印入眼帘的是榜首的状元宋庠。

    接下来,举子、贡生们有的春风得意,有的垂头丧气,痛哭流涕,很多人哭了,很多人笑了,很多人看人哭,很多人看人笑。

    “中了,真是老天开眼,皇上开恩,菩萨保佑啊,终于中了!我终于中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双膝跪地仰天长叹!

    “终于考上了!终于可以向喜娘求婚了!”一个学子双腿跳起来大嚷道。

    老者见他还是个少年,一阵唏嘘不已,看着远方,想想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受过的白眼,和无数次的失落。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可是年华已逝,他当年在脑海中想象过的无数种及第的场景都不如现在来得真实,可这真实里,藏着一丝苦涩。

    那少年仍是兴奋不已,“终于领略到当年孟郊那‘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妙处了。”

    突然,人群中冲出几人,把那少年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丝绸缠身,“苏官人,恭喜高中!我叫方人中,家财万贯不必说,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盼能和官人喜结连理,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少年被这么一问,懵了半晌。

    “苏官人,我叫钱多,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我也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待字闺中,官人可否到府上一叙?”他又笑道,“官人你看,我已经备好了三金,金训、金镯、金破坠……”

    “钱多,他是我的女婿,你滚一边去。”

    “他是我的,是我的。”

    “你们不要争了,”有人出来调停,“中举的有两个苏官人,再说了,你们看啊,除了张官人、苏官人,还有王官人、周官人、沈官人、胡官人、孙官人、余官人、吕官人、高官人、刁官人、尹官人、毛官人、蔡官人、许官人、曾官人、费官人、黄官人,当然,宋官人你们就不要想了!”

    其实,这榜下捉婿和榜下抢婿已经屡见不鲜,当年,范令孙荣登甲科,殿试上官家很是欣赏他,宰相王旦便当场要求把女儿嫁给他。至于京城其它的富室豪商,他们在选择女婿时就不如大官他们那么‘挑剔’了,他们对于女婿的人选一不问家世,二不问人品,三不问婚否,只要是考中了进士就是他们要的。

    此时,刚才那个抱着酒坛子的学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口吐酒气,“今天的天不正嘛!”

    “朋友,我这里的天倒是正得很啊!”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老泪众横,大概五十岁上下。

    高中的往往是先知先觉,那些失意的却是后知后觉,“又没中,我再也不进京赶考了!”

    “为什么呀?再过三年又是一条好汉!”

    “我放弃,不是因为懦弱,而是我发现自己没那个本事!想这三十年来,我耕读不措,可就是屡试屡败!”他蹲下身来,“也许读书根本不适合我!”

    “我也这么觉得,”旁边一年轻人兴奋道,“我上次在番外驿站看见一个人钉马掌,嘿,我一学就会!可读书这么多年,还是很头疼!看来我去钉马掌得了!”

    他一边说服自己似的自言自语,“达官贵人都坐马车,应该可以谋生!”

    大家指着他哈哈大笑,“得了吧,京城里的马路四通八达平坦宽阔,哪用钉什么马掌!只有那关外的马,每日走飞沙大漠,戈壁沼泽,才得钉马掌!”

    “那我到关外去!”

    “关外那么大,你打算到哪儿呀?契丹?吐蕃?党项?回鹘?”

    “有脚有手艺还怕没地儿去!”

    “你真的想好了?不登仕途,那跟小野村夫又有什么区别?”

    “人贵在自知之明!”

    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出现在人群中,“不要总是认为你是了不起的,要干一番大事业,那是极少数人才有的幸运,有人有那般才华却无那般命。”

    他看着人群,好似在说给众人听,又好似在说给某个人听,“但我看更多的人是没有文韬武略却还自命不凡!魏晋名士啸吟之风盛行,谢安有鼻疾不能啸吟,所以作洛生咏。哪条路不能走完一生?”

    在场的谁会觉得自己胸无点墨,谁不是自命不凡,可总不能贬低自己吧。

    “张启兄,你怎么没在榜上啊?”那叫张启的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旁边又围上来几人,“怎么回事?”

    “他在解试中是第一名,会试中也是前十,我原本想他会中三甲的,不想却进士也没中!”

    在大宋,读书人都要经过解试、会试和殿试等三试。解试第一名称解元,会试中第一名为会元,殿试第一名为状元。其实,所有参加会试的都是解试中的佼佼者,文章各有千秋,可并不是所有省解试的优秀考生都能顺利通过会试有幸参加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殿试前吏部会对考生的身、言、书、判等进行会试,对考生进行一个大致的筛选,如果没能通过会试,便不能进宫参加殿试。

    所谓身便指考生要体貌端正,最好是身形伟岸;言便指考生的言辞表达能力;书便是书法,先太祖太宗都是书法爱好者,所以这一项也尤其重要;至于判则是指考生的辩证能力。所以,一般如果在解试和会试都是第一名,登上过桂榜和杏榜,殿试过后肯定会上皇榜。

    “张启,你也不是唯一时运不济的那个,那个柳三变才倒霉呢,原本官家都让他过了,可是看到他的名字又把他给刷下来了。”

    “这为什么呀?”

    “为什么?因为一首词呗!”

    “一首词?”

    “是啊,他十多年前落榜时写了首词叫《鹤冲天.黄金榜上》,教坊的歌女虫娘把它唱红了,据说就连官家都听过这首词。只因词中写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官家不高兴了,便批复道,‘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就把他名字给划掉了,你说,这惹谁不好偏把官家给惹恼了,还能有好果子吃?哎!树高招风,名高引谤,恐怕这辈子也没翻身的机会了。”

    “这文笔、武剑、辩舌三端既可与人富贵,也可与人祸患!柳三变肯定也没想到,他当年第一次落第后的牢骚之作,竟然会成为他仕途中的绊脚石。”

    “官家也太小气了吧!柳三变写这首词的时候官家都没有出生吧,再说了,他埋怨的是先皇,可先皇都没说什么,官家较什么劲,这改榜可不怎么光彩!”

    “当年宋白收贿赂意图改榜,被太祖大骂,这官家因为一首词改榜,却没人敢说什么!”

    “宋白?就是那个送‘省油灯’的?他自己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依我看啊,不怪柳三变写的那首词,要怪啊就怪那虫娘!”

    一人突然道,“你们想想,如果不是她把那曲子唱红,让官家给听了去,那柳三变此次不就顺利考中了嘛!”

    “那你怎么不说如果官家是聋子就不会生气了呢!”

    “要我说啊,这改榜的主意不一定来官家,说不定是那垂帘听政的太后呢!”

    “哎,柳三变也是时运不济,怪不得别人。”

    “要说啊,这小宋也算是时运不济!”

    “小宋是谁?”

    “小宋,就是今年的进士宋祁啊,他哥哥是今年的状元宋庠。”

    这时,只见几人在嘀咕着,“原本会试的时候,哥哥宋庠所作的《德车结旌赋》中有一处重押韵,官家认为小宋文采第一,叶清臣第二,宋庠可做第三。太后却说,‘哪有弟弟比哥哥风光的,这不有违伦理纲常了吗?’她老人家认为长幼尊卑有别,所以经翰林学士们意会,改宋庠第一,宋祁第十,连前三甲都没中。”

    “是啊!小宋的才华可是不一般!都说,善于琴则从容,善于书则性情,善于诗则韵致,善于花则恬然,这小宋可是琴书诗花样样皆通,据说,当年安州知州夏竦很是欣赏他们兄弟俩的才华,曾让他们做《落花》诗。”

    “这事我知道,他们兄弟俩写的诗我都能倒背如流了,那宋庠写的是:一夜春风拂苑墙,归来何处剩凄凉。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泪脸补痕劳獭髓,舞台收影费鸾肠。南朝乐府休赓曲,桃叶桃根尽可伤。”

    “我来背小宋的: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有成半面妆。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公子,你以为他俩的诗如何?”

    只见那人长眉星目,面如玉雕,不像是宋人。他身旁一男一女,男的高大魁梧,四四方方的脸,女的高挑健美,英姿熠熠。

    “曹丕和曹植两兄弟都有过吟咏迷迭香的诗赋,一个清世独立,一个快意洒脱;宋庠和宋祁两兄弟吟咏的这落花,一个略温,一个略悲!”

    其实,谁是第一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的诗是叹息,有的诗是咆哮,千百年后,谁的魂灵穿越时空留下了一抹香,他才是胜利者。

166章 下扬州

    暮春之月,宿麦盈野。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琬繘一阵狂奔,终于到了利泽门码头。码头停靠着许多行船,有的艄公还悠闲地点着水烟,那吐出的烟圈,就像水面的涟漪。

    “喂,船家,停一下!”

    她急死了,见一船刚要离岸,情急之下深提一口气跳到船上。

    “哎哟!”

    她上船的时候跳得太急,不小心崴了脚,疼得脸上一阵禁脔扭曲。

    艄公一脸震惊,“小娘子,你这是?”

    “别啰嗦了,快走快走!”

    “可是……”

    “别可是了!”

    她正待发作,突然发现岸边那群人追了上来,她面露惧色,瞪了一眼那艄公,想抢过他手中的船桨,艄公警觉,自己吃饭的命脉自然是不可能交到别人手里的。

    “你松手啊!”

    “小娘子你要干什么?”

    她不管不顾,抢不过来就干脆和他一起划桨,拼了命地往下游划去。

    这时,只听岸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叫声,“琬娘,你快回来!”

    “琬娘!”

    等船行了一段距离,她终于吐了一口气,也不跟船家抢桨了。一回头,却见三人正盯着她,其中一人风度翩翩,一脸沉雅,一人方脸大块头,但眉眼间又有几分天真,还有一个英姿飒飒的高个女郎。

    水波涤涤、江色粼粼、柳丝嫋嫋,河岸光影回旋,如诉说着过往。

    艄公边划着桨边对那三人说到,“客官,这小娘子可是不请自来的。”

    琬繘一屁股坐下,揉着自己的脚踝,只见有几分青肿,微微一挪都疼得撕心裂肺,那翩翩之人上前来,蹲身看了一眼她的脚踝,探寻地看着她,“看来是脱臼了,我帮你把骨头归位?”

    琬繘皱着眉点点头,只见他从胸口掏出一方白色的丝质手帕,盖在她的脚踝上,微微揉着,突然,随着一阵刺裂而莫名的荒诞之感传来,脚踝不痛了!

    琬繘喜形于色,“诶,好神奇,不痛了!”

    那人微微一笑,“你要到哪儿?”

    琬繘反问,“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到扬州!”

    “那我也到扬州!”

    这时,那英气的女子道,“你是什么人啊,我们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到底想干嘛?”

    琬繘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就想离开汴京,去哪里都无所谓!”

    “可我们不认识你!干嘛与你同路!”

    “哦,我叫王琬繘,汴京人士,不过我是出生在嘉州的!”

    艄公道,“嘉州在西蜀,我们是往东,方向反了。”

    琬繘急了,口气颇冲,“谁要去嘉州,你们往东,我也往东啊!”

    艄公转头问他们三人,“公子若是不同意,我这就找一个码头让这位小娘子下船!”

    见他们还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琬繘急忙央求,口气也软了下来,“你们不要把我赶下船,我要是被他们抓回去,这辈子就完了!”

    “那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逃离汴京,还有为什么想跟我们一起去扬州?”

    那方脸男子看上去虎背熊腰的,说起话来却没有那个女子凶悍,话语间还有几分轻柔,他眉间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倒为他的憨厚增添了几分细腻的情绪。

    “我、我爹要逼着我嫁人,我不想嫁,所以就只有逃走了!”

    那女子道,“你不想嫁可以和你父亲商量嘛!有哪个父亲会强迫女儿嫁人!”

    “可是,我爹也没有办法,那个女人的话没有人敢不听!她要一不高兴,我们全家就惨了!”

    “那个女人是你母亲?”

    琬繘摇摇头,“是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在汴京城呼风唤雨的,她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我不信,她是王母娘娘吗,敢威胁你们!”

    “真的,不然我逃什么!求求你们,让我们跟你们一道吧!”

    “那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先出去躲一段时间,等风波平息了,再返回京城。”

    那女子问身边那男子,“公子你看呢!”

    “姑娘,我们准备沿汴河经宿州到泗州,然后往东走一段陆路,最后沿运河南下到扬州。之后会去钱塘杭州,然后沿运河从杭州北上到寿州,再沿着颖水走水路到东都洛阳,你若不嫌旅途辛苦,就跟我们一起南下吧!”

    听他们接纳了自己,又详细讲诉了计划,琬繘眼圈瞬间红了,“谢谢你们!谢谢!”

    “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野利稔荣,她是御尼关关,他是嵬名惟胥。”

    琬繘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们,“你们的名字好特别哦,都是四个字的,我都没听过。”

    “我们是党项人,来自兴州!”

    “哦,我听说过党项,我爹他们几个老东西一起经常讨论什么党项的李继迁、李德明。”

    他们三个尴尬地一笑,不再说话。

    入夜,周遭静了下来,除了水的涤荡声,听着这滴答滴答声,琬繘内心则升腾出隐隐的感伤,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离家,那次举家从嘉州北上牵往汴京途中不曾有这般形单影只的感觉,可是要她回去听从那女人的话嫁给那个男人,她宁可选择此刻的孤单。

    她不明白,人为什么一旦有了权利,就喜欢左右别人的人生,还有她爹,对那女人一副惟命是从的样态,难道他们做事不分对错只分谁位高权重?她辗转反侧难眠,虽是季春,可已有几分溽热,此刻倒希望来一场潇潇雨,洗去这漫长一天里所有的疲倦,所有的负担,包括所有的记忆。

    慢慢的,仿佛她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连接,进入了一种朦胧的样态。

    等她睁开眼,便看见屋顶透着细微的光亮,她试着闭上眼,只感觉摇摇荡荡,她想这也许便是罗袜行空、如蹑烟云的感觉吧!隐隐中飘来了食物的香气,只听船舱外一阵窸窣有声。

    “好香啊!”是关关的声音。

    “那是,我烤鱼的手艺可不是吹的!”是惟胥的声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船家没有捉到鱼,你又怎么展示你烤鱼的手艺呢!”

    “对啊,船家,你捉鱼的技艺可真是了得。”

    “哈哈,十船五渡,十船九渔,划船的十有八九都会打渔。”是船家的声音。

    “古来渔丈人可谓水上奇人,有富春江边救伍子胥脱险的,有乌江上求楚霸王过江东的。”是那稔荣的声音。

    “公子还说漏了两位。”

    “还请船家说明!”

    “一个网得宝镜,一个误入桃花源!”

    “船家说得对,你相信真有照见人心的宝镜和不知有魏晋的桃花源吗?”

    “谁知道呢,宝镜最后落入了水中,桃花源也找不到了,有人说啊,那渔丈人不过就是到了一个山洞里,做了一个春秋大梦,然后醒来腹中空空,吃了洞里的蝙蝠,从此便神志不清,最后一命呜呼!”

    “是啊,能鉴貌知心不过是世人的期待,世人愿意相信有桃花源,也许那不是某个地方,只是人心上的某个地方。”

    “蝙蝠长成那样,他真下得去嘴,活该生病。”关关又道,“不过啊,吃了惟胥的烤鱼可不会生病,拿!”

    “我不想吃,留给王姑娘吧!”

    “又不是没有,等她醒来,我再给她烤一只!”

    清晨,天地间雾蒙蒙的,好似仙境。

    迷雾还未散去,江面升腾着淡淡的,如柔丝般的水气,轻轻地盘旋在水上;河畔如花的浣女,双手冻得青紫,笃笃笃地捣着衣物,不时传来连连笑语,仿若春日的艳阳,骤然暖了人心。

    岸边的老树,树皮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旁边大株大株的吴风草,果然有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之状。

    舟行数日,一路山峦叠翠,烟波渺渺,坠星、流霞……

    碧蓝的水倒映着两旁的青山,船尾递着春波,不远处野鸭展翅扑打出雪白的浪花,琬繘靠在船头,看岸边为白浪折腰的绿草,突然惊呼道,“快看,有个东西横着走哩!”

    船家斜眼望去,呵呵道,“那是螃蟹!”

    “螃蟹?”

    琬繘嚷道,“惟胥,快帮我抓!”

    船家往水中抛了一个装满石头的篓筐,把船停了下来。

    “我来!”

    关关自告奋勇,可是她刚一伸手,它就伸长了两只小眼,往右钻到石缝里去了。

    “这里还有一只!”

    他们折腾了半晌仍一无所获。这时,船家从船头拿过一个竹笼,又从木桶里拿了一只小虾放在竹笼里沉入水中,他们自发静下来,等着螃蟹入笼,果然,一只螃蟹从石缝里探出了小眼,慢慢爬了过去。

    “抓到了!抓到了!”

    “嘿,还是一只公的。”老艄公笑道。

    “你怎么能分辨出公母?”

    “这母的呢,是圆圆的肚子,而公的呢,是尖尖的。知道了吧?”

    琬繘兴奋地从笼里将它拿出来,“哎呀,它咬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又听一阵嬉闹声从岸边传来,“欸,快看,有几个孩子在树上!”

    老艄公斜眼一望,“他们在掏鸟蛋!”

    “掏鸟蛋?这么好玩啊!”

    琬繘想尝试的太多太多,她问道,“这里都有什么鸟?”

    “多着呢,有鸬鹚、苍鹰、野鸽、斑鸠、灰鹭、豆雁、云雀、画眉……”

    不远处的岸边有一片废墟,这神奇的大地,不能容忍人双手制造出的东西长久地存在于人间,哪怕它曾经有多辉煌,多耀目,它总能轻而易举地恢复一片荒芜。

    忽然到了一窄口处,正当船家准备逶迤而过,对面却来了一艘船。

    船家惊呼,“道长不要动!”

    “我没有动啊!是船在动!”

    只见那道士长长的眉毛,遮不住眼神里的水净天清,“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你不动我动,你相对我在动,我相对于你,亦在动。”

    那道人径直往这边撞过来,好在船家技艺娴熟,巧妙地穿行过去,随后一股香气溢来,装满船舱,也不知是道长身上的香,还是水草的清香,稔荣不禁想起了李太白的‘水急客舟疾,山花拂面香。’或许,是山花的香气吧。眼看着那道长身下的小舟像一尾芦叶一样隐没在江面的青霭中,仿佛去了云深处水尽头,稔荣不禁叹道,“这个道长真有意思!”

    关关道,“我敢保证,假以时日,他一定是个疯子!”

    “他已经疯了!”琬繘道。

    稔荣摇摇头,“他有他的坚持!事物本身是没有好坏标准的,它就在那里,只是我们判断的标准在不断地变化,就比如说这南北大运河,在隋时是劳民伤财,在现在则是商贾往来的要道。”

    天光流转,暮色降临沉沉冥冥,青霰升起缭绕山间,两岸的山就像水中央长出的莲花。船家把船停在岸边,点起了油灯,灯罩外飞蛾围扑着,河岸传来了蟋蟀的歌唱。

    浓浓的乌云隔着清冷的夜空,月亮华丽的光芒穿透它倒映出一片云海,好似那上面会有一场仙人的晚宴。夜晚的虫鸣伴着天上的星子,就这么与时光并肩前行。试问世间人人留恋天边的流云,追赶夏夜的流星,又有谁忍低头看水中月镜中花?

    乌云退场,明月耀空,稔荣望着月亮,想起了李太白的诗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他眼中的明月,可不是天上那颗,而是水中那颗。

    ……

167章 琼花误

    “客官,扬州到了!”

    扬州,这座维扬古城,有广陵散遮不住的神秘,有大运河承载不了的厚重,有大明寺留不住的桃花,有古邗国诠释不了的曾经。

    稔荣一上岸就准备去造访广陵王墓和隋炀帝墓。

    田边百珠篠轻轻摇摆,田间人们正在劳作,只见有人挽起裤腿站在水田里将绳子套在脖子上,推着木耙向前平泥,后面妇人们坐在如小舟的秧马上插秧。

    忽然,远处传来牧童的歌声,山鸟也附和着在林间鸣啭,老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拉着老黄牛信步田埂上,角山后炊烟缭绕着茅屋。

    青山绿水、牛翁野田,好一幅天人合一的如梦画卷!

    叱犊平芜、牧野山林,未尝不是人间一大快事!可诗歌田园,听起来美好,世上又有几人能耐得住那无边的清净,只不过这山望那山高而已!陶潜之类,世间少有!

    “老伯,我看你腿脚也不怎么好,怎么不骑在牛背上呢?”琬繘冷不丁问了一句。

    老翁呵呵一笑,“从开春到现在,犁田翻地,它可没少歇着。它虽是畜生,可毕竟是血肉长的,我自己可以走,为啥非得劳累它?”

    他说着又往右指了指,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过了这河,就是雷塘了!!”

    “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雷塘?”

    “雷塘是哪儿?”

    “隋炀帝墓啊!”

    他们正疑惑着,可一转眼,那老头已经在几条田埂外了。

    广陵王和隋炀帝,一个是诸侯王,一个是大隋的皇帝,都在扬州呆了很多年,最后都死在了扬州,并且都是死于自缢。隋炀帝是爱扬州的,并且不只是传说中那浓郁膏腻的琼花之爱,还有《春江花月夜》般清丽隽永的欣赏。

    ‘暮江平不动,

    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

    潮水带星来。’

    有人说,他的诗丽而不艳,柔而不淫,有正言之风,雅语之气。可他做国君却好似与此相反。炀帝死后被葬于扬州城北雷塘,当地人说,之所以叫雷塘,是因为他作恶太多,天雷不饶。一个被万人唾骂的暴君,身前没有像秦皇汉武等明君一样为自己建造奢华的陵墓,死后只能任人摆布被葬在那寓意永世不得超生的雷塘。

    往日的帆樯千里,只剩下如今的浅草暮鸭。谁是谁非,谁能说得清?他亡国因为运河,可古运河又为多少沿岸的城池带来繁荣。

    稔荣在路边采了几束野花,置于他的残碑前。花儿的娇妍与墓地的冷清就像是丽日与风雨。

    雷山下的农家都是青灰冷灶的,可扬州城里却是热闹非凡,竹舍里小话家常,茶馆里斗茶焚香。

    他们进了一茶楼,还点了很多吃食,山药豆、海棠果和山里红一起做的冰糖壶卢,香甜馥郁;麻花郎做的青团,细腻爽口。还有博饼卷上荠菜冬笋肉丝,又香又脆又不腻。

    他们吃得尽兴,可发现其他人来喝茶不过是为了聊天。

    “你的养女怎样啦?”

    “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

    “你不是有教她嘛!”

    那人摇摇头,“没用的,她出生后,家里遭遇了大变故,从小是被野狼养大的,不会说话。我是曾尝试教她,可她也只会说几个字,一句完整的话是不能的,人啊,错过了时机就再也回不去了。”

    “时机?”

    “人在垂髫之前,可以习得言语,但需经人抚养调教,错过了这个时机,这一辈子就再也不能言语了!我就是发现她太迟了,哎,天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恐怕神仙在世也无力回天。”

    “怎么会这样?”

    “这叫天启,只有人才有。其实许多牲畜不比我们笨,可它们没有开天启的这三年,所以它们始终不会言语。”

    “那也不一定哦,说不定它们说的是它们的语言,我们只是听不懂呢!再说,天启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一个人之所以为人,跟她的血统没有关系,只关系出生后那三年!她如果一出生就在书香门第,也能吟诗作赋!”

    “不尽然吧,诗佛王维、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哪一个不是满腹文采,可他们的后代呢!”

    “他们的后代也不尽是草包,只是日月争辉必有一伤!有时候,我们现在的人还真就不如古人,《淮南子》中说:龙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圣人生庶人,凡龙者生于庶人。我们的智慧也是在由高到低,由低走高地轮回!”

    “新鲜!”

    出了茶楼,已近黄昏,沿河一路到客栈,只见杏花船像游鱼一样窜梭而过,只听櫂歌婉转悠长……

    一条条画舫在水面缓缓移动着,船舫里的歌姬,就像那低飞在船侧的流莺儿,伴着浆声低吟浅唱,他们只觉得那歌声柔美酥骨,仿佛能把荆棘抚平,让荒漠染绿。难怪当年最爱扬州的杨广曾歌吟,‘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后来知民疾苦的杜工部也曾吟诵,‘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官人,听个小曲儿吧!”

    那声音像清脆的雨点儿打在荷叶上,头一次觉得光是听人说话都是一种享受。

    只见一女子在船头弹着琵琶,她的穿着不似一般大宋女子,里面是印花诃子裙,外套一层薄薄的提花翎大袖衫,外罩就这么披着,没有交叠在一起,更没有衣带束缚。她姿色中等,可姿态和目光却让人一望而再望。特别是那甜如蜜,软如棉的声音,如甘霖如春风。

    她说着撩拨了一下琵琶,斜斜地瞄了稔荣和惟胥一眼,烟视媚行之态跃然于心。

    关关最见不得这等姿态的女子,直说不讳,“小娘子好生奇怪!你想唱就唱,我们也不拦你!”

    “姊姊想听,也得有个诚意!”

    “诚意?”

    不知什么时候,岸边过来几个遍身罗绮的年轻男子,他们轻摇折扇,在手中一番翻转戏耍,仿佛在表演一般,忽然,他们收了扇子,对着船上那女子道,“都说美人一笑青山蓦!沫汐小娘子,我们可是有诚意的哟,我点一首《琼花误》!”

    为首的两个每人手里兜着亮晶晶的银子,色眯眯地看着那歌姬。

    “沫汐小娘子,唱完他要的《琼花误》,我要听《明日芦花》!”

    “不会!”

    那女子不理他们,而且也不掩藏自己的厌恶之意。

    “她这下倒蛮有姿态的嘛!”关关忍不住赞道。

    惟胥道,“这世上能让你称赞的女子可真不多!”

    “不给男人面子的女子在我心中都是好样的!”

    这时,稔荣给关关递了一个眼色,关关上前去低语了几句,那小娘子转而笑意盈盈,转身回了船舱,琬繘以为他们打发她走,却见她又出来了,出来时她换了一个渔水琴,弹了起来。

    朱唇轻启,前面轻哼的小调,像是深山迷雾拨开,后来便如清水涤荡、流水潼潼、缓缓的变成天光潋滟、花枝摇曳。

    琬繘听得一脸迷醉,一曲终了,她拍手叫道,“太好听了!”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她认真道,“真的好听!”

    又见关关用前襟拿了几锭银子给她,她纤手接过,只拿了一锭。

    琬繘又拿起两锭给她,她疑惑道,“姊姊还想听?”

    她一脸恳切,“我不仅想听,我还想学呢!”

    “这个,”她有些为难,“容我想一想!”

    “哼!”

    这时,只见一个白衫人站不远处的桥上,撇了撇嘴,“啧啧啧,唱的什么呀,小娘子,听我李松年给你唱一首?绝对赛过汉朝的李延年,唐朝的李龟年。”

    虽然他站得不远,但是阳光从他背面而来,他们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听声音看身段也分不出是男是女。

    琬繘正想问问,却见稔荣他们已经走远了,连忙跟了上去。

    “喂,你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啊!”

    “恕我直言,唱得挺好,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惟胥不是很喜欢听这些小调,虽然听起来不错,可他就是谈不上喜欢。这时谁要是来一首牧马歌,他准能仰着头跟着唱起来。有的细腻委婉永远走不进一颗粗糙的心,可辽阔苍凉却有可能包裹它。

    “你呀,不懂欣赏!”

    “我不懂欣赏,你懂吗?”

    接下来他们在扬州城呆了好几天,可算是收获满满。琬繘在香粉铺买了琼花香膏,据说琼花是隋炀帝最喜欢的花,至今观音山上还有个琼花观。还有那先画晕染冰麝定香的水粉,她还买了很多缂丝布匹,她说江南的缂丝与回鹘的金丝不一样,少了跳脱却多了融入,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

    稔荣则自己去了大明寺和广陵王墓踏访古迹。

    关关和惟胥则去了唐李孝恭的王府附近,那边有很多好吃的,如珍珠般晶莹的扬州炒饭,红烧狮子头,青豆炒鸡头米,还有香甜软糯的栗子糕,浓郁爽口的红枣蛋羹,润滑耐嚼的酒酿圆子再撒上去年金秋的桂花,别提多美好了。

    正当季的刀鱼馄饨,马鲛鱼外焦里嫩,腌肉春笋汤鲜美无比,酱汁汁多肉嫩。还有螺狮,这可是关关第一次吃,但是在吃的方面她也是不畏艰险一路探索,吃完后用当地话说,‘明前螺,赛过鹅。’

    惟胥觉得有些遗憾的是这里的酒,酒好是好,清香、甘甜、醇厚,就是不够烈!

    “祖先庇佑啊!”

    突然,一个人蹦蹦跳跳从外面跑了进来,在邻桌坐下。

    “有喜事么?”

    “我昨天半夜不舒服,起床方便,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床边的鸡蛋都立起来了!”

    他抑制不住狂喜,“我就想这春分刚过,秋分还早,鸡蛋怎么就竖起来了呢!不是祖先保佑是什么!”

    远古时候,古人会在秋分时候把蛋竖起来,寓意秋收满满。

    他同桌的人顿了顿,缓缓道,“你家的鸡蛋,可真淘气!别人家的鸡蛋都想躺着,它却自己站起来了!”那人又问,“老实说,木渎镇的那个小娘子怎样啊?”

    “欸,不行,我不喜欢!”

    “她长得丑?”

    “丑倒不丑,可是块头太大!”

    “梅花大小一样香,她不过就是个头大了点,有什么不好的。”

    “当然不好,我打不过她!”

    关关听得一肚子火气,走的时候故意在那人身旁停下,一双眼睛盯得他无处遁形,“没出息!”

    那人一听,双眉一挑,刚要发作,见惟胥在旁,又活生生把怒气压了回去。

    一出门,没走多远,却听一群人围着一个人在指指点点。

    那女子衣衫不整,手里紧紧拽住一个男子,“我告诉你们,他就是欺负我,你们怎么不相信呢?”

    “只怕是贼喊捉贼,爱而不得反生恨!”

    “我不喜欢他,是他欺负我的!”

    “你喜不喜欢他我们不知道,就算他不是好人,可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群人,仰头咽了几滴泪,哽咽道,“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可难道只有好人才有资格喊冤?难道王法只保护‘好人’?难道受害者就一定要是完美的吗?我就不配做个受害者?就因为我不是个大家眼中的‘好人’,连我的反抗都是错的,都是带着目的性的?”

    关关扒开人群,“她说得对,不管他欺负的是什么人,欺负人就是不对。”

    “你是谁呀?”

    “我是你姑奶奶!”

168章 花月夜

    白云泱泱,河水涓涓。

    岸边断木上长满了青苔,土台阶被浅草草茎和灌木盖得严严实实,垂草像是帐幕般垂下来,几乎不见泥土。

    他们回到下榻的邸店时已是黄昏。

    入夜,窗外蛐蛐儿叫着,纺织娘也唱着歌,少时,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开门却见是客栈伙计,“小娘子你的信!”

    琬繘心头咯噔一下,迟疑着接过,见信上写了短短几字,‘古邗沟渡口见!’署名沫汐。

    这下她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小哥,古邗沟渡口在哪儿?”琬繘问那伙计。

    “哦,古邗沟渡口就在邗江和运河交汇之处,你出门往东,到了运河边一打听就知道了,这古邗沟不过六百丈长,是春秋时吴王差人挖的,后来隋炀帝又下令挖了运河,就把它连了起来。”

    琬繘点点头,想也未想就出了门,夜灯下岸边蓼花染染,只见沫汐的船就停在河边。

    “姊姊,上来吧!”

    虽然这一路南下大多都走水路,可琬繘一踏上船身体就不听使唤,不是向左就是向后倾斜,沫汐也差点被她给拉倒,好不容易才坐好,两人相视一笑,琬繘先开口了,“你不要叫我姊姊了,叫我琬繘吧!”

    “那你叫我沫汐!”

    “沫汐?”

    “泡沫的沫,潮汐的汐!”

    “都跟水有关。”

    河边的水草深处几只流萤打着灯笼飞舞着。

    “抹点这个!”

    沫汐递给她一个盒子。

    一打开,芳香四溢开来,琬繘闻了闻,又递还给她,“我抹了琼花香膏,你闻闻!”说着把自己的手腕伸到她鼻翼。

    “这个可不是香膏,这是驱蚊的,你不抹,蚊子吃了你我可不管!”

    琬繘一脸得意,“我才不怕小小的蚊子!”

    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你让我出来有事吗?”

    “你不是说想要学曲子吗?”

    琬繘一愣,没想到她当时随口说的一句话她竟然挂在心头,她说的时候是真心的,可是乐曲对于她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有的时候她也能真心尽情欣赏,没有的时候她也不会觉得缺了什么。

    “你当时没有答应,我以为你不同意呢!”

    “我那时还没有想好,怎能轻易答应!”

    琬繘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难以置信,“你真奇怪,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哪里还需要想这么久!”

    “一诺重千金,怎能不经过深思熟虑就许诺?”

    琬繘点点头,忽又歪着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爹,你说的什么深思熟虑他从来没有,只要是比他阶位高的官,他们说什么他都先答应下来,也不管他做得到做不到。”

    “那他如果做不到岂不是失信于人?”

    “他说,这天下就没有钱摆平不了的事!”

    沫汐微敛眉头,“能用钱摆平的事那多半是俗事,像这明月清风,都是不用钱的。”

    “说得也是!”琬繘忽又道,“我爹是爱钱,可是他们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并不比嗜金如命的人高尚,其实说到底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只不过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而已。要是真的不在乎钱,不应该鄙视它,而是以平常心对待,不是吗?”

    “是啊,如今多少人匍匐在它的脚下而不自知,包括我自己!”

    “你,你没有钱吗?”

    “其实每个人都有,只是觉得还不够而已!”

    她微微一笑,拿出了渔水琴,纤指落弦,朱唇轻启,唱的是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三百多年前诗人用自己的孤独所攒成的诗,三百多年后成了众人在喧闹中怡情的曲。其实,身处喧闹中的人,就不孤独了吗?

    沫汐一字一句教她唱了一段,那声音时而幽咽如泉水静流,时而明快如关莺语花。还有很多拖拉的长音,琬繘虽然会唱了,可总找不到沫汐那般柔美如水的滋味。

    “我看我是学不会了!”

    “你已经学会了!”

    “可是我唱的感觉跟你相差太大!”

    “曲子就像文字,它本身是没有意义,也没有感情的,只是有人唱了、有人看了,它才有了独特的意义,你唱的就是你赋予它独特的意义!”

    琬繘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来,以为乐曲就是乐曲,有它独特的意义,只是人们懂不懂的问题,可她却说那意义是人赋予的,就算不懂那乐曲,浅薄的领悟也是一番独特的意义。她不得不说,真心懂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让她豁然开朗,那个野利稔荣也是一样,就像一个无穷尽的宝藏,挖之不绝。

    河水摇着木舟,琬繘托着下巴,“沫汐,你最喜欢扬州的什么?”

    “三月的杨柳袅袅娜娜,春日的微雨氤氲濛濛,大明寺的桃花绚烂华华,观音山的琼花潋滟彩彩……”

    “琼花?就是那个琼花膏?”

    沫汐点点头,“无风亦识飘香处,有眼谁看堕地时。”

    琬繘道,“我听稔荣说,这琼花和炀帝有着不解之缘,据说当年他梦中见到雪白淡雅的琼花,醒来后便天下寻找,得知它生长在扬州,于是修筑古运河一心想把琼花看,可那琼花偏偏不媚权势,瞬间凋零。”

    沫汐摇摇头,“这都是穿凿附会之说,其实他最初不是因为寻找琼花才来扬州,而是做郡王时就被他的父亲隋文帝派到这里来的。”

    沫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都说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扬州人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怨恨,也有怀念,怨恨但好像又不那么深,就如那古运河上的桨声灯影与水榭楼台,光华的时候也有,灰暗的时候也有。”

    “你知道吗,隋炀帝也有一首《春江花月夜》!”

    “我知道,我听稔荣念过: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念着念着,便真觉得与当下的情景无缝贴合,想不到,四百多年过去了,风月依旧。

    这时,岸边却传来了芦笙的声音,接着芦笙渐消,又传来了悠扬的歌声,穿过山林、掠过水面,来到船舱,仔细听了,唱的是那屈子的《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靁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那歌声悠扬婉转,清越绵长。

    “为什么她们的歌都这么悲!我以为人们只有高兴的时候才歌舞!”

    “世间有欢歌笑语也有悲歌垂涕,歌唱是一种情绪的抒发,或悲或喜都是一种状态。”

    朦朦月,淡淡星,她们不再说话,一起在无边的星空下看月亮。

    沫汐觉得只有在这样静静的夜里,时光才是自己的,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片刻,才真正拥有这一刻。平日白昼黄昏那欢歌笑语,果真是唱给别人的,在自己的生命里却不曾有深刻的印记。

    她又想到了孩童时光,那七夕的夜晚,邻家姊姊们用桃枝和木槿叶煎水洗头,说是能遇上好姻缘。漂泊了这么些年,才发现,把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姻缘是多么漂浮不定的,唯一能倚靠的,除了那些越描越美的回忆,就只有自己了。

    琬繘发现沫汐似乎很沉迷于这轮月亮,而且可以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半躺着,望着天空,她觉得这天空到了江南似乎小了,似乎高了。蛙声层叠而起,夜市也忙碌起来。只听得街上有叫卖声!但是听不太懂。

    “他们在吆喝什么?”

    “菱藕!”沫汐仍旧望着月亮。

    “菱藕?”

    沫汐像是陷入了沉思,“唐时的杜荀鹤写过‘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相思在渔歌!说的就是这种菱藕。”

    忽然,一阵刺痛从腿上传来,像被什么咬了一下,琬繘不自觉得脚一蹬,正迷惑间,接着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借着岸上的灯火隐约看到半空中飞舞的蚊子,没想到这河里蚊子这么多,那么小丁点儿,咬的可真疼啊!

    沫汐扭过头来,“怎么,被蚊子咬了吗?”

    见琬繘一脸焦急地抓挠着,她连忙拿出之前给她的那个盒子,剜了一指甲盖给她涂抹在腿上,一涂上去,直觉凉丝丝的,瞬间不再奇痒无奈了。

    突然,咕咕咕的叫声传来。

    琬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嘻嘻笑着。

    “你要尝么?”沫汐突然问道。

    琬繘脑子一片空白,“尝什么?”

    “菱藕啊!”沫汐莞尔一笑。

    “好啊!”

    她们上了岸,只见夜市里除了卖菱藕的,还有露荀雏鸡、夜合虾仁、水晶肴蹄、大煮干丝,酥巴芽及蟹黄汤包的。

    藕丝纤纤,藕断甜甜,她们在一颗老树下坐着品尝,除了口齿间的香甜,还有来自夜风中的香气。

    琬繘抬起头细细嗅着,“这棵树好香啊!”

    “这是香樟树,这一带只要有女孩儿出生都会种上一颗,待她们出嫁的时候便可以砍了做嫁妆。”

    “你也有吗?”

    沫汐摇摇头,“我很小父母就不在了,被人贩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也为我种了一颗香樟,它一定是落叶不愁、开花不喜,悠然看世间的纷扰,忘记自己的年轮。”

    “你的身世真可怜!”

    她嫣然一笑,“我哪里可怜,清风仍吹我,明月仍照我,这世间不会放弃任何人,除非他自己放弃自己。”

    琬繘点点头。

    “我希望像你一样,以后遇到再困难的事都会仰望明月、沐浴清风!”

169章 棹钱塘

    清晨,白雾在岸边游移着,把人影点染成泼墨。

    船夫随运河南北穿梭,水摇着木舟,蜘蛛在蛛丝上荡秋千,蚂蚁在青石缝里急行,釉碧色的蝴蝶在花间逡巡,大家都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在哪里永远驻足。

    “你们要走了?”

    沫汐穿着天青色的裤褙子,外罩一层薄薄的绣花白纱衣。

    琬繘点点头,看她落寞的神情,忙道,“你可以来汴京找我啊,我家就在东城王家巷,你一打听就知道!”

    沫汐点点头,“从这里南下,有钱塘、有富春、有楠溪、剡溪,我家就在楠溪江畔。那里有七折七瀑相连的龙潭湾,蒂莲天柱高耸的石桅岩,有山花云海遍布的四海山,一到晚上,还有漫天飞舞的流萤,它们的萤火都是不同颜色的,有淡黄色的、淡绿色的、淡蓝色的,还有橘红色的......”

    她突然停了下来,有些哽咽,“也欢迎你们去楠溪。”

    琬繘还沉浸在她的描述当中,痴痴道,“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见沫汐红了眼眶,忽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我们那里的人爬山采药、屯田种稻、打鱼撒网,”她仿佛已经回到了家乡,“他们会唱曲儿,但不会花钱听别人唱曲儿,可这里不一样,他们愿意花钱买唱!”

    “你说我们还会再相见吗?”

    “也许吧!”

    她睑上眉间划过一丝苦笑,也许水中的倒影都未曾发现。

    “送给你!”

    琬繘见是一把古琴,它既不是竹寒沙碧、也不是醉玉抑或讼馀,是一把普通而又不普通的琴。

    接着又递给她一个手串,只见鲜红欲滴,像烈焰般的青春,像眉间的朱砂,像鹧鸪啼血。

    琬繘眼眶微红,有些哽咽,“这是?”

    “这是我们家的红豆!它也叫相思豆,别看它小小的可,无论多久都不会变色。愿你此生的快乐和这红豆的颜色一样,永恒不变!”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们循声望去,又是那天那个讨厌的人,“沫汐娘子,这红豆是送给心爱的男子的,你却送给这个娘子是何意啊,啊?”

    正说着,忽然他腿一软,蹲了下去,因为刚好在河边,噗通一声就掉进了河里。

    琬繘笑得前俯后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抬头,只见稔荣和关关在正在互相递着眼色,她知道关关那身不逊男子的功夫,顿时心里有了数,笑得更欢了。

    “我给大家唱一曲吧!”

    只见那琵琶上雕刻着兰花和流云,在她腰间熟练地转了两圈,仿佛她的另一只手一样,“这首《杏花春雨》原本是迎客曲,今天作离别曲,愿各位有缘重返扬州!”

    她柔指带刚,声音柔而铿锵,犹如清波般恬静,如萧声般悠扬,如山间泉水,如枝头百灵,琴也弹得如行云流水,大家听得如痴如醉。

    从春桃到冬梅,从夏荷到秋芙,也许都不如这一曲杏花春雨。

    “沫汐!那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是对未来美好的期盼,可佳期如梦,也许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离别。

    人的双腿有多长,一生能踏遍多少河山?如果无边无际是危险的,适可而止是不为尽兴的,唯有,永远在路上。

    舟行数日,某天醒来,只见烟霞万斗、流云千里!

    四周亮晃晃的,高高低低的岩石依偎在江边,鹅卵石被淹没在浅滩里,还有横行的螃蟹,嘻嘻的鱼儿。白鹭优美的在江面滑行,比飞上蓝天时更美更逸,琬繘不禁屏住呼吸,深吸了几口气。

    “客官,杭城快到了!”

    “真的啊?”

    琬繘欢喜不已,又问道,“船家,杭州有什么好玩的啊?”

    “游湖有西湖、登塔有保俶,爬山的话这湖畔有孤山、南屏山,不过最让人惊叹的还是那飞来峰。虎跑泉的水刚好泡春茶,灵隐寺的香火旺哦!不过说到西湖,现在已经不叫西湖啦,天禧三年杭州郡守王钦若以“祝圣”为名奏准朝廷在宝石山下立放生碑,禁止采捕,改西湖为‘放生池’。”

    “放生池?”琬繘一脸鄙夷,“真难听,还是西湖好!这人真是没事找事!”

    “据说先皇派他来杭州之前,还特地为他作了《杭州十韵》,那时整个杭州城,人人都会背!”

    “他这么大的阵仗,后来都为杭州做了什么呀?”关关问道。

    艄公想了想,“除了这西湖改名,其他老朽也不知!”

    “我看他呀,就是沽名钓誉之辈!不过念在他现在年老,一身病痛,算是报应吧。”

    “你认识这个王钦若?”

    “我爹认识,我不认识!”

    “杭城到了!”

    艄公把竹蒿抵住岸边,执蒿一个劲儿地把船往岸边打。

    关关给了他船钱,稔荣再三感谢,“多谢老人家,一路辛苦了!”

    艄公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共行一程,不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便是今生所结的善缘!愿各位客官万事好,不枉钱塘来一遭。”

    稔荣拱手称谢,“老人家,珍重!”

    艄公回礼,看着他们年轻的身影,微微一笑,又微微一叹,人生的每一段旅程,总是令人感叹。

    不过总得开始下一段旅程,他突然放开嗓子吆喝着,“北上扬州,快咯快咯,船开不等岸上人咯!”

    这一唱一喝,不多时就招揽了新的船客。

    “回见咯!”

    他把先前嵌入江边水草间的竹篙一收,转身把船往江心划去,那扁舟于他就像和尚脚下的蒲草,似有魔力般荡漾在山水间。

    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听闻不如一见,想当年汪伦对李白说他的家乡有十里桃花、万家酒铺,结果李白慕名而去,十里桃花却是青弋江里一段十里长的流域,他的家乡人都称那段为桃花潭。还有那万家酒铺,不是有上万家酒铺,而是有一个酒铺叫万家酒铺。不管怎样,汪伦的描述给了李白一个美丽的梦,当他真正到访,又是另一番领悟,人生的宽度和深度便是自己独到的经历与解读。

    稔荣想着此等词中胜景,转入现实,总有心理偏差。可出乎他意料,这杭城实景与词景一般无二。

    一路枳花雪白明艳,香气馥郁,青杞树上还挂着紫色的小花,有的已经结出了青色锥状的小果子。

    沿河的街道游人如织,有人当街对弈,也有人观棋不语。

    路岐人为游客们准备了很多禽虫表演,只见那人放了一个木架在地上,他从大罐里放出一只蛤蟆,那蛤蟆伸了伸懒腰,自顾爬上了木架,然后单手挂在木架上,悬着身子从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走到左边,它还可以在中途转身或突然空翻,引发一阵阵掌声欢呼声。

    旁边的乌龟正在表演翻身,只见它此刻四脚朝天,壳背着地,起初它还伸着四肢挣扎着,慢慢的,它把四肢脑袋都缩回了壳里,它的动作果然很慢,半晌后,它才颤颤巍巍伸出脑袋和一只右前腿,把脖子伸得老长,直到头和前腿在身体右前侧充分着地,突然用力往地上一顶,嗖地翻过身来。接着,它还表演了横立,脑袋和腿都缩进壳里,身体却稳稳当当地横立着,观看的人都揪着心,总觉得它会栽倒,可它却一直保持了好久,真是厉害的小生灵。

    旁边还有小鸟儿分豆子的游戏,那些豆子被涂成了绿色、蓝色和红色,路岐人身前放了三只碗,小鸟儿能把相同颜色的豆子放入相同颜色的碗里。

    当然还有许多小食点心,琬繘什么都愿意尝试,买了一大堆,关关皱着眉,“这么甜,齁得慌!”

    琬繘塞了满嘴,指着河岸的蜂蝶道,“你看,它们也是爱吃甜的!”

    忽然,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放眼望去,只见有两个女子正在舞剑。

    “欸,这里在干什么?”惟胥抓住一个人问道。

    那人两眼放光,“璃璃和琰琰两姐妹在表演裴氏剑法!待会儿花魁风娘就要出来咯!”

    舞罢,只见一女子走了出来,她头上戴着金步摇,梳着百花发髻,莲脚上蹬着玉锦履,面色如芙蓉泠泠滟滟,朱唇如早樱娇娇滴滴,媚眼如秋波婉婉澹澹,纤腰如细柳袅袅婷婷。

    琬繘见全场看直了眼,就连稔荣也不能免俗地盯着她。

    “真美啊!这才是我来江南的原因嘛!”惟胥惊叹着,眼睛却没有从那花魁身上移开一分。

    琬繘嗔道,“你们两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怎么能怪我们?谁让老天爷把我们的眼睛安放在最前面!”惟胥辩解道,“稔荣,你觉得怎么样?”

    “潘文浅净、陆文深芜,各有特色。”

    关关也看得不亦乐乎,“是太美了,娇滴滴的好像能挤出水来,又像瓷娃娃,让人想保护她!”

    “我怀疑我是跟三个男人在一起!”琬繘气恼,“一个个的,都色迷心窍!”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惟胥反驳道,“你是不是嫉妒啊?”

    “我嫉妒?”琬繘都快气炸了,“我长得又不差!”

    惟胥看了看琬繘,又看了看风娘,“还是她好看!”

    琬繘挑眉怒目,“你想死吗!”

    饱了眼福后,他们又到了一文房街,稔荣仿佛回到了故乡,搜罗了一堆纸啊,什么宣州的蝉翼宣、云母宣和诸葛笔,嘉州的竹纸、竹笔,徽州的松炱墨、歙州的歙砚。

    关关故意奚落道,“这些纸啊、墨啊、笔啊,在你心中胜过那金啊、银啊、玉啊!”

    稔荣微微一笑,“其实那纸没有意义,那墨也没有意义,纸和墨写出的字也没有意义,意义借着字的形和我们的理解而显化出的字外之意。”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意义你还买?

    “客官,写一副字吧!”

    这时,一商贩突然叫住他们,只见那摊前摆满了字幅。

    “那你给我写一首诗!”

    大家都惊诧,什么时候琬繘竟然懂欣赏字画了。

    “小娘子是要写谁的诗?”

    “谁?我不记得了!什么菱藕的那首!”

    “这!菱藕?”那人面露难色,“老朽不才,还望小娘子详细说来!”

    “细的我也不记得了,就是菱藕,哦,还有什么渔歌!”

    “夜市卖菱藕?”稔荣问道。

    “对对对!就是夜市卖菱藕!”她欣喜若狂,“你快帮我写!”

    “夜市卖菱藕,

    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

    相思在渔歌!”

170章 抱朴观

    春风如酒,西湖接天如水,白堤就如西子黛眉一弯,正是飞絮濛濛的好时节。

    “船家!”

    “官人去哪儿?”

    “葛岭!”

    “好嘞!”

    燕子在春风中舞蹈,鱼儿在春水里徜徉。

    仰首只见霞光万丈、流云在天,俯瞰只见山高岸束、凫鹢在亹,忽见青山出于远波,雨洗过的山特别晴朗,气息也格外清新,路过悬渚,转过芳芦,经过烟墩,来到落脉,好一派桃花含宿雨,柳绿带春烟!

    他们荡舟湖上,船家行到孤山处,突然从胸口掏出一个糙米饼,把它掰碎了扔到湖面,那飞凫见了,连忙趁那糙米饼还未落入水中抢食,至于那落入水中的部分,自然是被鱼儿吃了。

    “船家真是宅心仁厚!”

    “我祖上都是靠湖吃饭,这每天往返数次,便和这些不会说话的小东西们结识了。”

    稔荣点点头,细想来,他们之间也是一种山水之间的情谊。

    再看湖中别有天地,倒映着云朵、山峦,比之世间多了一色水的柔情。

    “客官,葛岭到了!”

    紫葛藏仙井,

    黄花出野田。

    自知无路去,

    回步就人烟。

    恰逢清明时节,岸上杨柳依依,不是风雨大作,而是和风扫花的天气。初春的花瓣摇落了一地,扫墓的行人三三俩俩,偶尔有人在坟头烧着纸钱,烟雾缭绕着吐露着松楸之念的味道。

    据说这纸钱还是萧宝卷那个昏庸荒唐的南齐皇帝之作,他在宫中办家家,装作小贩剪纸为钱,这给了老百姓灵感,要知道,以往陪葬的钱都是马蹄金或麟趾金,可老百姓哪里有什么金和银,而纸钱的出现恰好可以丰厚他们的悼念之情。后来,富贵人家也流行了起来,主要是因为以马蹄金或麟趾金陪葬其实容易引来盗墓贼的踏访,为了亡灵的清静,未尝不可以纸钱代替。可是即便是纸钱也有轻重大小之分,皇帝的纸钱大如盏口,百姓的嘛,小一点。

    路旁有许多白色的小花,香飘四溢,像是给山坡披上了花衣,微风拂动,香气幽幽袭来,沁入肌骨,天地间仿佛也疏朗起来。据说那是春飞白花、冬枯藤秀的飞蛾藤。

    葛岭在西湖北岸,相邻的宝石山上有杭州百姓当年为被迫北上汴京而遭扣留的吴越王钱弘俶祈福而修筑的保俶塔,与保俶塔遥遥相对的是吴越王钱弘俶为祈求国泰民安而在西湖南畔夕照山上建造的黄妃塔。在二十里开外钱塘江北岸的六合寺里还有他为镇压钱塘海潮而建的六和塔。三塔巍巍矗立,而这最后一位吴越王却再也没能踏上故土。

    不过,百姓也用他们的方式纪念着他们的钱王,海宁一带的百姓将筑石堤防海水的吴越王钱镠供为海龙王。钱塘一带的百姓还将茄子称作落苏,只因钱王有一个儿子是瘸子,瘸子与茄子音近,所以吴越王宫的宫人都用落苏代替了茄子,渐渐的,民间百姓也只称落苏。

    传说东汉时的道士葛洪曾在葛岭炼丹,他还在这里撰写了一部中医方剂《肘后备急方》,另外还写了一本《抱号朴子》,也不是炼丹的书,而是勖学务正、贵贤任能、擢才清鉴的治世之书。而当代的李昌龄,他仕宦一生,太宗时官居参知政事,却无所建树,更不能廉洁自守,是如叔鱼之类的贪污之徒,不曾想他却作了《太上感应篇》这样一本玄学之作。

    一个居山林而感忧其政,一个居庙堂却野逸其身。

    葛岭半山腰处有一座亭子,是为石漱亭,琬繘脚如注铅,要求坐下来歇歇脚,“你说这山不高,却歪歪忸扭,这么久还没到!不知道还要多久!”琬繘锤着酸胀的腿碎碎念叨着。

    正在这时却见一打柴老者背着一大捆柴从山上下来,也在亭里坐下歇脚。

    琬繘凑近那人问道,“老人家,请问这里到葛岭还有多远?”

    “这里就是葛岭啊!”

    “我是说山顶!”

    “多远不好说,你就顺着……”

    因他说话时凑得近了,琬繘身子不自觉往后栽,皱着眉。

    那老头见她心不在焉,奇怪了,“你有没有在听?”

    “在听在听!”

    那老头见她有意与自己保持距离,耍脾气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别过脸去。

    “老人家!”

    “你有什么话便直说!”

    “你要我直说哦,”琬繘有些忸怩,“你、你口臭!”

    那老头一愣,听后却哈哈大笑起来,背起柴火往山下健步走去,“我的嘴可不臭,处处留有口德,从不口出狂言,从不出口伤人!我看是口齿生香才对!”

    琬繘摇摇头,“毫无自知之明,真是可怜了他的鼻子!”

    稔荣问为甚,琬繘道,“他的鼻子整日要闻他的口臭,还离得那么近,不是很可怜!”

    两人解颐一笑,歇好了脚继续往上,一路上有很多大树,树上爬满了千足虫,稔荣见大多是珊瑚朴,这抱朴、抱朴,原来不仅是他之前理解的返璞归真、质朴之意,还有环抱珊瑚朴之意?

    继续往上再转了六七个弯,终于见前面林荫处有一座黄墙青瓦的观宇,在绿林中显得清晰而温暖,只见门楣上面写着‘抱朴观’。

    “终于到了!”

    琬繘满面通红,气息却蔫儿蔫儿的。

    观外的山石被凿空雕刻成假山的形状,真山非作假山,假山上有很多小洞,里面一颗巨石上面长满了苔衣,给人神秘幽深之感。山石缝里还长着吊石苣苔,沿阶草开着紫色的小花儿。

    一进道观,只见阶前的方坛里长着几簇马缨丹。檐上长着杂草,凭添了一丝古朴的意味。一个六角香炉在正中,炉角缀着盘龙,龙嘴里叼着铃铛。大殿壁上有一幅画,苍松巨石,云海瀑布,白鹤在山谷间遨游,一个老道坐在庵前,捣杵丹炉为伴。旁边还有一幅字,写着‘道由心学,心假香传,清香三柱不如心香一柱。’

    绕院的矮墙像一条青龙盘绕在黄墙上,沉甸甸的青柚挂在枝头,探出墙外。墙上放着几盆玉蝶,已经开出腥红的花儿,叠巘的青光平添了几分静谧。

    琬繘一路问东问西,稔荣一路给她讲着道教的故事,太上老君李耳是春秋时楚国人,大梵天宫的斗姥原是龙汉年间斗父周御国王之妃紫光夫人,太崴君是纣王的幼子。

    琬繘双眼一转,“总之,这些得道之人最初都是人呗。”

    稔荣反问道,“你不是说是得道之人吗?”

    再往上,只见路旁有一畦菜地,篾丝藤缠,藤架上瓜果蓏蓏,稔荣跟一个种菜的道人聊了起来。

    他们从菜地聊到了清明节,再从清明节聊到了祭奠的来历。

    “道家讲人有三魂七魄,七魄随肉体消亡,还剩往生魂、因果魂和肉体魂三魂,一个去轮回,一个去天堂或地狱,一个留在祖庭。所以祭拜祖先,也就是祭拜祖先留在祖庭的肉体魂。”

    琬繘觉得玄乎,“如果真有魂魄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呢?”

    老道笑了笑,“你大白天看这儿青山绿树,一到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你能说这青山绿树就不存在了吗?”

    琬繘找不到说辞反驳,只好闭口不言,他们又继续谈天说地,后来又说到信仰崇拜。

    老道人又道,“原本那佛就是一块石头,我们殿里的天尊也就是一块木头,不过经匠人的雕琢才成尊像。一条路,走的人多了它就越来越宽了,一尊佛,信的人越多它就越来越灵了。”

    琬繘又不同意了,“照你这么说来,道家相比佛家喜欢清净,那没人信,岂不是保佑力就大有不足了。”

    “哗众取宠的念力小,清净自在的念力大,人在精而不在多,更何况,山川自有灵力。”

    他擦了擦汗,“你洒下种子,可它发不发芽,与其说是看老天爷,不如说是看种子它自己,它愿意发芽就发芽,愿意死去就死去。春种不一定会得到秋收,可你得到的是耕耘的过程。”

    琬繘还是不敢苟同,“照你这么说,这万事万物我们都是不能控制的咯!”

    “你唯一可以控制的便是你的心灵!”

    “可我们要是不洒下种子,就算那种子有再多想法也无法发芽!”

    “种子可以只是一颗种子,你不播种,它不会因为自己不会发芽了而可惜。一株树结满野果,它也不会因为人们为摘果而毁其枝丫而不再结果。”

    琬繘听得云里雾里的,也不再和他辩论。

    那道长把锄头上的泥土掸了掸,沿着石阶往上,他们跟在他身后,到了一方平地,在那里,可以一览西湖的湖光山色。

    只见那平地四周围着许多木盒子,盒子里还来来往往着许多小飞虫,仔细一看,却是蜜蜂。

    “咦,你养了这么多小蜜蜂!”

    “不是我养它们,是它们自己养自己。”

    这时,只见他取出一片黄黄的蜂巢,上面流着金色的蜜汁。

    “它们自己采蜜吐蜜只留一小部分给自己吃,其余的就用来喂养小蜜蜂。”

    “咦,这只好大啊!”

    “这只是蜂皇!”

    “蜂皇?它怎么能长这么大。”

    “这蜜蜂采蜜后会吐出王浆和蜂蜜,小蜜蜂如果生在普通的蜂房,蜜蜂一开始三天喂它王浆,后面就只喂它蜂蜜了,所以它长大后就成了采蜜的。而生在王台的会被一直喂养王浆,用之不尽,之后就成为蜂皇了。一般的蜜蜂也就活两个月,而蜂皇可以活五六年。”

    “啊?就因为出生的地方不一样,命运就如此不同?”

    “是啊,生在哪里就决定了它的命运!”

    “它们也真傻,自己吐的王浆都不知道自己吃吗?这样可以多活几年嘛!”

    “它们就算后来吃王浆,也永远成不了蜂皇了,都是有一定时机的。”

    时机?她想到了那日在扬州茶馆中听说的故事,“哦,我知道了,就是天启!”

    老道点点头,“蜂皇能享受万众瞩目,能长寿延年,可普通的蜜蜂可以外出吻花舞蝶,不管成为什么样的蜜蜂,能活多久,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它们真是太傻了!”

    稔荣却道,“不傻不傻!”

    “它们就是傻嘛!”

    “它们怡然自得,呈现出一种知天命而洒脱的状态,这是许多人都不可得的智慧。”

    “道长,我们先告辞了!珍重!”

    “珍重!”

    一棵老树在观前静静的伫立着,渐渐挡住了他们离去的身影。

    有人说,一颗老树,之所以名贵,并不是它天生的,越是名贵的树越是难以存活,它需要经历常树所不能忍受的,所谓百年之才不在朝夕成就。其实老树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无论它活了多少年,它都不会忘记成长,这也让老成为了一种积淀、一种骄傲。

    有时候,站成一种风姿,胜过那千里万里的旅行。

    “这天还早,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飞来峰下灵隐寺!”

171章 飞来峰

    抱朴观到飞来峰,一路上田地如砌,白鹭在水田里巡逻,脖子一伸一缩着找着小鱼儿,地里的草人一动不动坚守着岗位。

    欝欝彼灵鹫,飘飘如飞凫。

    层空累怪石,古木生其膚。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晋时,天竺的慧理禅师来杭州飞来峰下修建了灵鹫、灵隐二刹,现存的只有灵隐一寺,是吴越钱缪时重新整修出来的。

    灵隐寺外沿路有许多小摊,供有香客的佩饰如星月菩提、凤眼菩提、沉香串、紫檀串,当然,还有各种吃食。古径幽深,一路古木参天,黧豆藤攀着大树,如禾雀似的小花在风中摇晃。林间传来了婉转的鸟鸣,只见一只小鸟儿,棕黄色的胸脯,淡蓝色的羽翼,在枝上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注视着行人。

    “什么?你来月事了?那今天还是不要去庙里了。”

    只听路边一妇人对一年轻女子说,“身上不干净,冲撞了佛主就不好了。”

    那年轻女子点点头,随着那妇人走了。

    琬繘不解,问稔荣,“谁说的月事来了就不能进庙里?这月事什么时候来是月神决定的,佛主干嘛多管闲事?”

    稔荣浅浅道,“佛主没有说过!”

    “真的?那她们刚才怎么说……”

    “在佛主眼中众生平等,哪里分什么男女、贫富和高低!”

    “众生平等?”

    琬繘挠挠头,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众生不平等呢,你看,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穷困潦倒!有的位高权重,有的人微言轻。”

    稔荣笑道,“众生平等不是说众生一样,而是作为独特的个体没有优劣高低之分,无论他在世间是皇帝还是乞丐,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皇帝能享受的荣华富贵乞丐自然不能体会,可乞丐能体味的饥寒交迫皇帝也无缘体味!他们都从不同的角色拓宽和丰富了自己的感受。”

    “那好人与坏人呢?他们也是平等的吗?”

    “好人与坏人都有平等的变得更圆满的选择。”

    琬繘单手罩着下颚,食指不自觉敲着脸颊,定定地看着稔荣。

    “怎么了?”

    琬繘微微一笑,“虽然不太明白,但觉得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稔荣怡然,“走吧!”

    一进寺内,只觉得殿宇瑰丽、梵音清阙,僧从扫着门庭,无处不透露出静谧和谐,思古怀远之意。

    一排排黄墙青瓦,一重重飞角屋檐,一座座宝塔石狮,一彤彤经幢宝幢、一缕缕香炉生烟、一颗颗古松危立,一矗矗崖石磊磊、一群群飞鸟清鸣……

    罗汉松上新生出的罗汉果就像披着袈裟在盘坐参禅的小沙弥,据说它们长大后就像个大肚弥勒佛,而且有穿绿色袈裟的,有穿黄色的,还有穿红色和紫色的。

    他们拾阶而上,雕栏木柱,陈旧了却好似越发灵验。走得越久就像隔世间更远,看那些清修之人,哪怕只是执帚扫扫门庭,也是另有一番禅意。生,若不用悟,闭上眼,惶惶也是寻常。

    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幽香,琬繘停下脚步皱着鼻子使劲闻着,抬头望去,只见是一颗七叶轮生的大树,只见树上百朵白中略带微紫而蕊心金黄的小花攒成一簇簇塔状的花絮,像摇曳的烛台,又像矗立的宝塔!纤长的触须就像细细的柔荑,清风一掠,如白雪串串,回风一挽,又暗香盈盈。

    “这花长得真奇怪!”

    这时,刚好一个穿灰衣的小沙弥路过,琬繘拦着问道,“小师傅,这是什么树啊?”

    “这是西栗树,它是我们的开山祖师慧理禅师从西域带回来的,因它的果实状如栗子,所以我们就叫它西栗树!”

    小师傅走后,琬繘望着它,自言自语道,“我家也种了很多西域的树,怎么没见过这西栗树!”

    她虽然是自言自语,却盯着稔荣,稔荣笑道,“佛主在菩提树下出生,在无忧树下悟道,在娑罗树下涅槃。所以菩提、无忧和娑罗是佛门三宝树,这西栗树就是娑罗树!他说的西域,其实是南面的天竺。”

    “原来如此!”

    琬繘又仰头望着它,望着望着仿佛它此刻多了圣光。

    树木都是有灵性的,不论名贵与否。当它被外物伤害后,它知道吐出树脂疗伤。它知道往阳光的方向长,很多时候,我们是靠它们才知道了春秋冬夏。

    远山影影绰绰,近处花塔微微颤颤,光影婆娑。香客络绎不绝,有的潜心祈求,带着相信而来带着相信回去,有的满腹试探,带着怀疑而来带着怀疑回去。

    稔荣出了寺门往右边的山上走去。

    “稔荣,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下天竺寺!”

    这下天竺寺与灵隐寺只不过数里之遥,灵隐寺烟火缭绕,这里却冷冷清清。一路杂草丛生,几无路径,就连一旁的一丛紫茉莉,也蜷缩着睡觉呢。

    他们一路往上,崖陡谷深,小径两旁都是浓密的丛林,走着走着,突然,一个东西噗通一声砸在头顶,琬繘吃痛,摸着头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猴子在树端正龇牙咧嘴冲着她坏笑。

    “死猴子,你有种就下来!”

    走在前方的稔荣停了下来,回头见她脸涨得通红,“稔荣,它打我!”

    稔荣抬头看那猴子,眼里竟然露出温柔的神色,“它一只猕猴!”

    “我管它什么猴,它是个坏猴!”

    呲呲呲,那猴子好像听懂了她在说它坏话,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

    “你没事吧!”

    琬繘摸着自己的脑袋,望着四周,从地上捡起那个行凶暗器,那是一个毛茸茸硬邦邦的东西。

    稔荣笑道,“这是猕猴桃!它是想请你吃猕猴桃呢!”

    “我吃个鬼!”

    “我们走吧!来,你走前面!”

    琬繘彳亍不前,“可我不想走这条道了!”

    “那我们走河边好吗?”

    他们又一路沿天竺溪而上,曲涧水淙淙,不多时就看见河畔林木森森下掩映着一座青瓦黄墙的寺庙,只是那庙门紧闭,稔荣看了一眼便绕过寺庙往后山走去。

    “诶,你不是说要去下天竺寺吗?怎么往山里走了?”

    “我们去看三生石!”

    “你可真随意!”

    这时他们已到了庙后方,下天竺寺东临月桂峰,西临飞来峰,地处两山之间,寺旁一条天竺溪蜿蜒流过,琬繘又望向那寺庙,见黄色的围墙上面有菱形的墙花,她垫着脚悄悄上前去,眯眼往里探望,只见一身穿灰色禅衣的女子正手执扫帚扫着门庭,满院的鲜花,红的黄的,遮了人眼,看不清也看不穿。

    “稔荣,这庙里有尼姑耶!”

    她转身一看,哪里还有人影,连忙跟了上去。

    稔荣此刻正站在一颗比他还高的大石前面,痴痴地看着。微风一吹,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它比人世间任何美妙的乐曲还要入耳,不曾想在这份份扰扰的尘世间,还有这么一方土地,任凭世间万物变幻,它仍旧是那么云淡风轻,像天边不经意飘过的流云,像河面不经意荡起的涟漪。

    “这就是三生石?”

    稔荣点点头。

    “为什么叫三生石?”

    “三生,即佛教中的‘前世’‘今生’‘来世’三生,这三生石起源于唐代高僧圆泽禅师与他的好友李源之间的故事。”

    佛家说人有三生,过去生、现在生和未来生就如佛主也有过去佛燃灯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和未来佛弥勒佛。

    传说,唐时长安城有一个叫李源的书生,他生于官宦之家,他的父亲为抵挡安禄山叛乱而战亡,李源哀悼父亲之余,发誓此生不做官不娶妻并且永不入长安,于是离开长安到洛阳独居修行。他乐善好施,与洛阳惠林寺的高僧圆泽成为知己,后来,两人结伴去游四川的峨眉山和青城山,李源说走水路,圆泽说走陆路,李源坚持走水路,因陆路要经长安走蜀道,他此身不愿再入长安。圆泽只好随他走水路,一天傍晚,到了南浦一带,他们见一身怀六甲的妇人背瓮到溪边取水浣洗,圆泽神情有些落寞,叹道,‘我就怕碰到她!’

    ‘为什么?’李源奇怪,出家人怎会忌讳孕妇。

    ‘你看见河边那妇人了吗,那就是我要投生的人!我应该做她儿子的,她已怀胎三年,我原本有意避之,不想天意如此,在此相遇,也只好应缘了!。’

    李源见他说得隐晦,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觉眼睛通红,他若做了她儿子,他便不能做圆泽了,他后悔因自己那些虚无的原则而坚持走水路,如果他们走陆路,那……

    圆泽觉察出老友的心思,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

    李源难免伤感,‘我们还能不能再相见?’

    圆泽道,‘十二年后的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

    当晚圆泽就圆寂了,那妇人也产下一子。

    李源没有继续南下峨眉、青城,而是径直返回了洛阳,住进了惠林寺,十二年后如约去了杭州,于中秋夜到了下天竺寺外,在一方大石旁等待故友,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此时月已中天,忽然,不远处传来了牧童的歌声,缓缓,只见一个头顶双髻的小牧童骑着黄牛、唱着歌,细细听来他唱的是‘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热泪盈眶,喉头酸涩,他知道,那牧童就是圆泽,不由哽咽着嘶哑地喊道,‘泽公!’

    那牧童忽然勒住牛头缓下来,远远望着他,却并未驻足,而是继续前去,隐没在山林中,李源想上前却无法移步,想说却无法开口,幽幽的月下又传来那牧童的歌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李源无疑是幸运的,能和好友两世重逢,做半世知己,就算不碰面那又有任何关系么?

    “你怎么了?”

    不知不觉中琬繘已泪如雨下。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所感,“稔荣,你相信宿命吗?”

    稔荣摇摇头,“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一切唯心造。”

    “是这样吗?”

    “是这样!”

    “可是,我怎么觉得很多事都不由自己的心。”

    稔荣转过头,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相信你回家后,你爹不会再逼迫你了!”

    “他不逼迫我,可有人逼迫他!”她擦了擦眼泪,“算了,不说这些,还是纵情山水,寄之于情,管它秋月与春风!”

    走的时候已近黄昏了,路边来时还睡着的紫茉莉,这下才鲜妍开放。

    大地一片蒸腾,树梢像被抽魂般拉升,分不清是云头还是山尾,云与雾原本也有一番未了的情缘吧。斜阳已去歌未歇,无论人世间有多么纷纷扰扰,大自然总能给你那份难得的安宁。

    晚风一吹,仿佛带来了山花的幽香。虽然没有见那花香的出处,但却早已在心中描绘了它美丽的形象,他想所谓的美,应该是朦胧的,是雪花上的泥土,梅树上的残枝;所谓美,是痛着却不留痕迹,是河蚌那卷含沙子的眼泪,是任何泪痕也会被吹干的晚风。

172章 雨满舟

    江南如梦。

    流水送着行舟,山由近而远,由墨绿、青灰、转而幽蓝。所谓大物像不能近看,小物像又不能远看,可远近都各有千秋。

    岸上那一簇簇郑花,远看如白雪溶溶、云朵皑皑,近看一朵朵娇妍小巧的花儿簇拥着,花心黄蕊轻颤,阵阵清香袭来,装满船舱。落花流水杳然无声,原本是无色无味的水此时了多了清香,多了颜色。

    都说江南如画,可江南何曾不如花。

    “稔荣,再往南是哪儿啊?”

    “再往南,便是那富春烟雨袭的桐庐,风雪夜归人的剡溪,云霞明灭或可睹的天姥山,且放白鹿青崖间的天台山。”

    有人说,桐庐一带,山有千重,水有百曲,水绕山生山依水长。寒江垂钓之人早已仙逝,老渔翁遂为知音死,天下梅花两朵半,不如梅城陌上花。

    “那我们怎么不继续南下?”

    “你还没有玩够啊?”关关问道。

    “我就是不想急着回汴京!”

    “怎么,又怕那女人逼着你嫁人吗?”

    “我只是觉得,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以后想来还是能再来的嘛!”

    “可是,到时候我们都变啦!”

    “那倒是,世上没有事是能重来的!”

    有的路,你不一定能到达,可贵的是,你曾经瞭望过。

    “这趟江南之行,像梦一样!”

    “谁说不是呢!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奈何四海尽滔滔,

    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

    怀安却羡江南鬼。

    舟行北上,吴音越韵渐渐消失在流波中。

    过了几日,只见前面出现了一堵圆形的像瓮城一样的城墙,掩映在葱葱绿树中。它不似江南的柔情飘渺,却也有水的意蕴,它不似北方的辽阔苍茫,却也有石的硬朗。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寿州!”

    琬繘一拍脑袋,“哦,我知道了,豆腐!”

    “什么豆腐?”惟胥问道。

    “就是吃的豆腐啊,这豆腐最先就是寿州来的,据说是当年淮南王刘安招揽各方术士在楚山炼长生不老药,结果金丹没有炼成,倒是炼成了豆腐!哈哈哈哈!”

    关关道,“是人都会死的,长生不老,就是妄想!秦皇汉武都有寻求长生不老药,可是呢,还不是抵不过死神的召唤!”

    稔荣道,“我倒是觉得也许他们并不是臆想呢,据说上古的三皇五帝确实都是超乎寻常的长寿,少则几千年多则上万年。”

    “这些你也信!”

    “所谓空穴不来风,如今没有的事不证明以往没有存在!”

    关关知道说不过他,索性不再多说,这时,突然大风骤起,吹得大家衣袂飘飘,头发缠着面颊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艄公闻了闻湿润的空气,望着天上疾走的流云,喃喃道,“云跑东,一场空;云跑西,披蓑衣;云跑南,落满堂;云跑北,雨也没!”

    “那现在云是往哪儿跑啊!”

    忽然,闷雷滚滚,琬繘吓得抓紧了关关。

    惟胥逗她,“你怕么?”

    琬繘嘴硬道,“我怕什么?!”

    “木魅水灵,山袄石怪啊!”

    “哪有啊,你吓唬我!”

    “你别不信,它们平时都在水底呼呼大睡,这雷声一震,把它们吵醒了,它们便要兴风作浪了!”

    “你哪里听来的这些?”

    “我听黄河边的摆渡人说的。”

    “黄河?黄河里有水怪,这里却没有!”

    忽然,只听簌簌簌莎莎莎的声音由远及近,远处的江面突然蒸腾起一片云雾,等到那声音变成哗啦哗啦,大雨已经打在了湖面,漾起漩涡,像一个个旋转的小陀螺。一瞬间天地都雨蒙蒙的,树梢像被抽去了魂儿,氤氲濛濛,分不清云头还是山尾。

    船外的空气,夹着青草的浓郁味儿,灰尘被雨沾湿,又袭来吱吱的腥味儿。

    “这江南的雨,说来就来!”

    关关见稔荣还在外面呆呆伫立着,“雨下大了,你还是回舱吧!”

    稔荣摇摇头。

    雨越来越大,在船板上如跳珠迸溅,只见艄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披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雨水在笠沿倾斜的地方直流而下。

    “稔荣你进来吧!”

    “没关系!”

    “给!”关关无奈,把伞递给他。

    稔荣仍是摇头没接。

    关关微眯着眼,看见前方岸边有一块凸出江面的岩石,像屋檐一样刚好遮住了下方,“船家,我看前面有个岩壁,刚好可以躲雨,你把船摇过去吧!”

    “费先生说过,遇岩不弯舟!”

    关关不明白什么费先生,但也不好勉强,只见稔荣正仰头迎接着雨,她面露忧色,船家努嘴指着船舱,“里面有撑花,你拿给公子罢!”

    “不用!”

    稔荣喜欢这雨水!水是最具灵性的,它可以在地上流,也可以在天上落!它可以是雲,可以是霜,可以是雪,可以是露,可以是雾,可以是霰。它可以淅淅沥沥、可以淋淋潦潦、可以滂滂沱沱。老子说,它柔中带坚,坚中又轻,它变成了冰霜,反而可以浮在水面。雨是有声的,像是远古那缥缈的恸哭,仿佛能疗愈天地,可微雨来时,这个繁华的世间,霎时却异常的安静,除了雨声。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公子倒是个性情中人!”

    艄公像是也特别欣喜,看着那被烟雨着墨的山河,自顾唱起了歌儿,南音对稔荣来说虽然生涩,可他还是听出了那艄公所唱的便是那李太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

    雨越来越大,白茫茫的一片,天光变得炫白光亮,稔荣浑身都湿了个透,身体沉沉的,可是心却像漂浮在天地间,与天地融为一体,仿佛那就是自由放纵的滋味。但愿人生能如这场雨般下得肆意,时而细雨蒙蒙时而急雨如骤,时而哗哗啦啦,时而滴滴答答。

    琬繘看稔荣淋雨淋得畅快,也跑进雨中欢呼,耶、耶、唔、唔!

    琬繘转着圈圈,仰面任凭雨水扑打,她转到稔荣身前,“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稔荣微睁着眼看了琬繘一眼,“你进舱去罢,会生病的!”

    “可你的病比我厉害!”

    忽然,一阵急风狭着雨势从身后扑将过来,琬繘一个不稳,差点跌入湖中,幸好稔荣拉住了她,可是两人都摔倒在船板上,琬繘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看稔荣,只见他皓眉朗目,眼里是无限的忧愁与温柔。

    雨水在她眉毛和睫毛两侧流下,她嗔道,“你没病,站在雨中干嘛?”

    稔荣看着她,却没有回应。

    他那忧郁的眼神在雨中显得如此迷离,琬繘以前觉得何南子讨厌,如今觉得像稔荣这样的人更讨厌,他总是那么神秘,让人猜不透,又想要去探究。

    “你们进来吧,小心生病了!”关关在里催促道。

    “你也来啊,畅快着呢!”

    “真是拿你们没办法!”

    “他俩可真是奇怪,喜欢淋雨!”

    惟胥讨厌下雨,总感觉浑身湿哒哒黏乎乎的,“这江南原本就潮,如今又下雨,真是难受死了!”

    “不错啊,这趟江南之行让你更爱弥雅的干燥了!”

    “关关,你觉不觉得稔荣有些奇怪!”惟胥看着在雨中陶醉的稔荣。

    “你理解不了他的浪漫就算奇怪吗?”

    “不是,我总觉得他有心事,不然昊王为什么让我们跟着他来江南。”

    “昊王是想他不会武功,怕他有危险嘛!他们之间的情谊你又不是不知道。”

    关关看了看他,又望着雨中的稔荣,没有再说话。

    同一场雨,有人为雨哀愁,有人为雨欣喜,有人听雨阁楼上,有人观雨客舟中,有人淋雨天地间。

    忽然,身后传来轰隆噗通的一声巨响,关关望去,只见方才看重的那方岩石坍塌,没入水里,她惊得说不出话来,船家看着她,“费先生说的,总没错!”

    直到半夜,雨才停了,这时,一轮圆月高悬中空。古诗有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稔荣虽没有见过海,可是能想象它应该是像一颗宽容的心,黄河水、长江水,尽数倒进它宽阔的怀里。

    他也随着流水进入了梦里。

    梦里他迷惑,他有到过江南吗?好像到过,又好像没有到过。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人生如何不是过客。

    “客官,快起来快起来!”

    他迷迷糊糊中被人摇醒,见是船家!

    琬繘揉着眼睛,一脸颓丧,“怎么了?”

    “船漏水了!”

    “什么!”她突然跳了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漏水了呢!”

    “这常在河边走都有湿鞋的时候,船在水中行自然也有漏水的时候,幸好当时我们离岸不远,我就先急着靠了岸,几位请先下船,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无法,她们只得上岸。

    船家上岸后挽起裤腿到水中查看了一番,连连摇头,“看来得等天亮后去找人来修!”

    “啊?那什么时候能修好?”

    “靠别人的事,这可说不准……”

    “可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黑乎乎的,我们在这里困着……”

    突然,一阵凉风袭来,几滴夜露滴在众人脸上,船家突然弯下腰,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地锤着腿。

    “船家,你怎么了?”

    “哎,老毛病了!一到变天的时候就这样。”他说着耸了耸鼻子,闻着晚风,“要下雨了!”

    “什么?船楼偏逢连夜雨?”

    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滚雷滑过,哗啦啦大雨泼将下来。

    “下雨了,我们到船舱里躲一下吧!”

    “不行,船漏了危险。”

    大家正着急,忽见江面飘来另一条船,只听一人边划船还边唱着曲儿。

    “船家!船家”

    大家像是见到了救星,一齐招手大喊着。

    那船在河中停了下来,只见那人往岸边望着。

    “船家,我们的船漏水了,可否载我们一程?”

    “我不能靠岸!”

    不能靠岸?为什么?

    大家急忙央求,“船家,你一个人那么大的船,就帮帮忙吧!我们可以出双倍的船钱。”

    “我师父是在船上圆寂的,我师父的师父也是!”

    他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见他们不明白的样子,又补了一句,“我将来的弟子也是!”

    大家面面相觑,突然,只听稔荣道,“你只需将船靠岸,不用你亲自上岸!”

    他突然定了一下,皱着眉头想了想,接着一声不发摇船走了,歌也不唱了。

    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船家,你别走啊!”

    “船家!船家!”

    琬繘喉咙都喊破了,浑身也湿透了,万分失落,“这人,真是个怪人!我就不信他一辈子不靠岸!”

    关关摇摇头,“哎,这世间没有人有义务帮你!”

    惟胥道,“他呀,是宝贝那条船!”

    稔荣道,“北人骑马、南人船行,它不仅仅是一艘船、一叶扁舟,沿长江溯流而上,到了蜀中一带,他们还以船为棺,生的时候荡舟江上,从这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死了宿死舟中,坐着时光的船在岁月中穿行,仿佛能到世界的另一端,从这一世穿梭到下一世。”

    “真有人一辈子不靠岸?”

    “靠不靠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现在要在这儿等天亮。”

    他们只好坐在岸边等天亮。

    夜凉如冰,风一吹,大家都有些迷迷糊糊,想睡又睡不着,想硬撑着又困得厉害。大家就这么半梦半醒着,想到这漫漫长夜,就连天边的星子也不想看了,河边的蟋蟀也不稀奇了。

173章 着彼岸

    慢慢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鸡鸣喈喈,琬繘想睁开眼睛,可是比昨天在大雨中睁眼还要困难,只能强忍着眯开一条缝,只见天已微曦,四周是雾蒙蒙的一片。

    恍惚间,又见江上飘来一条小船。

    大家一夜没睡,都恹恹无绪,已经没心思大喊了,哪知,那船却自己靠了上来,那人一言不发,把船靠到了岸边,也不说让他们上船,也不说不让他们上船。

    “船家……”

    “上来吧!”船家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就像此刻的江面,平缓无波。

    他们上船后,晨光便剪剪而来。

    一路柽柳婆娑,如红蓼临水,烟雾青袅,像棉絮般消散开来,被天光一照,顿时多了几分潋滟。

    他们一进船舱,就有花香扑面而来,只见里面种了一圈的花花草草,船舱里还有一小张案桌,案桌上还有许多字帖,稔荣眼里闪过一丝惊诧,要知道,在这样摇晃的船舱里能把字写出那种水准可比陆地上难多了。

    只见写的几乎都是与花有关的诗句。

    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杏花落尽不归去,江上东风吹柳丝。

    海棠香老春江晚,小楼雾榖涳濛。

    船尾与船头相互递着清波,前方有一袭瀑布,像少女的发丝分成几缕,逶迤而下,当小船经过,濛濛青雾遮了视线,阵阵凉意袭来,雪白的水花如轻盈的泡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调皮地依附着你,贴着你,像柔柔的杨花抚摸着你的面颊,尔后又翛然幻灭,伴着冰凉的叹息。

    他们这才仔细打量起了那掌蒿人,菱角分明,仪状华楚,一袭白衣宛如回风流雪,日光照在他乌发上流光溢彩,映在他腰间的玉佩上灼灼生辉。

    琬繘突然指着江面远处一方绿茵惊道,“你们看,前面的水是绿色的!”

    他们望去,果然有一片绿油油的水面,等慢慢靠近,却见是水草漂浮在湖面。

    琬繘有些失落,“原来是一片水草啊!”

    稔荣摇摇头,“那是一株浮萍,表面上看起来一片,其实下面只有一条根!”

    “就一条跟长出这么一大片?”

    “是啊!”

    稔荣突然想起当年隋炀帝开凿运河,使万民役甚至丢了江山,可如今,却是南北交通要道。没想到,善恶在岁月中不知不觉变了样,当时的恶反倒成了当今的善。兴许这善恶也像这株水草,展现给世人的有大善小善大恶小恶,可归根结底,说不定是一回事,只是我们看不到全象罢了!

    这人世间,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事!

    天色渐暗,除了偶尔经过的渔火,就数那天上的星子最亮了。

    稔荣从腰间解下一壶酒,躺在船尾,单手枕在脑后,仰头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看上去心绪阑珊。

    琬繘也躺在旁边,用荷叶扇着蚊蝇,她仰望着天空,眼里亦如星子般灿烂,“看那天上的星星,得有多高多远,地无涯,天无边,我们只是沧海一粟。想想我之前多可笑,在小小的地方计较着芝麻小事,以为天快塌下来了,现在看来未必太为可笑。”

    “怎会可笑呢,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粒芝麻中也有可能有整个宇宙,世间的事物,广狭无碍,大小无碍,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你着眼于芝麻小事,可也是须弥大事。”

    琬繘侧过身,一只手托着耳,像欣赏字画一样看着他,“我无论有什么疑问,你总是能开导我,有时候我在想,你这么通透,是不是没有烦恼?”

    稔荣仰头又喝了一口,“只不过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而已,我若没有烦恼,又何必借酒浇愁?”

    听他这么一说,琬繘来兴致了,“你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

    见他缄默不语,琬繘又道,“你不是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嘛,你解不开的心结或许别人就一拨就明呢!”

    稔荣侧过脸看着她,那眼里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我一个朋友,身患绝症,药石罔效,我却希望他早日痊愈,不再受病痛的折磨。”

    琬繘听完,刮着鼻头想了想,“这不就是你说的痴嘛!太过执著!如果真的无可救药了,为什么要耿耿于怀,老是想着他身患绝症自寻伤心,何不抓紧最后的时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自己想做的事,骂自己想骂的人。”

    稔荣呵呵一笑,“这样想,确实心里好受多了!”

    听着河水涤荡,相拥着流向远方,不念过往,不惧未来,那一种悠然处于天地间的样态,让人艳羡。

    “稔荣,你说,流浪是什么感觉?”

    他忽然起身,望着不远处被云雾缭绕的远山,“流浪,也许就是去一辈子可能只会去一次的地方,和见一辈子可能就只能见一次的人擦肩而过。”

    琬繘趴在船沿,望着长空,“那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他站在船头,侧面的轮廓也像那幽蓝的远山,眼里的溢出的落寞仿佛他也被爱伤过一样。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稔荣侧过脸,微微一笑,“我这辈子,爱过最长最久并且至今仍爱着的,是我自己!”

    水鸟儿飞得低低的,它明明可以高飞可以无忧无虑,可是它又必须活着,匍匐在水面找食物。

    “一个人就不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吗?”琬繘不解。

    “如果一个人觉得他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其实他只不过爱自己付出的爱,沉浸于自己已经沦陷的心,他最爱的永远是自己!”

    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随着波纹摇曳荡漾,延展收敛,也许水中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可却无法触及。镜花水月,如梦人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也许人和真实的自己之间,永远隔着水面的距离,近在咫尺实则天水杳杳。

    河面如镜,老树上的枯枝本是跌脆,恁是粘上冰凉的夜露,重蹈再也回不去的那段青春;吱吱落下,漾出浅浅水纹,如母亲嘴角的笑靥,只是那么轻轻一抹,短短一瞬,就足够让你回味一生了。

    亦如这生活,平静如水,再则曳曳生姿,惊起丝丝波澜,尔后呢,终是归于平静。

    “洛阳到了!”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琬繘率先冲出了船舱!

    洛阳东有成皋关,西有函谷关,它曾是夏朝的都城,夏时的都城斟寻就在洛阳一代。它又是东周的都城,汉高祖最初也定都在洛阳,直到光武帝正式迁都至此,到了北魏,孝文帝也将都城迁都这里,在此建的一千三百多座寺庙在后来的战火中毁之一炬。黄河、洛河、伊河、涧河都通过这里,当年隋帝杨广迁都洛阳后让人在此凿河直通扬州。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整个隋唐的历史,看一个洛阳城就够了。杨广当年在此接受万国来朝,隋朝南北大运河的开通,让洛阳成了名副其实的神都,武则天又让它成了牡丹花都,有多少人曾是洛阳花下客,又有多少人在安史之乱后茫茫走天涯。

    他执蒿一个劲儿地把船往岸边打,待他们上了岸,他把先前嵌入江边水草间的竹篙一收,转身把船往江心划去。

    “喂,你还没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他微微一笑,亦如往常的潇洒,可是却没有一言半语,再转眼间,却见他如江凫般大的身影旖旎在江心,迤迤而去。

    离影中隐隐传来人声:

    本是潇湘一钓客。

    自东自西自南北。

    只把孤舟为屋宅。

    无宽窄。

    幕天席地人难测。

    顷闻四海停戈革。

    金门懒去投书册。

    时向滩头歌月白。

    真高格。

    浮名浮利谁拘得。

    稔荣叹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上了岸,大家都忙着整理随身物件,琬繘却把稔荣拉到旁边,“稔荣,要不要去邙山走一趟?你不是喜欢看书画古迹吗,翠云峰的太清宫里有好多精美的石碑和壁画,譬如吴道子的《五圣千官像》,武画师的《三十六帝像》神韵气格更是堪称精绝,连先皇都称赞呢;还有,我有一个朋友在洛阳,她既能吟诗又擅养花,你们一定会一见如故的!”

    “恐怕我们不能在此逗留了。”

    琬繘一听,随即低头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

    “琬繘,谢谢你!”

    琬繘一愣,“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走这趟江南!”

    琬繘低头一笑,“怎么不说是你陪我走的这趟江南呢?”她忽又抬眼望着稔荣,“你喜欢我吗?”

    她话语一出,刚才还在忙掇的大家都惊得瞋目结舌,她哪里管他们的反应,继续跟稔荣说,“喜欢的话我就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稔荣毫无防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缓缓才说,“你很好,可……”

    “可什么?”

    她盯着他,像是惊诧像是怨恨像是不甘,稔荣躲避着她的目光,她仍旧盯着他,眼珠一动不动,直到酸涩难忍,忽然一阖眼,一阵湿润淌过眼睛,她扬起高傲的脖颈,想把眼泪收回去,可早已流到了嘴角。

    她扬起嘴角道,望着湛蓝的苍穹,还有那飘飞的浮云,“云朵很好,可是地上的你抓不住它,雪山很好,可是不能将它带回家。”

    她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忽又扭头,泪痕还未散尽,“傻瓜,我逗你玩的!”

    稔荣伸手向前,却又缩了回来,“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我的好姐妹希孟啊!你们呢?”

    “我们过了洛阳从陕州过潼关,然后沿黄河北上。”

    “那,以后有缘再见咯!”

    “有缘再见!”

    她眼睛笑得像弯弯的弦月,背影逐渐消失在午阳的光影中,渐渐隐没在洛阳城外。关关虽然常和她斗嘴,但是一点不讨厌她,相反,她觉得她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不矫揉造作,不拐弯抹角,有水的清澈,也有酒的浓烈。

    悠悠洛阳道,此会是何年?

    这一去烟波千里,山花如尘。

    巫语传杯珓,渔蓑入画图。

    有人度了你一程,可终究没有陪你走到最后。

    此刻,江南皓月当空,江心有一渔翁静静地坐在涤荡的小舟中,拖着油灯微眯着眼看着那盘旋而不知退后的飞虫,晚潮卷来,好似带来了海的腥味儿,还有夜空中繁星的倒影,那颗天狼星!可慢慢地,它便随着潮水褪去,化作滟滟流波,以往的尊严,以往的傲慢,便如大火肆掠过,终究在岁月那条长河中化为灰烬……

    这岁月亦如长河,奔流不息,永不停歇,而人,便是一叶叶不系的孤舟。

    天上的星河浩如涛水之波,而湖面波光点点又涣若天星之罗。

    “艄公,还不上岸啊!”

    那艄公笑了笑,划桨时瞄了一眼那月色下的沙堤岸边,突然感觉那岸边好似漂浮在水面的一艘大船,他一愣,直了直身揉了揉眼,又见那明明是陆地,哪里是什么船,可他稍微一眯眼,又觉得那岸边微微摇曳着,不是水推船移岸不移,却是一艘大船在水中立。

    老了老了,他这样想着,撑了一辈子船,这下到分不清岸堤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他曾遇到过的怪人,他问他修的是佛是道?他说道、佛于我,如云与水!流水、流云、流星、流沙,一切都在流动着,山川看似没动,它就没变么?我看似在变地方,在变老,可我真的变了么?他还常说着什么,‘不依此岸,不著彼岸,不住中流而度众生,无有休息。’

    他那时不懂,现在还是不懂,可他却突然明白了他的另一句话:

    你所认为的岸,未尝又不是一艘更大的船!

174章 偶遇故人

    延边榷场,多多马正带领侍卫在做排查。

    “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你看,这是我们可汗给的文书,我们是良民,哦不,良商。”

    那人长得细皮嫩肉的,倒不像是一般常年风吹日晒辗转河西的商人,或者说,他的气息里没有大漠的沧桑,没有讨价还价中的精明。

    多多马接过那文书,只见是弯弯曲曲的符号,像蚯蚓一样,又像菟丝子一样,不禁递还给他,“上面写的什么?”

    “写的回鹘文啊!”

    “我知道是回鹘文,我问你写的什么?”

    那人一脸无奈,撸了撸袖子,“听好了,这上面说‘甘州回鹘宝国可汗……’”

    他把那通关文书给多多马复述了一遍,多多马将信将疑,看那文书上也没几个字,他却说了一大堆,问道,“你不会胡说的吧!”

    “你凭什么说我胡说,给你看你又看不懂,我念给你听你又说我胡说,哼!”

    多多马还是半信半疑,“我们去找个人证实一下。”

    他一把抓过他手里的文书揣到怀里,“证实什么呀,我可没功夫跟你闲扯瞎耗!我走啦!”

    “不许走!”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四周,翻身上马就要催马离去,多多马一个上前紧紧扣着他的脚踝。

    “你放开……”

    他像纺织娘一样伸胳膊蹬腿的,恨恨地瞪着多多马,又像一只发怒的小猫咪。

    挣扎中,马儿像是感受到了危险,狂躁起来,多多马连忙放开他的脚踝,马儿纵身跳跃着,晃得他头晕目眩,胸口翻腾,脸色惨白,此刻他一个不稳就会从马上栽落下来,而且很可能会被马蹄踏得浑身血肉模糊,于是死死拉着缰绳,虎口都快沁出了血渍,可仍不敢松手,害怕得连哭闹都顾不得了。

    忽然,只觉得腰间一紧,脚下一轻,他已经离开了马背,睁开眼来,只见一人单手扶着他,那人一袭白衣,束发修鬓,束额上嵌着一颗紫玉,外围镶着白玉。

    “是你!”

    他突然惊叫起来,笑意盈盈地看着那人。

    那人也是一惊,看着他,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他眼睛、嘴角都是关不住也隐藏不住的笑意,甜甜的笑靥如花,“李元天,是我啊!你不记得了?”

    “是你!”

    元昊方才也觉得他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一句‘李元天’他就全明白了,应该说是她,白叠!

    白叠眼睛瞪得像铜铃,定定地看着他,眼睛像星子一样闪着光辉,几乎跳起来,“是你!真的是你!”

    “昊王,原来你们认识!”

    “这是怎么回事?”

    多多马忙解释道,“他们几个囤积了大批货物,却不做交易,鬼鬼祟祟的,我看可疑,就带人搜查,结果查出他带着一张回鹘文的文书,我不认识,询问中就发生了冲突!昊王,我不知道你们认识!”

    “昊王?”

    白叠见他和那几人在一起,不禁皱起了眉头,“拓拔元昊?”

    “我是拓跋元昊!”

    白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眉梢嘴角像能冒出烟来,“你!名字是假的,连姓都是假的!”

    方才还以为自己遇到一个熟人,可这下,她觉得自己从来不认识他,他是如此陌生,她看着他,就像在望远空的飞鸟,又像在观深潭的游鱼。

    “你做生意也是假的吧!”

    元昊穿过她身边,一股莫名的味道侵袭而来,让她有几分迷醉。

    这时,只见他已经到了那两车货物跟前,他瞄了一眼,斜觑着她,“这是给大宋的贡品?!”

    她一惊,挡在货车前面,“这你管不着!”

    他微微一笑,饶有意味地看着她,眼睛似晴空一样明净,又如深潭一般幽深,忽然,他柔情一收,面露威仪,对着身旁的侍卫手一挥,“把她抓起来!”

    “什么?!”

    等她从他的眼潭中探出头来,几个人已经围了过来。

    “你敢!”她伸手指着他们,下意识地地往后退,“不要碰我!”

    见他们似乎没有要退缩,连忙寻着同伴的身影,可同伴们却已都被制住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她又寻着他的身影,哪知,他已经上马走远了,她又急又气,大骂道,“李元天!你混蛋!”

    忽又想不对,“拓跋元昊,你混蛋!你混蛋!”

    她被抓进兴平府,关在一间屋子里,等抓她来的人走后,她想着逃出去,四下探了探,开门后却见门口有几个侍卫守着,她退了回来,又去开窗,只见窗外也有两人守着,没有可以逃走的地方,也不知李元天想要干什么,不、拓拔元昊!

    无法,她暂时出不去,她来回走了几圈,突然灵光一现,要对付敌人,首先要了解敌人,她只能从内部打探一下,看他搞什么阴谋,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蛛丝蚂迹。

    只见墙上挂着一副画,作古色,淡雅空潆,山石逡巡崎岖,树木潇潇叶下,几只鸟儿,有的栖在枝头,有的在山石溪边觅食啄饮。

    她吃力地读起来,“竹石锦稷图,黄居菜,哦不对,黄居、黄居……”

    “烦死了!”

    一点识字的挫败让她又想起了自己如今仍被软禁,不禁怒气又起,“矫情,起个名字都要专挑奇怪的字!”

    转念一想,跟一个作画的人生气值得吗?忽又转和,好似对着那作画人说着话,“不过,你至少敢用你的真名字,不像有的人哦,藏着掖着,就像小偷,哦不对,像大盗!”

    忽然,眼光一扫而过,只见墙边挂的书画上有一些印记,走近一看,才知道那不是朱砂或赭色的印记,而是血迹。

    心想这人,装斯文也装出了血腥味儿。

    她见桌上还有一些篆刻的玩意儿,都排得整整齐齐的,她眼珠一转,双手一搓,拂袖把它们弄得如一团乱麻,弄完后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又转到书架前看摆的都是些什么书,只见尽是一些《黄石公三略》、《尉缭子》、《令典》、《兵书接要》等兵书,《后汉书》、《资治通鉴》、《贞观政要》、《括地图》、《禹贡》、《齐民要素》和《太平寰宇记》等无聊的书,还有一些医书,什么《针灸甲乙经》、《华氏中藏经》、《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最另她没想到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些乱力怪神的书籍,什么《山海经》、《幽明录》、《搜神记》、《异苑》、《奇门遁甲》、《酉阳杂俎》啊,还有《易经》、《琐语》等卜梦占术的书籍。

    无聊中,她随手拿了一本《述异记》看起来。

    此时屋外天光潋滟,少时,她揉了揉鼻子,感觉一股暴雨来前的腥味,果然,淅淅沥沥声传来,外面好像下起了雨。她听着外面的雨,发了神。她微微左倾,露出风韵天成的侧脸,几根柔软的发丝随意贴合在脸颊,迷离的眼神似悠远似朦胧。渐渐的,雨停了,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隐隐见一只蝴蝶停在窗外。

    忽然,白叠一皱鼻子,四处闻着,她总觉得房间里有一股香味,可又说不出出自哪儿,最后在书架上看到一块成色暗哑的石头,拿起来一闻,果然香气扑鼻,可是却不是那种浸染过的香气,倒像是它自己发出来的。

    好香啊!这石头怎么是香的呢?她不解,但也不想深究,只觉得昏昏沉沉的,不禁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天光暗淡,已经到了傍晚,不多时,元昊终于来了!

    白叠憋了一天,劈头盖脸就问,“李元天,我跟你在大宋还算有点交情,没想到你这么对我!”

    见他不答话,她更急了,“你把我掳到这里,到底要怎么样?”

    白叠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样?

    “拓跋元昊,你到底想怎样?”

    之前一股脑儿的疑问和怨恨像沙漠里的泡沫一样炸开来,她冲上前去撞开他,“你放我走!”

    “好,我这就派人送你回甘州!”

    得知他要放她走,她一阵欣喜,忽然一想不对,“回甘州?”

    她叉着腰,扬起下巴盯着他,“我不回甘州!”

    元昊看着她,忽然嘴角一勾,“那好,那你就呆在我兴平府!”

    他那邪魅的一笑,好似深巷的烈酒突然袭来,让人有几分微醺的醉感。

    “我、我,”白叠此刻就像那火烧的栗子,简直快气炸了,“我也不待在你兴平府!”

    “那就可惜了,”元昊道,“我只给你这两个选择,你这是要主动放弃选择权吗?”

    “你!”

    白叠急得直跺脚,“你们拓跋家就是这么霸道蛮不讲理?河西走廊我们走了一百多年,你们占领凉州后,说封就封,害得我们只能绕道南行。”

    “凉州城如今可不是我拓跋家的,你们不是和河西吐蕃诸部一起分了一杯羹吗?”

    原来,当年拓跋继迁死后,弥雅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甘州回鹘王禄胜趁机率兵袭击夏州,德明在兵分四路拿下凉州后,就截断了甘州向大宋进贡的道路,弥雅占领了北道,商人来往都要被抽取一成的税收,很多商人因此改走南道,他们进贡也一度只能改走南道,那时候还有吐蕃李立遵给他们护航,可后来李立遵因为向甘州回鹘求婚不成,一怒之下封锁了南道。

    夜落纥无法,只好亲自带兵拿下了凉州,后来德明又带兵夺回了凉州,可这几年,甘州又联合河西吐蕃诸部占领了凉州。只是虽然他们有了凉州城,可每次到了凉州后都要往南绕道再从熙州一带入宋,凉州南部山高林密,颇不好走,因上次白叠随国相撒温讹到过大宋,所以她这次缠着父汗答应让她带队前去朝贡,到了凉州,她铤而走险继续往东,想着抄近道,不想就在榷场遇到了元昊他们。

    “我们和吐蕃的交情,不需要你们置喙。”

    “也是,你们回鹘的玉络公主和吐蕃六谷部的司铎督可是伉俪情深!”

    “你胡说什么,不要污蔑我姑姑,她怎么会喜欢那个司铎督!她是不愿嫁西州的回鹘王,在逃婚途中遭遇沙霾不幸罹难了。”

    “是吗?据说她是在凉州附近的腾格里沙漠遇难的,那西州回鹘和你们甘州可都远在六百里之外!”

    “我不跟你争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珠联璧合又何罪之有?”

    白叠此刻就像那破蒸笼蒸馒头,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昊身体一旋,舒服地坐在藤椅上,往后仰去,那动作干净利落,竟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感,“好,那我们来谈谈,大宋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这般不辞辛苦年年供奉?”

    “大宋也给了你们弥雅不少好处啊,你们不是也年年供奉么?你们能乌鸦反哺,我们就不能羊羔跪乳?”

    元昊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双眉微拧,脸色也阴郁起来,“告诉你,最好不要逃,否则我踏平甘州城!”

    说完拂袖而去,只剩那藤椅还在原地摇啊摇。

    白叠气得把他的书都推倒在地,真想一把火把他的书房给烧了才解恨。

175章 闻香识人

    元昊走后,不多时就有人送来了油香、奶酪、羊肉和三香茶,可白叠一点也吃不下。

    “你多少用点吧!要是昊王知道你不吃东西,我们肯定难逃责难。”

    “他就那么不通人情?”

    “他让我们照顾好你,如果我们没有照顾好你那就是失职!”

    “可我好不好不是吃不吃东西,只要我出了兴平府,便什么都好了。”

    几人听后面面相觑,不再劝食。

    随着日影东移,白叠倦意袭来,她强打精神,可那睡意就像是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又像暗夜的潮水,毫无防备地侵袭而来,她恍惚中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听得有人在扫除庭院,芟薙草木。

    黄昏时刻,又有几个身着豆青色的侍女进来,她们默默地掌了灯,清了清那砂绿色香炉里的香灰。

    “姑娘,你要焚什么香?我好去请!”

    “焚香?”

    “对啊,焚香好助你入眠啊!”

    入眠?她就是怕被迷晕了所以方才强忍住睡意,可当下也不能表现出明显的戒备之心,以免她们有所察觉,于是问道,“都有什么香?”

    “沉香、檀香,麝香、合香、乳香、龙涎香、龙脑香、安息香!”

    白叠撇撇嘴,没想到她们倒是把沉檀龙麝四大香都集齐了,却故意问道,“这些香是怎么来的?”

    “是到榷场采办的哩!”

    “那到榷场之前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让我选,又不告诉我来源,我怎么选?”

    “这,你等一下!”

    小丫头嘀嘀嘟嘟跑了出去,不多时,便带来了一个女子。

    “她叫葭蕤,是我们的调香师!”

    白叠望去,只见那女子娇小玲珑,她肤色不甚白皙,可五官却潋滟动人,长眉凤眼,膏鼻丰唇,别是一般风情。

    那叫葭蕤的瞄了她一眼,“听说你有问题?”

    她言语中自由一股骄钦的味道,这让白叠非常不悦,“我没有问题,是对香有问题。”

    “我也没说你有问题,你有的问题不一定是你的问题。香也没有问题,只是你对香有问题,所以还是你的问题。”

    她这一番你的我的把旁边的侍女们都给弄晕了,不过白叠可不会在耍嘴皮子上甘拜下风,“是你一直在说问题,一句话里有六七个问题,我看你才是真的有问题。”

    那葭蕤噗呲一笑,“我们两个非弥雅人用弥雅话斗嘴,有意思么!”

    白叠满眼诧异,“你不是弥雅人?”

    “我是南越人。”

    白叠又将她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她的鼻子不像她的那般高,可却多了一丝柔和亲近。

    “你呢,看你的样子,也不是弥雅人吧?”

    “我是回鹘人!”

    “这样说来,我们倒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我们都是女人啊!”

    “那我们还都是人呢!”

    哈哈哈,两人会心一笑,葭蕤让人取来了几个香盒,一个个打开来,“都说香为聚天地纯阳之气而生,这沉香又名沉水香,是白木香树上结成的树脂,有时候,为了提取沉香脂,人们会故意划伤树木促使其流脂,可这样流出来的树脂往往不比天然形成的那般浓稠芬芳。”

    “这受伤也要意外才够珍贵?”

    葭蕤点点头,又取出一盒,“檀香是檀香木的树心而制,主要有天竺的老山香和地门香两种。”

    “合香是宋人把沉香或檀香与新鲜的花,像梅花、桂花、茉莉啊什么的密封在罐子里,然后煨小火蒸煮,就成了合香,做成之后再把榅桲去顶去心,纳合香于其中,再覆顶即可。”

    “麝香也是一种药材,是从公麋鹿身上的香囊中取得的,只是为了取香,常常要猎杀麋鹿。更有甚者,为了麝香的留香长久,采取活麝取香。”

    白叠连连咋舌,有时候,身有至宝、握瑾怀瑜,并不总是好事。特别是有人惦记你的宝物,那就更麻烦了!就像她这次,拿着向大宋的供奉之物,难免走得战战兢兢,果然还是遭人惦记了。

    “至于这龙涎香,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啊,没人知道,那它是怎么来的?”

    “龙涎香是海边的渔民在海面捡的,它生于海里,却没人见过它生长的地方。”

    “那,就是海水里长的?”

    “我听有人说这龙涎香是一种生活在千丈深海里的鲛人所制,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个渔民在海边打鱼的时候打捞出来一个白色的石头,起初以为是长了苔藓的珊瑚石,就想带回家做个摆件,可是回家后洗干净发现满屋皆香,后来,一个富人出高价把那块石头买了送他娘子。那渔人见有利可图,就又多次出海寻找石头,可不尽如愿,后来村民们都知道了,也竞相出海找香石,众人拾柴火焰高,后来就发现了好多那样的石头,不过颜色都不一样,香味浓度也不同,褐色的有鱼腥味,深灰色的略香、灰色的很香、浅灰色的更香,但是最香的是白色,也就是颜色越浅越香,于是渔民们就把深色的石头泡到海水里,如果一个香石被泡成了白色,那肯定有百年之久。”

    “那跟鲛人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海里怎么会长石头?而且还那么香!”

    她好似坚信不疑,“鲛人不仅能织绡纱,还能滴泪成珠,做这香石也不足为奇了!”

    白叠的思绪好像也飘到了海边,那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风景,“它跟龙没有关系嘛,为什么叫龙涎香!”

    “也有人说它是龙在海底流的口水,变成泡泡,浮到了海面!”

    “如果是口水,它怎么跟石头一样?”

    “刚才不是说鲛人滴泪成珠么,它们是神界的,自然与我们凡人流的泪涎不同!”

    “想不到,这香里面有那么多学问。我在大宋遇到一个香婆,她焚香的技术我倒是不清楚,可是相人的本事真的是令人拍案叫绝。”

    “所谓闻香识人,每个人都有特定的味道,就如每个人的脾性不一一样。气味就像文字,它本身不是情感却承载着情感,它本身不是记忆却唤醒着记忆,谁的记忆里不是充满香气。”

    白叠眼珠一转,沉声问道,“那拓跋元昊喜欢什么香?”

    葭蕤面色微凛,“这不是我该说的,我先走了!”

    白叠满面狐疑,有什么说不得的,不就是香吗,需要这么遮遮掩掩的吗?

    这时,侍女们又给她带来了换洗的衣服,她本不想换,可是这一路奔波,又到榷场闹了这么一出,浑身早就有了微微的汗渍味儿。

    她把衣服换上了,一身浅绿色,配上粉色的环珰,再加上她如樱的红唇,如雪的肌肤,如水的美目,如翼的睫毛,如脂的高鼻,艳丽非凡,侍女们都看呆了眼。

    “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真是太美了!我们都移不开眼了!”

    “对,我的眼睛都粘上去了!”

    白叠半信半疑,她知道自己美,可总觉得没有到她们惊叹的那个程度,于是试探地问道,“你们兴平府不都是美人吗?就比如说,那拓跋元昊的妃子啊!”

    心想他那一脸傲慢的模样,不知道什么模样的人才能入他的眼。

    “你是说未慕王妃吗?”

    另一个丫头道,“应该是野利王妃吧,我觉得野利王妃比未慕王妃更胜一筹,野利王妃能文能武。”

    白叠惊得站起身,“他有两个妃子?”

    “是啊,他现在两个,将来至少也得三个吧,西平王就有三个王后。”

    “说不定更多呢!”

    看她们说得兴奋的模样,白叠不能理解,“他娶妻越多怎么你们越高兴?”

    “谁娶妻我们都高兴呀。”

    “你们,不觉得这不公平吗?为什么男人可以娶那么多,女人却只能嫁一个!”

    她们好似没有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而是脱口而出,“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一样啊!”

    “为什么不一样?”

    “长得不一样啊,他们有胡子,有腿毛,有喉结,有力气。”

    “你们没明白,我是说,男人为什么可以娶那么多,女人只能嫁一个,这不是不公平吗。”

    “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做和男人一样的事才是公平呢?难道女人就不能做女人做的事?”

    “我没说女人不能做女人做的事,算了算了,懒得理论!”

    白叠积了一肚子气,心想她们真如六月的斑鸠----不知春秋,那两个小丫头也积了一肚子疑问,不知她哪里来的气,在她们看来,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为什么还要去纠缠已经是定论的东西,滋生烦恼呢。

    “未慕王妃!”

    这时,门外侍卫的声音传来。

    “元昊呢?”

    “昊王他不在书房!”

    “他不在书房你们在门口站着干嘛?”

    那两人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柬儿懒得跟他们罗嗦,就要闯入,却被拦住,“王妃,昊王说了,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进书房!”

    柬儿一听,越发觉得另有玄机,“我偏要进!”

    “王妃!”

    侍卫是想拦又不敢拦,到底还是让她闯了进去。元昊果真不在,可是屋里却多了一个女人。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嘛?”

    柬儿像灶里的毛竹,噼里啪啦一连串的质问。

    白叠见她一袭红色锦衣,上面绣着翔凤游麟,红唇饱满张扬着难以描绘的活力,挑眉杏眼间那傲慢也不输元昊。

    “我问你是谁?”

    白叠没好气,“那你又是谁?”

    “是我在问你!”

    “我也在问你啊!”

    柬儿见她气势不矮,不由得打量起她来,只见她长得艳丽非凡,大大的眼浓密的睫毛像阳光一样绽放开来,额间戴着一颗蓝宝石。她有那种抓人的美,她一个女人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别提男人了,可元昊为什么把她关在书房?

    “她是谁?”柬儿问那两个丫头。

    “我们只知道她是白叠姑娘,是回鹘人!”

    柬儿点点头,又问,“元昊为什么把她关在这儿?”

    “我们也不知道,昊王只是让我们好好照顾她!”

    “那昊王去哪儿了?”

    “他下午来过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也不敢问。”

    “就跟虫一样,你们都知道什么!”

    白叠看不过去了,“你在这儿吓唬她们有什么用,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元昊啊!”

    “哼!”柬儿扬着头,气势上也不能输了,“我当然会问元昊,你就呆着吧!”

    扭头时额头却碰到了檐廊上吊着的镂空金香囊,囧得她七窍生烟,“什么鬼东西,烦死了!”

176章 竹下风来

    稔荣的府邸可谓是煌煌不入之境。

    庭院幽深,箓竹猗猗,像是收拢了一片竹海,有依水而生的水竹、有生于石上的桃枝竹,有凹凹凸凸的龙鳞竹,还有素作手杖的罗汉竹。再看那斑竹驳驳沁沁、文竹典典郁郁、箭竹琉琉丛丛、紫竹袅袅亭亭、毛竹繸毛微微,一阵风过,箐箐翠竹婆娑有致,沙沙沙沙便如翻滚的麦浪花儿。

    “昊王,这边请!公子送客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

    元昊点点头,却又想是何许人能让稔荣亲自送离。

    又见放着禽吃的小鱼儿~~一点不像他

    “这是?”

    “这是客人养的飞禽,这是公子让准备的。”

    “哦,什么样的飞禽?”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只蓝鸟儿!”

    穿过竹海便是兰苑了,一路上是纤纤蕤蕤的吊兰,馨馨幽幽的墨兰,典雅宁静的寒兰,静雅淡丽的石斛兰,如小精灵般的风兰,以及长着紫红色小口袋的杓兰。

    经过兰苑,又到了药草园。

    园中既有香料又有草药,除了百里香、千里香、迷迭香、莳萝子,还有活血化瘀的茜草,除湿通络的荭草,清热解毒的葎草,调经散寒的虉草。

    最令元昊着迷的还是那几株雪白的峨眉唐松草,像一群凌云的仙子一般。

    书僮掀开门帘,领元昊来到了稔荣的书房,转过蜀绣竹屏,只闻得书房里熏着怡人的迦楠香,香气袅袅,缱绻萦绕。

    “昊王你先请坐,我这就去看公子回来没有!”

    元昊点点头,环顾四周,见案桌上放着一堆书,有沈约的《品藻》、慧休的《翰林》、庾信的《诗箴》、皎然的《诗式》和《号呶子》,甘德和石申的《甘石星经》,还有一些稗官野说《青史子》、《周考》、《列异传》等,以及一本手抄的燕乐半字谱。稔荣自己也写了一些小册子,装成了不同的样式,有的作蝴蝶装,有的作梵夹装。

    旁边鸦青长颈瓷釉里插着几枝水仙,淡然漠然而又宠辱不惊。

    再看那天青色的笔山蜿蜒流泻,枕着几只细长的竹笔,蟹壳青的笔掭如一叶泛漪的扁舟。还有一个像荷叶一样略微拱曲,内里有荷叶纹理凸起的碾磨碟,那还是他陪稔荣到沿边榷场淘的,据说是大宋益州琉璃镇所产。

    更不用说稔荣最爱的苎麻蜀纸和澄心堂纸,一个莹洁如玉,一个色怡如月,一个触之绵如春雨,一个触之凉如肖冰,一个书之如秋风流泻,一个书之如春茧绵密。

    烟紫色的贺兰砚旁有一大筒书画卷轴,案桌上更有一幅展开的画作,墨香扑面袭来,用的却是玉扣纸,只见天青色的暮空下一条碧绿清澈的小溪,一只藕色鳍尾和一群脊红背褐的游鱼悠然划过,仿佛这盛夏也是弹指一挥间的从容。

    溪边绽放着水玫色的木芙蓉,它像是有晚霞罩面,透着轻盈而薄薄的微光,花瓣像蝉翼般灵透,像沙浪般漾开,一朵中心包着另一朵。被包在中心的花色渐浓,像在银盘中舞蹈的仙子。落笔细腻如春蚕吐丝,染色层叠如湖面水生纹澜,构图含蓄克制,却能感觉出花叶间的惊心动魄。

    旁边还附上了王维的《辛夷坞》和韩愈的《木芙蓉》: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采江官渡晚,搴木古祠空。愿得勤来看,无令便逐风。

    另一幅画的是鸢尾花,跟稔荣比起来画风稚嫩,只见那鸢尾花是蓝紫色的,他总觉得熟悉了又一时想不起哪里熟悉。

    墨迹还是湿的,只是看那落款题词,像是出自两人之手,一人是稔荣,字里行间都是兰竹的气韵,就连花狎都具鸢飞弋天之形;而那另一人,落笔洒脱颇具灵气,可行文却散漫无章......

    “昊王!”

    元昊的思绪被拉回,见稔荣正看着自己,他又看了一眼那画卷,忽然闭上眼睛,高挺的鼻子在背光的面侧投下一缕阴影,仿佛探微着周遭的气息。

    “古隃麋香!”

    元昊说出这四个字时他睁开了眼,见稔荣笑着点点头,又道,“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我昨天在榷场上遇到一个回鹘人,你猜她是谁?”

    不待稔荣回应元昊便继续道,“就是前两年我们在大宋遇到的那个回鹘女子白叠!”

    “白叠?”

    元昊点点头,“就是她!”

    “那她到榷场作甚?”

    “她这次是回鹘的供奉使,取道弥雅境内去大宋,我把她给抓了起来!”

    稔荣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你要阻止她去大宋?”

    “对,她没让我遇到倒罢了。”

    元昊粲然一笑,旋身坐下,“经她的手下交代,她是夜落纥.通顺的女儿,也就是回鹘的栝楼公主!我就更不能让她走了!”

    稔荣澄思渺渺,他们在大宋相处日久,可是关于她的身份,他从来没有细问,他总是觉得,打探别人的隐私是一种侵犯,要是对方愿意她自会坦诚相告。

    “那你想怎么处置她?”

    “我要她回甘州,她不愿意,非得继续向大宋纳贡,所以,我想让你去劝劝她!”

    “你为什么要阻止她去大宋纳贡?”

    元昊顿了顿,好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般,讷讷道,“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她去!”

    “那你要我怎么劝她?”

    “你只说你想说的就行!”

    “只怕我们传达相似的意思,那她很容易习惯性反感。”

    稔荣想万事总有个原由,特别是限制别人的时候,总得找个别人能接受的理由。

    元昊心中全然没有迂回的话术,安慰稔荣道,“你放心吧,没有人能完全左右另一个人的思想,除非她愿意。”

    “那我的劝说还有必要吗?”

    元昊笑道,“只要有一丁点影响就不同了。”

    稔荣微微凝眉,岔开了话题,“去汴京的路上,在金明寨附近消失的那小子,是你安排的?”

    元昊笑着点点头,“那小子从小行鸡鸣狗盗之术,虽然是长短腿,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我让人教他一些简单的堪舆术,让他潜入金明寨内绘制地图!”

    “绘制大宋境内的地图,你这是想干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忽然,一阵风吹来,几滴露珠落在元昊眉间,他轻轻一抹,微微一笑,“桐间露落,竹下风来啊!”

    稔荣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间,见元昊此刻纯净的笑容,料想自己是不是多虑了,两人相视一笑。

    “哎哟、哎哟!”

    这时,随侍啬灵叫着跳了起来,他怀中抱着一个布袋,来回颠着,想放又不放,稔荣连忙接过那布袋,啬灵这才消停了下来,又急忙提醒道,“公子小心,那纸灰还未灭呢!”

    稔荣却完全没有啬灵的那翻冒唐,轻轻地拿着上了马车。

    等到了罗洛河边,稔荣把布袋打开,把里面的纸灰洒到了河里。

    “你这是让它们随流水,普度智慧?”

    “无论如何,文字是桥梁,它有它的尊严!”

    “下游的喝了含有纸灰的水,涨不涨智慧说不准,但说不定会生病!”

    等他们到了兴平府,白叠却不见了!

    侍女踧踧踖踖,惭愧窘迫,吓得哆嗦不敢言语。

    元昊看了一下散乱的书架,目光扫过,似已了然于心。

    “谁带走她的?”

    “是、是、是燕平带人来的!”

    “是父王!”元昊默念着,这燕平和微之一样,都是西平王的心腹,他也只听西平王的调遣。

    “来人!”

    “昊王!”

    “叫他们四个过来!”

    “是!”

    元昊像推倒了墙的庙,慌了神,来回踱步,不多时,惟胥、多多马、杜聿和萼庞四人就到了。

    “昊王!”

    “燕平带走了白叠,你们分别带人暗中搜索兴平府上下,打探她的消息,注意不要惊动父王。”

    多多马、杜聿和萼庞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惟胥,惟胥摸摸后脑勺,推攘着他们往外,“走,边走我边跟你们说!”

    稔荣见元昊面色蒙尘,“你当心西平王会对她不利?”

    “我不知道!”

    但他知道,弥雅与甘州回鹘的恩怨由来已久。

    早在他祖父继迁王夺下大宋的灵州城后,甘州回鹘王禄胜就曾遣枢密使曹万通向大宋上书,说东到黄河西至雪山之间有数百个小郡,请宋廷派遣使者统领,他们甘州回鹘马精兵强,一定会配合大宋天使活捉拓跋继迁献给大宋。宋庭只是当庭授曹万通为左神武军大将军,关于遣使统领河西数百小郡的事却一直没有下文。

    继迁和禄胜同一年死后,禄胜的儿子夜落仡又趁德明和凉州六谷部火拼的时候亲率数千铁骑突击弥雅的夏州城,可谓是落井下石。德明当时只是派了他的叔叔李继瑗做防御,后来等德明夺得了凉州,解决了六谷部,就开始了秋后算账。

    大中祥符元年三月,德明派老臣张浦率数千骑兵以祁连山为屏障偷袭甘州,夜落纥眼看弥雅日益强盛,早有防范之心,加之弥雅军不熟悉甘州地形,是以回鹘军成功伏击张浦,张浦落败而归。

    德明心有不甘,待张浦回来说明原因后又马上遣万子等领兵偷袭甘州,哪知又被回鹘侦知并设伏袭击,双方奋战三月,还是回鹘大胜。可德明并不甘心,次年四月,再次遣张浦领精骑两万攻甘州,又被夜落纥遣将乘夜出袭,败还。自此以后,德明忍痛打消了攻下甘州的念头。

    哪知,大中祥符八年,夜落仡突然派兵攻占了凉州,德明还没反应过来,夜落仡却又突然暴毙,德明马上率军拿回了凉州。这时,夜落仡的小儿子夜落隔·归化伺机杀了他的大哥剑帝,抢得汗位。他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在弑兄的舆论下竟然集结凉州吐蕃诸部又攻下了凉州。

    宋天圣元年,夜落隔·归化暴毙,他的弟弟夜落隔.通顺继承汗位,也就是宝国可汗。怎料他的叔叔夜落隔.理化伺机夺位,甘州内乱。德明瞄准时机,亲自带兵攻打甘州,哪知那伺机夺位的叔叔关键时刻却帮侄子一同抵御外敌,并且战死,没想到德明这一战不但损兵折将,反而化解了叔侄之间的嫌隙。无奈,德明只好调集人马撤退!他们一路撤退,本来以为风平浪静,哪知夜落隔.通顺派人半路设伏,弥雅军遭受重创。

    被拓跋德明几次三番骚扰攻打,回鹘王早已满腔怒火,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的高粱大豆牛羊美酒不是白吃的,果断下令在这次伏击中‘粮草全部烧光,弥雅兵一个不留’,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到了黄河以东。弥雅军伤亡惨重,德明只能带领零星余众往北边沙漠逃回弥雅。

    他们弥雅与甘州回鹘之间的恩怨来由已久,后来,甚至有坊间传闻,说当年向祖父继迁放箭的是潘罗支手下的回鹘兵士。元昊不知道,父亲将会怎样处置这回鹘公主,于公于私她的处境都不乐观。

    稔荣安慰道,“放心吧,西平王位尊人贵,不会与一回鹘女子为难的,就算她是回鹘公主。”

    元昊微微蹙眉,“我知道,可父王为什么派人悄悄将她带走,也不知会于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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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雅王介绍:
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