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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雅王全文阅读

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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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白城之别

    黔首石城漠水畔

    红脸墓冢白河上

    高弥雅国在彼方

    ......

    故事到了大宋太平兴国六年,也就是大辽乾亨三年。

    此时大宋延州北部三百里开外有一条萨拉乌苏河,河岸一边红柳丛生、紫花葳蕤,一边却飞沙走石、黄沙漠漠。

    不曾想,在这原本寂寥的荒漠一侧却伫立着一座始建于东晋的古城。后人只记得,筑城的人是那个跃马秦川的夏王郝连勃勃,他扬言要统治万世,于是给这座城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统万城!讽刺的是,他死后不久鲜卑的拓跋氏就夺了天下,不仅不给他统治万世的机会,就连秦隋的两世都无法企及。

    拓跋氏建立北魏后,把统万城改成了夏州城。

    如今,这一带生活着一群人,有人说他们是西蕃羌人的一支,也有人说他们是北魏鲜卑的后裔,还有人说他们是吐谷浑和吐蕃人的后代。他们自称弥雅人,大辽以及西域的吐蕃回鹘等部也称他们为弥雅人,大宋以及其他过往的中原王朝却称他们为党项人。

    不管怎样,他们是一个特别的民族。

    他们在黄河畔耕种,在贺兰山下秣马,他们有着被烈日轻吻过的肤,被风沙磨砺过的发,被月亮浸渍过的眼,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

    弥雅人如今的统领是西平王拓跋继捧,他统领着大宋延州北部几百里外的银、夏、绥、宥四州以及静边八县。自唐以来,历代西平王都坐镇夏州,而其余三州八县都由拓跋氏族人分管。西平王的府邸在夏州城北部,巨大的斗拱挑出深远,九脊顶上的螭吻正张着大口吞云布雨。

    忽然,府门匍然大捭,吐出一队豪华的车马,像条巨龙般绵延开来。只见队伍前方是一顶华丽的官轿,据说里面坐的是大宋的传诏使。

    街旁人声攒动,百姓都看直了眼,“大宋果然富庶,你们瞧,就连随侍身上裹的都是绵软丝滑的绸缎。”

    再瞅瞅自己身上的粗布衣和兽皮,不禁相形见绌,艳羡道,“要我穿上那绸缎,就一辈子不脱!”

    “眼红什么呢,人世间最好的衣裳啊,每个人都有。”

    几人齐刷刷地盯着方才说话那人,都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好衣。

    那人无奈地摇摇头,“你们身上那层皮不就是了?!”

    “哦……”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时,随着嘚嘚嘚有节奏的马蹄声,一匹高头大马映入眼帘。

    只见骑马的是一个有着古铜色肌肤和结实身板的少年,宽额方脸,汲着短靴,身挎长剑,显得英姿飒爽。遇到长长的车队,他下意识地打马让到一旁,一双黑目炯炯地盯着为首开道的宋人侍卫,目光也随他们远去,像是陷入了无边的沉思。

    “继迁!”

    听到人声,那少年猛地转头,却见正前方迎面而来的一辆车马停了下来,朝阳明晃晃的白光打在面上,他微眯着眼,用手遮着前额,这才透过掀开的车帘看清了那人。

    “继捧大哥!”

    少年口中喊的这位继捧大哥便是如今弥雅的西平王拓跋继捧,他不过二十来岁,人长得白白净净的,颇有些书生气质。

    拓跋继捧端坐在车中,年轻的面庞上满是忧伤,眉间带着丝丝焦虑,见了那少年才露出几分勉强的欣喜。

    “你怎么到夏州来了?”

    那少年下马来,不应反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汴梁!”

    “你要去大宋?你不做西平王了?”

    继捧当下神情黯淡,颓然道,“二叔和三叔说于礼不合!”

    “什么于礼不合!当年先主拓跋思谏不是拓跋思恭的弟弟吗?他照样袭爵了王位,且得了众人拥戴!”

    那少年双眉上扬,眉眼间掩不住的英气与愤怒。

    他是银州防御使拓跋光俨的儿子拓跋继迁,也就是继捧的族弟。父亲死后,他便接任了防御使之职。

    两月前,银州刺史李克远与其弟李克顺突然带了一千人马西去夏州,说是西平王调遣急用,继迁身为防御使自然是不能离城,可过了月余仍不见他们返城。继迁觉得事有蹊跷,可毕竟是猜想,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不久后又风闻绥州和宥州的两个叔叔又集结人马前往夏州去了,他终于按耐不住独自赶来探个究竟。

    “眼下弥雅危机四伏,想不到二叔和三叔他们竟然心怀鬼胎!我这就随你去找他们理论,还怕了他们不成!”

    继捧一脸忧愁笼罩,连连摆首,那落寞仿佛化成了一团阴云。

    “一切都太晚了!”

    原来,三年前西平王拓跋克睿死后,由他的长子继筠继位,可就在去年,继筠英年暴卒,因他的儿子尚幼,于是由他的弟弟继捧袭位。可继捧毕竟年轻,在弥雅各部中缺乏威信,他的叔叔银州刺史李克远与其弟李克顺起了谋反之心,就在前两月起兵远袭夏州,好在继捧预先得到了消息,派人埋伏在沿道,将其歼灭。

    怎料,过了两月,他的另外两个叔叔绥州刺史李克宪和宥州刺史李光围又带领部下围了夏州城,雪上加霜的是,夏州城防御使李克文不仅不抵抗,反倒与他们内外勾结,趁机占领了西平府。

    他们占领西平府后并没有大开杀戒,只是将继捧幽禁,然后上报大宋,说‘西平王’愿携族人朝宋。

    大宋皇帝听后自是欣喜,随即传诏继捧入朝觐见。继捧如今也是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逼不得已才同意带着一家老小南下汴京。

    继迁却不解,“他们想要争权夺位,却为何让大宋掺和进来?!”

    继捧苦笑,“把我打发走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另选西平王了!”

    “走啦走啦,前面怎么停下了?”后面的队伍突然大声催促道。

    眼看继捧就要离去,继迁突然倾身上前,眉头深锁,压低了原本就浑厚的声音,“你不能去大宋!继筠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依我看,就是他们在背后搞鬼!”

    继捧苦笑,“就算是你说的那样我们又能如何?”

    继迁义愤填膺,声如洪钟,“我们不能这样任人鱼肉,男儿生得一身血肉,不是用来顺从的,你就跟他们说不去,他们又能怎样?”

    继捧容色凄然,“继迁,眼下的大局容不得我任性。”

    他欲言又止,喉头哽咽,缓缓低声道,“我不能只为我一个人考虑,我的家人怎么办?”

    “你去了大宋保住的是你的家人,可丢掉的却是所有弥雅人!”

    继迁眼眶泛红,满脸倔强。

    “继迁,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去狩猎吗?”

    “当然记得,叔叔让你射杀一只恶狼,你不肯!”

    继捧点点头,“当时他们都说,如果我杀了那只狼,就等于救了无数小羊免于狼腹,可我并不那么想,我只知道,当时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我不能因为对未来不好的设想而牺牲眼前人。救人是善良的愿望,但是为了救人将无辜的人置于危险,这与杀人没什么区别。”

    “可是......”

    “你快回银州去罢!”

    继捧说完放下车帘,被禹禹的马车带着渐渐远离。

    继迁呆呆立在原地,拳头不自觉拧紧,却觉得掌心有异物硌得生疼,他摊开手掌,只见是一颗紫红色的贺兰石,那是方才继捧塞给他的。

    他眼眶一红,突然朝着朝宋门方向大喊,“继捧大哥,你一定要回来!”

    声音远去了,队伍也湮没在滟滟的朝霞之中,隐没在巍巍的城墙之后。此时城墙在晴空下宛如白龙般皎皎然,怪不得弥雅人也叫夏州为白城。

    继迁心里说不清的酸涩无奈,哪里有一隅之王拖家带口主动去觐见的,这不等于主动送上门的人质么?

    自此死生束缚,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相见。

    他抬头望天,流云在蓝天上无忧无虑地徜徉着,全然不知世间的风云变幻,亲友的背叛,无奈的别离。他想如果父亲还在,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叔叔们和继捧之间自相残杀。

    他知道,继捧此去大宋,不仅生死未卜,就连弥雅管辖的四州八县也……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紧,急忙奋蹄扬鬃策马出城,他要守住自己的那一方土地,银州城!

    银州城在夏州东南方向,继迁专挑捷径倍道兼程,一路飞鸟绝迹,马蔺丛丛。等他到了一处山洼之地,却远远看见前方一马车四轮深陷泥中。

    “驭……”

    继迁心下一凛,飞身下马,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剑。那马儿方才正跑得酣畅,这下骤停,好不畅快,一脸不情愿,正准备嘶鸣,继迁一个纵身上前抱住了它的阔嘴,抚摸着它滚烫的脖子,那马儿又像懂了似的,不出声了。

    午后的阳光惨白惨白的,渐渐地,天色大变,萧瑟的凉风骤起,吹得小檗上的红叶飞舞而下。

    突然,继迁耳廓子不自觉一颤,一阵阴风从林深处袭来,云从龙,风从虎,这阴风阵阵,难道?

    猛然间,继迁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随着一声像爬音阶一样清澈而有力的瓮吼,丛林里窜出来一只花斑猛虎!它幽眸微收,狠戾之气呼之欲出。

    马儿敏觉,往继迁身边靠来,继迁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到了大石旁身子一矮,往驿路上疾驰而去。

    不曾想,老虎听到马儿的嘶鸣声,穿林踏棘随它奔去,竟然在前面路口拦住了去路。

    继迁只好驱赶着马儿往林子里跑,他一手拉缰稳住女孩,一手利索地从马背上取下箭囊和弓矢,只等找准机会给它一击。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了一颗大树,继迁灵机一动,急忙勒马止步。

    待身后那穷追不舍的物件逼近,他腾地窜到树上,双腿盘树定身定神,弦张弓策,一箭便中射其天灵盖。老虎疼痛难耐,发出一声收拢的哀嚎,缓缓倒地,那清冷的琥珀色的眼睛,由灵动变得黯然,由炽热变得冰冷,直到光华散尽。

    继迁下得树来,拂了一把汗,这才长声舒气,回过头,只见丛林已经隐没在烟云中。

    他摸了摸胸口的贺兰石,往银州城方向驰去。

002 四州八县

    黄河水东去,天地间似空无一物,又似万物都凝冻了。

    转眼已至隆冬,一整晚的大雪过后,天地间像洒了一层厚厚的白面。远处朝阳微曦,愈加斑斓灿烂,透着雪的晶莹与火的温暖。

    都说春洗雨、夏沐风、秋澡月、冬浴暄,可继迁却无心沐浴这冬日的暖阳,虽然暖阳仍照在他身上。

    他此时早已大汗淋漓,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手中的长枪仿佛也冒着热气。天微亮就起来抡枪练武是他的习惯,十多年来从未间断。再说,近些月来他也睡不着,一闭上眼,脑中便浮现继捧那日忧郁无奈的面容。

    自从继捧走后,这段期间天下一直不太平。不久前宋辽还在满城打了一仗,不久后正当壮年的辽主耶律贤却在游猎时暴毙……

    宋辽对立,波涛暗涌,他在银州城也整日心神不宁,已经四个月了,可还没有继捧半点消息,也不知他怎样了。

    “继迁!”

    一人在和煦的晨光中走来,他也就三十岁上下,个子不高,却天然带着几分气势,山羊胡子又添了几分老成。

    “张浦,可有继捧大哥的消息么?”

    那人摇摇头。

    “我真担心,他会不会出事!”

    “你放心,他生命无虞,大宋最多将他长期扣留京畿。”

    继迁如削的面庞像蒙了霜,“我是担心......”

    “族长!”

    忽然,一人快蹄飞身往校场这边来,他下马之后步履惊慌,一个蹀躞单膝委地,“族长!”

    那人气喘吁吁,额头双颊都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继迁认出他是自己派往大宋边关刺探消息的小校之一,急忙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那小校慌忙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札,继迁接过,眼睛一亮,欣喜道,“是继捧大哥的手笔!”

    手中的长枪铿锵掷地,继迁疯了一般地撕开蜜蜡,可当信展开的那刻,他却不敢看了,反而闭着眼仰头对着长天。

    少许,他才缓缓睁开眼来,读了下去,字还是熟悉的字,可上面堆砌的内容却陌生无比,甚至让他背脊发凉。

    “信上说什么?”张浦问道。

    继迁面色难看,愣在原地,就像雪地里一颗光溜溜的大树,毫无风景可言,只有冷寂,还有站立。

    “继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浦开始担心起来,连忙追问道。

    继迁嘴唇哆嗦着,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吐出来,“拓跋家族经营了一百多年的银、夏、绥、宥四州八县,已经……”

    他喉咙哽噎,说不出的难受,“……已经被拓跋继捧献给大宋了!”

    他仿佛不是在说给张浦听,而是在说给自己听,脑子也嗡嗡作响,如箩筐一样空空荡荡。

    张浦从继迁僵硬的手中抽过信来,看后也是一脸木讷。

    当初听说继捧被迫去了汴梁,他就隐隐感到了潜藏的危机,于是当即建议继迁开始着力整理叔叔李克远和李克顺留在银州城的残军,以求应对将来的变数。可他所料未及的是,他想象的将来,竟然来得这么快。

    原来,继捧携族人初进京时,大宋皇帝赵炅在崇德殿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席间其乐融融,继捧的祖母独孤氏还向大宋皇帝进献了祖传的玉盘。

    接下来,继捧在汴京一呆就是几个月,而就在这个月月初,他突然向大宋皇帝表示,他不愿再回弥雅了,唯愿长留京畿,并慷慨地献上了家族世袭的银夏绥宥四州以及静边八县之地。

    皇帝大喜,他早有收回党项封地的打算,却因燕云十六州忙于北上与契丹征战而迟迟没有动手,这下好了,喜从天降,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回了四州八县!皇帝虽然内心狂喜,可表面上也不能吞得太难看,以失大国风范,于是大加恩赏,特赐继捧国姓赵名保忠,并授他为章德节度使。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四年前,地处江南的吴越国国王钱俶也是被逼入朝觐见,被大宋扣留在京畿,进而不得已献上吴越十四州之辽阔疆土。

    想不到如今西平王继捧也是同样的命运。

    “其实,你也不能全怪西平王,他选择留在汴京,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夏州,也许性命不保,更何况,四州八县相比大宋不过弹丸之地,他连几个叔叔都无法抗衡,又怎能与大宋抗衡?”

    “这不是......”未等张浦说完继迁就大声打断道,“这不是大小的问题,是尊严!”

    “尊严?”张浦也不客气,“没有实力还期待什么尊严?”

    “我们五州城微不足道难道就要任大宋摆布?我们拥有五州城的时候还没有大宋!”继迁气愤地转过身去。

    张浦一听,默然不语了,像是陷入了沉思。

    这五州城的故事还得从烽火燎原的唐末说起。

    当年黄巢带领起义军占领了唐都长安,唐王南遁,李氏天下岌岌危殆。当时在河套一带的弥雅拓跋部首领拓跋思恭带领部族兵抵长安以助大唐,他的弟弟拓跋思忠和数千弥雅士兵在渭河边力竭战死。

    起义军被镇压后,为嘉赏忠心,唐僖宗封拓跋思恭为夏州定难军节度使,赐他黄河几字湾内的夏、绥、银、宥、静五州,并赐他丹书铁券和御札,一个相当于免死金牌,一个是定难军节度使的世袭凭证。

    此外,拓跋家族还被唐王赐国姓‘李’,此后,拓跋家族的人便都有两个姓,‘拓跋’和‘李’。

    大唐灭亡以后,中原混乱,五州城地处西北倒是偷得一隅之安,只不过熟秥政局的弥雅人,还是先后依附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各朝政权。

    后汉时,静边州都督府被废,可原来静州辖内的八县仍由拓跋家管辖,所以他们所谓的五州城和四州八县都是一个意思。

    到了后周显德年间,弥雅首领李彝兴还被周世宗柴荣加封为西平王,宋太祖黄袍加身后,虽然有杯酒释兵权之举,可对北方的节度使们仍延续后周的优待,于是拓跋氏仍继续统领五州城。可如今,堂堂的弥雅西平王却被扣留汴京,被迫献上世袭了一百多年的城池,此等情境,怎不让人唏嘘。

    继迁望着如今银装素裹的银州城,它仍然宁静如许,北有乱石林立的炎火沟,西面是清幽的深谷,南有黄土上流淌的党岔沟,东濒潺潺的无定河。

    这里群山环卫,草地绵延,是牧马的好地方,据说北周武帝就曾在此设银州监,专管牧养军马。拓跋思恭做了定难军节度使后,坐镇夏州统领五州之地,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银州城也慢慢成了五州之中繁华仅次于夏州的城池。

    张浦回头觑看继迁是否平静了几分,却瞥见他刚才慌乱中掉到地上的另一封信,于是躬身捡起,径直拆开来。

    只见是宋庭来的书信,说是夏州防御使李克文和绥州刺史李克宪已经归附大宋,即将分别赴任澶州刺史和单州刺史。五州城这边,大宋特封继迁为银州知州,命宋臣尹宪为夏州知州,曹光实为银、夏、绥、宥、府、丰等六州的都巡检史兼定难军都知蕃落使,不日上任!

    继迁回过神来,见张浦欲言又止,胸口不由地一阵热血上扬,“大宋还想干什么……”

    他一把抓过那信,越往下读,情绪越是难以抑制,他眼睛血胀充红,双手颤抖着,双唇嗫嚅着,几近咆哮着把信撕成了碎片。

    “他俩费劲心思把继捧赶出夏州,不就是想做西平王吗?怎么现在连这点野心也没了?他们要是真的做了西平王,我拓跋继迁倒要佩服他们三分!可现在,只能称作污浊鼠辈,胆小鬼!”

    上次回银州后,继迁就曾写信给叔叔李克文,询问继捧的事,哪知信使说李克文看也不看,直接把他的信扔到铜炉里烧掉了。没想到,他们竟然依附了大宋!

    “现在气愤也于事无补,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大宋虽然封你为银州知州,但是夏州知州以及这个都巡检使都是宋人,尹宪曾与鄜州三族会攻岚州,在朔州界破宁武军,曹光实曾助大宋平后蜀,又是雍熙北伐时的先锋,有勇有谋,都不是一般的人物。这样下去,你银州知州一职都难保!”

    继迁年少气盛,“谁要做什么知州!”

    说着恨恨地踩着刚才他撕落在地的信片,“我们没有对不起大宋,大宋却欺人太甚!”

    “继迁,你冷静冷静!”

    “你叫我怎么冷静,先祖数次救助于大宋,结果却要落得这般下场?!狡兔死走狗烹!”

    张浦一听,又默然不语了。

    实际上,正如继迁所说,在讨好大宋这条道上,历任弥雅首领做得还算不错。

    大宋初立时,他们听说大宋缺乏战马,当时的西平王李彝兴便差人精选战马献上。后来,北汉国主刘钧联合诸部侵犯大宋麟州,李彝兴应诏助宋太祖赵匡胤击退了北汉进攻,太祖皇帝还亲自都监为其打造玉带,加封其为太尉,并亲口许诺继续由他们拓跋氏掌管五州城,世袭定难军节度使。

    拓跋家的定难军节度使之位是大唐的封制,后周在定难军节度使之上又加封了西平王之位,而大宋当年又是取后周而代之,所以每当弥雅的统领去世,新人继位,大宋便会官封继位者承袭西平王及定难军节度使之位,以此算是名正言顺。

    李彝兴死后,他的儿子李克睿继任西平王,大宋仍封其为定难军节度使。

    到了太平兴国三年五月,李克睿去世,他的长子李继筠在夏州继任西平王,可李继筠即位后大宋却迟迟没有加封其定难军节度使,只是称其为定难留后。

    稍是明眼人都知道,大宋在打五州城的主意了。

    恰好就在次年,大宋皇帝赵炅御驾亲征讨伐北汉,李继筠抓住这个机会,像祖父当年助太祖一样,派银州刺史李克远和绥州刺史李克宪率领蕃汉士兵数万人渡过黄河,力助宋军成功灭了北汉。

    按理说,弥雅功劳不小,按例当赏,可偏偏这时,李继筠年纪轻轻却暴毙。继捧接任后,大宋还是封其为定难军留后,正因为是留后,所以名不正言不顺,弥雅内部豪酋都有了问鼎王权之心,这才有了他几位叔叔的密谋叛乱。

    看来,大宋封定难军留后这一招就是意在制造内讧,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大宋的计谋里。

    不过,张浦对此却另有看法,不认为这单纯是大宋的计谋能成。

    “如果不是你的几个叔叔有夺权之心把拓跋继捧逼入汴京,如果不是拓跋继捧性情软弱贪图安逸留恋京畿把五州城拱手相赠,纵然大宋有计谋,也无可奈何!”

    继迁愣了愣,不说话了,极目望去,只见阳光下的银州古城透着一丝阴郁与沉重。

    “继迁,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一山不容二虎,当年南唐后主李煜对大宋百般讨好,可他们还是找机会灭了南唐,正如那宋太祖所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张浦既而埋头吁叹,“他当年杯酒之中就把一众禁军统领兵权尽销,定难军节度使之爵位代代世袭,俨然就是一隅之王,大宋怎能容忍?他们欲吞并五州城是迟早的事。不过,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就,哎……”

    等张浦嘘叹着抬起头来,只见继迁已经离开好几丈远了,只留下雪地上那一排深深的脚印。

    张浦望着继迁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步一步都那么坚决,似要不惜与天地为难,宁犯霜风雨雪也要照着自己的心图独自走下去。

003 如芒在背

    果然,过了月余,大宋的官员便纷纷到任,尤其是那曹光实,他不坐官轿却骑高头大马直奔银州城而来,比其他官员足足早了半月抵达。

    须臾,城楼上便多了一杆杆大宋的旗帜,猎猎招摇,宣誓着它们的主权。那旗帜越鲜艳,就越像荆棘般刺痛着继迁的心,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把先主拼死沙场用鲜血换来的五州城拱手相让。

    “大哥,五州城绝不能丢在我们这一代手里!”

    说话的是继冲,他是继迁的胞弟,生得虎背熊腰,天生有一股蛮力,做事也容易冲动,真印证了他的名字。

    继迁不说话,却不自觉拽紧了拳头。

    “继迁,如果你一心要夺回五州城,就得和大宋对抗,胜算几何?也许让大宋来管理五州城并没有那么糟,毕竟大宋富庶……”

    继冲一听咚地起身,红着眼气冲冲道,“张浦,你是宋人,你不会……”

    那‘背叛’二字没有说出口,但三人都心照不宣。

    继迁嘴角挤出一丝讪笑,“一个儿子因为养母富有就嫌弃生母贫穷,那也算不得好儿子!”

    见他俩忽然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张浦自觉被辱,正色道,“古往今来,疆土变迁如浮云变幻,不管是宋人还是弥雅人、契丹人,之所以频繁征战,都是为了争夺土地,满足个人私欲……”

    “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我如果真的为了自己,那何不安安稳稳做个知州,既能保命又能富贵荣华!”

    “既然不是为了自己,就不要以自己的想法去否定弥雅未来的可能性,好或不好我们不试一试怎能下论断?再说如今局势已定,我们何不顺水推舟,暂时按兵不动以图后计!”

    “可是,就这么算了吗,五州城就这样拱手让人?”继冲破口质问道。

    “你们还是留恋拓跋家的权势!不甘仰人鼻息!”

    继冲回顶道,“是他们三个背叛祖宗,是大宋皇帝图谋不轨,你却来数落我们!”

    张浦不理会继冲的怒气,“如今你们拓跋家是失去了对五州城的统领权,可是这对弥雅其他部族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谁统治他们不是照样过日子?如果你现在就斩木揭竿,会有几人响应你想过没有?”

    见继迁和继冲不说话了,他继续道,“如果你的执着和倔强仅仅是因为拓跋家失去了王权,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走不长远!可如果你想问鼎王权,就不要把自己的不满放在前面,你得让弥雅各部看到你的宽容,你的尝试,最后再让他们看到你的决心,你的诚心。”

    “小屈则大伸,不如姑且让大宋来管理五州城试试,让弥雅各部去评判,如果他们也不甘心,你到时候还愁不能一呼百应?你们拓跋家统领五州城一百多年,大宋立国才不过短短二十二年,你难道还没有这个自信?”

    “我……”

    张浦一连串的论述,继迁无力反驳,被说中心事,一时语塞。以前他虽然只是银州防御使,但知道五州城是拓跋氏的,便有一种家族荣誉感,可如今,虽然做了银州知州,那味道却变了,荣光也消散了。他虽不甘心,可当下的确无力扭转乾坤,看来只能像张浦所说,暂时先做个银州知州,再图后事。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来他这个知州只是个空壳虚衔而已。

    曹光实一来就大刀阔斧地改革,他发现党项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城池管理制度,全凭统治者的威信,可威信是虚无的东西,要落到实处,还得靠制度。

    可一向散漫惯了的弥雅人哪里受得了条条框框的约束?他们认为人生而自由,为何要制定制度来自我约束?于是便让继迁去跟曹光实理论,可曹光实哪能依?彼此闹得不欢而散。

    “这个拓跋继迁,朝廷封他做银州知州,意在安抚感化,哪知他却不像拓跋继捧或者他的两个叔叔一样,主动献城献兵权,然后得个闲差荣华享乐一生,反而多次阻挠我就地改革,认为有违弥雅风俗,哼!什么风俗,就是野蛮、随性!”

    “大人,拓跋继迁着实可恼,可我们也不能与之强硬冲突,毕竟如今银州城一半的兵力都在他手上,而且他如今是这五州城之中唯一的一个党项官员,如果将他撤职,恐怕其他几州的党项人也不服啊!”

    “那怎么办?”

    “大人,我们还是上书朝廷,请朝廷支招。”

    曹光实怒气稍舒,“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收到曹光实的信后,宋庭这才意识到,继捧的这个族弟原来是个刺头。

    朝堂上龙颜大怒,“这个拓跋继迁,如此难以驯服,如此不识时务!”

    “官家,如果对拓跋继迁一味姑息恐怕只会养虎为患!”

    “众位卿家可有何妙计?”

    满朝文武绞尽脑汁想出一计,官家颇为满意,当下让人快马传书至边关。

    “调虎离山,旧计重施!”

    原来,宋庭飞书让继迁与夏州知州尹宪互换职务,张浦早已洞悉其中玄机,知道此举意在引蛇出洞借以削弱继迁在老巢银州的实力。

    “当年后唐皇帝让驻镇夏州的弥雅首领李彝超去做延州彰武节度使,而让原来延州彰武节度使安从进改知夏州,与此同出一辙。”

    继冲急忙问道,“那先主是怎么化解的?”

    “他回复后唐皇帝说夏州城百姓再三挽留,容他安抚几日再动身。”

    继冲一听泄了气,“迟几日动身不还是得动身?”

    张浦摇摇头,“其实,那是他的缓兵之计!”

    “什么缓兵之计?”

    “他表面同意互换职务,实际上即刻兵分两拨,一拨在城内坚壁,一拨去城外清野,随后紧闭城门,让远道而来的安从进无从进城,只得在城外扎营。僵持了三个月之久,安从进不仅不得入城,粮草也经常被李彝超安排在城外的游兵洗劫,最后只得退回延州。”

    “妙啊!我们也……”

    “我们的状况不一样!”

    继冲懊恼,“怎么不一样?”

    “如今银州城内不仅有弥雅军,还有曹光实统领的宋军。”

    “那怎么办?”

    烛火在夜风中扑腾,三人坐在屋内,相对无语。

    继冲挠着脑袋,突然灵机一动,“大哥,不如我们将计就计,趁你和尹宪交接之际不备之机,杀了他,夺回夏州!”

    “不可!”

    张浦坚决反对,“如今尹宪任夏州知州,窦神宝又屯重兵于夏州城三十里外,我们早上起兵,他们日暮即至,我们将如何防御几十倍于我们的宋军?”

    继迁点点头,今时已不同往日,且不说当年后唐的实力远不如大宋,就说现在的弥雅也比不了当年。

    “那你们说怎么办?!按曹光实说的,大哥去夏州赴任,家人去汴京享福?”

    继冲胸脯起伏着,怒气冲冲夺门而出。

    “如果你去了夏州,族人去了汴京,那就跟继捧一样,死生束缚再难展翅!”

    继迁微微点头,忧虑道,“汴京决不能去,夏州也不能去,可我们能去哪儿?”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面不想听宋庭的调令去夏州,一面想背水一战又没有足够的势力,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一直以为,人生的路有许多种,只要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就不是末日。可是,他如今有两个选择,却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看来有选择其实是不自由的,是限制的,而没有选择才是真正的自由选择。

    “虎不可离山,鱼不能离渊,不如我们避走漠北地斤泽!”

    张浦眼睛闪着光亮,“那是你们拓跋家的故地,还有很多忠于拓跋家的弥雅部族,到时候我们可以联络当地众多的豪酋卷甲重来。”

    “张浦!”

    继迁泪光闪烁,有什么比一个支持信赖你的朋友更让人欣慰的,又有什么,比一个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你指明方向的朋友更让人欣慰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愤懑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只知道恼怒与抱怨,却没有冷静下来想想有何退路。那地斤泽是拓跋氏的老巢,在黄河岸边的几字湾内,以往拓跋部在那儿过着逐水草而居的平静生活,直到唐王赐五州城后才迁徙出来。

    张浦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仿佛是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内心升腾出一股莫名的暖流,也许,那便是祖先们英灵的召唤,召唤他回到摇篮汲取力量。

    一阵欣喜过后,继迁又愁上心头,“可是,曹光实眼线众多,我们怎样才能出城?”

    张浦淡定自若,平和的眼神让人当下宽慰,“我们不用逃,而且我们要大张旗鼓地走出城!”

    继迁惊愕之中夹杂着信任,“那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做,连睡觉都不可以!”

    张浦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走的时候还不禁回头叮嘱,“明早我要看到你的倦容!”

    继迁虽然疑惑,但也没再多问,因为他相信张浦。

    窗外朔风呼啸,继迁内心却汹涌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到了半夜,风声小了,透过窗,仿佛能看到远空的几颗孤星。

    继迁出了房门,望向空中,慢慢的,那夜空中的星星由三颗变成了五颗、六颗、九颗、十三颗、十七颗、二十三颗……

    无数颗……

    原来,在夜空下呆得更久才能看到更多的星星,而人总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所有,却不知自己的眼睛也是有局限的,再想想那些没有了解基础的批判和基于第一印象的偏见,是多么荒唐,多么傲慢。

    大宋愿意了解弥雅吗?还是他们已经形成了偏见?

    回想从出生到现在,继迁还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认真看过银州城的夜色,因为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迫不得已离它而去。他从未以这样的深情去观察它、感受它,仿佛天上的星辰都是有思想的,城头的月光是懂依恋的。

    月光照亮了四下,从这里出发,他能到任何地方,而他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守候的东西,便是这一方土地。

    毕竟,土地是最难令人割舍的东西,一旦扎根,只想扎得更深。

    可笑的是,为了守护这一方土地,他又不得不远离。

004 调虎离山

    蝴蝶知道自己飞不高,而安然享受繁花盛开的地面,而人明明只有双脚,却总想有多远走多远,明明没有翅膀,却想飞往云霄。

    人的很多烦恼都来自于对过去的悔恨或对未来的担忧,人们执著于这些悔恨与担忧,却独独忘了处于当下的安然。而长生天不一样,它从来没有放慢它的步伐,它从来不为何物停驻,就如人的思绪一样,不断地流走,也不断地注入,永不停歇。

    丑时已过,继迁只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可仍无法入眠。他索性就这样在恍惚中想着过往想着未来,连那无暇顾及的夜色也悄悄的由浓转淡了。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嘀嘀嘟嘟的疾步声,一小厮如悬梁燕般窜了进来,趴着门栏喘着粗气喊道,“族长!老夫人她昨夜,驾鹤西去了!”

    “你说什么?!”

    一道寒光闪过,继迁像被雷击中了脑袋,耳朵里也嗡咙嗡咙作响,一个趔趄往后退去,刚才的恍惚也一扫而空。

    “族长,老夫人她死了……”小厮以为自己方才说得太隐晦。

    这怎么可能?继迁不敢相信,愣直了眼盯着他,浑身不自觉颤抖着,嘴唇也哆嗦着,口里似乎喃喃念着什么,但久久没有清晰的言语。

    “族长!”

    “族长!”

    继迁转过神来,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狂奔而去,踢翻了门口的夜来香和紫茉莉。

    他的母亲住在后院,有两间房,一间做卧房一间做佛堂。继迁一进院落就见一群人围在佛堂外,他拨开人群,只见一口硕大的棺材放在佛堂间。继迁犹如身处幻境,不可置信地扫视周遭,只见大家都一脸哀容,张浦也是。

    继迁双耳发热,红着眼睛,嗫嚅道,“张、张……”话到喉间到底是哽咽凝噎。

    张浦走到他身旁,戚戚然道,“继迁,老夫人走得很安详,你节哀顺变。”

    “这、这怎么会?”继迁看了看棺柩,又看了看张浦。

    张浦却答非所问,“我们还是让老夫人入土为安吧!她老人家早就看好一处坟地,就在城北廊子山上。”

    继迁木讷地听着,见张浦对他使了个眼色,继迁一顿,突然想到他昨晚对自己那些奇怪的交代,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才从幻梦中惊醒般地连连点头。

    棺錞是许久以前就准备好的,可一沓沓的冥纸,一套套的白布衣,继迁简直不敢相信,一夜之间,张浦竟然准备了这么多。

    卯时,天微曦,守夜的将士们到了换班的时间,他们眉毛上都结着冰渣,来接班的侍卫们连连打着哈欠,一团团白雾在半空中腾起又消散。

    忽然,随着咕隆咕隆一阵声响,只见一大队车马往城门口涌来,他们一脸不情愿地例行搜查着,慵懒地像游魂一般。

    这时,有人眼尖,见马车上载着木棺,这下背脊一凉,立刻清醒了过来,又揉了揉惺忪的眼,才发现车旁的男女老少都身着白衣,沿路撒着漫天的纸元宝。

    “真是晦气,一大早就出殡!”

    旁边那守卫道,“阎王要你三更走,哪能停留到五更啊!”

    “好了好了,不要说这些晦气话了,”又对着人群一脸嫌弃地打发道,“走吧走吧!”

    人群攒动着往城外走去。

    “站住!”

    忽然,一声呵厉传来,众人应声回头,只见一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眼皮耷拉着,仍故作精神,单薄的眼里藏着倔强,他就是四州巡检使曹光实。原来,一大早他还在被窝的时候,小密探就把继迁他们大张旗鼓要出城的小情报报告了过去。

    他知道,继迁这几天还未就与夏州知州尹宪换职一事作出答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对他的一举一动多了几分谨慎,但也不能太明显,于是暗地里安排了探子远处观察他的动向,事无巨细都禀报于他。

    曹光实搓了搓裹在胡子上的冰露,忽如其来的寒气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头,“阿嚏!阿嚏!阿嚏!”

    接连几个喷嚏一声比一声浓稠震撼。

    终于,喷嚏停歇了,他似顺畅了许多,挺直腰板扫视了一下人群,只见男男女女都身着白衣,李继迁也在其中,他一袭缟素、略带倦态,不似往日精神熠熠,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儿,水汪汪的大眼煞是好看,秀气得不像是弥雅人。

    曹光实信步上前,饶有意味地盯着继迁,继迁亦以无惧他的眼神回敬他,四目交汇,盯着盯着,他只觉得继迁的眼里有一股特别的,那怎么形容,有一种凌厉,顽劣?

    哦,对了,狼性,对,就是狼性!让人感觉难以驯服更是难以摸清的狼性。

    “曹大人!”

    张浦上前恭敬地行礼,打破了这无声的对峙。

    “嗯!”

    曹光实点点头,没有正眼看他,问话的时候还是盯着继迁,“你们这是?”

    “凛冬突至,族长的母亲旧疾加重于昨夜驾鹤西去,我们送她葬到郊外!”声音从旁边传来,自然是张浦在答。

    “为何要葬到郊外?”

    话刚出口,他不禁马上后悔起来,因为意识到自己堂堂六州都巡检使方才不经思考问了一个浅薄的问题,不葬郊外,难道葬城里?于是马上又换了话题,以不容商量的语气道,“我派人随你们去!”

    “丧葬从简,怎能假他人之手呢!再说大家守城一夜都辛苦了,怎好劳身守城再劳神舁柩!”

    曹光实还想问什么,可张浦的回答又毫无破绽,再说丧葬也有吉时,死者为大,人都有颗敬畏之心,他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好放行。

    “咿喂呀~~”

    随着一声长啸,空中又飘起了团团纸元宝,像白蝴蝶般,簇拥着行人和马儿们往城外走去!继迁仍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样态,曹光实越看越奇怪,越奇怪越觉得隔应。

    “站住!”

    突然,他又喝令道。

    这下惊诧的不尽是继迁他们,就连城门口的守卫也不知何故,心想这一大早曹大人跟这帮出殡的还真是杠上了。

    曹光实三步当作两步又走到继迁身旁,抬眼望着他,继迁比他高出半个头,可他气势却一点不输,沉声问道,“李大人,曹某只是好奇,老夫人去世了,怎不见你半点悲伤?”

    大家一听,齐齐屏住呼吸,继迁漠漠地看着他,“悲伤?”

    一听他这似问非问似是而非的两个字,曹光实一头雾水。

    忽然,继迁嘴角微扬,冲着曹光实淡淡一笑,“我母亲恶疾缠身久病不愈,一个自由的灵魂不应该被病体纠缠太久!”

    听了他的言论,曹光实像吞了蚂蚱,守城的士兵也是个个瞠目结舌,心想这弥雅人当真是野蛮冷漠毫无伦理亲情。

    气氛有些压抑,又有些诡异,张浦见状连忙补充道,“各族丧葬习俗有异,照汉人习俗,得招魂沐浴,执绋衣白,挽歌哭丧。父母去世三年之内,不能锦衣玉食,不能剃须剪发,不能丝竹管乐,不能男女之欢,以示对父母的哀痛和尊重。可弥雅人觉得,父母生养自己,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让自己的家族得以延续,逝者已矣,再追逝也无济于事,不能因为注定的死亡而掩盖或轻视了生的使命和乐趣。再说,我们哭着来到世上,为何不笑着离开?”

    这番话虽有狡辩之嫌,但曹光实多少有些触动,自己已年过半百,也曾考虑过身后事,到底是无奈的情绪颇多,这下听张浦一番话,心下却舒畅了许多,把死亡看得过悲过沉重也不是什么好事。

    看着满面倦容的继迁,曹光实这才点头道,“说得也是,史公谦曾说,‘疆理天下,画界分境,水土异齐,风俗不同。’各位,请!”

    曹光实这些年虽然辗转沙场,可他不是什么粗人,早年也成长在雅州的一个书香门第。如果说刀枪戟剑给他带来的是官职诰命,这些早年读过的书便是他的精神慰藉。他唏嘘再三,抬头时,送殡的队伍早已出城了。

    一出城,众人这才舒了口气,紧张的神经略微松弛下来,可他们仍是以缓缓的步态往城北廊子山方向走去,随着离城头远了,他们的脚步也渐渐加快,突然,继迁一把抱起了身旁的小女孩疾走起来,队伍也随着急行,车毂吱呀吱呀唱起了歌儿。

    突然,小姑娘‘咿呀’惊叫了一声,继迁慌忙回头,只见一人驾着双辕马车疾驰而来,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那马车靠近,继迁却认出了来人,“贺大哥!”

    那人坐在马车上,微眯着眼,一把把他和小姑娘拉上了马车,他的胸口鼓出来,还叮当作响,皮鞭一扬,大摇大摆地往北郊驰去。

    那人只管驾车,也不看继迁,“你回地斤泽怎么不叫我?”

    继迁苦笑道,“这次出走真是恍恍惚惚!”

    那人噗嗤一声,“恍惚就对了,清醒的人干不了大事!”

    “大哥哥,他们停下来了!”

    这时,只见银州城已隐没在了数里之外,张浦示意大家停下,众人会意,于是跳上马车掀开椁棺,扶着一中年妇人从椁棺中坐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憋死老生了!”

    虽然张浦给她在椁棺隐秘处留了小洞,可到底空间狭小,呼吸不甚畅快。

    这时,继迁也赶了过来,连忙将她身上披着的厚毡子除去,边叫了声“娘!”

    “欸!”她应着继迁这一声呼唤被搀扶着下车。

    其他族人则转身拿出藏在马车和椁棺灵柩里的兵甲器用,继迁没想到,张浦竟然事无巨细,连兵器甲用都带上了。

    这一切的安排张浦都独揽于身,之所以不让继迁参与,是因为他早就发现了曹光实的眼线,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让继迁不露出破绽,所以就要让他尽可能少参与准备,因为一个人对某件事投入的心力越多就越难放下与释怀。想到出城的时候,但凡他露出多余的情绪,说不定都会被聪明而戒备的曹光实看出端倪。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贺大哥,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地斤泽?”

    那贺大哥微眯着眼,摇了摇头,“我不去地斤泽,我去夏州城等你!”

    说完从前头解下一匹马,疾驰而去,把马车留给了他们。

    继迁望着他的背影,伫立了半晌,回头望着大家,“走吧!”

    就这样,一行三四十人,开始往西北三百里以外的地斤泽赶去。

    那朝霞映照中的银州城已渐行渐远,走着走着,继迁突然回头探望,不禁热泪盈眶,它在他眼里越来越小了,在他心里却越来越大了。

    银州城,那是生他养他伴他长大的地方,那是他的祖辈们用生命和鲜血捍卫了一百多年的城池!他愤怒中带着自责,想当年,弥雅东至松州,西接叶护,北连吐谷浑,南杂舂桑迷桑羌,处三谷间,亘三千里,可,何时落得这无家可归的地步?

    太阳隐没在了云层中,他知道它并没有消失,就如那荣光并不曾消失,他心中所存的尊严与信念更不会消逝。

005 重回故地

    他们在沙石地里穿行了数日,又在沼泽里穿行数日,直到脸上布满风尘,脚上裹满沙土,眼里满是疲惫。马儿更是沉重不堪,它们驮着家当,嘴里呼出白茫茫的水汽,每走一步便像是那细长的腿要折断似的。忽然,它盯着前方一动不动了。正当大家迷惑不已之时,继迁却笑了,他知道,那是地斤泽到了!

    地斤泽是一片富饶丰美的水草地,黄河在这里划了一道虹弧后蜿蜒南下,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几字湾。黄河水到了这一带由混浊变得清澈见底,阳光下如白玉一般,所以这里的弥雅人都称黄河为白河。

    晨风吹散了纷繁,沼泽地上的石楠花露出光亮的容颜,仿佛在欢迎这一队灰头土脸的故人重返。

    拓跋家族的祖先们早在唐时就在地斤泽栖息,直到后来被赐了五州城,才离开此地。不过,仍有些弥雅部族坚守故地,如擅长养牛羊的罔丽家族,擅长养马匹的米秦家族,还有拓跋家的故交嵬名家族,以及一些更小的部族,如未慕、白当……

    得知继迁他们到来,嵬名族的族长嵬名粒度立即邀请他们暂时到自己寨中休息,一边遣人给他们搭建大帐,一边又派儿子嵬名田都送来一些日常用具。

    “各位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张浦笑意盈盈,“多谢公子,麻烦转告嵬名族长尽快通知地斤泽其他部族首领前来商议要事。”

    嵬名田都虽然迷惑,但父亲交代他们是贵客,所以也不敢多问,当下应了离去。

    继迁觉得操之过急,“我们才刚到地斤泽,彼此都不熟络,冒然召集各部,会不会唐突了些?”

    “正因为刚来,才要趁热打铁。趁彼此生疏,才能提不情之请,如果等他们熟知了我们的情况,再一番斟酌考虑,还会轻易解囊相助吗?”

    少时,嵬名、罔丽、米秦、未慕和白当各部首领都应邀陆续到来。得知故主重返,部族间的态度反应各不相同,有的欣喜故主造访,有的感叹五州局势,有些则忐忑不安,心下暗忖继迁是不是想重新占领地斤泽,没收他们的领地。

    见他们神情各异,继迁不知如何开口,他此行是要索取帮助,而不是普泽恩惠,虽然大家都是弥雅人,可又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他要怎么开口?

    这时,张浦给了他一个眼神,继迁当下会意,其实张浦什么都没说,可他的眼神总是能让他找到答案。

    继迁转身从箱物中取出一个长盒,打开来,拿出一轴画,他神情庄重,上前把轴两端的丝带小心翼翼挂到墙上,众人不知何物,只见画卷随着他腕端延展开来,他动作轻缓,像是在给大家讲述一个无声的故事,大家屏气凝神,都翘首以盼齐刷刷盯着那画卷,等那画卷完全展开的那一刻,没有赞叹,没有唏嘘,只有静谧。

    “咿呀!”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叹。

    原来,那是拓跋家先祖拓跋思恭的画像,各部族首领像见到了神一样,先是震慑到漠然无语,紧接着皆俯首恸哭相继祭拜。

    继迁没想到这个曾经带领弥雅人走出困境的先祖在各部族心中的地位竟然能淌过岁月的长河,蔓延到每个人心里。如今弥雅也陷入了困境,他是拓跋家的后代,他有这个责任像先祖一样为弥雅人找到出路。

    大家情绪激动之余陌生感也随之消散,继迁踌躇满志,动容道,“我拓跋氏今日落魄至此,承蒙各位不忘先祖,希望大家能助我一臂之力收复五州城!”

    众人从悲痛中回过神来,一听他不是来夺地斤泽的,稍稍舒了口气。可转念一想,他想要收回五州城,那可是和泱泱大宋为敌。

    “拓跋族长,五州城不是让西平王献给大宋了么?”

    心想他们对拓跋思恭的崇敬是一回事,拓跋后代不争气断送五州城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只要守在地斤泽,日子还跟往常一样。

    “继捧大哥是中了奸计,被困于汴京不得脱身,才不得已献城的!”继冲连忙解释道。

    “恐怕不是这样吧,”罔丽族族长罔丽大山身形倾长,嘴却凌厉,“汴京是温柔富贵之乡,西平王恐怕是乐不思蜀了吧!就像你拓跋家族自唐时得了五州城后,要不是这次丢了五州城,会想到回地斤泽?”

    一句话怼得继迁无话可说,众人低头切切私语。地斤泽虽然是拓跋家的旧地,可也不是所有的部族都像嵬名家族这般待见他们这几十个‘落魄的贵族’。

    “各位!”

    张浦从容上前,示意大家安静,“当初拓跋家去了五州城,不是给大家留下了地斤泽吗?你们想想,这一百多年来,拓跋家何曾要把地斤泽收回?”

    罔丽大山嘴巴呶了呶,“这倒没有!”

    “为什么没有?”

    张浦注视着众人,双目疲惫中带着坚定,“因为信义!”

    见有人迷惑,他继续道,“五州城自唐时就是我们弥雅的世袭之地,有铁券御札为证,大宋太祖皇帝也曾亲口允诺先祖世袭五州城,可到了现在,他们出尔反尔,挑拨离间威逼利诱占有了五州城,堂堂大宋如此违背信义,我们如何甘心?”

    米秦族族长米秦麻勒掐着下巴道,“拓跋族长,容我说句实在话,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可是,我方才听说现在你们就几十个人,要跟大宋叫板,那不是蚍蜉撼大树吗?”

    “我们不是还有各位吗?”张浦朗声道。

    “我们?”

    米秦族长惊道,“我们能做什么?”他满脸虬髯,一张红黑的大脸,额上戴着虎皮抹额。

    “刀剑、马匹、青壮年!”

    一听到马匹,米秦族长自动带入,心想就自己族里的马匹最多,拓跋继迁他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可他又不能毫无表示,毕竟地斤泽当年是他们拓跋家族留给大家的,于是支吾道,“我族里没啥可帮得上的,我这就回去挑一些马匹!”

    继迁动容,双手抱拳,“多谢米秦族长!”

    “我去取刀剑!”未慕族族长未慕长雕也道。

    大家这么商量着各自返去了,直到傍晚,也没有半点消息。

    等待是最难耐的,特别是你还有所期待而又不确定是否能如愿的时候。

    继冲血气方刚,率先沉不住气了,“这样可不行!我们到这里来是召集旧部一起夺回五州城的,大家不但不齐心协力,还心眼多着呢,特别是那罔丽和米秦两家,像防贼似的!”

    “冲儿!多嘴!”

    “可是他们……”

    “不要多说,我们再等等看吧!”

    继迁知道,他们想要夺回五州城,还有一长段路要走,他虽然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却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前方有几多艰险。

    他也知道方才几位族长的表现明显就是不想掺合,这就是为什么张浦方才大胆要东西,而不是让他们归驸。

    转眼夜色笼罩,四下里静悄悄。

    “拓跋族长!”

    听到人声,他们立即冲出帐外,只见未慕族长带着两辆马车驶将过来,马车上全是刀枪剑戟,虽然做工差强人意,但却是真材实料。

    “未慕族长,多谢你解囊相助!”

    “这都是一些旧玩意儿,多年不用了,但愿能帮得上忙!”

    “大哥哥,你会用剑么?”只见一个小男孩从马车上跳下来。

    “什么大哥哥,叫拓跋族长!”未慕族长摸着那孩子的小脑袋瓜,“这是小儿未慕烈鹰!”

    那孩子连忙解释道,“烈火的烈!”生怕别人意会成猎鹰。

    忽然,暗夜中又传来得得得的声响,缓缓出现了一排火光,待队伍靠近,只见米秦麻勒带人赶了一群马过来。

    他瞅了一眼未慕家马车上的刀剑,转向继迁道,“实在有愧,现下正是母马交配的时候,前段时间又卖给了吐蕃六谷部两百匹,所剩不多,还望拓跋族长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多谢米秦族长鼎力相助!”

    继冲粗略数了一下,“十七、十八,”数着数着不自觉声音大了起来,“二十!”

    二十匹马!和吐蕃的两百匹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可是人家六谷部是正大光明买的,他这是卖祖先的人情求的。

    “米秦族长,你可真够抠的!”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编着大辫子的姑娘,她容长脸,头上的几颗珍珠显得光彩照人,说这话的时候,不忘把嫌弃大大方方写在脸上。

    米秦麻勒此刻脸红得像枫叶一般。

    她旁边站的一年轻人连忙道歉,“米秦伯伯,姊姊心直口快,并没有恶意!”却是嵬名田都。

    米秦麻勒见是嵬名粒度的女儿,反唇相讥道,“你们嵬名家又带来什么?”

    那女子不答,反问,“谁是拓跋族长?”

    大家没有应声,只是齐刷刷看着继迁,她双眉一簇,站到他跟前,打量了他一番,嘴角一扬,“看来就是你了!”

    说着把腰间的一卷羊皮解下来,“这是我爹方才亲自挑选的族里的青壮年,总共一百三十八名,名录在此。”

    继迁双手捧过,“代我多谢嵬名族长!”

    “你不谢我吗?”

    继迁被她这么一问,再触碰到她那晶亮灼热的眼,微红了脸。

    朔风骤起,严寒像个恶魔,狂怒了起来,发出阵阵嘶吼,迸发出更加刺骨的寒冷,伴随着众人的背影卷入无边的暗夜中。

    继迁恭送众人离开后,转身回帐。

    此刻他心里五味杂陈,既是欣慰,又是落寞。欣慰的是地斤泽的各部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还给了他们一些资助,落寞的是各族对他们的三分礼让完全是出于对先主的旧情,至于什么夺回五州城他们毫无兴趣。

    冷静下来,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被梦想冲昏了头脑,他认为天经地义一呼百应的事,在于别人却无关紧要。

    这时,帐外又簌簌簌簌地下起了大雪。

    纵然是在这样的寒夜里,人们或梦着,或清醒着等待下一个清晨,所谓的明日,谁又知道它是不是一个新生!

006 地斤泽兮

    时光如梭,转眼间,继迁他们到地斤泽已经两年有余了,情势也慢慢有了好转。

    去年秋,米秦族长的大儿子为了给他家的马驹取得上好的种马,到野马滩驯马,险些罹难,幸好被也在伺机驯马的继迁碰上,不仅救了他性命,还帮他们驯服了那匹野马。原本虚与委蛇的米秦族长感恩继迁救了自己的独子,竟然主动向他们献上了上好的马匹三百!

    前几月,继冲在打猎时因为一匹马鹿与一群人起了冲突,两人二话不说拳脚相向,一向只动手不动脑的继冲以一当十,他那股原始的莽劲让对手看得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谓不打不相识,英雄相惜,为首的那个当下决定和继冲结拜,结拜时才得知那人便是在地斤泽周边活动的咩嵬部首领乜崖帅。乜崖帅听说继冲就是拓跋继迁的弟弟,佩服继迁当初不慕荣华出走银州的勇气,当即承诺带领族人归顺。

    继迁大喜过望,仿佛离夺回五州城的梦想又近了一步,于是一心投入到兵力的整编上,他每天都在围场忙得团团转,可是,他今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泡在围场上。

    “嫂子生了么?”继冲风尘仆仆地扑进大帐。

    继迁摇摇头,焦急地来回踱步,搓着双手,急得满头大汗。帐内传来了女人痛苦的呻吟,原本一大早羊水就破了,可都日落黄昏了,孩子恁是没出来。

    继冲喃喃道,“嫂子你得加把劲儿啊!”

    话音刚落,里面突然安静了下来,继冲本想探头望望,忽然,‘哇’的一连串嘹亮的啼哭声瞬间就装满了整个帐子,也凝住了继迁的脚步,安抚了继迁的不安。

    稳婆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小东西出来,她眼角的笑容就像是聚敛在一处的米糊,“恭喜贺喜大族长!!是个带把儿的!”

    继迁颤抖着双手接过孩子,继冲凑上前来,他一个大男人不会逗小孩,更别说抱了,只看了两眼便问,“大哥,我这侄儿叫什么名字?”

    继迁一愣,朗声笑道,“对呀,光顾着高兴了,还没起名呢!张浦,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张浦自顾捏着下巴,来回踱步,忽又走到继迁身旁,温情地端详着孩子,“愿他君子怀德,日月鉴明,愿他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

    继冲抓着脑袋,“张浦你说的什么啊文绉绉的,什么德啊,明啊的。”

    继迁神情一凛,欣喜地看着张浦,“德明?”

    张浦微笑着点点头。

    “德明?这名字好!”

    继冲这下伸着舌头逗着那小侄儿,仿佛有了名字后彼此就熟络了起来,“德明!德明乖!”

    “拓跋继迁,你给我出来!”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喝戾,像坚冰般生硬地划破了帐内的融融之乐,接着一个彪形大汉率先冲了进来,却是米秦麻勒,身后还跟着另外几个部族的族长和一些随从。

    继冲首当其冲上前拦住来人,米秦麻勒瞪了他一眼,双手合十朝着大帐正中的拓跋思恭挂像拜了一拜,眼神越过继冲看着继迁,“我不跟你讲,我要听他讲!”

    继迁示意稳婆抱孩子进帐,又让继冲进帐照看嫂子,然后上前拱手相迎道,“米秦族长!”

    “少跟我套近乎!”

    米秦麻勒双眼瞪得溜圆,像是要把谁吃了一般,说话也是带嚷嚷的,“当年拓跋思恭是对我们祖上有恩不错,可是自打我出生,你们拓跋家守着五州城享你们的富贵,我们也安心在地斤泽呆着,从没有想过粘你们的光。前两年你们落难了,到了地斤泽,我们也没有六亲不认,还给你们提供大帐,还有,我之前给了你那三百匹马也不全是为了我儿桑狄,我是希望你和我们一起保护我们最后的一席之地---地斤泽!谁曾想……”

    “爹,你少说两句罢!”一长身圆脸的年轻人在一旁劝阻道。

    继迁道,“这两年来多亏各位族长鼎力相助,我们才……”

    “是啊,我们是待你不薄,”一旁的罔丽大山突然打断道,他早就看继迁一行人不顺眼,在他看来,这群人在地斤泽一天,就一天没有安宁之日,“现在倒好,这老虎不惹你,你还主动去瘙痒,不自量力!”

    “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与宋军交过手?”米秦麻勒突然问道。

    继迁点点头,他来地斤泽以后,虽然没有想象中的一呼百应,可势力也有所增长,练兵养兵总要落实到补给上,虽然各位族长有所资助,仍捉襟见肘。于是上月他曾悄悄带兵到银州守将那里抢夺军粮,不想被正在巡边的曹光实发现,双方实力悬殊,不能硬碰,只得落草而归。

    “拓跋继迁,你胆儿肥,我们佩服你的勇气,可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有何胜算?反而是打草惊蛇徒惹一身骚,大宋要是对付我们地斤泽可怎么办......”白当部的族长白当秦路满脸焦虑。

    “听说,你还写信给大宋皇帝,要他还你五州城?”

    米秦麻勒说出这话时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可得到的又是继迁的点头默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米秦麻勒怒不可遏。

    “各位,请听张浦一言,想必宋庭的事各位也听说了!”

    张浦那双猫头鹰一样的圆眼一一掠过众人,“之前大宋皇帝赵炅竟然在朝堂上谈起自己父亲赵弘殷早年的一段情事,说是他趁自己母亲不注意与乳母发生了关系,生下了他的四弟廷美,后来父亲把乳母嫁给了一平凡人家,而自己母亲则视四弟如己出。熟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堂堂天子却当众揭丑于群臣,可谓是令人瞠目结舌。”

    “世人都知道大宋有一个‘金匮之盟’,传说是当年杜太后亲诉,太祖兄弟三人当场允诺,由臣相赵普记录的赵氏皇位传承誓书。金匮之盟的要领就是‘兄位弟嗣,弟终长侄继’。赵氏一共五兄弟,老大早年去世,老五早夭,只剩下老二赵匡胤,老三赵炅和老四赵廷美兄弟三人。”

    “根据这‘金匮之盟’,也就是二哥赵匡胤死后由三弟赵炅继位,赵炅死后由四弟赵廷美继位,赵廷美死后由二哥赵匡胤的长子赵德芳继位,然后再以此类推。可没想到,这金匮之盟却成了赵炅的心病。因为金匮之盟虽然证明了他即位的合法性,也同时暗示了其弟赵廷美即位的合法性。他虽从二哥手中接过了皇位,却不想把皇位传给四弟,所以才故意编出故事对朝臣说弟弟是庶出。”

    白当秦路道,“有人说,这‘金匮之盟’不过是赵普和当今大宋皇帝赵炅杜撰的,不然他为什么在自己继位六年之后才公之于众?一定是‘斧声烛影’的传说愈演愈烈,他们为了自圆其说才演出了这一场戏。话说,这跟你写信给大宋皇帝要回五州城有什么干系!”

    张浦目光炯炯,“最近,赵普等人便告发赵廷美与宰相卢多逊在西京洛阳造反,皇帝将廷美贬黜房州,又将卢多逊罢相。可没过多久,赵廷美年纪轻轻竟然郁郁寡欢而死!据说太子知道了这事,还一度当庭大闹。在宋庭这么微妙的时候,我想,拓跋族长可以试着上表大宋,请求大宋归还五州城,说不定他们因为困扰于皇族内事而宽大处理边庭之事。我们知道希望渺茫,但也要尝试后才知道,因为任何没有行动的猜测和苦想都是没有用的。这两年在地斤泽,虽然我们兵力有所发展,但离夺回五州城还有一大段距离,如果有能不费一兵一卒之机,未尝不可一试。”

    有时候,一个不合理的要求提多了,反倒让人恍惚觉得是合理的了。

    “你们异想天开!”

    见大家此时摩拳擦掌想把自己揍一顿的神情,继迁正色道,“当年太祖亲自许诺先祖拓跋彝兴掌管五州城,世袭定难军节度使,我拓跋家族掌管五州城年逾百年,父兄子弟都列居州郡,雄视一方,大宋逼迫族兄继捧交出五州城,原本就失礼在先……”

    “什么失礼不失礼,大宋会跟你讲这些?只有拳头硬说了才有道理。”

    “是啊,你多大的能耐,要跟大宋硬拼?”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都只管说不想听。

    “大家不要跟他多废话,让他滚出地斤泽!”罔丽大山首当其冲下逐客令。

    他话语一出,其他部族长也一阵面红耳热地附和道,“滚出地斤泽!”

    听他们这么嚷嚷,继迁反而一句不发,只管听不想说,他不想去解释,他也不会觉得他们是燕雀不懂鸿鹄之志,他知道,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家园,就像他想保住祖先留下的五州城一样!

    他又何尝不知道他的书信也许是石沉大海,甚至是引火烧身,可他就是要让大宋看到他的决心,提醒他们拓跋家的后人从没忘记五州城!从来没有!真正坚定的欲望从来不是难以启齿的!

    “众位族长,容在下再说一句,”张浦拱手面向众人,“各位族长,人说居安思危,你们以为拓跋族长不写信给大宋要求归还五州城,在地斤泽呆着就是长久之计?”

    “哼!什么屁话,我们这几代不也过来了。”罔丽大山不以为然。

    米秦麻勒挥手示意众人住口,又走到继迁面前,冷热掺半地说,“拓跋族长,这么说吧,以前唐王赐五州城的时候,我们也没跟着你们去享福,两年前你们落难了回地斤泽我们也没有落井下石,更没有把你们拒之门外,反而是倾尽全力相助,不想你们如今却要引狼入室!你要跟大宋硬拼,那另外寻个地儿!不要连累地斤泽。”

    “对,不要连累地斤泽!”

    嵬名粒度连忙安抚劝慰,“众位族长稍安勿躁,拓跋族长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再说了,大家都是弥雅人......”

    “什么弥雅人?人家姓李、姓赵!我们弥雅没有这个姓!”

    “就是啊!我们没有这个姓!”

    他们见嵬名粒度这下不说话了,又冲着他道,“嵬名族长你是他的老丈人,听说刚刚还添了个外孙!你不会要和我们众人作对吧!”

    “有人啊,一得势眼睛就长到了头顶上!”

    “是啊,不过,谁叫你家没有拓跋族长看得上的女儿!”

    “你说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那人其实是帮衬着他讽刺嵬名粒度,没想到却互怼了起来,米秦麻勒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安静,把矛头回向继迁,“我们也不为难你,这样吧,等孩子满月后你们就离开地斤泽!”

    “对!一个月后,离开地斤泽!”

    几个族长撂下话随即在薄暮中离去,夜色降临,寒气袭来,可帐外的寒冷又怎如内心的寒冷刺骨?

    只有嵬名粒度留了下来,“继迁,他们,你要不嫌我帐小……”

    “岳父勿需多言,你对继迁的恩情此生难报,何必为了我与各位族长树敌呢?”

    “可是,银州城没了,你除了地斤泽,还能去哪儿?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小外孙……”

    是啊,他还能去哪儿?

    不过,继迁还是故作镇定,“岳父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的!你先进去看燕珺吧!”

    等嵬名粒度一进屋,张浦便问,“你真有办法?”

    继迁微微一笑,仿佛带着初为人父的刚毅,“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活着,会有办法的!”

    张浦哈哈大笑,“你这股倔强劲儿还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继迁却答非所问,“去备酒菜,把岳父叫出来喝酒罢!”

    “好!”

    “不好!”

    继迁和张浦双双一愣,对视中,耳边却在微微颤栗,刚才谁在说‘不好’?

    “不好了!”

    忽然,一人如疯牛般窜进帐里。

    “不、不好啦,着火啦!”

    只见是一个小兵,他的脸像只花猫,继迁一惊,三步当作两步出了帐,只见漫天的红光,附近的毡帐都着了火,合着一片喊杀声。

    “族长,我们被宋军被偷袭了!!!”

007 穿沙夜袭

    原来,继迁给大宋的那封信不仅没有石沉大海,反而引起了宋庭的高度重视。

    大宋皇帝见了信大为光火,他没想到像继迁这般小喽啰竟然斗胆向他要东西,而且一开口便是五座城池!!

    之前给他面子让他做银州知州他不做,还悄悄逃出银州,这次死灰复燃,竟然还是纠缠着那五州城!他哪会答应!真是一草不除,则蔓草横生!

    赵炅可不像他哥赵匡胤那么有器量。当年王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怀念后周思念旧主,赵匡胤尚且宽容原谅,而他却因群臣在不知他下落的情况下按‘金匮之盟’拥戴其弟而将其弟逼死。

    继迁想在老虎身上拔毛,那是自讨苦头。

    一气之下,皇帝下诏让夏州知州尹宪带兵彻底消灭李继迁这条漏网之鱼。

    尹宪接到密函后,随即与六州巡检使曹光实商量对策。

    “不如就让我即刻带兵前去剿灭李继迁这群流寇!”

    尹宪是并州人士,常年在边关任职,虽然也就五十来岁,可看起来倒像是年近花甲。

    “不行,我去!”

    曹光实上次巡边的时候遇到继迁来银州城外游击打劫,原本想趁机将其一网打尽,可事出突然,所带兵力有限,不幸让继迁逃脱。之后他一直不能释怀,可又不能无端生起战事,没想到,这次官家竟然亲自下令将其剿灭,他怎能不身先士卒?

    “大人是六州巡检使,身居要位关系重大...”尹宪虽只比曹光实小一岁,却一直像对待前辈一样尊敬。

    曹光实态度坚决,“这次我非去不可!你留下来继续防守夏银两州,敬候佳音。”

    他认为继迁两年前逃出银州城是自己的责任,坚持要亲自带兵前去剿灭继迁以求将功补过,尹宪执拗不过,况且他认为曹光实的领兵能力在自己之上,也就没再多加阻挠。

    “我让部下从夏州调兵随曹大人一同前去助阵,此处到地斤泽需穿过三百里瀚海,听说瀚海中寸草不生,境况恶劣,大人多加小心!”

    曹光实眼露精光,仿佛已经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一般,“你放心,这条路越难走,有人就越意想不到!”

    看曹光实成竹在胸,尹宪也就放心了。

    翌日,曹光实点集好人马,亲自带兵出了平朔门一路向北,他骑着高头大马,腾骧磊落、意气风发。恨不得生双翼即刻抵达地斤泽,扑灭拓跋继迁的所有幻想与冥顽。

    果然,当他们踏过三百里瀚海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地斤泽时,继迁他们毫无察觉,或者说完全出乎意料。因为地斤泽向来就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当年弥雅人就是为了躲避不断向东扩张的吐蕃帝国才躲到了这里。所以向来只有他们外出侵犯别人,还从没有别人侵凌征伐地斤泽之说。

    并不是说别人怕了他们,而是地斤泽实在是像鸡肋一样的存在,一方面,它水草肥美,适合放牧,另一方面,它方圆不过二三十里,而且周边尽是黄沙瀚海、鸟兽绝迹,不足以建城,又不利于扩张。

    可曹光实没有即刻发动进攻,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找了一处地势低洼的隐蔽之地,让弓箭手在箭头上包好油布,静候暮色,准备趁他们松弛懈怠之际、始料未及之机、手足无措之时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他们所藏之地离地斤泽寨门不过一里,等到暮色降临,只见守寨的弥雅士兵们都拾掇好兵器,有的正准备休息,有的在插科打诨,有的则在一旁发呆,好似这夜色就是一个保护罩,他们可以暂时放下白日里的责任与紧张。

    只是,夜晚既是身体的休憩之时,也是心灵的忙碌之时。

    曹克明以为时机已到,不禁看向叔叔曹光实,见他静静地观察着前方,好似嫌暮色不够浓稠一样。

    突然,刚才那发呆的弥雅人缓缓起身,往他们这边走来,他越走越近,他们不由得屏住呼吸,他每靠近一步,他们就紧张一分,当人要极力隐藏之时,所费的精力甚至多于勇往无前所费的力气。

    曹克明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叔叔的动态,他甚至不敢扭头,怕这个动作惊扰了正在靠近他们的那人。突然,那人停了下来,打了一个哈欠,那个哈欠悠长而又迂回,像是一场备受尊重的表演,只是观众都不愿现身,演员也有点百无聊奈。

    好不容易那哈欠停止了,那人开始窸窸窣窣解裤子,随着那股水流落地,他不禁发出一声惬意而销魂的吟哦。那陶醉而畅快的语调,伴随着天人合一的呼吸,在他们听来不禁耳朵痒痒、喉头涩涩。

    可在如此静谧的时刻,喉头的吞咽仿佛也是不能的,曹克明不禁极力忍住,可是唾液越积越多,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感觉呼吸也有些不畅,忽然,他一阵恶心,哇啦吐了出来!

    “谁?”

    那人声音中带着恼怒,就要往这边走来,忽然,曹光实一跃而出,一个翻滚上前将其制服。

    那人瞪着惊恐的双眼,刚要喊叫,曹光实堵住他的嘴,低声喝道,“想死还是想叫?”

    随即朝身后一个响指,众人则领命匍匐往前,到了寨门口点燃箭头,当下数百只火箭齐发。

    地斤泽寨门周围全是土墙,还堆着沙蒿,像是特意给火苗准备的食物,霎时间,流火漫天、火光四起。

    曹光实下令骑兵发起猛攻,守寨门的除了继迁训练过的士兵,其他族人都是牧民,毫无作战经验,哪里经得住数倍以上的宋军突然强攻,顿时乱了分寸,如一盘散沙东奔西串。

    人声鼎沸、旗帜乱移,大家像无头苍蝇般边跑边喊,“南蛮子来啦,南蛮子来啦!”

    这一喊,更是人心惶惶,如一团乱麻。

    继迁和张浦出帐来,只见火光冲天,喊声震地,再看校场那边也是烟火弥漫,继迁转身进帐把先祖拓跋思恭的画像取下来卷好,这时,嵬名粒度和继冲闻声从里屋冲了出来,“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被偷袭了!冲儿,你快去找母亲和月月,嵬名族长,还请保护好燕珺和德明,我这就去校场看看!”

    嵬名粒度点点头,转身回帐,继冲则抡枪随继迁一起出了大帐,却见罔丽大山他们带人折了回来。

    “抓住拓跋继迁!”罔丽大山红着眼激动地高喊道。

    “有我在,你们谁也别想动我大哥一根毫毛!”

    继冲往继迁身前一站,他们顿时不吭声了,知道他是虎豹脾气,力大无穷。他才十六岁,可却壮如大山。

    趁他们犹豫之机,张浦劝阻道,“罔丽族长,现在宋军来袭,怎能把矛头对准自己人呢?”

    “自己人?自己人会引外人来杀自己人?再说了,得罪宋军的是他拓跋继迁,不是我罔丽大山,更不是白当秦路或是米秦麻勒!我们凭什么要为他的过错受罪?”

    原来,他们还未走远就遇宋军来袭,急中生智,折了回来,准备交出继迁息战。

    “对啊!对啊!”

    “你们以为交出拓跋族长就能全身而退了?这两年来你们的收留之恩在宋军来说就是包庇之罪!”

    “所以我们要将功赎罪!”

    说着一群人蜂拥而上,继冲左推右攘,即便有武艺有力气也不能使全力动真格。继迁则纹丝不动,他有他的倔强,可他不会为自己争辩。

    一阵杂乱中,他已被人反锁住手臂,手上的画轴落在地上,脱展开来,众人惊诧,定睛一看是拓跋思恭的画像,不由地大眼瞪小眼,就像冲撞了神明般不知该怎么办。

    帐内的嵬名粒度闻声出来,却见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到了此般危机的时刻,他们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像拓跋思恭一样的领导者,带领他们守住地斤泽。

    继迁卷起画轴,转身见米秦麻勒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像是愤恨,像是惋惜。

    “米秦族长,族里乱成一锅粥了,你还是快回去看看吧!”突然有人来这么一句,米秦麻勒这才意识到保住自己的家人族人要紧,连忙转身离去。

    忽然,一阵巨响传来,只见不远处的帐篷轰然坍塌,火星四溅。紧接着,一队宋军像蜈蚣一样围了上来,继冲抡枪左挑右刺,嵬名粒度拔刀抵挡,继迁一面催促手无寸铁的张浦快走,一面举剑相迎上去,打杀在一起。

    可宋军人数太多,他们有些吃力,正在这时,一人骑马从南面杀将过来。他纵马舞锏,如疾风飞凫,却是咩嵬乜崖帅!他的突然介入迅速冲散了宋军的阵势,不多时便溃散。

    乜崖帅收锏下马,“拓跋族长,曹光实带了三千人马夜袭,现已攻占寨门!未慕族长和嵬名田都准备兵分两路冲出重围,但敌我悬殊损失惨重,让我来护送族长速速离开。”

    继迁心头一阵绞痛,悲愤不已。

    “曹光实!岂有此理!”

    继冲满头大汗,眉毛拧成竹鞭状,紧握长枪,“大哥,我去跟他拼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海。

    “冲儿!冲儿!”继迁不放心,连忙吩咐乜崖帅,“你去拦住继冲!”

    乜崖帅领命追去,继迁收起先祖画像,旋即转身进帐,一手拿剑,一手拉着刚刚生产的燕珺出了帐,稳婆和嵬名粒度紧跟身后。

    火光冲天,哗啦啦吞噬着大帐,他们在半光明半黑暗的夜路里穿行。

    走到一半,嵬名粒度忽然停了下来,闷闷地说,“你们先走!”

    “不!”虚弱的燕珺央求道,她满脸苍白,汗珠浸湿了额头,头发散在双颊,“爹,跟我们一起走!”

    “我得去看看田都!”

    “岳父,你和燕珺先走,我去找他们!”

    “不行,你保护燕珺和我的小外孙!”

    嵬名粒度神情坚决,露出长者的威严。

    继迁不再阻拦,“岳父多加小心!”

    燕珺泪流满面,不舍地望着父亲的背影,继迁抱着德明,拉着燕珺到了一个帐前,冲进帐内大喊,“母亲,月月!”

    可无人应声,他出帐来,转到另一个帐前,突然,火光印出一身影,继迁下意识一躲,一大刀砍过来,继迁举剑单手相抗,燕珺怕他抵不过,抱着德明退到一旁。

    眼看那人执刀就要迎头砍来,继迁身子一矮,避过刀锋顺势将那人拦腰往身后一扼,然后绕过肩膀吸气往那人的腕上一披,夺过那人手中的刀,身子一旋刀锋一挥,那人随即倒地。

    继迁刚要去拉上燕珺,又见不远处米秦麻勒正被围攻,他连忙上前帮忙,从身后往那人肩上大踹一脚,那人吃痛慌了神,米秦麻勒蛮劲未消,趁机将那人拦腰举了起来,重重摔倒在地,再没有动弹。

    “米秦族长,你没事吧?”

    米秦麻勒见是继迁帮了自己,先是一愣,“没事!”但那个谢字卡在喉头说不出口。

    “没事就好!”

    继迁急忙奔回帐前,却发现燕珺和德明不见了。

    继迁的心像被谁忽然用冰石包裹住了一般,浑身颤抖,一个冷不丁地浑身发凉,好似将他冻住了一般,“燕珺!德明!”

    他发了狂的大喊,周遭全是熊熊大火,好像把继迁的理智也燃烧殆尽。

    突然,他又发了疯地朝火海里冲去,见到大帐就往里钻,“燕珺、德明!”

    四处找寻不见,恍恍惚惚出了大帐又遇见宋军,一番搏斗后满脸是血,直到模糊了双眼!

    喊杀声、火苗吞噬帐篷的声音,在他听来都好像在九霄云外,继迁像只失群的飞雁,穿越到了时空之外,只剩口中喃喃之声,“德明!燕珺!”

    继迁浑身湿透,也不知是汗是泪还是血。他的身体已经被失落的心打倒了,像个木偶般没了灵魂没了生机。

    忽然,‘苍啷’一声,箭矢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接着噗通一声,一人倒在他跟前。

    “继迁!”

    嵬名粒度和嵬名田都骑马过来,后面还跟了十几个人,幸好嵬名田都方才一箭射中了那宋军,不然继迁现在便是刀下鬼了。

    “姐夫,你怎么一个人,我姐呢?”只见继迁浑身是血,一动不动,也不应声。

    “德明呢?”嵬名粒度接着问。

    听到‘德明’,继迁像是被刺激了般,连连喊着,“德明、德明,”边喊着满是血垢的双手边在地上摸着,“燕珺、燕珺!”

    嵬名粒度毕竟是过来人,随即明白了过来,“看来是走散了!田都,你带人带他先走,我去找燕珺和德明!”

    嵬名田都一脸懵懂,“往哪儿走?”

    “往西,我找到燕珺他们就过来和你们会合!”嵬名粒度说完就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嵬名田都连忙拉着继迁上马,“姐夫,快走吧!”

    继迁甩开他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怎奈脚如注铅。

    周遭一片火的海洋,晃得他眼睛生疼,他转而望着无尽的苍穹,见弯月还悬挂中空,又像被什么刺激了神经,“月月!月月!”

    可是看到的只有火光,听到的只有惨叫。

008 月下逃遁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扑将而来,烤得人晕晕的。

    田都急得团团转,他手下的十几人一半跟父亲走了,一半留下分散防守着四周。可继迁此刻仿佛一具行尸般木讷、呆滞。

    “姐夫,我们走吧,父亲一定会找到姐姐和侄儿的。”

    可他还是像一尊佛一样一动不动。

    “哇……”

    忽然,夜空中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循声望去,只见是未慕长雕带人往这边赶来。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被火燎了一身烟尘。

    “拓跋族长!”

    未慕烈鹰欢快地叫出了声,他下马冲上前去,继迁却循着婴孩哭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只见未慕长雕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走到继迁面前。

    一股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喉头,像有一场无名的大火顿时烧得继迁五脏沸腾,熏得他眼圈通红,烫得他言语断断续续,“德、德明!”

    不是德明是谁?

    只见他扬着小手,挺着稚嫩的小胸脯,满脸的泪水像是在愤恨不平。

    他才刚出生,便经历了常人所没能经历的,也许他什么也不懂吧,不,他懂的,不然怎么哭得如此伤心,你看他咧着娇嫩的红唇,双手在半空中挥舞着,继迁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犹如刀割般酸涩得厉害,边吻着他的额头边低低道,“德明不哭,德明不哭!”

    继迁把他抱入怀中,亲吻着,“德明不哭,德明不哭!”

    德明好像真能听懂他的话,果然不哭了,可继迁却哽咽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走吧!”

    “田都说得对!我们得赶快离开,”未慕长雕道,“估摸着宋军有三千多人,无论如何地斤泽是保不住了!”

    田都见继迁还犹疑不决,不禁催促道,“姐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全死在这里就再也没有报仇的机会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德明想啊!”

    “是啊未慕族长,只要活着,卷土重来未可知啊!”

    “姐夫,走吧!”

    继迁看着田都,又看了看德明,点点头。

    他们一路向西,眼看地斤泽渐渐消失在暗夜中,继迁的心,比两年前离开银州城时更沉重,又有一丝麻木,麻木到感觉不到痛和伤心。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他们在大漠里一口气跑了四十几里。此时浩瀚而无垠的沙漠不再让人感觉壮阔,而是让人不由得愁阴升起。

    “我们歇会儿罢!”未慕长雕突然勒马道。

    “不行,要是宋军追来了怎么办!”田都有些担心。

    “宋军要来早来了,”继迁看了一眼未慕的家眷,大都满面疲惫,口中却说,“再说马也需要休息!”

    “那就休息一会儿,不过大家都小心!”

    一轮弯月高悬中空,四处寂寥无声。

    天边洒落着几颗星子,还有几朵在夜风中流走的云,那该是无奈,还是疲惫?继迁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以往的他轻骑纵横,遇见敌兵也从不低眉从未慌张,以往的他满腔豪情雄心壮志,可今晚才感到自己不过是个无用的懦夫,救不了母亲,救不了妻子,救不了月月!

    他想到了远在京畿的继捧,他放弃了五州城却保得一家平安,而他,还没有夺回五州城却已经家破人亡。

    他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身体也像一滩浑水。

    “哇!”

    忽然,德明又哭闹起来,只见他手脚扑腾着,身子一震一震的。

    未慕夫人连忙将他抱过来,“估计是饿了,真可怜,刚出生半天不到!烈鹰,快去拿些马奶来!”

    “哦!”

    只见一个孩子蹦蹦跳跳跑开了,不多时便拿了一羊皮囊马奶过来。

    未慕夫人接过马奶,喂给孩子,边轻柔道,“德明乖,德明乖,喝马奶!”

    “他叫德明?”

    那叫烈鹰的孩子雀跃道,“我是烈火,他是光明!”说着舔了一下母亲手上洒出的马奶。

    孩子总是那么容易开心,他们才是真正活得通透的,任何困境,只要不是死亡,他们都觉得是上天恩赐的体验。他们不会像大人一样预测未来的吉凶,去担心害怕未发生的事,他们只会体味最真实的当下,即便方才死里逃生,可如今不是方才了,每一个时刻都是崭新的。

    未慕长雕哈哈大笑,“对,烈火与光明,你们就跟兄弟一样!”

    可不是,新的生命就像这暗夜中的光明。如果没有光,这世间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色彩罢。

    继迁这才见长雕的右肩还受了伤,“未慕族长,你的大恩大德…”

    “拓跋族长你不要说了,我救他也不是全为了你啊!”

    话音刚落,大家都盯着他,他一阵尴尬,眼看丢出去的话就要圆不回去了,连忙笑道,“我一看这孩子就喜欢,你看他这眉眼生的,将来啊定非池中之物,心想他要是我女婿就好了!哈哈哈哈。”

    说完他自顾地笑了起来,可如今的场面,除了他还有谁笑得出声。

    这时有人接话了,“未慕族长,你又没有女儿,竟然想着女婿了!”

    “对呀爹,我又没有妹妹!”未慕烈鹰也尖声尖气地道。

    “谁说我没女儿的,我现在没有,明年准生一个!”

    哈哈哈哈,大家这才笑作一团,仿佛刚才死里逃生的一幕未曾发生。未慕夫人又恼又羞,嗔怒地看着未慕长雕。

    继迁这才问道,“你们是在哪儿找到德明的?燕珺她......”

    未慕长雕顿时收敛了笑意,“这是我族里一个马夫在北面的沟渠边发现的!并没有发现族长夫人!”

    “姐夫放心,等爹找到了姐姐,会来跟我们汇合的!”

    田都虽然嘴上这么说,私底下却比任何人都要心急如焚。突然,只觉得地上微微震动,隐隐听得东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嘘!”

    田都猛地转回头,示意大家安静,一路东躲西藏,他们早就噤若寒蝉。

    只听那马蹄踏在黄沙上发出暗哑的声音,但在于他们听来却如此刺耳,令人焦心。忽然,马蹄声消,他们相互对望,不约而同紧张起来,各自或摸向腰间的大刀,或绷紧弓弦。

    寂静了片刻,那马蹄声又响起,渐近渐清晰,这时,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他们是不是从这边走的?”

    那人说话像失了底气般有些哆嗦,“我、我明明看见嵬名田都他们拉着拓跋族长往这边去的。”

    “往西是大漠,往北是戈壁,东边是麟州,往南是夏州,他们只有往西。”是张浦的声音无疑。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继迁喉咙一阵热涌,唤了一声,“张浦!”

    张浦没有回答,而是四下探望着,只见月光下他们暗黑的影子投在沙地上,被畸形地拉长。

    “继迁!”

    见到继迁期盼的眼神,张浦这下却耷拉着脸不敢正眼看他,“老夫人和月月都不知所踪!”

    原来,他没有自顾逃走,而是去找老夫人和月月了。

    继迁一悸,这明明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难免悲痛落寞,又见张浦红得出血的眼睛,一阵不忍,“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用!”

    是啊,他没用,保护不了妻子保护不了母亲保护不了自己的部下,不管怎么说,是他连累了地斤泽。现在连最后的阵营也没了,他辛辛苦苦召集并训练的近五百士兵,如今就剩下这二三十人,他还能卷土重来,还能重新夺回五州城吗?

    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张浦心里也不是滋味,“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要活着,就会有办法的!没有别离哪里来的重逢?”

    继迁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继冲?”

    张浦摇摇头,未慕长雕却道,“我在混乱中看到过他,他和那个咩嵬乜崖帅正和宋军厮杀,我们也没来得及多说,便走散了。”

    继迁再没有问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刚刚得知张浦生还的喜悦仿佛一扫而光。回想着继冲的背影消失在火海中的那一幕,脑海中突然出现父亲那伟岸的身影,继冲的背影和父亲的真像。

    想到这里,他眼眶不禁湿润了,那应该是羞愧的眼泪,继冲头也不回义无反顾,而他却像无头苍蝇乱了方寸。可他不该这样,他是大哥,当初出走银州城也是他的主意,他要有担当,他要重整旗鼓。

    这时,张浦却悄悄递给他一个棉布兔子,什么也没说,继迁颤抖着接过,眼光抖动,什么也没问。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嵬名田都这么一问,大家都齐刷刷盯着继迁。

    继迁面无表情,回望四下,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盐州!”

    “盐州?盐州不是大宋的地盘么?”

    盐州是唐时就设立的羁縻州,处于夏州和宥州的西南方向。大宋虽然声称盐州为其所有,实际上由于地理关系,只在盐州南部有一些军事要寨。而北部,什么弥雅人、吐蕃人都各自有一片小天地。

    “离他们地盘越近,他们就越想不到。昨晚偷袭地斤泽的宋军一定以为我们北上了,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再说,盐、宥那一带有很多弥雅人!我想联合他们,夺回五州城!”

    嵬名田都瞠目结舌,盯着继迁,“姐夫,你还没有放弃!”

    “还活着,为什么要放弃?”

    如今,信念是他最有力的武器,也是他仅有的武器,而且因为一无所有而愈加浓烈。

    他们一路南下,马蹄嘀嗒嘀嗒,像一首大地唱给浪人的摇篮曲。

    传说,日神舜的两个女儿就住在黄河边的沼泽地里,一个叫宵明,一个叫烛光,她们是暗夜里的照明女神。不知她们的精灵如今是否还在,在暗夜中给他们以微光。

    今夜似很漫长,又似转瞬即逝。

    继迁倒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就此埋葬他所有的愧疚与无力。可是,梦有时候是个先知,比现实还要真实,比现实还要惊天动地。

    天快亮的时候又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这时他们反倒一点都不紧张了,而是镇定地等在原地。除了麻木的关系,还因为马蹄声是从正北面传来的,不会是敌人,人马在薄雾中靠近。

    “御尼族长!”还是嵬名田都眼尖,率先认了出来。

    那人见到他们好像很惊讶,他编着个辫子,粗脖宽额的,说话也不拐弯抹角,“听说地斤泽昨晚被袭,你小子暂时回不了家咯!”

    见大家一阵落寞,他又叹道,“地斤泽是个好地方啊,真是米缸困耗子,便宜了曹光实那老小子!”

    未慕长雕问道,“御尼兄怎么也南来了,你那戈壁光秃秃的可没人会偷袭!”

    这御尼族也是弥雅的一族,他们住在地斤泽以北的戈壁,经常在契丹以及回鹘间贩马往来,他们一行也就二十来人,族长御尼纳峰,还有他儿子御尼骨末。

    “你们这帮老朋友都不在了,我居安思危呀!”

    他稳坐在马背上,俯视着大伙儿,又见多了几个生面孔,挑眉打量着继迁,只见他虽然骨骼奇伟、面容坚毅,却像是被山峰压着,透着一股难以排解的忧郁,“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拓跋继迁了吧!”

    “御尼族长,幸会!”

    “不是幸会,是幸亏!幸亏你们遇到的是我不是曹光实,哈哈哈哈!”

    说着自顾笑了起来,众人万分尴尬,心想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笑了一会儿,见众人都木楞着脸,当下觉得没意思,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这是打算往哪儿?”

    “盐州!”继迁直言不讳。

    “盐州?你不会是看上五原郡的盐田了吧!”

    继迁笑而不答。

    一旁的御尼骨末突然对御尼纳峰说,“爹,我们跟拓跋族长一起去盐州吧,盐州西边儿不是有牛首山吗?我们一定能找到一块称心如意的牧马场!”

    “你小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御尼纳峰又望着继迁,“拓跋族长不会不欢迎吧!”

    继迁看了一眼张浦,心想他这是归顺于他的意思吗?

    张浦向他使了个眼色,继迁意会连忙应声,“哪里哪里,求之不得!”

    此时霞光万丈,仿佛能将一夜的阴霾一扫而光。

    又是新的一天,时光在往前,人也要往前不是吗?

009 剐耳之痛

    他们一路同行,数日之后便到了盐州地界。

    之前还是空无一物的平野,这下前面出现了隆起的高山,山谷中丛林茂密,有的树木仍一身青绿。

    “翻过这座山就是盐州了,我们要多加小心。”

    盐州早在春秋时便有义渠、朐衍等‘戎狄’居住,南面有绵延百里的梁山,北面有大片大片的盐池。

    大宋虽然土地广袤,江南与中原物产丰饶,能出瓷器能出丝绸,却唯独不出盐田!有人买不起瓷器可用土窑,有人穿不起丝绸可穿粗麻,但几乎每人都要吃盐。

    盐州不但出盐田,而且出各种盐田,乌池、白池、细项池、瓦窑池早已名扬天下,更何况这盐业之利,令人垂涎。

    继迁他们在地斤泽里举步维艰还不是因为一个字,钱!钱它是个有魅力的东西,好人喜欢它,坏人喜欢它,甚至它不用开口便能把世人分成几等。有朝一日他要是能得一方盐田,那还愁五州城不得吗?

    他们一路往上,忽听前方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大家不约而同循声望去,果见不远处山涧里有一条蜿蜒的小溪!

    大家大步向前,俯身咕隆咕隆喝了个痛快,这泓清泉对于在大漠中苦熬多日的人来说,简直好比琼浆玉液。

    张浦看了看众人,满身的尘土,衣上的血迹早已干成了棕红色,“大家都洗洗吧,我们这副尊荣让人看见了还真得退避三舍。”

    大家噗噗噗往脸上扬起一阵阵水花,那山泉像是有魔力似的,一路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米秦麻勒瞅了瞅旁边的御尼纳峰,“御尼族长,你那个朝天大辫还是解了吧!”

    御尼纳峰左眉一挑,“我这辫子怎么了!”

    “都说宋人斯文,你要是吓着人家怎么办!”

    “屁大的胆儿,吓死活该!”

    哈哈哈。

    大家正笑作一团,随着一阵咔擦咔擦草木折断的声音,忽见一人逃命般地往这边跑来,他们不知是躲还是迎,只见那人好像要竭尽全力飞起来才会觉得更快,他一边跑一边又不时往身后看。

    “小心!”御尼骨末突然大喊。

    已经晚了,一个大树桩让那人栽了一个大跟头,只听啪嚓一声,他原本就瘦得像猴的脸上一阵痛苦扭曲,这下腿折了跑不了了!

    正当他们皱眉惋惜之际,那人半趴在地上试图爬过来,一眼看到众人,慌忙哀求,“壮士救我!救我!”

    他们这才见他左脸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耳朵没了!”未慕烈鹰突然惊叫道!

    这时,隐隐听得后面有人追来,继迁连忙示意大家隐没到后面的林子里,静观事态。等到后面那几个追来的红点渐渐靠近,他们才见领头的是一个穿轻甲,脖子上戴红巾的男子,一看装束就知道是驻扎在附近的宋军,他后面还跟了七八个同样装扮的小兵。

    “救命啊!”

    那人一只手捂着半张脸,一只手在地上奋力爬着,如枯枝般的手指嵌入泥土里,一寸一寸地往前移。

    那几人不由分说上前将他围住,领头的得意地笑着,一屁股坐在树桩上,喘着粗气,“可把官爷我累的!”

    “大哥,他腿断了!”一个小兵盯着那人乌肿的腿道。

    那领头的白了他一眼,“腿断了耳朵不是还在吗?”

    “你们,要不就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我倒是想给你个痛快,可是王大人不许啊!”

    他们说着就要上前抓那人,继迁欲拔刀相助,张浦却示意他不能鲁莽,这一拉一扯,却暴露了行踪。

    那宋兵听到了动静,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树丛里作甚?”

    张浦摁住继迁自己却抢先现身,从容上前行礼,“官爷,我是上山砍柴的!”

    那人把张浦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派斯文,书生模样,并无威胁。可一看他面色苍白,心想砍柴的风吹日晒哪里像他这般,又见他空着双手,不禁疑惑,“砍柴的,你拿什么砍?”

    “这斧头工具不都在林子里吗?我方才听到有动静才出来看看,”又试探着问道,“请问官爷,这小哥犯了何罪让你费这么大劲儿到这荒郊野地来捉拿?”

    他拱鼻啜道,“关你什么事!”

    张浦赔笑,“我这不是让你的官威给吓坏了嘛!”

    “哼!告诉你,最好少管闲事!”

    “我偏要管!”

    继迁话语一出,那人才意识到树丛后面还有一群人,他扫了一眼,见他们一个个虎背熊腰,披枪带剑的,几人慌忙簇拥到一块儿,拔出腰间的刀剑,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们不是宋人?!”

    话音刚落,那几个莽汉就飞身出林向他们冲过来,刀剑无眼,他一个躲闪不及,半只手已被砍下来,可他们下刀太快,他竟然没有觉察出手已没了,发觉之际,只觉得一阵钻心刺骨之痛,他想自己恐怕快死了吧,吓得瞳仁如黄豆,单手趴在地上倒退,“你、你们是什么人?”

    “弥雅人!”

    其他几人见为首的受伤,像被山狗追的野兔般拔腿而逃。未慕长雕本想追上去,却被继迁给拦住了。

    “多谢壮士搭救!”那人耳朵被撕裂开来,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

    “到底怎么回事?”张浦问那人,“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那人捂着半边脸,嘴角的血迹像画的血色胡子,“那个天煞的王铛,他要扯下我的耳、耳朵下酒。”

    “王铛!”张浦有些惊讶。

    “王铛是什么人?”继迁问道。

    “他是原州驻兵统领,监管陕西路镇戎军兼盐州知州。”答话的却是张浦。

    他又问那人,“你怎么得罪了他?”

    那人不答,反问,“我刚才听你们说你们是弥雅人?”

    继迁点点头。

    “我、我也是弥雅人!”

    这下大家一惊,没想到南下第一个遇见的就是弥雅人。

    只听他道,“我是弥雅邡珰部的,我们的祖先原本在天都山一带放牧,前几年,拓跋继捧卖土求荣,把五州城拱手让给了大宋。宋军来后,便不再允许我们自由放牧,牛羊没法生存,我爹一气之下,带着我们逃到了这一带,找了个山谷放牧。原本也挺好的,可我嫌山谷里闷,不听劝告悄悄到盐州城买醉,醉酒后和一人因为言语上的冲突打了起来,那人文文弱弱,我踢了他两脚就把他打趴了,刚好被巡逻的宋军看到,所以被抓了起来。”

    “他们把我带进州府衙,把我关进大牢,和我同牢的人听说我是弥雅人马上脸色大变,他们告诉我说,知州王大人特别憎恨胡夷,对盐州一带的党项人尤其严苛,凡是有党项人触犯宋法,他就会召集其同僚饮酒作乐,边饮酒边当众扯下犯人的耳朵!”

    他有些说不下去,“他们往往被活生生地撕掉耳朵,甚至大半张脸,疼得在地上打滚直叫唤。”

    那场景浮现在他脑海里,让他一阵恶心,尤其是那知州若无其事饮酒作乐的样子,那种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快乐,让他怒火中烧,“据说,他还喜欢用弥雅人做活人靶子。”

    御尼纳峰捏紧拳头,青筋暴起,“岂有此理!”

    继迁大怒,他愤怒的是王铛太过残忍,以这样残暴的手法对待任何人甚至禽兽都让人不齿,更不用说,他专门针对弥雅人!弥雅人怎么了,怎就让人这么践踏?

    可人就喜欢把自己分类,把别人分类,他们眼中有宋人、辽人、弥雅人、吐蕃人、回鹘人,宋人眼中有东西南北州县乡村之分,回鹘眼中有高昌、河西、甘州之别,大辽、弥雅和吐蕃则细分各部。人们突出自己的特别并没有不妥,可突出自己贬损他人就不对。我是弥雅人,你是吐蕃人,我是弥雅拓跋部的,你是吐蕃六谷部的,说到底,大家都是人,首先是人。

    那人回忆起来,又像是重新经历着痛苦般,“果然,到了晚上,他们把我绑着送到了府衙大厅,那大厅里有好多宋人在饮酒作乐,坐在正中的一个宋人长得比其他人魁梧,挑眉蜂眼的,让人害怕。衙役们把我摁住,他则腾地从椅子上起身,撩起袖子扭动着手腕慢慢向我靠近,那两旁饮酒的人突然都集体起身欢呼,我害怕得要死,想我必死无疑,哪知他一手稳住我的头,一手就要撕我的耳朵。”

    他忽然面目扭曲,捂着自己的耳朵,双手颤抖着,眼神后缩,仿佛有人正在撕扯他的耳朵,“他、他是练武之人,力大无穷……”

    他浑身颤抖,“一阵剧痛几乎让我昏死过去,也不知是他喝醉了,还是我耳朵硬,他没有全撕下来,我只感觉脖子上滚烫地流着血,也顾不得许多,像发狂的野狗,一阵乱踢乱咬,他一吃疼缩了回去,我就拼了命往外跑,跑了一夜,他们仍紧追不舍……”

    未慕长雕一阵激动,“岂有此理,在他眼中,弥雅人连畜生都不如!”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张浦你认识他?”

    张浦摇摇头,叹了口气,“王铛我不是很熟,但是他爹王彦升的来头可大了。王彦升既是大宋的开国功臣,同时又先后为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效过力,特别是跟随周世宗的时候,南伐南唐,北征契丹,战功累累。”

    “这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总能站正队伍!当年在陈桥兵变中他也是首当其冲杀了反对赵匡胤称帝的后周侍卫亲军兼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诛灭了其全族。那时大宋天下初定,太祖急需笼络人心,不但没有治其过度杀戮之罪,反而授其为铁骑左厢都指挥使,任京城巡检。”

    “哪知过了数月,他趁夜巡检之名借机到宰相王溥府邸借机敲诈,太祖知道后才把他贬出京城,差其驻守原州和盐州一带,特别是原州一带山多川少,北面是黄土,南面是丘陵,易守难攻,虽地处偏远,也算是个美差。后来赵炅即位后也没有将他再召回京畿,哪知王彦升在这里倒是过得‘有滋有味’,爱吃活人耳朵佐酒也是远近闻名的。”

    未慕长雕愤懑道,“果然一家不出两样人,如此毫无人性,大宋竟然姑息养奸!”

    “宋庭之所以不管不顾,是因为传说他吃的活人耳都是弥雅犯人的,是为了以此震慑边关!不过他十年前就死了,这个王铛便是他儿子。”

    “弥雅人在他眼中就不是人,恐怕原州盐州一带的弥雅人如今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啊!拓跋族长,既然这原州和盐州附近的弥雅人都是对宋军又惧又恨,我们刚好可以召集大家同谋对抗,再也不用受这些鸟气!”

    那人一听拓跋族长,随即像被钉住了般,“拓跋族长?那、那出走银州城的拓跋族长拓跋继迁?”

    “他就是拓跋继迁!”

    那人一听,眼里闪着泪花,流下来和耳畔的血渍和在一起,“拓、拓跋族长!”

    他试了试满脸的血泪,激动得有些结巴,“我、我爹要是知道你来了盐州,一、一定会高兴得杀牛宰羊的!他常说,我们本是弥雅人,离开了部族就像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鹰,没有利爪的虎……”

    他一笑,脸上一阵剧痛袭来,什么时候哭比笑伤害更浅了,他颤抖着手捂着半边脸,“各位不嫌弃,请先到我们狐狢谷里去吧!”

011 尔虞我诈

    所谓的未来,在你做出选择之前都是不确定的,而你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决定了特定的未来,我们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

    几日后,继迁依张浦之计派人前去与曹光实约降,约降信上只短短十几个字:

    ‘数度败北,势穷不能自存,公许我降乎?’

    收到约降信的曹光实的确大吃一惊,离地斤泽一战已经快两年了,他一直不确定继迁的动向,只知道他还没死。没想到,这下无心插柳柳自成荫,他竟然主动找他了,而且是投降。

    曹光实想也没想就差人回信,表示接受拓跋继迁的投降,党项那边也很快有了回应,说明天继迁会亲自到银州城外请求纳降。

    适时曹光实正在夏州城外巡边,当下便决定即刻赶回银州城。

    夏州知州尹宪觉得曹光实此举实在是太草率了,“我总觉得事出突然,大人还是小心为妙,不要中了拓跋继迁的奸计啊!”

    尹宪虽然没有和继迁有过正面交锋,但是单从他当初不愿与他互换知州之职因而出逃银州、后来在地斤泽又抛妻弃母月下逃遁,就知道这人非池鱼之物,不是甘心被人驱使屈居人下的。

    曹光实摆摆手,完全没有被尹宪的疑虑所扰,反而颇为轻松,“你放心,拓跋继迁是倔,可是我有降他之物!”

    倒不是因为当年在地斤泽大败继迁让曹光实有了这个自信,而是他手中还有一个掣肘继迁的盾牌。

    “大人是说那拓跋继迁的妻子嵬名氏和母亲白兰氏?”

    曹光实点点头。

    那还是两年前在地斤泽一战中所俘虏的,他没有杀她们,而是将她们带回夏州交给尹宪,尹宪不知怎么处理,就上报朝廷:地斤泽大捷,俘继迁妻母!

    大宋皇帝看到奏报后大喜,让人传令尹宪把继迁妻母斩首于夏州平朔门外,以儆效尤。

    可宰相吕端觉得不妥,杀两个俘虏轻而易举,可杀掉她们的后果就不得而知了。当初继迁仅仅因为不愿与尹宪互换职务便出逃,如果杀了他的妻母,那不是更加坚定了他的反叛之心了吗?再说,继迁妻母在他们手中,说不定以后还有可能以此为筹码牵制继迁。

    皇帝觉得吕端说的也有理,就下令让曹光实和尹宪暂时将她们收押。

    曹光实认为这两个盾牌无坚不摧,可尹宪仍觉得不妥,“党项人民风开放,婚姻关系素无拘束,听说拓跋继迁离开地斤泽后又另娶了党项大族南山部野利氏的女儿,恐怕他不会因为嵬名氏而善罢甘休啊!”

    “他妻子可以不管,老母总该管吧,再说,他的长子便是嵬名氏所生!”

    曹光实出身蜀中名门,早年家门遭恶盗洗劫,年少的他背着母亲冲出重围,全家其余三百多口却惨遭杀害。他这些年之所以能斗志满满立志保家卫国惩恶除奸,除了仇恨的激励,更因为自己的母亲。因为有母亲,才有了他的生命,因为有了母亲的爱,他才知道这世上不全是杀戮与背叛。

    母亲对孩子的爱如春风丽日,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也来自天然,他觉得自己当年之所以能从数千盗贼的围困中生还,就是因为他对母亲天然的保护欲,一个人,需要别人保护不是本事,能保护别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他不相信,拓跋继迁会毫无人性置他的母亲还有他儿子的母亲之死活于不顾。

    尹宪自知劝不过,只好嘱咐,“那大人到时候要多带些人马!”

    这时,旁边一长身秀额的年轻人道,“尹大人放心,我会保护叔叔的!”

    尹宪这才稍微宽心,“两位一定要多加小心!”

    曹光实和曹克明拜别尹宪,连夜赶回银州城,第二天一大早,守城将士就来报说继迁已到银州城外!

    曹光实草草喝了一碗白米粥,就汲靴出得门去,一路上,他百感交集,犹记得上一次见继迁还是他出银州城的时候,前后不过三四年,这次去见他却是为了迎他入城,人生的际遇,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待出了城,果见继迁正在城外,他们相互对视的那一刻,双双都定住了。在曹光实看来,继迁变化挺大的,他黑壮了不少,铜色的肌肤仿佛片片都散发着不可描述的力量,新留的胡须又为他添了几分沉稳。而在继迁看来,曹光实其实变化不大,除了那花白的胡子略稀疏了些。

    “曹大人还是老样子!”继迁先开口了。

    “你样子却老了不少!”

    继迁微微一笑,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曹光实这才见他正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孩童,穿着交领小短衫,毛茸茸的头发就随意披着,一条简单的绿松石抹额把额间的头发往两边拢着,以免挡住他那双乌黑的大眼,想必他就是继迁的儿子了。

    曹光实扫视了一眼四周,见继迁身边拢共只有十余人,不禁疑惑,刚要说什么,马上的孩子突然叫嚷着,“抱、抱!”

    继迁回头将他从马上抱了下来揽在怀中,那孩子皮肤白白的,跟继迁浅褐色的皮肤一起像是搭配的菜肴一般,一个是风味清雅的,一个是厚重浓郁的。

    继迁刚要张口与曹光实说什么,可那孩子就把小手伸过去捂着他的嘴,咯咯直笑,旁人见状给他送来了马奶,他这才接过去双手抱着专心地喝起来。

    “这就是你的部下?”

    曹光实目光扫过众人,看着继迁。

    继迁收敛笑意,“我再落魄,也不止这十几个部下!”

    正说着那孩子又突然咳嗽起来,想必是喝得太急呛住了,继迁揉了揉他的小胸脯,又用手接住他吐出来的奶,把兜住的奶汁洒在地上,接着又用粗糙的大手帮他擦了擦嘴角,孩子把头扭到一边,像是嫌继迁的双手弄疼了他。

    当那孩子扭过头来时见曹光实正看着他,他也不怕生,冲着曹光实做着鬼脸,那天真烂漫的笑容真不像一个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孩子,或者,他还不知道母亲是什么罢。

    这时,只听继迁又道,“我帐下加上统领共一千四百八十四人,他们此刻在城外葭芦川扎寨,只等曹大人纳降后决定他们的去向。”

    曹光实点点头,葭芦川他略有耳闻,距银州城不过十几里。想他们近一千五百人,纳降后也不可能全安排在银州城,到时候肯定是要分散到各州,所以还是让他们原地不动,他前往纳降后再行分配。

    曹光实拉着侄儿曹克明到一旁,“克儿,我率百余轻骑随他先行前往葭芦川受降,你带步兵押送辎重在后。”

    曹克明原本不放心,但转念一想,拓跋继迁一个人带着十几人就敢来银州城外,叔叔带百余精锐轻骑一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等继迁一路带曹光实到了葭芦川,只见那一带山川纵横、狼牙交错。过了山口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远远就见一群人早已候在那里,曹光实只认得张浦一人,其余定是继迁的部下统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不过曹光实可不是被吓大的,他完全没有被他们的外貌所惊,打马上前略微数了一下,不到一百人,于是问道,“你说的部下就是这些人么!”

    “那是不止!”

    “哦,那他们人呢?”

    继迁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见他把马鞭往空中一扬,噼噼啪啪的声响在山谷中回荡开来,惊得林中的飞鸟振翅开拔,腾空而出。

    曹光实莫名地心下一寒,顿感不妙,霎时间,四周川谷中突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他们胯下的马儿惊觉,烦躁地在原地打转。

    恍然间,曹光实见继迁露出一种桀骜不驯的眼神,就和他当初逃出银州城时那样。他这才意识到中计了,原来他早就派人在葭芦川暗设伏兵,然后一路诱他入瓮。

    可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伏兵像跳蚤和蟋蟀一样从山石后、林深处窜出,由三面蜂拥而至。

    他们才百余骑,曹克明的大部队离这边还有十来里,而且押着辎重,肯定来不及,敌方此刻又占据了高地,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才是出路。

    曹光实须发倒竖,一声怒吼,打马冲在前面挥戈抵挡,让人从后面冲出重围去请救兵,可继迁早就想到了这一幕,派人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千人围着百人,这场敌我悬殊的战斗注定是少数者的悲哀。

    这时,一强弩射来,正中马眼,马儿吃痛岿然跌倒,曹光实被掀下马,众人趁机举刀砍过来,曹光实举枪一挑,众人的刀哐当被挑落地。

    哪知,他还未起身,又一群人围攻了过来,曹光实躲闪已来之不及,不多时,已身重数刀。一息尚存的他见继迁提着刀往他走来,悔恨中带着迷惑,“拓跋继迁,你、你为何……”

    “为了五州城!”

    曹光实满脸怒气,可已没了力气抵抗,杵着戈勉强站立着,嘴角的血带着呲笑,显得更加讽刺,“五州城原本就是中原的,不过就给你们党项人住了一百多年,怎么就成你们的了?”

    继迁一悸,反唇相讥,“那中原原本也是大唐的,你们大宋不是照称自己的土地吗?”

    占有欲好像是一切生灵的天性,人们喜欢占有财富,占有权势,占有土地,就连老虎都要占山为王。

    可说到底,土地是谁的?谁又说得清?

    宋之前是唐的,可唐之前又是谁的,隋的,隋之前呢?一直追溯上去,到了炎黄时也理不清。总是你来了又走了,他来了又走了,可土地长留。如果非要说是谁的,那也应该是造物主的。

    曹光实苦笑,忽然一阵剧痛袭来,胸闷难耐,不禁剧烈咳嗽,噗通瘫倒在地,死前吐出了几字,“山无长主,水自长流!”

    曹光实就这样稀里糊涂毫无准备地死于非命,英雄的一生未必有一个英雄的结局。

    山无长主,水自长流!继迁心里默念着,渐渐静默了。

    有人说,死亡是轻盈的,因为即将褪去人身这重重的束缚,而死亡的痛苦则来自于对人世的不舍与依恋。

    “拓跋族长,我们现在怎么办?”

    未慕长雕满脸血渍气喘吁吁地问道。

    张浦面色紧张,“曹克明在后不远,相信不久就会赶到,我们赶紧准备!”

    继迁点头,吩咐下去,“未慕族长、田都、咩迷族长、防铛族长,你们各选二十名勇士,让他们换上这宋军的衣服,随我抄近道先走,其他人后面跟着拓跋酋长躲起来,曹克明到了也不要与其冲突,见机行事,快!”

    “拓跋族长,那这姓曹的怎么办?”

    继迁看了曹光实一眼,他穿的官衣与其它骑兵明显不同。

    “他的不要脱,找个骑马带上他!”

    “是!”

    继迁他们走后不久,曹克明就带兵赶来,见残尸满地,起初他并不知道那些尸体是宋军的,因为他们的衣服都已经被弥雅军扒去,然后穿着抄了近道,到了银州城外。

    “开门,快开门!”

    “曹大人受伤了!快开门!”

    一听说曹光实受伤了,守城的见装束都是自己人,想也未想就放行,继迁他们就这样假扮宋军大摇大摆地进了银州城。

    银州城本身防御坚固,所以守城士兵防守意识就相对薄弱了,他们哪里料想到这是狼披上了羊皮进了羊群。刚好大部分士兵又随曹光实和曹克明出了城,留在城里的也有继迁以前在银州城时的旧部,所以继迁他们并没费多大周折就占领了银州城。

    感谢老天,他总算是把银州城夺回来了,当继迁再次站在了银州城的土地上,好像有了更多的力量。

    虽然这一切,赢得并不光彩。

012 依附大辽

    天色渐晚暮色渐浓,继迁安排好守城事宜便往银州府邸走去。

    起初他健步如飞,恨不得立刻到达,渐渐的,步伐慢了下来,越靠近心里反而莫名地忐忑起来。

    暮色掩盖了银州府的华丽,却凸显了它的庄严,二十三年前他从这里来到这世上,四年前又被迫离开,如今又回来了,就像归家的游子,近乡情更怯。

    他望着银州府里那些布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像找回了自己的摇篮,却莽然发现,摇篮早已不再适合自己了。

    很显然,曹光实这几年已经给它添上了大宋的色彩,不信看那大厅里的水墨画,还有那一件件绣着鱼鸟花虫的瓷器,没想到他还有这等爱好。其实,他们若不是敌人……

    “族长,族长!曹光实的尸体被盗啦!”

    “什么?”

    继迁先是一愣,他刚想到他,不想就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

    “小的该死!那宋人穿了我们弥雅的衣服……”

    呵呵,可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穿了宋军的衣服夺了银州城,宋军又穿了弥雅人的衣服来偷走了曹光实的尸体。

    宋人和弥雅人,原来只是服饰的差异而已!

    “族长!族长!”

    “什么事?”思绪老是被打断,继迁已经有些不耐烦。

    “在牢房里发现一个犯人!”

    只见,手下刘仁谦和秦荣带来一个头发凌乱浑身脏兮兮的大汉,那一身骚味袭来让继迁皱紧了眉头。

    那人原本还不可一世的样子,可见了继迁却突然瞪大了双眼,几乎是失声喊道,“大哥!”

    继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整懵了,但听到那一声久违而又熟悉的‘大哥’,既是欣喜又是害怕,害怕不是他想的那样,害怕只是梦境,他踉踉跄跄上前,睁大眼睛仔细瞧了瞧,霎时间红了眼眶,连唤了两声。

    “冲儿,冲儿!”

    不是继冲是谁?

    “大哥!”

    原来,当年在地斤泽,继冲被曹光实所俘,把他关在牢里,想日后留做人质用。可曹光实自己却没想到,会枉死于误信他人。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把几十年后的事都安排好了,可是天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继迁腮帮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冲儿,你受苦了!”

    自己心爱的弟弟死而复生,怎能不欣喜万分?

    继冲傻傻一笑,“我昨晚就感觉不对劲,没人给我送饭,没想到是大哥你夺回了银州城!这下太好了!”又问道,“你是怎么打败曹光实的?”

    继迁把诈降一事说与他听,又提到了德明。

    继冲眼睛一亮,“侄儿德明他可还好?”

    “好、好着呢!”

    “只可惜嫂子她......”

    “燕珺!燕珺她?”

    继冲一拳砸在案桌上,“起初娘、大嫂和我是关在一起的,哪知上个月有天早上醒来她们却都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在我饭菜中加了迷药,悄悄把娘和大嫂转移走了,据说还是大宋皇帝特别关照的!”

    “你是说母亲和燕珺还活着?!”

    继迁嘴唇忍不住颤抖着,欣喜异常,忽又落寞不已,没想到,由死别变成了生离,他想,这兴许就是报应,他昧着良心诈降,是为不仁不义,他的妻子和母亲现在也找不到了。

    也许曹光实知道!可曹光实已经死了!

    “既然是皇帝特别关照,那她们肯定无性命之忧!”

    那语气不遑不慢,到似成竹在胸。

    “张浦!”

    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来了。

    张浦早在外面就听到继冲的声音,只是没想到继冲变了个样,胡子都快把嘴淹没了,个子又高了一头,张浦帮他捋了一下额前乱糟糟的头发,“你这是做山大王去了?!”

    “山大王还好呢,自由自在!”

    继迁觉得张浦说得有理,如果要杀掉母亲和妻子,大宋皇帝也用不着特别关照,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又问道,“那月月呢?”

    “月月,她……”

    继冲吱吱唔唔,“那天晚上我去救母亲和嫂子,中途撞见一群吐蕃人,他们带走了月月,我还跟其中几个交了手,扯掉了那人左耳上的大黑环,正要追上去,突然又见母亲和大嫂被宋蛮子捉住,于是……”

    他不再说下去,处在那样两难的境地,做什么都是不能万全的。

    “是吐蕃人?”

    “对,肯定是吐蕃人!”继冲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耳环递给继迁!

    张浦看了一眼,“凉州六谷部!”

    “六谷部?”

    张浦点点头,“吐蕃男子喜欢戴大环,但是大多是翡翠蓝或是金银色,像黑色的就只有凉州六谷部了!”

    “可恶!”

    继冲火爆脾气还是未改,鄙夷道,“六谷部和大宋就是蛇鼠一窝!”

    “你还别小看六谷部,如今整个凉州城都归他管。”

    秦荣迷惑道,“大宋不是派了凉州知州驻守嘛!”

    “那凉州知州不过是傀儡一个,再说,你真以为大宋在乎凉州?那些所谓的知州大多都是在朝廷上得罪了权贵,被贬的下官。哪个人不是来了边关两三年就呆不下去了?而且有时候一整年都没有新官上任!”

    张浦说着说着忽然定了神,“不过!”

    “不过什么?”

    他忧虑重重,“我们虽然拿下了银州,但是处境并不乐观,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六谷部有大宋做靠山,我们也得找个靠山!”

    “你是说,我们也去投靠大宋?”

    继冲觉得张浦肯定是疯了,“别傻了,我们刚杀了他们的六州巡检使,现在肯定是恨不得把我们一脚踩死,怎会拿只肩膀给我们靠。”

    “我说的是大辽!”

    “大辽?!”

    继冲提高了声调,“大辽凭什么让我们靠?我们以往可都是和北汉一起帮大宋抵抗大辽的。”

    “大辽与大宋敌对,肯定希望通过拉拢我们来牵制大宋,相互利用方得长久。景宗盛年病卒,他的儿子耶律隆绪即位不久,正是附辽的大好时机!”

    继冲这么一听倒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大哥你认为怎样?”

    “这......”

    就这样卑躬屈膝地去趋附契丹?那不是落入了以往的死循环?以往他们也是一直依附中原王朝,可是结果呢,还是难逃吞并的命运。他不想再走老路,不想兜兜转转又回原地。

    张浦从小伴着继迁长大,这么些年的生死与共,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直言不讳地问道,“难道拓跋族长你放不下身段?”

    继迁惊愕地盯着他,只觉得这一幕刚发生过不久。

    “当年中原混乱,拓跋家要不是审时度势,每每向中原皇帝俯首称臣,岂能一直坐拥五州城?”

    张浦忍不住冷面揶揄,“尊严让你有羞耻心是好事,但过度自尊的时候,这时尊严就是懦弱胆小的人找的借口!”

    继冲道,“大哥,你要是觉得憋屈,让我去大辽吧!”

    “你去,不还是要代表拓跋族长去?”一直在旁不说话的刘仁谦突然道。

    “就你知道!”继冲满脸不爽。

    “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司马懿能着妇人装,勾践连夫差的屎都尝,跟他们比起来,你这叫什么委屈?”

    张浦的话就像山洪席卷而来,“如果你只想做个有骨气的流寇,那我无话可说。可如果你想做西平王,那么注定你不能成为英雄。”

    不做英雄?做枭雄?

    有时候,生,就是苟且俗事。

    继迁害怕失面子,可他更害怕失去银州城。尽管诸多不愿,他还是再一次听了张浦之见,因为这些年流离失所摸爬滚打,已经让他褪去了青涩抚平了狂妄,多了几分思考。

    几日后,张浦带着重币到大辽,向辽主表示愿意归附,祈求庇护。

    果不出张浦所料,辽主欣然同意了继迁归驸的请求,还封他为定难军节度使。

    其实,自从大宋国立,大辽就感到了威胁,特别是在北汉被大宋吞并后,两大国之间以往的屏障没了,互相暴露在前,所以两国数次刀兵相向。

    只要弥雅和大宋过不去,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为了进一步稳固盟约,过了些时日,继迁亲自帅五百轻骑北上大辽求亲,萧太后经韩德让建议封王子帐节度耶律襄的女儿耶律汀为义成公主,下嫁继迁,另赐马匹三千。

    能和契丹皇族结为姻亲,对继迁来说亦是如虎添翼。

    他夺回了银州城,这下又取得了大辽封赏,铁券御札也在手,大家便怂恿着继迁自立为西平王,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号令五州城其他弥雅部众。

    “此下还不是做西平王的时候!”

    张浦话语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

    “继迁,如今我们只不过是得了五州城中的其中一城,不可如此遽尔自尊。个人荣辱倒是其次,反而应该尽力犒赏已经追随你多年的部族以兹感恩,唯有获得更多部族的支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继迁觉得有理,虽然如今有很多部族拥戴他,可有的部族还是不服气,突发部的首领就曾暗中将他射伤。

    眼下最重要的是笼络人心,说干就干,他召集大家共聚一堂,当面封张浦为左押牙,刘仁谦为右押牙,破丑重遇贵为蕃落指挥使,他的叔叔李光祜为团练使,从弟李延信为行军司马。

    另外,他还把并州、代州、麟州、丰州等分封给了其他有功的弥雅豪酋如折八骏军、折罗遇到、嵬名田都和未慕长雕等,当然,这些职位都是虚设,因为各州都还在大宋的掌握之中。

    可是人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有个虚名也是值得庆幸的。

    不过,虽然有了大辽做靠山,继迁还是日日严防,怕大宋有所行动。想当初他带领几十人到银州城外抢军粮,大宋就派曹光实他们远袭地斤泽,意图将他一网打尽,如今他夺了银州城,他们怎会善罢甘休?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两个月过去了,大宋那边还是一动不动。当他再次派探子去打听的时候,却得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原来,为收回当初北汉献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大宋皇帝赵炅再次亲帅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北伐契丹!

    大战顷刻间席卷了宋辽两国,大宋无暇西顾,这无疑给了继迁他们一个极佳的喘息机会。

    在契丹的庇护下,在大宋的忽略下,有五州城的梦想在心中,有银州这座‘自由’城在脚下,继迁的势力不断发展,羽翼日渐丰满。除拓跋氏外,其中千帐以上的部族就有未慕氏、野利氏、米秦氏、细封氏、嵬名氏、都罗氏、邡珰氏、费亭氏等八大部族。

    不仅如此,继迁还在边关搞起了互市。他之前在盐州一带占领了不少盐田,于是差人开采,把盐卖给宋人以换取粮食,为此赚了不少。

    哪知好景不长,宋辽战争结束后,大宋皇帝再次注意到了党项,但考虑到刚刚与大辽歇战,不好再动干戈,于是便精心策划了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首当其冲的第一计便是---

    ----禁止大宋往党项输送粮食。

    ----禁止大宋输进党项的青白盐。

    这可急坏了继迁。

    弥雅人出产单一,唯有骏马和青盐,大宋可以不用弥雅的骏马和青盐,他们可以从吐蕃和回鹘买马,也可以吃南方的海盐,可弥雅却不能少了大宋的米面和药材。

    弥雅人也种粮食,像稻谷、青稞、荞麦、豆子、稗子,麻子、糯米、粳米、秫米、稷米等他们都种,可他们却不像宋人会建仓存储粮食。

    再说,他们多数居住的地方不是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就是荆棘丛生的沙地,可供耕种的土地也不多,所以春夏往往是粮食短缺之季,这时,他们就会用自己的盐巴或牛羊马匹从大宋手中交换粮食。

    可这下宋庭禁止了互市,他们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013 狡兔三窟

    大宋皇帝认为通过这样的互市制裁便能让继迁他们不战而服,哪知,他们吃尽了苦头还是不肯归降。

    东边不行,就往西边寻求生机,继迁利用河西走廊之便与西属小国开启了互市贸易,做得风风火火。

    同时,大宋这边他也没闲着,有政策就有对策,他知道商人皆为利往,便令手下暗度陈仓,在大宋边境走私青白盐。

    弥雅的青白盐不但品质好纯度高,而且便宜,平常要几十文一斤的盐他们只卖十几文,不管是大宋边关的百姓还是偷偷贩盐的商贩都会铤而走险从他们这边买盐。

    另一边,继迁又急忙向大辽求助,大辽不愿资助物资,倒是派人加封继迁为都督夏州诸军事。

    对于这番敷衍,继迁不但没有灰心,反而转念一想,既然大辽都承认自己对夏州的统领权,那就拿下夏州!

    雍熙四年三月,在张浦的建议下,继迁率部在王亭镇大败夏州安守忠部三万余众,俘获了近万宋军,可夏州城却没有拿下。

    不过这可惹恼了大宋皇帝,眼看停止互市对党项的抑制作用不大,大宋又派了一个厉害的人物来坐镇夏州与继迁周旋。

    自从大宋停止互市后继迁就经常带兵袭扰大宋边城,目的就是扰得他们不胜其烦,重开互市,还有就是顺便抢些补给。他们通常抢完东西便回银州城,可这次任务完成后继迁却没有马上返回,好奇心驱使他要亲自去会会那个厉害的人物。

    于是,他乔装打扮,混进了夏州城。

    以往的西平府已经成了现在的夏州知州府,继迁在府外盘桓了半天,可是守卫森严,他久不得机会入门。这时,只见两人从府内出来,定睛望去,为首的那个头戴璞帽,一身宋人打扮。

    继迁不确定他是不是那个神秘人物,于是跟了上去,拐过几条街,只见他进了一书画店。

    可刚进门就和一忙碌的伙计撞了个满怀,那伙计嘟哝了一句,“光长眼睛不看路吗?”

    那宋人身边的跟班反击道,“怎甚这般无礼!你撞了知州府的主簿,还反唇相讥!”

    主簿?继迁恍然大悟。原来大宋这次派来一个文官!这也难怪,自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后,就十分推崇魏文帝曹丕的‘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对文人颇为重用。据说对大辽用兵时每个大将身边都会有一个文督军,甚至派文官坐镇边关也不为稀奇。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不进来,我会撞到他?”那伙计不肯善罢甘休。

    这时,听到吵闹声的店主连忙跑了过来,“客官息怒,他粗鲁冒失、不识尊鄙!你大人不记有人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店主极力堆笑,牙龇得跟脚趾头一样,转脸却对伙计甩了一个杀气满满的眼神,伙计见了像被霜打了似的不做声了。

    那主簿四下看了看,“店家,你们有宣州澄心堂的纸笺吗?”

    “有!不止宣州,徽州、歙县、黟州、龙须、新安的纸笺我们都有,都是上好的!”

    “我们大人只要澄心堂的!”

    “澄心堂有龙凤纹的、团花纹的、牡丹纹的、卷草纹的、砑花纹的和金花纹的,还有碧云春树纹的,客官你要哪种?”

    “五色金花的那种!”

    继迁心想,看来这新来的夏州知州是个爱好文墨之人。

    这时只听店主道,“金花的有,五色金花的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店家为难道,“这五色金花笺是宫廷御用的,我们想要也拿不到货啊!”

    “那就金花的!”

    “好嘞!”

    接着,他又挑选了一些笔洗笔架,还有湖州的笔,徽州的墨,唯独那砚台他们不挑名品,却点名要贺兰山的石砚。

    等那伙计将他们要的打包好,足足有两大摞,继迁转身从歇脚的小贩身旁拿过一片汗巾,搭在肩上充当了起了脚夫在门口徘徊,那主簿旁的跟班连忙招呼他过来,自顾两袖清风地跟着主簿出了店门,把两摞都留给了继迁。

    继迁一手扛一手提,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府上,穿廊过庭,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只见屋里挂满了书画,一人正静坐其中,主簿跟他低语了几句,继迁借着满肩的东西望去,只见那人白面疏须,确是文官面相无疑,想必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厉害人物。可怎么厉害他却不知,毕竟人不可貌相。

    这时,主簿让继迁把东西放下,又让跟班的带他去账房结工钱,继迁磨蹭着不想即刻离开,那白面人却走了过来,继迁一见惊愕万分,却不是因为那人凶神恶煞,而是那人他认识。

    那人好像也认出了他,可面上的惊色转瞬即逝,边查看着那金花笺边不经意地问道,“你去过银州吗?”

    继迁顿时语塞,“去、去过!”

    他点点头,“那好,你留下来给我讲讲银州城现在的情况,待会儿给你双份酬劳!”

    又对着那主簿和跟班说,“你们都下去吧!”

    那两人都不知大人怎么突发奇想想听一个脚夫讲故事,但也不敢多问,只得悻悻离开。

    “去把门带上!”

    继迁愣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在对自己说,于是上前去关门,门吱呀关上了,可他却迟迟不转过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转身,却见那人此刻就在身后。

    “怎么是你?!”

    “是我!”

    “真的是你!”

    “是我!”

    他不是别人,却是继捧!

    继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以为这一生再无相见之日的人,就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继捧虽然长得白胖了不少,但是继迁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继迁!”

    继捧眼含泪光,见继迁长得魁梧了不少,也黑了许多,他虽然人在汴京,但是这些年来还是听到不少关于他的消息。

    忽然,继捧回过神来,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继迁却答非所问,“你就是大宋皇帝派来收拾我的厉害人物?”

    继捧无奈地点点头,“圣上让我来劝你归降!”

    原来,这几月来,继迁不断袭扰西北各州,大宋屡次派兵皆无所获,还是宰相赵普心生一计,唤作‘以夷制夷’!于是把闲置在京中的继捧封为定难军节度使,让他重回夏州坐镇。

    劝降?继迁鼻嗤,“哦,那如果你劝不成呢?”

    “如果劝不成,就打!”

    “是吗?”继迁目光如炬,盯得继捧眼神无处躲藏。

    “继迁,我知道你不会归降,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不会和你打的。”

    “不打?”

    继迁疑惑地看着他,“那你怎么向大宋皇帝交差?”

    “这!”继捧刮着鼻头,久久没有言语。

    继迁见他为难,心下黯然,忽然,他眼睛一亮,兴奋道,“你如今好不容易脱身,何不就和我一起干,我们一起夺回五州城,你也换得自由身,好不好?”

    “自由?”

    继捧眼里发出光亮,见继迁略带沧桑的脸上却仍有一双晶亮的眼,可自己呢?丰腴体胖,眼睛却早已没有神采,虽然只比继迁虚长一岁,心态倒像是长了十岁不止。

    他低头叹气,“哪有那么容易!我自由了,可我的妻儿我的老母我的族人呢?他们都还在汴京,我怎能倒戈置她们于不顾?”

    “我的妻母也被大宋关着,可是,我不能为了她们而弃祖宗基业于不顾,弃手下这帮兄弟于不顾,弃万千弥雅人的尊严于不顾!”

    继捧苦笑,“所以你不是我,你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

    “那我们只能战场上见了!”继迁言语决绝。

    “继迁,”继捧有些吞吞吐吐,“要是我们不得已战场上相见,你可否佯装被我打败?”

    “你说什么?”

    继迁不敢相信,继捧怎会提处这么荒唐的要求。

    自他懂事以来,就知道只要一上战场,必定想着赢,怎会有人故意输给别人,把事关生死的战争等同儿戏?更何况,他们现在是敌我立场,继捧因为家人的关系不可能叛宋,那他怎么能佯装被他打败?佯装有何意义?

    继捧见继迁迷惑地看着他,解释道,“我在汴京虽然每日锦衣玉食华服佳肴,占一闲职没事烦心,可这几年来没有一夜能睡个安稳觉,可我这刚回夏州两日,带着与你为敌的差事,却睡得分外踏实,你说为什么?”

    他自顾答道,“因为我是弥雅人,这是我的家,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我才能安稳入睡,汴京再繁华可也如身陷囹圄。我其实是羡慕你的,虽然日子过得辛苦,刀尖舔血、风里雨里,可你是自由的,是有尊严的。”

    他看着摇曳的烛火,“我不像你那么泾渭分明,善于舍取。我是弥雅人,我不愿与弥雅人为敌,可我又是我母之子我妻之夫,如果我们真在战场上相见,你就当被我打败不成吗?”

    继迁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继捧也是被逼无奈,这是要做样子给大宋看。

    “其实,我们不用非得在战场上相见!”继迁低声说道。

    继捧迷惑而又期待地看着他,“你有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

    继迁附耳过去,“这样,我们……”

    有时候,人不能选择走什么样的路,但是可以选择怎样更好地走那条非走不可的路。

    继迁与大辽交好,而继捧与大宋亲密。于是兄弟俩就商量着东食西宿,互相在各自依附的朝廷为对方说好话。

    继迁悄悄引继捧去附大辽,大辽授继捧为见检校太师,封他西平王。可过了几月,继捧又悄悄回附于宋,这时继迁也顺势向大宋请求议和。

    大宋刚与大辽息兵,虽然知道继迁早已归附大辽,但现在主要的敌人是大辽,其他边关小部族还是怀柔为先。所以大宋也最终顺水推舟,接受了他依附的请求,授继迁为银州观察使。

    只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大辽这边听到继迁归附大宋的风言风语,为了检测继迁的忠心,辽太后萧燕燕下诏让招讨使韩德威去督促继迁攻打大宋。

    一听说继迁来攻,大宋这头就派继捧迎战,让他们自家人打自家人,弥雅就像大辽和大宋手中的棋子,任意操纵,互相残杀,两个真正的主谋却在后面坐山观虎斗。

    可这两只老虎也不是只有蛮力听人差遣,他们在众人面前演得入木三分,打得如痴如醉,可幕后却几乎毫发不伤。

    大辽和大宋就像在耍猴,被耍的猴儿也卖力地表演着,这兄弟俩表面上以势不两立仇深似海的架势打得不可开交,可实际战场上双方跟玩玩过家家似的装装样子,你来了我就退,我来了你也要识趣地退,十分有默契。

    战争结束后,双方都扭头向各自依附的朝廷报喜,同样一场战役,继迁向辽主是这样说的:

    “他们简直就不堪一击,援军在半路上就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大辽皇帝一高兴,那是牛羊马匹赏赐更多。

    继捧这边向宋庭又是这样说的:

    “他们可都是些吃糠咽菜的,一点儿都不经打,我们士卒的刀枪还未捂热他们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恐怕是害怕皇帝陛下的天威呀!”

    大宋皇帝一高兴,那是茶叶酒酿赏赐更多。

    可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淳化元年,继迁和继捧正佯战于安庆泽,这时,不知宋军阵中哪个实诚的小兵,一箭射中了继迁右臂,弥雅军顿时傻了眼,不是说好的做做样子么,他们这是要真干?

    继捧也惊诧不已,不知如何收场。

    双方由佯战过家家变为僵战,这一箭把原本祥和默契的局面打破了,大家都屏声静气,不知是进是退,不知对面是戏中人还是局外人,不知待会儿要继续卖力表演还是回归本色。

    后来,还是张浦鸣金收兵,双双休战悻悻而归。

    张浦派人给继迁换药,见他一直闷闷不乐,“你还在想今天战场上的事?”

    继迁点点头,回到银州后,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脊背发凉,都说战场上无亲兄弟,加上军中的流言蜚语,他开始怀疑继捧是不是故意让人射伤他。

    “我在想,他当初会向大宋献五州城,就算他是迫于无奈,可不久前继捧出兵宥州,大败已归附于他的御泥、布洛树两部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继捧跟他之间的周旋,只是计谋!他只是先安抚他,暗地里把归驸与他的小部逐个击破之后再与他较量。

    继捧啊继捧,还能不能相信你?

    当怀疑这碗汤渐渐熬成浓稠,它早已不再是白水清澈如许了。

    继迁突然抬头,“张浦,你说......”

    张浦摇摇头,“人心如海,深不可测!继捧如今是在为大宋守夏州,你俩佯战这么久,继续这样下去,你永远不可能在佯战中拿下夏州城。因为这场战争里没有输赢,也就没了利益。”

    继迁点点头,他们要生存,他也没忘立志要夺回五州城。

    他决定终止这场似真似假的戏,上演另一出似真似假的戏。

014 放马南山

    传说夏州的城墙坚如铁石、能砺刀斧。

    据说当时负责筑城的人把工匠分为两拨,一拨铸造铁椎等兵器,一拨专门修建城墙。铁锥铸好后,就让人用铁锥去刺城墙,如果铁椎刺进了城墙,那说明城墙不够坚固,所有筑城的工匠都会被斩杀,尸骨一并筑入墙中;如果铁锥刺不入城墙,说明铁锥不够锋利,那么铸锥的工匠就得被杀铸锥。

    这就是无数无名的劳工匠人用血、汗和泪铸就的白城,成就的是统治者的尊严,而他们却早已掩埋在岁月厚重的尘埃中。

    当年那个跃马秦川争霸天下扬言要统治万世的夏王郝连勃勃此时早已化作黄土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当年城垣上的九堞楼也不复存在,但是用白淤泥、沙石和石灰筑成的城墙历经几百年的风霜仍不失当年的强劲与风采!

    如今,夏州四面的城门仍旧沿袭了晋时的名字,南门为朝宋门,东门为招魏门,西门为服凉门,北门为平朔门。

    进出城的行人如织,他们有的提着菜篮,有的牵着驴,或急促或悠闲地奔波或散心。守城的官兵无精打采地扫视着行人,看到面相凶恶或行为猥琐的偶尔会拦下来盘问两句。

    这时,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肩上扛着一只木杈,杈上挂着两只灰毛的野兔,一荡一荡地正准备进城。

    “站住!”

    忽然,两个守卫拦住了他,那大汉满是惊诧,愣了一下,眼里既有不解也有微微怒气。

    “这两只兔子怎么卖?”只听那官兵问道。

    估计是没想到这还没进城生意就来了,或许是被方才官兵的气势所恫吓,少乎,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转而满脸欣喜道,“官爷看着给吧!”

    那官兵双眉一挑,“看着给,怎么看着给?”

    “官爷平常买什么价,就给我什么价!”

    那官兵点点头,好似很满意他的回答,高兴地提过兔子,那大汉也满意地接过钱往城里去。

    “欸,”那官兵又拦住他,“你货都卖完了,还进城?”

    那大汉又是一愣,似有些难为情地嘟哝道,“我、我家婆姨让我给她买一些蒸糕回去!”

    那几个官兵听后相视一笑,示意他自行离去。

    城里人来人往,一路上行人摩肩擦肘,只听那卖甜叶菊的扯着破锅锣的嗓子一喋声一喋声地叫卖。

    ‘眼睛花眼睛雾,

    喝一杯保证看清路;

    喝酒呛喝酒咳,

    来一杯好比如来佛!’

    他转过几条街,行人稍少一些,只不过都装进了一个个像盒子一样的的酒楼、食肆里。

    “大哥,帮个忙!”

    他正专心走路,突然有人这么一句,着实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一个清瘦明艳的女子拦在前面,她满面通红、汗渍涔涔,手里还提着一大串粽子。

    “帮我把这些粽子挂在这门楣上!”

    面对这样的女子,他也不知道如何拒绝,挂就挂呗,也花不了多少力气,反倒是肩上的杈子刚好派上了用场。

    “这边高一点,这边......”他挂的时候她还在旁边指点着。

    进出店的客人都不时好奇地望向他们,这时,店里的伙计闻声出来,小眼骨溜一转,抬头一望,脸色一骇,转身回店,嘟嘟嘟地快步向楼上跑去。

    只听他边敲门边喊道,“掌柜的,老板娘!”

    “嚷嚷啥?”里面传来一女人不赖烦的声音。

    那伙计呼吸急促,“老板娘不好啦!敖菊那野丫头又回来啦!”

    咚的一声,只见在门口的伙计被门给弹出三五步,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接着出来一个女人,她也不管在地上哇哇叫唤的伙计,扭着腰肢款款下楼。

    门外聚了乌泱泱一群人,有的掩面窃笑,还对着她的头顶指指点点,她心中一悸,心想是不是刚才和老头子闹别扭的时候把头上的珠花弄歪了,赶忙扶了一下。

    哪知他们笑得更厉害了,仍是指着她头上,她忍不住抬头,只见一排排粽子用绿线一个个缠着挂在门楣上方,粽子高高低低,线系得长长短短,像极了一只八脚螃蟹。

    她有些‘花容失色’,一眼就瞥见敖菊正在向大家说这场闹剧的缘由。

    敖菊的父母被章埋族所杀,举目无亲,到夏州城讨生活,哪知今早店主东却对她动手动脚,她甩手就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店主东激动得牙直打哆嗦,口齿不清起来,“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就打你,怎么了?谁叫你手脚不干净!跟那艾草人一样半截身子栽进土里了,也不积点阴德,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你是天鹅啊,说你是乌鸦都是抬举了你。”

    敖菊脑门一热,弯腰抓起木盆就向他扔去,他躲闪不及,额头上霎时便耸起一个脓包,店老板恼羞成怒,即刻将她赶走,她索要工钱却被拒。

    “就一八只脚的螃蟹,横行霸道!!”

    “是啊,趁早关门,别败坏了我们夏州城的名声。”

    大众在听风就是雨的情况下总是倾向于弱者一方,众口铄金,老板娘无法,只得让人给了她工钱。

    大汉见姑娘得偿所愿,正要离开,哪知那姑娘接过工钱一把漫天甩去,街上像是下了一场铜钱雨,大汉不禁再次瞧了那姑娘一眼,她哪里讨要的是工钱,她讨要的是尊严而已,而这积攒的工钱就像她集聚的怒气,随着那潇洒的一甩,都烟消云散了。

    倒是看客们此时争先恐后地抢着地上的铜钱子儿,有人还被踩得哎呀哎呀,大汉摇摇头,边惊叹边趁乱往北城方向去。

    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府邸前,府前守卫个个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可他却径直朝大门走去,守卫的不禁警觉起来,摸向腰间的大刀,只见他在与他们相距两三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看了他们一眼,从怀里掏着什么东西,守门的以为是什么武器,连忙呵斥道,“你干什么的,在这里鬼鬼祟祟!”

    “你们把这个交给节度使大人!”

    只见他掏出的却是一串绿松石手链,守门的见他魁梧霸气,有一种不怒而怒的气势,虽然他们人多,但是动起手来难免会有意外,于是答应给他传递。

    心下想着反正节度使见或不见他们就管不着了,那大汉也不能赖在他们头上与他们动手。

    不多时,他们派去传递的小兵跑了回来,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节度使大人身边的主簿。主簿一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引那大汉进了府中一庭院,庭院中花木扶疏,水中芙蓉摇曳。

    一人正在水边亭榭饮茶观花,见那大汉靠近,连忙笑意盈盈迎上来。

    “破丑族长!”

    那大汉单膝跪地,语重情深地唤了一声,“西平王!”

    旁边那主簿一脸诧异地盯着他,又看了看那‘西平王’,他突觉失语,连忙改口,“节度使大人!”

    那人微微一笑,示意主簿暂避。

    等旁人都退下后,他这才扶他起身,把手中的松石手链还给他。

    “西平王!”

    他又唤了一声,眼眶已是通红,看起来让人动容,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魁梧的壮汉。

    “破丑族长,起来说话!”

    那大汉就是破丑重遇贵,是继迁手下的蕃落指挥使,也是破丑部落的族长。他口中的‘西平王’自然就是前段时间大宋才封的定难军节度使拓跋继捧。

    “一直想来夏州城拜见,可......”

    他沉沉叹了口气,“可是拓跋族长说你是大宋的人了,他甚至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在安庆泽故意差人射伤他!”

    “哎!”

    继捧听后,长叹一声,看着破丑重遇贵,“我要真心想害他,何必大费周章,佯装跟他交战多次,还将他引见给大宋皇帝,我要真心想害他,他第一次溜进这西平府的时候我就可以将他......”

    继捧说不下去了,破丑重遇贵连连点头,“我也不相信西平王你会加害拓跋族长,西平王你是弥雅的西平王,你都是为了弥雅,不希望弥雅与大宋刀兵相向!”

    继捧点点头,心中诧异,没想到破丑重遇贵一副粗糙的皮囊下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

    破丑重遇贵继续道,“我也不想让弥雅和大宋刀兵相向,我甚至不想要夺回什么五州城,我只想我的族人好好的,不要再打仗了!”

    “破丑族长!”继捧欣喜道,“你真的这样想?”

    重遇贵点点头,“你当初作为西平王,向大宋献五州城实属无奈!就算你不献城,大宋皇帝也不会善罢甘休。大宋兵多将广,我们小小的弥雅如何是对手?你一切以大局为重,不慕权势,舍弃自己‘西平王’之尊换来弥雅人免于战乱,是何等的胸襟!”

    “可拓跋继迁他,他为了个人私欲,把拓跋家族的王权看得比谁都重,不惜避走地斤泽与大宋为敌,还连累地斤泽被毁,如今,他设计诈降夺下了银州城,还扬言要夺回夏州、绥州、宥州以及静州八县,可......”

    重遇贵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我看,我看他的野心可不止五州城!”

    “他当初夺下银州城,大宋也没有计较,你之前向宋庭求情让他归附,大宋还给他封了银州观察使,这就等于是把银州城还给他了。如果说他当初避走地斤泽是因为银州城,可这下他都拥有银州城了,为什么还是不肯停下来,为什么还是要一再挑起战事?”

    “他经常让我带族人去大宋边境抢东西,东西倒抢了不少,可好东西他都搬回了银州,上阵的时候都是我的人。起初我跟着他,也是为了家族有个保障,哪里知道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

    继捧拍着他的肩,“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也曾与拓跋族长说明,可他反倒说我鼠目寸光,他夺回五州城是为了弥雅的千秋万代!千秋万代是什么样我管不着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要刀尖舔血的日子,我也想儿孙绕膝,放马南山,安想天伦之乐。”

    “难得你深明大义啊!”

    继捧握着重遇贵的手,眼角含泪,“我又何曾想这样纠缠,可是继迁他.....”

    他已经快两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儿老母了。

    继捧顿了顿,继续道,“他也许有他的道理,有他坚持的东西......”

    哪知重遇贵却不买账,“他坚持他的,可是为什么要搭上弥雅呢?弥雅百姓为什么要为他的固执所累?跟随他的人有的就是利用普通的弥雅百姓,让他们用命去换得权势和富贵,当然,也有像我这样的,只是想找一个依靠......”

    他鼻翼抽搐,突又噗通跪倒在地,“西平王,你能收留我破丑族吗?”

    继捧既惊又喜,“破丑族长,你真的愿意归附于我,不再跟继迁一道继续与大宋作对?”

    破丑重遇贵重重地点头,动情道,“只要不打仗,让我们放牛放马都行,我们能吃苦!”

    继捧连连点头,口中喃喃,“不打仗、不打仗!”

015 两面三刀

    没想到,破丑重遇贵竟然背着继迁到夏州投靠了继捧!

    继捧大喜,当即决定休书上报宋庭。他到夏州已两年有余,期间也曾多次上书请求回京,可宋庭总是以他无甚进展为由拒绝。这下好了,也算是有所进展。

    可令继捧没想到的是,破丑重遇贵的归降,却没在宋庭引起多大的波澜,朝廷只是让继捧自己看着办。破丑怎么也算是继迁身边的一名猛将,他们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让他看着办呢?

    继捧在夏州这边疑惑的时候,宋庭这边正在觥筹交错。

    恰逢夏至,大宋皇帝赵炅在宫内举宴庆祝太子元佐病情好转。

    那元佐是官家最心爱的长子,长得和他十分相似,又聪慧敏捷,尤擅骑射。当年接见辽国使者的时候,恰巧车马前有野兔疾走而过,元佐当即张弓一发而中,在旁的辽使见了连连称叹,官家自然也是颇为自豪。

    可就在八年前,赵廷美被赵普告发谋反,官家将其贬黜房州,率性耿直的元佐当庭为四叔申辩,“父皇,四叔是冤枉的,赵普存心诬陷,应即刻将此谗臣罢免!”

    官家当然不允,无奈大怒拂袖而去。

    没想到,元佐仍不放弃,之后又多次进宫劝说他还四叔清白。官家一面要找说辞拒绝,一面又痛心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却不懂自己的心意,他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他,为了他以后能继承自己的皇位!

    谁曾想,廷美到房州不久后就忧虑病逝,元佐深受打击,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便性情大变,无缘无故用刀杀伤侍者。

    御医诊断说太子得了癫痫,官家于是在大宋境内遍求名医,希望早日将他治愈。官家甚至还依元佐发病前要求废黜了赵普这位大宋的开国元勋、自己的左膀右臂,希望他由此能好起来。

    可七年过去了,元佐病情却依旧没有好转,一直反反复复。

    他正常的时候是文武双全的翩翩君子,可发病的时候又是疯癫狂暴的恶魔,他的身体状况如此不稳,其实早已不是一个大众眼中合格的太子了,可官家始终没有放弃,仍然继续找名医给他医治,甚至对他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心怕刺激了他。

    今年端午过后,有一天,御医突然说元佐的病情大有好转,官家喜不自矜,当即决定在立夏为他举行一场宴会,希望借此驱除他以往的秽气,去旧迎新。

    虽然宴会是为元佐而举,可元佐却没有被邀入宴,官家考虑到他大病未愈,适宜静养,怕宴会繁杂喧闹影响他的情绪,因为他的病跟情绪有很大的关系。

    可令官家没想到的是,乐极生悲,就是因为这次宴会,太子元佐却彻底疯了!

    起因是元佐的几个弟弟赵元僖、赵元侃、赵元份和赵元杰都赴宴了,他们宴后还顺道结伴去东宫探望了他们的太子哥哥。元佐从他们的谈话中听说了宴会的事,却默然不语,等弟弟们走后喝了一夜的酒,醉后半夜放火烧了自己的宅邸,一夜之间这‘太子怒焚东宫’的消息也像火苗一样蔓延了整个汴京城。

    官家万般心痛,仿佛这七年来所有的小心翼翼都付之东流,“你贵为亲王,富贵至极,为何如此凶狠,如此违背常理!?”

    清醒后的元佐面对官家的指责漠然无语。

    官家心痛,元佐哪里明白自己的苦心,为了他,他做了多少难事,为了他,他逼死了自己的侄儿赵德芳、弟弟赵廷美……

    虽然这些事也违背常理。

    可他认为他不得不这么做。

    当年北汉王刘钧没有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十个亲生儿子,却传给了养子刘继恩。可刘继恩刚继位不久后就被宰相郭无为杀死,是以刘继恩的弟弟刘继元得以继位。可刘继元即位后不是想着处理谋杀自己哥哥的郭无为,而是先诛杀了刘钧所有的儿子----那些所有有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人!

    都说权力会让人疯狂,让人的阴暗邪恶扭曲一一浮现,其实哪里是权力的原因,都是人心所致。

    所以,为了他的后代,霹雳手段,才是菩萨心肠。

    可元佐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父皇,都怪我们几个昨晚宴后微醉,去东宫探望大哥也不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使大哥旧疾复发,这才......”

    “堂堂大宋的太子,就因为几句不中听的话,就喝得烂醉如泥火烧东宫?将来要是继承大业,难听的话、污蔑的话、反对的话多了去了,他到时候要如何自处!?”

    几人不说话了,官家收敛了情绪,一字一句道,“传令,将太子贬为庶人!”

    “父皇,不可啊!”

    “父皇,请父皇收回成命!”

    “父皇,大哥浓醉不知所为,请父皇轻罚!”

    “轻罚?国家典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焚烧东宫!我轻罚于他,给万民如何交代?”

    官家说完余光瞥向元佐,他仍是一声不吭。

    “父皇......”

    尽管他们几个极力求情,可已无力改变。

    元佐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没有为自己辩解或求情,褪却太子的华服离开皇宫之际,他扭头对弟弟们微微一笑。

    他不想做帝王,他厌恨帝王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沾满了血腥,为了这个位置众人丑态毕露,还有那些因为这个位置而无端丧命的亲人,伯父、四叔、堂哥德昭与德芳,都被自己的父亲直接或间接给......

    元佐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是把父亲应有的罪恶感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包裹不了这么多的罪恶,于是将它外化成疯癫。

    一个太子被废,以后自然有太子被立。可一个元佐被弃,官家自觉再也扶不起另一个元佐了。

    过了几日,哀痛未绝之际,官家在朝堂上宣布立二儿子赵元僖为太子。

    满朝的祝贺声中,一个声音却颇为刺耳!

    “陛下,定难军节度使赵保吉来报,拓跋继迁旧部破丑重遇贵诈降于他,内外勾结欲夺夏州,已被他击退!”

    顿时,方才还肃穆庄严的朝堂响起了一阵议论纷纷。

    原来,宋庭让继捧自行处理破丑的事,继捧当然是乐于让破丑归附,可破丑还有一整个家族需要安置,继捧虽然是定难军节度使,可银州为继迁所有,其它几州自曹光实死后都成了羁縻之州,所以只有夏州才是他真正能掌控的,为了保证破丑族人的安全,继捧让破丑把族人带进了夏州城,热情地将他们安置在东城。

    哪知,当晚继迁就趁机率部攻城。

    当夜无月,可白城在火光中仍然清晰可见,当下的气氛更烘托出了它的伟伟荡荡。

    继捧戎装出现在城头,显得八面威风,他低头望向枣红马上的继迁。

    “继迁,你已经有了银州城,为什么不能善罢甘休止息刀戈?”

    城下的继迁声音冰冷,“我要的是五州城!”

    “你要的是弥雅人为你的任性和野心牺牲!”

    此话一出,继迁当下一凛,高声道,“我们是为自己的自由而战!”

    “自由?平心而论,大宋接管五州城后,有限制弥雅人的自由吗?跟以往的日子又有何不同吗?”

    继迁身旁的刘仁谦道,“你当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你加官进爵衣食无忧。可其它弥雅部族呢,他们擅长放牧大宋却偏让他们种地,你也知道,我们五州城土地贫瘠,只有放牧和贩盐才能勉强为生!可这些年,他们加了赋税,禁止边关贩盐,把我们逼入绝境,难道我们还不能反抗吗?”

    继捧不理会刘仁谦,继续向继迁道,“这些年来你们频频到边关抢夺财物,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也是平常的大宋百姓,如果大宋派兵来抢劫弥雅百姓,你当作何感想?你所谓的反抗不过是想毁灭别人来壮大自己,可你发动的每一场战争,双方都有伤亡,所以你这是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

    “所以你就牺牲弥雅人的自由来保全自己的富贵么?”

    继捧一张白面更加苍白,嗫嚅着,“你!”

    “你是弥雅人,可却站在大宋那边,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继迁说着忽然对身后的弥雅军道,“我们一起拿下夏州城!”

    人群当即附和着,“拿下夏州城!”

    “拿下夏州城!”

    继捧手握大刀,恨声道,“没那么容易!”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他们这一个西平王,一个夏国王,终究还是躲不过二虎相争的这一刻。

    可战争还没开始前,谁都是胜利者。

    “大人不好了,破丑反了!”

    继捧双眼一定,“什么!?”

    “大人,破丑重遇贵他、他诈降!”

    继捧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那背叛的失落化成了复仇的动力,他毕竟不是吃素的,惊诧之余仍能沉着面对,一面指挥城头士兵防守,一面即刻下令清除重遇贵手下,一面又亲自率骑兵出城迎战。

    夏州城在双方的交战中沸腾着,那鲜血染红了白墙,那喊杀声淹没了墙角的虫鸣,那倒下的躯体再也没能爬起。

    曾经无数人为夺这座城池而战斗,无数的人为守这座城池而劳作,他们建起了这座城,尔后又离开,也许他们注定是过客,这座城从来都不属于他们,就算是最不起眼的角落。

    可夏州城总算保住了。

    宋军的血为胜利增添了悲壮,弥雅军的血为失败增添了悲愤!

    继迁原本以为有重遇贵在城中接应夺取夏州城会万无一失,可谁料继捧还是留了一手防破丑,他最终还是没能拿下夏州城。

    可他不会放弃!都说要驯服野兽难,可是要驯服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又是难上加难。

    淳化三年,继迁再次帅军攻城,继捧守城日久,险些不支,幸亏宋庭适时派兵来援,继迁不敌只好撤退。

    大宋皇帝已经受够了继迁的两面三刀,很是愤懑,直骂继迁狡兔三窟首鼠两端,一面又对着满朝文武,想到前不久刚刚仙逝的开国元老赵普,似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堂堂大宋就没人能镇住那拓跋继迁?”

    满朝绯衣紫衣官员列队而站,大家要么一声不吭,要么臊眉耷眼,都屏声静气一言不发。

    “老臣代吾儿宝臣请求前去围剿党项!”

    说话人五十岁上下,比起旁边一帮文臣显得尤为魁壮,他就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赵普和他这一文一武可以说是大宋的镇国之宝。他戎马一生战功显著,还曾和潘美一起灭了南唐,又是伐蜀二将之一。

    “曹卿举贤不避亲,寡人没记错的话,你家公子应该还是个不及弱冠之年的少年郎吧!”

    曹彬花白的胡子如秋风中的枯枝,“霍去病河西大破匈奴、直取祁连山的时候还没他大呢!”

    皇帝也只是打趣,哪知老将倒认真起来了。他其实早就听说曹大将军小儿沉稳有谋略,随即赧颜道,“传令下去,封曹玮为都虞候兼渭州知州,前往边疆讨伐党项!”

    “谢陛下!”

    官家长长舒了口气,正待宣布退朝,一人又执笏上前,“官家!”

    只见说话人脸红彤彤的,眼睛也有几分迷离。官家心下暗忖,这个苏易简,又喝多了!

    真是拿他没办法!

    别看他醉乎乎的,满嘴酒气溶溶,可口齿倒清晰,“官家,最近粮食市价大跌,民心不稳,百姓和米贩争相以谷贱粜,朝廷应高价买入粮食储存,新增粮仓储粮,以备饥荒时再减价售于百姓。”

    官家点点头,“苏卿家,你去办吧!”

    说完轻轻叹了口气,真是个多事之秋!

016 三千甲胄

    自古年少出英雄,曹玮这一北上,有的人满怀期许,有的人却等看笑柄。

    据说他一到边关,就有一边疆小将率部投降了继迁。

    “他为何会突然倒戈党项?”参军张棣问那探子。

    回报的探子一脸焦虑,言语吞吐,“他、他说侯爷不过是仗着曹将军的威名才得了要职,而他在边关二十多年仍是个小将,故而对朝廷失望透顶!”

    “他!”

    参军张棣也担心这样会影响曹玮在军中的威信。

    “侯爷,你看?”

    可曹玮却一脸与他年龄不符的镇静,继续和部下下着棋,只淡淡说了一句,“是我派他去的。”

    ‘是我派他去的!’

    弥雅这边探子得了消息,便知马虎不得,连忙如实上报。继迁也无法确定虚实真伪,可凭他多年诈降的经验,为了免留后患,只好半信半疑地把那个小将给杀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小将是真心归降,继迁痛心疾首的同时,也佩服起这个举措老成的年轻人。

    边关传言他曾孤身一人入室去拜访边关好友,与友人彻夜攀谈直至清早离去,那友人却不知,有三千甲胄军在门外候了一夜,而且竟然鸦雀无声,可见其治军严明。

    这下继迁更起了一睹风采的好奇之心,他时常派人骚扰大宋边境城池,可除了五州城,其他城池他都是点到为止,主要是为了抢兵器和粮食,常常是东西虽然抢到不少,人也死伤不少,可以说真是用命换来的补给。可他们却无法真正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他们就会滋生出一股难以生存的无力感。

    于是这次继迁故意到渭州城外去抢东西,为的就是会会那曹玮,看看他到底是怎样厉害的人物。

    有的人穷其一生都在不断寻找能一较高下的对手,因为他深知厉害的对手更能让他成长。

    这次他们抢好东西,喜滋滋地唱着歌儿正准备赶回银州,果不出意料,半路上遇到了宋军埋伏,好在继迁这些年来早有一套生存法则,当下卷起旌旗带领部众扔掉抢来的牛羊辎重仓皇而逃。

    等宋军主力赶到,继迁他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糟了!让拓跋继迁给逃了!”

    指挥使呼延丕显怒不可遏,额上的青筋像几条不安分的毛毛虫,在皮下剧烈地跳动着。

    他是个虎背熊腰,脸阔方颐满脸虬髯的莽汉,一对卧蝉眉更显英武刚毅。和别人不一样,他不穿盔甲,却披了一张虎皮制的外衣,腰间挂着一把大刀。

    “待我乘胜追击,提那拓跋继迁的人头来见!”

    他都快按捺不住了,只感觉沸腾的血液无休止的膨胀。

    “慢!”

    呼延丕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见说话那人眉宇间透出几分书生气,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既有读书人的儒雅,又有武将的潇洒,他便是官家钦点的文官监兵,都虞候曹玮。

    曹玮挥挥手淡淡地说道,“传令下去,把党项留下的牛羊甲胄通通带上,撤兵!”

    “撤兵?”

    呼延丕显黝黑的脸看不出一丝颜色变化,可眼睛却喷着火,内心更是汹涌澎湃,语气也随着心情不愉快起来,“你们要是怕死可以不去,老子一人去收拾那帮党项蛮子!”

    他虽然张口闭口‘蛮子、蛮子’,但其实他也不是什么汉人,呼延氏本是鲜卑大姓,他爹更是人称‘小尉迟’的呼延赞,曾随如今的大宋皇帝赵炅数伐北汉,作战勇猛,颇有胆魄,军中威望极高,人称他铁鞭王或者靠山王。

    呼延丕显虽然遗传了他爹的勦勇,却没有他爹的威望,到如今三十多岁了还是个指挥使,但这并不让他烦恼,他所追求的就是征战沙场驱逐蛮夷,而不是什么惹人头疼的功名利禄。

    原本大宋初期,军队制度跟以往有些不同,太祖赵匡胤原本是武将出身,当年陈桥兵变由殿前都虞候而一朝黄袍加身,他深知手握重兵的微妙,深感兵权兵变之遗祸,于是便有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杯酒释兵权之举。

    虽然杯酒释兵权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他还是不能安然入睡。于是,在赵普等文臣的共同商议下,太祖决定启用更戍法,即各路军队间每三年定期互相交换。自此以后兵无常将,将无常兵,但凡有战事,必定派文官监兵,武将的指挥权也因此受制。

    当然,这也有好处,就是防止武将培养自己的势力,使得将军统帅无固定的兵员,这样频繁更换将领,频繁调动军营,士兵和统帅之间也不能建立长期有效的互动,能巧妙地减少他们起兵造反的可能性,什么将不从中御也成了过眼云烟。

    可事情总有两面性,有时候统帅的魅力是一支军队好坏的决定性支柱,士兵们经常流连于各个军营,彼此也生疏,无法真正团结一心。

    更有甚者,存侥幸心理,即使我在这个军营做得不好,等换了一个军营又可以重新开始,所以虚夸之气也猛涨。更严重的是,到了真正打仗的时候,才赶鸭子上架似的凑一块儿,统领也根本没有时间统一军心,更不用说在战场上指挥驾驭。

    其实,契丹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当年也是由掌管军事大全的夷离堇继而成为大辽皇帝的,可他即位后仍然设立夷离堇一职封赏有功的朝臣,可契丹也没有再出现夷离堇篡位的事。

    由此可见,最应该防的其实是自己的猜忌之心。

    这时,呼延丕显身旁几个心腹小将也随声附和道,“我们愿意跟随靠山王,活捉拓跋继迁!”

    也许当兵的怕打仗,可将领们却最怕太平了,谁不想争个功名?

    “你们要抗命吗?侯爷自有打算!”

    一向温文尔雅的参军张棣突然大声斥责起来,他不允许别人挑战曹侯爷的权威。

    “敌军不战而逃,必有诈不假,我们不用穷追;况且拓跋继迁诡计多端、十分奸诈,不得不防!当年六州巡检使曹大人便是被他诈降计所杀,拓跋继捧是他族弟,在夏州城不是照样中了他的反间计!”

    张棣虽然文人出生,却一身胆识,既有文人的傲气又有豪侠的骨气。

    “哼!”

    呼延丕显左手抽出铁折上巾,右手抽出破阵刀对着身边的草石一阵乱挥,这破阵刀还是他爹呼延赞为对付辽军铁甲骑兵而专门设计的。

    军令如山,曹玮虽然初涉战场,可他是官家钦点的侯爷,就好比官家的耳目一般,呼延丕显发完脾气后还是只得悻悻地策马返程。

    士兵们推着辎重,赶着牛羊跟着往回走,而那些牛羊又不是省心的物件,不听使唤到处乱跑。可听探子说他们之前明明看见那些牛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前进的,真不知道党项人给它们唱的什么歌儿让它们那么听话?

    大家都知道这次官家可是真怒了,非得让党项吃点苦头才算,可这侯爷好像不是来给党项人找麻烦的,最让人不解的还是这时候他居然还有兴致收集战利品,什么牛羊啊、辎重啊,真是个好大喜功的小子,完全不懂行军作战。

    眼看军中颇有怨言,这时张棣低声向曹玮谏言,“侯爷,不如我们丢掉这些无用的牛羊?带着牛羊只会束缚我们的行军速度。”

    曹玮摇摇头,参军不甘示弱,“可是将士们都埋怨……”

    曹玮仍是充耳不闻,突然,他余光一扫,指着一士兵肩上闪闪的物件问道,“那是什么?”

    那士兵答道,“回侯爷,这是党项人的甲胄。”

    “取来一看!”

    那人把甲胄扛过来,他接过一掂,分量还不轻,只见甲胄细腻均匀,表面镏银,光彩照人,灼灼生辉,妙不可言,不禁惊奇,连忙问道,“还有其他的物件吗?”

    “有,这里还有马镫,你看!”

    他们又取过来几件,曹玮都赞不绝口,张棣欲言又止,但见他沉迷于欣赏的样子又无从开口。

    他们绕着崎岖的山路往回走,山涧里鹅卵石横竖散着,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灰灰白白,偶尔石缝中生出一株株黄花,桔黄色的花朵儿姣妍可人,山坡上还开着细碎银白的小花儿,缀着浅紫色的花萼,随风摇曳。

    越往前走,道路越来越狭窄,抬头望去,两山相合像一线天,再看前方,两块巨石相互辉映,像一道天然的石门,曹玮突然停下,问左右道,“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侯爷,这里是石门川。”

    “石门川?好!我们就在此地歇脚!”

    大家都面面相觑,眼看着掌旗人的旗子倒卧下去,只听他说,“传令下去,全军埋锅造饭,把得来的牛羊全部宰杀,悉心烘烤,务必香气四溢,香酥可口。”

    “什么,在这里埋锅造饭?”

    大家议论纷纷,张棣也觉得这侯爷有些任性,言辞凿凿相劝道,“候爷!我们此次奉命前来平息党项叛乱,大敌当前,眼下最重要的是部署军阵,鼓舞士气,而不是张罗炊米之事!”

    曹侯爷连连摆手,“不吃饱怎么打仗?”

    看着他稚嫩白皙的脸庞,张棣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照办。

    不多时,军中炊事已经张罗开来,炊烟袅袅,缭绕着升腾在山谷间,一线天的岩石还不时滴下水珠来,眼看危崖如削,曹玮胸中一阵浩气涤荡,唤来左右。

    “备笔墨!”

    一侍卫连忙跑到小溪边去取水磨墨,一人取出纸笔,却找不到地方安置,他寻思着找一块大石,哪知侯爷拦住他,示意他转过身去,屈膝背向他,他就着近侍的背做案桌铺展开纸来。

    这时,张棣急得浑身冒汗,这边境地带自不太平,弥雅军又刚走不久,况且这石门川看似平稳,如果有人伏击,那他们就如瓮中之鳖了。

    须臾,待张棣又要说什么,曹玮倒先开口了,“张棣,可记得曹孟德的《短歌行》?”

    张棣当然记得,可眼下哪有心情探讨这些,但见曹玮随口吟诵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呼延丕显内心抓狂,都什么时候了,还背什么劳什子诗!真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死。

    可他又不能违逆他的命令,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曹玮却悠哉游哉,只见毛笔舔满墨汁,在纸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般从容倜傥。

    少乎,他潇洒收笔,纸上朗朗字迹,风流洒脱,写的却是那“周公吐哺”四个字。

    “侯爷!”

    忽然,斥候匆匆打马而来,他满头大汗,喘息未定就急忙道,“侯爷,党项军折回来了,就在七里之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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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雅王介绍:
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